食戟之灵邪恶漫画小惠:琼瑶《聚散两依依》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2:10:22
1  春天。春天可能是很多人的,但是,绝不是贺盼云的。
  盼云走在街上,初春的阳光像一只温暖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和肩膀。雨季似乎过去了,马路是干燥的,阳光斜射在街边的橱窗上,反映着点点耀眼的光华。盼云把那件黑色有毛领的麂皮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热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触到麂皮外套的毛领,狐狸皮,软软长长的毛,软软的,软软的,一直软到人的内心深处去。在她那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多触角的生物,被这柔软的皮毛一触,就紧缩成了一团,带给她一阵莫名的悸痛。这才蓦的想起,这件麂皮大衣,是前年到欧洲蜜月旅行时,文樵买给她的,在意大利的佛罗伦斯。蜜月,文樵,欧洲,佛罗伦斯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鸽子,石板小路,雕像,拂面的冷风,街头有人卖烤栗子,从不知道烤栗子那么好吃。握一大把热热的烤栗子,笑着,叫着,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这是多遥远多遥远以前的事了?像一个梦,一个沉浸在北极寒冰底层的梦。她皱紧眉头,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识的咬紧牙关,心头的悸痛已化作一团烟雾,把她从头到脚都笼罩得牢牢的。
  心囚。她模糊的想起两个字,心囚。你是你内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监牢内,永远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动在台北的阳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重封锁,那阴暗晦涩,那凄楚悲凉的监狱……你走不出了,永远永远。她站住了,眼眶中有一阵潮湿,头脑里有一阵晕眩,阳光变冷了,好冷好冷。抽口气,她深呼吸,深呼吸,这是楚鸿志的处方。你该相信你的医生,深呼吸。楚鸿志是傻瓜,深呼吸怎能解脱一个囚犯?她吐出一口长气,眼光无意识的转向人行道的右方,那儿是一排商店,一家鸟店,有个会说话的鹦鹉吸引了许多路人,那鹦鹉在叽哩咕噜口齿不清的反复尖叫着:
  “再见!再见!再见!”
  再见?这就是那笨鸟唯一会说的话?再见?人类的口头语,再见,再见,笨鸟,难道你不知道,人生有“再见不能”的悲苦!不能再想了!她对自己生气的摇头,不能再想了!她逃避什么灾难似的快步走过那家飞禽店,然后,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吸引了。那儿,有一个铁笼子,铁笼内,有只雪白雪白的长毛小狗,正转动着乌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楚楚可怜的神情,对她凝望着。
  她不由自主的走过去,停在铁笼前面,那长毛的小东西祈怜似的瞅着她,紧闭的小嘴巴里,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尖,可爱得让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家伙伸出一只小爪子,无奈的抓着铁笼,轻轻的耸着鼻子,身体发颤,尾巴拚命的摇着……她的眼眶又湿了。小东西,你也寂寞吗?小东西,你也在坐牢吗?小东西,你也感觉冷吗?……她抬起头来,找寻商店的主人。“喜欢吗?是纯种的马尔吉斯狗。”一个胖胖的女主人走了过来,对她微笑着。“本来有三只,早上就卖掉了两只,只剩这一只了,你喜欢,便宜一点卖给你。”
  老板娘从铁笼中抓出那个小东西,用手托着,送到她面前去,职业化的吹嘘着:“它父亲得过全省狗展冠军,母亲是亚军,有血统证明书。你要不要看?”“嗨!好漂亮的马尔吉斯狗,多少钱?”一个男性的声音忽然在她身边响了起来,同时,有只大手伸出去,一把就接走了那个小东西。她惊愕的转过头去,立即看到一张年轻的、充满阳光与活力的脸庞,一个大男孩子,顶多只有二十四、五岁。穿着件红色的套头毛衣,蓝色的牛仔布夹克,身材又高又挺,满头浓发,皮肤黝黑,一对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着嘴,微笑着,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的小动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别人也对这动物感兴趣。“你要吗?”老板娘立刻转移了对象,讨好的转向那年轻人。“算你八千块!”“是公的母的?”年轻人问。
  “母的。你买回去还可以配种生小狗!”“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轻人扬起眉毛,拿着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条皮带子做的项炼,皮带子下面,坠着一件奇怪的饰物——一个石头雕刻的狮身人面像。他举着小狗,对小狗伸伸舌头,小东西也对他伸舌头,他乐了,笑起来。那狮身人面像在他宽阔的胸前晃来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柜台上。“五千块!”他说,望着老板娘。
  “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板娘说。
  “五千,多一块不买!”他把双手撑在柜台上,很性格,很笃定。“六千!”老板娘坚决的说。
  “五千!”他再重复着,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开始数钞票。“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不卖我就走了!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板娘好心痛似的。“卖给你了。要好好养呵,现在还小,只给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捡到便宜了,别家这种狗呵,起码要一万……”
  老板娘接过钞票,年轻人抱起小狗转身要走了,好像盼云根本不存在似的……盼云忽然生气了,有种被轻视和侮辱的感觉袭上心头,想也没想,她本能的一跨步,就拦住了那正大踏步迎向阳光而去的年轻人。
  “慢一点!”她低沉的说:“是我先看中这只狗的!”
  “呃?”那年轻人吓了一跳,瞪大眼睛,彷佛直到这时才发现盼云的存在。他大惑不解的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声问:“那么,你为什么不买?”“我还来不及买,就被你抢过去了!”
  “这样吗?”年轻人望着她,打量着她。眼光中有种顽皮的戏谑。“你要?”他问。率直的。
  “我要。”她点点头,有些任性,有些恼怒。
  “好。”年轻人举起狗来:“八千块,卖给你。”他清晰而明确的说。“什么?”她诧异的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八千块!我把这只小狗卖给你!”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故意说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吗?”
  “五千是我买的价钱,八千是我卖的价钱。”年轻人耸耸肩,狮身人面像在他胸前跳跃。她瞪着他,模糊的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狮身人面”的家伙。“你没看到我在讨价还价吗?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则吗?老板娘的价码和我的不同,小狗已经到了我手上,由我开价,你要,就拿八千块来,少一毛钱也不卖!”
  她看了他一会儿,他脸上有种近乎开玩笑的嘲弄,和一种有恃无恐的笃定。他算准了,这样就可以气走她。而且,这对他是件很好玩的“游戏”,他微笑着,那笑容颇为得意,那排白牙齿……他笑得像个狮子。
  她低下头去,一声也不响的打开皮包,还好,出门的时候曾经在皮包里放了一叠一万元的整钞,银行的封条还没撕开。她静静的数了两千元抽出来,把剩余的八千元往他怀中一塞,顺手抱过那只小狗,看也不看他,转过身去,她往外面就走。耳边,那老板娘正直着喉咙喊:
  “喂喂,小姐,你喜欢狗,我这儿还有吉娃娃、北京狗、博美犬,还有一只纯种的狮子狗……我卖得便宜,小姐,你看看再走哇……”她向前直冲而去,怀中,紧抱着那温暖的小身体,她不知道“狮身人面”有多得意,在两分钟之内赚了三千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任性的要定了这个小东西!低着头,她接触到那小动物友善而楚楚可怜的眼光,她用手指轻摸着那毛茸茸的躯体,心里开始有些迷迷惘惘起来。为什么要买这个小东西呢?钟家会允许她养狗吗?钟老太太一向有洁癖,会欢迎这个小动物吗?假若钟家不喜欢呢?那就只好拿回去给倩云……倩云,倩云从来就不喜欢小动物!
  她叹口气,隐隐的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买来一个小烦恼。是吗?她注视小狗,你是小烦恼吗?看样子你是的,活着的生命都是烦恼;我是大烦恼,你是小烦恼。她想着,把下巴埋在那堆松松的白毛中,眼睛望着自己的鞋尖……她没有看路,她面前有个人影一闪,她差一点栽到一个人的怀里去。“嗨!站好,别摔了!”
  熟悉的声音,她蓦的抬头,那个狮身人面!
  她收住脚步,错愕的瞪着他,你还想涨价吗?你还想要回它吗?她默默的瞅着他。
  “看样子,你很有钱,”狮身人面又开了口,眼睛清亮,唇边仍然带着笑意。“看样子,你也是真心喜欢这只小狗。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该问你要一万块!”他收住了笑,看着她,把一叠钞票放在她臂弯里,他的眼神带着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还你三千块。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这种钱赚得有点犯罪感。我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会失眠,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钱往她臂弯里塞了塞:“收好,别弄掉了。”
  她继续瞪着他。“怎么了?”他不安的用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有股尴尬相。“不习惯有人还你钱吗?”
  她回过神来了。收起了钱,她望着面前这大男孩子,人家喜欢小狗,人家有能力有环境养它,你何苦一定要从别人那儿抢来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狗送到他面前去:
  “给你吧!”她简单的说。
  他连着倒退了三步,愕然的张大眼睛。
  “我……不是来跟你抢它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钱还给你……”他仓促的,有些结舌的说:“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么喜欢它,它是该属于你……再说,这种小狗,最适合女孩子,我呢?如果要养狗,应该养只圣伯纳或者大丹狗!哈!”他大声的笑笑,把夹克的拉链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狗相处愉快!”转过身子,他快步的,轻松的踏着阳光跑走了。
  盼云还在街边愣了一会儿。脑子中回荡着那男孩子的话:这种小狗,最适合女孩子……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还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身材,谁又知道,她的心已经一百岁了呢?小狗在她怀中不安的蠕动,伸出小舌头,它开始舔她的手背,喉中呜呜低鸣,她惊觉的看它,饿了吗?小东西?抬起头来,她叫住了一辆计程车。
  该回去了。一个漫游的下午,带回一只马尔吉斯狗,回家怎么说呢?或者,钟家会喜欢小狗的,最起码,可慧会喜欢小狗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这只小狗得来不易,硬是从狮身人面那儿抢来的呢!她坐在计程车中,抱紧了小狗,用手抚摸着它的头,她望着那白色的小身体,轻声说:“你需要一个名字,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缸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对她附耳低语:
  “为我生个孩子,我要给他取个好名字!”
  “什么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
  “嗬!完全是自我主义!俗气!”
  “那么,”文樵看着天空,笑着:“咱们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威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个三胞胎,第三个只好叫斯斯了!”
  “胡说八道!”她笑着,他也笑着,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两人几乎弄翻了那条小船。
  她低俯着头,眼眶又湿了。下意识的,她抚弄着小狗。没有威威,没有尼尼,没有斯斯,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个孩子,她也不会如此形单影只了。如果有个孩子!
  小狗更不安了,开始低声的吼叫。她抱起小狗,把面颊贴在小狗那毛茸茸的身子上,轻轻的摩擦着:
  “你该有个名字,叫你什么呢?”
  她沉思着,叹了口长长的气。
  永远不会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远不会了。她望着车窗外面,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来往穿梭,台北永远热闹;男有分,女有归,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而她呢?她却是个游魂。车子停了,“家”到了。家里有她该喊爸爸妈妈的钟家二老,还有可慧。可慧,唉,可慧,惹人怜爱的可慧!她下了车,抱着小狗走往钟家大门。
  “还有你!”她对小狗说:“尼尼!尼尼!这不是个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
2  钟可慧站在镜子前面,仔细的打量着自己。
  她有一头柔细乌黑的头发,不长不短,刚刚齐肩披着,光洁而飘逸。她的眉毛秀气,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长得可以在上面横放一枝铅笔。她的鼻子不高,却小巧宜人,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翘,有些调皮相。她身材不高,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这是她最引以为憾的事。奶奶总是说,还小呢,还会长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经满十八岁了,她从十六岁起,就没长高过一公分!十八岁!十八岁是个美好的年龄,不是吗?她对着镜子抬了抬眉毛,眼珠灵活的转了转。她穿了件宽腰身最流行的粉红色毛衣,有两个布口袋在毛衣前面,可以把双手都拢进去。一条紧身的粉红色AB裤,灯芯绒的,显得她的腿修长而匀称。她在镜子前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说真的,她很满意自己,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全家都称赞她漂亮,有张老天给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运。她曾为自己的容貌骄傲过,直到贺盼云闯入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蓦然了解到一件事,美丽两个字包容了太多东西,风度、仪表、谈吐、气质,甚至思想、学问、深度、感情……都在内。她赶不上盼云,盼云是个女人,而你,钟可慧,你只是个孩子!
  她对盼云几乎有些崇拜,虽然她从不把这种崇拜流露出来。她崇拜盼云的雅致,盼云的文静,盼云的古典,盼云的轻柔……以至于盼云不用说话,而只是默默瞅着人的那种神韵。那是学都学不来的,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深幽的美。就是这种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骄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经打赌没有一个女人会捉住他,结果仍然向盼云俯首称臣,什么独身主义,什么终身不娶都飞了。结果呢……结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惨痛的悲剧!小叔,小叔,小叔……她瞪着镜子,蓦然转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阳出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参加苏家的舞会,苏珮珮过十九岁生日,她说要开个狄斯可舞会!
  狄斯可!可慧是那么迷狄斯可呀!迷得都快变成病态了。她情不自禁的跑到唱机边,放上一张唱片,身子就跟着音乐舞动起来。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苏珮珮的生日舞会上出出风头。只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劲了,徐大伟跳起舞来活像只抽筋的大猩猩!想起徐大伟她就一阵烦,爸爸、妈妈、奶奶都喜欢徐大伟,她却总觉得徐大伟有些木讷,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讷,平常反应迟钝也罢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谅的大缺点,仅仅凭这一项缺点,就该把徐大伟“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来,跳得身子都发热了。走过去,她关掉唱机,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钟了,太阳已经落山,今晚讲好去苏家吃自助餐,那该死的徐大伟怎么到现在还不来接她,大家都说好要早去早开始。徐大伟就是徐大伟,什么事都慢半拍!楼下有门铃响,她侧耳倾听,该是徐大伟来了。楼下有一阵骚动,奶奶爸爸妈妈的声音都有。她抓起床上的小皮包,和包装好了要给苏珮珮的生日礼物,打开房门,她轻快的直冲下楼。才到楼梯上,她就听到一阵小狗的轻吠声。怎么?家里有只小狗?她好奇的看过去,立刻看到那一身黑衣的盼云,正坐在沙发里,怀中紧抱着一只雪白色的小狗。那小狗浑身的长毛披头散发,把眼睛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爱得厉害。她听到奶奶正在说:“……家里都是地毯,小狗总是小狗,吃喝拉撒,弄脏了谁收拾,何妈已经够忙了……”
  “我会训练它!”盼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种软软的消沉。可慧不由自主的望向她的脸,她脸上也有那股消沉,那股近乎无助的消沉,她肩上也有那份消沉,事实上,她浑身上下都卷裹在一团消沉中。自从小叔出事后,她就是这样的,消沉、落寞、忧郁、沉默……而了无生气。现在,她那望着小狗的眼光里,是她最近唯一露出的一抹温柔,不知怎的,可慧被这一点温柔所打动了。她轻快的跑了过去,决心要助盼云一臂之力,否则,她知道,有洁癖的奶奶是决不会收容这小动物的。“啊唷,”可慧夸张的叫着,伸手去轻触那团白毛。“多可爱的小狗哦!你从哪里弄来的?”
  “买的。”盼云说,望向奶奶。“妈,我会管它,给它洗澡、梳毛、喂牛奶,训练它大小便……妈,让我留它下来,好不好?”“哇嗬!”可慧抚摸着小狗,一阵惊呼。“哇嗬!好漂亮的黑眼睛哦!哇嗬,好漂亮的小鼻子!真逗!噢,奶奶!咱们留下来,我帮小婶婶一起照顾它!奶奶!我们留下它来,我喜欢它!”“可慧!”可慧的妈妈——翠薇——在一边开了口,她正坐在沙发中钩一条可慧的长围巾。脸上有种“置身事外”的表情。“你别跟着起哄,养狗有养狗的麻烦!”
  “妈!”可慧对母亲作了个鬼脸。“你也别跟着奶奶投反对票,养狗有养狗的乐趣!”
  “小心点,丫头!”钟文牧——可慧的父亲——从沙发后面绕了出来,用手上卷成一卷的晚报敲了敲可慧的脑袋。“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家里的事,奶奶做主,你少发表意见!”
  “不许发表意见?”可慧瞪着圆眼睛,天真的望着父亲。“不许吗?”“不许。”钟文牧说。“那么,我是个木偶人。”可慧伸出胳膊,眼珠不动,一蹦一蹦的“跳”到奶奶面前去,动作里充满了舞蹈的韵律。她从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她轻快的停在奶奶面前,像木偶般慢慢的移动、旋转,然后用背对着奶奶,说:“拜托一下,奶奶,我背上有个螺丝开关,拜托帮我上一下弦,转转紧,木偶快要动不了了。”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镜,笑了。用手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她怜爱的叹口气说:“拿你这丫头真没办法!好了,咱们就养了这条小狗吧!可慧,你跟我负责任,弄脏了地毯我找你!”
  “谢谢你,奶奶!”可慧转回身子,拥抱了一下祖母。奶奶推开她,仔细看她。“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干嘛?身上是什么香味?”
  “雅片。”“什么?”奶奶竖起耳朵。
  “雅片哪!”可慧笑着嚷,卷到盼云身边去。“小婶婶,你告诉奶奶,雅片是什么,还是你上次从欧洲带回来送我的呢!”
  欧洲。盼云的心又一沉,一阵绞痛。她抬起头来,轻声说了句:“雅片是一种新出品的名牌香水。”
  “香水叫这种怪名字?”奶奶不满的推着眼镜。“赶明儿我看水烟袋都会变成装饰品!”
  “这倒是真的。”钟文牧接口:“我亲眼看到阳明山一家外国人把水烟筒放在壁炉上陈列,认为是艺术品!连中国以前三寸金莲的绣花鞋,都当宝贝,放在一块儿。”
  “这是侮辱。”可慧跳跳脚,直着脖子嚷:“爸,你就该给他扔到垃圾箱去,你该告诉那家外国人,中国有真正的艺术品——带他到故宫博物院去!对,他需要去一下故宫博物院,了解一下中国文化……”文牧瞅着女儿,微笑着,他的眼睛深黝慧黠,这是钟家的特征,文樵也有同样漂亮的一对眼睛。他瞅着女儿,眼角却下意识的飘向盼云。盼云正轻悄的站起身来,不受注意的抱着小狗走往厨房,立刻,厨房里传来冲牛奶声,杯碟声,和盼云那柔柔润润的低唤声:“尼尼,来喝牛奶!尼尼,瞧你这股馋相!”
  尼尼?什么怪名字?文牧的思绪转回女儿的身上:
  “你意见很多,你慷慨激昂,而你身上擦的是雅片香水。”
  “呃,”可慧一怔。“这不同。香水和化妆品的名字要新奇,才能引人注意……呃,”她也听到盼云的声音了。“说到名字,小婶婶这只狗居然叫‘你你’,够特别了,将来再养一只,可以取名字叫‘他他’!爸,我告诉你!我有个同学,姓古名怪,你信不信?”“信。”文牧一个劲儿的点头。“她和你准是结拜姐妹。说不定,你还有同学姓三名八,姓小名丑,姓……”
  “你不信!”可慧耸耸肩,斜睨着父亲。“你当我说笑话呢!我们班上还有个男生姓老,他说他将来有了儿子,要给他取个单名叫‘爷’,那么,人人都要叫他儿子老爷。我问他,他自己怎么叫儿子呢?他就呆住了。所以,现在我们全班同学都叫这位姓老的同学作‘老笨牛’……哈哈!”她天真的笑弯了腰。“哈哈!好玩吧?哈哈……”
  一阵门铃,打断了可慧的笑语呢哝,她侧耳倾听,何妈去开了门,她收住了笑,一本正经的对父亲说:
  “老笨牛的结拜兄弟来了。”
  “谁呵?”奶奶不解的问。
  “徐大伟呀!他来接我的!我走了!”她抓起桌上的皮包和礼物。“奶奶,爸爸,妈妈,小婶婶,何妈,尼尼,大家再见!我去参加舞会,你们都不要给我等门,我自己有钥匙,你们知道,这种舞会不会很早散的!”
  “不许回家太晚!”文牧嚷。“不许?”可慧又作了一个“木偶”舞姿,对父亲翩然一笑。“爸,这两个字你用得很多,每次都浪费,而且影响父女感情,你何苦呢?拜!”她冲向大门口,花园内,徐大伟那修长的身子正站在石板铺的小径上,仰着他那长脖子,在张望着。看到可慧,他立刻笑着弯了弯腰:“抱歉,迟到了半小时!”
  “什么?才半小时吗?”可慧故意瞪圆眼睛,大惊小怪的说:“哇嗬!真伟大!我以为你起码要迟到一小时的!”
  “好了,少损人了。小姐。”徐大伟笑着,他戴着副金丝边眼镜,外表文质彬彬,决不像可慧形容的那么“迟钝”。其实,他是相当优秀的。他和可慧是同学,不过,可慧才念大一,他已经念大四,可慧在文学院,他却在工学院。他脾气生来就是慢条斯理的。可慧正相反,是个急脾气,两人凑在一堆,就难免吵吵闹闹。“我迟到有原因。”他慢吞吞的声明。
  “有原因?什么鬼原因?你每次都有原因!”
  “这次是真的。”徐大伟一本正经的点头:“起先是,苏珮珮说女生太少,男生太多,我去找女生!”
  “你去找女生?”可慧又挑起眉毛。“你认得的女生还不少哇!”“当然,我有三个妹妹两个姐姐,外带妹妹的朋友,姐姐的朋友,妹妹朋友的朋友,姐姐朋友的朋友……”
  “好了!少贫嘴!还有呢?”
  “他们没乐队呀!用唱片太没劲了。所以,我去请我们医学院那个‘埃及人’乐队呀!”“埃及人?”可慧不能呼吸了,双颊都因兴奋而涨红了。“你请到了吗?”她屏息问。
  “当然请到了。”“每一个人吗?”“当然每一个人!”“包括高寒吗?”“不止高寒,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他们兄弟两个唱起和声来,你知道,简直棒透了。”
  可慧兴奋的一把抓住徐大伟的胳膊,把本来想大发作一阵的怒气全咽下去了。她拉住他就往花园外跑,嘴里不住的说:“那么,咱们快去吧,还等什么?走吧走吧!”
  “可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过头去,盼云正扶着门框,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对她静静的注视着。她的眼光柔柔的,盛满了感激,盛满了温存。她轻声说:“谢谢你,可慧。”可慧怔了怔,谢什么呢?噢,那只小狗!在即将来临的“埃及人”的喜悦里,她简直忘记那只微不足道的小狗了。她摇摇头,笑笑。望着盼云,忽然,她又看到盼云浑身上下围裹着像雾般的苍茫灰暗了,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绝望了。她站在那儿,一袭黑衣,长发垂腰,白净的面庞上,是已经被辗碎了的青春。两年前,那辆辗死小叔的汽车,把盼云的青春也同时辗碎了。小叔死了,全家的悲哀加起来没有盼云一个人的多,因为对全家每个人来说,小叔都只是一部分,唯有对盼云,小叔是她的全部。可慧抬起头,痴痴的看着盼云,那么美,那么美呵!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呵!那盈盈如水的眼睛,那柔柔如梦的神情……小叔尸骨已寒,贺盼云呵贺盼云,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你何必要跟着陪葬呢!
  蓦然间,她放开了徐大伟,她那激动派的个性又来了。她冲到盼云面前,热切的抓住盼云的手,热切的摇撼着她,热切的说:“听我说,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什么?”盼云愣了愣。“去哪儿?”
  “舞会呵!”可慧叫着:“去跳狄斯可呵!你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你知道,我们也请了贺倩云。”“哦,”盼云虚弱的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轻飘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谢谢你,我不去。”
  “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激动,更加热切了。“去把你的黑衣服换掉,去穿件鲜艳的,去搽点儿口红胭脂,去喷点儿雅片……去,去!小婶,你知道我们这是什么时代了吗?我们跳狄斯可,我们唱民歌,我们有个乐队,叫埃及人,你听说过吗?好有名好有名,你去问你妹妹,倩云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婶,去听他们唱歌,去跳舞,去活动一下筋骨,你就不会这么悲哀了!请你不要——”她一口气说到这儿,那句早就哽在喉咙口的话就忍不住冲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妇的角色了!你才廿四岁,你该忘掉小叔,去交男朋友去!”
  盼云像挨了一棍,她踉跄后退,用手紧握着门框,她睁大眼睛,望着面前这张年轻激动而热情的脸庞。她很感动,感动得心脏急剧的跳动起来,眼眶也发热了。她咬咬嘴唇,可慧啊可慧,你实在好心,实在善良。但是,你不了解爱情,不了解那种绝望到底的悲切和无助,那种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轻了,你不懂。
  “可慧,”她喃喃的开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为什么?为什么?”可慧嚷着,摇撼着她的手。“你为什么要埋葬掉你的欢乐?为什么要……”
  “不为什么,可慧。”她打断了她,幽幽的说:“我并没有‘埋葬’我的欢乐,我是‘失去’了我的欢乐,这两者之间的意义并不相同。”“那么,去找回来!把失去的找回来!”可慧仍然激动的嚷着。“好,”她忍耐的咬紧牙关。“去找回来,可慧,你去把你小叔找回来!”可慧张着嘴,仰望着她,一时间,竟无言以答。然后,她颓然的摇摇头,发现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无意义的事。她不再说话,转过身子,她拉住了在一边呆看的徐大伟,闷着头就穿过花园,迈直走出大门了。
  盼云依然靠在门边,暮色已经游过来了,天空早就暗了,暮色充满在花园里,那些月季,那些扶桑,那些冬青树……都变得暗幢幢的了。她望着那盛满暮色的大院落,一时之间,不想移动脚步,也不想走回那灯火通明的客厅,她只是这样站着,心里几乎是空的,几乎连思想都没有。
  “你知道吗?可慧的话虽然有些孩子气,说得倒非常有道理!”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一个男性的低沉的声音,她的心不自禁的猛然一跳,文樵吗?你在哪儿?她迅速回头,要抓住这声音,于是,她发现,文牧正站在她身边,手里捧着她那只白毛小狗。她的心沉进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们兄弟的声音真像啊。“进来吧!”文牧说:“门口很凉,风很大呢!”
  她被动的、顺从的转身向屋内走去。
  文牧递上了她的小狗。
  “抱上楼去吧!”他低声说:“刚刚已经在地毯上闯过祸了。当心妈看到又要说话。”她接过小狗,对他感激的点点头。
  “你叫它什么?”文牧好奇的问:“你你吗?”
  “是尼尼。”她低语,想解释这两个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桥运河,想到缸多拉,她咽回了她那复杂的解释,变成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尼姑的尼。”
  “哦!”文牧怔着。她抱着尼尼,一步一步的挨上楼去。 3  这是苏家的地下室。苏家有栋很漂亮的小洋房,有占地将近八十坪的一个地下室。这地下室平常放着乒乓桌和撞球台,是苏先生平时和客人们的娱乐室,所以还设有一个酒吧。今晚,他们拿走了乒乓桌也卸掉了撞球台,沿墙放了一排乱七八糟的靠垫充当椅子,酒吧台上放了一大缸冰冻的鸡尾酒(百分之九十八是果汁)。屋顶上,吊满了彩带和花球,墙上也挂满了同式的彩带和花球。整个地下室被弄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几乎有一百多个年轻人挤在这室内,又跳,又唱,又舞,又大声谈话……把夜色都舞活了,把夜色都唱活了……这是年轻人的世界,这是属于青春和欢笑的世界。
  苏珮珮穿了一身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室内穿梭奔跑着,招待客人,笑脸迎人,不断的跳舞,不断的笑。她并不很美,眼睛略小,嘴巴略大,身材也是胖乎乎的。但,青春和乐观是她最大的优点。她爽朗好客,热情坦荡,对每个人都亲切自然。因此,这些年轻人全做到了“宾至如归”,几乎是无拘无束的笑闹,几乎是笑翻了天,笑穿了那三层楼的建筑。可慧在跳着狄斯可,正像她所预料的,她的舞姿那么出色,立刻引得好多男生跟着她团团转,排队“预约”她的“下一支”舞。徐大伟也不吃醋,一本正经的当起可慧的“秘书”来了。居然拿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笔,帮可慧“登记”舞伴的秩序。表现得那么落落大方,而又把“护花”的地位踩得牢牢的,真让可慧有些儿啼笑皆非。
  “埃及人”迟到了半小时,他们一共是五个男生,只有一副鼓和四支吉他,就不明白这么单纯的乐器,怎么到他们手中就会制造出那么炙热活跃的音乐。他们受到旋风似的欢迎,可慧敢打赌,就是汤姆琼斯来台湾,也不会比“埃及人”造成更大的轰动。高寒!唉!高寒!可慧望着他们之间那个主唱,那个被全校谈论的人物,被半数女生秘密(或公开)崇拜的对象。他站在那儿,身材就比别人高了半个头,抱着一支吉他,他们五个人全穿着最简单的红色套头毛衣和牛仔裤,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件代表自己的饰物。那么简单的打扮,反而更加衬托出他们的英风飒飒。尤其高寒。
  高寒站在人群中央,他似乎才刚刚走进门来,站都没站稳呢,一个吉他音符已经从他手指尖端迸跳出来了。接着,更多的吉他声、鼓声就如激流飞湍般一泻而出,而高寒,他双腿微分,挺直的站着,把头发轻轻一摔,张开嘴就唱: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们每人快乐,因为我们能唱能跳又能活!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我们每人快乐,因为我们能爱能恨又能歌!”
  哇呀!全场都狂叫了。全场都跟着唱生日快乐,因为“埃及人”是用“狄斯可”的节奏来弹的曲子,大家就跳起舞来,一面跳,一面跟着唱,把苏珮珮围在中间,苏珮珮乐得脸都红了,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她那一身红,使她像一朵盛开的圣诞花。一曲既终,高寒丝毫不偷工减料,他热烈的拨弄琴弦,伸手一招,他的弟弟高望就站在他身后,他们用两支吉他,加鼓声的节奏,开始和音唱着:
  “谁能告诉我,活着为什么?六岁背书包,十六背书包,廿六书念完,成功岭上跑,卅六公事包,数数比天高。人生不满百,活着为什么?……”
  一段间奏,他自己笑了起来,那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光,像两盏灯,像两颗星星……他的面容生动活泼,嘴唇厚得性感,牙齿白而整齐,那微褐色的皮肤和那头又多又乱又不整齐的头发,使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洒脱不羁的浪漫气息。他一直笑,似乎连笑声也成为间奏中的一种,然后,节奏一变,调子突然又轻快又活泼:“活着为什么?为了要唱歌!活着为什么?为了狄斯可!活着为什么?为了要活着!”他们一齐大声喊了句:
  “抛开那些无病呻吟和梦话吧,他妈的!”
  怎么在歌声中还加上“他妈的”,可慧跳得汗都出来了,笑得腰都弯了。
  
  “世界不像你想像的那样悲戚,
  每当春风吹过,树叶儿在枝头绿呀绿,
  夏天才刚刚开始,
  蝉儿已经在树梢谱着歌曲,
  秋天是诗人的节季,黄叶飘呵飘呵落满地,
  冬天里寒风虽然吹得紧,
  没有冬天怎知道春的美丽?
  一年四季设想得那么妙,
  因为处处都充满了生命与活力!
  一年四季设想得那么妙,
  因为每一个生命都来得巧!”
  
  他放下吉他,又自己笑着,环室四顾,他的眼光注视着全场每一个人,当可慧和他的眼光接触时,她感到心都跳了,脸都热了。他没有把眼光从可慧脸上移开,挑着眉毛,他大声说:“如果你们不相信生命来得巧,回家问你们的爸爸和妈妈!许多年前那个晚上,他们干点别的,包管你们就来不了了!”哇呀!大家都快要笑疯了,快要笑得晕倒了。高寒,你是天才,高寒,你是鬼才!高寒,你太绝了,太妙了。高寒,我服了你啦!接下来,高寒又唱了些歌,有的荒唐,有的古怪,有的胡说八道。但是,每支都使他们全场乐得发疯,都使他们又吼又叫又鼓掌。这样连续唱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吉他、鼓声、歌声,忽然全停了,高寒站在那儿,高举着双手,全场都静了下来,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又有什么新名堂。他站在那儿,眼光生动,神情郑重,大声的宣布:
  “今晚,埃及人的演唱到此为止,我们被请到这儿来,为了让大家高兴,可是,我们自己也要高兴高兴,所以,现在起,我们要加入你们啦!”他回头叫了一声:“放唱片!然后,去挑选你们的舞伴去!”天哪!他们居然带了唱片来,谁知道,合唱团还带唱片的?立刻,一支人人熟悉的“周末狂热”就响了起来,同时,“埃及人”一声吼叫,抛开了他们的乐器,他们就直冲进人群里来了。可慧只感到眼前一花,徐大伟已经被冲开了,她面前正站着一个笑容可掬的“埃及人”。她定睛细看,几乎不能呼吸了,那笑望着她的,不是别人,而是高寒哪!
  “可以请你跳舞吗?”高寒问,笑嘻嘻的。
  徐大伟挤回到她身边,慢条斯理的从口袋里掏出原子笔和记事簿:“高寒,根据登记,你现在排第七,中间还有六个登记者,你排队等着吧!”要命的徐大伟,该死的徐大伟,这是高寒哪!谁要你多事弄什么登记簿!她狠狠的对着徐大伟的脚就“跺”了下去。徐大伟咬咬牙,一声不响,若无其事的抓来一个小个子男生:
  “谢明风,”他喊:“轮到你了!你要不要弃权?”
  “谁要弃权?”谢明风嚷着,立刻拉住可慧,把她拉得离开那个“埃及人”有十万八千里远,笑嘻嘻的对可慧作了个九十度的大鞠躬,就跳了起来。可慧有些啼笑皆非,说实话,她相当怀疑徐大伟的记事簿,她更怀疑,这个谢明风是和徐大伟同党的。看样子,徐大伟不是“老笨牛”的结拜兄弟,简直是个“小阴险”!她只好和谢明风跳了起来。一面,她伸长脖子找寻那个“埃及人”。于是,她的心莫名其妙的怦然一跳,高寒已经找到舞伴了!当然,他怎么会缺乏舞伴呢?但是,那舞伴不是别人,却是与她有亲戚关系的贺倩云!
  如果贺倩云也是高寒自己“选”中的舞伴,那么,高寒实在是有眼光的。倩云今天穿着一身白,白绸衣,白绸裙,腰上绑着条细细的银色带子,她亭亭玉立,飘然若仙。可慧常想,天下的精英,都被贺家的两姐妹吸收进去了。盼云美得恬静,倩云美得潇洒。如果今天能说动盼云来参加这舞会,一定更精采了。可慧的眼光完全不能控制的追随着高寒和倩云。他们实在跳得很出色。狄斯可的缺点就在于不太便于谈话,但是,他们却在谈话,他们利用每一个接触的刹那交谈着,高寒笑得爽朗,倩云笑得温柔。可慧真希望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一曲既终,徐大伟立刻送来了第二号,可慧恨得牙根发痒,但是,音乐又响起了,出乎意料,竟是一支慢三步。经过了快两小时的“狄斯可”,大家都有些筋疲力竭,这慢三步来得巧,也安排得好。可慧心不在焉的和“第二号”跳,眼光就不能离开高寒。怎么?他居然没换舞伴!拥着倩云,他们跳得亲热而轻盈,慢慢的旋转,慢慢的滑动,他在她耳边低言细语着什么,她微笑得像夏夜里初放的昙花。
  接连五支曲子,可慧换了五次舞伴,高寒却一次都没换。终于,轮到高寒了。是一支慢四步,显然,大家都已经跳累了。有很多同学都在墙边的靠垫上东倒西歪起来了。高寒被徐大伟拉到可慧面前,他笑着,手腕中仍然挽着倩云。
  “终于轮到我了吗?钟可慧?”高寒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可慧屏息的问。
  “倩云告诉我的。”倩云?他提起她的时候没有连姓一起喊呵,那么,他们早就认得了吗?当然可能。倩云在文学院三年级,主演过英文话剧,是学校里的高材生……但是,她和医学院还是很遥远呵!对了!他们同台演出过!在学校的同乐晚会中。怪不得他们那么熟悉呢!“可慧,”倩云开了口,很关心的,很温柔的问:“我姐姐这些日子怎么样?”“不好。”可慧坦率的说:“一直不好。”
  “唉!”倩云低叹一声。“我妈想把她接回家来住,你回去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好不好?”
  高寒在一边站着,希奇的看着她们两个。可慧猛然醒觉,再和倩云谈家务事,一支曲子就要谈完了,那该死的徐大伟说不定又带来了一个第八号,那么,她就休想和高寒跳舞了。她抬起头,望着高寒,嫣然一笑。
  “我们跳舞吧!”“我们也跳舞吧!”徐大伟对倩云说:“可慧说我跳狄斯可像大猩猩抽筋,但是,慢四步我还能胜任。”
  倩云微笑起来,颊上有个甜甜的小酒涡。可慧想起学校里有个男生,曾经在布告栏里公然贴上一封给倩云的情书,里面就有一句:“如果我淹没在你的酒涡里,死也不悔。”
  现在,倩云那令人“死也不悔”的酒涡就在忽隐忽现。徐大伟拥着她舞开了,可慧想得出了神。
  “咳!”高寒重重的咳了一声嗽。
  可慧惊觉过来,仰起头,高寒正专心一致的瞅着她,眼睛亮黝黝的带着笑意。“我等了六支曲子,才轮到和你跳一支舞。”他说:“你能不能对我稍微专心一些?”
  她的心又不规则的乱跳起来,脸红了。等待了六支曲子,她又何尝不是等待了六支曲子?她张大眼睛,望着面前那张微笑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平日的利牙利齿全飞了,忽然觉得眼前只有他的脸孔,他的笑,他的眼神,什么都没有了。她连舞都不会跳了,因为她踩了他的脚。她心一慌,脸更红了。他温柔的把她揽进怀中,他的下巴轻轻的贴住了她的耳朵。
  “是不是在想徐大伟?”他低声问。“放心,徐大伟心里只有你一个!”要命!她一跺脚,正好又跺在他脚上,高寒慌忙跳开身子,睁大眼睛,一副狼狈相。
  “如果这么不愿意跟我跳舞,你直说就可以了!”他一本正经的。“我并不因为自己会唱几支歪歌,就有任何优越感,我懂得不受欢迎的意义,不过,你表现的方法相当特别!”
  他——妈——的!她心里暗骂了一句粗话。眼睛睁得更大了,死死的,定定的,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
  “要我把你交给徐大伟吗?”他认真的问。
  “你……你……”她终于冒出一句话来:“你快把我气死了。”“怎么呢?”他大惑不解。
  “别说了!”她涨红了脸,气鼓鼓的。“跳舞吧!”
  他耸耸肩,颇有种受伤似的表情。不再说什么,他拥住她重新跳舞。可慧用牙齿咬住下嘴唇,心里在翻江倒海般的转着念头,机会稍纵即逝呵!钟可慧!全校的女孩有半数都为他倾倒呵,钟可慧!你只能跟他跳一支舞,但是,你傻里傻气的在做些什么呵?钟可慧!
  “听我说——”她突然开了口,同时间,无巧不巧,他也开了口:“为什么——”他怔住了,她也怔住了。然后,他们相对而视,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她问:“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什么?”他反问。
  “你先说!”“你先说!”他笑着:“我要说的话没有意义,因为我正想找句话来打开我们之间的冷场,我必须很坦白的告诉你,你使我有些窘,我很少在女孩子面前如此吃不开。”他扬扬眉毛,那眉毛多潇洒呵!“说吧,你要我听你说什么?”
  “我……我……”怎么回事,她又说不出话来了。偏偏这时候,曲子完了。她正怔在那儿发愣,那该死的徐大伟居然真的拖了个“第八号”来了,一面对高寒说:
  “高寒,让位!”高寒紧紧的盯了可慧一眼,表情尴尬而困惑,他微微对她弯腰,转身要走开了。可慧大急之下,尊严、矜持、害羞……都飞了。她迅速的拦住了高寒,既不理会徐大伟,也不理会“第八号”,她对高寒飞快的说:
  “现在这个世界男女平等,我能不能请你跳这支舞?”
  “噢!”高寒一怔,笑了。“当然能,太能了!”
  “喂喂,可慧,”徐大伟拦了进来:“你不能乱了秩序……”“去你的鬼秩序!”可慧对徐大伟忍无可忍的喊:“我已经被你折腾够了,你少胡闹了!”
  徐大伟默然后退,她挽住了高寒,一下子就滑到屋角去,离徐大伟远远的。“我要告诉你,”她说:“我和徐大伟根本没有什么。他故意做出这副姿态来,他相当阴险。”
  “哦。”高寒凝视着她,眼光深沉。“他并不阴险,他用心良苦!”他一脸的郑重和严肃。“徐大伟很好,你将来就会发现,像他这样的男孩子不多。现在,肯对感情认真的男孩子越来越少了。拿我们‘埃及人’来说吧,我们每个人都很容易有女朋友,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很‘游戏’,你懂吗?”
  不懂!可慧蹙起眉头,有股莫名的怒气在胸中激荡。谁要你来称赞徐大伟?谁要你来声明立场?虚伪呵,高寒!虚荣呵,高寒!当你以为我拒你于千里之外时,你受伤了;当你发现我可能对你认真时,你又来不及的想逃走了!可恶的埃及人,可恨的埃及人!
  “放心!”她冲口而出:“你对我而言,只是一具木乃伊!”
  “呃!”他几乎踉跄了一下,面对她气呼呼的脸,忍不住失笑了。“木乃伊不会唱歌,木乃伊也不会跳舞!”他的眼光又在闪烁了,他无法掩饰他对她的兴趣,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所以很恐怖。”她正色说:“想想看,你是一具又会唱歌又会跳舞的木乃伊。”“你说得我也恐怖起来了。”他耸耸肩膀。“你等于说我是个行尸走肉,你骂人的本领相当高明。”
  “不是高明,是高寒!”
  “呃?”他又听不懂了。
  “令人寒心的高个子!”她的睫毛往上翻,抬头看他,他确实高,比她高了一个头。“这就是你!”
  他更深的看她,从她的眉毛,眼睛,一直看到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看样子,我给你的印象很坏!”他说。
  “不不不!”她慌忙摇头,眼光透过他,看到别处去。“你根本没有给我什么印象,谈不上好坏!”
  “呃?”他又“呃”了一下,好像喉咙口被人塞了个鸡蛋。“骂够了吗?”他问。“骂?”她挑高眉毛,在人群中找寻徐大伟。“我什么时候骂过你?我从不对不值得的事浪费口舌。”她看到徐大伟了,他正在跟苏珮珮跳舞。“好了好了,”高寒用手把她的脑袋转过来,强迫她的眼光面对自己。“我们休战,怎么样?”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唇边漾着笑意。她不语,慢慢的把视线从他面孔上垂下来,用手拨弄着他胸前的一件装饰品——一个狮身人面像。
  “狮身人面像是什么意思?”她哼着问,不愿讲和的痕迹太快露出来。“是合唱团的标志,我们每人都有一样埃及人的东西,例如金字塔、人面相、古埃及护身符……我选了狮身人面像,因为——我是属狮子的!”“属——狮子?”她眼珠转了转,想推算他的年龄,忽然间,她发现自己上了当。“胡说!”她叫着:“十二生肖里哪儿有狮子?”“有有有。”他拚命点头。“我是属第十三生肖,刚好是狮子。”“哦。”她咬咬嘴唇。“你属第十三生肖,狮身人面,换言之,就是‘人面兽心’的意思。”
  “噢,”他低头瞅着她:“你又骂人了。女孩子像你这么利牙利齿,实在不好。让我告诉你,可爱的女孩都是温柔亲切的,像你……”“我不可爱!”她瞪着眼睛,鼓圆了腮帮子,气呼呼的嚷:“我也不温柔!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欣赏我!我就是这副德行!”
  他皱起眉头,诧异的研究她。
  “奇怪。”他喃喃自语。“真奇怪。”
  “什么东西奇怪?”她忍不住问。
  “有人属第十四生肖,属青蛙,你信不信?”
  “什么属青蛙?”“你啊,你是属青蛙的!”
  “胡说八道!”“如果不属青蛙,”他慢吞吞的说:“怎么腮帮子一天到晚鼓得像青蛙的大肚子一样呢!”
  她扬起睫毛,张大眼睛,想生气,两腮就自然而然又鼓了起来,鼓啊鼓的,她却蓦然间大笑了起来。高寒瞪着她,看到她那样翻天覆地的笑,忍不住也笑开了。他们的笑把所有的人都惊动了,一时间,整个房间的人都忘了跳舞,大家停下来,只是诧异的看着他们两个相对大笑。
4  天气由微暖转为燠热好像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当花园里的茉莉花蓦然盛开,当玫瑰花笑得更加灿烂,当那小尼尼已长大到长毛垂地……盼云知道夏天又来了。奇怪,人类生老病死,每天都有不同的变化,而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却永远这样固定的、毫无间断的转移过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带着尼尼,盼云在花园中浇着花草,整理着盆景。不知从何时开始,钟家这份整理花园的工作就落在盼云身上了。这样也好,她多多少少有些事可做。每天清晨和黄昏,她都会在花园中耗一阵子,或者,这是奶奶和文牧有意给她安排的吧,让她多看一些“生机”,少想一些儿“死亡”。可是,他们却不明白,她每天看花开,也在每天看花谢呵。
  浇完了花,她到水龙头边洗干净手。抬头下意识的看看天空,太阳正在沉落,晚霞在天空燃烧着,一片的嫣红如醉,一片的绚烂耀眼。黄昏,黄昏也是属于情人们的。“早也看彩霞满天,晚也看彩霞满天”,这是一支歌,看彩霞的绝不是一个人。如果改成“早也独自迎彩霞,晚也独自送彩霞”,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她慢慢的走进客厅。整个大客厅空荡荡的,奶奶在楼上。翠薇——可慧的母亲——出去购物未归。文牧还没下班,可慧已经放暑假了,却难得有在家的日子。这小姑娘最近忙得很,似乎正在玩一种几何学上的游戏,不知道是三角四角还是五角,反正她整天往外跑,而家中的电话铃整日响个不停,十个有九个在找她。唉,可慧,青春的宠儿。她也有过那份灿烂的日子,不是吗?只是,短暂得像黑夜天空中划过去的流星,一闪而逝。她在空落落的客厅里迷惘回顾,钢琴盖开着,那些黑键白键整齐的排列,上面已经有淡淡的灰尘了。这又是可慧干的事。她最近忽然对音乐大感兴趣,买回一支吉他,弹不出任何曲子。又缠着盼云,要她教她弹钢琴,弹不了几支练习曲,她就叫着:“不!不!不!我要弹歌,小婶,你教我弹歌,像那支‘每当春风吹过,树叶儿在枝头绿呀绿’!”
  她怔着。是流行歌曲吗?她从没听过。而可慧已瞪圆了大眼睛,惊诧得就像她是外星人一般。
  “什么?这支歌你都不知道?我们同学人人会唱!”
  是的,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岂止一支歌?她低叹一声,走到琴边。找了一块布,她开始细心的擦拭键盘,琴键发出一些清脆的轻响。某些熟悉的往日从心底悄悄滑过,那些学琴的日子,那些沉迷于音乐的日子,以至于那些为“某一个人”演奏的日子……士为知己者死,琴为知音者弹哪!她身不由己的在钢琴前面坐了下来。如果文樵去后,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不忍完全抛弃的,那就是音乐了。她抚摸着琴键,不成调的,单音符的弹奏着。然后,有支曲子的主调从她脑中闪过,她下意识的跟着那主调弹奏着一个一个的单音……慢慢的,慢慢的,她陷入了某种虚无状态,抬起了另一只手,她让一串琳琳琅琅的音符如水般从她指尖滑落出来,……她开始弹奏,行云流水般的弹奏,那琴声如微风的低语,如森林的簌簌,如河流的轻湍,如细雨的敲击……带着某种缠绵的感情……滑落出来,滑落出来。这是一支歌!不是钢琴练习曲。一支不为人知的歌,盼云还记得在法国南部那小山城的餐馆中,一位半盲的老琴师如何一再为她和文樵弹这支曲子,他用生疏的英文,告诉文樵,这是他为亡妻而谱的,盼云当时就用笔记下了它的主调,后来还试着为它谱上中文歌词:
  
  “细数窗前的雨滴,细数门前的落叶,
  晚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倾听海浪的呼吸,倾听杜鹃的轻啼,
  晨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这支歌只谱了一半,幸福的日子里谱不全凄幽的句子,或者,当时听这支歌已经成为后日之谶,世界上有几个才度完蜜月就成寡妇的新娘?她咬着嘴唇,一任那琴声从自己手底流泻出来。她反复的弹着,不厌其烦的弹着。心底只重复着那两个句子:“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她不知道自己重复到第几遍。躺在她脚下的小尼尼有一阵骚动,她没有理睬,仍然弹着。然后,她被那种怆然别绪给捉住了,她弹错了一个音,又弹错了一个音。她停了下来,废然长叹。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可慧的声音嚷了起来:
  “好呀!小婶!你一定要教我这支曲子!”
  这小姑娘何时回来的?怎么悄悄进来,连声音都没有?或者,是她弹得太忘形了。她慢慢的从琴键上抬起头,漫不经心的回过身子,她还陷在自己的琴韵中,陷在那份“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的缠绵情致里。她望着可慧,几乎不太注意。但是,可慧身旁有个陌生的大男孩忽然开了口:“当你重复弹第二遍的时候,高八度音试试看!”
  她一惊,愕然的望着那男孩,浓眉,大眼,热切的眸子,热切的声音,热切的神情……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来了。可慧已轻快的跑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小婶,我跟你介绍,这就是高寒。我跟你提过几百遍的,记得吗?高寒,”她望向高寒。“这是我的小婶婶!她是音乐系的,大学没毕业,就嫁给我小叔哪!”
  高寒定定的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中分的长发,白皙的面颊,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缺乏血色的嘴唇,心不在焉的神情,还有那种好特别好特别的冷漠——一种温柔的冷漠,飘逸的冷漠,与世无争的冷漠……她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件黑衬衫,黑裙子,黑腰带……他打赌他见过她,只是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这是一张不容易忘记的脸,这是一对不容易忘记的眼睛……他努力搜寻着记忆。尼尼跑过来了,颈子上的铃儿响叮当,像阳光一闪,他叫了起来:
  “马尔吉斯狗!”同时,盼云注意到他脖子上那个“狮身人面”了。多久了?尼尼都快半岁了呢!时间滑得好快呀!原来这就是高寒,这就是可慧嘴里梦里心里萦绕不停的高寒!就是会唱歌会编曲而又学了最不艺术的医学院的高寒!就是把徐大伟打入一片愁云惨雾中的高寒!她望着他,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心不在焉的笑了笑,心不在焉的说:
  “请坐。”她拍拍沙发。“可慧会招呼你。我不陪了。”她弯腰抱起地上的尼尼。“慢一点!”高寒冲过来,站在钢琴前面。“我们见过,你忘了?”他指指小狗。“没忘。”她淡淡的一摇头。“谢谢你把它让给我,瞧,养得不错吧!”“很不错。”他伸手摸摸小狗,尼尼对他龇龇牙。“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凶我呢!”可慧好奇的跑过来,望望高寒,再望盼云。
  “怎么,你们认得呀?”她诧异的问。
  “等于不认得,”盼云又恢复了她的心不在焉。“一个偶然而已。”她转身又要往楼上走。“等一等。”高寒再度拦住了她。“你刚刚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她侧着头想了想,神情黯淡。
  “没有名字吧!”她的神志飘向了久远以前的小山城,飘向了另一个世界。“没有名字。”
  “你有没有试着用吉他弹这支曲子?”
  “吉他?”她怔怔。“我不会弹吉他。”
  “我保证,”高寒热烈的说:“用吉他弹出来会有另一种味道。可慧,你有吉他吗?”
  “有呀!”可慧热心的叫,急于要显露一下高寒的技术。“我去拿!”可慧飞奔上楼。盼云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倦怠,斜靠在钢琴边,用手指无意识的抚弄着尼尼的脑袋。她没有再看高寒,她的思想飘移在虚幻里。可慧跑回来了,把她的吉他递给高寒。高寒接过来,调了调音,拨了拨弦,瞪了可慧一眼,笑着骂:
  “属青蛙的,你真懒,弦都生锈了!”
  可慧作了个可爱的鬼脸,伸伸舌头,也笑着顶回去:
  “属狮子的,你少神勇,有吉他给你弹已经不错了!”
  高寒在沙发背上坐下来,拨了几个音,然后,他脸上那种嘻笑的神色消失了,变得郑重起来,变得严肃起来,那曲子的音浪琮琮的流泻……盼云的注意力集中了,她惊奇的望向高寒,他居然已经记住了整条曲子!只一会儿,她就忍不住放下了怀中的小狗,她坐回到钢琴边,对高寒微微点了点头。高寒会意的走到琴边,在一段间奏之后,盼云的钢琴声响了,高寒的吉他成了伴奏,他们行云流水般配合着,弹到一个地方,盼云的钢琴和不上去了,他们同时停了下来,高寒说:“这样,我们把主调改一下,有纸有笔吗?”
  可慧又飞奔着送上纸和笔。
  高寒在纸上划着五线谱和小蝌蚪,写得快而流利,递给盼云看:“这样,你弹第一部的时候,我弹第二部,你弹这三小节的时候,我不弹,到下面一段,我弹的时候,你不弹。我们试试看。”他们又试了一遍,钢琴和着吉他,像一个美妙的、小型的演奏会。可慧听得悠然神往,心都醉了。她伏在钢琴上,含着笑,望着盼云那在琴键上飞掠过去的手指。那纤细,修长,而生动的手指。盼云忽然停住了,深思的望着琴键。高寒也停住了,深思的望着盼云。“第二段第三小节的问题。”高寒说。
  盼云拿过纸和笔,改了几个音符,高寒伸头看着,一面用吉他试弹。盼云放下纸笔,又回到钢琴上,他们再一次从头弹起。多美妙的曲子!多美妙的配合。琴声悠扬而缠绵,温柔而清脆,细致而凄怨,美丽而婉转……在暮色中叮叮咚咚的响着,委委婉婉,如梦如歌。
  一曲既终,他们同时停止演奏。彼此互望着,高寒的眼睛中幽幽的闪着光,盼云的面颊上微微有层红晕。可慧发疯般的鼓着掌,兴奋得满屋子乱跳:
  “太好了!太好了!”她叫着,扑过去摇撼着高寒。“高寒,你一定要把这曲子记下来,编上套谱,让你们埃及人演奏一下看看!这跟你们的校园歌曲不同,对不对?这另有一番味道,对不对?这也好美好美,对不对?”
  高寒注视着盼云。“你的曲子?”他问。她摇摇头。“一个法国人,不出名的。”她轻声说:“并不完全一样,我改了一些地方。”高寒点头。“一定有歌词吧?”他再问。
  “我试着写过,没有写完。”
  她把那两段歌词写了下来。高寒接过歌词,轻声哼着,然后,他又拿起吉他,一面弹,一面轻声的唱,他的声音极富磁性和感情,只唱了一段,盼云已经有些神思恍惚起来,旧时往日,点点滴滴……有些人的生命属于未来,有些人的生命却属于过去。她猝然站起身子,推开了琴凳,她弯腰抱起尼尼,没有再看高寒,没有再看可慧,她径直走上楼去了。
  高寒停止了唱歌,望着盼云的背影发怔。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对那正在钢琴键上乱敲的可慧说:
  “你小叔的福气还真不错呢!”
  “小叔?”可慧一愣。“他两年半以前就死了!”
  “呃!”高寒吓了一跳。
  “我小婶才倒楣,只跟着小叔去了一趟欧洲,蜜月刚度完,就什么都完了。我小叔是骑摩托车被计程车撞到的,那辆该死的计程车!跑得无踪无影,我家要打官司都找不到人。”
  “哦!”高寒愣愣的望着那楼梯,低下头来,他再愣愣的望着手中那张歌谱。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一时间,他似乎体会到很多他这个年龄从没有体会到的东西,体会到很多生离死别的悲哀,体会到盼云那种心不在焉的迷惘,那种遗世独立的冷漠,那种万念俱灰的落寞,那种缠缠绵绵的忧郁……他想得出神了。
  “喂!”可慧在他身上敲了一下。“你在发什么呆?”
  “哦,”他回过神来,望着可慧,奇怪可慧怎么说得如此轻松,笑得这么爽朗。“你刚刚告诉了我一个悲剧!”他说。“你想念你小叔吗?他很优秀,是不是?”
  “他是最优秀的!”可慧收起笑,一本正经的说。“他是最最优秀的!但是,他死了。对死掉的人来说,是一种结束。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是不是?我奶奶当初哭得差点断气,但是,她仍然勇敢的面对现实,有说有笑的活下去了。贺盼云的问题在哪里,你知道吗?……”
  “贺盼云?”“那是我小婶的名字。哦,对了,我小婶就是贺倩云的姐姐,今年刚毕业的贺倩云。”
  “噢!”高寒再应了一声。
  “我小婶很悲哀。”可慧自顾自的说:“我们每个人都很悲哀,可是,悲哀归悲哀,犯不着从此变作一具活尸,浑身上下,都披着一件悲哀的外衣,再把悲哀传染给四周每一个人!”
  高寒惊奇的看着她。“你说得并不公平,”他说:“你必须原谅她是情不自已。她并不希望自己变成这样,是不是?”
  “当然她不希望,我们谁都不希望小叔死掉,但是,小叔的死已经既成事实,大家就该勇敢的去接受它,把它看成自然界的一种变化,花会开也会落,太阳会出来也会下山,月亮有圆也有缺……反正人一落地就注定了会死。我们该为活着的人活着,不该为了死去的人也死去!”
  高寒更加惊奇的看她,看了好一会儿,他眼底有一抹崭新的感动。“你常常有许多谬论,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没三句正经话。但是,可慧,你这几句话说得很有些哲学思想。”
  可慧的脸漾起一片红晕,她对他作了个十分可爱的鬼脸,斜睨着眼珠微微一笑。“别夸我,我会得意忘形。”她笑着说。
  “你以为你不得意的时候,就不会‘忘形’吗?打我认识你那天起,你就随时随地在‘忘形’!”
  “你以为……”可慧鼓起腮帮子,气得哇哇大叫:“我是为你而‘忘形’吗?”她直问出来。
  “不不!”他举手投降。“别又变成只大青蛙!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一向就是个无拘无束的女孩子,一向就不拘形迹,我欣赏你的‘忘形’!”
  可慧怀疑的转动眼珠。低声自语:
  “人面兽心的话有些靠不住,甜言蜜语的人大部分都是小人。”高寒瞪了她一眼,抱着吉他调着弦,他自然而然又回到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上去了。天色早就全黑了,客厅里已灯火通明。可慧伏在他肩上说:
  “留在我家吃晚饭,嗯?”
  他惊跳起来,一叠连声的说:
  “不要!不要!我回去了。告诉你,可慧,我这人最怕见别人的长辈,待会儿又要见你妈,又要见你爸……”
  “还有奶奶!奶奶才是一家之主!”
  “啊呀!”他转身就向大门口跑:“再见!”
  她一把拉住他的衣服。
  “我家的人是老虎,会吃掉你吗?刚刚你已经见过一位我的‘长辈’了,你还和人家有弹有唱呢!”
  长辈,高寒愣住了。同时,文牧的汽车正滑进车房,翠薇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家门,何妈在餐桌上摆着筷子,奶奶扶着楼梯,很尊严的一步一步跨下来……刹那间,高寒觉得已被四面八方包围,再也逃不掉了。他回头盯着可慧,后者却一脸调皮的笑。于是,高寒只得像个被牵动的木偶,跟着可慧对这些“大人物”一一参见。文牧谦和而潇洒,一点父亲架子都没有,对高寒亲切的笑着。翠薇眼光却相当机警,用某种令人提高警觉的注视,对他作了个从上到下的打量。奶奶——噢,这白发老太太确实是一家之主,她严肃的看他,简单明确的下了一道命令:“高寒,你头发太长了,下次来我家,起码要剪短三寸!”
  “奶奶!人家在合唱团里呢,你瞧披头……”可慧想代高寒求情。“他不是披头吧!男孩子要清清爽爽,徐大伟就从没有披头散发!”她再盯了高寒一眼:“记得理发呵!”
  放心!高寒在心里叽咕,我下次才不来你家了!剪头发?休想!上电视都不肯剪,为了来你家剪头发?我又不是你的孙子,即使我是,我也不剪!君不知,今日男儿,头发比生命还重要呢!晚饭时间到了,大家都坐定了,席上还少了一个人。奶奶有些不快的皱着眉。何妈走过来报告:
  “小婶婶说,她有些头痛,不吃晚饭了。”
  奶奶望了翠薇一眼:“你去叫她下来吧!”翠薇奉命上楼,只一会儿,盼云就跟着翠薇走进餐厅来了。她的脸色确实不好看,苍白而瘦削,眼睛是微红的,神态寥落而无奈,她被动的坐下来,对奶奶歉然的看了一眼,奶奶紧盯着她,语气却慈祥、温和、而坚定:
  “你要吃胖一点,你太瘦了!”
  盼云点点头,默默的端起饭碗,她似乎没注意到高寒被留下来了。高寒却盯着她,愕然的,迷惘的试着用科学眼光,来透视一下,她身上到底背负着多少的无奈?她眉尖心上,到底坠着多少哀愁?他看得出神了,然后,他又有份文学家的浪漫思想,如果有个男人,能让一个女人为他如此“魂牵梦系”,那真也是“死而无憾”了! 5  早上,才起床不久,倩云就来了。
  在客厅中,倩云一袭嫩黄色的夏装,娇嫩明艳得像朵黄蝴蝶。拉着盼云的手,她亲切而简洁的说:
  “我们出去散散步,好不好?”
  盼云了解,既然要拉她出去,就表示有些话不愿在钟家谈。点点头,她说:“正好,我也要带尼尼出去散散步。”
  给尼尼绑了一条红带子,那小东西已兴奋得直往门外冲,又慌慌忙忙,紧紧张张的用牙齿咬住盼云的衣摆,直往大门外拉,这小家伙最兴奋的事就是“上街街”,难道连一只狗,都不愿被整天锁在一栋房子里?
  姐妹两个牵着狗,走出了大门,沿着红砖铺砌的人行道,慢慢的,毫无目标的向前走。盼云打量着倩云,那柔嫩的皮肤,那红润的双颊,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她浑身上下,都抖落着青春,多年轻!二十二岁!盼云蓦的一惊,自己只比倩云大两岁而已,怎么心境仪表,都已经苍老得像七老八十了?“姐,”倩云开了口,非常直接。“爸和妈要我向你说,两年半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不能一直住在钟家,你该住回家去!”盼云呆了呆,沉思着,这是个老问题。
  “可是……”“可是你已经嫁到钟家去了!”倩云很快的接口,打断了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钟家的每个人,每间房子,每块砖每扇门每件家具,都只能带给你痛苦的回忆,以前,你在最悲痛的时候,我们不跟你争。现在,你该回家了。”
  “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呢?”
  “姐,”倩云站住了,明朗的双眸坦率的停在盼云脸上。“因为,在钟家,你的身分是个儿媳妇,在贺家,你的身分是贺家大小姐。”盼云轻颤了一下。“你不能抹煞掉已成的事实。”她勉强的说。
  “我并不要抹煞,”倩云说:“可是,你才二十四岁,难道就这样一辈子在钟家过下去?你还是个少女,你懂不懂?不必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没有人会感激你这样!甚至没有人会赞成你这样!我跟你说,姐,回家去,忘掉钟文樵,你该开始一段新生活,再恋爱,再结婚!”
  盼云惊悸的颤抖了。“不。”她很快的说:“我再也不结婚了,我也不可能再恋爱了,都不可能了。如果我跟你回去,爸妈一定拚命帮我介绍男朋友,希望我再嫁,而我,没这种欲望,没这种心情,更没这种闲情逸致。我宁愿住在钟家!”
  “你宁愿守寡!”倩云皱紧了眉头:“知道吗?这是二十世纪,没有贞洁牌坊了。”“你的口气像可慧。”盼云说,望着在她身前身后环绕着的尼尼。“你们都不了解我。”
  “不了解你什么?”“不了解我并不想扮演寡妇,不了解我并不想为道德或某种观念来守寡。而是,……倩云,你也认识文樵,你知道我对文樵的那种感觉,你知道的,你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是我的妹妹,我们一块儿长大,从小,你爱吃的,我让给你,你爱玩的,我让给你,你爱穿的,我也让给你……只有文樵,我没有——让给你!”倩云迅速的抬眼看着盼云。这是第一次,姐妹两人如此赤裸裸的相对。倩云脑中立刻闪过文樵的形象,那深黝乌黑的眼珠,每个凝视都让人心碎。文樵是姐妹两个在一个宴会上同时认识的。那时的盼云,弹一手好钢琴,还学小提琴,学古筝,甚至学琵琶。中外乐器,无一不爱,中外歌曲,都能倒背如流。恬静清幽,愉快而亲切。她喜欢明亮的颜色,白的、粉紫的、浅蓝的、嫩绿的,以至于藕荷色的。那晚,她就穿了件藕荷色的衣服,在宴会上弹了一支她自己发明的“热门歌曲集锦”,她疯狂了整个会场,也疯狂了文樵。
  是的,那阵子,文樵天天往贺家跑。盼云每天静静的坐在那儿,听文樵说话,看文樵说话。她呢,她每日换新装,换发型……姐妹俩谁都不说明,但是,潜意识里却竞争惨烈。倩云相信,除了姐妹两人自己心中明白以外,连父母都不知道这之中的微妙。然后,有一天,盼云和文樵回家宣布要结婚了。当时,她就好像被判死刑了,她还记得,她连祝福的话都没有说,就直冲进自己的卧房,把房门关上,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的低语:“我希望他们死掉!我希望他们死掉!”
  她蓦的打了个寒噤,从回忆中惊醒过来了。希望他们死掉!是她咒死了文樵吗?不。她拚命的摇了一下头。
  盼云正默默的瞅着她。
  “对不起,倩云,”她软弱的说,一脸的歉然。“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提这件事。”倩云深吸了口气,勉强的微笑了。
  “姐,过去的事我们都别提了,我们谈现在,好不好?”她伸手挽住了盼云的手。“回家吧!姐姐!你让爸爸妈妈都好痛心啊!还有,楚大夫问起你几百次了!”
  楚鸿志,那个好心的心理医生,确实帮她度过了最初那些活不下去的日子。盼云的眼眶有些湿了,她逃避的俯下眼光,又去看尼尼,看红砖,看那从砖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
  “再给我一些时间,”她含糊的说:“让我好好想一想。”
  “我要提醒你,钟家的人并不愿意你留在钟家!”
  她震动了一下。“为什么?谁对你说了什么吗?是可慧说了什么?还是文牧和翠薇说了什么?”“别担心,谁都不会说什么,只是我体会出来的。”倩云坦白的说:“你想,你那么年轻,又没有一儿半女,名义上是钟家的人,事实上跟钟家的关系只有短短的两个月!钟家家财万贯,老太太精明厉害。文牧夫妇两个会怎样想呢?说不定还以为你赖在钟家,等老太太过世了好分财产呢!”
  盼云大惊失色,睁大眼睛,她瞅着倩云。
  “他们会这样想?他们不可能这样想!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倩云决心“激将”一下。“你太天真了,姐。如果我是钟文牧夫妇,我一定怀疑你的动机。才二十四岁,有父有母,为什么不回去?人家丈夫在世的儿媳妇,还常常在婆家待不住呢,有几个像你这样活到中国古代去了?居然在夫家守寡!你把你那些悲哀收一收,用你的理智聪明去分析一下,你这样住下去,是不是一个长久之计?你就是从今后不再嫁人了,也回到贺家去守这个寡吧!爸爸妈妈到底是亲生父母,不会嫌你!不会怀疑你!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爱你!”盼云呆住了,她愣愣的看着倩云,体会到倩云话中确有道理,她彷徨而恐惧,慌乱而迷惘。钟家真的嫌她吗?回到父母身边也需要勇气呵!父母一定会千方百计说服她再嫁。还有那个楚鸿志,一定又会千方百计来给她治病了。她抬头看看天空,蓦然间觉得,这世界虽大,茫茫天地,竟没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家”!甚至于,没有一个容身之地!
  和倩云谈完这篇话,她是更加心乱了,更加神魂飘忽了。她知道倩云是好意,只有倩云会这样坦白的对她说这些,钟家毕竟不能把她“驱逐出境”啊!唉,是的,她该回到贺家去。但是,妈妈每次看到她都要掉眼泪呵。人,活在自己的悲哀里还比较容易,活在别人的同情里才更艰难。
  和倩云在街头分了手,她带着尼尼走回钟家。一进大门,就听到好一阵笑语喧哗,家里的人似乎很多,可慧的笑声最清脆。她诧异的跨进客厅,一眼看到徐大伟和高寒全在。可慧这小丫头不知道在玩什么花样?翠薇正在张罗茶水,带着种“得意”的暗喜,分别打量着徐大伟和高寒。难得文牧也没上班,或者,他是安心留下,要放开眼光,为女儿挑选一个女婿?钟老太太坐在沙发里,正对高寒不满意的摇头,率直的问:“你的头发怎么还是这么长?”
  高寒用手把浓发一阵乱揉,笑嘻嘻的说:
  “我去理过发,不骗你,奶奶。那理发师一定手艺不精,剪了半天,不知道怎么还没剪掉多少!”
  “你真理过发吗?”奶奶怀疑的推眼镜。
  “他真的理过!”徐大伟一本正经的帮高寒说:“去女子理发店理的!”满屋大笑,高寒斜瞅着徐大伟。
  “小心,徐大伟,你快入伍受训了,那时,你会理个和尚头,准漂亮极了。我知道,可慧顶喜欢和尚头了,是不是,可慧?”“啊呀!”可慧尖叫。“徐大伟,如果你没头发……老天!”她跌脚大叹。“我不能想像你会丑成什么样子!”
  “可慧,”文牧开了口,“你认为男孩子的漂亮全在头发上吗?”“爸爸,”可慧娇媚的对父亲扬了扬眉毛。“你必须原谅,我很肤浅,审美观不够深入,看人从头看到脚,第一眼就看头发!”盼云走进屋来,打断了满屋的笑语喧哗。她慌忙抱起地上的尼尼,解开它的带子,对大家说:
  “你们继续谈,我上楼去了。”
  “盼云,”文牧喊住了她。“何必又一个人躲在楼上?坐下来跟大家一块儿聊聊不好吗?”
  盼云看了文牧一眼,脑子里还萦绕着倩云的话:文牧夫妇会以为你赖在钟家,等老太太过世了好分财产呢!你们会吗?会这样想吗?文牧递给她一杯冰冻西瓜汁。
  “这么热的天,还出去遛狗?”他问,眼光落在她那年轻细致的面庞上。盼云笑笑,没有回答,接过了西瓜汁,她低声道了句谢。小狗从她膝上跳下去,躲到屋角,躺在地上,吐着舌头喘气,它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嗨!”高寒一下子闪到她面前,冲着她微笑。很快的说:“记不记得上次那支歌?可慧要我把它写成套谱,我真的写了,通常没有钢琴谱,我也加上了。而且,我把那歌词改了改,写成了完整的,你要不要弹一弹试试看?”他浑身东摸西摸,大叫:“可慧,我把歌谱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你摩托车的包包里!”可慧说。
  “拜托拜托,你去给我拿来好吗?”
  “是!”可慧笑着,奔出去拿歌谱。
  盼云瞪着高寒,唉!她心中在叹气,我并没有兴趣弹琴,我也不想弹琴,尤其在这么多人面前,我一点情绪都没有,真的没有。她的眼光一定流露了内心的感觉,因为高寒的神情变得更热切了,有种兴奋的光采燃亮了他的眼睛,他看来满身都是“劲”。“你会喜欢那支歌,我向你保证。”他说。
  可慧奔回来了,举着歌谱。
  “来!小婶,你弹弹看!”她跑过去打开了琴盖,把琴凳放好,对盼云夸张的一弯腰,一摊手,拉长了声音说:“请——”盼云无法拒绝了,她无法拒绝这两个年轻人的热情和好意。而且,她明白,可慧并不是要她表演弹琴,而是要借她的表演带出高寒的“才气”。她拿着琴谱,走到钢琴前坐下。可慧早已把吉他塞进了高寒手中。她望着那谱,弹了一段前奏,立刻,她又被那奇妙的音符捉住了,她开始认真的弹了起来,和着高寒的吉他,这次,他们的合奏已经达到天衣无缝,不像上次要改改写写。高寒站在钢琴边,弹了一段,他就开始唱起来了,完全没有窘迫,他显然非常习惯于表演,也唱得委婉动人而感情丰富。于是,盼云惊奇的发现,他对原来的词句,已经修正了很多,那歌词变成了:
  
  “也曾数窗前的雨滴,也曾数门前的落叶,数不清,数不清的是爱的轨迹: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听海浪的呼吸,也曾听杜鹃的轻啼,听不清,听不清的是爱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也曾问流水的消息,也曾问白云的去处,问不清,问不清的是爱的情绪:
  见也依依,别也依依!
  ………………”
  
  琴声和歌声到这儿都做了个急转,歌词和韵味都变了,忽然从柔和变为强烈,从缓慢变为快速,从缠绵变为激昂:
  
  “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别再把心中的门儿紧紧关闭,
  且开怀高歌,欢笑莫迟疑!”
  
  高寒唱完了,满屋子笑声掌声喝采声。盼云很快的关上琴盖,在一种惊愕和震动的情绪下,她不由自主的瞪着高寒。她相信,满屋子除了她,没有一个人听清楚那歌词,因为它又文言又白话,后面那段的节奏又非常快。她直直的瞪着高寒,立刻,她发现高寒也正肆无忌惮的瞪着她,那眼光又深沉,又古怪,又温柔,又清亮……她一阵心慌,站起身来,她很快的离开了钢琴,去餐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
  “高寒!”可慧在叫着,奔过去,她摇着高寒的手。“再为我们唱一支什么,再为我们唱一支!大家都喜欢听你唱,是不是,奶奶?”盼云放下了玻璃杯,转过身子,她想悄悄的溜上楼去,才走了两步,她就听到高寒那种带有命令意味,似真似假,似有意似无意的声音:“如果都喜欢听我唱,就一个也不要离开房间!”
  盼云再一次愕然。她本能的收住脚步,靠在楼椅扶手上,抬头去望高寒。高寒根本没看她,他低着头在调弦。徐大伟轻哼了一声,从沙发中站起来,高寒伸出一只脚去,徐大伟差点被绊了一跤。徐大伟站直身子,有些恼怒。
  “你干嘛?”他问。高寒望着他笑。“你想走,你存心不给我面子。你不给我面子,就等于不给可慧面子!不给可慧面子,就等于不给钟家全家面子!”
  可慧望望高寒,又望望徐大伟。
  “徐大伟,”可慧对徐大伟挥挥手。“坐好,坐好,别动。你要喝什么,吃什么,我给你去拿!”
  “我要——”徐大伟没好气的叫出来:“上厕所!”
  “噢!”可慧涨红了脸,满屋子的人又都笑了。
  盼云是不便离开了,不管高寒的话是冲着谁说的,她都不便于从这个热闹的家庭聚会中退出了。但是,她仍然悄悄的缩到屋角,那儿有一张小矮凳,她就坐了下去。小尼尼跑到她的脚边挨擦着,她抱起尼尼,把下巴埋在尼尼那柔软的白毛里。高寒又唱起歌来。他唱“离家五百哩”,唱“乡村路”,唱“阳光洒在我肩上”,唱“我不知如何爱他”……他也唱他自己作的一些歪歌,唱得可慧又笑又叫又拍手……他始终就没有再看盼云任何一眼。然后,盼云抱着尼尼站起身来,她真的想走了,忽然,她听到高寒急促的拨弦,唱了一支她从未听过的歌:
  
  “不要让我那么恐惧,担心你会悄悄离去,
  不要问我为什么,忽然迷失了自己!
  不要让我那么心慌,担心你会忽然消失,
  告诉我我该怎样,才能将哀愁从你脸上抹去…………”
  
  她摔摔头,抱紧尼尼,她把面颊几乎都埋在尼尼的长毛中。她没有对屋子里的人招呼,只是径自往楼上走去。没有人留她,也没有人注意她。高寒仍然在拨着琴弦,唱着他自己的歌:
  
  “为什么不回头展颜一笑,
  让烦恼统统溜掉?为什么不停住你的脚步?
  让我的歌把你留住!………………”
  
  她转了一个弯,完全看不见楼下的人影了,轻叹一声,她继续往前走。但是,她听到楼下有一声碎裂的“叮咚”声,歌停了,吉他声也停了。可慧在惊呼着:
  “怎么了?”“弦断了!”高寒沉闷的声音:“你没有好好保养你的吉他!”“是你弹得太用力了。”可慧在说:“怎么样?手指弄伤了吗?给我看!让我看!”“没事!没事!”高寒叫着:“别管它!”
  “我看看嘛!”可慧固执的说。
  “我说没事就没事!”高寒烦躁的说。
  盼云走到自己房门口,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把楼下的欢笑叫嚷喧哗都关到门外,她走到梳妆台前面,懒洋洋的坐了下去。梳妆台上放着一张文樵的放大照片,她拿起镜框,用手轻轻摸着文樵的脸,玻璃冷冰冰的,文樵的脸冷冰冰的。她把面颊靠在那镜片上,让泪水缓缓的流下来,流下来,流下来,她无声的哭泣着,泪水在镜片和她的面颊上泛滥,她心中响起了高寒的歌声:“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她摇头,苦恼而无助的摇头。高寒,你不懂,你那年轻欢乐的胸怀何曾容纳过生离死别?纸上谈兵比什么都容易!“情到深处不可别离,生也相随,死也相随!”这才是“情”呵!古人早有“问世间情为何物?教世人生死相许”的句子,早把“情”字写尽了。再没有更好的句子了。
  半晌,她放下了那镜框,又想起倩云要她回家的话了。忽然,她心里闪过一个很可怕的念头,在文樵刚死的时候,她也有过“生死相许”这念头,“生也相随,死也相随!”她悚然一惊,慌忙摇头,硬把这念头摇掉。她记得,文樵去世后,她足足有三天水米不进,一心想死,楚鸿志猛给她注射镇定剂。后来,是倩云把她喊醒的,她摇着她的肩膀对她大吼大叫:“你有父有母,如果敢有这个念头,你是太不孝太不孝太不孝了!假如你有个三长两短,逼得爸爸妈妈痛不欲生,我会恨你一辈子!恨你一辈子!”
  她醒了,倩云把她叫醒了。在那一刻,她很感激倩云对她说了真心话,易地而处,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像倩云那样有勇气说这几句话?易地而处?如果当初文樵选择了倩云,或者,整个命运都不一样了,或者他就不会死了……她想呆了,想怔了。她在房里不知呆了多久,忽然有人敲门,她跳起来,镜子中的脸又瘦又憔悴,眼睛又湿又惊惶,面颊上泪痕犹存……她一直不愿意钟家人看到她流泪,她慌忙用衣袖擦眼睛,来不及说话,房门已经开了,站在门口的,不是何妈,不是奶奶,也不是可慧,而是文牧!她有些发愣。
  “盼云,”文牧深刻的看了她一眼。“该下楼吃午饭了!”他柔声说,他有对和文樵很相似的眼睛,深邃,黑黝,闪着暗沉沉的光芒。
  她点点头,一语不发的拭净了面颊,往门口走去。
  他用手撑在门上,拦住了她。
  “听我说两句话再下楼,”他说,紧紧的盯着她。
  她困惑的抬起头来。“高寒还在下面。”他说,声调低沉。“可慧很天真,天真得近乎傻气。但是,我并不天真,也不傻。为了可慧,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距离高寒远一点。”
  她倒退了两步,脸色更阴暗憔悴了。蹙起眉头,她有些不相信的看着文牧,然后,她呐呐的说:
  “我……我不下去了,我也不饿。”
  “不行。”文牧坚定的说:“你要下去吃饭,你已经够瘦够苍白了!再这样下去,你会死于营养不良症!”
  她张大眼睛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她慢慢的走下楼去。
6  高寒坐在他的小屋里,桌上堆满了医书:解剖学、营养学、血液、循环、心脏、皮肤……要命的人体构造!要命的细菌培养……他心里没有医学,奇怪自己怎么会去考了医学院。他也不知道凭自己这块料,怎么能成为好医生?解剖的时候需要头脑清晰,把一具尸体当一件艺术品,他还记得,第一次解剖人体,他冷静的用刀子划下去,冷静的拿出内脏,教授对他赞不绝口,同学们都羡慕他的镇定。但是,一下课他就冲进浴室去大吐特吐,足足有一星期他不能吃肉。事后,他只对弟弟高望说过一句:“我相信,我是个自制力最强的人,我能控制自己,不允许我情感上的弱点暴露出来!”
  “因为你有歌!”高望说过:“你把很多积压在内心的不平衡完全借歌唱来发泄了!所以你唱的时候比别人都卖力,你写的歌词比别人写的更富有感性!”
  或者是真的。高望了解他。高望念了历史系,高寒不懂一个男孩子念了历史系将来预备做什么?了不起当历史学家或教授。高望笑着说过:“其实我们两个念的是同一门,你整天研究人类怎样才能活下去,我整天研究人类是怎样死掉的!”
  哈!他喜欢高望,欣赏高望!不止因为他是高望的哥哥,而且因为高望有幽默感,有音乐细胞,还有那份人性的分析能力。现在,高寒坐在他的书桌前面,他并没有研究自己的功课,推开所有的书籍,他在一张五线谱的稿纸上作歌,手里拿着吉他拨来拨去,他的吉他上有一个狮身人面像,高望的代号是金字塔,吉他上也有个金字塔。他们这个合唱团选择了“埃及人”为名字,就是这兄弟二人的杰作。高寒从医学观点去看“埃及人”,高望从历史观点去看“埃及人”,都觉得他们这古民族有不可思议的地方。
  “怎么能造一座金字塔?怎么能雕一个狮身人面像?简直不是‘人’的力量可以完成的!”
  “所以,至今有个学说,认为当初曾有外太空的人来过地球,帮助人类完成了许多人类不能完成的工程。其中最大的证据就是金字塔!”“不。”高寒说:“我不相信有什么外太空人,这些确实是人做的,这证明了一件事:人的力量是无法估计的,人的头脑和意志力更加可怕!”“中国人早就有一句成语。”高望说:“人定胜天!连天都可以战胜,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于是,“埃及人”合唱团就这样成立了。高寒高望兄弟成了团中的台柱。在学校里,甚至在校外,他们这合唱团都相当有名气。但是,最近,高寒已经一连推掉三个演唱了。
  “喂!大哥,”高望看着高寒,他正坐在窗台上研究歌谱,兄弟两个共有一个房间,似乎都把歌看得比功课更重要。“中视邀我们上电视,你到底接受还是不接受?”
  “是不是由我们决定唱什么歌?还是一定要唱‘净化歌曲’或是‘爱国歌曲’?”“当然唱我们自己的歌,否则我们的特性完全无法表现!”高望说。“那就接受!这是条件,你要和他们先讲好!”
  “办外交一向是你的事,怎么交给我啦?”
  “我情绪不好,以后合唱团的事都交给你办!”
  “交给我办可以,练唱的时候你到不到呢?”
  “当然到!”“当然到?你已经两次没去了!”高望嚷着:“钟可慧把你的魂都迷走了……”高寒怔了怔,写了一半的歌谱不由自主的停顿了。
  “我告诉你,”高望继续说:“徐大伟入伍以前,把我约去谈了一个晚上。”“哦?”高寒疑问的抬起头来。“他不找我谈,找你谈干什么?”“他要我转告你几句话。”
  “嗯?”他哼着。“他说,钟可慧外表坚强,实际柔弱,完全是一朵温室里的小花,被保护得太好了。他说,如果你是认真追,他也没话说,大家看本领。假若你只是玩玩而已,能不能放弃钟可慧?”高寒的脸冷了下去。他抱着吉他,胡乱的拨着弦,闷声问:“你怎么回答?”“我说,大哥的事我管不着!何况认真不认真是个大问题,不到最后关头,谁也弄不清楚!小伍和苏珮珮,还不是玩玩就玩得认真了?”“答得好!”高寒跳起身来,摔下吉他,去壁橱里取了件干净衬衫,开始换衬衫。“又要出去?”高望问。“如果接受中视上节目,晚上非练歌不可!”“我知道!我到时候准去,你帮我把吉他带去!”
  “如果你是去钟可慧家,我看你靠不住。我就不懂你怎么每次能在钟家待到那么晚?人家家里又是老的又是小的,你不拘束吗?这样吧,我看钟可慧对合唱团挺有兴趣的,你何不把她约出来?”高寒扣着衣扣,斜睨着高望。他脸上有种阴沉的、压抑的烦躁。“约不出来!”他闷声说。
  “约不出来?”高望惊呼。“岂有此理!你坐下别动,我打个电话去代你约,我就不相信约不出来!”他伸手就去拿电话筒:“电话号码多少?我忘了!”
  高寒跳过去,一把抢过话筒,丢在电话机上。
  “你少代我做任何事!”他叫着,脸涨红了。
  “怎么了?你吃错了什么药?”高望有些火了。也吼了起来:“我是出于好意,假若你把交女朋友看得比合唱团重要,咱们合唱团就干脆解散!”“解散就解散!”高寒也火了,叫得比高望还响。“我告诉你,高望,合唱团迟早要解散的,世界上没有一个合唱团能维持一辈子!”“是你说要解散的!”高望跳了起来,也去壁橱里拿衬衫。“好!我们也别接受电视台的节目了,我干脆一个个去通知,要解散趁早!反正你也无心练歌,无心接受别人的邀请!……啧啧,”他对高寒轻蔑的撇嘴:“我真没想到钟可慧有这么大的魔力!小伍也交女朋友,我也交女朋友,咱们埃及人哪一个不交女朋友,谁会交成你这副茶不思饭不想的窝囊相,简直丢脸!”高寒冲过去,一把抓住高望胸前的衣服,他额上的青筋跳动着,眼神凌厉而阴郁。
  “高望,你敢说我窝囊!”
  “你是窝囊!”高望毫不服输的嚷着。“从苏珮珮的舞会上认识她,你追了半年多了,越追越惨兮兮!我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我只知道你窝囊!窝囊透了!窝囊得连男人气概都没有了,窝囊得……”“当心!”高寒大吼:“我会揍你!”
  “你也当心!”高望吼了回去。“我也想揍你!”
  就在兄弟两个剑拔弩张的时候,房门及时开了,高太太冲到房门口来,急急的喊着:
  “你们兄弟两个要干嘛?如果要打架,到屋子外面空地上去打!咱们家可不是富有人家,砸碎了东西买不起!去去去!体力过剩就去空地上打去!”
  高寒望着门口的母亲,再看看高望,他废然的放下手来。一种歉然的、内疚的情绪就抓住了他。混合着这种情绪,还有种深切的沮丧和懊恼。他站直了身子,直视着高望。
  “不要解散合唱团,埃及人组成不易,大家都像兄弟一样,怎么能解散!”“这还像句话。”高望笑了。“那么,你晚上准去练歌吗?八点钟,在小伍家里!”他怔了怔。“最晚九点到!”他说。
  “九点?不会太晚吗?半夜三更又唱又闹邻居会说话!这一小时对你就如此重要?”
  “是的。”他咬紧牙关。“我够窝囊了!我太窝囊了!今晚,我必须扭转这种局面,我必须表明自己!是的,高望,这一小时对我很重要!”他语气中的郑重和热切使高望愕然了。他瞪视着高寒,看着他穿好衬衫,拿起外套,大踏步的冲出门去。他有些大惑不解的望着他的背影发怔。高太太追在后面问:
  “你是不是又不回来吃晚饭了?”
  高望拉住母亲,笑了。
  “他当然不回来吃晚饭了,钟家已经把他打进吃饭人口的预算中间去了。”“什么意思?”高太太不解的问。
  “意思吗?”高望笑着。“意思就是,妈,你可能要有儿媳妇了。咱们大哥,最近每晚都去钟可慧家报到!”
  “钟可慧?是同学?”“外文系二年级的系花!追的人有一个连队那么多!你迟早会见到的!”“很难追吧?”高太太担心的说:“我看你哥哥追得相当苦,一个暑假,起码瘦了三公斤!”
  “让他吃点苦头也好,如果不苦,他也不会珍贵了!”高望说,也拿起外套,往屋外走去。“我只是有些弄不懂,钟可慧对大哥一股崇拜相,似乎不是那种会用心机折磨人的女孩,为什么大哥会追得这样惨兮兮!”
  他走出了房门,高太太看着他。
  “看样子,你也不回来吃晚饭了?”
  “是。”高太太点点头。“去吧!”她苦笑了一下。“孩子一长大,家就成了旅馆!事实上,比旅馆还简单,不需要登记!”
  高望对母亲歉然而又亲昵的笑笑,跑走了。
  高寒呢?高寒又来到了钟家。整个暑假,他跑钟家跑得最勤。像有一块无形的吸铁石,带着强大的吸力,就把他往钟家吸去。每次到了钟家,可慧笑脸迎人,翠薇嘘寒问暖,文牧冷眼审察,奶奶默然接受……而盼云呢?盼云是难得一见的,除非到吃晚饭的时间,她绝不下楼,吃饭时也目不斜视。她难得一笑,难得说话,更难得看他一眼。他的存在与不存在,好像都与她毫无关系。可是,他已经在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渴望里,快要爆炸了。怎么有如此冷漠的女人?怎么有如此固执于孤独的女人!怎么有如此可恶的女人?怎么有……老天!他狠狠的吸气,怎么有如此灵性的、典雅的、飘逸的、脱俗的、楚楚动人的女人!他快要疯了,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带着高望给他的刺激,带着种毅然的决心,带着种郁闷与恼怒的迫切,他又来到钟家。
  可慧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赤着脚,盘着腿,垂目观心,双手合十的坐在沙发中间,高寒惊奇的看着她,问:
  “你在干什么?”“打坐啊!瑜伽术的一种!”她笑着叫。跳下地来,直奔到他身边,看了看手表。“你迟到了,你说三点钟来,现在都快四点半了,你这人怎么如此没有时间观念?等得我急死了,满屋子乱转,转得奶奶头疼,奶奶说,如果你心烦,这样子盘腿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杂念,就不会烦了。所以,我就在这儿‘打坐’!”她一口气,像倒水似的说着,声音清脆明亮,像一串小银铃在敲击。
  他咬咬嘴唇。“有效吗?”他问。“什么有效吗?”“打坐啊!”“没效!”她睫毛往上一扬,双眸澄澈如水。
  “怎么呢?”“因为啊——因为——”她拉长声音,瞅着他,笑意在整个脸庞上荡漾。“因为我‘心有杂念’!”
  他的心跳了跳,望着可慧,望着整间客厅,客厅里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显然,大家都有意避开了。至于盼云,盼云不到吃晚饭是不会下楼的。他望着可慧,那么甜甜的笑,那么温柔的眼睛,那么羞答答而又那么坦荡荡的天真……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卑鄙透了!高寒啊高寒,他在心中呼唤着自己,如果你利用这样一个纯洁无邪的女孩子来做“桥梁”,你简直是可耻!既可耻又卑鄙!你怎能欺骗她?怎能让她以及每一个朋友亲戚都误解下去?你该告诉她,你该对她说明……或者,他的心更加疯狂的跳起来——或者,她会帮助你!她是那么善良,那么热情的,她说过:
  “人该为活着的人而活着,不该为死去的人而死去!”
  她说过,是的,她说过。他瞪着她,那样急迫而热切的瞪着她,带着那么强烈那么强烈的一种渴望,可慧被他看得面红耳热,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你干什么?”她推推他。有五分害羞,有五分矫情。“又不是没看过我,这样直勾勾瞪着人干什么?”她用手指绕了绕发梢。“觉得我和平常不同吗?我早上去烫了头发,剪短了好多,你喜欢吗?我妈说我这样看起来比较有精神,你喜欢吗?”
  抱歉!他想,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换了发型。
  “怎么不说话呢?”她再推他。“你今天有点特别,神秘兮兮的干什么?”他深抽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脸色变得又严肃又郑重。他的声音却是吞吞吐吐的。
  “可慧,”他嗫嚅着:“我——我有些话要跟你讲,你——
  你坐下来好吗?”她坐了下去,紧挨在他身边,她的眼睛里燃满了期待,嘴角噙着笑意,整个脸庞上,绽放着青春的喜悦,和幸福的光采。他瞪着她,说不出话来了。
  “说呀!”她催促着,闪动着眼睑。“可慧,可慧……”他咬紧牙关,磨牙齿,他真恨自己,很简单的一句话,可慧,咱们只是普通朋友,大家都不要陷进去……不好,不如直接说:可慧,我爱的不是你,追求的也不是你……也不好!他转动眼珠,心乱如麻,嘴里又吐不出话来了。“你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她低低的,好低好低的问,柔柔的,好柔好柔的问。她的面颊靠近了他,发丝几乎拂在他脸上。“你说嘛,说嘛!你是属狮子的,狮子怎么变得这样畏缩起来?你说嘛!”她鼓励着。
  “我不属狮子,”他轻哼着。“我属蜗牛。”
  “属蜗牛?”她又怔了。“为什么属蜗牛?”
  “脑袋缩在壳里,没种!窝囊!”
  “怎么了?”她伸手摸摸他的手背:“你在生气?是不是,我感觉得出来,你在生气!”
  是的,他在生气,生他自己的气,生很大很大的气。他咬嘴唇,皱眉头,满面怒容。她转动着眼珠子,悄悄的打量他,她那温软的小手,仍然触摸着他的手背。
  “可慧,”他终于冒出一句话来:“有徐大伟的信吗?”
  “噢!”她轻呼一声,吐出一口长气,笑容一下子在她脸上整个浮漾开来。她叫了起来:“老天爷,你生了半天气,是为了徐大伟的信呵!我告诉你,我发誓,我只回了一封,也没写什么要紧话。如果你真生这么大气……”她垂下睫毛,有些羞涩,面颊绯红了。“我以后就不回他信好了!”
  高寒又深抽了口气,要命!怎么越讲越拧了呢?他定定的望着她,她的脸更红了,眼睛更深了,嘴角的笑意醺然如醉了。他困难的咽了咽口水,正想说什么,有阵熟悉的“叮叮当当”的小铃铛声震动了他,他转过头去,一眼看到小尼尼嘴里衔着个毛线球从楼梯上飞奔而下,浑身的毛都飘飞起来。而盼云,难得一见的盼云!正紧追在后面,嘴里不住口的轻呼:“尼尼!别跟我闹着玩!把毛线还我!尼尼!尼尼……”她猛的收住步子,看到那亲亲热热挤在一块儿的高寒和可慧了。她呆了呆,返身就预备回上楼去。
  高寒迅速的跳起身子,像反射作用一般,他窜过去抱起了地上的尼尼,走过去,他把尼尼递给她。
  盼云伸手接尼尼。立刻,她大吃一惊,因为高寒已经飞快的握住了她的手腕,尼尼和楼梯扶手遮着他们,他把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握得她痛楚起来。
  “可慧,”高寒叫着,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念头,要支开可慧!他的嘴唇有些发颤,他的心狂跳着,他觉得自己卑鄙极了。但是,他知道,他如果放走了这个机会,他可能永远没有机会了。那狂猛的心跳和发疯般的热切把他浑身都烧灼起来了。他大声的说:“你能不能去给我冲一杯柠檬汁?我来你家半天,一口水都没喝着!”
  “噢!我忘了!”可慧天真的叫着,喜悦和幸福仍然把她包围得满满的,她根本没发现那站在楼梯口的两个人有任何异状。跳起身子,她就轻快奔进厨房里去了。
  “放开我!”盼云低声说,恼怒的睁大眼睛。“你在干什么?”
  “明天下午两点钟,我在青年公园大门口等你!”他压低声音,急促的、命令性的说:“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你一定要去!”“你明知道我不会去,”她静静的说:“我也不想听你任何话!你该对可慧认真一点!”
  “你明知道我从来没有对可慧认真过,你明知道我每天为你而来,你明知道我混一个下午只为了晚上见你一面,你明知道……”“不要再说!”她警告的。“放开我!”
  他把她握得更紧。“如果你不答应明天见我,我现在就放声大叫,”他一个下午的犹疑都飞了,他变得坚定果断而危险。“我会叫得满屋子都听见!我要把我对你的感情全叫出来!”
  她张大眼睛,不敢信任的瞪着他。
  “你疯了!”她说。“是的,相当疯!”他紧盯着她。“你去吗?”
  “不!”他一下子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子,他张开嘴就大叫了起来:“我要告诉你们每一个!我……”
  “住口!”盼云抱紧了尼尼,浑身颤抖着,脸色白得像纸。“住口!我去!我去!”他回过身子来,眼底燃烧着火焰,他威胁性的说:
  “如果到时间你不去,如果你失约,我还是会闹到这儿来!不要用安抚拖延政策,你逃不开我!”
  她的脸更白了,她瞪着他的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惊惶。她的嘴唇微颤着,轻声的吐出了一句:“你是个无赖!”可慧奔了回来,有些紧张的问:
  “是你在大叫吗?高寒?你叫什么?”
  “没事!”高寒回头对可慧说:“尼尼咬了我一口,没事!你还是快些帮我弄杯柠檬汁吧,我渴死了!”
  “噢,我在切柠檬呀!”可慧喊着,笑着,又奔回了厨房。
  盼云看着这一幕,可慧消失了身影时,她盯着高寒的眼光变得严厉而愤怒。“你不止是个无赖,而且是个流氓!”她说。
  他动也不动的站着,继续盯着她。
  “明天下午两点钟,在青年公园门口!”他再肯定的说了句:“不管你把我看成无赖还是流氓,我会在那儿等你,你一定要来!”她狠狠的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她抱着尼尼转身上了楼。这天晚餐桌上,盼云没有下楼吃饭,虽然奶奶下了命令,翠薇带回来的仍然只有一句话:
  “她说她不舒服,她坚持不肯下楼!”
  高寒望着满桌的菜,心脏突然就痉挛了起来。可慧把蛋饺肉丸鱼片堆满了他的碗,他下意识的吃着,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饭后,他几乎立即告辞了,他没有错过“埃及人”的练唱。 7  这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任何假日,天气也不好,一早就阴沉沉的,天空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灰蒙蒙。因此,青年公园门口几乎一个人都没有,那石椅石墙,冷冰冰的竖立在初秋的萧飒里。高寒没有吃午餐,他十二点多钟就来了,坐在那石椅上,他痴痴呆呆的看着从他眼前滑过去的车辆,心里像倒翻了一锅热油,煎熬的是他的五脏六腑。生平第一次,他了解了“等待”的意义。时间缓慢的拖过去,好慢好慢,他平均三十秒看一次表。她真的会来吗?他实在没把握。在那焦灼的期盼和近乎痛苦的等待里,他忽然对自己生出一份强烈的怒气。他怎会弄得这么惨兮兮!那个女孩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并没什么了不起!她仅仅是脱俗一些,仅仅是与众不同一些,仅仅是有种遗世独立的飘逸,和有对深幽如梦的眼睛……噢,他咬嘴唇。见鬼!他早就被这些“仅仅”抓得牢牢的了。回忆起来,自己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快乐的一刹那,让他感到天地都不存在的那一刹那,是和盼云共同弹奏演唱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一刻。
  好一句“聚也依依,散也依依”!聚时的“依依”是两情依依,散时的“依依”是“依依”不舍!人啊,若不多情,怎知多情苦!高寒,你是呆瓜,你是笨蛋,你是浑球……才会让自己陷进这样一个深不见底的深井里!你完了!你没救了!你完了!再看看表,终于快两点了。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他在公园门口来来回回的踱着步子,走了不知道多少趟。伸长脖子,他察看每一辆计程车,只要有一辆车停车,他的心就会跳到喉咙口,等到发现下车的人不是她,那已跳到喉咙口的心脏就立即再沉下去,沉到肋骨的最后一根!……他做了四年多的医科学生,第一次发现“心脏”会有这样奇异的“运动”!两点三分,两点五分,两点十分,两点十五分……老天,她是不准备来了!他烦躁的踢着地上的红砖,心慌而意乱。两点以前,曾希望时间走快一点,奇怪两点为什么永远不到。现在,却发疯般的希望时间慢一点,每一分钟的消逝,就加多一分可能性:她不会来了!他看表,两点二十分,两点半……他靠在石墙上,恼怒而沮丧,她不会来了,她不会来了,她不会来了!他闭上眼睛,心里在发狂似的想:下一步该怎么样?闯到钟家去,闯上楼去,闯进她房间去……天知道,她住那一间房间?“高寒!”有个声音在喊。
  他迅速的睁开了眼睛,立即看到了盼云。她正站在他面前,一件暗紫色的绸衣迎风飘飞,她的长发在风中轻扬,她站着,那黑淀淀的眼珠里沉淀着太多的不满、愠怒与无奈,她瞅着他,静静的,像一个精雕的瓷像,像一个命运女神……命运女神。他咬咬牙,真希望从没见过她,真希望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她!那么,高寒还是高寒,会笑、会闹、会玩、会交女朋友的高寒!决不是现在这个忽悲忽喜,忽呆忽惧的疯子!“我来了,”盼云瞪着他:“你要怎样呢?”
  他醒悟过来,站直了身子。
  “我们进去谈!”他慌忙说。
  走进了青年公园,公园里冷冷落落的,几乎没有几个游人。她默默的走在他身边,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他也不说话,低着头,他看着自己的脚尖,看着脚下的泥土和草地,他还没从那蓦然看到她的惊喜中回复过来。
  他们不知不觉的走进了密林深处,这儿有个弯弯曲曲的莲花池,开了一池紫色的莲花。池畔,有棵不知名的大树,密叶浓荫下面,有张供游人休息的椅子。
  “坐一下,好不好?”高寒问,他对自己那份木讷生气,他对自己那小心翼翼的语气也生气。
  她无可无不可的坐下了,脸色是阴暗的,像阴沉的天气,一点儿阳光也没有。他看了她好一会儿,努力在整理自己零乱的思绪。
  “听我说,高寒,”她忽然开了口,抬起头来,她的眼光黑黑的,深深的,暗暗的,沉沉的盯着他,这眼光把他的心脏又在往肋骨的方向拉,拉扯得他心中发冷了,“你实在不该这么鲁莽,你也没有权利胁迫我到这儿来。我们今天把话说清楚,这是唯一的,也是仅有的一次,我来了,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他定定的望着她。“我就这么讨厌吗?”他低问,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他的语气已相当不平稳。“不是讨厌,而是霸道。”她说,眼光变得稍稍柔和了一些,蒙蒙的浮上一层薄薄的雾气。“高寒,”她沉声说:“你弄错了对象。你完全弄错了。我不是那种女孩子。”
  “不是哪一种女孩子?”他追问。
  “不是可以和你玩、笑、游戏的女孩子,也不是可以和你认真的女孩子,我哪一种都不是。”她摇摇头,有一绺发丝被风吹乱了,拂到她面颊上。她的眼睛更深幽了。“我经历过太多的人生,遭遇过生离死别,这使我的心境苍老,使我对什么……都没兴趣了,包括你,高寒。”
  他震动了一下。“看样子,我们在两个境界里,”他咬咬牙。“我这儿是赤道,你那儿是北极。”“赤道上的女孩子很多,”她慢慢的接口,声音温柔了,她在同情他,像个大姐姐在安抚不懂事的小弟弟。“像可慧,她对你一往情深,你不要错过幸福,高寒。可慧是多少男孩子梦寐以求的。我请你帮我一个忙,绝对不要伤害可慧。”
  他瞅着她,眼里的火焰更炽烈了。
  “我没有能力伤害可慧。”他打鼻子里说。
  “是吗?”“因为我先被伤害了!受伤的动物连自卫的能力都没有,还谈什么伤害别人!”“高寒!”她喊,有些激动:“你简直有点莫名其妙!我们本就属于两个世界,彼此相知不深,认识也不深,你像个愚蠢的小孩一样,只知道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那怕那样东西根本不值得去追求……”“慢一点!”他忽然叫了一声,把手一下子盖在她的手上,他的手大而有力,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听我说,我知道我看起来像个傻瓜,我知道我鲁莽而霸道,我知道我对你而言是个害了初期痴呆症的小孩子!可是,听我!别说话!我们在狗店门口第一次相遇,你对我而言,只是个偶然闪过的彗星,我从没有梦想过第二次会和你相遇。在钟家再见到你,是第二个‘偶然’。但是,听你弹那支‘聚也依依,散也依依’的时候起,我就被你宣判了终身徒刑!你可以嘲笑我,可以骂我,可以轻视我,可以不在乎我……我今天一定要说清楚!从那一天起,每次去钟家,不为可慧,只为你!我知道你的故事,你不必再重复,我知道你的身分,你也不必再提醒我,我什么都不管!你的过去我来不及加入,你的未来必须是我的……”她目瞪口呆,怔怔的望着他。
  “你有没有一些自说自话?”
  “我是自说自话!但是你已经听进去了!”
  “你有些疯狂!”她喘了口气。“高寒,感情要双方面的,我的心早就死了!可惜你来不及加入我的过去,偏偏我只有过去而没有未来!……”“你有的!”他激烈的说,脸涨红了,他捏紧了她的手,捏得又用力又沉重。“只要你把你心里那扇封闭的门重新打开!你知道你是什么?你并不仅仅是个寡妇,最严重的,你已经成为自己的囚犯……”她大大一震。对了!心囚!这就是自己常想的问题。他对了,他已经探测到她内心深处去了。她确实是个囚犯,是自己的囚犯,她早就为自己筑了一道坚固的牢房,无法穿越的牢房。“你封闭你自己!”他继续喊着,激烈的喊着。“你不许任何人接触到你的内心,这就是你的毛病!但是,即使你坐在你那座监牢里,你仍然无法不让你自己不发光不发热,就是这么一点点光和热,你就无意的燃烧了别人!是我倒楣,是我撞了上来,傻瓜兮兮的被这点光和热烧得粉身碎骨!你骂我吧,轻视我吧……我更轻视我自己。为什么要受你吸引?为什么要和你去谱同一支歌?我贱,我没出息,所以我该受苦!你安心要坐牢,我凭什么去为你打钥匙?我恨我自己!你不知道有多恨!恨我自己!恨那个买小尼尼的午后,恨那个认识钟可慧的舞会,恨那个走进钟家的黄昏,恨那支聚散两依依的歌!我更恨的是你!你不该这样飘然出尘,不该这样充满感性和灵气,不该这样清幽高贵,更不该懂得音乐,懂得歌!而且,当我站在钢琴边弹吉他的时候,你就该一棍子把我打昏,而不该用你那对发亮的眼睛来看我……”
  她扬着眉毛,微张着嘴。越听越稀奇,越听越困惑,越听越感动……她的眼眶湿了,视线模糊了。他那强烈的表达方式使她招架不住,他那激动的语气和炙热的眼光使她完全昏乱了,迷惑了。她凝视着他,从主动被打成了被动,她不能思想,不能分析了。她只是瞅着他,一瞬也不瞬的瞅着他,眼里泪雾弥漫。“噢,又来了!”他大大的叹了口气。“你这样的眼光可以杀掉我!”于是,猝然间,他就把她拥进了怀里,他的嘴唇热烈的压在她唇上。一阵烧灼的感觉烫进她内心深处,她更昏乱了,更迷惘了,更不知身之所在了。他的胳膊强而有力,他的胸怀宽阔而温暖,他的嘴唇湿润而热切……她闭上眼睛,眼泪滑下来了,流进了两个人的嘴中,热热的、咸咸的。她的心在飘浮,飘浮,像氢气球似的膨胀,上升,一直升到云层深处。忽然,有片树叶飘落下来,那轻微的坠地声已使她心中一震。立刻,思想回来了,意识也回来了。贺盼云!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大叫着:你在干什么?你忘了钟文樵吗?你忘了你是谁吗?你是可慧的小婶婶哪!你早已无权再爱与被爱了,尤其是面前这个男孩子!她用力推开他,挣扎着抬起头来,他双目炯炯,亮得耀眼。他的手强劲的箍着她,不允许她挣扎出去。低下头,他再找寻她的嘴唇。“放开我!放开我!有人来了!”
  “我不管!”他任性的。手臂的力量更重了。“只要我一放开你,你又会把自己锁起来!”
  是的,她会把自己锁起来,但是,她锁她的,关他何事?她拚命挣扎,在他那越来越紧的束缚里生气了。有种近乎绝望的犯罪感抓牢了她,她恼怒的低喊:
  “你放不放手?”“如果我放手,”他盯着她。“你答应不逃走,答应坐下来好好谈下去?”“好!”他放开了她。立刻,她举起手来,想也没想,就给了他狠狠的一个耳光,转身就预备走。他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她大怒,对自己的怒气更超过了对他。为什么要受他蛊惑?为什么要听他说这些?为什么要掉眼泪?为什么要让他吻她?为什么要赴这次约会?你明知道他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危险分子!“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他叫着,用力摇撼着她的胳膊,他脸上清楚的浮起了她的指印。他被触怒了,瞪大了眼睛,他愤怒而狂暴:“我告诉你,从没有人打过我!你凭什么?你以为你是清高的女神吗?你不肯承认你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能被打动的女人?……”她大大的被刺伤了。是的,她只是个女人,几句花言巧语,几句技巧的恭维就足以软化她的感情,闯入她那牢牢关闭的内心去!她只是个虚荣、软弱,没有骨气的女人!她打了个冷战,脑子里飞快的闪过了一句话: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贺盼云!你是自取其辱!
  她咬紧牙关,用出全身的力量,对高寒重重的一推,高寒正站在一块斜面的岩石上,完全没有料到她会推他,更没料到这一推竟有这么大的力量,一个站不住,他滑了下去。“扑通”一声,他就摔进了莲花池里。
  她只愣了两秒钟,附近已有人奔过来了。她看了那正爬上岸来,满身狼狈的高寒一眼,就迅速的拔开脚步,对公园外直冲而去。她直接回到了钟家,把自己锁进了卧房里。躺在床上,她神思恍惚,像患了热病,她眼前全是纷纷乱乱的人影。一会儿是文樵在责备她负心,一会儿是高寒在诉说他如何“恨”她。她闭上眼睛,关不掉这两张面孔,用被蒙着头,也遮不住这两个人影。最后,她坐了起来,把小尼尼抱在怀里,面对尼尼那乌黑的眼珠,她脑子里又响起了一句话:
  “我这人最怕有犯罪感,一有犯罪感就会失眠……”
  谁说的?多久以前?噢,是高寒说的!在那家狗店门口!为什么还记得这种小事?为什么那么久远前的一句话还印在她脑海中?她用力的摔摔头,摔不掉那人影,那声音,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痛了,那痛楚感只加重了心底某种柔软的酸涩:“我恨我自己!恨那个买小尼尼的午后,恨那个认识钟可慧的舞会,恨那个走进钟家的黄昏,恨那支聚散两依依的歌……”她再用力摔头,强迫自己去想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你以为你是清高的女神吗?你不肯承认你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能被打动的女人……”
  她走到梳妆台前,镜子里有一对迷失的眼睛。迷失,但是清亮。她的面颊和嘴唇都反常的红润,红润得几乎是美丽的。她恨这美丽!躲开了镜子,她走到窗前去凭吊黄昏,面对着一窗暮色,她模糊的体会到一件事:那心如止水的岁月已经被打破了。晚餐时,出乎意料之外,高寒没有出现。可慧心烦意躁,什么都不对劲,怪何妈的蹄膀没烧烂,怪翠薇没答应她买件披风,怪奶奶拿走了她的长围巾……盼云和平常一样,几乎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心里在狐疑的不安着,天气相当凉了,那莲花池的水大概又脏又冷吧!她怎能把人推进莲花池?是的,一个下午,她做了许多一生以来第一次做的事:第一次打人耳光,第一次把人推入莲花池,第一次和人在公园中接吻……饭后,电话铃响了。可慧像射箭般直冲到电话机前面,抓起了听筒。盼云悄眼看她,她脸上的乌云已如同奇迹般消失了。她对着听筒又笑又叫:
  “噢,高寒,你一个下午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我家吃晚饭?何妈给你烧了你爱吃的蹄膀,好香好香呵!你活该吃不着!什么?莲花落?你去唱莲花落?你落魄了?落魄得唱莲花落?……”盼云抱起尼尼,把面颊藏在尼尼的长毛里。想笑。可慧仍然在电话中和高寒扯东扯西:
  “我们看电影去,好吗?”可慧在说:“你来接我,什么?我家有老虎会吃你?什么?你感冒了?什么?你是伤风感冒人?喂喂,高寒,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怎么永远没正经的时候嘛!嗯,嗯,嗯……”她一连“嗯”了好几声,沉默着。盼云不由自主的抬眼看她,她脸上有着深思的神情,眼珠悄悄的转动着,用手绕着电话线。然后,她忽然抬头,直视着盼云,盼云的心猛的跳了跳。可慧已把听筒对着盼云一举,说:
  “他说要跟你说话!”“谁?”她吓了一跳,明知故问,脸却发白了。“高寒哪!”可慧叫着说:“这个人怪怪的,他约我明天出去,说有重要的话要跟我说!他找你,他说他作了支莲花落,要问你什么谱啊词啊的,我也听不清楚……反正他要跟你说话!”盼云放下尼尼,走了过去,心里七上八下,脑子里紊乱如麻,拿起听筒,她“喂”了一声,立刻,听筒里传来高寒的声音:“听着!你可恶到了极点,我从没碰到过比你更可恶更莫名其妙的女人!你让我又丢脸又狼狈!我气得真想……真想……真……他妈的!”他吸了口气,声音顿时变得又低又柔又沉又真挚:“盼云,我想你。”
  她一下子咬紧了嘴唇,又有泪雾往眼里冲去。她觉得室内有对眼光正锐利的对她射过来,她心慌意乱的看过去,是文牧!她转了一个身子,面对着墙,握牢了听筒,她又听到他的声音:“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所以,什么都别说。我已经约了可慧明天下午去咖啡馆谈话,我会明白告诉她,听着!我会尽量说得婉转,不会伤害她的……”
  “高寒,”她低声的,急促而焦灼的说:“不可以。”
  “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你告诉我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没说话呀!”她愕然的。
  “你心里说了,你骂我粗鲁、野蛮、大胆而危险!最最可恶的是说了那句话,让你受伤了!说你只是个女人!盼云,我并不是侮辱你,而是一句真心话,为什么要当高高在上的女神呢?欢迎你回到人间来,你知道吗?你美好温存,应该是个十足的女人!”她重重的呼吸,简直说不出话来。
  “不多说了,明天晚上我要去电视公司录影,大概八点钟录完,我八点钟在中视公司门口等你!”
  “我……”“不要多说!你不来,我就不离开那儿。明晚见!”
  “喀啦”一声,电话收了线,她挂断电话,回过头来,心里乱糟糟的,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她对室内扫了一眼,就低下头往楼上走去,才上了两级楼梯,可慧已像阵旋风似的卷到她面前来,一把握住了盼云的手,她笑嘻嘻的、娇弱弱的、羞怯怯的低问:“他跟你说什么?他跟你说什么?”
  盼云站住了,有种做贼被当场抓住的感觉。她凝视着可慧,可慧那天真幸福的脸庞上只有甜蜜的羞涩。
  “他跟你谈我吗?”她渴望的低问。
  “是……是的。”盼云嗫嚅着。“他说,他约你明天下午去咖啡厅,你们——要去哪儿?”
  “杏林。”“哦,”她顿了顿。“有他的电话号码吗?我要打个电话告诉他歌谱的事。”“好。”可慧立即报出了电话号码。一面热心的、恳求的说:“你要帮他啊,他要上电视呢!”
  盼云点点头,继续往楼上走,可慧紧拉着她的手,也跟着上了楼。当楼下的人都看不见了,当她们走进了盼云的卧房,可慧才忽然关上房门,忽然小鸟依人般钻进盼云怀里,抱着盼云的腰一阵旋转,她轻笑着说:
  “小婶婶,如果他向我求婚,我怎么办?”
  盼云怔在那儿了。可慧仰起她那充满阳光的脸庞,她美丽的眼珠闪着光采,她低声的、轻柔的、彷佛被幸福涨满必须要人分享似的,她红着脸说:
  “小婶婶,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连爸爸妈妈都不知道的秘密。我爱他!我全心全心全心的爱他!我会嫁给他!”
8  高寒走进“杏林”,放眼看去,想找个没有人的角落,比较容易谈话。他已经筹划好了开场白,已经背熟了要说的句子。虽然,他心里也明白,这种谈话是相当困难的。或者,他该写封信,避免掉这种面对面的尴尬。可是,又怕信里写不清楚,反而伤人更深。总之,今天要和可慧打开窗子说亮话;总之,今天要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总之,要把这个“误会的爱情”解除掉!他的眼光扫到屋子左边靠墙的一角,有个女人坐在那儿,长发拂在肩头,双目盈盈如水!正对他这儿凝视着。他的“心脏”又在违反医学原理的胡乱运动,他的头里一阵嗡嗡然,是盼云!她怎会在这儿?又一次“偶然”吗?盼云在对他点头招呼。他很快的走了过去,在盼云对面的椅子里一坐,伸手就去握盼云放在桌面的手,盼云飞快的把手抽了回去,睁大眼睛说:“坐好!”他身不由己的坐正了身子,侍者走过来,他叫了一杯咖啡。望着盼云,她穿了件灰色的绸衣,面容沉静温柔和煦,飘飘然如一片薄薄的云絮。盼云,盼云,盼云……他在心底低呼她的名字,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吸引人!你不知道你的魔力,盼云,盼云,盼云!
  “高寒,”盼云开了口:“你听好,我一个早上打电话给你,你都不在家,我只好来这儿等你。我马上要走,可慧大概快来了!”哦,可慧,对了,这是他和可慧的约会。
  “你怎么来的?”他问。
  “可慧告诉我你们要在这儿见面!”
  “哦!”他应着,瞪着她。“告诉你一件糗事,莲花池里有好多小蝌蚪,把我的背当音乐纸,写了我一背的乐谱,你信不信?”“不信。”她简单的说,深深呼吸,面色变得非常沉重而严肃:“高寒,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讲,你能不能安静两分钟,听我说完!”“好!”他咬咬牙。侍者送来了咖啡,他下意识的放糖,倒牛奶。盼云看看手表,有些急促,她没时间再整理自己的措辞,可慧快来了。她很快的说:“高寒,你不能拒绝可慧!”
  他立即抬起头来,盯着她。
  “什么意思?”“你答应我,和可慧好下去!”她迫切的说,迫切得近乎恳求:“你会发现,她有很多很多的优点,你会发现,她比你想像的更可爱!”
  他推开了糖罐,杯子和小匙发出一阵撞击的叮当。他眯了眯眼睛,眼底有阴郁的火焰在燃烧。
  “你来这儿,就为了告诉我这几句话?”他低沉的问,声音里有着压抑的怒气。“是的!”她说,眼光里的恳求意味更深了。“为了我,请你继续和她好下去!”“为了你?”他提高了声音。
  “是的。如果你伤害了可慧,我这一辈子都不会饶恕你,我会恨你。高寒!”他紧紧的盯住她,眼珠一转也不转。
  “你知道你在对我说什么吗?这比你打我一耳光,推我进莲花池更凶更狠更残忍!你要求我去爱另外一个女孩子,换言之,你不要我!你用最高段的手腕来拒绝我,存心把我打进十八层地狱里去……”“不不!”她急急的解释,急急的想安慰他。“并不像你所想的,我有苦衷,高寒,晚上我再跟你解释。如果你希望我晚上去赴约,你现在就要答应我的要求。你不可以和可慧摊牌,如果你说了,我晚上也不去了。”
  “你在威胁我?”“是。”“你是说,如果我和可慧分手,我也不能和你交朋友?”
  “是。”“你——”他咬牙,狠狠的看她,眼底的怒气更深了。“你在鼓励我一箭双雕吗?”
  她惊跳。“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你明知道我不是这种意思……”
  “那么,我和可慧‘好’了以后,你也肯和我‘好’吗?我能一面和可慧谈恋爱,一面和你谈恋爱吗?”
  “你……你不要胡说吧!”
  “胡说!”他拍了一下桌子,引得客人都惊动了,盼云慌忙伸手在他手上压了压,立即,他一反手握住了她。“盼云,你在骗孩子?你把我当几岁?‘娃娃,别哭,你先吃巧克力,吃完巧克力再给你蛋糕!’其实,根本就没有蛋糕了。小孩子不知道,吃了巧克力也没蛋糕,不吃巧克力也没蛋糕!对不对?”她张大眼睛,凝视高寒。
  “今天,不管我是接受可慧,还是拒绝可慧,你反正预备退到一边去了,对不对?”他紧逼着她。“如果你真想逃开我,你也就少管我的事!我爱拒绝谁,我爱跟谁好,与你都没有关系,不用你来管!”他用力摔开她的手,气呼呼的沉坐在沙发中喘气。“可是……可是,高寒,”她挣扎着说:“你……你是先认识可慧……”“我先认识你!”他冷冷的接口。
  “啊?”“别说你忘了狗店前的一幕!别说你忘了尼尼是怎么来的!”“好吧,”她忍耐的咽了一口口水。“就算你先认识我,你却先追了可慧……你要对她负责任!”
  “我没有‘追’她!”高寒暴躁的低嚷:“什么叫作‘追’?我没说过我爱她,我没有吻过她,我没和她做过任何超友谊的行为,怎么叫作‘追’?难道我和一个女孩跳跳舞,看看电影,逛逛马路……就要谈到负责任!如果这样,我高寒起码该对二十个女孩负责任了!”
  “好好,不要吵,不要叫!”盼云轻蹙起眉梢。“我不该提责任两个字,好吗?算我说错了,好吗?高寒,听我说——”她深深的注视他:“可慧昨晚到我房里来,她告诉我,她全心全意的爱你!”“呃!”高寒顿了顿。“所以,我今天要跟她说清楚!所以……”“所以你今天不许说!”
  “怎么?”高寒恼怒的望着她。“谁派你来做月下老人的?”他咬牙切齿:“你很轻松,很愉快,是不是?你很高兴来扮演月下老人?把我这个烫手的洋山芋丢到别人怀里去!如果我跟可慧好了,你就会快乐了,是不是?”
  她低下头去,不说话。
  “是不是?”他厉声追问,声音里有风暴的气息。
  她看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自己来这一趟相当多余,觉得自己天真而幼稚。她抓起桌上的小皮包:
  “我要走了。我管不着你,随你怎么做!我要走了,可慧该来了,我不想让她看到我!”
  “坐下!”他压住她的手腕。“我们的话没谈完!”
  “让我跟你谈完!”她忽然心头冒火,郁怒和无奈像两股洪流从她心中汹涌而至。她飞快的说:“我跟你讲清楚,你和不和可慧好,是你们的事!你和她好也罢,你不和她好也罢,我发誓不再和你来往!你也请尊重些,再也不要来找我!今天晚上,我也不会去中视!我不干涉你的一举一动,你也不要来纠缠我!”她站起身,转身欲去。他一伸手,死死的攥住了她的手腕。她抬眼看他,在他那充满怒气的眼光中,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悲痛。他压低声音,沉重而迅速的说:
  “如果我确实对你而言,只是一种负担。如果我确实在你心里,一点点份量都没有。那么,你走吧!我也发誓不会再纠缠你!”她怔着,凝视着他。他沉重的呼吸,那“等待”快要把他五脏六腑都煎熟了。她继续看他,他已经放开了手,故作潇洒状的去喝咖啡,他的手微微一颤,咖啡泼出来,沾湿了他胸前的狮身人面像。他咬牙低低诅咒,把咖啡杯放回盘子里,杯子撞着盘子,又泼了一半。她看着看着,她的脚步就是跨不开来,她心中热烘烘而又酸楚楚的绞痛着。在这一刹那间,她终于衡量出了自己对他的感情!那不愿承认,不肯承认的感情。贺盼云,你不必自命清高,你也只是个女人!只是个能被打动的女人!高寒小心翼翼的拖了一张椅子到她身边,小心翼翼的说了句:“坐下吧!我给你重叫一杯热咖啡!”
  她被催眠般坐了下去。
  他一下子仆伏在桌上,把头埋进了手心里,如释重负的透了口气。很快的,他抬起头来,招手叫侍者,重新点了两杯咖啡,他的眼睛亮晶晶而且湿漉漉。侍者走开了,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给了她紧紧紧紧的一握。
  “什么都别再说了,盼云。”他温柔的低语。“让我来安排,我是男人。”“哦!”她醒了过来,惊慌的抬起头。“不行,不行!高寒,不行!”“什么不行?我们不要绕回头,好吗?”
  “你不能伤害可慧,是你让她‘以为’你爱上她的……噢!”她没说完她的话:“糟糕,她来了!我要先走一步,噢,来不及了,她看到我们了!”真的,可慧正穿着一身鲜红的衣裳,像一簇燃烧着的火焰,直扑了过来。她笑着,心无城府而充满快活,她脚步轻快,行动敏捷。她一下子就溜到了他们的桌边,微带惊诧的看看高寒再看看盼云,笑容始终挂在她的唇边,她笑着问:
  “你们两个怎么会在一块儿?哦,我知道了!”她恍然大悟的看着盼云。“你帮他弄好莲花落的歌谱了吗?”
  盼云不安的轻咳了一声,匆促的说:
  “我该走了!”“忙什么嘛?”可慧在她肩上压了压。“再坐坐,你回家也没事做,整天关在屋子里,就不知道你怎么关得住?”她自顾自的坐下来,伸头看他们的咖啡。“我不喝咖啡,我要一杯新鲜柳丁汁。”她注视高寒,深切的注视着高寒:“你怎么瘦了?”
  “瘦了?”高寒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下巴。“不会吧?你敏感!”“我不敏感,你是瘦了!”可慧固执的说,用吸管啜着刚送来的柳丁汁。“你不止瘦了,而且有点……有点憔悴!对了!就是憔悴两个字。你太忙了,又要应付功课又要练唱又要上电视!”她俯过去,认真的看他。“你真的感冒了吗?”
  “唔,”高寒哼了一声。“没有。”
  “就知道你跟我胡扯八道!小婶婶,”她掉头看盼云。“给我看看那支歌!”“歌?”盼云一愣。“什么歌?”
  “你们写的那支什么莲花落啊!”
  盼云一阵心慌意乱。本能的又想逃避了。
  “我必须先走一步了。”她盯着高寒。“你们‘好好’谈啊!”
  高寒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看到她那警告的眼神,蓦然间心头一震,她又想逃了!他忽然觉得这一团纠结的乱麻,如果不狠心用剪刀给它一阵乱剪,就永远理不清楚了。迅速的,他沉声说:“不要走!盼云!”盼云一惊,可慧也震动了。可慧诧异的看高寒,心里有种模糊的警惕。盼云直觉到空气中的紧张,伸手抓起了桌上的皮包,还来不及移动身子,高寒的手已经重重的盖在她的手上,压住了她的手和那个皮包。“高寒!”可慧诧异极了,张大眼睛惊呼。“你在干什么?不要对小婶婶不礼貌,她是不开玩笑的!”
  “我没有开玩笑!”高寒正色对可慧说:“我一生最不敢开玩笑的就是对她!我一生最认真的就是对她!我早就想告诉你了,但是……”“高寒!”盼云悲痛的低喊:“不要太残忍,高寒!请你不要再说了!”可慧的眼睛睁得那么大,睫毛整排往上扬着。她心中迷糊极了,混乱极了,惊异极了……以至于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她看高寒,看盼云,轮流看着他们两个。心里隐隐有些明白,又完全不愿去相信它。她张着嘴,错愕而结舌的问: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们……你们讲的话,我都……我都听不懂……”她的嘴唇发抖了,她的心开始颤栗起来,她那女性的直觉和纤细使她越来越体会出一些可怕的事,她不愿,也不能相信的事!“可慧,”高寒把头凑近了她。温柔、坚定、勇敢而“残忍”的说:“请你帮我一个忙,帮我去追求你的小婶婶,因为——我爱她!”可慧定定的看着高寒,眼底是一片迷惘的空白,她面颊上的血色倏然消失,白得像一张纸,嘴唇紧闭着,呼吸急促而不稳定。盼云的手心冰冷,全身的血液都在凝结。高寒!你这残忍的、没有人性的浑球!
  “可慧!”盼云挣扎着说:“你不要听他的!高寒在跟你开玩笑!你知道,他……他……他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眼泪在她眼眶中打转,她伸手去握住可慧的手。“你知道他爱开玩笑……你……”可慧掉过眼光来看盼云,她嘴唇上的血色也消失了。
  “是的……”她清清楚楚的说:“我知道!”
  “你知道,是吗?”盼云急切的要安慰她,急切的要稳定住那只在自己掌心中发抖的小手。“你知道高寒最爱胡说八道,最喜欢开玩笑,什么人的玩笑都开……”
  “盼云!”高寒咬牙说:“不要这样子!不要再戴上假面具,我们三个既然已经面对面了,大家就把实情都抖出来!我再也不能演戏,再也不能利用可慧……”
  “高寒!”盼云阻止的叫。
  “可慧,”高寒不顾一切的说:“我抱歉,我抱歉,我抱歉到极点。自从在你家见到盼云以后,我就完了!坦白说,我心中再没有容纳过其他的女人!”
  盼云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头晕目眩。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可慧仍然注视着她,深深的注视着她。可慧那大大的黑眼珠怪异而迷蒙。她很平静,平静得几乎让人诧异。伸出手来,她非常温柔非常温柔的用手指去触摸盼云的眼角,抹去了一滴泪珠。“小婶婶,”她柔声说:“你为什么哭?”
  盼云的心痉挛着,混乱的望着可慧。可慧的温柔使她更加痛苦,更加有犯罪感,更加惭愧而自责了。她噙着泪,低低的说了句:“可慧,原谅我!”可慧点点头,细心的再抹去她眼角的泪珠,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瘦削的肩,和她那冰冷的手指。她再度用最最甜蜜和温柔的声音说:“小婶婶,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什么叫猫哭老鼠了,什么叫兔死狐悲了。你知道吗?”她微笑起来,好动人好动人的微笑。“你有很美丽的眼泪!”
  盼云怔在那儿,面色变得比可慧更苍白了。
  可慧转过头来,面对着高寒,她继续微笑着,继续用那温柔甜蜜的声音说:“你为什么对我抱歉?永远不需要对我抱歉!我从来就没有扮演过愁苦的角色,也从不需要任何安慰与同情!以前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推开了面前的柳丁汁,她站起身来,把手提袋甩在背上,她的姿态优美而潇洒。回过头来,她再对盼云嫣然一笑:
  “怪不得你昨天问我在什么地方和高寒见面!怪不得你向我要电话号码!我懂了。小婶婶,我学得太慢了。爸爸一直说我是天真的傻丫头!”她走过去,抱着盼云的肩膀,俯在她耳朵上再悄悄说了一句:“活着的还是比死去的有意义,是不是?”说完,她飞快的转过头,飞快的奔出了杏林。
  盼云仍然呆在那儿,不能笑,不能说话,不能思想,不能移动……有一个短暂的瞬间,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然后,她倏然醒觉,心底有股强烈的震动和痉挛,她满怀痛楚,头脑却难得的清晰:“高寒,”她急切的说:“你去追她回来!快去!她会出事!”
  高寒想了两秒钟,立刻跳起身来,他奔出咖啡厅,找寻着可慧的踪影。仁爱路上车水马龙,这正是下班时间,车子拥挤的一辆接一辆,他在人行道上搜寻,没看到可慧,放眼对街道对面看去,有个红色身影正在穿越马路,他大声叫喊:
  “可慧!可慧!”那红色的小身影回头了一下,他几乎看到可慧那好温柔好温柔的微笑,那微笑里有着各种含意,甚至有股调皮的嘲弄。然后,他看到可慧像个游泳选手练跳水似的,忽然纵身对那些车海飞跃过去。高寒的血液都冻结了。张开嘴,他狂呼着:“可慧!”同时,盼云也跑出来了,站在高寒身边,她正好看到这一幕,她尖叫着:“可慧,任何惩罚!除了这一件!”
  她扑过去,狂乱的扑过去,一阵大大的混乱,煞车声、碰撞声、尖叫声、人声、车声、玻璃破碎声混杂在一起,好几辆车子连环撞成一堆。高寒一个直接反应,拦腰就抱住了盼云,才阻止了她也投身车轮底“放开我!放开我!”盼云挣扎着,推开了高寒,她直奔过去,一眼看到,在一堆撞得乱七八糟的车辆破片中,是可慧那小小的身子,她的红衣和血液混成了一片刺目的鲜红,她的头仰躺着,面孔居然美好而没受伤。盼云把拳头伸进了嘴里,用牙齿紧咬住自己,在这一瞬间,她看到的不止是躺在血泊里的可慧,还有躺在血泊里的文樵。她摇摇晃晃的走过去,跪下来,伸手抱起可慧的身子,她把头埋在可慧的胸前,那心脏还在跳着,她的泪水疯狂的涌出来,她哭着喊:“可慧,求你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求你不要让我连赎罪的机会都没有!可慧,只要你不死,要我怎么样都可以!要我怎么样都可以……” 9  手术室的门关着,医生、护士,川流不息从门内走出走进,血浆、生理食盐水不断的推进门去。那扇门,已经成为大家注意的焦点。盼云坐在椅子上,眼光就直勾勾的瞪着那扇门。等待室里有一个大钟,钟声滴答滴答的响着,每一响都震动着盼云的神经,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崩溃了。在她内心,只是反复的、重复的呐喊着一句话:
  “可慧,求求你活下去!可慧,求求你活下去!只要你活着,要我怎么样都可以!求求你!可慧!求求你!”
  这种呐喊已经成为她意志的一部分,思想的全部分,她所有的意识,能活动的脑细胞,都贯注在这一个焦点上,可慧,活下去!钟家的人全到齐了,整个等待室里却鸦雀无声。文牧一直在抽烟,一支接一支的抽。翠薇哭得眼睛又红又肿,已经没力气再哭了。奶奶庄严的坐在屋子一隅,始终是最冷静而最镇定的一个,她一语不发,连手术室的门都不看,她看的是窗外的“天”。高寒也在,从出事后他就没空闲过一分钟,应付警察是他应付的,通知钟家是他通知的。不敢告诉钟家真正的经过,他只说是个“意外”。现在,他坐在椅子的另一端,离盼云远远的。他的眼光不时看看手术室的门,不时看看那已经陷入半昏沉状态的盼云。他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的对他低吼着:
  “你杀了她们两个!你杀了她们两个!”
  早就忘了去录影,早就忘了“埃及人”,他看着血浆的瓶子推进去,看着医生走出走进。学了四年医,也曾在医院实习过,他从没有像这个晚上这样怕看血。几百种懊悔,几千种自责,几万种痛苦……如果这天下午能重过一次!他一定听盼云的话!如果有什么力量能让时光倒流,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时光倒流!终于,手术室的门大大打开,大家的精神都一震,医生们走了出来,两个护士推着可慧出来了,文牧立刻迎向医生,翠薇奔向了可慧。“大夫,”文牧深吸了一口烟。“她怎么样?会好吗?有危险吗?”“我们已经尽了全力,”医生严肃的说:“她脾脏破裂,大量失血,我们已经输了血,至于外伤,腿骨折断,以后好起来,恐怕会有点小缺陷……”
  “但是,她会活,是不是?”文牧急促的问。
  “现在还不敢说,怕有脑震荡。先住进病房观察,如果二十四小时后没有恶化,就脱离了危险期。”医生深深的看了文牧一眼:“钟先生,不要太着急,她很年轻,生命力应该很强!我想,这二十四小时不会太难过。”
  盼云首先歪过头去,用额头抵住墙,强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翠薇又哭了起来,看着那满身插满针管的可慧,那脸色和被单一样白的可慧,她哭得心碎神伤:
  “好好的一个孩子,跳跳蹦蹦的出去,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翠薇,”奶奶感谢的对天空再望了一眼,回头看着床上的可慧。“别再哭了,放心,她会好起来,咱们钟家,没有罪孽深重到三年之内,出两次车祸!”她到这时才扫了盼云一眼。“如果有鬼神,我想,咱们是碰到鬼了!翠薇,别哭了!孩子还活着呢!”翠薇吸着鼻子,就止不住泪落如雨。医生对这些家属再看了一眼,叮嘱着说:“病房里不能挤太多人,我们有特别护士照顾她!你们最好留一个人下来,其他都回去。我说过,这二十四小时不会很难度过,你们在这儿,于病人无补于事,还是回家休息吧!尤其老太太,自己的健康也要紧。”
  盼云走到床边去。“让我留下来,好吗?”她渴求的看着翠薇:“让我来照顾她!”“不。”翠薇擦着眼泪。“我不离开我的孩子,我怎样也不离开我的孩子!”“先住进病房吧!”护士说:“大家让开一点好吗?”她推动了病床。办了住院手续,可慧住进了头等病房,翠薇坚持要守着她。盼云站在床脚,只是泪汪汪的对可慧凝视着,她有几千句几万句话要对可慧说,要对可慧解释,可是可慧却了无生气的躺着。那么活泼明朗乐观的一个女孩,那么充满了生命活力和青春气息的一个女孩!她摇头,想起老太太的话了。不,钟家没有罪孽深重,罪孽深重的是她——贺盼云!接触她的人都会撞车,先有文樵,后有可慧!她就是老太太嘴中的那个“鬼”!“让她睡吧!”文牧下了命令。“翠薇,你留在这儿,随时给我们电话。妈,盼云,我们都回去!高寒,”他深沉的看了高寒一眼:“你也回去吧!”
  高寒点点头,看了可慧一眼,再看了盼云一眼。可慧的眼睛紧闭着,盼云的眼睛只看着可慧。他无言的咽了一口口水,默默的后退,谁都没有注意他,他悄然的走出了医院。
  盼云带着一百种牵挂,一万种懊恨,跟着文牧和奶奶回到家里。奶奶非常理智和清楚,立刻上楼,叫何妈一起去整理可慧在医院要用的睡衣毛巾,准备待会儿给可慧送去。她决不能在家里等二十四小时,虽然她知道,医生这样说,就等于宣布了可慧脱离危险,但是,不亲耳听到这几个字,她仍然不能放心。可怜,三代传下来,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儿!
  盼云和文牧单独留在客厅里了。
  文牧又燃起了一支烟,盼云斜靠在沙发里,又倦,又累,又担忧,又沮丧,又痛楚……经过了这样十几小时的煎熬,她看来憔悴、苍白,而虚弱。
  文牧紧紧的盯着她。慢慢的走近她身边,文牧透过烟雾,仔细的审视盼云。盼云等待着,下意识的等待一个新的风暴。她知道,全家只有文牧,不会相信这是个单纯的“意外”。文牧是纤细敏锐的,是聪明成熟的,是深沉而具透视力的。她逃不掉他的审判!他早就警告过她,要她距离高寒远一点!早就警告过她,可慧是多么热情而激烈的!文牧知道,他一定知道,她就是奶奶嘴中那个“鬼”,把可慧推到车轮底下去的“鬼”!
  “盼云,”文牧终于开了口,出乎意料之外,他的声音温柔、真挚、而诚恳。“不要太担心,让我告诉你,可慧不会有事,她这么年轻,这样充满了生命力,她不会那么容易就结束了生命。放心,盼云,我是她父亲,我绝对有这份信心,她会很快好起来!”她错愕的抬头,泪汪汪的看着文牧。怎么?你不追问我吗?你不审判我吗?你不责备我吗?你不惩罚我吗?难道你不明白,是我害了她吗?
  “你看起来神色坏极了。”他叹口气。离开她,他走到餐厅的酒柜边去,倒了一小杯酒,回到她身边,他命令的说:“喝下去吧,会让你觉得舒服一点!”
  她顺从的接过杯子,顺从的喝了下去。那股暖暖的、热热的、辛辣的液体从喉咙口直烧到胃里去。酒气往脑子里一冲,她有些清醒过来。是了,他给她酒喝,让她振作清醒起来,现在,他该审判她了。
  “现在,”他开了口,声音仍然是低沉真挚的。“请你帮我一个忙,上楼去好好睡一觉。我在这儿等消息,翠薇随时会打电话给我!”她更加惊愕的看他,眼睛张得大大的。
  “可是……可是……”她终于呐呐的开了口,酒使她胆壮,使她比较能面对真实。“可是什么?”“可是,你不想知道经过情形吗?”
  他深深的看她,眼神里有着某种惊愕与痛楚。
  “都过去了,是不是?”他柔声说:“对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等可慧醒过来再说。现在,你去休息吧,家里有一个病人已经够了,我不想再加一个!”
  她站了起来,有些感激,有更多的感动。低下头,她看到自己衣襟上还沾着可慧的血迹,斑斑点点,几乎是触目惊心的。她没再说话,只是顺从的上了楼,顺从的把自己关在房中。她想强迫自己不去思想,但是,她做不到。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她仰躺在床上等天亮。“等可慧醒过来再说!”她脑子里闪过了文牧的话,突然间明白了。审判是迟早要来的,文牧现在放过她,只因为她必须再去面对清醒过来的可慧。不能睡了,再也不能睡了。她坐在床上,用双手抱着膝,把头放在拱起的膝头上,她等待着天亮。
  黎明时分,楼下的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在钟家,电话只装了楼下的总机和文牧房中的分机。在一片死般的沉寂里,这铃声显得分外清脆。她从床上直跳起来,穿上鞋,她打开房门,直奔下楼。文牧正放下听筒,望着奔下楼的她。
  “翠薇刚打电话来,可慧醒了,医生说,她的情况出乎意外的良好,盼云,她没事了!”
  “噢!”她轻喊了一声,泪水充满了眼眶,她软软的在楼梯上坐了下来,把脸埋在裙褶中,动也不动。她在感激,感激天上的神仙,感激那照顾着可慧的神担屑っ嗣挥性僖*次把她掷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我要去医院,”文牧说:“我要把翠薇和妈调回来休息,你要去吗?”“是的。”她飞快的抬起头来。“妈又去了?”
  “何妈陪她一起去的,没有可慧脱脸的消息,她是不会休息的,她只有这一个孙女儿!”
  “我跟你一起去医院!”她急促的说,想着可慧,可慧醒了,她终于要面对审判了。
  走出大门,她上了文牧的汽车,文牧发动了车子。她坐在那儿,又开始用牙齿咬手背。她耳边荡漾起可慧在杏林说的一句话:“怪不得你昨天问我在什么地方和高寒见面!怪不得你问我他的电话号码!我懂了,小婶婶,我学得太慢了!”
  她紧咬住手背上的肌肉,眼光呆呆的凝视着车窗外面。文牧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并没有休息,”他说:“你一夜没睡?”
  “睡不着。”她看他一眼,他满下巴胡子拉碴,眼神憔悴。“你也没休息。”她说。他勉强的笑了笑。“有个受伤的女儿躺在医院里,没有人是睡得着的,何况……”他咽住了要说的话,车子驶进医院的大门。
  她又开始痛楚和恐惧起来。见了可慧要怎么说?请她原谅?这种事不是“原谅”两个字可以解决的!向她解释她并不是有意要掠夺她的爱人?不,解释不清楚的!可慧已经认定她是套出他们约会地点,有意侵占高寒的。那么,怎么说呢?怎样才能让她原谅她呢?不!她浑身一震,蓦然明白,可慧根本不可能原谅她了,因为事实放在面前,高寒变了心——
  算“变心”吗?——不管它!在可慧的意识里,盼云是个卑贱的、用手段的掠夺者,而且已经夺去了高寒,为这件事,她宁可一死,连生命都可以一怒而放弃,她怎么还可能原谅盼云?车停了,她机械化的下车,机械化的跟着文牧走进医院的长走廊,机械化的停在可慧病房的门口了。
  文牧回眼看她,忽然把手放在她肩上,对她鼓励的、安慰的笑了笑:“嗨!开心一点,她已经脱离危险了呢!”
  她想笑,笑不出来,心里是忐忑的不安和纠结的痛楚。还有种恐惧,或者,她不该来看可慧。或者,可慧会又哭又闹的叫她滚出去……或者……来不及或者了。文牧打开了病房的门,走了进去,她也只好跟了进去。
  可慧仰躺在病床上,奶奶、翠薇、何妈、护士都围绕在床边,可慧正在说话,虽然声音里带着衰弱,却不难听出她的兴致和心情都并不坏,因为她一边说还一边笑着:
  “你们以为我的命就那么小呀?吓成这个样子!奶奶,我告诉你,别说撞车,摔飞机我都摔不死,我这人后福无穷,将来说不定拿诺贝尔奖或者当女总统!”
  奶奶笑了,边笑边握着可慧的手,叹口气说:
  “你也别当女总统,你也别拿诺贝尔奖,奶奶对你别无要求,只要你无灾无病,活得快快乐乐的!”“可慧!”文牧叫了一声,走过去。“你这小丫头真会吓人啊!”“爸爸!”可慧喜悦的喊,居然调皮的伸了伸舌头,她还有精神开玩笑呢。“我从小连伤风感冒都难得害一次,你们像带小狗似的就把我带大了,如果我不出一点事情住住医院,你们就不知道我有多珍贵!”
  “嗬!”文牧假装又笑又叹气,眼眶却湿了。“这种提醒的方式实在太吓人了,可慧!”
  “我也没办法啊!”可慧仍然微笑着:“那些车子都开得飞快,躲了这一辆躲不了那一辆……”她突然住口,看到盼云了,她凝视盼云,似乎努力在回忆。
  盼云站在她床前,垂眼看她,那么多管子,那生理食盐水……唉,可慧,感谢这些科学让你回复了生气,感谢上苍让你还能说笑……我来了,骂吧!发火吧!唉,可慧!
  “噢,小婶婶!”可慧终于叫了出来,她脸上是一片坦荡荡的天真,一片令人心碎的温柔:“你也来了。我看,我把全家都闹了个天翻地覆!”“可慧,”奶奶用手理着她的头发。“到底车祸是怎么发生的?我这次非控告那些司机不可!”
  可慧望着盼云,她的眼睛清澈,毫无疑虑,更无心事。她皱皱眉:“奶奶,算了吧!是我自己不好!他们才该告我呢!我穿马路的时候没看路,尽管往前面看……”
  “你为什么要往前面看呢?”奶奶追问着。
  可慧羞涩的笑了,望着盼云。“小婶婶知道,她看到了的。都是为了高寒哪!”她语气娇羞而亲昵。“可是,你们不许怪高寒,绝对不许怪他,他也不知道会出车祸呀!”盼云惊愕的看着可慧。她还是那么活泼,还是那么可爱,还是那么天真,还是那么心无城府!对高寒,她还是那样一往情深!似乎杏林里那一幕谈话都没发生过,可能吗?可能吗?她错愕的瞪视可慧,可慧也正望着她呢!可慧眼中连一丁点疑惧、愤怒、怨恨……都没有。只有她一向的坦率,一向的天真,和一向的真实。
  “小婶婶,”她柔声说:“高寒怎么不来看我?”
  “哦,”文牧慌忙接口。“他一直守着你,我看他已经累坏了,所以赶他回去了。”可慧满足的点点头。叹口气。
  “他一定也吓坏了!我大概把他的演唱也耽误了!”
  “到底,”奶奶决心追根究底。“是怎么发生的?你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哦!”可慧笑望着奶奶。“我正要去杏林,我约好了和高寒在那儿碰头,还约了小婶婶去帮高寒改歌谱。下了计程车,我忽然听到高寒在喊我,发现他在街对面呢,我就穿过马路往他那儿奔,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哦,”她回忆了一下。“我还记得小婶婶在拚了命的喊我!扑过来抱我。”她把插着针管的手移到盼云的手边,去握了盼云一下。护士小姐慌忙把她的手挪回原位。她对盼云感激而热烈的说:“你真好!小婶婶!你真好!”盼云目瞪口呆。然后,她忽然明白了。那车子的重撞一定使可慧丧失了部分的记忆。她潜意识里根本不愿记住杏林里面的一幕,她就让这段事从她记忆的底层消失了。她整个的时间观念已经颠倒了。车祸变成了她去杏林的途中发生的,那么,杏林里的一幕就完全没有了。她唯一记得的,是她穿越马路,高寒叫她,撞车,盼云扑过去抱她……这些组合起来,仍然是一幅最完美的图画,她只要这张图画,那些残酷的真实场面、变心的爱人、出卖她的小婶婶……都没有了。
  命运待她何等优厚,可以把这最残忍的一段记忆从她脑中除去。盼云想着,注视着可慧那对温柔亲切天真而美丽的眼睛,她突然感到如释重负!命运岂止待可慧优厚,待盼云也太优厚了。这样,不需要再解释了,这样,不需要祈求她的原谅了!这样,杏林里的一幕就完全没有发生了!她望着可慧,一时间,太复杂的感触使她简直说不出话来。可慧歉然的看着她:“对不起,小婶婶,我把你吓坏了,是不是?你脸色好坏好坏啊。奶奶,医生呢?”
  “怎么?”奶奶弯腰看她。“哪儿疼?”
  “哪儿都疼。”可慧坦白的说,虚弱的笑笑。“不过,我是要医生给小婶婶打一针,她太弱了!我把她吓坏了,她一定又想起了小叔!”盼云振作了一下,终于能开口了,她的声音沙哑而哽塞:
  “可慧,你自顾不暇,还管别人呢!闭上眼睛休息一下吧!你说了太多的话!”可慧是真的累了,她真的说了太多的话,阖上眼睛,她闭目养神。只一会儿,她就昏昏然的进入了半睡眠状态。文牧作手势要大家让开,轻声叫奶奶、何妈、和翠薇回去休息。奶奶理智的带着翠薇、何妈回去了。盼云细心的用被单盖好可慧,细心的整理她的枕头,细心的梳理她的头发。满怀都充满了感激之情。可慧的头转侧了一下,由于痛楚,她的眉梢轻蹙着,那模样是楚楚可怜的。她额上有两滴冷汗,盼云用棉花帮她拭去,她再转侧着头,开始轻声的呓语:
  “高寒!高寒!高寒!”
  文牧拉住盼云的手臂,把她带到房间一角,低声说:
  “你知道高寒的电话号码吗?”
  “是的!”“拜托你一件事,去把他找来!我想,可慧现在最需要的医药,是那个埃及人!”盼云点了点头,悄悄的走出病房。
  她穿过长廊,走到候诊室,那儿有一架公用电话机,走到电话机前,拿出了辅币,她开始对着电话机发呆了。是的,要叫高寒来,但是,在他来之前,要先警告他,可慧已失去记忆,杏林那一幕是没有了。换言之,他们又兜回头了。不,并不是完全兜回头。她咬住嘴唇,望着电话机,在一阵突发的心痛里,深切的体会到,她是真正的、真正的失去高寒了。
  但是,高寒会合作吗?
  在经过“生死”的考验后,还能不合作吗?尤其,可慧是这样“情深不渝”,几个男人有福气拥有这样的女孩?高寒,你应该也只是个男人,只是个能被打动的男人!
  她拨了高寒的电话号码。
10  高寒坐在可慧的病床前面。
  可慧住院已经一个星期了,她进步得相当迅速。除了折断的腿骨上了石膏以外,其他的外伤差不多都好了。生理食盐水早就停止了注射,她的双手得到自由后就片刻都不肯安静,一会儿要削苹果,一会儿要涂指甲油,一会儿又闹着要帮高寒抄乐谱……。她的面颊又恢复了红润,眼睛又是神采奕奕的,嘴唇又是红艳艳的,而且,叽叽喳喳的像只多话的小麻雀,又说又笑又叹气。她恨透了脚上的石膏,担心伤愈之后还能不能跳狄斯可。望着高寒,她的眼光里充满了同情和歉疚:“高寒,你真倒楣,要天天来陪我这个断了腿的讨厌鬼!你一定烦死了。”她伸手摸他的下巴,他的面颊。“高寒,你好瘦呵!你不要为我担心,你看我不是一天比一天好吗?”她又摸他的眉毛、眼睛、头发,和耳朵。“你烦了,是不是?你不需要陪我的!真的,你明天起不要来了。你去练唱去!噢,你上了电视吗?”“没有。”高寒勉强的说,看着可慧那由于瘦了,而显得更大的眼睛。“哎!”可慧想踹脚,一踹之下,大痛特痛,痛得她不得不弯下腰去,从嘴里猛吸气,高寒跳起来,用手扶住她,急急的问:“怎样?怎样?”“我忘了,我想跺脚,”她呻吟着说,痛得冷汗都出来了,她却对着高寒勇敢的微笑。“没事,只是有一点点痛,你不要慌,我故意夸张给你看,好让你着急一下。”
  高寒看着她那已痛得发白的嘴唇,知道她并没有夸张,知道她在强忍痛楚。看到她疼成那样还在笑,他心里就绞扭起来了,他扶着她的肩,让她躺好。
  “求求你,别乱动行不行?”他问:“好好的,怎么要跺脚?”
  “你没上电视呀!”她叫着,一脸的惶急和懊丧。“都为了我!害你连出名的机会都丢了。只要你上一次电视,保管你会风靡整个台湾,你会大大出名的!喂喂,”她急急的抓他的手,摇撼着:“你有没有另外接洽时间,再上电视?不上蓬莱仙岛,还可以上欢乐假期呀!还有大舞台啦,一道彩虹啦……综艺节目多着呢!”“可慧,”高寒轻轻的打断了她。“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哦?”可慧狐疑的看着他,伸手玩着他衣领上的扣子。“什么事?”“埃及人已经解散了!”
  “什么?”可慧吃了一惊,要跳起来,又触动了腰上的伤口,再度痛得她眼冒金星,乱叫哎哟。高寒伸手按住她的身子,焦灼的说:“你能不能躺着不要乱动呢?”
  她无可奈何的躺着,大眼睛里盛满关怀与焦灼,专注的停在他脸上。“为什么要解散呢?”她急急的问:“那已经成了学校里的一景了,怎么能解散呢?为什么?”
  “因为我没上电视,大家都骂我,我跟他们吵起来了,连高望都不同情我,说我至少该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他们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我根本把这回事忘得干干净净。我们大吵特吵,吵到最后,合唱团就宣布解散了。”
  她瞅着他,手指慢慢的摸索到他胸前的狮身人面像。她一语不发,只是瞅着他。“不要这样一脸悲哀的样子!”高寒笑着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合唱团而已!我早说过,天下从没有不解散的合唱团!这样也好,免得一忽儿练习,一忽儿表演,耽误好多时间!”她仍然瞅着他。瞅着,瞅着,瞅着……就有两滴又圆又大的泪珠,从她眼角慢慢的滚出来了。高寒大惊失色,弯着腰去看她,他几乎没有看过她流泪,刚刚受伤那两天,她疼得昏昏沉沉还要说笑话。现在,这眼泪使他心慌而悸动了。他用双手扶着她的胳膊,轻轻的摇撼她,一叠连声的说:
  “喂喂喂,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都是我不好。”她侧过头去,泪珠从眼角滚落在枕头上。“我害你被他们骂,又害你解散了合唱团。我知道,你爱那个合唱团就好像爱你的生命一样。你一定被骂惨了,你一定忍无可忍才这样做……高寒,你……你……”她抽噎着,更多的泪珠滚了出来:“你对我太好了!”她终于低喊出来。
  高寒凝视她,内疚使他浑身颤栗,心中猛的紧紧一抽。幸好她失去了记忆,幸好她完完全全忘记了杏林中的谈话。幸好?他心中又一阵抽痛,不能想,不要去想!他眼前有个为他受伤又为他流泪的女孩,如果他再去想别人,就太没有心肝了!他取出手帕,去为她拭泪,他的脸离她的只有几□的距离。“别哭!”他低语。“别哭。可慧,我发誓——我并不惋惜那个合唱团……”“我惋惜。”她说,仍然抽噎着。“等我好了,等我能走了,我要去一个一个跟他们说,我要你们再组合起来!他们都那么崇拜你,而你为我就……就……”
  “不全是为你!”他慌忙说:“不全是为你!真的,可慧,别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他用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用另一只手去擦她的眼泪。“笑一笑,可慧。”他柔声说:“笑一笑。”
  她含着眼泪笑了笑,像个孩子。
  他扶着她的头,要把她扶到枕上去,因为她又东倒西歪了。她悄眼看他,室内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个,所有的人都安心避开了。她忽然伸出胳臂,挽住了他的头,把他拉向自己,她低语:“吻我!高寒!”高寒怔了怔,就俯下头去,情不自禁的吻住了她。她另一只手也绕了上来,紧紧的缠住了他的脖子。有好一会儿,他们就这样呆着,她那薄薄的嘴唇细嫩而轻柔。然后,一声门响惊动了他们。高寒抬起头来,转过身子。面对着的,是翠薇和盼云。“噢,妈。噢,小婶婶!”可慧招呼着,整个面孔都绯红了。盼云的眼光和高寒的接触了,盼云立刻调开了视线,只觉得像有根鞭子,狠狠的从她心脏上鞭打过去,说不出来有多疼,说不出来有多酸楚,说不出来有多刺伤。更难堪的,是内心深处的那种近乎嫉妒的情绪,毕竟是这样了!毕竟是功德圆满了!她一直期望这样,不是吗?她一直期望他们两个“好”,为什么现在心中会这样刺痛呢?她真想避出去,真想马上离开,却又怕太露痕迹了。她走到可慧的床脚,勉强想挤出一个笑容,但是,她失败了。倒是可慧,经过几秒钟的羞涩后,就落落大方的笑了起来:
  “糟糕,给你们当场抓到了!”她伸伸舌头,又是一脸天真调皮相。高寒不安的咳了一声。翠薇笑着瞪了他一眼。
  “高寒,”翠薇从上到下的看他,笑意更深了,丈母娘看女婿,怎么看怎么顺眼。“你来了多久了?”
  “吃过午饭就来了。”高寒有些狼狈,比狼狈更多的,是种复杂的痛苦。他偷眼看盼云,她已经避到屋子一隅,在那儿研究墙上的一幅现代画。他再看看翠薇和床上的可慧。
  “我要先走一步了。”他说:“我还有课。”
  “几点下课?”可慧问。
  “大概五点半。”“你要来哟,我等你。”
  他点点头,再看盼云,盼云背对着他。他咬紧牙关,心里像有个虫子在啃啮他的心脏,快把他的心脏啃光了。他毅然一甩头,高寒呵高寒,你只能在她们两个里要一个!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走出了病房。
  一走出病房,他就觉得脚发软了,穿过走廊,他不自禁的在墙上靠了一下。眼前闪过的,是盼云那受伤而痛楚的眸子,那瘦瘦弱弱的背影,那勉强维持的尊严……受伤,是的,她受伤了。因为他吻可慧而受伤了,这意味着什么?老天,她在爱他的,她是爱他的!老天!我们在做什么?老天!
  他在医院门口候诊室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把脑袋埋在手心中,手指插在头发里,他拚命的扯着头发,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同时呐喊起来:“盼云!盼云!盼云!盼云!”
  他呻吟着,把脑袋一直埋到膝盖上去。他旁边有个少妇带着一个孩子在候诊,他听到那孩子说:
  “妈妈,你看,疯子!疯子!”
  他抬起头来,去看那孩子,那母亲慌忙把孩子拉到怀里去,他对孩子咧咧嘴,露露牙齿,孩子的头躲到母亲衣服里面去了。他茫然的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走出医院的大门,迎面,是秋天的风,冷而萧飒。
  他没有离开医院很远,就站在那医院门口,他用背贴着围墙,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等待着。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固执的不看表,只是那样站着,像一张壁纸,眼睛直直的注视着医院门口。有人进去,有人出来,那孩子牵着母亲的手也出来了:
  “妈妈,疯子!疯子!”孩子又喊。
  那母亲悄悄偷看他一眼,一把蒙住孩子的嘴,抱着孩子急慌慌的逃走了。他扯了扯头发,觉得自己真的快发疯了。
  终于,盼云走出了医院的大门。他飞快的闪了过去,拦在她的面前。盼云抬眼看他,他们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们只是这样相对而视,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都不存在了。然后,高寒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她没有抗拒,很顺从的让他握着,他伸手叫了一辆计程车。
  “我们找个地方去坐坐?”他说。
  她点点头,从来,她没有这样顺从过他。
  上了计程车,他开始回复了一些理智,开始又能思想了。他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生怕她打开另一扇门跑掉,但是,她坐在那儿不动,有种奇异的沉静,有种令人心酸的柔顺。
  “去哪儿?”司机回头问。
  “去——”他犹豫着,忽然想起了那个老地方,那座莲花池。“去青年公园!”青年公园别来无恙,依然是空荡荡的没有几个游人,依然是疏落的林木,依然平畴绿野,依然是弯曲的莲池,莲池边,依然竖着那棵大树,大树下,也依然是那张孤独的椅子。
  他带着她走到树下,望着那莲池,那老树横枝,两人都在回想着那天落进莲池的情景。事实上,事情发生并没有多久,但是,这之间经历过太多事情,竟使他们有恍如隔世之感。盼云的眼光终于从莲池上移过来,落在高寒脸上了。
  他们彼此对视着,那样深深的、苦苦的、切切的对视着。高寒第一次在盼云眼里读出那么深厚的感情,那么浓挚的感情,那么没有保留的感情……他立即拥她入怀,她丝毫也没有抗拒,紧紧的抱住他的腰,他们的嘴唇贴住了。
  这是一个炙热、缠绵,充满煎熬、痛楚与悲苦的吻。他们彼此奉献,彼此需索,彼此慰藉着彼此,彼此渴求着彼此……千言万语,万语千言……都要借这一吻来传达,他们的吻搅热了空气。终于,他抬起头来,带着不信任的表情,去察看她的眼睛。又带着猝然的酸楚,把她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胸前。
  “哦,盼云,”他低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盼云!”
  她的面颊贴着他那个狮身人面像,石雕被她的面颊烤热了。她的手仍然紧抱着他的腰,她用全身心在感应这片刻的相爱与相聚。“你已经做对了。”她低声说。
  “什么做对了?”他追问:“对她做对了?还是对你做对了?”
  “对她!”她仰起头来,盯着他了:“高寒,你跟我一样清楚,在她失去记忆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刺激她了。我认识一个心理科医生,我去问过他,他说,如果是种最悲切的记忆,失去了是最幸福的,如果唤醒这记忆,很可能导致她疯狂。”
  “你有没有想过,”高寒仍然怀抱着她,苦恼的凝视着她:“她有一天,说不定会恢复记忆,想起杏林那一幕,那时,她会无地自容。”盼云颤栗了一下。“高寒,永远不要让她恢复记忆!”
  “这不在我能控制的范围之内吧?”
  “在你能控制的范围之内!”盼云有力的说:“只要你爱她,全心全意的爱她,不给她丝毫怀疑的地方,不给她任何需要回忆的因素……那么,她就根本不会再去想,心理医生说,这种失忆症可能是终身的,除非你再去刺激它,它就不会醒觉。”
  “别忘了,我也学医,我也念过心理学,这件事很危险,失忆症随时可能恢复!”“不会,不会!”盼云坚定的摇头:“只要你真心真意去爱她!”他的手紧箍了她一下。
  “你‘真心真意’希望我‘真心真意’爱她吗?”他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问。她凝视着他,眼中盛满了坦白的痛楚。
  “高寒!”她惨然低呼:“我们都无法选择了!都无法选择了!”“为什么?”“你跟我一样清楚为什么,你不能再杀她一次!我们都不能再杀她一次!你做不出来了,永远做不出来了!”
  是的,他做不出来了!当可慧生死未卜的时候,他只希望时间倒流,让一切没发生过,如今,时间真的倒流了。他再也不能把第一次的错误重犯!而且,如果现在再提出来,那是真的会彻彻底底的杀了可慧了。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周身颤抖。“高寒,去爱她!”盼云温柔的说:“你会发现爱她并不困难。事实上,今天你已经去‘爱’了,你吻了她,那并不困难,是不是?”他盯着她。“你吃醋吗?”他直率的问。
  “是的。”她真挚的回答。
  “也痛苦吗?”“是的。”他一下子又把她拥得紧紧的。在她耳边飞快的说:
  “我们逃走吧!盼云。什么都不要管,我们逃走吧,逃到没有人的地方去!”“不要说孩子话。”她有些哽咽。“这太不实际了。我们没地方可逃。责任、家庭、学业……你还有太多的包袱。人活着就有这些包袱,我们都不能逃。如果真能逃走,也没矛盾和痛苦了,反正,结论是一样,你要再杀可慧一次。你做不出来,我也做不出来!”他把面颊埋进她耳边的长发中,他吻着她的耳垂,吻着她那细细的发丝,他的眼眶潮湿,声音喑哑:
  “那么,你肯答应我一个要求吗?你肯抛开礼教和道德的枷锁吗?”“不,不能。”她咬咬嘴唇。“我知道你的意思,坦白说,不能。并不仅仅是道德和礼教,还有良心问题,我不能——
  欺骗可慧。我也不能冒这个险,唤醒她记忆的危险!”
  “我们现在算不算欺骗可慧呢?”
  她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
  “算。”她低语。“所以,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以后,我再也不单独见你了。”
  他往树上一靠,脑袋在树干上撞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揉揉头发,眼光死死的注视着盼云的脸。他在她脸上看到了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决,这使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都破碎了。然后,他体会出来,这几乎是一次诀别的会面,所以她那么柔顺,所以她那么甜蜜,所以她那么坦白,……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两人都看出对方的思想和感情。“不。”他机械化的说。
  “是的。”她悄声应着。
  “不!”他加大了声音。
  “是的。”她仍然悲壮而坚定。
  “不!”他大声狂喊了。“不!不!不!……”
  她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他,紧紧的贴住他,把遍是泪痕的面颊贴在他胸前,他用手摸索她的脸,摸到了一手的潮湿。他挣扎着低下头去,挣扎着吻她的面颊,吻她的泪,挣扎着喃喃的说:“怎么样才能停止爱你?怎么样才能停止爱你?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停止爱你?”“高寒,”她低声饮泣。“我们没有碰对时间,早三年相遇,或者晚三年相遇,可能都是另一种局面,现在,我们面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高寒,你有多少话要对我说,今天一次说完,你有多少感情要给我,今天一次给我,分手后,你就再也不是我的了。”他推开她,看她。“看样子,我们是真的要分手?”
  她点点头。他忽然笑了。转过身子,他笑着用额角抵住树干。“知道吗?盼云,我们一共只单独见过三次面,第一次在狗店门口买狗,我糊里糊涂的让机会从手中溜走。第二次就在这儿,你把我推进莲花池,闹了个不欢而散。第三次就是今天,你和我谈到从此分手……哈哈!盼云,这故事不好,写下来都没人能相信,我们连‘相聚’都谈不上,就要谈‘分手’!哈哈,这故事实在不好!即使你喜欢的那支歌,也先要‘聚也依依’,才能‘散也依依’呀!怎么会残忍到让我刚刚证实你的感情,就要面对离别……”
  她从他身后紧抱了他一下,把面颊在他背上贴了贴,然后,她转过身子,就放开脚步,预备跑走了。
  他飞快的回过头来。“站住!”他喊。她站住了,凄然的抬头看他。
  他面色惨白,眼珠却是充血的。他一步一步的走近她身边,望着她。他的声音低沉而理性了:
  “我没有权利再纠缠你,没有权利再加重你的烦恼。如果爱一个人会这么痛苦,我真希望人类都没有感情!”他顿了顿。“你是对的,我不能同时要两个女人,除非我们都能狠心让可慧再死一次,否则,我和你没有未来。”他咬住嘴唇,他的嘴唇毫无血色,低下头去,他取下了自己脖子上那狮身人面像,挂到她的脖子上去,拉开她的衣领,他让那狮身人面像落到她胸前,贴肉坠着。整理好她的衣服,他继续说:“知道埃及人已经解散了吗?这是我最珍爱的饰物,我把它送给你。为了你,从此,我发誓不再唱歌!我生命里再也没有歌了。可是,盼云,答复我最后一个问题……”
  她等待着。“即使我和可慧结了婚,我们还是会见面的,是不是?”他问:“如果我们见到面,你认为我能装得若无其事吗?假如我不小心,泄漏了我内心的感情,又怎么办?”
  她看了他片刻。“你不会泄漏的。”她哑声说。
  “我不像你这样有把握。”
  她深深看他,默然片刻。
  “你不会泄漏的。”她再重复了一句:“因为,我会想办法让你不泄漏!”再看了他一眼,她咬紧牙关,毅然的一甩头,掉转身子,往公园门口走去。他本能的向前倾了倾,似乎要拉住她,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公园的小径上,消失在那绿野疏林中,消失在那暮色苍茫里。他退后了一步,仰靠在身后的大树上,他抬眼看天,有几片灰暗的云在缓缓的移动。他脑中,沉甸甸的、苦涩涩的浮起了几个句子:
  
  “也曾问流水的消息,也曾问白云的去处,
  问不清,问不清的是爱的情绪,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11  可慧终于出院了。深夜,盼云独自待在卧室里。回忆着可慧出院回家的一幕。可慧,那活泼爱动的可慧,那天真任性的可慧,虽然脚上还绑着石膏,虽然她不能走路,她仍然弄了副拐杖,在室内跳来跳去,跳得奶奶心惊胆战,生怕她摔倒。跳得翠薇亦步亦趋,在旁边大呼小叫。只有文牧,冷静的坐在沙发里看着,一面笑着说:“让她跳吧!在医院里待了二十天,亏她忍受下来!现在,让她跳吧!反正有个准医生,随时会照顾她!”
  “也不能因为有高寒,就让她摔跤呀!”翠薇嚷着:“何况,我看高寒也不会接骨!”“他虽然不会接骨,”文牧说:“他是心脏科的专家!咱们可慧那小心眼里的疑难杂症,他都会治!”
  “爸爸!”可慧撒赖的叫。
  满屋子笑声,高寒也跟着大家笑。盼云不能不笑,她的眼光始终没有和高寒接触。
  “高寒,”文牧拍了拍高寒的肩。“你说说看,你是不是专治可慧心脏上的疑难杂症!”“我看,可慧的心脏健康得很,”奶奶插了句嘴:“倒是高寒的心脏有些问题。”“怎么?怎么?”可慧天真的问,一直问到奶奶眼睛前面去。“你怎么知道?他的心脏怎样?”
  “有些发黑。”文牧接口。“如果不发黑,怎么会骗到我女儿呢!”“爸爸!”屋子里又一片笑声,高寒不经心似的走过去,和那正在给大家倒茶的盼云碰撞了一下,他很快的看她一眼,她若无其事,面无表情的往厨房走去。
  “我看,”高寒开了口:“发黑倒没发黑,有些破洞是真的。”
  “怎么?怎么?”可慧又听不懂了。“怎么会有破洞呢?什么意思?”“你撞车的时候,”高寒轻哼着:“我一吓,胆也吓破了,心也吓破了,到现在还没修好。”
  “哼!”可慧笑得又甜蜜又得意,面颊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她跳呀跳的跳到父亲面前去,瞪圆了眼珠子,鼓着腮帮子。“爸,这个人油嘴滑舌,很靠不住,哦?”
  “是靠不住,”文牧说:“你别靠过去,就成了!”
  “哎呀!”可慧大喊:“爸!你今天怎么啦!”
  全家都笑成了一团。可慧一边笑,一边又发现钢琴了,又发现丢在墙角的吉他了,她叫着说:
  “吉他!钢琴!噢,高寒,我好久没听到你唱歌了,你唱一支歌给我听,好吗?小婶婶,拜托拜托,你弹钢琴好吗?我在医院里闷得快发疯了!高寒,弹吉他嘛!弹嘛!小婶婶,你也弹琴嘛!”盼云怔在那儿。忽然听到高寒说:
  “好,你要听什么歌?”
  “随便什么。”“等我先喝口茶,好吗?”
  高寒说着,拿了茶杯到餐厅去倒开水。只听到“当啷”一声,不知怎的,高寒把一瓶滚开水都倾倒在手上。他跳起脚来,疼得哇哇大叫:“哎哟!烫死了!”“你怎么搞的?”可慧又急又心疼,拄着拐杖就跳了过去。“烫伤没有?烫伤没有?”她抓起他的手来,立刻就喊:“糟糕,很严重呢!又红又肿起来了,当心,一定会起水泡。你呀!你——真不小心,倒杯茶都不会。何妈!何妈!面速力达母!……”整个客厅中一阵混乱。盼云趁这阵混乱就溜上了楼。高寒什么时候离开的,她不知道,她却深深知道一件事,为了避免唱这支歌,他不惜用苦肉计。当时,她正站在热水瓶旁边,她亲眼看到他怎样故意把刚冲的热水倒翻在自己手上。再也不唱歌了,难道真的他从此再也不唱歌了?她从衣领中拉出那狮身人面像,把嘴唇贴在那石像上。不行!她脑中飞快的想着:日子不能这样过下去。再这样下去,她和高寒都会疯掉!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在卧室中踱着步子,忽然想起“家”来了。想起倩云,想起爸爸妈妈,想起倩云对她说过的话:“爸爸妈妈到底是亲生父母,不会嫌你……”
  是的,该回去了。做了三年钟家的儿媳妇,换得了一颗满目疮痍的心。该回去了。但是,怎么对钟家说呢?怎么对可慧说呢?钟家由上到下,老的小的,都没有任何人对不起她呀!可是……不管怎样,钟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今天下午,如果她不在场,或者高寒会唱歌的,不是吗?她在场,高寒是宁死也不会唱了。她该走了,让高寒好好的、专心的去爱可慧,让这一切都结束……
  她从床底拖出了箱子,打开壁橱。她把自己的衣物放进箱子里。然后,她想起来,她该打个电话回家去。她看看手表,十一点多钟了。她房间里没有电话,本来要装分机的,文樵去了,她也无心装分机了。现在她必须下楼去打。侧耳倾听,整栋房子静悄悄,大家都睡了,可慧把每个人都闹得筋疲力竭了。她轻悄悄的溜出了房间,客厅里暗沉沉的。只在楼梯拐角亮着一盏小灯。她赤着脚,走下楼梯,半摸索着,找到了茶几和电话,坐下来,她也不开灯,就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拨着电话,她知道:楼上只有文牧夫妇房间里有分机,她希望拨号的叮铃声不要吵醒他们。
  接电话的是倩云。她显然还没睡。
  “喂,姐,”她诧异的说:“有什么事吗?你怎么这么晚打电话来?听说可慧出了车祸,你帮我向她说一声,我忙着写毕业论文,也没去看她,她好了吗?”
  “是的,今天出院了。”
  “噢,我知道她不会有事的,”倩云咭咭呱呱的。“她的长相就是一股有福气的样子,不会有事的。喂,姐,她是不是在和高寒谈恋爱?”天!不要谈高寒。她抽了口气:
  “倩云,”她打断了她。“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明天回去。”“上午吗?我有课。你回家看妈妈爸爸吗?你是该回来一趟了……”“不不,倩云。我并不是回家一趟,我是准备搬回家住了。长期回家了。你明天早上跟妈说一声……”
  “搬回家住?”倩云叫了起来,敏感的问:“发生了什么事?你和钟家闹别扭了?……”
  “不是。你不要乱猜。是因为……想通了。你不是一直要我回家住吗?你——不欢迎我回家住吗?”
  “怎么会?太好了!姐,你能想通真太好了!我明天不上课了,请半天假来接你!”
  “算了,倩云。我自己会回来,你别请假,我又没有什么东西,一口箱子而已,叫辆车就回来了。”
  “你确实——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倩云怀疑的问。“老实说,我不太相信你是单纯的想通了。钟家怎么说呢?”
  “我还没告诉他们!”“姐,”倩云迟疑了。“你很好吧?”
  “我很好,真的。总之,明天就见面了,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轻轻的挂断了电话,她在黑暗中坐着,心里涌塞着一股难言的苦涩。半晌,她站起身来,正预备走开,客厅里的一盏台灯突然亮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文牧正坐在客厅一角,静静的看着她。
  “噢,”她惊慌的说:“你怎么还没睡?”
  “坐在这儿想一些事,”文牧说,眼光紧盯着她的胸口,她随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那狮身人面像正垂在睡衣外面,她慌忙把它藏进衣领里去。文牧抬眼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所以你要回去?”她轻轻的蹙起眉头,没说话。
  “盼云,”文牧燃起了一支烟,走过来,把一只手压在她肩上。“我知道的,我都看在眼里,我想,不止我知道,妈也有些明白。”她仍然不说话。“请你原谅我,盼云,”他温柔的说:“天下的父母都很自私,可慧是个感情非常强烈的孩子,我不要她受伤。我一直怕她受伤。”她背脊挺了挺,仍然不说话。
  “你心里在骂我,”他低语:“你有种无言的反抗精神。唉,盼云,相信我,我并不希望家里发生这种事。刚刚我坐在黑暗里,我就是在想你的问题。我不愿可慧受伤,但是,我们全家都在让你受伤。”她还是不说话。“怎么?”他叹了口气:“恨我们?”
  她望着他,摇摇头。“我不恨任何人,”她幽幽的说:“而且,我很感激你,自从文樵死后,你最照顾我。现在,我只求你一件事,既然你已经发现我要回去了。”“什么事?”“帮助他们两个,尤其是——高寒。给他时间,不要逼迫他,不要明讽暗刺,给他时间。帮助他,他真的需要帮助。”她咽住了,两滴泪珠从眼眶里夺眶而出,沿着面颊滚落。
  “哦,盼云!”文牧轻喊。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帕,他激动的去擦拭她的面颊。“我多虚伪!多自私!多残忍!我们实在无权让你这样痛苦!你并不欠钟家什么,你又这么年轻,如果能有个新开始,比什么都好……”
  “不,不,不要说了!”她啜泣着,憋了一整天的泪水忽然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慌忙扶住她,急促而低声的说:“别哭,请你别哭!”她把面颊埋在他肩头,他拥着她,轻拍着她的背脊。在这一刻,她对文牧有一种亲切的,半像父亲,半像兄长的感情。事实上,在钟家三年,她深深体会到文牧对她那种无言的照顾,也深深体会到,只有文牧比较了解她内心深处的感触和哀愁。现在,高寒的事在两人间一说破,她就恨不能对他放声一哭了。因为,她不能对任何人说,不能对任何人哭。
  他不停的拍抚她,急切的想止住她的眼泪,却苦于无言安慰,苦于必须扮演自己的角色,一个保护幼雏的老鸟,他恨自己的虚伪和自私,恨自己和全家加在她身上的痛苦,甚至,恨那早逝的文樵!……有妻如此,怎舍得魂归天国!他恨这一切。恨这一切加起来的结果——盼云。一个孤独无依,不知该何去何从的女人!
  忽然间,他们听到楼梯顶有一声轻响,接着,客厅里灯火通明,有人打开了客厅中央的大灯。然后,是可慧尖锐的惊呼声:“爸爸!小婶婶,你们在做什么?”
  他们抬起头来,可慧正拄着拐杖,站在楼梯的顶端,睁大眼睛对他们望着,好像他们是一对妖怪。盼云惊跳起来,忽然发现自己的失态,文牧也慌忙推开盼云。但是,迟了,都迟了。可慧的喊声已惊醒了全屋子的人,翠薇冲到楼梯口一看,就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文牧!”她尖叫。“你这个混蛋!你下流!你卑鄙!你……你……”她开始高声呼喊:“妈!妈!妈!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我早就怀疑了!我早就发现他们两个眉来眼去!守寡!守寡!这是什么时代了?还有人年纪轻轻的留在钟家守寡……”“翠薇!”文牧低吼着:“事情没闹清楚,你不要乱吼乱叫!”
  翠薇穿着睡衣直冲下楼,抓住了文牧的衣领。
  “你还要怎样才算清楚?你说!我知道,盼云一进钟家的门我就知道,你喜欢她,你一直喜欢她,你敢不承认吗?”
  “是的,我是喜欢她!”文牧火了,用力推开翠薇:“我喜欢她比你有思想,喜欢她比你懂感情,喜欢她沉静温柔,逆来顺受……喜欢她懂得牺牲,同情她承受了所有平常人不能承受的痛苦……”“文牧!”奶奶也扶着楼梯,颤巍巍的走了下来,指着文牧的鼻子说:“你疯了是不是?你还不住口!大吼大叫干什么?想制造丑闻吗?”
  盼云跌坐在沙发里,忽然间,她觉得这一切可笑极了,觉得自己简直在一个闹剧之中,觉得连解释都不屑于去解释,而且,觉得又疲倦又乏力又懒洋洋的。她居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把脸藏到衣袖里去。
  “你笑?你还笑得出来?”翠薇摇撼着她。“你怎么笑得出来?你怎么笑得出来?”她继续笑。怎么笑得出来?因为这是一个闹剧,一个天大的闹剧!守寡的弟妇和哥哥相爱,这是现成的电影题材!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妈!放开她!”她听到可慧的声音,抬起头来,她看到可慧一跳一跳的跳了过来,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妈!请你不要这样!小婶婶已经快要晕倒了!”
  盼云望着可慧,又笑了起来。
  “可慧,”她终于开了口,边笑边说:“我并没有要晕倒,人的意志力非常奇怪,晕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十个晕倒的人有九个在装腔,我还没有那么脆弱。你放心,我并没有晕倒!”可慧痴痴的看着她,眼泪在眼眶中旋转。
  “你为什么一直笑?”她呆呆的问,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要试试她有没有变成瞎子。然后,她又跳着走近她,仔细看看她,回头对奶奶说:“奶奶,她有些不对头,你们不要再说她了!”“放心!”盼云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想掠过这些人,走到楼上去。“我很好,我并没有疯!”
  “你很好!”翠薇的一腔怒火,如野火燎原般一发而不可止,她冲了过去,抓住盼云的胳膊,就给了她一阵昏天黑地的乱摇。“你这个无耻的、下流的东西!你居然说你很好!你是很好,你拆散别人的家庭,勾引别人的丈夫……你!你这个小寡妇……”“翠薇!”奶奶厉声喊:“住口!你在说些什么?注意你的风度!”“妈,你骂我吗?”翠薇问:“你不骂她而骂我吗?发生了这种事情,每个做太太的都该维持风度,是不是?当丈夫有外遇的时候……”“翠薇,”文牧过来抓住了她。“你最好少胡说八道!你未免太糊涂了!是非好歹,你完全分不清楚,你根本——”他大叫:“莫名其妙!”“我是莫名其妙,”翠薇仰着下巴。“我说错了,你这是‘内遇’而不是‘外遇’!”
  盼云有些惊讶的看她,又想笑了!难得,翠薇也有一些机智和幽默感。她理了理头发,她的头发已被翠薇摇得乱七八糟。而且,很要命,她真的已开始发晕了。伸出手来,她作了个要大家安静的手势,说:
  “不要吵了,我本来想明天和你们好好告别!看样子,我无法等到明天!事实上,我的箱子都已经收拾好了,你们等在这儿,我上楼去拿了箱子,马上就走!抱歉,”她望着奶奶:“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你们分开,说实话,你们都很好,真的很好!奶奶,”这是第一次,她改口不叫奶奶为妈,而跟着可慧称呼。“谢谢你爱护了我这么多年,我或者有很不周到的地方,但是,还不至于让你们家出家丑!您放心,奶奶。”
  她不再看屋内其他的人,就转身上楼去拿箱子。全房间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也没有人拦阻她。她上了楼,胡乱的把箱子扣好,换掉了睡衣。再抱起地毯上的尼尼,拎着箱子下楼,发现全屋子的人仍然呆在那儿,好像被催眠了似的。她往门口走去,回头再看了一眼。
  “再见!”她说。“等一会儿!”可慧叫,扑了过来,由于扑得太急,又没注意自己的脚伤,她一跤就摔了下去。文牧本能的扶住了她,她呻吟着,爬起来,完全不顾自己的伤痛,她半跳半爬的跑过去,拉住了盼云的衣襟,盼云回头看她,她满脸泪痕狼藉。“小婶婶,”她抽噎着说:“不管你做了什么,或没有做什么,我都抱歉。我没有安心要大叫,我只是饿了,想下楼找东西吃……”“不用解释,”她平静的说,箱子放在脚边,尼尼在她怀中发抖,她用手指怜惜的抹去可慧颊上的泪痕。“不用解释!我没有怪你!”“可是,我怪我自己!”她恨恨的说,掉着眼泪。“我害你这样子离开,不不,”她急急的说:“你不要走,小婶婶,你不要走!”“可慧!”翠薇厉声喊。
  “放心!”盼云抬头对翠薇笑了笑。“我不会为可慧这几句话就留下,这屋里,”她四面张望,连何妈都被惊醒了,躲在厨房门口偷看。“似乎没有什么力量再让我留下了。”她再看可慧,可慧那含泪的眼睛,那歉疚的神情,那依依不舍的模样,以及那份说不出口的焦灼……都引起她内心仅余的一抹依恋。她用手轻抚着她的面颊,她低低的说:“别哭,可慧,我走了,只有对你好。以后——要活得快快乐乐的,你——
  一直那么好,不止自己充满活力,还把活力散播给周围每一个人。可慧,坚强一点,你这么善良,我相信你会掌握住你的幸福。”可慧仍然死命攥住她的衣襟,由于母亲在场,她苦于无法说话,她喉中哽塞着,眼睛痴痴的看着盼云,手指攥得牢牢的。盼云用手掰开她的手指,对她安慰的低语:
  “傻孩子,又不是生离死别,怎么这样想不通呢?你只要想我,需要我,随时打电话给我!”
  可慧悄悄点头,无可奈何的放开了手。
  盼云拎起箱子,听到奶奶在叫:
  “文牧,去给盼云叫辆车!送她出去!”
  怎么?还派文牧工作啊?盼云回头看了奶奶一眼,奶奶那白发的头很尊严的昂着,那老眼并不昏花。她和奶奶很快的交换了一个注视,心里有几分明白,奶奶并不昏庸,奶奶也不老迈,但是,奶奶很精明很果断,很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的家庭。她走出了大门,花园里,一棵芭蕉树被风吹得簌簌瑟瑟响。天上有几颗寥寥落落的寒星。风扑面而来,已带着深秋的凉意,她本能的瑟缩了一下,怎么天气一下子就变冷了?穿过花园,打开大门,文牧始终一语不发,到了门外,她很快的拦到一辆计程车。“盼云,”他急促的说:“抱歉。”
  她打开车门,很快的上了车,仍然没有再说话。车子驶向黑夜的街头,她望着车窗外面,双手紧抱着尼尼,到这时,才隐隐感到那种深夜里被放逐的滋味。放逐!是的,她已经被婚姻、爱情、家庭……统统放逐了。她把面颊又习惯性的深埋在尼尼的长毛中。
12  高寒第二天晚上,就知道盼云搬出钟家了。
  在钟家的客厅里,只有可慧和高寒两个。大家都很识相,高寒一来,全家都避开了。可慧腻在高寒怀里,脑袋半枕着高寒的膝,小脸蛋上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她已经把经过情形很简单的告诉了高寒,再加上了她自己的自怨自艾和懊恼。
  “我真不懂,我开门关门,跳呀跳的跑出来,声音够大了,他们怎么会听不到?我也不好,明明听到有人在哭,我还去开灯,弄得全家天翻地覆,鸡犬不宁。小婶婶走了,妈妈哭了一夜,到现在也不跟爸爸说话,奶奶也生气……哎,”她转了转眼珠,看着高寒:“你猜怎么,奶奶并不怪爸爸,天下的母亲好自私呵,儿子总是自己的好,她反而骂妈妈不懂事,不了解男人,不会拴住丈夫……气得妈妈哭得死去活来!”
  高寒愕然的听着这一切,脑子里昏昏然的像被浇了一锅烧热的蜡,把所有的思想都烫伤了而且凝固了。好半天,他根本弄不清可慧在说些什么,然后,他懂了。坐在那儿,他双手撑着下巴,苦苦思索,苦苦回忆,苦苦分析……他不动也不说话。可慧却仍然在唉声叹气。
  “其实,也不能怪小婶婶,她和我小叔的感情那么好,结婚两个月小叔就死了,那时,小婶婶才二十一岁,我爸当时就说:她等于还是个孩子!我想,我爸一开始就喜欢她!其实,一个男人要爱上小婶婶是很自然的啊,你说是不是?她那么美,那么年轻,那么忧忧郁郁文文弱弱的。又会弹钢琴,又很有才气……哎!你知道吗?我同情爸爸和小婶婶。怪不得,这些日子来,我总觉得小婶婶有心事,总觉得她好不对劲,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高寒瞪着可慧。“你爸怎么说?”他闷声问。
  “爸爸呀!”可慧摇摇头。“他当时就对妈又吼又叫,说他就是喜欢小婶婶,喜欢她有思想有深度懂感情……反正说了一大套。你不了解我爸,他不是怕事的人,他很多情,如果把他逼急了,吃亏的还是我妈!”
  高寒磨了磨牙齿:“可是,他还是让她走了?在深更半夜里,让她一个人走了?”可慧看了他一眼,抓起茶几上的一个橘子,她开始剥橘子,一面剥,一面说:“你要他怎么办呢?家里有老的有小的,他总不能跟着小婶婶一起走吧?唉!小婶婶也很可怜,我看着她出去,心都痛了,说真话,我好喜欢好喜欢她!怎么想得到她会……她会……唉!”她左叹一声气,右叹一声气,把剥好的橘子一片一片喂到高寒嘴里去,她瞅着他,终于甩了一下头:“高寒,我们不要谈这问题了,好不好?我们不要谈了。”她抓过他的手来:“好啊,起水泡了!你起码一个月不能弹吉他!”
  他抽下手来,烦躁的站起身子,在室内兜了一圈。
  “你家有香烟吗?”他问。
  “香烟?你又不抽烟,要香烟干什么?”
  “我想抽一支。”他翻开茶几上的烟盒,拿了一支烟。可慧慌忙取过打火机,帮他打着了火,陪笑的说:
  “你这人粗手粗脚,搞不好打个火,再把手指烧起来,如果你要抽烟,让我来帮你点火。”
  他燃着了烟,深吸了一口,把烟雾喷出来。可慧稀奇的看着他,叫着说:“你会抽烟!”“会的事多着呢,只是你不知道!”
  “哦?”可慧挑着眉毛。“敢情你在我面前装正经,你是个伪君子!”“世界上的伪君子也多得很,不止我一个!”
  “噢,”可慧翻了翻眼睛。“你吃了冲菜吗?”
  “什么意思?”“没吃冲菜,怎么尽冲人呢!看样子,你今天脾气大得很,为什么?”他勉强的笑了,望着可慧。
  “不为什么。”他低叹着说:“我的脾气一向就不好,你知道的。”她娇媚的笑了,用她温暖的小手去握住他的手。
  “我不会惹你生气,我尽量不惹你生气,假若我无意间惹你生气了,你可以骂我吼我,甚至打我,但是,你不要去爱上别人,永远不要,好吗?”
  他盯着她,在她那深情的、专注的、柔媚的眼光和声音中迷惑了。她用手勾下了他的脖子,又献上了她那柔软而甜润的唇,她舌尖还带着橘子的香味。
  同一时间,盼云正躺在家里的床上,接受楚医生的治疗和打针。楚鸿志是贺太太请来的,是贺家的家庭医生,事实上,楚鸿志不是内科,而是心理科的大夫。自从文樵去世以后,盼云每次回娘家,都被贺太太逼着见楚鸿志,逼着吃他的配方,安眠药、镇定剂……和深呼吸。
  这次,请楚医生几乎是必要的,盼云自从半夜回家后就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她总是笑,不停的笑,笑得古怪而凄凉。她整夜没睡,只是坐在床上发呆和傻笑。贺家两老都被她弄了个手忙脚乱,贺太太想打电话问钟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被盼云严词阻止了,她用手压着听筒说:
  “我们和钟家已经没有关系了,再也不要打电话过去!再也不要去惹他们!”“但是,”贺太太懊恼而焦灼的说:“一定发生了一些事情,是不是?”“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盼云呆呆的坐着,呆呆的说,还带着呆呆的笑。“首先,是文樵死了,然后,是我买了尼尼……尼尼!哦,尼尼!”她忽然惊慌的四面找寻:“尼尼!尼尼呢?”
  “在这儿!”倩云嚷着,慌忙抱过那正瑟缩在床脚的尼尼,放进她怀里。那小东西由于不习惯换了环境,在簌簌发抖。盼云立刻把它紧抱在怀中,用睡袍的下摆包着它,给它取暖。
  “我买了尼尼……”盼云继续说,像在做梦。“可慧参加了舞会,然后,可慧有了男朋友,然后,可慧出了车祸,然后,我和文牧被他们抓到了……”
  “你说什么?”贺太太听出了要点:“你和文牧怎么样?”她心慌慌的问,母性的直觉在提醒她,可能,出了大麻烦了!二十四岁,她才只有二十四岁呀!
  盼云怔了怔,又笑了起来,笑得把脸藏在尼尼的长毛中。倩云坐在她身边,用手环抱住她的肩,轻轻的摇着她,紧紧的追问着:“到底怎么回事?姐,你不要弄得全家心神不定好不好?”
  “我是个‘鬼’,”她笑着说:“我到哪个家庭,哪个家庭就不会安静!”贺先生看着这一切,简单的说:
  “去请楚大夫来,她需要一个心理医生!”
  “不要小题大作!”盼云收起了笑,正色说:“我并没有精神错乱,我只觉得人生的事很可笑。许多时候,我们都在演戏,也不知道演给谁看!”
  “盼云!”贺太太喊:“你说说清楚,什么叫你和文牧被抓到了?什么事被抓到了?”
  盼云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她又笑了。
  “他们以为我和文牧在恋爱,全家闹了个天翻地覆,紧张得不得了,只好把我遣送回家!”
  “姐,”倩云紧盯着她,问:“你是不是在和文牧恋爱呢?”
  盼云大笑起来,把尼尼放在床上,她笑得喘气。
  “你想呢?”她反问:“很好的小说材料,是不是?写出来准轰动,只是新闻局会取缔!”“姐!”倩云叫。盼云不笑了,抬起头来,她眼光澄澈的看着父母,又看倩云,她真切的、坦白的、一本正经的说:
  “我没有。绝没有和文牧恋爱,这是个误会,很可笑的一场误会。所以我一直想笑!”
  贺太太放下心来,立刻,她就生气了。
  “既然是误会,他们凭什么半夜三更把你赶回来?我打电话跟他们评评理去!”盼云拉住母亲的衣服:
  “难道你不准备收留我,还要赶我回钟家去吗?”
  “胡说!”贺太太激动的拥抱着盼云。“你再也不要回钟家了,永远不要回去了。”“那么,还评什么理?惹什么闲气?误会就让它误会吧!我都不生气,你们气什么?”
  于是,贺太太没打电话。大家都隐忍了下来。但是,盼云从回家后就没对劲过,她不吃不喝不睡,坐在床上,一忽儿呆呆的出神,一忽儿又傻傻的笑。问她话,她也回答得清清楚楚,不问她话,她就整天不开口。这使贺家夫妇和倩云都担心得不得了。白天,倩云利用上课的时间,打了个电话到文牧的办公厅,文牧把晚间发生的误会说了一遍,当然,说得并不清楚,因为不能扯出高寒,他无法解释盼云何以会伏在他怀里哭泣。倩云满腹狐疑的回到家里,只对母亲说:
  “妈,请楚鸿志来吧!不管怎么回事,姐姐总有点不对劲!”
  于是,楚鸿志来了。于是,盼云只好接受楚鸿志的治疗。说真话,楚鸿志在心理医生中,是相当有名气的。他年纪不大,才只有四十岁左右,是留美回来的,在美国,他至今还保留着工作,一年之内,总有好几个月在国外。他的医术也很高明,他很能让病人放松自己,也很能让病人信赖他。盼云有一次对他说过:
  “你知道吗?你的工作等于是个神父,那些病人需要发泄,你就坐在一边听他们发泄。”
  楚鸿志想了想,笑了。
  “你该说,神父都是很好的心理科医生,心理科医生却绝不是神父!”“为什么?”“因为——”楚鸿志笑得坦率。“心理科医生会结婚,神父不能。”盼云也笑了。在某些时候,盼云相当欣赏楚鸿志,因为他很有幽默感。楚鸿志有个并不太幸福的家庭,他的太太数年前死于癌症,留下了两个稚龄的孩子。所以,在文樵刚死的时候,楚鸿志尽心尽意的治疗过盼云,他对她很坦白的说过:“你有的感受,我都能了解。以前读浮生六记,看到沈三白说,奉劝天下夫妇,感情不要太好,以免当一个早走一步的时候,另一个过分痛苦。这种感觉,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体会!我和我太太之间从没有爱得死去活来,但是,她走的时候我仍然难过得要命!”
  盼云肯接受楚鸿志的治疗,也因为他不是江湖医生,他细心,他诚恳,他像个朋友。
  现在,楚鸿志坐在盼云的床前,他特地支开了倩云和贺氏夫妇,他注视着盼云。恳切而真挚的说:
  “说吧!”“说什么?”她问。“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想说——”盼云侧着头想了想。“人生是一场闹剧。”
  “我同意。”楚鸿志笑着。
  “我想,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会同意。”
  “那也不见得。你再说说看!”
  “我说,我并不需要医生。”
  “对!你需要睡眠、营养、休息、照顾,和爱情。”
  她惊动了,看着他。笑了。
  “可惜,你这个医生的处方里,很多药你自己都配不出来!”他也笑了,伸手拍拍她的手。
  “让我给你打一针,好好的睡一觉,等你睡够了,休息够了,精神也好了,我们再细细的讨论我的处方里,有哪几味药没配好!现在,最起码我可以给你配前面三种药!怎样?”
  “你要给我打什么针?有没有一种针药名叫‘遗忘’,打了就可以把过去所有所有的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你不需要那种针,那会使你变得迟钝!”
  “对了,我正希望迟钝!”
  他深深看她,准备着针药。
  “这管针药打进去,包管你就会迟钝!”
  “迟钝到什么程度?”“到睡着的程度!”“哈!搞了半天,还是镇定剂!你不觉得,我很镇定吗?不过……”她想了想,卷起衣袖。“打吧!能睡觉也是一种福气!”他望着她那雪白的手腕,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她那细瘦的手臂是楚楚可怜的。他给她扎上橡皮管,让静脉管突出来,一面把针头插进去,他一面习惯性的找话题,以免病人感觉出打针的痛楚。
  “你上次告诉我,有个朋友害了‘失忆症’,现在,她好了没有?”“她不会好的,”她很快的说:“我是她,我也不会好。楚大夫,你有没有希望过失去记忆?”
  “从没有,我知道如何去面对真实。”
  “你能让你自己失去记忆吗?”
  “不能。”“唉!”她叹口气,摇摇头。“你也只是个凡人!”
  “本来就是凡人,谁都是凡人!记忆是一样很好的东西,有时会填补一个人心灵的空虚,有时也会带来欢乐或痛苦,人不该放弃记忆。”他抽出针头,揉着她的手腕。微笑漾在他的唇边。“记得第一次给你打针,你才十五岁,因为和你的英文老师吵架,你骂她是心理变态的老巫婆,她要开除你,你气得又发抖又哭又跳,你爸爸没办法,只好把我找来给你注射镇定剂。盼云,你一直是个感情容易激动的孩子,你的问题出在,这些年来,你过分的压制自己,既不能痛快的哭,又不能痛快的笑!”她眼眶潮湿。“十五岁?你还记得?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她靠在枕头上,有些昏昏沉沉起来,那药性发作得非常快。“楚大夫,你明天还来吗?”“是的!”她微笑了一下,伸手去摸尼尼,把尼尼揽在怀中,她昏然欲睡了。嗫嚅着,她模模糊糊的说了一句话:
  “幸好你是医生,否则,我会以为你爱上了我!”
  闭上眼睛,她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又长又久又沉,连梦都没有。她是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的。睁开眼睛来,她一眼看到倩云正握着电话听筒,非常不耐烦的低声喊着:
  “跟你说了几百次了,你怎么又打电话来?高寒,你不能跟我姐姐说话,她病了,打了镇定剂才睡的!你到底有什么事?不要再拿你和钟可慧的事来烦我姐姐,她与钟家早就没关系了!什么?你现在要过来?你马上要过来?不行,不行……”盼云完全醒了,睁大眼睛,她看着倩云。高寒!她有没有听错?是高寒吗?她支起身子,伸手给倩云。
  “听筒给我,我跟他说话!”
  倩云把听筒交给她,一面走出房门,一面叮嘱着:
  “你别太劳神啊,楚大夫说你需要休息!”
  她接过了听筒,目送倩云离开。
  “高寒?”她问。“盼云!”高寒喊了起来。“这是我第十二个电话!你好吗?为什么不能接电话?”“他们给我打了针……”她说:“我睡着了。”
  “打针?你病了?别说了,我挂断电话马上到你家来!我们见面再谈!”“喂!”她喊,头脑有些清楚了。“你不能来,不许来!我们都谈清楚了的,你说过不再……”
  “说很容易,做很困难!”他说:“尤其,听到可慧谈起前天晚上发生的事以后……”
  “可慧告诉了你?她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和她爸爸在一起,被她撞见了。”
  “哦,”她衰弱的低应了一声。心里在迅速的转着念头,迅速的组织着自己的思想。“你已经知道了?”她低声说:“你瞧,你并不是唯一的一个!”“少来这一套!”高寒的声音粗鲁野蛮而强烈,充满了感情,充满了了解,充满了苦恼。“我一点点都不相信!一丝丝都不相信!因为我太了解你!你绝不是同时能爱两个男人的女人!钟家如果不是出于误会,就是出于陷害!我要查明这件事,我告诉你,我要查明白!”
  “别查了!”她更软弱了。“请你别查了!”
  “那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谈。”“好,”他顿了顿。“我过来!”
  “不行!”“盼云!”他叫:“要我从此不见你,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他一叠连声的、低低的、沉沉的说了二十几个“我做不到”,说得盼云心都碎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高寒,”她憋着气说:“你是男子汉,不要耍赖。你不要逼我,我们已经都讲好了,在青年公园,我们已经把一切都了断了。如果你继续逼我,我告诉你……我会……我会……”她咬住嘴唇。“你会怎样?”他问。“并不是只有可慧会做那件事,”她咬牙说:“如果是我做,我不会允许达不到目的,因为,我家住在第十二层楼!”
  电话那端,高寒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
  “我投降。”他急促而窒息的说。“我都听你,都依你,你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投降。”
  “那么,永远别再打电话给我,永远别来看我,永远也不要再来烦我!”她挂断了电话。倩云端着牛奶和食物进来了。
  “怎么回事?高寒找你干什么?他不是和钟可慧打得火热了吗?”“是,”她吸吸鼻子。“小两口吵了架,要我当和事佬。”她撒谎撒得像真的。“你还管他家的事呀!”倩云瞪大了眼睛。“让他们去吵!最好吵得屋顶都掀掉!”盼云望着倩云,心里忽然掠过一个想法,如果是倩云嫁到钟家呢?看着倩云那坚定的神态,她知道,如果是倩云,所有的事都不一样了!文樵不一定会死,倩云也决不可能和可慧爱上同一个男孩子,如果真发生了,倩云也不会从这战场上撤走。悲剧,是每个人自己的性格造成的。忽然,她觉得自己是有些傻气的,或者,她该和高寒逃走?或者,她不必去管可慧的死活?或者……她咬咬牙,似乎又看到可慧那攥住自己衣襟的手,那哀哀欲诉的眼神,那含泪的眸子,还有那躺在车轮前的身体……她猛一甩头,把这卑鄙的念头甩掉了。 13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变得很平静了。
  盼云住在娘家,几乎足不出户。连续两个月,她都大门不迈,二门不出。有时,倩云急了,才拉她出去看电影。如果要她逛逛街,她就毫无兴致了。她仍然在消沉之中,消沉得像是又回复到三年前,文樵刚死的日子中去了。但是,那时的她是个大刺激后的悲切,现在,她却平静得出奇。她对楚大夫说:“以前看屠格涅夫的小说,他有句话说:‘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层’,我总是看不懂,不知道怎样算是沉在河流的底层?现在,我有些明白了,我正沉在河流的底层。”
  “是什么意思?”楚大夫问:“我不懂。”
  “我沉在那儿,河流在我身上和四周流过去,是动态的。我呢?我是静态的,我就沉在那里,让周围的一切移动,我不动。”“是一种蛰伏?”“也是一种淹没。”楚大夫深深看她一眼,沉思着不再说话。这些日子,楚鸿志成了家里的常客,几乎天天来报到。看病已经不重要,他常和盼云随便闲谈,他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他从不问在钟家发生过什么事,从不提任何与钟家有关的人物。如果她提了,他就听着。她不提,他也不问。渐渐的,盼云发现楚大夫的来访,很可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了。包括倩云在内,大家都有种默契,楚大夫一来,大家就退出房间,让他们单独在一起。盼云对这种“安排”也是懒洋洋的,无所谓的,反正,她正“沉在河流的底层”。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寒流带来了阴雨,整日缠绵不断的飘落着,阴雨和冬天对于心情萧索的人总是特别有种无形的压力。盼云常整日站在窗前,只是看雨。贺家夫妇为了想提起她的兴致,特别买了一架新钢琴,她坐在琴边,完全弹不成曲调。强迫她弹下去,她会对着琴键泪眼凝注。于是,全家都不勉强她做什么。但,她自己却在壁橱里,找到一支她学生时代用的古筝。拭去了上面的尘垢,她有好些日子沉溺在古筝中。中国的乐器和曲调,弹起来都有种“高山流水”的韵味,涓涓轻湍,温存平和。她也就陷在这种和穆中。楚大夫很满意这种转变,他常坐在她身边,听她一弹弹上好几小时。有次,她问:“我这样一直弹古筝,你不厌倦吗?”
  “我觉得很安详,很平静。”他深深注视她。“而且,有种缓慢的幸福感,好像,我正陪你沉在河流的底层。有种与世无争,远离尘世的感觉,我喜欢这感觉。”
  她心底闪过一缕警惕,他话中的含意使她微微悸动。第一次,她认真的打量楚鸿志。他是个成熟的、稳健的男人,既不像文樵那样潇洒漂亮,也不像高寒那样才华洋溢。他平静安详,像一块稳固的巨石,虽然不璀璨,不发光,不闪亮……却可以让人安安静静的倚靠着,踏踏实实的倚赖着。她注视他,陷入某种沉思里。他在她这种朦胧深黝的眼光下有些迷惑,然后,他忽然仆向她,取走了她怀里的古筝,他握住她的双手,深沉而恳挚的说:“有没有想过一个画面。冬天,窗外下着雪,有个烧得很旺的壁炉,壁炉前,有个男人在看书,两个孩子躺在地毯上,和一只长毛的小白狗玩着,女主人坐在一张大沙发中,轻轻的弹弄着古筝。”她的眼光闪了闪。“什么意思?”她问。“我在美国D·C有一幢小小的屋子,D·C一到冬天就下雪,我们的屋里有个大壁炉。”他说:“我很少住到那儿去,一来这边的工作需要我,二来,没有女主人的家像一支没有主调的歌,沉闷而乏味。”
  她抬起眼睛来,定定的看他。奇怪这么些年来,她从没有注意过身边这个人。奇怪着他讲这话的神情。平静,诚挚。但是,并不激动,也不热烈,没有非达目的不可的坚持,也没有生死相许的誓言,更没有爱得要死要活的那种炙热。这和她了解的感情完全不同,和她经历过的感情也完全不同,这使她困惑了。“你在向我求婚吗?”她坦率的问。
  “一个提议而已。”他说:“并不急。你可以慢慢的考虑,随便考虑多久。”“你很容易为你的家找个女主人,是不是?”她说:“为什么选了我?”他笑了。凝视着她。“并不很容易。”他说:“五年前,你没有正眼看过我。你那幻想世界里的人物,我完全不符合。你一直生活在神话里。”
  “噢!”她轻呼着,讶异着。五年前,难道五年前他就注意过她。“而我呢?”他淡淡的说:“我的眼光也相当高,很难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理想的人物。男女之间,要彼此了解,彼此欣赏,还要——缘分。”“这不像心理医生所说的!”
  “暂时,请忘记我是心理医生,只看成一个简单的男人!好吧?”“你并不简单。”她深思着:“为什么在美国?为什么在D·C?”“我在那儿有聘约,有工作。”他看了她一眼。“最主要的,我要带你离开台湾,我不想冒险。”
  “冒险?”她惊奇的问:“冒什么险?”
  “你在这儿有太多回忆,换一个环境,能让你比较清醒,来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你心灵中有个影像,对你、对我都不好,假若你有决心摆脱这个影像,摆脱你脑中那份浪漫色彩浓厚的爱情观,我们离开这儿!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家庭主妇,虽然平凡,保证幸福。”
  她看他,不说话。如果没有爱情作基础,婚姻怎么会幸福?你是心理医生,你不知道人类内心的问题有多么复杂吗?心中的影像?你指的是谁?文樵?还是高寒?你到底了解我多少?居然敢作如此大胆的“提议”?
  他紧握了她一下。“想什么?想我太冒失,太大胆?”
  “噢!”“这种提议需要勇气。”他笑笑,放开了她的手,他拍拍她的肩膀。“但是,绝对不是对你的压力,你可以很轻松的说不,放心,说‘不’并不会伤害我!”
  “那么,”她舔舔嘴唇:“你的提议并不出于爱情?你并不是爱上了我?”“爱有很多种,人也有很多种,”他看她,认真的。“不要拿你经历过的爱情来衡量爱情。你,倩云,和你的朋友们……多半从小说和电影里去吸收有关爱情的知识,于是,爱情就变成了神话。盼云,我很喜欢你,喜欢得愿意冒个险来娶你,但是,我并没有为你疯狂,失去你,我也不会死掉。”
  “冒个险,你一再提这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你的爱情观和我不一样,这样的婚姻本身就很危险,你希望的男人,是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那种!”
  “你不是?”“不是。”她凝视他,思索着他的话,看着他的表情。神话?爱情是神话吗?她已经遭遇过两次“神话”,带给她的都只有椎心的痛苦。或者,她该只做个平平凡凡的人了;或者,只有平凡的人才有资格享受幸福。她想得出了神,想得有些糊涂了。
  “不要太快答复我,”楚鸿志又对她笑笑。“你需要很透彻的考虑,而不是一时的激动。想清楚,你再告诉我,想一年两年都可以,我并不急。”
  她惶惑的看他,笑了。
  “你是个怪人,”她说:“处理感情的事,你也像在处理文件。”“你举例并不恰当,”楚鸿志笑得含蓄。“文件也有最速件、速件,和普通的待办案件。你不是我的文件。”
  她怔着,在这一刹那间,才觉察出一件事,人,确实有很多不同的种类。楚鸿志,实际上是深不可测的!
  有了这次提议以后,盼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楚大夫仍然常常来,她也仍然常常坐在那儿弹古筝。他们都不再提这件事,如同这提议根本没有提出过一样。盼云并非没有考虑过,但是,那椎心的惨痛仍然鲜明,那心底的影像那么深刻,她决不认为,像自己这样一个女人,会成为楚大夫的好妻子。她更不认为,幸福的本意就是坐在壁炉前,为一个自己不爱的丈夫弹古筝。这样,雨季不知不觉的过去了,春天又来了。
  春天仍然不是盼云的,抱着尼尼,独坐窗前,她的思绪会跑得好远好远。她还是“沉在河流的底层”,固执的沉在那儿,不想浮起来,不想透口气,也不想去窥探河流上面的世界。然后,有一天晚上,倩云从外面回家。她走进盼云屋里,脱下外套,她很神秘的说:
  “告诉你一件怪事。”“哦?”“好多日子以来,我都觉得我们大厦对面,在那个建了一半的大厦工地上,有个人常常在那儿走来走去,望着我们大厦发呆。我以为是工地上的监工,或者是管理员之类,根本没注意他。今晚,我闷着头走路,无意之间,居然和那人撞了一下,我抬头一看,你猜是谁?”
  “是谁?”盼云本能的问着,已经开始心慌慌起来了。不要是他!不能是他!“是高寒!”倩云望着那瞪大眼睛的盼云。“你忘了吗?就是钟可慧的男朋友!”“唔。”她哼了一声。“我问他在这儿干什么?他说:‘走路!’你瞧怪不怪!然后,他反问我了一个怪问题,他说:‘那个每天往你家跑的医生是不是在追你呀?’我说:‘关你什么事?’他说:‘关系大了!’你瞧,这人不是有些神经病!”
  贺太太端着碗红枣汤走了进来,这些日子,她就全心全意的忙着调理盼云。一会儿红枣汤,一会儿当归鸡,一会儿枸杞子……就希望把盼云喂胖一点儿。她在屋外就听到倩云的说话了,走进屋来,她问:
  “高寒是谁?”“医学院的同学!”“哈!”贺太太笑着。“八成看上你了!”
  “看上我吗?”倩云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假若是一年以前的高寒,追追我呢,我还有兴趣,现在的高寒,送给我我也不要!”“怎么呢?”盼云蹙了一下眉,追问着。“一年以前,他在学校里的风头可大了!开一次舞会,谁能和高寒跳一支舞,第二天就可以轰动全校!他能笑能闹会弹会唱会作曲,弄了个埃及人合唱团,校里校外都出风头。他自己也神采飞扬,又高又帅又挺拔!可是,自从他和钟可慧交上朋友,他就完了!”“怎么呢?”盼云再问。
  “他们这段恋爱怎么谈的,你该比我清楚。反正,可慧出了车祸,大家盛传高寒衣不解带的服侍,为了可慧,在学校里一天到晚旷课,是不是呀?”
  “嗯。”盼云哼了一声。
  “从此,这个人就变了。合唱团解散了,他歌也不唱了,学校所有活动,他一概不参加。而且,他越来越嬉皮了,头发不理,胡子不剃,穿得拖拖拉拉,人也变得霉起来了,整天无精打采。前两天碰到高望,他说,他哥哥这学期要当掉了!他爸爸气得快要发疯,因为,他们高家的经济环境并不好,支持两个儿子念大学并不容易!尤其是医学院!”
  “哎,”贺太太把红枣汤递给盼云。“这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看,”倩云自顾自的说:“他们钟家有点邪门,谁沾上谁倒楣!人家小伍和苏珮珮谈恋爱,虽然也吵吵闹闹,可是,两个人都容光焕发的,谁会像他们这一对,弄得两个人都霉气!”“噢,”盼云一惊。“可慧呢?可慧怎么样?”
  “你不知道?”倩云惊讶的。“她跛了!一只脚比另外一只短了两□,你晓得她多爱漂亮的,她本来活泼得像什么似的,现在变得也不说话了,常常对着要好的同学就掉眼泪。”
  “哦!”盼云呆着,一口红枣汤噎在喉咙里,差点呛着。她望着碗里的红枣,不自禁的叹了口气。
  “好了!”贺太太机警的看了倩云一眼。“管他们钟家的事呢?反正与我们没关系,不要谈他们了!”
  但是,谈可以不谈,想却不能不想。盼云又有好几天神思恍惚。站在窗前,她常下意识的向对面工地了望着。每当看到有那似曾相识的身影,她就止不住心跳不已。是的,谈是可以不谈,但是,大家都住在台北,人与人的关系实在太难斩断啊!这天午后,出乎贺家的意料之外,可慧来了!
  贺太太一打开房门,看到是可慧,她就想找藉口关门。但是,盼云正在客厅里整理靠垫,一眼就看到了可慧,她立刻热心的喊了出来:“哦,可慧!”同时,可慧奔了进来,直扑盼云,眼眶儿红红的,声音哑哑的叫了一声:“小婶婶!”立即,盼云紧握住可慧的手了。于是,贺太太知道无法阻止她们见面了。盼云拉着可慧的手,把她一直带进自己房间里。一看可慧那红肿的眼皮,那带泪的眸子,那瘦削的下巴……和那满身抖落的憔悴,以及那走路时一跛一跛的样子……都引起盼云内心深处的酸楚和同情。活泼的可慧!会笑会闹的可慧!天真动人的可慧!不知人间忧愁的可慧!怎么会弄得这么可怜兮兮的?房门一关起来,可慧的眼泪就出来了。她紧握着盼云的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好不容易看到亲人一样,她的泪珠扑簌簌的滚落,她抽噎着说:
  “我完了!小婶婶,我不想活了!”
  “哦,”盼云心中一紧,眼前立即闪过可慧纵身飞跃进车海中的镜头。她坐下来,把可慧按进自己对面的椅子中,撕了一张化妆纸,她递给她,可慧立即用化妆纸去按住眼睛,泪水湿透了那薄薄的纸张。“不要急,可慧,”盼云温和的说:“有什么委屈,你告诉我!说出来心里就会舒服了!什么事?”
  “你瞧,我跛了,我的腿再也好不了了。”
  “这并不要紧,可慧,很多人身体上的缺陷比你严重了一千倍,他们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而且,你的心智、才华、容貌……都没有因为你的腿而减少一分原来的美好,是不是?”
  “可是,小婶婶,”可慧把遮着眼睛的化妆纸揉成一团,注视着盼云。她眼中满含忧愁和恐惧。“我告诉你,高寒会不要我了!”“胡说!”盼云接口:“他决不是那种男人,他决不会因为你有这么一点点小缺陷,就停止爱你!这是你自己多心!你太敏感,太在乎这个缺陷,你就开始胡思乱想了。”
  “不,不是胡思乱想。”可慧紧盯着盼云,恐惧得嘴唇发白。“我告诉你,小婶婶,高寒心里有了别人!”
  盼云心中猛跳,震动了。难道她恢复了记忆?
  “有了谁?”她问。“我不知道是谁?”她忧愁的说:“我只是感觉得出来,他心里有了别人!”“哦!”盼云松了一口气。她并没有恢复记忆。“那是你的幻想。可慧,你太担心失去高寒,所以你就有了幻觉。”
  “不,”可慧摇着头,泪雾迷蒙。“他常常对着我发呆,他心神不定。有的时候,我觉得他的人虽然在我身边,他的心离我好远好远,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噢,小婶婶!”她苦闷的低喊:“我真希望,我出车祸的时候就死掉了,那时,我是最幸福的,最快乐的!”“不要乱说!”盼云颤栗了一下。
  “真的。”可慧盯着她。“高寒如果真变心了,我是不要活的!我跟你说,我宁可死掉,也不能失去高寒!我讲真话!”
  盼云又颤栗了,觉得背上冒着凉意。
  “你为什么认定高寒会变心呢?”她无力的问。
  “我们吵架,昨天晚上,我们吵架了!因为高寒总是不守时,他对我迟到,对学校上课也迟到,他的功课又当掉了!我骂他没有责任感,说他不够积极。他居然对我大吼大叫的说:‘我是没有责任感,我是不积极,我甚至不是男子汉,因为如果我是男子汉,我就去追别人了!’哦,小婶婶,我好怕,好怕,告诉我怎么样可以让他不变心?我好怕好怕!”
  “不要怕,”她咬咬牙,深吸了口气。“你不要去记住吵架时候的话,人一生气,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放心,可慧,他不会对你不负责任的!”“我很怀疑。”可慧打开了手提包,拿出一张绉绉的纸来,对盼云说:“你看看,这是什么意思?他现在只要安静下来,就拿笔在纸上涂这两句话!他又不要参加大专联考,写什么总统训词?”盼云接过那张纸,打开来,立刻看到高寒那虬劲的笔迹,在整张纸上写满了两句话:
  “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
  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希望!”
  盼云握着纸,怔着。半晌,她抬眼望着可慧,勉强的说:
  “这不能证明什么呀?”
  “证明他心里还有一个女人!”可慧神经质的叫着。伸手握住了盼云的手腕,揉着,晃着。她求助的、哀切的看着盼云。“你不懂吗?我已经把整颗心都给他了!还有什么‘绝不轻言牺牲,绝不放弃希望’的话!这是对另外一个女人而言的!”盼云悚然而惊,她瞪着可慧。爱情,爱情是什么?会让一个小女孩变得如此敏锐,如此纤细?她瞪着可慧,看到的是可慧那茫然无助的神态,那哀哀切切的眼睛,那憔悴瘦削的面颊,那恐惧忧虑的样子……她的小手神经质的攥着盼云,那样不安的蠕动,那样不安的拉扯……
  “哦!”可慧仰了仰头,让泪珠在眼眶里转动。“我真想死!我真想死!我真想知道他不要牺牲的是谁?不想放弃的是谁?我真想知道!”盼云背上的寒意更深了,她打了个寒战。
  “可慧,”她幽幽的说:“我跟你保证,不会有这个女人!我跟你保证!”她把她的头揽进怀中。
  于是,五月,盼云和楚鸿志闪电结婚。婚后,她立刻就和楚鸿志直飞美国。
14  夏天来了。可慧坐在沙发里。她的膝上放着两封信,她已经对这两封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小时,一面看,一面沉思,一面转动着眼珠,不自禁的微笑着。高寒坐在另一张沙发里,手里抱着本又厚又重的医书,拿着铅笔,在书上勾划。他这学期要重修两门功课,他已下定决心,不论心底还有几千万种煎熬,也要把书念好。
  客厅中只剩下他们两个,由于好些日子来,两人之间有些摩擦,钟家老一辈的,就更加避开他们,给他们积极制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好半天了,室内都安安静静的。终于,高寒耐不住那股沉寂,他抬起头来望着可慧。可慧还在看那两封信,她的眼珠又生动又活泼,脸上漾着笑意。什么信使她这么开心?使她又恢复了调皮和一些近乎戏谑的神情?他有些惊奇了,放下书本,他问:“你在看谁的信?”“嗬!”可慧眼珠大大的转动了一下,微笑的望着他。“我终于引起你的注意了?”
  原来在使诈!高寒立刻再抱起书本。
  “你继续看信吧,我不感兴趣。”
  “哦,是吗?”可慧笑着,用手指弹着信纸,自己报了出来。“一封是徐大伟写来的,他说他军训快受完了。马上有家化工厂聘请他去工作,他说——他还在等我,问我的意思如何?”他抬眼看了她一眼,虚荣,你的名字是女人。
  “好啊!”他说:“如果你又看上他,我无异议!你尽可不必顾虑我!”“哼!”她轻哼了一声,仍然好脾气的微笑着。“你怎么一点醋劲都没有?实在不像个爱我爱得如疯如狂的人,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你有点冷血。”
  “说不定是冷血,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的血液是绿颜色的,不必奇怪。”“我早就发现了,是黑颜色,黑得比黑夜还要黑。”
  “看不出,你还有点文学头脑,”他笑了笑,用铅笔敲着那厚厚的原文书。“你看不出的地方还多着呢!”可慧笑着,面颊涌上了两团红晕。难得,她今天的脾气好得出奇。
  “还有一封信是哪个崇拜者寄来的?”高寒不经心的问:“原来你现在还收情书。”“我一直就没断过收情书。我为什么要断?我又没嫁人,又没订婚!”“嗯。”他哼了一声,逃避的把眼光落回书本上去。他不想谈这个问题。可是,可慧的沉默又使他有些不安,有些代她难过。被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爱着”,太苦!被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爱着”,也太苦!他叹了口气。“可慧,你知道,我不毕业,是无法谈婚姻的!……”
  “哟哟哟!”可慧一叠连声的叫着。“我又没向你求婚,你紧张个什么劲?你无法谈婚姻,即使你有办法谈婚姻,我还要考虑考虑呢!”“哦!”他再应了一声,不说话了。看样子,自己的话又伤了她的自尊了?他偷眼看她,她仍然在拨弄着信纸,脸上的表情是深思的。“还有一封不是情书,是从美国寄来的。我想你不该忘记她——贺盼云!”高寒整个人都震动了,铅笔从书本上滚落到地毯上去。他的心仍然绞痛,他的意志仍然迷乱。盼云已经嫁了,那闪电的结婚,闪电的离台……只代表一个意义,断了他所有的念头!断了他所有的希望!盼云,你做得太绝!做得太傻!做得太狠!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铅笔,用来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贺盼云,这个名字仍然使他全心痉挛。可慧似乎并没看出他的失态,她全神贯注在那封信里:
  “贺盼云,我现在只能叫她贺盼云,是不是?”她说:“她既然变成了楚太太,我总不能还叫她小婶婶。”她望着信纸。“她的信写得很好,她告诉我,感情需要细心的培养,就像花草需要灌溉一样,她要我收敛一些孩子脾气,对你——她提到你,高寒!——对你耐心一些,要我不止爱你,还要鼓励你,帮助你,扶持你……嗬!高寒,贺盼云也昏了头,她怎么不要你来鼓励我?帮助我?扶持我?跛了脚的是我又不是你!”高寒胃里在抽搐翻搅,最近,他经常胃痛,一痛起来就不可收拾。他知道这病症,由郁闷、烦躁、痛苦、绝望——
  和睡眠不足、饮食不定所引起的,可能会越来越严重。但是,他懒得去理会它。“怎么了?你?”可慧伸头看看他。“你额上全是汗。天气太热了吗?冷气已开到最大了。”
  他伸手擦掉额上的汗。
  “别管我!”他说,假装不经心的:“她信里还说了什么?”
  “她说,美国的空气很好,她正学着当后娘……你知道,楚大夫的前妻还留下一儿一女。她说她在教女儿弹古筝,只是不再有兴趣弹钢琴了。她还说——她正在体会一种平凡的幸福,预备不再回国了!”
  高寒的胃疼得更凶了,他不得不用手压住胃部。平凡的幸福,那么,她还能得到幸福?不,这只是自欺欺人的话罢了。所有的幸福都不是平凡的!既然加上平凡两字,就谈不上真正的幸福了。预备不再回国了,这才是主题。一封简短的信,说出了她的未来,丈夫、儿女。是的,她已经嫁人了!是的,她已经飞了。是的,她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男人了!盼云,你做得太绝!你做得太傻!你做得太狠!他用手支住头,握紧了铅笔。“啪”的一声,铅笔拦腰断成了两截。
  可慧抬眼看看他,她依然好脾气的笑着。从沙发里站起身子,她把两封信都折叠起来,收进她那宽裙子的大口袋里。然后,她走近他,挨在他身边坐下,她伸出手来,握住了他那支玩弄铅笔的手。“你在发抖。”她轻声说:“你把铅笔弄断了,你的手冷得像冰……你又在犯胃痛了,是不是?”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长睫毛扇呀扇的,几乎碰到他的面颊。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你怕听这个名字,是不是?”
  他惊动了一下。“什么名字?”他不解的。
  “贺——盼——云。”她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他迅速的掉头看她。她的面颊离他好近好近,那对美丽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清亮而明澈。她的嘴角带着盈盈的笑意,笑得甜蜜,笑得诡谲。她的眉毛微向上挑,眼角、嘴角全都向上翘着,她浑身上下,突然充满了某种他全然陌生的喜悦。一种胜利的喜悦,一种诡秘的喜悦,一种得意的喜悦。
  他忽然有些天旋地转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他哑声问。第一次,他对面前这张美丽的小脸庞生出一种恐惧感。“你是什么意思?”他重复的问着。“你不懂?”她挑挑眉毛,笑着,低叹着,用手搓揉着他那发冷的手背。“唉!你实在该懂的。贺盼云嫁了,你最后的希望也幻灭了!”“可慧!”他惊喊。“不不,不要叫。”她安抚的拍着他,像在安抚一个孩子。“不要叫,也不要激动,让我慢慢告诉你,假若我一直看不出来你爱的是贺盼云,你们也太低估我了!你们把我当成可以愚弄的小娃娃,那么,你们也尝一尝被愚弄的滋味……”“可慧!”他再叫,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在说些什么?可慧!你不要胡说八道,你不要开玩笑……”
  “哈哈!”可慧笑了起来,笑着,她轻轻的用嘴唇吻了吻高寒的面颊。“高寒!你真可爱!你天真得可爱!傻得可爱!你实在可爱!”她站起身来,轻快的跳向唱机,放上一张狄斯可唱片,她跟着唱片舞动,自言自语的说:“我要在徐大伟回来以前,把狄斯可重新练会!”
  他跳起来,冲过去关掉唱机,抓住了可慧的肩,他把她捉回到沙发边,用力按进了沙发里面,他苍白着脸说:
  “把话说清楚,你在讲些什么?”
  “我在讲,”她又挑起眉毛,扬起眼睑,眼睛亮晶晶而水汪汪的。“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我和贺盼云的战争。你是我们争夺的对象。你懂了吗?傻瓜?你很幸运,你被我们两个女人所爱;你也太不幸了,会被我们两个女人所爱!”
  他的脸更白了。“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颤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我和盼云相爱的?”“我很笨,我一直没发现。”她的瞳仁闪着光,幽幽的光,像黑夜树丛中的两点萤火。“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告诉你的?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唉!”她叹口气,天真而诧异的看着他:“你忘了吗?在杏林餐厅,你亲口告诉我,你爱的是盼云而不是我!你说除了盼云,你心里再也容纳不了别的女人!”
  他的脑子里轰然一响,像打着焦雷。他瞪着她,像看到一个怪物。他的面颊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他的眼珠瞪得那么大,几乎突出了眼眶,他压低了声音,喃喃的,不信任的,一叠连声的说:“不!不!不!”“什么东西不不不?”她更天真的问。
  “你的失忆症!”他叫了起来。“原来你是假的!你从没害过失忆症!你清清楚楚记得杏林餐厅中的事!你装的,你假装记不得了!你装的!你装的!你装的……”
  “是呀!”她闪动着睫毛。“我除了假装失去记忆之外,怎样才能演我的戏?怎么样才能打倒贺盼云……”
  “你……”他大喊,扑过去,他忘形的摇撼着她的肩膀,疯狂的摇撼她。他每根血管都快要爆炸了。“你装的!你装的!”他悲惨的呼叫着:“你骗了我们两个!你不是人!你是个魔鬼!你逼走了贺盼云!你逼她嫁了,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你毁了我们两个!你……”“不要叫!”可慧厉声说,收起了她那股伪装的天真,她的脸色也变白了,她的眼珠黑黝黝的闪着光,她的嘴角痛楚的向下垂了垂,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听我说,高寒,我曾经爱你爱得快疯掉,到杏林餐厅以前,我整个的世界只有你!我爱你,爱得可以为你做任何事!知道我这份感情的只有贺盼云!我对她没有秘密,我把心里的话全告诉她。但是,她出卖了我!她从我这儿套出你的电话号码,套出我们的约会地点……她以她那副小寡妇的哀怨劲儿,去迷惑你,去征服你……”“她没有,她从没有……”他挣扎的喊着。
  “不要喊!”她再低吼,抑制了他的呼叫。“如果她没有,算我误会她!反正结果是一样的!听我说,在我去杏林见你的时候,我心里最崇拜和喜欢的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她!但是,那次见面把我整个的世界都打碎了!你们不知道你们给我的打击有多重!我当时就想,你们两个能这样对待我,我就只能死了!只能死了!我冲出杏林,跳进那些车海里去的时候,我只想死,一心一意只想死……如果我那时就死了,也就算了,偏偏我没死成,又被救活过来了……”她瞪着他,眼中燃烧着两小簇火焰。“我躺在那儿,意识回复以后,我不睁开眼睛,只是想,我要报复,我要报复,我要打胜这一仗!”“你——”他咬紧嘴唇,咬得嘴唇出血了,他浑身都气得颤抖起来,眼里布满了血丝。“你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狠得下心这么做?”“狠心?你们对我不够狠吗?你们把我从天堂一下子拉进地狱里,你们不够狠吗?……”
  “老天!”高寒用手捶着太阳穴。“盼云那天去杏林,根本是为了阻止我对你说出真相……她对你那么好,好得可以做任何牺牲,她把你看成世界上最纯洁最善良最柔弱的小女孩……而你……而你……”他喘不过气来了,胃部完全痉挛成了一团。“是吗?”可慧问着,眼睛仍然燃烧着,声音却冷静而酸楚。“那是她的不幸,她把我看得太单纯了。事实上,在去杏林以前,我确实是她所想的那样一个小女孩。杏林以后,小女孩长大了,经过了生与死的历程,小女孩也会在一瞬间成熟,也会懂得如何去争取自己要的东西,如何去打赢这一仗。”“你打赢了吗?”他倏然抬起头来,厉声问:“你现在算打赢了吗?你以为你打赢了吗?告诉你!”他喊着:“我一直没有停止过爱她,一直没有停止过!”
  她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我完全知道!”她说:“还没出医院,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这个仗很难打赢。出院第一天,该死的你,把热水瓶翻倒在手上,为了逃避唱歌给我听!你做得太驴了,太明显了,我恨不得咬碎你们两个……那样默默相对,生死相许的样子!我恨透了……”“所以,你赶走了她!”他叫着,“是你,是你,你制造出一个误会,制造出盼云和你爸爸的暧昧……”
  “那并不是我制造的!”她冷冷的、苦涩的接了口。“我只是利用了一下时机而已。你要知道那晚真正的情形吗?”她对他微笑着。“贺盼云是下楼来打电话的,她房里一直没有装分机。爸爸坐在黑暗中,爸爸猜到了我们间的事,也猜到了贺盼云跟你的感情。而我呢?我一直没睡,我在想怎么样才能让你对贺盼云幻灭……然后,我听到她下楼,我就爬出房间,躲在楼梯口偷听!哈!爸爸跟她摊了牌,你猜她跟爸爸怎么说?她要爸爸帮助你,哭着要爸爸帮助你……她真深情,是不是?”高寒的嘴唇咬得更紧了,牙齿深陷进嘴唇里。
  “我尖叫,”可慧继续说:“故意把妈妈奶奶都引出来,故意造成那个局面,我赶走了她。我终于不落痕迹的赶走了她。我想,当你知道你不是她唯一一个爱人时,你就会醒了,你就会全心爱我了。但是,我又错了,你真固执呵,你真信任她呵!你对她不止是爱,已经到了迷信的地步了。于是,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我永远不可能得到你了。但是,高寒,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会让别人得到的!如果我爱过你,到这个时候,已经变成恨了。高寒,我恨你,恨你们两个!”
  他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死盯着她,已经越听越稀奇,越听越混乱,越听越激动,越听越不敢相信……
  “难道,也是你让她嫁给楚鸿志的吗?”他握着拳喊,呼吸急促。“你总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吧?”
  “我是没有,”她冷笑着。“但是你有。”
  “什么鬼话?”她从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了那张绉绉的纸条,打开来,她慢吞吞的念:“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不到最后关头,绝不放弃希望。记得吗?是你写的!一天到晚,就写这两句话!你不放弃谁?你不牺牲谁?我拿了这张纸去找贺盼云,对她哭诉你变了心,我把纸条给她看。她那么聪明,那么敏感,当然知道,必须做个最后的决定了。像贺盼云那种女人,如果要嫁人,总有男人等着要娶的。我并没有算错。现在,贺盼云嫁了,去美国了!整个戏也演完了,我不耐烦再演下去了!现在,你懂了吗?”他重重的呼吸着,胸腔沉重的起伏着,他简直不能喘气了。愤怒惊诧到了顶点,他反而变得麻木了。原来,这一切都是她在操纵,她在导演!她在安排!她,那天真纯洁的钟可慧!半晌,他才勉强回过神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让你知道,你实在不该放弃贺盼云的!”
  “为什么要让我知道?”
  “因为我已经决定放弃你了!”她微笑了一下。“我再笨,也不会笨到去嫁给一个爱着别的女人的男人!既然我无力于把贺盼云从你心里连根除去,我就放弃你!”
  “为什么不早一些放弃我?”他终于大吼出来,吼得房间都震动了。“在贺盼云结婚以前吗?你休想!”她笑起来。“我说过,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要别人得到!现在,你自由了!高寒,你自由了!你不用对你的良心负责任,也不必对我负责任了!去追她吧!追到美国去吧!追到她丈夫那儿去吧!去追吧!去追吧!如果你丢得下学业、父母,你又筹得出旅费、签证,你就追到美国去吧!让我看看你们这一对能不能‘终成眷属’……”高寒抓住了可慧的肩膀,他的眼睛血红。
  “钟可慧,”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太可怕,太可怕了!你为什么当初不死?”“这么恨我?”她笑着问,泪珠涌进了眼眶。“要知道,我当初求死要比求生容易多了!要知道,我这场戏演得多辛苦多辛苦,只为了希望你能爱我!高寒,你是有侵略性的,你是积极争取的,易地而处,你也可能做我所做的事!”
  “我会做得光明正大!”他大叫:“我不会这样用手段,这样卑鄙!”他心疼如绞,目眦尽裂,所有的愤怒,痛楚,像排山倒海般对他汹涌而来,他痛定思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举起手来,他狠狠的给了可慧一个耳光。“你……你太狠!太狠!太狠!”举起手来,他再给了她一个耳光。
  可慧被他一连两个耳光,打得从沙发上滚倒在地上。她仆伏在那儿,头发披散下来,她微微抬起头,看着他,她嘴角有一丝血迹,她的眼睛明亮而美丽:
  “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慢慢的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狂叫着。“我是个傻瓜!是个笨蛋!我不要知道,再不要知道你说的任何事情……”
  “你不能不知道一件事,”可慧清晰的说,眼里含着泪珠,嘴角却带着笑,一种悲壮的、美丽的、动人的笑。“我虽然胜利了,我却宁愿我是贺盼云!”
  楼梯上一阵门响,一阵脚步声,奔跑声,钟家的人都惊动了,一个个从楼上冒了出来,诧异的望着楼下,翠薇吃惊的问:“你们小两口在干什么?怎么越吵越凶了!”
  “妈,”可慧抬头。“我们不吵了,以后永远不吵了!”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抹掉了唇边的血迹,骄傲的挺直了身子:“我刚刚放掉了他!把他从监牢里放出来了!爱情,有时就是个监牢,我释放了我自己,也释放了他!”
  高寒咬紧牙关,望着她。她站在那儿,又坚定,又骄傲,又成熟。她唇边始终带着笑,是胜利的笑,也是失败的笑。奇怪的是,她满脸焕发着一种美丽,一种凄凉悲壮的美,几乎是令人屏息的美。高寒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完全不存在了,像水面的涟漪一样在晃动飘散,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他看不见什么,听不见什么,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刻骨铭心、时刻不忘的名字。那名字在烧灼着他,震撼着他。他忽然反身狂奔,一下子冲开了钟家的大门,用尽浑身的力量,迸裂般的呼唤出那个名字:
  “盼云!”他的声音冲破了暮色,在整个空间绵延不断的扩散开来,一直冲向那云层深处。 15  数年后。又是夏天了,天气特别的燠热。
  医院,似乎也变成了观光旅社、餐厅之类的地方,从早到晚,人来人往,简直不断。流行感冒正在蔓延,内科医生没有片刻休息。偌大一个大厅,每张沙发上都坐着人,走廊上的候诊椅上,就更不用说了。这个世界是由人组成的,几乎没有一个地方没有人潮。
  高寒已经忙了一整天,早上七点钟就开始值班,看了大约一百个病人,巡察了病房,听了内科主任好几次训话……终于,下班了。他透了口气。想起小儿科病房有个小男孩,和他交了朋友,每天一定要见见他。他就穿过大厅,往小儿科病房走去。在大厅到走廊的转角处,有个女人正弯着腰系鞋带,他下意识的看看那双鞋,黑色高跟鞋,脚踝上绕了好几圈带子,那女人有一双漂亮的脚和匀称的小腿。忽然,他震动了一下,在那女人的脖子上,垂着个坠子。由于她正弯着腰,那坠子就荡在半空中:一个狮身人面像!
  可能吗?再一个“偶然”!他血液的循环加快了,心跳加速了,他走过去,停在那女人的面前。那女人感到自己身边增加了个阴影,看到了那医生的白制服,她系好鞋带,站直身子,面对着高寒了。“盼云!”高寒低喊了一声,喉中居然有些嘶哑。她身长玉立,衣袂翩然,还是以前的模样!所不同的,她更成熟了,更美了,更有种女性的妩媚了。她以往总穿黑色和暗色的衣服,现在,却是一袭丝质的鹅黄色衣裳,说不出的雅致,说不出的飘逸。她站在那儿,以一种不信任似的眼光,深切而惊讶的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高寒!是你啊!你当了医生了?”
  “实习医生。”他更正着,紧盯着她:“你——来医院做什么?”“只是检查一下身体,已经都看完了。”
  “我以为——你在美国。”
  “是的,才回来一个礼拜。鸿志回国来开会,你知道,心理医生的专门会议,讨论他的一篇论文。”她笑笑,顿住了,直视着他:“你——好吗?”
  “我——”他深呼吸。“不好。”他看着她胸前的狮身人面像,再看向她的眼睛,她眼里已迅速的充满了感情,充满了关怀,充满了某种属于遗失年代里的柔情。这使他一下子就激动而烧灼起来。“我们去餐厅坐一坐,好吗?”他问:“我——请你喝杯咖啡。”她犹豫的看了一下表。
  “鸿志五点半要来接我!”她说。
  他也看了一下表。“还有半小时!”他急促的说,迫切的盯着她。“难道为了老朋友,还吝啬半小时?”
  “你——不需要工作吗?”她看看他的白制服。
  “我已经下班了。”她不再说话,跟着他走进医院附设的餐厅。这家医院是第一流的,餐厅也装潢得非常典雅,丝毫没有医院的气氛,他们在靠窗的角落里坐了下来,点了两杯咖啡。他始终一瞬也不瞬的看着她。她啜着咖啡,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缩,她那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温柔。
  “我已经听倩云说了,”她开了口。“你居然没有和可慧结婚,真遗憾,你们是很好的一对。我弄不懂,她怎么还是嫁给了徐大伟?”他紧盯着她。“你不知道吗?”他问。
  “知道什么?”“可慧没有再写信给你?”
  “她从没给我写过信!我刚去美国时,还给她写了封信,她也没回。”她微蹙起眉梢,更深更深的凝视他:“你们还是闹翻了?”她问。“盼云!”他咽了一下口水。凝视着她,终于说了出来:“当初,我们都中了她的计!她——从没有失去过记忆,从没有忘记在杏林中的一幕,她对我们两个演了一场戏——为了报复。”她睁大眼睛,愕然的皱眉,愕然的摇头。“不。”她说。“是的!”他深深的点头,恳挚的。“后来,她跟我摊了牌,她说——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
  她愣在那儿,好半天都不动也不说话,只是蹙着眉沉思,似乎在努力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瞅着她,静静的燃上了一支烟。烟雾在两人间弥漫、氤氲,然后,慢慢的扩散。“哦!”她终于吐出一口气来,低下头去,她用小匙搅动着咖啡。“简直不可思议!”她看了看手表,半小时在如飞消失。他的手一下子盖在她的手上,也盖在那手表上。
  “不要看表!”他激动的说。
  她抬起睫毛来,惊愕、震荡、迷乱,而感动。
  “你——”她低语:“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没有找到你的幸福?”“你——”他反问:“你找到了吗?”
  她犹豫了一下。“可能是。这些年,我过得很平淡,很平静,很平凡。三个平字加起来的幸福。”他抬起手来,去拨弄她胸前的狮身人面像。
  “在你的幸福中,还没抛弃这个狮身人面?”
  她轻轻的颤栗了一下。
  “自从你给我戴上那一天起,这狮身人面像从没有离开过我的脖子,连洗澡时我都没取下来过!”
  他的眼睛闪亮,灼灼逼人的盯着她。“你知道你这几句话对我的意义吗?”他屏息问。
  她猝然推开杯子,站起身来:
  “我该走了。”她说。“再坐五分钟!”他按住她放在桌面的手。
  她又被动的坐了下去。
  “我们每次都好像没有时间,”他说,咬咬嘴唇,“每次相遇,相会,相聚……都短暂得像一阵风。如果命中注定我们只有短促的一刹那,为什么要留下那么长久的痛苦和怀念?命运待我们太苛了。但是,盼云,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也从没有好好掌握过自己的命运。尤其你,你总把你的命运交给别人,而不交给自己!”她看着他,深深的看着他。
  “不要煽动我!”她低语。
  “不是煽动。”他咬咬牙。“五分钟太短暂,我没有办法利用五分钟的时间再来追求你。我只告诉你几句话,从我们认识到今天,到未来,你是别人的寡妇也好,你是别人的小婶婶也好,你是别人的妻子也好,你是别人的母亲也好……我反正等在这儿!你能狠心一走,我无法拴住你。否则,只要你回头望一望,我总等在这儿!”
  “高寒!”她低唤一声,泪水迅速充满了眼眶。“你知道,我不是小女孩了,我要对别人负责任……”
  “你一直在对别人负责任,除了我!”
  “不要这样说!你——很独立、很坚强……”
  “我不需要你负责任!”他打断她。“但是,你该对你自己负责任!不是对任何一张契约负责任,而是对你自己的感情负责任!你怎能欺骗他?”
  “欺骗谁?”她昏乱的。
  “你怎能躺在一个男人身边,去想另一个男人?”他再度伸手碰触她胸前的坠子。“别说你没有!”
  她抬起睫毛,眼睛睁得大大的,瞬着他。她喘了一口气,终于站起身来。“我走了!”“定一个时间!”他命令的。“我们必须再见面!我的话还没说完!”“没有时间了,高寒!”她的声音有些酸楚。“我明天早上九点的班机飞美国。”他坐在那儿不动,死瞪着她。
  “认命吧,人生,有许多事,都是无可奈何的。”她勉强的说:“怪只怪,我们相遇的时间,从来没有对过!”她叹口气,很快的说:“再见!”他跳起身来。“我送你出去。”她不说话,他走在她身边。他们走出了医院的大厅,到了花园里,花园的另一端是停车场。老远的,盼云已经看见楚鸿志站在车前,不耐烦的张望着。她对他挥挥手,反身对高寒再抛下了一句:“再见!祝你——幸福!”
  “不必祝福我!”他飞快的说:“我的幸福一直在你手里!”
  她咬紧牙关,昂着头,假装没有听到。她笔直的往楚鸿志那儿走去。高寒没有再跟过来,他斜靠在一棵大树上,双手插在那白色外衣的口袋里。
  她继续往前走,忽然听到身后有口哨的声音,很熟悉的曲调,多年前流行过的一支歌,歌名似乎叫惜别。头两句就是“为何不回头再望一眼?为何不轻轻挥你的手?你就这样离我而远去,留下一片淡淡的离愁……”她固定的直视着前面,直视着楚鸿志,脖子僵硬,背脊挺直,她知道,她决不能回头,只要一回头,她就会完全崩溃。她从没料到,事隔多年,高寒仍然能引起她如此强烈的震撼。不应该是这样的!时间与空间早该把一切都冲淡了。再见面时,都只应当留下一片淡淡的惆怅而已。怎会还这样紧张?这样心痛?
  她停在车边了。楚鸿志审视着她的脸色。
  “出了什么问题?你耽误了很久,脸色也不好看。检查报告出来了吗?”“是的。”她飞快的说:“一切都好,没有任何毛病。”她急急的钻进车子,匆忙而催促的说:“快走吧!”
  楚鸿志上了车,发动了车子。
  车子绕过医院的花园,开出了大门。盼云的脖子挺得更加僵硬了。眼光直直的瞪着车窗外面,简直目不斜视。但她仍然能感到高寒在盯着她和车子,那两道锐利的目光穿越了一切,烧灼般的刺激着她的神经。
  车子滑进了台北市的车水马龙中。这辆车是倩云的。倩云嫁给了一个工程师,因为他们回国,而特地把车子借给姐夫用。倩云、可慧、高寒、埃及人……久远的时代!多少的变化,多少的沧桑……可慧,可慧,可慧!残忍呵,可慧!残忍呵!“你遇到什么老朋友了吗?”鸿志看了她一眼,忽然问。
  她一惊,本能的瑟缩了一下。转过头去,她盯着鸿志。他那么笃定,那么自然,那么稳重。像一块石头,一块又坚固又牢靠的石头。一块禁得起打击、磨练、冲激的石头。她奇异的看着他,奇异的研究着她和他之间的一切。爱情?友谊?了解?他们的婚姻建筑在多么奇怪的基础上?她吸了口气,莫名其妙的问出一句话来:“鸿志,你不认为爱情是神话吗?”
  “不认为。”他坦率的回答。“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
  “我们之间有神话吗?”她再问。
  “没有。我们是两个成熟的人。”他伸手拍拍她的膝。“怎么了?盼云?”她摇摇头。望着车窗外面。数年不见,台北市处处在起高楼,建大厦。是的,孩子时代早已过去,成人的世界里没有神话。别了!狮身人面!别了!埃及人!别了!高寒!别了!台北市!明天,又将飞往另一个世界,然后,又是“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的局面了!这就是人生。多少故事此生彼灭,最后终将幻化为一堆陈迹。这就是人生。别了!高寒!第二天早上,盼云到飞机场的时候,眼睛还是红肿的,一夜无眠,使她看来相当憔悴。但是,在贺家老夫妇的眼里,盼云的沮丧和忧郁只不过是舍不得再一次和家人分手而已。贺家夫妇和倩云夫妻都到机场来送行了,再加上楚鸿志的一些亲友们,大家簇拥着盼云和鸿志,送行的场面比数年前他们离台的时候还热闹得多。
  虽然是早上,虽然机场已从台北松山搬到了桃园。飞机场永远是人潮汹涌的地方。盼云走进大厅,心神恍惚,只觉得自己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像个行尸走肉般跟着鸿志去这儿,去那儿,拜见亲友,赴宴会,整理行装……她强迫自己忙碌,以为忙碌就可以失去思想,就可以阻止自己的“心痛”感。但,她仍然失眠了一夜,仍然回忆起许多过去的点点滴滴,仍然越来越随着时间,加重了“心痛”和感伤。
  大厅里都是人,有人举着面红色的大旗子,在欢送着什么要人。有班留学生包机也是同日起飞,许多年轻人和他们的亲友在挤挤攘攘,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落。有些父母在流泪,年轻人也依依不舍……人,永远在“聚”与“散”的矛盾里!检查了行李,验了机票,缴了机场税……盼云机械化的跟着楚鸿志做这一切。然后,忽然间,她觉得似乎有音乐声在响着,轻轻的,像个合唱团的歌声……她甩甩头,努力想甩掉这种幻觉。但,合唱团的声音更响了,有吉他,吉他,吉他……她再甩头。完了,她准患上了“精神分裂症”,否则,就是“妄想症”。鸿志多的是这种病患者。她用手揉揉额角,感到汗珠正从发根沁出来。
  “嗨!姐,你听!”倩云忽然对她说:“不知道是哪个学校在欢送同学,居然在奏乐呢!”
  盼云松了一口大气,那么,不是她的幻觉了。那么,是真的有音乐声了。那么,她并没有患精神分裂症了。她跟着鸿志和亲友们走上了电动梯。
  电动梯升上了最后一级,蓦然间,有五个年轻人在他们面前一列队的闪开,每人都背着吉他。一声清脆的吉他声划破了嘈杂的人声,接着,一支久违了的歌,一支熟悉的歌,一支早该被遗忘的歌就响了起来。唱这支歌的,正是傲然挺立的高寒!
  
  “也曾数窗前的雨滴,
  也曾数门前的落叶,
  数不清,数不清是爱的轨迹,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也曾听海浪的呼吸,也曾听杜鹃的轻啼,
  听不清,听不清的是爱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也曾问流水的消息,也曾问白云的去处,
  问不清,问不清的是爱的情绪,
  见也依依,别也依依!
  …………………………”
  
  盼云觉得不能呼吸了,觉得也不能行动了。她瞪着高寒和那些年轻人。耳边,倩云在惊呼着:
  “埃及人合唱团!天知道,他们五个已经解散好几年了!是什么鬼力量又让他们五个聚在一起了?真是怪事!高寒,喂!高寒!”高寒垂着头,拨着弦,似乎根本没听到倩云的呼叫声。倒是高望,对倩云投过来颇有含意的一瞥。他们继续扣弦而歌,盼云在惊惧、恐慌、震动,和迷乱中,听到高寒还在唱这支歌的尾奏:“依依又依依!依依又依依,往者已矣,来者可追,
  别再把心中的门儿紧紧关闭,
  且立定脚跟,回头莫迟疑!”
  歌声在逐渐变低和重复的“回头莫迟疑”中结束。盼云呆立在那儿,已经目眩神移,心碎魂摧。她咬着嘴唇,眼中迷蒙着泪水。那始终不知情的倩云已一把抓住了高望,大声问:“高望!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你问我们在做什么吗?”高望声音洪亮的回答,似乎要讲给全机场的人听。“让我告诉你,我们埃及人解散好多年了。因为许多年以前,大哥为了一段感情把自己给活埋了。昨晚,我才知道大哥的故事。连夜之间,我重新召集了埃及人,想制造出一次奇迹——把活埋的大哥给救出来!你相信奇迹吗?倩云?你知道埃及人是最会制造奇迹的!所以,他们能在沙漠上造金字塔!”倩云目瞪口呆,她看着高望,看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金字塔”,再看看他们每人脖子上坠着的埃及饰物,蓦然回头,她瞪着盼云胸前垂着的“狮身人面”。眼里在一刹那间,充满了恍悟、惊奇、了解、诧异、关怀、同情……和不相信的各种复杂情绪。她握住盼云的手,发现盼云的手已经冷得像冰,她激动的喊:“姐姐!”鸿志看着这一切,也伸出手去,他的胳膊又长又厚实,他一把揽住盼云的肩,简单的说了句:
  “走吧!该进出境室了。”
  盼云颤栗了一下。出于本能的,她跟着鸿志往出境室的方向走去。亲友们及贺家两老莫名其妙的看看埃及人,也簇拥着盼云和鸿志走向出境室。
  倩云没有跟过去,她呆了。瞪视着高寒和高望兄弟,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高寒仍然没有抬头,只是自顾自的拨着弦,自始至终,他就没看过盼云一眼。这时,他在轻声和着吉他低唱:“为什么不回头展颜一笑?
  让烦恼统统溜掉?为什么不停住你的脚步,
  让我的歌声把你留住?……”
  盼云和鸿志已经走到出境室门口了。盼云手里紧握着护照、机票、登机证。鸿志从她手中去取证件,她捏得好紧,死握着不放手。整个人呆呆怔怔的,像个木头人。鸿志低喊:“盼云!”她吓了一跳,惊觉的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鸿志。眼泪慢慢的涌满了眼眶,沿着面颊迅速的坠落。她一声不响的放开手,让鸿志取去证件,更多的眼泪纷纷乱乱的跌下来,跌碎在衣襟上。她瞅着他,流泪的眼睛里盛满了哀恳、求恕、祈谅,和痛楚。鸿志把登机证和证件放在柜台上,他苍白着脸,瞪视着盼云。柜台小姐伸手去取证件,忽然间,鸿志“啪”的一声,用手迅速的拍在桌上,按住了那些证件,他瞪着盼云,粗声说:“我看,我的冒险是已经失败了!你一直是自己的主人,你该主宰你自己的命运!我很想带你回美国,但是,我不想用我的下半辈子,去治疗一个精神恍惚的病患者!去吧!”
  她呆站着,彷佛没有听懂。于是,他又大声说:
  “你永远是个神话里的人物,只能和相信奇迹的人在一起!我早就说过我们之间没有神话!我也不想把你活埋,懂了吗?”她张大眼睛,眼中闪过一抹光采,接着,她整个脸庞都焕发起来,璀璨起来。他从没看过她如此美丽,如此动人,如此绽放着光华。她深深吸气,双手抓住了他的手,给了他又感激、又感动、又热烈的紧紧的一握。然后,她放开他,倏然回头,对那长廊的一端奔去。
  那儿,高寒像个复活的木乃伊般,突然挺直了身子,瞪视着那向自己奔过来的人影。
  盼云直奔过去,穿过了长廊,越过了人群。冲过了那相信“奇迹”的埃及人合唱团。她直奔过去,大喊出一声长久以来,就塞在喉咙口的一个名字:
  “高寒!”
                  —全书完——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三日午后初稿完稿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晚改写完稿
  一九八○年四月廿四日最后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