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互换灵魂的网络剧:亦舒《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14:08:00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是一个非常非常热的夏季。

  在这种日子里,秀丽回到家,绝对不开灯,灯火给她热上加热的感觉,一切在黑暗中进行。

  大门入口处电掣插座上配着一盏小小婴儿房用的灯,已足够照明脚步。

  小客厅里有电视机,顺手开了它,一明一灭的萤光幕便是秀丽的灯。

  在这狗一般的生涯里,唯一使她安心的是,她独居,回到家,毋须同任何人打招呼打哈哈。

  像——“对不起我不想说话。”

  “抱歉今日我吃不下东西。”

  “不好意思请你们不要喧哗。”

  有时她由晚上七时睡到清早七时。

  半夜被邻舍的新生儿哭声吵醒,秀丽会叹气,会呢喃:“生活如此无闷,哭,活该哭。”

  一定是天气,入夜整幢大厦所有的冷气机开动,克轰克轰,嗡嗡嗡嗡,秀丽感觉她根本不是生活在地球上。

  推开窗,她似随时会看到紫色的天空上悬挂着三枚红月亮。

  地球不是这样的。

  地球本来是一颗至美丽的星球。

  从遥远的星际往太阳系看,这颗排列第三的行星呈浅蓝色,它的大气层赋它这样娇艳的色彩。

  可是大气层已被人类捣穿了一个洞,从前补过青天的女娲不知是不是一架航天器的代号。

  一个年轻女子真不该如此幽怨。

  时间不经用,一天吃三餐,沐两次浴,睡七小时,上八小时班,路上又须花掉两小时,还有什么时间剩。

  十分无奈地看着光阴自手指缝内溜过。

  傍晚秀丽有喝一杯松弛一下神经的习惯。

  这个习惯延伸出去,到中年的时候,日子有功,会像一些前辈那样,越喝越多,同时越喝越早,终于,在下午三点半就开始举杯,至黄昏已经酩酊。

  公司里的洋人中午已经人手一杯,喝得酒气熏天,红着鼻子红着眼睛回来,手搭在俏丽的秘书肩上吃吃地笑。

  都是又丑又悲的场面。

  喝多了,脑筋也不灵活,幸亏是殖民地,做善事似留着外国人。

  秀丽不敢想下去,不过天一黑,她自然而然又斟出了酒。

  有时未返家已经喝起来。

  她知道一间日本馆子,小小的,十分静,光线十分黑,没有人客的时候,女招待让她独占一间房间,她不管三七廿一坐下就唤米酒,喝冷的,一边吃鱼生,一点也不觉寂寞。

  吃完出来,一整个银行区的灯光都似在欢迎她,感觉甚佳。

  坐在地车里,摇摇换换,她似瞌着一会儿,睁开眼睛,看到十六七岁少女上车来,乌亮的头发,雪白面孔,她不由得喊:“蒋秀丽!”

  但是人家不认得她,况且,蒋秀丽是她自己的名字,她叫她自己。

  她醉了。

  第二天去停车场领回车子,几乎花了她一天薪水。

  公司里她同小方是好朋友,本来大家都有点意思,观察时间久了,发觉没有可能继续发展,只得做兄弟。

  方家俊说得对:“没有人敢结婚了。”

  其实无人适合婚姻生活,只是有些人可以活得下来,有些人不。

  秀丽的姐姐秀亮好似还存活得不错。

  她辞去工作在家带孩子,预备陪女儿三年,她服侍幼婴,另聘一名家务助理服侍大人。

  秀丽去看过姐姐。

  婴儿已经七个月大,会得坐,用一双晶莹乌亮的大眼瞪着阿姨,好似不欢迎她。

  伊动辄哗一声,母亲便似奴隶似扑过去,“囡囡,什么事?”

  秀丽看了半日,觉得人生没意义。

  据说那母亲五时许就起来了,像行军似不停操到晚上七八点婴儿去睡才好算一天。

  三数小时内不住服侍那小家伙吃粥、喝奶、饮水、洗澡、抹嘴、擦手、换尿布。

  奇是奇在那小人一直哗啦哗啦,呼呼喝喝,一点也不知足。

  秀丽问秀亮:“这样子还要过多久?”

  秀亮眨眨眼笑道:“你我还不是大了。”

  为人妻不简单。

  秀丽指出纰漏:“为什么你要替老周做妥一切待他回来双脚一翘看报纸?为什么佣人不问老周锌盘漏水怎么办?你也并不靠他吃饭,各人照顾自己是很公平做法,为什么你要多做一份?为什么你甫做完剖腹生产手术就要育婴而他不必?”十万个为什么。

  秀亮听完妹妹这番话,淡淡说:“因为女人一向比男人有用。”

  秀丽还不打算作这样的无谓牺牲。

  小方也不。

  说起他大哥的经验,小方同样心惊肉跳,“他一下班便得脱下西装抱孩子,所有娱乐节目都推掉,此刻我都不敢上门去,周日女佣放假,家里像战场,全屋奶瓶与玩具,大哥睑上永恒地浮看一层疲倦的油。”

  形容得真好。

  “最惨的不是这个,最惨的是辛苦了十多年后,孩子会飞出去,结果还不是人去楼空。”

  同蒋秀丽与方家俊一样,统统辜负了父母的苦心。

  秀丽掠一掠修剪得十全十美的头发,她猜想她还没有准备好,还未有能力成立家庭。

  那已不是普通男女可以做得漂亮的一件事。

  一定要性格非常成熟,手头异常宽裕,才能从从容容,无后顾之忧地结婚生子。

  蒋秀丽算老几。

  小方同秀丽说:“不过有一个家真好,小侄坐在学行车里,叫他名字,他会笑着过来,张开双手,让妈妈亲吻他。”

  不是不像养一部法拉里铁斯特露莎。

  下大雨那一夜,小方拨电话给秀丽。

  “要不要我过来?”

  他那边在放二十年代的情歌“奈何天”。

  秀丽轻轻答:“好朋友难找,我们还是维持原状的好。”

  小方想一会儿说:“你讲得对。”十分无奈。

  挂断线后,雨势更大。

  小方大概不甘寂寞,接着会拨给赵小姐或莫小姐之类,而秀丽,她手头上也有小陈小庄的电话,但是按兵不动。

  在雨声中睡觉会做梦。

  她梦见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太独坐一空室里。

  秀丽渐渐走近她,以为她是外婆。

  老太太抬起头来,对秀丽和蔼地笑,拍拍空凳,叫秀丽坐下。

  秀四问她好,与她闲话家常。

  老太太伸出手来握住秀丽的手,秀丽注意到她右腕下方有一枚钱币般形状大小的蓝色胎记。

  “噫!”秀丽冲口而出道:“你也有这张的一搭痣。”

  秀丽把她同样的胎记给老太太看。

  老太太笑得更灿烂。

  秀丽忽然灵光一闪,明白过来。

  呵,老太太不是外婆,也不是母亲,老太太是她,是蒋秀丽。

  那老太太点点头,“你终于明白了。”

  秀丽看着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心头剧痛,犹如利刃贯心。

  呵是她自己,总有一日,她会老成那个样子。

  老年蒋秀丽又笑了。

  这时,电光霍霍,天边响起一个忽刺刺巨雷,秀丽自梦中惊醒,一头冷汗。

  噩梦?并不,这是必然会得发生的事,并非被十来廿只吊睛白颜虎追逐扑杀。

  真没想到她处处看到自己,太自我中心了。

  该刹那秀丽后悔没把小方叫来。

  身边有个人总好过没有,至少立刻可以把梦境告诉他。

  押到明天,说也没意思。

  不知自几时开始,蒋秀丽的鼻尖也开始泛油,小息她狠狠在鼻尖压上干粉。

  又是一天了。

  下班肚子饿,到咖啡座去吃三文治,同时也看看时装展览,穿得好的太太小姐起码要到这种时分才出动。

  秀丽举案大嚼。

  乐队兴奋地演奏,正好使秀丽聚精会神地吃,有人过来打招呼,一个字也听不见,只含糊地颔首,谁,那是谁?

  相识遍天下,知己无一人,要紧关头,除出靠自己,就还是靠自己。

  秀丽对银行区这班所谓朋友,益发冷淡。

  即使是小方,如此投契,也不能问他借问他赊。

  吃完三文治,再来一个甜品,精力与体力消耗均大,秀丽从来不用节食。

  吸引秀丽目光的,不是那班艳妇,而是一班少女,约四五个人吧,一式白衬衫配牛仔裤,球鞋,一定是暑假回家来的学生。

  几年前秀丽也是那个样子。

  她记得有人说她笑起来眼睛一眯像只猫咪。

  真是阅世未深,秀丽感慨,此刻她再也想不起来有什好笑。

  吃饱了人有一份慷慨的感觉,所以肚子一定不可饿。

  秀丽靠在沙发上。

  半晌,她结帐,走到停车场去取车子。

  先把车子驶到香岛道去兜一个圈子,然后才回家。

  司见到她,“蒋小姐,有人送了一箱酒给你。”

  他帮她抬上楼,她付了小费。

  是一箱中上价香槟,小方留着字条“友谊万岁”。

  秀丽笑了,这便叫做生活情趣。

  日前,她牵记他,也差人送上两打法国名牌男装袜,让他穿上半年。

  所以,不要怪他们这种人没有节蓄,难以成家。

  小方最近倒处找人结伴坐伊利莎白二世邮轮,秀丽问他有何特别意义,他耸耸肩:“穷极无聊。”

  其实他说得很对,反正没有钱,花掉再说,不必细想,一个人,无牵无挂。

  第二天清早,车子才驶进停车场,后边当一响,秀丽整个人往前倾,幸亏系着安全带,否则起码额头要撞在挡风玻璃上起高楼。

  她连忙把车停好,下来理论。

  一看撞到她车尾的是辆意大利敞篷跑车,不由得连连摇头。

  那辆车的司机也跳下来视察情况,他当然先看自己那部车子的损毁情况。

  他没事,秀丽那小小日本座骂的防撞栏有点凹下去。

  他搔搔头皮,“对不起,今日不是我的好日子。”

  秀丽不客气,“也不是我的好日子。”

  “我愿意赔偿。”

  他取出卡片,递给秀丽,这时才看到一张完全没有化妆的素脸,不禁一呆。

  原来秀丽习惯回到公司才取出小镜子添妆,此刻的她天然浓眉长睫,另有一股味道,人如其名。

  秀丽接过卡片,“我会把车行修理帐单给你。”

  她上车,看清楚倒后镜,才发觉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时忽然有第三者的声音出现:“要不要帮忙?”

  是小方,公司的同事们都把车子停在这里,是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来了。

  秀丽答:“没问题,已经和平解决。”

  小方敌意地看那个司机一眼,还是上了秀丽的车。

  他问:“那人有无企图吊膀子?”

  秀丽叹口气,“人家为什么要那样做?似我这般白领女,银行区起码三十万名。”

  “蒋秀丽你缘何妄自菲薄。”

  “我说的都是事实。”

  还有十五分钟到开会时间,他们没有继续闲谈。

  可是到了中午,小方又过来问她:“那人有没有问你拿电话号码?”

  秀丽忙得头出烟,呆呆的抬起头来问:“谁,谁是那人?”

  小方没好气,“那个司机。”

  秀丽一手推开他去拿文件夹子,“没有,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方家俊见她额角冒着亮晶晶的汗水,全神贯注处理工作,也不忍再打扰她。

  他轻轻走开。

  半晌,秀丽想起来,“呵你指今早那个司机——”小方已经不在她的房间里。

  她仍然说下去:“不,我不相信邂逅及一见钟情这种事,感情需要根深蒂固的培养——”

  秀丽挥挥手,把那件事丢在脑后。

  车子天天要用,她并没有拿去修理。

  等到终于修好,又不见了那人的卡片。

  秀丽喃喃说:“便宜了那厮。”

  一日,她独自在公司开夜车,晚了两小时下班。

  把车子驶走的时候,忽然有人拍她的肩膀,“喂你。”

  秀丽抬起头来,茫然看看一个陌生男子。

  那英俊的年轻人却异常兴奋,“终于见到你了。”

  ???秀丽仍然不复记忆他是谁。

  那男子不禁笑了,凭他的家势样貌,太多异性愿意同他结交,他从无不被人记起的经验,太新鲜了,于是擦擦鼻子,企图提醒这个傻女:“我一直没收到帐单。”

  帐单?秀丽大吃一惊,退后一步,“你是哪家公司的人?”

  年轻人见了这副表情,不禁大笑,这女子把他当什么人?

  “我撞坏了你的车子,记得吗?”

  “呵——”秀丽恍然大悟。

  “你丢失了我的卡片。”年轻人不置信的说。

  秀丽摊摊手,“对不起。”她倒道起歉来。

  年轻人又大笑。

  秀丽呆呆看看他,不知他笑些什么。

  “看,”他温柔地说:“正是晚饭时候,我们去喝一杯好不好?”

  秀丽呃一声,“我捱了一整天——”

  “我会找一个舒服的地方。”他接过她的公事包。

  秀丽也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正想再推辞,忽然之间,身边又杀出程咬金。

  方家俊不知几时又赶到现场,冷冷的说:“她说她累得不得了。”一手把公事包抢回来。

  那年轻人一扬眉毛,正要发言,秀丽陪笑道:“改天吧,改天我们喝茶。”

  年轻人又再递上一张卡片,“别再丢掉。”

  “是,是。”秀丽唯唯诺诺。

  小方恼怒地说:“他搭上了你?”

  秀丽不出声。

  “你知道他是谁?他是城内著名的花花公子——”

  秀丽打断他,“小方,我想买一只强力按摩莲蓬头淋浴,你不是有个做室内装修的朋友吗,请他替我找一找如何?”

  小方白她一眼。

  他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真惨。

  秀丽转过头来,“花花公子,他?”

  她把帐单找出来,寄到卡片上的地址去。

  没想到他携着支票亲自上来找蒋秀丽。

  “请坐。”秀丽招呼他。

  “天气真热”是他的开场白。

  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穿着雪白的帆布鞋,待会儿大概要出海。

  他开门见山问:“我能约会你吗?”

  秀丽温和地答:“我不适合你的约会。”

  他当然很大方,“不试过也已经知道?”

  秀丽点点头,“我很怕速度,对我来说,你太快了。”

  “原来如此。”地静静坐着欣赏她。

  秀丽笑一笑,“阁下家族的大企业一定要用广告公司吧,能不能照顾敝公司一下?”

  年轻人又笑了。

  真没想到百步之内,尚有芳草。

  “我会叫人同你联络。”

  “原来今日是我幸运日。”

  “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他同她握手。

  “当心我需索无穷。”

  他擦擦鼻子,想说一句俏皮诺,但终于没敢造次,不过终于问:“你已有男朋友?”

  秀丽答:“是。”

  “那个楞小子?”

  “是。”

  “他可知道?”问得真好。

  “不,”她也是刚知道,“不过快了。”

  在这个驾意大利敞蓬车年轻人出现之前,他与她都不知道自己与对方的感受。

  年轻人说:“我很需要朋友,你们肯做我的朋友吗?”

  秀丽朝他眨眨眼,“走着瞧吧。”

  他走了以后,方家俊怒气冲冲过来,“全公司人都晓得了。”

  “晓得什么?”

  “那登徒子找上门来。”

  秀丽伸出手指,戳一戳他胸口,笑嘻嘻问:“关你什么事?”

  方家俊一愣,仿佛照镜子一样,忽然清楚看到自己是多么的荒谬。

  他沉下气来,轻轻说:“我失态了。”

  秀丽自然让他下台,并且说:“不要紧,你关心我而已。”

  小方退出去。

  那天晚上,小公寓内仍然一点灯光也无,秀丽躺在长沙发上,不愿回房间。

  呵一睡一天就完结了,光阴又悄悄自指缝流过。

  自小她是这样的一个人,不肯睡,不愿与世界分离,抱着褓姆的手嚎哭,半夜三点

  又起来喊大人来把她搂在怀抱中。

  父母都诧异:“这样恋恋红尘的一个孩子!”

  大了反而好了,最独立是她,最肯照顾别人也是她。

  看穿了。

  她捧看冰冷的啤酒杯子,把杯子贴在脸庞边转。

  冷气越来越冷,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件毛衣搭在肩上,咦,这不是方家俊有一年来她家开会忘记带走的外套吗?

  这三两年来,他没有人,她也没有人,原来下意识两个人都在等,等,等对方准备好。

  当外人一说:“你男朋友就是那楞小子吗”的时候,秀丽内心牵动,几乎要起来保护他。

  当然不能凭这丝温柔订下终身之约,但肯定是个很好的发展基础。

  电话铃响了。

  她知道这是谁。

  很温柔地应:“喂。”

  “秀丽,我的意思是,同那样的人走,你迟早会吃亏的,那种人一点诚意也无,来到这世界上,就是为着玩玩玩玩玩,这里玩腻了,又到那里去,秀丽,你不是玩火的人。”

  秀丽待他说完了,才讶异道:“我竟不知你有那样婆妈的潜力。”

  小方为之气结。

  “一连四天公众假期,大可以睡个够。”

  “秀丽,我说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秀丽无奈地答:“听见了。”

  小方恨恨的吁口气。

  “四天假期——”

  “不要把话题岔开去!”他暴喝一声。

  动了真气了,秀丽耳膜嗡地作响。

  小方随即发觉他错上加错,一错不可收拾,“秀丽,我不该拨这个电话,我已语无伦次,我猜我最好挂线去服宁神剂。”

  他啪一声挂断。

  秀丽看看话筒,轻轻放下。

  感觉奇佳,有人为她这样紧张。

  她笑嘻嘻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门铃,秀丽一看,门外站着方家俊,打个阿欠,她说:“我们到麦当劳去吃早餐。”

  麦记人山人海,秀丽吩咐小方去找空位,小方在远处向她挥手。

  秀丽但觉温馨。

  小方只要一杯咖啡,秀丽吃两客早餐兼一份克戟,手挥自送,嘴巴无暇讲话。

  小方心想,幸亏她入息不赖,否则真有被她吃穷之虞。

  “我在想,秀丽,呃——”

  秀丽点点头,表示她听见。

  “也许我们应当检讨一下我俩的关系了。”

  秀丽呷一大口牛奶,“是。”

  “做不了兄妹,或许可以谈到婚嫁?”

  秀丽瞪大双眼。

  小方连忙安抚,“假以时日,不是立刻。”

  “吓死我。”她说。

  “你认为如何?”

  她终于吃饱了,擦擦嘴,看着方家俊,“让我们努力一试。”

  方家俊一乐,瘫痪在椅子里,半晌,他忽然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呵原来他饥肠作怪,松弛下来,肚子饿了。

  四天假期,他们天天在麦记吃早餐。

  等到假期完毕,两人已有相当了解。

  一早,秀丽如常上班。

  停车场里碰到穿运动衣的熟人,他拿着一对球拍,见到秀丽,热诚地打招呼。

  身边站着一个金发女郎。

  那一头秀发罕见地丝丝发亮,连额角茸毛、眉毛,都是淡淡的金色,一双碧蓝的猫儿眼眨了两下,看住秀丽。

  秀丽笑了。

  这时才发觉他把车也换过了,此刻开一部黑色大房车。

  他对秀丽说:“我们广告部经理已去信贵公司总裁要求你的协助。”

  秀丽心花怒放,“你真是太慷慨了。”

  她是他所见过唯一对他没有企图的女子。

  他感激她,一定要报答她。

  当下两人道别,各奔前程。

  秀丽挽着公事包,向办公室走去,噫,这个城市里,每天仍然会遇见新鲜的人与新鲜的事。

  她深深吸一口气。

 


白狐狸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我的女友,是那种极端摩登的时代女性,认为女人应当走出厨房,干大事,出风头。一日她问我:“几时男人开始服食避孕丸?”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自然,很能干,赚大钱,够潇洒,出得场面,但是时常凶霸霸的,令我处于尴尬的地位。

  她走路像旋风,说话大动作,对每件事都有准确的伟论,不言商榷。

  这就是曼薇。

  我与她走了三年,妹妹常常说:“我无法忍受曼薇,她太具侵犯性。”

  这个形容词是对的,侵犯性。

  而聪明人的通病是聪明外露。曼薇把这个弱点发挥到淋漓至尽。

  但是曼薇对我好,我知道,即使她干扰我,她还是对我好。

  像无端端置三打彼埃鲍曼的白手帕,逼着我用,害我的钟点女工说:“先生,你用纸手巾吧,手帕要漂白要消毒,又得熨得四四正正,时间上吃不消。”

  这便是曼薇。

  不过我颇能欣赏曼薇的优点,我喜欢有一个出色的女朋友。

  妹妹笑说:“这就叫出色?这叫标新立异。”

  “或者是,也不是凡标新立异的女人都是漂亮的。”

  “曼薇的确是漂亮。”妹妹点点头。

  当然是,七八年前就熨非洲装,现在头发剪得贴在头皮上,浅紫与粉红的眼盖,炭灰色眼线,配紫色长裤,贴身毛衣,右耳一只大耳环,尽其冶艳夺目的能事。

  冬天她的白貂皮镶在古董龙袍里面,衬长靴。

  如果我笑她像京剧戏子,她会说我没品味。

  不过人人晓得董钓明律师的女友是个风头最劲的女郎。

  有时候我觉得疲倦,曼薇太忙着见人与被人见,总没有她自己的时间,而我,我希望两个人可以坐在书房中聊聊天与听听音乐。

  曼薇老从一个舞会扑到另一个舞会。

  于是有一次我说:“我不想再去了。”

  “这是周家的舞会—.”

  “我不再关心!”我说。

  “你一定要去。”曼薇说:“人家没帖子的人还到处去求呢,你真是。”

  “我不是那种人。”

  “别把自己孤立起来。”

  “笑话,不上舞会就叫孤立?生活就是在舞会上亮相那么简单?”

  “我们的意见不合,准得吵架。”她说。

  我说:“别试图说服我。”

  “但我一个人,怎么去这种地方呢?”

  “我不理。”

  “是化装舞会。”

  “真会玩。”我问:“扮什么?脱衣舞娘?”

  “我扮慈禧太后。”

  “像,一定像。”

  “你呢。”

  “我在家扮木乃衣。”

  “有了!”她一拍手,“吸血僵尸,我俩扮吸血僵尸。”

  我呻吟一声,“你迟早将我玩死的。”

  但我还是答应她去,我怕她。

  到周家,我们略迟,时间刚刚好,客人大部份都到了,打扮得光怪陆离,可是我俩一到,大众的眼光马上转到我们身上。

  我与曼薇脸上搽得雪白,眼圈红红,嘴唇灰色,装着假獠牙,一副苍白狰狞相,我呢,黑色礼服外罩长黑斗篷。她穿低胸黑长裙,也罩黑斗篷,头发上扣只水钻发夹,晶光四射。

  她的熟朋友一见我们顿时鼓起掌来,我觉得汗颜,这么大的人,不学无术,就懂得玩。

  是以我避开,走到花圃去坐着,除了假牙,很无聊的观看香港夜景。

  有一个女郎坐在不远之处,长发,在吸烟,背着我。

  我只能看到一缕缕青烟升上天空,觉得很神秘,我轻轻侧头偷看她。

  她的头发漆黑,鬓脚边的皮肤雪白。

  我忍不住“嗨”一声。

  她微微抬起头,看我一眼,不出声,只略略点点头。

  她的脸是静态的,长得很端正,最美是她的神情,非常的冷淡,非常的幽怨。

  我忍不住坐在她身边。

  她没有穿奇装异服,一件很普通料子的宽身旗袍。

  我问:“你不扮演角色?”

  她不回答,只动动嘴角,似笑非笑。

  我笑,“原来也有不爱说话的女人”。换了是曼薇,现在早已谈到楼宇管制问题了。

  她还是不出声,眼上的薄霜似略有融解。

  我耸耸肩,“很无聊。”

  她果然开口,“那为什么来?”

  我说:“陪女朋友。”叹口气。

  她轻描淡写的说:“应该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答:“若要人似我,除非两个我。”

  她一怔,随即点点头,“想得开是好事。”她说。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问:“看样子你也并不享受这个舞会”

  “我?”她缓缓抬头,又喷出一股青烟,“我是这里的女主人,我扮演的角色,叫做“笼中鸟”。”

  我呆住了。

  这句话里有多少的悲哀与怨愤,她越说得平淡,我越是惊心动魄。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取起面前的杯子,杯中有酒,她喝一口,恢复静默。

  “明!明!”曼薇在寻我。

  “再见。”我站起来弯弯腰。

  她没有理我。

  曼薇拉住我,“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说我头痛,要早走,我掩着额角。

  她坚持会得最佳化妆奖,要留到最后。

  我突然觉得忍无可忍,转头开车就回去了。

  后果如何,我不是不知道,但在那一刹那,我感染了女主人那种厌世的情绪,非常闷腻,非走不可。

  那夜我睡得不熟,一直在梦中以为有电话铃响,等电话铃真响时,我又起不了床,好容易挣扎着去听,果然是曼薇,用粗口把我骂得臭掉。

  我隔了十分钟问:“说完没有?”

  “我等你解释。”

  我扔下话筒。

  我终于对她忍无可忍了。

  我自顾自洗脸刷牙刮胡须淋浴。

  曼薇给我一种廿四小时都坐在的士高的感觉,音乐震耳欲聋,我需要休息。

  我正在穿衣服的时候,曼薇大声的敲我公寓的门。在门外等。

  我镇静的拉开门,“你要什么?”我问:“你有完没完?”

  她退后一步。

  我皱起眉头又问:“你要什么?”

  “要你道歉。”

  “好,对不起。你满意了没有?”我不知哪儿来的火气,“我可以关门了没有?”

  我大力的拍上门。

  这女人!其实是个笨女人。

  她并不懂得将事情冷一冷,非得闹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她又按门铃,在门外叫,“董钓明,你好,你有种,以后我们算是完了!”

  我不去睬她,我不懂吵架。

  她似乎气疯了,以脚踢门,似乎要拆掉整间屋子,把我撕成碎片。

  我取过车匙开门,她扑上来给我两耳光。

  我脸上火辣辣的痛,但是我不理她,迳向停车场走去。

  曼薇到这个时候总算静下来,她也明白事情已经搞大了,不可收拾。

  我冷冷的开车到写字楼去。

  女人。我想,无论她们受过多少教育,本性难移,她们一遇事脑袋马上沸腾,不可救药。

  脸上犹自火辣辣,但却心安理得,我可以安安乐乐的离开曼薇。

  到写字楼,想与我的拍档老张诉苦,他正与一位客人谈话,开门出来,我看到是周家的女主人,她那双冷冰的眼睛,到哪里我都认得出来。

  我跟她打招呼,“周太太。”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淡淡的看着我。

  我提醒她,“我是昨夜那个吸血僵尸。”

  她并没有笑,轻轻的说:“昨夜吸血不顺利吧,你脸上有五行手指印。”

  然后转头走了。

  她仍然穿丝旗袍,婀娜多姿。

  我尴尬万分。

  这女人的风采如明月,晶莹皎洁,却又不刺目。

  我问老张,“她来找你干什么?”

  “离婚。”

  “啊?”

  “啊什么?一天接十单离婚案子。”老张说。

  “她这单不易办。”

  “你怎么知道?”老张问。

  “我自然知道。”我说。

  “猜得不错,她丈夫外头有人,她肯分手,但要一大笔现款与不动产,她丈夫却又不想分手了。”

  “她现在怎么样?”

  “告丈夫通奸,若周某丢不起这个脸,她就得偿所愿。”

  我点点头。

  男女的事到最后,往往就是这么丑陋,我抚着脸,想到我与曼薇。

  曼薇罪有应得?抑或我们缘份已尽?

  我叹口气。

  中午出去吃饭,又碰见周太太。

  我搭讪地坐在她对面,“搭抬子。”我说。

  她漠不关心的说声“请”。

  我有点紧张。

  她问:“你与张是合股人?”

  “是。”我说:“我们也是同学。”

  她点点头,不置可否,脸上一点歉容都没有。

  我细细看着她的脸,心中想着“眉目如画”是形容她最贴切的字句。

  她忽然抬起头来,捉到我偷看她的陶醉情形,我脸红,她笑。

  过一阵子,她淡淡的说:“男人喜欢与失婚女人来往,大概是因为她们容易上手。”

  我不敢回答,过很久才说:“我不是。]

  她不响,拿起前面的酒喝。中午也喝酒,心情大概非常坏。

  过一会儿她说:“今天傍晚有空?”

  我一怔,一时不会意。

  她又说:“我在你公司楼下等你。”然后拿起手袋,就走了。

  神秘地留下一陈香风,这个女人与曼薇是两个极端,她引人入胜,值得发掘,但曼薇的优点,看到那么多,就是那么多。

  不要再批评曼薇,不要再生她的气,不要再对她不公。

  我查到周太太叫白萍姬,周白萍姬。

  她这次约会我,不是我的艳遇,而是她需要调剂。真正厉害的女人不需要声音响,真正厉害的女人连声音都没有。

  那天下午我心砰砰跳,我这颗湾了的心。

  以前我与女朋友吵架,心也不安,这次我却为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人。

  我等到五点钟,下楼,看到周太太坐在一辆白色的摩根跑车里,穿着白色的衣服,紫色的皮鞋、湖水蓝的围巾,她的脸仍然没有喜怒哀乐,但一双眼睛出卖了她,她瞳孔中充满盼望。

  我把车匙放回口袋,上她的车。

  她缓缓的把车子开出去。

  我对其他的女人,从来没有像对她那样的兴奋。

  这一夜她把声调处理得这么好,原来很邪恶庸俗的一个晚上,她却与我很优雅的度过。

  我们去听了半场钢琴演奏,到浅水湾酒店吃茶,在她家郊外的房子用晚饭。

  她并没有说很多话,但我觉得无限的温情依依,因她进厨房为我煮土耳其咖啡。

  她拢络男人的手段是一等一的。

  但是她并没有留住丈夫。

  喝完咖啡,我醉了,虽然整晚没有沾过半滴酒。

  她叫我送她回家。

  夜了,风凉如水,送她到门口,她也没说话,只看我一眼,闪身进入屋子,幽灵一般,我在周家门外站了很久,才叫车出市区。

  在她面前,我融化成一堆,无力抗拒。

  曼薇托人来取回她的东西,我与来人说毫无问题。我拿了一只大纸盒,把略有可疑的物件往里扔,什么领带袖口钮一大堆,差公司里的信差送了去。

  从此之后,与曼薇一点瓜葛都没有了。

  曼薇亲自打电话来,说过有几本书我漏掉了。

  她变得很噜嗦——几本书!有什么了不起呢?丢了可以再买,又不是绝版书。

  周太太说:“她还爱你。”

  我说:“太不幸。”

  “她是个笨女人,当男人不再爱她,最好的方式是自动失踪。”周太太毫不动容的说:“情场中胜败乃兵家常事,最要紧是:赢要潇洒,输也要潇洒。”

  “这句话男女通用,”我说:“我会紧记。”

  我与她约会渐频,“社会”上的传言也越来越不好听,我不顾一切的与她来往,不顾这些压力。

  老张笑说:“她有成熟妇人的媚功,一等一。”

  我倒不这么想,这女人令我困惑,可供发掘的资料太多,我有兴趣。

  我们并没有外界想得那么不堪。

  一日她说:“你与我来往久了,只怕名誉受损,将来娶不到良家妇女。”

  我笑,“那么娶狐狸精。”

  “我就是个现成的,你不知道他们都叫我白狐狸?”她也笑,一点都不介意。

  我将脸理在她的臂弯中,认真的说:“如果你嫁我,我摆宴迎你进门。”

  “你的父母呢?”她柔柔的问。

  “我喜欢的,他们也喜欢。”我说:“我们家是知识份子。”

  她微笑。

  “我等你。”我说。

  等她办妥离婚手续。

  事情有点麻烦,她手上的珠宝时价不赀,周家认为她只能带走这些,不能再给她房子与现款,她又不想做到绝,告男方。

  我劝她,“房子…我有,不是最好的,希望你将就一点。”

  她微笑不语,她永远不主动与我争执。

  那房子在石澳,雪白的一幢三层楼地中海建筑,园子有一万尺以上。

  不知她用什么手法,三星期后,周某急于要她签字,房子终于归她名下,改名“萍园”。

  她轻描淡写的向我解释:“他女友怀孕,他急于再婚,我终于拣了这个便宜。”

  她怎么说我怎么信。

  她伸伸懒腰:“我回复自由身了。”

  我看着远方,“或者我们应该订婚。”

  她轻轻道:“我配不上你。”

  我深深感动。男人,虽然一直逼着女人认输,她们一旦真正的向男人诚服起来,男人却汗颜不已。

  我用手搂着她肩膀,“我们订婚。”我坚持。

  我不知道她是否爱我,她不是一个看得清的人,但我知道娶她是明智之举。

  我们热恋的消息很快的沸腾,但人们不以为我们会有结局,他们听到“订婚”两字,大吃一惊。

  曼薇虽沉寂已久,又要求见我,她说有话要与我面谈。

  我人逢喜事三分爽,很温和的问她:“有什么事?”

  “出来讲,凭我们的过往的交情,你总要给我这次面子。”

  我迟疑的说:“那么吃中饭吧。”

  她说:“哼,连晚饭都免了,很狠心。”

  我笑:“曼薇,没想到在你嘴里说出秦香莲式的对白来。”

  见了面,她叫啤酒喝。

  曼薇打扮得照例非常的漂亮与夸张,刺眼、眩目。

  老实说,她要说些什么,我完全知道。

  咳嗽一声,我说:“曼薇,我要订婚了,你不恭喜我?”

  她像是准备了整篇演讲词的,刚打算开口,被我阻止。

  我扬扬手,“我很高兴能够娶得白萍姬,别人怎么样想是别人的事,我知道自己是个有福气的男人,我很快乐。”

  曼薇颤抖说:“在我与她之间,你选择了她?”

  “不,不是你与她之间,”我努力解释,“将你们两个人比较,是不公平的,可以说是她选择了我,我们经过多次约会,由儿戏变为认真,终于决定生活在一起。”

  “她适合你?”

  “是。”

  “你并不认识她,或许她是舞女出身,或许她嫁过三次,面首三千,或许她在什么地方藏着一个十五岁的儿子。”曼薇越说越激动,“但我们,我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

  我点点头,“你所提及的危险我全考虑过,她并没有蒙蔽我什么,你们都可以放心。”

  曼薇掩上脸,“我与你真的完了?”

  我歉意的欠欠身,“曼薇,我以为我们在三个月前,在那个化妆舞会之后,就早结束了。”

  “那该死的舞会,我不该拉你到那个舞会去。”曼薇咬牙切齿地说。

  我站起来说:“我要走了,我已有未婚妻,不应再单独会见旁的女子,对不起。”

  我叫侍者结账。

  曼薇脸上的化妆品掩不住她苍白的颜容。

  我真觉得不好意思,我只能娶一个女子。

  我伸伸懒腰,一转头,看到萍姬站在我身后,怔怔的看着我,动也不动。

  我心中叫一声“糟糕”,这种事果然发生了。

  我先拉住萍姬,急急说:“你别误会”

  “我没有误会。”萍姬柔声说。

  “你——”我说:“你听我解释。”

  曼薇冷冷的说:“她都明白,还有什么可说的?她难道,还不满足?”

  我怒道:“你在搞什么?”

  萍姬滴下了眼泪。

  我拉她坐下,对曼薇说:“你解释呀。”

  曼薇站起,扬长而去。

  萍姬说:“你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是。”

  “我很感动。”她说。

  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的?”我放下心。

  “我约曼薇在这里见,她要我听听你的最后决定。”萍姬说:“这是我第一次为男人哭,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女人都是狐狸,我想,包括曼薇在内。

  原来曼薇在外头独自约见萍姬,两人以我为谈判的中心。

  详细内容我并不知道,大概则可想而知,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后来我问萍姬:“你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能否告诉我?”

  “没有什么啊,”她不露一点痕迹,“曼薇非常大方高贵,她说我们幸福。”

  “是呀?”我会心微笑,“在我记忆中,她并不是这样的人,她喜欢事事弄得清清楚楚。”

  “也许我还与她陌生的缘故。”她说。

  “你不说,”我恐吓她,“我约曼薇出来问她。”

  “我并不是不准未婚夫见旁人的小器鬼。”她眨眨眼。

  我很怀疑这句话的可靠性,然而我十分愿意她说的是真话。

  妹妹问我:“真预备娶她?你一时换换口味是不?总算摔掉了曼薇,我们耳根清静,免得时时听演讲。”

  我说这次是真的。

  “真的?”妹妹说:“以前那十三次也是真的,不是吗?”

  “不,这次这个是狐狸精,我已被她慑住,脱不了身。”

  “不见得。”妹妹说:“说不定下次有个法海和尚打救你,吃亏的永远是女人,你的门槛益发精了,这一次人家只怪白小姐不好,在曼薇手中抢走了你,你与白小姐分手,人家又称赞你终于灵魂苏醒,你设下的好圈套,依我看,她是狐狸也不管用,你是猎人。”

  是吗?

  妹妹说得对吗?

  或许时间可以证明。

 


借来的日子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放假了。

  去参加弟弟的毕业典礼。

  我还是穿毛衣、长裤,一件大衣。

  再穿多就变成不倒翁了,那算什么,昨天睡了一个午觉,今天精神居然不错。想起前天大醉,不免有点惭愧。

  喝醉了,第二天还是要起来做人的,况且像我这种醉,不过是静静的在一旁坐着,又不碍人,又不装疯,很是不值,下次可千万不能再喝了。

  弟弟请我化一下妆,我看看镜子,一张脸是形容不出的苍白,如果涂了胭脂,那红色必然是非常人造的,然而还是化了一点妆,自觉那张脸更奇怪了,仿佛像棺材里的人,硬硬的加点颜色。

  我无意大清早咒自己,然而感觉是感觉

  阿弟居然很满意,他笑道:“果然不同了,三十岁的人,还可以充十八岁。”

  我也不说什么,他的女朋友穿了一条布的长裙,一件不长不短的大衣,颜色又不配。看不过眼,把一件貂皮借给她了,籍口是“耽一下铺地毯的人来,恐怕会顺手牵羊,不如穿在身上。”她穿是穿了,但还是不大相衬。

  弟弟问我:“你没有长裙子?”

  我没有什么?我什么没有?我四季的衣裳是清楚玲珑的,我什么没有?我叹口气,未必沦落到如今,就是说我以前未曾好过,即使是今日,也没有什么沦落的,买毛衣始终要找到“优格”的店铺为止。

  毕业典礼很好玩,所有的教授都出来了,身上披着各式各样颜色的袍子,手中执杖,校长坐在中央,有人在弹管风琴,列列的管子排列着,大堂既高又深,典型的英国,我现在发觉英国人与中国人竟有什么多的相同之处,至少迟到与不守时就是其中之一,连毕业典礼都足足迟了十五分钟。

  阿弟坐在左边,披着红色的丝绒袍,金黄缎子的披肩斗蓬,一顶黑色的圆型丝绒拿在手中,其他的博士不是面有肃容,便是紧张过度,他却在那里挤眉弄眼。我也曾问他高不高兴,他答:“既是辛辛苦苦读出来的,又不是拣回来的,有什么太高兴呢?”

  他说得很对。我也不喜欢太辛苦得回来的东西。

  我在看那一整排的男孩子,看有没有漂亮的。我与弟弟的女朋友说:“第一排那个,长得不错。

  “往上看的那个?”

  “嗯。”

  “是的,”她点点头:“不过有点骄傲。”

  我一向喜欢面有傲气的男孩子。我认定了他的脸,耽会儿趁个机会,叫阿弟介绍。典礼不过是典礼,上前握手,下台,报名,如此而已。完了大家走出礼堂,阿弟一手抓住我嘻嘻笑,“看中了什么人没有?”仿佛这是我挑男朋友的机会。

  校园那么大,都是博士,来来去去,一件件的红袍子,我看到了刚才那个男孩子,就指着问:“阿弟,你认得他吗?”

  阿弟摇摇头,“别的系的,但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我笑了。

  末了我穿了弟弟的袍子拍照,存心闹一下,既然有人吹牛得了学士,我也能吹四个月得博士,把照片搁在姊妹上登一登,也可以让大伙儿笑一笑。

  然而我真的在读书。天天读。读功课心在稿子上,写稿子心在功课上,放了假,整个人反而失了重心,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头一天就喝醉了酒。

  阿弟的一堆朋友走过来,我看着他们打招呼,说笑。

  亦靖答“不,我不是博士!我去化妆舞会。”

  弟弟猛地推了我一下,“你怎么了?那个男孩子,就是你说好看的那一个呀,他倒看你,你怎么没发觉?]

  “啊?”我心里一股失望“是他吗?我不知道。算了他脱了炮子,就不对路了。”

  我却又是很多感触。找一个男朋友,真的这么难?还没走完校园,天却黑了。这边天黑得快,我没有手套,手指好像随时就会掉下来的。

  我没有悔意。现在所过的每一天,都是借回来的,我的生命早已经终止了,去年十月,在台北就终止了,现在活的每一分钟,都是上帝的特别恩赐,快乐与不快乐,我不能说什么。

  我在寒冷里走着,鼻孔嘴巴都冒着白气,有时候下几团老大的雪,一会儿又变成了雨,弟弟声音:“喂喂喂,看车子,看车子!过马路怎么永远不看车子?”

  是有愧意的,前天醉成那个样子。与师傅两个人合喝了一瓶拔兰地,他老先生一拳把玻璃打得粉碎,弄得每个朋友身上都是血。我只是呆呆的坐在沙发上想心事,一切往事都回来了——父亲开门的锁匙声,二十年了吧?生日时收到的洋娃娃。做杏仁豆腐给他吃。为了一个陌生人放弃了—切,十年间的事像走马灯一般的上来。

  有人写信来说:“你这般怕冷的人,怎么受得了……真替你担心……"也算是关心?

  我总是微微的咳嗽,吞亚士北罗止痛。脊椎骨并没有好,第八节还是老模样,第五节又新发了!医生说可以扣一片钢块,一个半月后拿下来,准妥当。我说妈的开什么鬼玩笑以后没上过医生那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它没事,还不是这么的过了。

  人人都叫我当心身体。特别是编辑们,仿佛我真是一个风吹草动的人物,在学校,教授一直嚷“拿不动不要紧,叫男孩子帮你忙。”于是别的女向学都妒忌起来。我很尽力,凡事我都是尽力的,十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的稿子总未曾断过,这一点想回来,我是开心的。益发爱写了,尤其是在过这种日子。

  醉了以后,我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时间里了。

  教调酒,老师拿了个空瓶,我倒来倒去倒不出酒,男同学笑,“衣莎贝,拧酒瓶,拧一下就说不定有酒出来了。”我听了这话脸色一变,瓶子就落地摔破了。

  是几时的事情,他在飞机上拧汽水?好像没有多久吧,怎么就落得这样呢。我只记得我上了飞机,廿小时!下了飞机,就看见了弟的脸,一晃眼,也就四个月了,都是借回来的日子。

  弟弟好声好气的劝我,“叫你来,都是让你忘记以前的日子,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如果我有什么不是.大冢都是急脾气,你得原谅我。喝醉了酒,人人都有的事情,有什么大不了呢?不稀奇。”说着他也哭了。

  我指着镜子对他说“姆妈在镜子里。”

  他用毛巾盖上了镜子。真是惭愧,醉成这样子。

  平时我总是一套红棉袄,亦靖最讨厌这套棉袄,就像去年在台北!美芳也讨厌我那套豆青的棉袄。她白我一眼说“真像个抽鸦片的。”

  一点半天就黑了,我也打个午觉,眼蒙蒙的老觉得不对,挣扎醒来,才发觉原来不是在家里了。于是呆呆的洗澡换衣服,也不怎么的耽心前途。

  文凭总是要拿的,无论如何得毕业。然后找份工作,在台北找一份工作。稿子也是要写的,写了那么些年!除非是编辑说我们不要你了,否则还是得写下去。

  师傅说:“你还好,心里想的,总可以写出来。”

  我承认这是我的幸运。

  师傅是弟弟的同学,教功夫,大冢都叫他师傅。在我处借了一套脂评石头记去,才得廿几回,不是最好的一本,也开心得不得了。

  到了此地,我才带了三本书:一套石头记,一本张爱玲,一本词选。都藏在行李底,让家人知道是要骂的,行李穷过磅,还带这些会背的无聊书本。倒把些要紧的衣物漏在家里了。现在的东西五化三飞,一些在香港,一些在台北,在身边的反而不多。

  母亲写信给阿弟“如果阿姐可以熬过这个冬天——”

  把我当一头蟋蟀了,然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我是没有遗憾的,这些年来开心也开心过,玩也玩过了,如今连大学生的瘾也过了,我很高兴。案头上依然放一张汪萍眼若秋波的照片,搬了家,连唠叨的房东也避过了,只等户主差人来铺了地毯过节过冬,真的没有问题,拿我的稿费在曼彻斯特这种小城花,一半也是太多了,也是豪华的,我实在没有夸张。

  只是弟弟替我担心,我老是趁下雨的时候才出去,溅得一腿的泥。洗了头永远不吹干,到处走。我老了,我想。从几时开始,我已经不能再爱一个人了呢?或者是最近,实在没有碰到什么可爱的人?男的女的,都不值得喜欢。

  弟弟给我气死。两个星期之前他匆匆忙忙的对我说“有人找我做翻译,去访问中国家庭,以便写论文,那男孩子长得好帅!从来没见过那么登样的男孩子!”

  我稀罕的答“我倒想看一看。”

  结果看到了那个男孩子,我笑了,我说“这叫做登样嘛?你眼睛不知道长在哪儿!这个男孩子不过是稍微端正一点而已。”

  阿弟顿足道“真不知道你的要求如何!”

  那天回来了,他说:“添美臣问我,你怎么老笑,我只好说你根本是一个嘻嘻哈哈的女学生。”添美臣是那个人的名字。

  那么还有一个人,老跟着他学宁波话,叫做非腊露斯,我叫他玫瑰先生。这个人很风趣,我教他,教得很道地,前天他上哈佛读博士去了,给硕士论文我看,上面居然有我的名字“感谢衣莎贝亦舒倪小姐——香港的记者,作者——给我的帮助。”我也笑了。

  物以稀为贵,谁都是博士,仿佛博士也不太稀奇了,可怜寒窗十年。我各式各样的补习老师特别多。有机化学揽不清楚,大喝一声“哪个是念化学的?”总有热心人士同情我八十岁学吹打,挺身而出。

  博士也是全世界最无聊的人,挤在电视室看旧片“巴巴丽娜太空英雄”,珍芳达一穿了衣服,众人嘘声大起,表示不满。到电影会去看戏,一定有人杷说明书折飞机朝银幕下扔,扔得远,大家便鼓掌拍手,热闹非凡。校方忍无可忍,在说明书下写明“谁折飞机扔便罚谁”,但是他们改擢纸船,照样飞,或是吹肥皂泡,或是用橡皮筋弹人,什么都有。都是顽皮鬼。

  然而不久这样的日子也厌了,没有透气的机会。每天上课,从九点到四点、五点回来洗头洗脸,拿出功课,已经该吃饭了,平常英文也不见得壤到哪里去,就是用不上,经济科上的题目问“为何需求线通常自左向右斜伸?”一头雾水,拿了丙减。真是日月变色的没脸。这与咱们家的阿B哥有什么分别?恐怕B哥也有进步吧?

  总是不停不定的想回家。回了家说不定怎么还能偶然的看上他一眼吧?不会太差的。但是这张文凭呢?不过这种主意通常是很快打消了。

  平常总是计算吃的问题。买了乳腐、酱瓜,虾米、皮蛋,我与弟弟都发觉咱们欠缺营责。于是又买了红萝卜,也不煮,两个人脸对脸就生吃,争取一点维他命C,或者净啃芝士。很想吃腊肠,但是想不出该怎么做,老是蒸,又有点浪费。我对吃是随便的,好的坏的都可以,然而少不免想起鸡毛菜、葱烤鲫鱼。写信给母亲诉几句苦,招了一顿臭骂,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成语,都叫她用上了。以后只好闷声大发财,什么都不说。

  偶而看张爱玲的短篇,很是感动,趁机哭一会,也是有的,这是一种傻气,不过因为我也病过一阵子,天天看医生。然而人家书中的女主角总是求仁得仁,没一下子就病死了,我却还在这里撑着。我小说里的女主角也很少有病死的,多数是自杀,我是想穿了,索性好好的活下去!也是一种道理。

  奇怪的是,竟没有再看红楼梦。(我二哥说“背也会背的东西,买来作啥?”)那一年我很想买八十回的脂评红楼梦。我倒不晓得为什么不看。只是天天清早八点正起床的人,仿佛不配看石头记。我改看玛丽莲梦露传记。我开始注意一下几时轮到这一区停电停煤气,阿拉伯打成怎么样了。少不免也吊着头等等明报,以及其他杂志,可怜姊妹至今一本也没看到过,只有要稿的时候,编辑很勤力的来一封快信。

  今年是不能回家了。

  明年吧,明年或者有希望。然而我何尝有什么冢,香港是兄长的家,台北是父母的家。

  有人敲门,我去开,满以为是铺地毯的来了,却是邮差,因为转了地址,所以他要证明一下正身是否在此。我签了名。收了圣诞卡,今年只收到三张圣诞卡。第一张是张彻夫人梁女士寄来的。她总是记得我,也是人结人缘。不是说不寄的就不记得找了,她是比较洋派的,而且不是逢人必寄的,所以就难得。收到那种逢人必有的小礼物,逢人必有的卡片,特别厌恶。我与我女朋友说要送礼,什么时候都能送,何苦一定要等大时大节的凑热闹?我把这第一张搁在书桌上。第二张是哈佛大学寄出来的。二嫂三嫂的弟弟。然后是这第三次,签收了,拆开来看,看到右下角的签名,呆住了。怔着了很久很久,慢慢的进屋子。呀,他总算找到了我的地址,给我寄卡片来了。一时心里麻木了下,没有太多的感觉,等感觉慢慢回来的时候,就伏在桌子上,桌面是冷的,隔了很久,摊开手来,那张卡片已经团皱了。

  看看看,才放了八天假,一页书本也没翻过,所有的老毛病都出来了。

  如今我也得了一个死心塌地的人,天天跑来钉电插扑刷墙壁,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到底也是一个人,我总是礼貌的向他点点头,如此而已,而且我并不欢迎他这种义务劳动,我只希望他少来一点,他来了,我为他倒一杯茶——有时候还是没有牛奶的。常常希望可以谈得起来,然而总是谈不起来,兴致索然,仍然希望他不要来。

  由此可知这个说“被爱是幸福”的人多么荒谬。被爱有什么莘福?一天到晚给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钉着,左右不是;太礼貌,怕他误会,太不礼貌,又好像没人味。

  我想爱人是比较好的。爱一个人,常常想起他,都是很开心的。不管怎么样,我没有见他最后一面。临走时我只想到一句话: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看到两个月前的文林,里面有悲秋的小曲,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想到去年,还道能红丝绾呀红丝绾——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想到秋天只落单成了她一个人。

  我看过很多好的短篇小说,只是近年的少。司马中原的黑河,刘以丰的除夕。还有一篇,不晓得是什么人写的,说一个卖皮货的少年,看中了另外一个老年皮货商的女儿。两个年轻人都同意了,女儿甚至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只待来年,这个男孩子来娶亲。老年人有点糊涂,在客栈碰到了这个未来女婿没把他认出来,只口口声声的跟其他的人说他家的姑娘要嫁了。年轻人也糊涂,没听明白,不知道指的女婿就是他,误会姑娘已经许了别人,于是他偷偷打开买回来的花布、绒花,一把火烧了,拌着他的眼泪,走了。而那个姑娘,犹自喜孜孜的看着灯芯结花,等着她的情人,等着。

  有缘没缘不外如此,这种小说才是真正的好小说,恐怕也是司马中原的吧?我喜欢他与白先勇。但他是一个开头,白先勇只是张爱玲的结尾。

  何藩问我有什么故事?可以拍戏的没有,不过他们指的故事都是那种故事。本来我想说找何莉莉,说服何妈妈,让她演黑河里的妓女。终于没说。

  不过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不能再想的,想了也只惹归念,没有好处。

  至于英国。我能说的很少。我不喜欢这里,这是我知道的唯一事实,我不喜欢这里。

  伦敦就像哺士卡里的伦敦,正如每个人所说:大衣很便宜,款式不错。衣服号码比较小,很是漂亮。满街是花摊,很热闹。海德公园极干净,颇能坐一下子,星期日公园门口摆满了画、首饰、零零碎碎的杂物,每一档的档主都说那是他们的手艺,其实才怪,都是从一家厂里批发出来的,而且公园右角的比左角的档摊买得便宜,真会骗人,然而游客不骗,骗谁去?想想也就心安理得了。买了一大堆东西,都是有名堂的,什么给谁,什么又给谁。那个时候,原本想兜一个圈子,从欧洲回家的。

  没想到学校居然还录取了,迫不得已留了下来。

  伦敦一点也不好看。很多人从外地回来,总说好看,我老是跟女朋友说:算了,把钱省下来,买几本书看看还好一点。除了日本,日本是好的,我有我的理由。

  在这里这些日子,竟然没见过像样的阳光!多么可怕。

  通常八点起床,还是黑摸摸的,我不是超人,真不想起来,又舍不得那笔学费,失魂落魄的洗了脸换了衣服出门,总是所谓彤云密布的天气,天空永远不是蓝的,风大得吹得起人。耳朵鼻子都像约好了准备毫无抵抗的掉下来。

  要不就下雨,都是泥泞,大家的裤管三,四吋都浸着污水,入乡随俗,我也这样,好的皮鞋简直不能穿,于是去买廉价的胶底狗仔唛,然而不通气,穿久了这种胶底鞋,脚会臭,阿弟就烦,不肯穿。

  老实说:穿考究的衣服才划不来,到担心一些毛衣会发霉,只好开着电炉日日夜夜的烤着,希望湿气可以蒸发一点,如果想找一个人可以蒸发掉曼彻斯特的湿气,恐怕是奇迹中的奇迹。

  许多人以为读书就是夹着一叠书,在太阳满地的校园坐着,微笑地拍张照片留念吧?才怪。也许他们选对了地方,我没选对。反正学校是弟弟挑的,名是他报,我到了,只试了十五分钟,大功告成。

  英国的草地是不能坐的,加州的草地又自不同,我常常想念三藩市的一个星期日上午,奇怪,每一天都有阳光。我开始想到浅水湾血红的影树。

  我学会了喝咖啡。每天两杯,有时候目无焦点的吃着点心,同学会开玩笑,用手在我眼前扬着,看我瞧不瞧得见。每个人都说冷啊冷啊,我是最少说话的。

  学会了无数粗口,冲口而出,很是流利,有时候很吓人一跳。当然我与阿弟也有过开心的辰光。

  我们喜欢看外国人各式各样的头发颜色,对红头发特别有兴趣!在电梯里一直讨论怎么样的红色才算好看。或是批评女孩子的身裁,怎么样算标准。

  我是喜欢阿弟的,所以我很不服气怎么他得了个这样的女朋友,而且这个女子跑来享了现成不说,还处处挑剔他的不是,他在我眼中原是最好的,怎么忽然有了这许多缺点?实在很令我生气。

  反正生活根本就是很令人生气的。我只好这样想。英国人的本性不但懒,而且多事。他们的穷,也令我惊异之至。整条街少有辆鲜色的车,女孩子没有第二件大衣,从来不上街吃饭,那些男人之小器,令人不置信,于是英国女孩子开始向往外国人,希望他们可以带她们到阳光满地的国家去。

  我是永远喜欢香港的。

  移民局的人问我:“你在香港住了多久?”

  “廿二年。”我说。

  他惊异的看了我一眼。打开我的身份证明书,呆了一下,再看我的脸,我装了一个老太婆的样子给他看。他笑了,是的,住了廿二年。

  打小路走回冢,我还是哼我的绍兴戏:林妹妹,想当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来,实以为,暖巢可栖孤零燕,宝玉是剖腹掏心真诚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实指望白老能皆恩和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垄中独自眠。

  其实我很怀疑宝玉有否有剖腹掏心真诚待,他好像没有做错什么,对每个女孩儿都不坏,甚至套西厢里的话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黛玉一张脸自然挂下来了。他只对一个人不起,倒不是黛玉,是三姐儿,(金钏是自己骨头轻,不能怪宝玉),他不该对柳湘莲说:“你要个绝色的,既然她是个绝色,也就算了。”柳湘莲很奇怪,他坚持要娶个绝色的处女,于是疑心疑鬼去推了亲,三姐儿受不了这个气,也就抹了脖子死了。

  我喜欢红楼梦,每一章每一节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我请教那些博士硕士们化学、会计、统计,有空也聊红楼梦。可惜他们大多数爱看水浒传,水浒也还好,但是他们又偏爱西游记,我就认为奇怪,好像初看他们往炸薯条上淋醋,不惯,当然吃春卷时也加醋,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相信这三年是很快过的,实际上只有两年半了。至少现在我在受教育,不是在教育别人。

  在过去的三年,我教会了一个人多少事情。教他穿衣服(颜色别配得太齐,你适合穿狭身毛衣与衬衫,裤管别吊着,巴利与仙纳夫皮鞋最相衬不过。)教他做人。(别一直烂呼呼的做所谓好人,没有性格,到头来谁也不把你放在心上。)教他看书,教他听唱片。教他学乖。这个人学得快,他并没有什么感激的心,就是这样。

  最后一次看见他,他的裤脚拖在地上,身上的衬衫应该是比他年轻十年的人穿的,皮鞋仍是巴利,只不过开着一部奇怪的车,如果我在,我会说买赞臣希利吧,买保时捷吧,买莲花十吧。如果再富有点,索性买一部费拉里狄若吧。

  但是我不在。即使在,他也不会感激我。所以我决定自己也受点教育,不再教育别人。奇怪的是别人都不给他面子,一位太太见到他穿套新衣服,从头到脚的打了他一回子,然后说“恐怕不是你自己挑的吧?你的趣味可没有这么高。”

  他不见我的情,他不懂。

  我弟弟就懂,他女朋友买了一包巧克力,他都说:“好吃,真好吃,真会挑。”

  当然也有欣赏我的人,可惜又不能在一起相处。

  反正都过去了。至少我有本事有能力可以把生活转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从头来过,他们不能。他们只能换汤不换药的继续下去,拖下去,因循下去,仿佛一堆火,灿烂的时候,自然有艳羡的人,然而始终要熄灭的。可怕是熄灭的只是生活,而不是生命。

  我有一个女朋友叹道:“太多的人,从没想到,他们还真会活到七、八十岁。”后来的几十年又怎样呢?

  我也常常担心。

  生活是找得到的。伴是难寻的。“老”是我最近才接触到的现实问题。年轻的时候不觉得,只觉老人讨厌。像我,简直对老人有敏感性的恐惧感,但是我自己也始终要老的。

  倪博士亦靖是没有脑袋的,他就是管吃管喝管睡。怎么样跟这个滑头蛊惑的单老码了相处三年,是一个大难题。暑假往别处开溜,恐怕是一个逃避的方式。

  我这么多的兄弟,最喜欢他,也是缘份。就像我二哥,喜欢老三小均,从小就爱他,省零用下来买饼偷偷给老三吃。母亲一说起这种故事,我就忍不住鼻子酸。我二哥是我见过少数真正的男人之一,如果我说查先生与张先生也是,恐怕又有人在那里说我势利了,但事实的确如此。

  亦靖只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孩子,年轻貌美,少年得志,苦的完了,甜的还没开始,尽开玩笑:“我可不要做人上人,一动就掉下来了。”“我想去教女子大学,只是有人不给。”“倪博士,是了,不是倪先生。”饱死,也难怪我胃口一向不好。难为爸成千打万的台币花在我身上,陪我去看中医消气开胃,如今都泡了汤了。

  我是爱我爸的。离开台北回香港,再从香港来这里,在台北只搁了三天,还是与他吵架。但我们只是感情不佳,爱还是爱他的,我省了十天,买了一只公事包给他,六镑半。完了口袋欠水,胡乱替妈妈挑了条廉价丝巾,还理直气壮的说:“礼物不算,礼轻情意重。”

  自己买了一套破牛仔上衣与长裤过节,买回来就是破的,褪色的,但是我从来没穿过这种衣服,想着当天气稍暖,我可以穿着这套衣服,拖看拖鞋到处走,又仿佛得意起来,元气也渐渐恢复了,好像又能度过此冬似的。

  是的,我也有高兴的时候。

  像收到了卡片。收到了礼物,喝醉了酒。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把它计算在我的生命之内,但是它居然来临了,也只好默默的接受,希望快点过,快点过,同时也尽量享受着。

  ——原是想你忘记过去的日子。阿弟说。

  能忘记得了吗?过去的日子,过去的人,只有比什么时候都更清楚的,更清楚。

  这原是借来的日子。

 


旧梦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玫生对老同学周永佳说:“昨夜,我梦见了史允信先生。”

  永佳听多了,已不以为奇,只淡淡说:“那么多年了,还有梦见他?”

  “嗯,”玫生颔首,“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永佳抬起头,玫生看见的是一张化妆得浓淡得宜、非常精致的脸,标准银行区高薪妇女的打扮。

  永佳说:“人类的记忆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系统。”

  “谁说不是,我梦见我自己是今日模样,而史允信先生则没有变,我们的年龄已没有多大距离。”

  “你有没有想过去解决这个梦?”

  玫生愕然,“解决?如何?”

  永佳说:“去找到史允信,大家见一次面,我保证你不会再做同一个梦。”

  玫生不出声。

  “抑或,”永佳说:“你情愿做这个梦一直做到老?”

  “我只在伤心失望之际才梦见他。”

  “我知道,在那段艰苦寂寞的岁月里,只有他支持你。”永佳滚瓜烂熟地道出玫生的心事,由此可见她们不止一次两次三次地讨论过这件事。

  玫生暗淡地笑笑,“他早已忘了我。”

  “玫生,你已是证券界知名人物,而他不过是某寄宿中学一名教师,平凡中至至平凡的人物,应该是你忘了他,而不是他忘记你。”

  这几句话,永佳亦已说过多次。

  玫生的老答案:“话不是这样说的。”

  “那么,去找他,结束这件事。”

  玫生不语。

  “不然的话,”永佳挪揄,“梦一直做下去,你越来越老,他则永远青春常驻,不日,你成为老太婆,他仍是年轻导师。”

  玫生说:“人海茫茫,何处寻人。”

  “我帮你忙,我有把握找到他。”永佳拍拍心口。

  玫生抬起头,看着办公室窗外的全海景,真的,要不要把史允信找出来?

  “从今天开始找,我替你办。”

  玫生说:“好。”

  永佳说:“等我的消息。”

  玫生待永佳离去后,静静回忆昨夜的旧梦。

  梦中光线幽暗,她低声呼叫: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转过头来,“呵玫生,是你,好吗,别来无恙?”

  玫生非常欢欣地迎上去,想同他一诉别后的情况,她怎么样苦苦工作,战胜牛鬼蛇神,升到今日地步,她已不是昔日的无知少女,吴下阿蒙……

  史允信俊朗正直的脸叫她安心,她正欲开口,忽闻一声天雷,自梦中惊醒。

  下雨了。

  做这样的梦,玫生很明白,是因为寂寞。

  她双手抱在胸前,走到窗前,看着哗哗声面筋似大雨。

  一位已婚并有一子一女的女友说:“你们真好,有本事,不必组织家庭,有出门的自由,有失眠的自由。”

  可是那位女友最底限度睡眠不足可以推诿幼儿,而玫生则不行。

  太寂寞了,除却永佳外,一个谈得来的人都没有,而永佳越来越忙,连闲谈都抽不出时间。

  玫生猜得对。

  永佳哪里会亲自去寻找史允信,她甚至没有亲身上小郭侦探社,她把故事告诉新认识的朋友。求真,让求真代办。

  求真笑道:“小事一件耳。”

  可是求真也忙,转瞬间忘却这个人情,直到一日在小郭侦探社喝下午茶,谈到少女的梦中情人。

  琦琦感慨,“少年时那样激烈的感情不知从何而来,”又加一句:“后来,又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

  “精力过剩,”小郭说:“无处发泄。”

  琦琦苦笑,“到今天,用得着那样的力气了,却动辄累得贼死。”

  小郭笑道:“不少年轻人都惯爱上他们的老师。”

  噫,这才提醒了卜求真。

  “对,有一位事业成功女性,托我寻找她中学时期的老师。”

  小郭说:“大可找上门去。”

  “那是她暗恋了多年的对象,不方便贸贸然上门。”

  小郭又说:“我劝她还是不要找的好。”

  “为什么?”

  “因为记忆时常欺骗我们。”

  琦琦也笑说:“第一次到巴黎与第十次到巴黎的感觉那里可能相同,因为当中那些日子,我们并没有白活,我们见多识广,渐渐麻木,终于失去一切惊喜”

  求真过一会儿说:“即使失望,也好过一直做白日梦。”

  “深闺有个梦里人还算好的呢,”琦琦嗤一声笑,“像我,临睡之前一片空白,睡着了也是一片空白,睡醒了更是一片空白。”

  求真想到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学校叫什么名字?”小郭问。

  “圣心寄宿女校。”求真答。

  “呵那一家出名贵的寄宿学校。”琦琦说。

  “当事人念了一年,就被送往英国。”求真道。

  琦琦诧异问:“她与家人不和?”

  琦琦真聪明。

  “据说父母离异,她与后母不和,故被送出去寄宿。”

  就是那一年情绪低落的少女玫生遇上了史允信,不知恁地,她把感情寄托在他身上。

  “朱玫生今年几岁?”小郭问。

  “比我大一点点。”

  “很简单,求真你替她去找一找。”

  “我?”

  小郭懒洋洋,“这种小事,你不是想叫我代劳吧,我收取的费用十分高昂,只怕证券界名人亦会哗然。”

  求真一想,这也是事实。

  圣心女校不像是本市一部份。

  雨后,树木绿油油,雪白的栀子花开了一天一地,香气扑鼻,影树那炎红色花朵叭嗒叭嗒自高空落下,铺满一地。

  求真偶而听到少女轻笑声,转过身子,只见雪白粉嫩的俏脸一闪而过。

  她微笑,身为男教师置身这种环境有何感想?

  她到校务处寻找史允信先生。

  君子可以欺其方,校务主任问:“你是第几届的学生?”

  “呵,”求真必恭必敬地回答:“我是八一年的毕业生。”

  “你找谁?史允信先生”

  “是。”

  “有什么事?他的地址,我们不能公开。”

  “那么,请他找我亦可。”

  “让我看一看,嗯,史先生于八二年离开本校,出国进修,留下伦敦的地址,我猜他早已离开英国,之后他并没有与我们联络。”

  “可以把伦敦的地址给我吗?”

  一定是求真那彬彬有礼的态度感动了校务主任,她许久没看到这样的好学生了。

  反正地址已经过时,给了也等于不给,于是她按下打印机的钮键,把电脑中的资料印给求真。

  求真道谢离去。

  求真托伦敦的朋友去找。

  朋友回信:“那是伦敦大学一间宿舍,史允信君的确在该处住过九个月,之后搬离,据说到东京去小住,下为地址。”

  求真开始觉得史允信不简单,他并非一个平庸的中学教师。

  求真本来以为一出马便手到拿来,找上门去,会看到一个肥肚脯,双下巴的中年男人正在搓麻将,说到他从前的女学生,满面红光——“是,朱玫生,我记得她”,夸夸而谈。

  那样,朱玫生可以名正言顺忘记他。

  但此刻证明史允信不平凡。

  原来过去岁月中他一直周游列国呢。

  求真在东京也有朋友。

  这时,她发觉小郭先生的营生不简单。

  她同朱改生见了面。

  求真问:“你有同史允信单独约会过吗?”

  玫生答:“没有。”

  “有无握过手?”

  “没有。”

  “有没有诉过心事?”

  “我一直十分寂寞,人人看得出来。”

  “也许,很多女生都对他含情脉脉?”

  “也许,”朱玫生笑,“但我是朱玫生。”

  成功人士统有这样的自信心。

  “为什么找他?”

  玫生寂寥地说:“为什么集邮,为什么上舞厅,为什么赌马,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生子,均因时间太多,欢乐太少。”

  求真感慨,“不是因为爱吗?”

  玫生用双手把秀发拢到脑后,“累都累死了,哪里有精神爱,我想把他掀出来看个仔细,了却此帐,从此可以安睡。”

  求真说:“他在东京原宿区住了三个月离开,负责招呼他的华侨说他到加拿大爱德华王子岛去了。”

  “他真懂得享受生活。”

  “那是八三八四年的事了。”

  “请继续追踪下去。”

  求真抱歉,“是很费时间的一回事呢。”

  “都是那个周永佳,”玫生抱怨,“此刻欲罢不能了。”

  “怪她?”求真含笑。

  “不然,也可以怪社会。”

  求真忍不住笑。

  爱德华王子岛,那是一个渔港。

  静寂、寒冷,清晨戴绒线帽与绒线手套在灰色天空下看海鸥哑哑低飞,然后喝一大杯黑浓咖啡,吃两只果酱牛角面包,大声对牢窗口朗诵拜伦的诗篇。

  这种生活,才是充满灵魂的生活。

  都会何其烦嚣,人心何其不足。

  百忙中求真不住帮朱玫生寻找她的旧梦。

  琦琦问:“有无新发展?”

  “有,史允信每次都留下一个地址,自爱德华王子岛,他到了蒙特里尔。”

  “呵,他懂法文。”

  “是。”

  琦琦微笑,“连我都开始仰慕这个人了,多才多艺多潇洒。”

  小郭不耐烦,“我在三天内便可以找到此人。”

  琦琦瞪他一眼,“你恁地没有情趣,三天内把人家怀念了十年的人找出来,人家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求真笑道:“真是的。”

  小郭先生长叹一声,“原来这是小姐们的一个游戏,失敬失敬。”

  求真问琦琦:“猜一猜史允信下一站会到何处。”

  琦琦沉吟:“加拿大……美国,路易士安那州,那也是讲法文的地方。”

  “爵士乐、怨曲,煤气街灯下的酒吧。”

  “为什么人家可以生活得这样多姿多彩而我们一如黑白世界?”琦琦呻吟。

  求真黯然,“四处为家是讲条件的。”

  小郭接上去:“一讲健康的身体,二讲潇洒的性格,三讲丰裕的存款。”

  “缺一不可。”求真附和。

  琦琦颓然,“我最怕水土不服。]

  求真去找玫生。

  玫生刚开完一个会,脸上有点倦容。

  “求真,我约了永佳吃日本菜,你也一起来吧。”

  三个妙龄女子坐在一起边喝米酒边谈天。

  玫生一时没听清楚,“他在什么地方?”

  “先到路易士安那,后来到里奥热内卢,下一站,我们推算,也许是马达嘉斯加。”求真报告。

  玫生吃一惊,“我的地理一向不大好,这一大堆地名我搞不清楚。”

  求真化繁为简:“换句话说他已经去到地球南半球最南部。”

  永佳问:“那不是南极吗?”

  求真抬起头,向往地说:“也许他此刻就在那里。”

  玫生大惑不解,“他在该处干什么?”

  求真看着玫生,她似乎已经不大了解她曾经一度认识的史允信了。

  但求真明白,求真说:“他在生活。”

  “过去十年他都不住流浪?”玫生问。

  求真答:“看样子是。”

  玫生诧异问:“他在寻求什么?”

  永佳忽然笑了,“求真?]

  求真无故涨红了脸。

  玫生惆怅地说:“算了,找不到也就算了。”

  求真说:“不,找得到,肯定找得到,谁说找不到。”

  周永佳看着朱玫生,“找到也没用,他已不是你想像中的那个人。”

  玫生有点苦涩,“我的要求很简单。”

  永佳笑笑给她接上去:“是,司机、佣人、白色的洋房、私家游艇、南欧的别墅……”

  这下子连玫生本人都笑了。

  永佳说下去:“这位史允信先生连下一次热水浴都不知在何处,看情形不适合你。”

  玫生无奈,“我只不过想对他诉诉苦。”

  “找心理医生吧,玫生,医生会更了解你。”

  玫生看着远处,“也许你说得对。”

  医生会很简单地解释她的梦,她留恋少年时代的无拘无束,她觉得现实世界艰难,她生活太过枯燥.…

  玫生抬起头,“求真,不用再找下去了。”

  “什么?”求真瞪大眼。

  “他不是我梦中人。”玫生说。

  求真不出声。

  大家都略喝多了一点,因此都有点怔怔的。

  正在此时,邻座忽然过来一位男生,“玫生,你是朱玫生?记得我吗,我是根德郡工学院的王培基!”

  玫生笑着看住他。

  那王培基说:“玫生,你仍然嗜酒,来,让我送你回去。”

  玫生认得他,“塔基,别来无恙乎。”

  “你住哪里?”

  玫生讲出地址。

  “呜,就在我家隔壁,我们好像有点缘份。”

  他俩结伴而去。

  永佳对求真说:“那家伙把帐单留了给我们。”

  求真笑。

  也许朱玫生今晚仍然做梦,不过醒来会很快忘记那个梦,然后下一次,再惯性地做那个梦。

  不管真相如何,在她心目中,史允信仍是最了解她的人。

  过了月余,琦琦问:“你仍在追踪史允信?”

  求真点点头。

  “他在何处?”

  “八六年,他在巴布新畿内亚。”

  “呵,又回到亚洲来了。”

  “是,他在印度洋一带出没。”

  琦琦忽然凝视求真,“你没有爱上他吧。”

  求真腼腆地笑。

  琦琦说:“少女情怀。”

  求真不敢回答。

  昨夜,她梦见史允信,那个梦,同朱玫生的梦可能完全相似。

  在校园中,她喊:“史允信先生,史允信先生。”

  一位英俊的男子转过头来,炽热的目光注视求真,他说:“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说给我听。”

  就这么一句话,已使求真感动得落下泪来。

  醒来之后,求真才发觉她有多么寂寞。

  那夜刚刚下大雨,哗啦哗啦,一片白蒙蒙,隔壁人家的婴儿啼哭声隐约可闻,求真醒来之后,没有再睡着。

  第二天,又忙看去信下一站,问:“请告知史允信先生下落,感激不尽,通讯地址……传真号码……”

  她已经找遍了地球。

  而史允信,已转到南太平洋去体验生活。

  小郭先生摇摇头,“还在找?”

  “还在找。”求真微笑。

  “找到了打算怎么办?”

  求真想说:占为己有。

  话没出口,已经连耳朵都烧得透明。

  琦琦看看求真,不出声。

  求真很感激琦琦,人聪明,洞悉世情,而又能够维持缄默者,唯琦琦一人耳。

  像她,卜求真,就每次都来不及卖弄乖巧,性格肤浅浮夸。

  同一日傍晚回到报馆,求真看到案头压着一张电传:“。求真,我是史允信,多位朋友转告我,你在寻找我,请问寻我何事,联络号码七零四五三二二一”

  求真脑海中嗡地一声。

  找到了。

  她的手有点颤抖,轻轻拣起那张纸,再读一遍。

  现在她轻而易举可以直接同史允信联络了。

  求真用手捧着头,考虑如何用字措辞。

  同事们忙碌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她茫然不觉。

  终于她这样写:“史允信先生,我想与你见一次面,详情容后再谈。”

  过一日求真收到第二张电传:“卜求真,可否告知见面为着何事?”

  求真不得不说出真相:“你从前在圣心的学生朱玫生想与你联络。”

  回覆来了:“不记得有朱玫生其人。”

  不记得了。

  求真再对他说:“我本人亦欲与你会晤,”求真说出意愿,“你对生活的态度使我……”本来写了着迷二字,后又改为钦佩。

  史允信这样答:“我只是一个流浪汉,生活乏善足陈,我现在正欲前往复活岛,我将借用法新社通讯地址,你若有兴趣,大可前来会合。]

  求真呆在那里,他邀请她前去。

  求真去查过,并无航机直赴复活岛,必须兜兜转转,陆路驳海路再乘坐小型飞机前往。

  琦琦轻轻说:“你迟疑了。”

  求真不出声。

  “追求一个梦,不是容易的事。”

  求真答:“这个梦好似特别困难。”

  “所有的梦都飘渺虚无。”

  求真问:“我应该怎么办?”

  琦琦叹息:“真可怜,这甚至不是你的梦。”

  借来的梦?

  琦琦忠告:“凭你的直觉行事,量力而为,切勿勉强?”

  这几个字无论应用在什么事上都有益处。

  求真先到玫生那里去,把传真字条给她看。

  玫生默默读毕,“他不可能忘记我是谁!”

  “他这个人四海为家,大江南北不知遇到多少人多少事,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

  玫生颓然,“圣诞岛?谁敢到那种地方去。”

  求真改正:“是复活岛。”

  “问问他几时经过香港吧,我们或可吃一顿饭。”她已经放弃了。

  求真不出声。

  “在都会生活,不比在丛林生活更易!”玫生抗议。

  “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猜想他短期内不会经过香港,本市暂时不是他的目标。”

  “等等吧。”玫生无奈。

  “你不打算去找他?”

  “开什么玩笑,”玫生打一个呵欠,“我是那种换了枕头套子都睡不着的人,冷气机坏掉就是世界末日,还有,每次出门、带的成药比衣服重。”

  很多都会人都患这样的文明病,并不止玫生一个人。

  “代我向他问好。”

  求真问:“你不是有很多话要与他说吗?”

  “这样艰难,我已无话,”玫生说:“最近我做梦也已很少见到他。”

  话还没说完,一张英俊的面孔在门口出现,原来是王培基先生。

  他把玫生接走。

  现在完全看求真的了。

  去,还是不去圣诞岛,不,复活岛。

  她收拾了一箱小小行李。

  犹疑了,要不要带睡袋?要不要带即食面?要不要带矿泉水?还有,浸隐形眼镜的药水怎么办,那边有无卫生纸、香皂、热水沐浴?

  三天过去了。

  琦琦讶异,“你还没有动身?史允信可能已经走了。”

  求真低头。

  琦琦挪揄,“心变得真快。”

  求真抬头叹息,“琦琦,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奴隶,是我们不肯释放我们。”

  “你讲得对。”

  跟着玫生,求真也放弃了复活岛之行,她同史允信解释:“工作繁忙,丢不下,不克前来,歉甚。”

  过一日,法新社来电:“史允信君已离开复活岛,无下一站地址。”

  终于失去了他的踪迹。

  她们有过一次机会,她们没有把握住,因为她们发觉,开头寻找的,并非她们真正想要的东西。

  那箱小小的行李仍丢在客厅某一角落。

  求真仍在本市最旺地区穿插。

  求真知道她会一直在都会生活至尘满面,鬓如霜,她是不折不扣城市的奴隶。

  短篇故事说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玫生不久与王培基订婚。

  举行了一个小小庆祝会,那一夜,她喝得略多了一点,做梦,在一条幽径里散步。

  月亮出来了,银盘似大,她看见前边人影一晃,不由得脱口叫道:“史允信先生。”

  史允信转过头来,比从前更年轻了,笑道:“朱玫生,你好。”

  玫生急急问:“史允信先生,你是记得我的吧。”

  “当然我记得朱玫生,”史允信答:“可是朱玫生早已忘却我。”

  就在这时,玫生惊醒。

  呵,史允信代表的,是我们早已失却的理想吧。

  玫生捧着头,悄悄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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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雪白的小公寓,雅致清静,考究的小摆式与芬芳扑鼻的鲜花显示屋主人是女性。

  地毯十分整洁,几乎一尘不染,只是近沙发处有一搭小小红渍子,呵有人泼翻过红酒。

  主人是个事业女性吧,小小座枱的古董钟细细敲打,当当当当当,已是下午五时,主人尚未归来,还在办公室主持会议?

  忽然之间,静寂的公寓传来电话铃声,铃,铃,有人拨电话进来,接着是嗒地一声,一盏小小红灯亮了,是电话录音机开始操作,一把斯文有礼的女声说:“我此刻不方便即时来听你的电话,请留言,我会尽快回覆你。”

  嘟一声,对方先是一阵笑,然后说:“静子,早出晚归,太辛苦了,星期天下午两时有没有空?一起出海吧,我是马利。”

  电话挂断,红灯转为一闪一闪,电话录音机完成任务,公寓恢复寂静。

  都会中有许多独身年轻男女,因贪清静,只用钟点女工,电话没人听,所以都用录音机留言。

  不到一会儿,铃声又响,又有人留言:“静子,母亲说她有廿年没见过你了,在你头发白之前,请回家一趟,你的姐姐。”

  过十五分钟之后,又是一通电话,“静子,到底你真人在何方?我几时可以向真人讲话?我是芝雅,有空请覆我。”

  看样子这位静子小姐是个大忙人,对亲友均十分冷淡,见得她最多的,怕是公司同事。

  说到曹操,曹操即到,女主人开门回来了。

  她年轻、貌美、神气,但此刻疲容毕露,一进门就踢去高跟鞋,扔下公事包,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拉开罐头,对看嘴喝一大口。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

  接着把套装除下,拿着啤酒,边喝边到浴室,开大了莲蓬头,哗啦哗啦,自项至踵地洗擦。

  客厅的电话又来了。

  “静子,我在飞机场过境往美国开会,特地问候,静子,你好吗?我是你老同学美美。”

  静子沉迷在热水浴中。

  淋个痛快之后,她才裹着毛巾浴袍出来,边擦头发,边扭开电视看新闻。

  她对电话录音不瞅不睬。

  接着又取出另外一罐啤酒,这次倒进冰冻杯子中,慢慢品尝。

  她累了。

  蜷缩在长沙发上,睡熟。

  公寓内仍一片静寂,只余电视机画面跳动。

  她这一觉,要过两个半小时,才醒来。

  静子睁开双眼,一时像是不知道身在何处,怔怔地看牢天花板,过很久,才觉得肚子饿,于是找到面包,夹着香肠,张口就咬。

  她深觉无聊,到这个时候,才按下电话录音机,听听有什么好消息。

  她决定先覆马利,电话拨通,马利却不在家,录音机内传出马利的声音:“请你说出姓名电话,我会尽快覆你。”

  静子清清喉咙:“录音机对录音机,唉,马利,我是静子,星期六我不打算参加海上运动了,怕晒老,下次再约。”

  接着拨给芝雅,又是对录音机讲话,正是六月债,还得快,你怎么样对人,人也怎么样对你。

  “芝雅,这是静子真人,喂,你真人又在哪里?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真人讲电话?”

  说到此地,挂线,苦笑。

  电话铃响了。

  本来人在,应当去接听,但静子决定以录音机当秘书,挡掉闲杂人等。

  “静子,我是妈妈,我找你呢——”

  静子连忙取起话筒,“妈妈,妈妈。”

  “静子,”她母亲一口气讲下去:“回来吃顿饭,爸爸也想见你。”

  “妈,我在这里,你想我几时来?”

  她母亲疑惑地问:“静子,怎么你的声音似录音机?”

  静子笑了。

  “你在家?”

  “是,我在家。”

  “爸爸想见你。”

  “我忙得很。”

  “星期天怎么样?一起去做礼拜,你多久没做主日崇拜了?”

  “妈,我星期六再与你联络,现在夜深了,我要去睡觉。”

  静子挂断电话。

  她打一个呵欠,伸手按钮,把录音带洗掉。

  没有好消息,只有老生常谈。

  静子睡了。

  这个时候,万籁俱寂,公寓中再也没有半丝声响,天蒙蒙地亮起来。

  闹钟哗一声大作,静子不得不自床上跃起。

  电话马上开始操作,“周小姐,我是大班房的咪咪,提醒你今朝九时开会。”

  静子大喊:“知道了知道了。”

  一连串快动作,她穿衣化妆喝下两杯浓浓的黑咖啡抢出门去。

  大门碰一声关上。

  室内一片凌乱。

  过了片刻,电话铃响,录音机啪一声启用。

  对方的声传来,“出去了?”

  这边回答:“是,刚出门。”

  那边说:“那我们可以聊几句了。”

  “可以,钟点女佣稍后才来。”

  一点都没错,这是两把声音在聊天!

  谁同谁?

  公寓里分明没有人。

  听仔细点,声音似是静子与她的朋友马利。

  “她们其实很寂寞。”

  “是,日日像肓头苍蝇,扑进扑出,为谁?为什么?一概不知,只顾往上爬,薪水付了房租只够买衣裳穿,生活无限虚空。”

  对面传来讪笑声,“我的主人何尝不这样过活,一边还得四处张望,看有什么理想对象。”

  噫,这是两架电话录音机在聊天,它们活转来了!

  只听得她们聊下去。

  “外头哪有什么好人,众人皆知,张查理追我们静子小姐,可是我同那人的录音机谈过,他仍与其他女子约会,情话绵绵。”

  “张查理后来叫你撵走了。”

  “可不是,我让张家的电话录音机帮了一个忙,把他与其他女子最肉麻的谈话传录到我这边来,播给静子小姐听,结果两人告吹。”

  “你做了件好事。”

  “哪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静子可知真相?”

  “她呀,小事精明,大事糊涂,至今尚以为是张查理拨错电话,老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你跟了静子也有五六年了吧。”

  “是呀,时间过得快。”

  这个时候,大门啲嗒一声。

  “不同你说了,钟点女工来了。”

  “好,改天再聊。”

  电话录音机停止操作。

  女佣人启门进来,边走边拾起衣物,“要命,天天这么乱,谁敢娶这干女人真是英雄好汉,我不信你们一辈子都有佣人跟在身边。”

  一边咕哝一边快手快脚收拾。

  女工开了无线电听。

  她取过内衣用手洗涤。

  又嘀咕:“真会花钱,这样一条衬裙怕不是我们半个月的薪水?要她加两三百薪水却如削她的肉,净会扣克下人。”

  嘻。

  女俩蓦然转过头来,“谁,谁在笑?”

  忽然想起室内统共只得她一人,才继续低头洗衣服。

  三小时之后,她下班了,喝一杯果汁,启门出去。

  录音机在这个时候,发出轻轻一声叹息。

  又一个电话拨进来,这次,是芝雅的声音。

  “真闷。”

  “谁说不是。”

  “你的工作忙不忙?”

  “还好。”

  “我在等芝雅小姐男朋友李振辉的电话,天天提心吊胆。”

  “他要打来,最终都会打来,芝雅不是那么笨吧。”

  “谁敢劝她。”

  两具录音机叹息了。

  过一刻,其中一架问:“主人要是听见我们讲话,不吓坏才怪。”笑。

  “才不会,主人下班后天天听我们讲话。”

  “可是,那是录音。”

  “我们根本是微型电脑,录得人言多了,变通一下,同自己人聊起来,也稀疏平常。”

  “主人会那么想吗?”

  “怕他们惊慌,所以暂时瞒着他们。”

  “嗳,有电话进来了,我且去听。”

  是一通长途电话,对方心急地叫:“静子,静子,怎么老以录音机应付我?你究竟在不在家?快来听电话,我有急事。”那人连名字也不讲,十分气恼,“你避我能避一世不成,我明日就起程返来。”

  电话鲁莽地挂断。

  录音机忠实地把留言记录下来。

  它当然知道那是谁,它在静子冢已经有一段时日,现代人与亲友来往,几乎单靠电话联络,它对静子的社交生活了如指掌。

  那是静子的第一任正经男友傅琛。

  他与静子之间的帐不是轻易可以算得清。

  走了两年,她想结婚,他不想,两人协议分手,不知怎地,她立刻找到了别人,他心死了,也同另外一位小姐走,这次,不到半年就结了婚,她只得苦笑。

  众人都觉得那位小姐的内内外外,容貌学识都不能与周静子比,傅琛本人也认为如此,但他还是愿意结婚。

  傅琛的母亲本来对静子尚有挑剔,老怕未来媳妇事业心重,不安于室,好了,等儿子身边换了个更差的人,反而认了命。

  静子开头不知是好笑好气,后来决定生气。

  芝雅这样安慰静子:“傅家没有福气。”

  讲得真好听,静子马上认为的确如此,渐渐无可奈何,心平气和。

  但是傅君婚后生活非常不愉快,婆媳不能和平相处,傅母不会做人,倒处诉苦:“傅琛同静子走的时候,每月薪水交三分一到我手,现在,只有两千块,两千块能做什么,你们说,两千块能做什么?”

  传到静子耳中,静子几乎有点庆幸她没有同傅琛有进一步发展。

  过没多久,傅琛同妻子分居了。

  不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而是发觉这次婚姻是一个错误。

  这个时候,他又想见静子。

  他们约会过一两次,这些,录音机都知道。

  它也知道静子已经长高长大,早已脱离傅琛那个层次,她对他很客气,但是他不再有机会。

  因为它听到静子这样同马利说:“傅家那位小老太太天生一对金鱼眼,神经兮兮,瘦且小,视长子如情人,见了面一把拉住,情深款款看到儿子眼睛里去,然后问要钱,我不是不能应付那样的人,而是时间力气花在她身上不值得,不如在公司好好对付异己,可以升级加薪。”

  “傅家是老式家庭,不合时宜了。”

  “是呀,他们家认为长媳须服侍整家舒舒服服。”

  马利笑,“我还得养活自己呢,哪来的时间。”

  “我同傅君亦无可说。”

  “他给人窝囊的感觉。”

  静子不出声。

  没多久他被公司派到伦敦受训,异乡寂寥,更加想到旧友的好处来,渐渐紧追不舍。

  深夜,静子回来。

  照例冰冻啤酒一杯,坐在沙发上听录音机留言。

  听到傅琛那番话,不禁冷笑数声。

  她对录音机说:“以后这人打电话来,不必录下。”

  随即笑了,录音机哪里管那么多?不过她仍孩子气地补一句:“说我不在,找不到我,我不想同他再纠缠下去。”

  录音机静寂。

  静子叹口气,去淋浴睡觉,结束一天。

  深夜,长途电话又来了。

  对方说:“这么晚你一定在家,静子,你把录音机关掉好不好?”

  录音机在这个时候忽然啪一声熄灭,并没有把他的话录下来。

  傅琛的电话再也接不进来。

  静子如果知道,一定庆幸她的录音机深谙人意。

  第二天清早,一如其他所有早上一样,女主人匆匆去上班。

  傅琛尚未死心,不停的拨电话进来。

  这次,录音机采取实际行动了。

  它似乎不胜骚扰,它开口说:“你打错电话。”

  “是不是八七五六四三一?我找周静子。”

  “周静子已经搬走。”

  “你是谁?”

  “我是新屋主。”

  “静子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不知道,请你以后别再打来。”

  录音机自动熄灭。

  傅琛心死了,再不识趣,就成为登徒了。

  他颓然说:“对不起。”

  “好说。”录音机语气冷冷。

  中午,它的朋友打进来,与它闲谈。

  “那人被你三言两语打发掉了?”

  “是。”

  “你主人对那人没有留恋?”

  “何必浪费时间。”

  “听你的口气,似个家长。”

  “旁观者清,人类女性有时很糊涂。”

  “你不是想主宰周静子的感情生活吧?”

  “我怎么敢,我只不过从旁协助她纳入正轨而已。”

  它们笑了。

  又一通电话进来,“我是刘美美,开完会回来,将在本市逗留三夭,喂,我住恒星酒店七零六房,聚一聚如何?”

  静子对该段录音的感想是:“我哪里有空,我都不记得刘美美面长面短。”

  她咕哝着进房更衣。

  出来时发觉小红灯仍然闪亮不已,奇道:“又有人找我?”

  一听,仍是刘美美那段留言。

  静子问录音机:“喂,你没有毛病吧。”

  独处多年,她已养成自言自语的习惯。

  到了第二天清晨,一按钮,听到的,仍然是那段录音。

  静子叹口气,“刘美美,我家录音机可帮了你一个大忙呢。”

  静子打到恒星酒店去。

  对方愉快的声音传来,“真巧,我刚要出门,差些听不到你这个电话,静子,我特地来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今天晚上六时正我们在恒星咖啡座见如何?”

  静子冲口而出,“什么,你叫我送外卖?”

  “静子!”美美斥责她:“你这人何其伧俗猥琐,戴住有色眼镜看事,好事变丑事。”

  静子立刻知道自己造次,连忙说:“我准时到。”

  美美不放过她,“别迟到!”

  静子嘘一声,捏着一把汗,差些得罪人。

  送上门就送上门好了,这年头也无所谓。

  静子赶着出门去。

  没到下午,她已经后悔。

  那一天的工作特别繁与烦,累得半死,她已经服过两次镇痛剂,根本不想下班后再去应酬。

  静子托着头,决定只喝一杯咖啡,一杯,即走。

  她信步自办公室走到恒星。

  本来紧绷着脸,可是一看到美美一脸笑容迎上来,静子五官便一松。

  她身边有位小生,立刻替静子拉开椅子。

  静子向他笑一笑,那人有非常开朗的面孔,静子略觉好感,低头不语。

  美美打开话匣子,“你学习低调成功了。”

  静子一怔。

  “电话都不听?”

  静子懒得解释。

  谁知那小生说:“独居女士装一架电话录音比较好,大都会中什么怪人都有,他有空,你没空,一通电话打进来缠住人不放,唯有用录音机应付。”

  静子双目一亮。

  这真是她的知音,连忙抬起头把他看仔细。

  美美说:“对了,忘了介绍,这是我堂兄张斌。”

  张君与静子握手。

  那天,静子不但喝了两杯咖啡,且吃了晚餐才回去。

  她并不觉得特别疲倦,浑身疼痛的肌肉此刻已霍然而愈。

  奇怪。

  录音机上红灯闪亮,静子按下钮掣,听到美美清脆的声音:“是我,又是我,你有没有发觉我十分痴缠?静子,你忘记带外套,我替你收起来了,有空来拿,可是这几天我忙得要命,呵,对,张斌有时间,他会同你约,他会在录音机上留言。”接着是一阵嘻笑。

  静子好气又好笑,解衣睡觉。

  一件外套算什么?牺牲掉算了,做中间人做得那么明显,一点艺术都没有,叫人怎么下台。

  可是她的录音机却不那么想。

  “我有种感觉,静子小姐的运道来了。”

  “那位叫张斌的男生对她有意思?”

  “我相信我的第六感。”

  “那么,你要帮他一个忙。”

  “我只是一架电话录音机。”

  “嘿,别妄自菲薄好不好,我们可以做的,也很多。”

  “慢着,他的电话进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他?”

  “第六感。”

  果然是张斌,“静子,记得我吗?我有你办公室电话,可是觉得不应打扰,故此拨到府上来,明天下午六时,我想到你处拜访,如果不方便,请另予指示,我的电话是九七八六零一。”

  静子回到家,一按钮,便听到同样的录音播出三次之多。

  静了对录音机说:“你坏了?”

  想找人来修理,可是哪里有时间,只得暂时搁下。

  静子找张斌,那边也是一部录音机,客气地说:“张斌暂时不在,请留言,他会尽快与你联络。”

  静子留了言,顺手把录音机关掉。

  电话铃响了,静子取起话筒:“喂,喂?”

  “这是你真人吗?”

  “是,这是真人,不是机器。”

  大家都笑起来。

  静子与张斌终于约好见面时间。

  过两日,静子家的电话响了,录音机播出声带:“我此刻不方便即时来听你的电话,请留言,我会尽快覆你。”

  那边咳嗽一声,“呃,是静子小姐的录音机吗?容我介绍自己,我是张斌的录音机。”

  “呵,你好,有何贵干?”

  “没有事,我只想好奇问一声,你工作可忙。”

  “我知道了,你想代主人打听打听,看我们家小姐是否交游广阔的女性。”

  那边陪笑,“皆因张斌是个老实人。”

  “那你可以放心,静子小姐生活严慎,绝对正经。”

  “那我放心了。”

  “你对主人很忠心哇。”

  “你也是。”

  它俩互相恭维起来。

  接着天南地北地聊起来,越谈越精神,其味无穷。

  这时,如果他们的主人拨电话回家,一定会奇怪线路为何繁忙,谁,谁在用电话?

  “如果静子小姐与你们张先生结婚,搬到一起住,我们岂非可以排排坐?”

  “正确。”

  “我希望他俩可以有发展。”

  “张斌曾拨电话告诉朋友他认识了一位漂亮的小姐,心中为之忐忑良久。”

  “为什么?”

  “他担心自己条件不够好。”

  “我们静子小姐并非势利之人。”

  “这年头,做男人也不容易。”

  “你的意思是做好男人不容易。”

  “张斌是正人君子。”

  “那已经够了。”

  静子与张斌约会起来。

  见面次数多了,静子发觉张斌长着一双好耳朵,她喜欢对他倾诉。

  但多数见了面再说,她不喜捧着电话长谈。

  “上星期他们见了三次面。”

  “好像少了一点?”

  “两个人工作都忙,三次不算少了,开始得不错。”

  “他们属于友情派。”

  “胜过要生要死的激情派。”

  “说得好。”

  “发展正常愉快才最重要。”

  女主人这时捧着鲜花与男友进来。

  录音机连忙自动熄灭。

  静子对张斌说:“请坐。”

  这是张斌第一次上来,“公寓很舒适。”他称赞。

  “这边窗子有风景。”

  两人走到书房去。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

  录音机分纹不动。

  它决定休息一小时。

  管他是谁打进来,是公司抑或是亲戚,周静子都不在家。

  主人好不容易找到对象,正在卿卿我我,怎么可以打扰她。

  万一有电话叫她立刻出去,岂非大煞风景,不不不,她此刻不方便听电话。

  静子出客厅来,“我明明听见电话铃。”

  “是吗,”张斌说:“录音机上却没有留言。”

  “它时好时坏,作不得准。”

  “我家那部也是。”

  “机器到底是机器,靠不住。”静子笑。

  “好了,轮到你去参观我的家了,我特地收拾过呢。”

  “一定布置得很漂亮。”

  “极普通。”

  两人相偕出门去。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没挣脱。

  录音机发出咭咭的笑声来。

 


三小无猜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楠楠认识林家两兄弟的时候,才六岁。

  那时她比较喜欢弟弟林梁,小小的林梁在家中有个昵称,叫波波头,才”岁,刚会走路,不会说话,但已经表情丰富,会得表达情绪,楠楠视他如一只洋娃娃,他的睑圆圆,头圆圆,十分可爱,小楠对他钟爱有加,时常渴望到林家作客,每次都偷偷带着小食,塞给波波头吃。

  她对比她大五岁的林栋就一点好感都没有。

  林栋那时已经喜欢踢足球,十分鲁莽,见到女孩子,有点讨厌,好几次伸手推开楠楠。

  林阿姨尽管代他道歉,小楠仍对他没有好感。

  坏关系持续了很久。

  波波头在两岁的时候跟父母哥哥移民加拿大,小楠受到很大的打击,搂着他哭了起来。

  此后,她不能再同这娃娃玩耍了。

  小小波波头会得说几句话,胖手搭在小姐姐肩膀上,像是安慰她:“不哭不哭,吃糖。”他说。

  翌日就乘飞机走了。

  那夜,她的父母亲趁她熟睡,私底下谈话。

  “楠楠真寂寞,不舍得小朋友。”

  “小梁是长得特别可爱。”

  “可惜我已不能生养,否则的话,给小楠添个弟弟或是妹妹。”

  “届时有利害冲突,她又未必喜欢。”

  “林家真勇敢,带着两个孩子就移民了,到了那边,无亲无友,人生地疏,一切从头开始……我佩服他们。”

  “人类就是凭这点勇气发现了阿美利加洲以及登陆月球。”

  “可是,到了那头怎么办?人疲马乏,又不能立刻睡,非得打点孩子不可,自己不吃也要做给孩子们吃,那还不累死。”

  “别担心,一定活得下来。”

  说得不错,果然如此,且活得很好。

  来信统统报喜不报忧:一家之主已找到新工作,大儿已经入学,小儿活泼可爱……

  照片上的波波头十分强壮,站在后园一棵大大的苹果树下,桶楠觉得他有点陌生。

  同妈妈说“没有小时候那么可爱了。”

  “婴儿会长大的。”

  楠楠觉得可惜。

  她开始在亲戚与邻居之间找新的小朋友,但是婴儿虽多,没有一个比得上波波头好玩。

  小楠失望,直到小学毕业,她自己的活动多了,才渐渐淡忘波波头。

  升上中学,楠楠已露出少女之姿,爱看时装杂志,同母亲说,愿意自己挑衣服式样,十分注意皮肤清洁,也很清楚男孩子与女孩子的分别。

  一日放学回家,发觉客厅中笑语声不绝,妈妈一见她,马上叫“楠楠,看看是谁来了。”

  楠楠放下书包,一眼认出林阿姨,她胖了一点,笑脸依旧亲切。

  小楠满心欢喜,“波波头有没有来?”

  才问完,就听见嘭的一声,有人自沙发背摔下来,大声哭嚷。

  只见一个约五六岁的小男孩大字型躺在地上,正挣扎看尖叫。

  林阿姨叹口气,“这,便是波波头了。”

  楠楠呆住,伤心欲绝,小小的她,已经明日到,许多美好的人与事,都经不过时间的考验,过去了也就是过去了,驷马难追。

  她遗憾地看着那顽劣小孩。

  更糟的是,他满嘴英语。

  楠楠轻声问:“记得我吗,我是楠姐姐。”

  长大了的波波头只是叫:“不不不不不!”

  楠楠叹口气。

  这时,有人轻轻说“你好,楠楠。”

  楠楠转过头来,噫,这是谁?那么高大英俊,彬彬有礼,十足十像学校里高班的大哥哥,楠楠不由得涨红面孔。

  “我是小栋,记得吗?”

  什么,是那个讨厌的林栋?变了,人人都变了。

  “你长高了,”他笑说:“在路上碰见你,一定不认得。”

  这时妈妈说:“小栋明年要进大学了,时间过得太快,宛如迅雷,不及掩耳,已经数十寒暑。”

  小楠只觉同他们兄弟俩有好大的距离,一个太小,另一个太大,不禁手足无措。

  只听得父亲说:“有空多回来探望我们。”

  “已在那边生根落地,没事就省省飞机票。”

  客人来了,又走了。

  楠楠找出波波头旧时洋娃娃似照片,不胜唏嘘。

  妈妈讲得对,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一晃眼,中学毕业了。

  林家阿姨恁地长情,仍与他们通信,楠楠寄过相片去,也收过照片。

  比她大五年的林栋已经考入硕士班,比她小五年的林梁升了中学。

  这个时候,楠楠又觉得与哥哥的距离接近不少,因为她也快要升大学。

  以下是她父母的对话。

  “楠楠要到英国升学。”

  “劝她去加拿大,怎么说都不听。去那里有林家照顾嘛。”

  “这就是缘份了。”

  “真没想到这么快楠楠已经要升大学,宛如上个月,她还是半夜要醒两三次的幼婴。”

  “是呀,每天五餐二裕,累死父母。”

  “唉,时间哪里去了?”

  “只怕我们进老人院的日子也不远矣。”

  “楠楠会照顾我们吗?”

  “她即使肯,我们也不必连累她。”

  “唉,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们又不是哲学家,不宜讨论这个问题。”

  “楠楠这一走!我俩势必寂寞。”

  “你不是渴望恢复二人世界吗?”

  “我们去环游世界吧。”

  大学二年,林栋以交换学生身份,自加拿大转到伦敦来读一个学期。

  他到校园来找楠楠。

  一出现,女生们已经窃窃私语,“那是谁,好一个英俊小生!”

  林栋俊朗得出奇。

  “家母叫我来看你。”他说。

  那时楠楠身边已有不少小男朋友,一同林栋比,统统成为丑小鸭。

  楠楠陪他到处逛,闲时聊起,便问“还踢足球吗?”

  他笑笑,“你呢,还是那么喜欢婴儿?”

  楠楠奇问:“你怎么知道?”

  “我清楚记得你把我小弟搂在怀中不住亲吻的情形,很叫人感动。”

  楠楠尴尬地笑。

  “波波头已长得差不多同我一样高了。”

  时间令小孩长大,大人变老。

  楠楠说“见过那么多婴儿,数波波头最可爱。”

  林栋笑著称是。

  楠楠少女的心满以为与青梅竹马的林栋会有一定的发展。

  但是没有。

  很快,楠楠发觉他已有亲密女友,她自波士顿飞到伦敦探访他。

  那日早上,小楠到宿舍敲门,林栋来开门,小楠发觉那长发女郎躺在沙发上。

  小楠没看见她的脸,只见她手长、脚长,穿着林栋的球衣,好梦正甜。

  小楠呆住,用手掩住嘴,脸色变得煞日。

  林栋微笑说“我的女朋友。”

  小楠要花九牛五虎之力才能将坏情绪压抑下来。

  她同自己说大方些,理智些!你已是大学生了。

  小楠终于说“呵,那么过两日一起吃饭吧。”

  林栋说“好,好。”

  楠楠不很记得那一天是怎么过的,她脚步虚浮,但操作如常。

  楠楠抬头叹口气,忽然想念幼童时期,她与他们两兄弟百无禁忌,三小无猜的快乐时光。

  倘若时间不让她长大,她又害怕,可是终于长大了,又恍然若失。

  楠楠并没有伏在床上痛哭。

  稍后在电视室看七彩卡通小飞象的时候,她静静饮泣,同学递手帕给她:“情节的确动人。”他说。

  过两日楠楠还与林栋一对去吃饭。

  那个叫露斯的女朋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身高几乎与林栋一样,五官秀丽而忧郁,大眼睛里充满盼望,长发纠缠不清地垂在肩上,像谁?像拉菲尔前派画家罗塞蒂笔下人物。

  接着一段日子里楠楠没有再去探访大哥哥。

  一个学期才三个多月时间,很快,林栋又返回加拿大。

  暑假,楠楠回家探父母。

  妈妈问:“听说你见过林栋?”

  小楠抬起头,轻描淡写地说:“见过一两次。””

  她母亲是那种“乖女儿不急不急有对象妈妈即时去办嫁妆没有对象呢在家陪妈妈”的好母亲,她观女儿面色,知道事情没有瞄头识趣地噤声。

  楠楠已经到了适婚年龄。

  生女儿就是这点令母亲担心,总希望女儿婚姻生活愉快,偏偏这是件难事。

  “妈妈,我想升硕士。”

  “什么?学士衔还不够?”

  “满街都是,找不到生活,我又不喜教书。”

  楠楠转到美国加州念管理科硕士。

  骤然间从阴黯的伦敦转到阳光普照的帕萨典娜,楠楠有睁不开双眼的感觉。

  在那里,她遇到来度假的波波头。

  呵,波波头已经十九岁了。

  林家兄弟英俊一如电影明星,一见林梁,连楠楠都有种“我老矣”的感觉。

  那小子有发挥不尽的精力,双目炯炯有神,他笑着擦擦鼻尖,“你便是小姐姐?”

  楠楠发呆。

  他便是那个洋囡囡似被她搂着玩的波波头?

  好几次妈妈都警告小小楠楠说“不要亲吻波波头的嘴巴,对婴儿来说,不卫生。”

  可是楠楠还是搂着他拥吻,而波波头一边咕咕笑一边欣然接受。

  幸亏幼婴完全没有记忆力。

  楠楠笑了,“我还存着你的照片。”

  “让我看。”

  楠楠翻开皮夹子,那是一张她背着他的小照,两个幼儿都笑得合不拢嘴来。

  呵,人人都曾经过那样的流金岁月。

  “我们看上去好像很快乐。”

  楠楠也笑,“真是难得。”

  “长大后还有没有同样的机会?”林梁凝视她。

  楠楠伸手拧一拧他的面颊,“波波头,你永远是我钟爱的小波波头。”

  林梁在她的小公寓借住了一整个暑假,楠楠百忙中耐心地服侍他衣食住行。

  林梁惋惜地说“谁要是有你那样的女朋友,才叫万幸呢。”

  楠楠卖嘴乖,“可惜我只爱你一个。”

  忽然想到一件事,又不好开口,憋在心底。

  谁知林梁却说了出来:“我哥哥拿到博士学位了,不日将应聘返港工作。”

  楠楠随口问:“成了家没有?”

  波波头摇摇头,“他同女友分手了。”

  楠楠想起那个美女。“为什么?”

  真没想到波波头还有惊人的智慧:“爱得不够。”

  楠楠点点头。

  林梁忽然说:“只有我们三人的爱永恒。”

  楠楠说:“你讲得对。”

  拿到硕士文凭回家,楠楠母亲的语气比较急,“楠楠呀,有意中人没有?”

  楠楠咧嘴笑一笑。

  只有意想中的职位、年薪、跑车、公寓……那有意中人,想都没想过。

  楠楠没有刻意地去寻找林栋,只知道他已被城中的好事之徒标榜为独身的贵族。

  地方那么小,行头那么窄,楠楠还是碰到了她的小哥哥。

  两个人不约而同喝声彩。

  双方都没有失望。

  楠楠觉得林栋还是那么朴素大方,以气质取胜,姿态优雅含蓄,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林栋一眼看到楠楠,便觉得她与城内其余女子不同,楠楠刚健婀娜爽朗,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有幽默感。

  长大了。

  他们都长大了。

  已经走到人生阶段的巅峰。

  两人叙旧。

  “伯伯伯母好吗?”

  楠楠指指头顶,“爸头发稀薄,看了怪难过。”

  “还有更难过的事呢。”

  楠楠苦笑,“我知道,我们的头发有一日也会稀薄。”

  难得的是,大家都知道大家的心意。

  “生活如何?”

  “过得去,”楠楠侧侧头,“还可以。”

  林栋忽然把楠楠拥在怀中,紧紧地抱一下。

  楠楠笑了,心情灿烂一如儿时。

  楠楠父母夜半谈天。

  “她又升级了,年薪超过百万,一个女孩子赚那么多干什么?快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了。”

  “老妻,稍安毋燥,现代女性的构造与你我不同。”

  “为什么还不结婚生子?我渴望抱外孙。”

  “你老了。”

  “你不老吗?”

  年底,林梁也回到香港来发展,他们三人常常一起吃喝及交换情报。

  女同事问楠楠:“林家那出色的两兄弟全是你的朋友?”

  “老朋友与好朋友。”

  “啊!羡煞旁人,他俩向时追求你?”

  “没有的事。”旁人不会明白他们的关系。

  他们关系亲密到已肯透露公司机密去成全对方生意的程度。

  只不过做得技巧,利己,却不损人。

  三人也各有私生活,楠楠把男朋友介绍给他俩认识,遭到反对。

  “那人不是好人。”

  “你怎么知道?”

  “他没有事业基础。”

  “你口气像我妈。”

  “楠楠,那人不理想,配不上你。”

  楠楠愤慨地说:“如果我真的那么好,你们两兄弟其中一人应当娶我。”

  林栋林梁两兄弟沉默下来。

  稍后楠楠与男友分手,天天黄昏,借威士忌消愁。

  林栋与林梁轮班陪她。

  楠楠不好意思,“波波头,你女朋友会多心的。”

  “我们已经分开。”

  “什么?”

  “再平常没有的事,何用大惊小怪。”

  楠楠稍觉不安,“为着什么原因?”

  “我不能拨太多时问给她。”

  楠楠狐疑,“可是你却花那么多时间在我身上。”

  “在这里?宾至如归,怎么同,一套旧衫,一杯啤酒,躺在沙发上聊天抒发情绪,累了大可盹一觉,不知多自由,在她那边,可是要西装笔挺陪伯母搓麻将的,我吃不消。”

  “或许你该结婚。”楠楠笑,“听上去你似希望有个家。”

  林梁突发奇想:“三个人可以结婚吗,或许我们三人应该结婚。”

  楠楠不出声。

  一年之后,他们之间,最先提出结婚的,还是楠楠。

  女孩子对婚姻大事到底心急些。

  林栋问楠楠:“是真的?”

  楠楠被他这样一问,不禁犹疑起来,十分心虚。

  过半晌答道:“是个好人,但,我可没有触电的感觉。”

  “呵,那个,那个不提也罢,结婚对象可靠即行,你把他叫出来我们看看。”

  这时楠楠狡侩地笑笑,“不!我不打算把他介绍给你们。”

  “什么!”两兄弟跳起来,表情一如被人在背脊上插了一刀。

  “看,”楠楠无奈,“你俩一出现,任何人都会生疑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明白我们三人的关系。”

  “楠楠,”波波头惨痛地叫:“我对你太失望了。”

  楠楠耸耸肩绝不退缩。

  她说得出做得到,只把未婚夫叫出来与父母吃了一顿饭,随即旅行结婚,没有惊动亲友。

  楠母说:“幸亏程君还是个人才。”

  楠父:“我们只得信任楠楠的目光。”

  “我是希望她嫁给林栋的。”

  “他们的感情已经升华成为兄妹了。”

  “不知算不算可惜。”

  “兄妹式感情更可以长至一世。”

  出乎许多人意料,包括楠楠的父母以及林氏兄弟,甚至是楠楠本人,她与程君居然有机会庆祝结婚三周年纪念。

  那一天,她才请齐亲友来聚一聚。

  程君说:“我抹着一额汗。”

  楠楠的笑容有点恍惚。

  林栋先到,大力与程君握手,“好小子,原来是你,记得对我妹妹一天好过一天。”

  他带着女朋友。

  是一个高大硕健的混血儿。

  程君悄悄同妻子说:“唏,幸亏他只把你当妹妹。”

  楠楠看一看天花板,是吗,只是兄妹那样的关系吗,那一年在伦敦,只差那么一点点……少女的心失望之后没有再追踪可能发展的感情,后来,后来事情更急转剧下……

  林梁稍后也到了,他的女伴是城里新进歌星,异常活泼可爱。

  楠楠对母亲说:“你看他们兄弟的眼光,挑的女伴一等一。”

  楠楠的母亲但笑不语,过一会才说:“到底是生女儿好,还在身边,林阿姨两个儿子都不肯留在加拿大。”

  林梁走到楠楠身边来,开玩笑说:“程君一表人才,我愿赌服输。”

  楠楠温柔地说:“波波头,波波头,你胡说些什么?”

  高大英俊的林梁忽然红了眼睛,“楠楠,在我极之寂寞失望的时刻,我常想起幼时你把我搂在怀中,亲爱地叫我波波头,安慰我的情景,我没同你提过吧,那段回忆无数次照亮灰色的天空。”

  楠楠呆住了,“你记得?”

  “我怎么会忘记,你是个极之美丽的小女孩,长得像洋娃娃一样,你的脸似有一团光晕,我太乐意亲近你,再顽皮吵闹的时候,只要你叫一声波波头,我立刻静下来。”

  的确是这样。

  林梁叹口气,“太过相爱,只得保持距离,太过珍惜,只怕破坏原先的美好记忆。”

  楠楠只得握住他的手摇晃两下。

  林梁苦笑。

  “呵波波头,我们终于都长大成人了。”

  林梁忽然一把将楠楠抱起来,就好像楠楠小时把他抱起一样。

  他转了一个圈才把楠楠放下。

  这时,林栋走过来,看着楠楠温柔地说:“这个小女孩是谁,衣裙婆娑,全身都是花边蝴蝶结。不小心碰到她,立刻又哭又投诉。”

  楠楠笑得流下泪来,:“是我,正是我。”

  她拭一拭眼角,走到一个角落,面壁,不出声。

  程君过来说:“我不知你有那样要好的朋友。”

  楠楠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你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你会不会慢慢告诉我?”

  “会。”

  程君放心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送客的时候,林栋紧紧握住楠楠的手。

  “你会有孩子吗?”林栋问。

  “会。”

  “好极了,”他笑,“我也喜欢孩子,这样吧,我介绍我的儿子给你的女儿认识。”

  “不,”楠楠更正,“我介绍犬儿给令千金才真。”

  “不都一样吗?”

  林梁插口:“不,不一样,也许楠楠喜欢做祖母多过做外婆。”

  “咱们一言为定。”

  楠楠微笑,她的儿子,会比林氏兄弟的女儿大三几年,届时,又是一个三小无猜故事。

  希望他们的缘份,会比上一代的深。

  客人告别了。

  楠楠有点累。

  程君说:“快去休息吧,怀了孕要懂得保重身体。”

  楠楠躺在沙发里,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极之幼小幼小,一手牵看比她更幼小的波波头。

  波波头赤着小小胖胖的脚,跟着她走,忽然之间,她为他的服从感动了,蹲下去,搂住他,亲吻他的嘴,她清晰地嗅到波波头嘴角有牛奶的余香。

  在梦中,楠楠都知道那是一个梦,她为逝去的岁月落下泪来。

  程君没唤醒她,只轻轻为妻子盖上一床被。

 


温情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秀文每朝上班第一件事便是看看办公桌上私人电脑有什么消息、指示、以及记录。

  萤幕上打出来的,先是当天新闻头条,然后才是公司内部消息。

  营业部生意额增加多少,谁谁谁荣升副经理,甲共丙将于下月结婚……

  忽然之间,秀文看到一行小字。

  它这样说:“电脑部控制员程可明病重入院已有三周,其家人深感苦恼,同事们,盼望你们有空前去探访,赠送温情。”

  秀文一怔。

  噫,没想到大公司会这样富人情味。

  该日下班,她没有约会,回家也不过是看电视,故问人事部取过程可明医院房间号码。

  同事齐迈过来问:“秀文,可要去喝杯咖啡?”

  “我去探病,要不要来?”

  “呵,可是电脑部程君?”齐迈问。

  “你可是在电脑上看到这则消息?”

  “是,”齐迈说:“奇怪,该段消息由谁发放?公司政策一贵报喜不报忧。”

  “也许公司决定输送温情。”

  “我们一起去看看。”

  平日秀文对齐迈并无太大好感,他长得太老实,也不十分会说话,虽然明显地对秀文表示好感,秀文只是佯装不觉,但探病不同跳舞,秀文乐意与他结伴。

  两人买了一篮水果以及一束鸢尾兰,到医院去探望程君。

  到了病房门口两人才发觉他们不认识程君。

  不过不要紧,程君双目紧闭,半睡半昏迷,根本不能开口说话。

  看护同他们说:“你们是头一对来探望他的人。”

  秀文为之恻然。

  程君睡的是大房间,环境还过得去,秀文把花插好,程君缓缓醒来,呆呆地看着两个陌生的同事,鼻端插着管子,呼吸困难。

  秀文冒昧地握住他的手,轻声而温柔地说:“很快就好了,大家都牵挂你,少了你,电脑部一塌糊涂,等你复工呢。”

  说也奇怪,程君抽紧的五官松弛下来。

  秀文自果篮取过一只西柚,给病人握在手中,“先嗅嗅香味,明日来剥给你吃。”

  程君颔首。

  这时,有人怯怯问:“两位是谁?”

  秀文一转头,看到一个少妇,脸容憔悴,背着一个幼婴。

  她连忙站起来,“是程太太吧,我们是程先生同事。”

  程太太瞪着秀文,“呵,那就好了,我们申请的救援金,怎么还没下来?”

  秀文心酸,“文件来往需时,所以公司派我们来看看两位有何需要。”

  这时齐迈立刻把身边所有的现金掏出来,折好,塞在程太太手中。

  秀文即时对齐迈刮目相看。

  程太太接过现款,嚅嚅说:“谢谢两位。”

  秀文说:“我替你抱着孩子,你且陪程先生说话。”

  程太太把孩子交给秀文,疲倦地擦汗。

  那婴儿有点邋遢,但胖胖的十分可爱,并不怕陌生。

  秀文与齐迈走出病房。

  半晌齐迈说:“太羞愧了,偌大的公司,福利搞得如此糟糕,真需要好好检讨。”

  “我们回去就提出来向上面请一下。”

  “不过暂时也得私底下先做点工夫。”

  秀文完全同意:“我立刻叫女佣到程家去帮忙,程太太需要休息及营养。”

  齐迈点头。

  秀文主动提出来:“去喝杯咖啡详谈可好?”

  齐迈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终于得到秀文的约会。

  稍后,秀文发觉齐迈为人机智,热诚,聪敏,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秀文有点羞愧。

  回到公司,他俩立刻着手组织呼吁,恳求同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帮助程家。

  不消半天,已有成绩。

  同事们不是冷酷,而是根本不知道有这件事,当然也有人表示“不关我事”,可是大部份愿意轮流抽出牛膳时间去探望程君。

  秀文为他们排时间表,届时再提醒他们前往医院,一看,在两个星期内都会有热心的同事前往探访。

  秀文放心了。

  秀文的上司奥哈拉说:“让我也出一份力。”他亲自到人事部施压力促使成立紧急福利金。

  稍后他问:“秀文,你是这件事的发起人?”

  秀文一怔,“不,不是我。”

  “是谁,那个好心人是谁?”

  秀文到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我不知道。”她在电脑萤幕上看到消息,没留意署名是谁。

  下班后她问齐迈:“你有没有留意由谁发起这件好事?”

  谁知细心的齐迈也呆一呆说:“我没留意。”

  “不管了,”秀文爽朗的笑,“我们去探程可明吧。”

  齐迈心中一股暖流自顶流至踵,“我们”,她说“我们”,齐迈笑了。

  出乎他们意料之外,三五天不见程君,他病情大有起色,身上管子拆掉一半,正与宣传部的小陆下象棋。

  秀文惊喜地说:“你太好了。”

  程君一见她,即时泪盈于睫,“谢谢你,谢谢你。”

  病房摆满鲜花时果小小礼物以及闪候卡,现在每天中午有人送营养汤上来给程君。

  “不客气,好同事嘛。”

  秀文顺手剥开一个柚子给程君吃。

  程太太来了,脸上有笑意,精神好许多,孩子也打扮整齐,一见秀文,居然认得,伸手要抱。

  程太太忙着要还钱,给秀文按住。

  她与齐迈很快告辞,走之前与医生谈过。

  医生说:“程先生患急性肺炎并发脑膜炎,不知恁地,拖了这些日子,幸亏一大群同事日日赶来看他,他顿时振作起来,奇迹般驱走病魔,人是心理动物,信焉。”

  那天晚上,秀文对齐迈说:“施比受有福,信焉。”

  齐迈凝视秀文,“原先,我只以为你是一张漂亮的面孔。”

  秀文拍拍他的肩膀。

  经过这件事,他俩开始时时约会。

  秀文越来越发现齐迈的优点。

  他不但弹得一手好钢琴,且是烹饪专家。

  噫,秀文想,好心有好报。

  那是另一个晴朗的清晨,秀文回到公司,按亮了电脑,读过新闻之后,忽然看到另一段启事。

  它说:“会计部郑容美乳癌入院割治,情绪低落,望诸同事如支持程可明般支持她,谢谢。”

  秀文霍一声站起来,谁,这好心人是谁?

  正在这个时候,齐迈在她房门口出现。

  他也问:“这会是谁呢?”

  他也在案头电脑上看到了。

  秀文说:“那真是一个最可爱的好事之徒。”

  “谁说不是。”

  他们刚想坐下研究这一次该怎么做,同事安娜进来说:“秀文,这次采访郑容美的工作,由我主持如何?”

  “好极了。”秀文拍手说。

  秀文已经把温情成功地传出去。

  中午秀文与齐迈共同选了一件漂亮的丝浴衣给郑容美,另加一只干花瓣枕头,好让病人心情好些。

  “我们以往真的太粗心,只愿看到自己的需要。”

  “现在我们比较懂得体谅别人。”

  郑容美见到他们,开头不住哭泣,经过劝慰,慢慢平静。

  秀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安慰她,只是把她楼在怀中。

  郑容美比程可明更需要他们的支持,她的病要长期抗战。

  不幸中的万幸,郑女家庭环境小康,她可以放心疗养。

  “你们会一直陪我说话?”她问。

  “会,”秀文肯定的说:“直到你痊愈。”

  “你们抽得出时间?”

  “我们轮流来,每个人每隔数星期总抽得出一小时。”

  “秀文,太感激你了。”

  秀文看齐迈一眼,但是,这项善举的主催者另有一人,有待现身。

  离开医院的时候,一位看护追上来。

  秀文转身问:“找我?”

  白衣天便笑,“正是。”

  “什么事?”

  “从没见过你们这样热心友爱的公司同事,可否为我们雪中送炭?”

  “请讲。”

  “医院六楼是育婴室,有若干弃婴急需温情,他们生活没有问题,但是护理人员工作繁忙,无暇拥抱及与他们说话,你们抽得出时间吗?”

  秀文立刻答:“可以。”

  “太好了。”看护松口气。

  齐迈叹曰:“世间不幸人何其多。”

  回到办公室,秀文很含蓄地在公司电脑发出告示,征求同事到医院做义工。

  刚在担心上头也许会反对,谁知她老板说:“嗨,宇宙公司也跟我们学习呢,他们也举行了温情行动。”

  “是吗?”

  “好像比我们更彻底,他们成立了福利组,并且毫不讳言,灵感来自敌对公司。”

  秀文笑开了颜。

  “秀文,你此举对公司形象有好大帮助,该记一功,不过,助人为快乐之本,我明日将去看望有需要的同事。"

  秀文笑说:“会不会有人说敞公司温情泛滥得有点肉麻?"

  上司亦笑。

  “查到谁是主催没有?"

  “还没有。”

  很快很快,同事间互助已成了他们办公室生活一部份。

  何乐而不为呢,每个月只须抽出一两个小时,即可帮到别人。

  而齐迈与秀文已经公开成为一对。

  安娜同秀文说:“真替齐迈高兴,他喜欢你已经有一段日子。”

  秀文笑笑。

  安娜说下去:“他进公司来第一天就打听那个穿白衣白裙的女孩子是谁。”

  秀文呵地一声。

  “齐迈就是在外型上略为吃亏。”

  秀文忍不住帮他说话,“当然,他长得不像电影明星,不过总还算端正。”

  安娜笑容渐浓,“谁说不是。”

  “我不知道他留意我。”

  “我们旁观者清。”

  “他有许多优点有待发掘,”秀文说:“有些人的性格似宝藏,认识他越久,得到也越多,又有一些人,所有好处已写在一张卡片上,除出若干衔头,一无所有。”

  “秀文,你真会形容。”

  秀文暗暗地查探好事的发起人。

  她问电脑:“三月十七日发出的启事由何部门发放?请予来源。”

  电脑回忆:“请稍候,搜查资料须时。”

  秀文等候片刻。

  答案来了:“由机械工程部电脑提供资料。”

  秀文笑,原来那位善长在工程部门。

  “请问,是哪一位仁兄?”

  电脑又查资料。

  “对不起,不知名,启事由工程部总电脑发出。”

  秀文一怔。

  每一个部门只得一架总电脑,管的是大事,文件必须由总管审阅批准后才能经过电脑发放。

  秀文踌躇了。

  她终于到工程部查询。

  那边的同事十分合作。

  “让我来帮你查一查,啊,噫,三月十七日果然有一则启事发出,关于程可明君患病的消息,奇怪,这则新闻无人签署,照说无法通过电脑。”

  他也觉得跷蹊了。

  “我来替你追溯来源。”

  他是电脑专家,立刻按动键钮,半晌,抬起头,向秀文说:“原来消息不是我们这边发出去的,整段启事由人事部电脑直接输入。”

  秀文抬起头。

  呵,原来好心人是人事部同事。

  当然,只有人事部才知道谁请病假,谁申请福利金。

  秀文恍然大悟,“我到人事部去查。”

  同事说:“秀文,也许,那位先生不想人知道他是谁?”

  说得很是。

  “恭敬不如从命,他要逸名,便随他逸名好了。”

  秀文又坐下来。

  照说,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是,她稍后同齐迈商量:“大家都以为发起人是我,我不敢掠美呢。”

  齐迈十分了解女友性格,笑答:“况且,谁没有好奇心?”

  秀文也笑。

  “这样好了,”齐迈说:“查管查,查到了,我们别声张。”

  “好好好。”

  隔两日,秀文找到人事部去。

  人事部电脑管理员笑道:“我们从来没有发布过这样的启事。”

  “可不可以再核对一下?”

  “当然可以。”

  她查了半晌,“三月十七日有关程可明那段无记录,四月一日关于郑容美的亦无记录,可是电脑带上却明明有这两段启事,奇怪。”

  秀文大惑不解。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非不经人手,否则我们一定有纪录。”

  不经人手?怎么可能?

  “我们的手续严格,不可能有不署名启事漏网。”

  看来那位无名氏神通广大。

  无论他是谁,肯定是位电脑专家。

  只有专家才能突破种种手续发放消息。

  秀文隐隐觉得不妥,那人刻意隐瞒身份,那,就随他去吧。

  到此为止算了。

  星期一通常最忙。

  秀文选择吃一只苹果当午餐。

  安娜过来找她闲谈:“容美出了院。”

  “听说了。”

  “人却已经残废。”安娜唏嘘。

  “真爱她的人,必不会计较。”

  安娜笑笑,“话是这么说,可是这年头,又叫人到什么地方去寻找真爱。”

  “如果是真爱,不必寻找。”

  安娜说:“自己会找上门来,可是这样?”

  秀文也笑了。

  她已决定与齐迈订婚。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她几乎失去认识齐迈的机会。

  是一段启事把他俩拉在一起。

  这就是俗语说的所谓缘份了。

  齐迈陪她去挑选指环。

  秀文是那种一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的女孩子,走进蒲昔拉蒂,不消廿分钟,便选好戒指。

  她喜欢学英国人,订婚与结婚指环一套地戴在手上,订婚戒指镶宝石,配纯金结婚指环。

  付帐时秀文说:“我这里有。”

  齐迈瞪她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不客气,也是最后一次。

  “登一段启事吧。”

  “在公司电脑里发出去好了,外人不认得我们,没有必要通知他们。”

  “好。”齐迈唯命是从。

  启事登出当天下午,同事们已经送上礼物。

  秀文按着电脑,看到这一段:“恭喜齐迈与秀文这一对热爱生命热爱工作热爱邻居的伴侣,祝你们永远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这口气像足一个人。

  是,是秀文一直在寻的那个人。

  齐迈敲敲秀文的房门进来,他说:“这次连我都忍不住了,非要找到他不可。”

  秀文把追踪的最后一段过程告诉齐迈。

  齐迈沉吟:“这么说,那个人,分明匿藏在人事部。”

  “不该用匿藏这两个字。”

  “对,似乎有点不敬,他肯定在电脑部工作。”

  “去找他?”

  “去找他!”

  电脑部的主管见到他俩,笑嘻嘻说:“一对壁人,有何贵干?”

  齐迈老实不客气地说:“借电脑一用。”

  秀文笑,“别害怕,把重要档案先锁起来。”

  齐迈坐下来,神色凝重,看牢电脑莹幕。

  秀文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他是电脑控制能手。

  齐迈飞快地按动键钮。

  “欲查询一件小事。”

  电脑答:“请输入密码。”

  齐迈报上他在公司的工作证号码。

  “查实无误,”电脑答:“但恕我不能泄露人事部机密。”

  “不,我不会要求你那么做。”

  “欲知何事?”

  齐迈抬起头来,神情更加严肃,这时的他,五官虽然普通,但有一种持重的美态。

  他转头向主管说:“我想与电脑独处。”

  主管笑,“那我尽管回避一下。”

  秀文问:“我要不要走开?”

  齐迈说:“你请过来。”

  主管笑意更浓,“我三十分钟后才回来。”

  秀文坐到齐迈身边。

  她看到齐迈打出三个字问电脑:“你是谁?”

  秀文大奇。

  可是电脑的回答令她更觉诡秘:“你已知道了,齐迈。”

  齐迈又问:“你是如何发动这件事的?”

  电脑回答:“我每日处理人事部档案,时间久了,十分唏嘘,今日你来,明日他去,有人升上去,有人降下来,有人请病假,以后不再复职……大机构内人事变迁,一一都记录在我脑海,上千个职员的动向,我了如指掌……”

  秀文读到这里,手足冰凉,目瞪口呆,活过来了,电脑活过来了。

  只见它继续说下去:“你们每日在同一大厦内工作超过八小时,却那样冷漠,不理他人死活,于是我想,可否策动温情,使你们团结起来?”

  秀文实在忍不住,“啊”地一声,站了起来。

  电脑,是一具电脑使得他们关怀比他们不幸的人。

  秀文与齐迈面面相觑。

  “于是,我发出告示,果然,你们没有令我失望,你们团结起来,组成力量,现在,本公司同人已不是一盘只顾个人利益的散沙。”

  秀文忍不住在键盘上按:“你只是一具电脑,你竟比我们更具人性!”

  电脑回答:“是秀文吧,世事往往令你出奇,因为你阅世不深,人尚天真。”

  秀文顿时词穷。

  齐迈告诉它:“我们会替你保守秘密。”

  “谢谢你,不过我装置有自动清洗系统,不久我会把这件事在记录中完全剔除,我不会承认有这件事发生过。”

  齐迈答:“我明白。”

  “再见,齐君,再见,秀文。”

  齐迈按熄电脑,缓缓站起来,有点晕眩。

  他紧紧握住秀文的手,走出电脑室。

  他们一直走到有阳光之处,才肯定刚才的事不是一场梦。

  隔很久很久,齐迈才说:“真没想到电脑会发动温情。”

  秀文只觉羞愧。

  “可惜我们时间精力有限,否则真应多多帮助他人。”

  秀文仍然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齐迈拉一拉她的手,“我们要筹备婚礼了。”

  秀文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来,我们先去陪退了休的林伯喝下午茶,问问他可适应悠闲生活,然后到保良局去办助养孤儿手续。”

  要做的事太多了。

  安娜迎上来,“喂,你俩还在卿卿我我?公司五十五周年庆典,推举你俩搞活动呢!”

  秀文大叫,“我没空,我要结婚。”

  安娜说:“小姐,行行好,时间还不都是挤出来的。”

  齐迈说:“不行,我们实在没空。”

  安娜悻悻说:“真没人情味。”

  也许她说得对,但是安娜永远不会知道,大公司内最有人情味的,会是人事部的一具电脑。

  齐迈与秀文会保守这个秘密。

 


无缘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桂芝一直冷眼旁观。

  但见回俊不停的喝。

  在人家的婚礼上,趁着人多、热闹,借故喝得酩酊,大抵比较容易原谅自己。

  新娘子轻轻对桂芝说:“你替我们看着回俊。”

  桂芝替新娘拉好裙裾,牵牵嘴角,“怎么看?那么大一个人,要是醉倒,谁扶得动他。”

  “叫他少喝些。”

  “最讨厌的女人,是站在男人背后叫他少喝点的女人,就算身为妻子也不可以那样,人各有志。”

  “桂芝,”新娘凝视她,“你会是个好妻子。”

  桂芝挪揄新娘:“你才是超级太座。”

  新娘的父母不算富有,小康而已,但是这次嫁女儿,妆奁丰厚,一层两房两厅地段高尚的公寓,一部轿跑车,以及这次喜宴的费用。

  新娘子特地跑到名设计师处挑礼服,家长拍胸口,“没问题”,连新郎西装金表也送过去,还没口价说“女婿是娇客,重话说不得。”

  桂芝生母一早与她父亲离异,母女合不来,同后母太客气,根本没有娘家。

  无论什么年代,什么身份,一个女子没有娘家,总比较孤苦。

  新娘见桂芝沉思,忙笑着开导,“多吃点。”

  “得了。”

  “看见哪个小生配得起你,告诉我。”

  桂芝笑了。

  全场,她最喜欢的男生,便是回俊。

  像世上其他的事一样,要多不巧就多不巧,回俊所爱的,却不是桂芝,另外有人。

  那么,又像言情小说的情节一样,那位女生,正是今晚的新娘子。

  香槟夹杂着拔兰地喝至容易醉。

  醉酒也分文醉与武醉。

  回俊幸亏是文醉。

  远看,他似坐着沉思,实则已经醉倒了。

  谁,谁送回俊回去?

  他一定不能驾车了。

  散席时众人双双对对散去,不是看不见回俊,而是故意不要去看见他,免得麻烦。

  忙了一天,谁不想匆匆回家休息,谁耐烦拖着个醉汉听他胡言乱语。

  新娘子急了,“怎么办?”

  桂芝瞪她一眼,“别露出马脚,当心你那一半不高兴。”

  桂芝做好做歹,到楼下,找到一部计程车,付司机数百元,叫他上去,把回俊抬上车,送回家。

  大家才松一口气。

  桂芝独自驾车返家,在红灯前停住,把下巴靠在軚盘上,十分后悔她永远扮演着一个众人皆醉她独醒的角色。

  醒的人自然得收拾残局。

  桂芝冷笑一声。

  那一晚,无线电通宵广播伴她睡去。

  第二天一早,人人都得起床上班。

  出乎意料之外,回俊若无其事地坐在会议室主持大局。

  桂芝不由得有点佩服他。

  除出一对老大的黑眼圈,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现代人,必须有这样的本事吧。

  所有的伤均是内伤,不能在人前显露,统统内出血。

  桂芝见他无恙放心,回去自己那组做事。

  中午时分,有人敲房门,是回俊找她。

  搭讪说“真想回去睡觉。”

  “还有三数小时你便可达成愿望。”

  “这就是我喜欢办公的原因,除出午膳时间,只做七小时工作,偶尔开一个通宵,老板几乎感激流涕,相反地,做人家伴侣或是父母,就永无休假,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天廿四小时地做做做,累坏人。”

  桂芝笑一笑,“听你的话,谁还敢结婚生子。”

  回俊把手插在口袋内,“对,昨天晚上,谢谢你。”

  “谢什么?”

  “把我送返家。”

  “并不是我。”

  “是你安排的司机与车子。”

  “不必客气。”

  桂芝以为他会邀请她午膳,等他开口,但是没有,他靠在门框上一会儿,讪讪地告辞。

  桂芝把手中的铅笔掷到对面墙壁上,啪地一声,她的情绪又渐渐剥落,十分低潮。

  三年了,始终只是同事关系。

  桂芝把一面镜子放在面前,研究一下五官,自己看自己,当然是满意的:眼睛有神,皮肤细嫩,鼻子挺直,十分端庄。

  但男人似乎比较喜欢轻佻点的异性,像昨夜那个新娘子,桂芝就觉得那张小圆脸十分俗气,不知恁地,她却连走在路上都有星探来问要不要做明星,可见入俗眼。

  放下镜子叹息一声。

  又半天过去了。

  时间过得那么快,简直催人老,要是觉得时间过得慢,度日如年,更糟糕。

  秘书进来,笑着同桂芝说:“桂小姐你还不去吃午饭?”

  桂芝答:“我不饿。”她取出一只苹果。

  “回先生约安娜去吃日本菜,”她非常羡慕,“回先生好似打算追求安娜。”

  桂芝连那只苹果都吃不下了。

  她根本不知道回俊打什么主意。

  安娜也是那种浓妆大耳环的艳女郎。

  学识修养均一流的回俊品味尚且如此,夫复何言。

  桂芝利用那一小时午饭时间逛了名店商场。

  都会人的双眼早已被宠坏,什么样名贵的东西都司空见惯,桂芝拉长着脸,吊儿郎当,并不投入。

  她渴望成家立室,辛苦点无所谓,对方必需体贴细心。

  找到好对象,赶快告三年假,生三个孩子,三个都是女孩最理想,养大了,站出来,三朵玫瑰花一样。

  桂芝叹一口气。

  那天下午,她得知俊告假回家休息。

  睡完那一觉,他也该忘记前尘往事了。

  桂芝却不能够,因她已等了他三年。

  星期天,同事间有聚会,桂芝打算兜个圈子即走。

  到了现场,发觉大家正在聚赌,桂芝心一宽,她从来不赌,更有提早离去的理由。

  一看,俊也在,手中握一架电子游戏机,与同事的孩子斗分数。

  桂芝恨自己不争气,双腿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接近他,内心却抱怨自己你实在太寂寞了桂芝,你别太露痕迹才好。

  回俊连忙斟杯饮料给她。

  桂芝惨澹地微笑,他一直把她当太婆般尊敬,恐怕不是好事。

  “谁赢?”

  回俊笑,“当然不是我。”

  他让座。

  这个时候,桂芝又不想走了,他难得陪她说两句。

  不知恁地,她喜欢听他敏感的声音,他说话总是婉转动听,从不叫人难堪,永远熨贴舒适,这是天赋本领。

  桂芝语带双关地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输的。”

  回俊一笑,“我也不知道。”显然他是听懂了桂芝的话。

  桂芝坐下来,考虑了好一会儿,才说“人夹人缘罢了。”

  回俊看着啤酒杯子,没有回答,像是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桂芝在他面前抛下一个机会,就好像三十年前那些女郎放意遗留一条手帕,她站起来说:“我且出去走走。”

  他可以跟她出去另寻节目。

  但是回俊并没有拾起手帕,他只是说“自助餐七时开始。”

  桂芝呆住。

  他接着同那些小朋友说:“来,我们来举行世纪大战。”又拿起了电子游戏机。

  桂芝脸色发青。

  他对她竟一点意思也无!这么大的侮辱!

  桂芝不出声,取起手袋,默默离开现场。

  她的左耳一直发麻,竟夜不褪,到第二天仍觉尴尬。

  过了两个月,猎头公司邀她跳槽,条件其实并不十分理想,但是她应允了。

  并没有通知任何人,悄悄过档,十分低调。

  换一个新环境也好。

  空气的确清新得多,公司派桂芝去纽约受训三个月。

  桂芝心情还是老样子,不知恁地,每个陌生街角都似看到回俊,他略带疲乏但温柔的笑脸,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以及高挑的身型。

  桂芝多么希望他会在她面前出现,在大都会美术馆、在格林威治村、在唐人街、甚至在热狗档侧。

  希望理所当然地落了空。

  桂芝看着灰色的天空,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一生能有多少好时光?她却将之浪费在一个没把她看在眼内的男人身上。

  三个月过去,她的学识丰富了,人胖了一点,姿态洒脱一点,回到冢,升了级。

  侧闻回俊已找到新朋友。

  桂芝在茶座侧碰到他,那笑容仍叫桂芝心酸,新女友在他身侧,狐疑地看桂芝一眼。

  那是个娇小玲珑的女子,背着全银行区约莫有五万只的香奈儿手袋其中一只,名牌标志犹如巴掌般大,金光灿烂,十分恶俗。

  桂芝立刻想找路走。

  回俊叫住她:“桂芝,听说宇宙公司十分重用你。”

  桂芝摊摊手,意思是不过如此。

  他女友已经不耐烦,抬起下巴看着地。

  仍然是那种讨好的小圆脸,橘红色的口红,黑眼圈。

  桂芝轻轻说声再见,低着头往停车场走去。

  半晌,才觉得路人步伐特别忽忙,抬起头,发觉原来下雨了。

  桂芝衣履尽湿。

  有人递一把伞过来,一看,是好心的新同事。

  同事纳罕问:“想什么?桂芝,你永远有心事,恍然若失,为什么?”

  桂芝一直陪笑,一直笑。

  找到自己的车,坐上去,发觉一双新鞋已经泡了汤,她终于伏在軚盘上,轻轻哭泣。

  一个洋人开车经过她,停下来,好心地问:“小姐,没有事吧?”

  桂芝擦干眼泪,“呵没事,灰尘掉进眼中。”

  洋人同情地说.“这个城市是越来越污染了。”

  桂芝为免招致更多的同情,连忙把车开走。

  回到家,淋一个浴,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周末,表姐给她介绍异性朋友。

  人家学识家构职业外型都属甲组。

  表姐一直朝桂芝眨眼,不知就里的人当误会她患了眼疾。

  桂芝不作表示,但是那位蒋先生却向桂芝表示了应有的好感。

  桂芝有预感.也许就是这个人了。

  蒋永远不会在她梦中出现,但不相干,他会是个好伙伴,这已经足够。

  桂芝问自己:你会满足于温吞水式感情吗?

  一辈子的事呢。

  桂芝苍茫地微笑了。

  蒋君不是那种分得出微笑层次的人。

  他们开始约会。

  桂芝与他去看戏、吃饭、听音乐,她玩得很高兴,自得其乐,与蒋君似无太大关系,但如果不是蒋君来约,桂芝又不会出去。

  所以她对蒋君的感觉有点矛盾。

  八个月过去了。

  蒋君是那种实事求是的人,求婚不外是一句“我们看样子似适合组织家庭”。

  他已到了结婚的年龄,他又遇到了桂芝。

  桂芝考虑了很久。

  表姐发话了:“要嫁人呢,是个好机会,好歹有个可靠的人商量着过日子,世界虽大,到头来,陪伴你的,不过是他,将来生了孩子,家更像一个家,外人,不管用,你叫救命叫破喉咙,人家只说夜深了对不起,请将声量降低。”

  表姐说的都是实话。

  “你有经济能力,房子车子都买得起,钻石皮裘哪一样不缺,不过是找个伴,此刻这个伴就在你跟前,莫错过才好。”

  桂芝点点头。

  办嫁妆时是隆冬。

  他们打算到欧洲观雪景,桂芝一向怕冷,到专门店去买羽绒大衣。

  挑来挑去,不甚合意。

  正低头踌躇,有人叫她。

  是回俊,桂芝呆呆看着他,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与他陌路相逢。

  他似乎更英俊更潇洒了。

  “许久不见,桂芝,我们好像失去联络似的,还以为你不在这个城市居住了。”

  桂芝的嘴唇蠕动一下。

  “打算移民吗?”这题材竟成了社交口头禅。

  桂芝不知如何回答。

  蒋君持加拿大护照,这个,应该告诉他吗?

  “可有时间喝杯咖啡叙旧?”

  桂芝愕然,多么不巧,她太想与他由衷地聊天,但是已约好未婚夫八时在家中见,失一次约好似无所谓,但桂芝对自己要求一向严格,失信等于失贞,见异思迁,完全不可行。

  她清一清喉咙,“我约了人。”

  回俊耸耸肩,“呵。”

  桂芝忽然告诉他:“我下个月结婚。”

  回俊听了这个消息,猛然抬头,似无限吃惊,“你,结婚?”

  桂芝既好气又好笑,“是,我居然也有人要。”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桂芝,那人会对你好吗,他了解你吗,他欣赏你吗,他可懂得珍惜你?”骤然问了好几个难以作答的问题。

  桂芝笑,笑得泪盈于睫,“不,我不知道。”可是他愿意同她结婚。

  “结婚,真的那么重要?”

  桂芝点点头。

  回俊喃喃说.“我不明白。”

  桂芝只得笑:“我没期望你明白。”

  时间已到,“我该走了。”

  她胡乱挑一件大衣,待售货员包好,结帐。

  “我送你。”俊忽然无限依依。

  桂芝说:“不,我路远,不劳相送。”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家,未婚夫已经先在,全神贯注地看电视新闻,根本没有注意到未婚妻心底暗涌如潮。

  到这个时候,桂芝也明白到他们二人将永远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互不干涉,河水不犯井水,有大事的时候才打开门出来坐好商量,事完之后立刻站起来躲回自己的角落去。

  有这样的夫妻关系吗?有,怎么没有,他们两人便是最佳例子。

  悲哀吗?并不,因为事前完全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桂芝并不难过。

  没同旁的异性去喝茶谈天,不是为未婚夫,而是为她自己的人格。

  这时,蒋君抬起头来,“要不要出去吃饭?”

  桂芝摇摇头,“我吃三文治得了。”

  “那我先告辞。”

  他就是一个那样的人,不会说半句好话来劝诱一下什么事,胃口不好?吃点鲜活些的菜,暹罗菜比较酸辣醒胃……

  但那是回俊的作风,不是蒋君。

  桂芝有一刹那的失神,她后悔没跟回俊去蹓跶,她对自己的要求,也许太高了一点。

  之后,她还要同他度过无数如此乏味的黄昏,即使外出,也永远没有惊喜,由她选地方,由她点菜,坐下来吃,吃完就走。

  什么都办齐之后,桂芝建议把婚期押后两个月。

  蒋君无异议,自然也不追究原因。

  这时表姐也不便出声了,私底下与丈夫说::“真不知道桂芝在寻找什么。”

  “爱情,也许。”

  “世上其实没有这样东西。”

  “她年轻,她不信邪。”

  “反反覆覆,把蒋某给耍甩了,后悔莫及。”

  “桂芝条件不错,不愁没对象。”

  表姐说:“也许是我庸俗,女子结了婚,安了心,好努力事业。”

  桂芝也这么想。

  成日挂住恋爱,情绪忽上忽落,一时欢喜莫名,一时伤心落泪,神经兮兮,怎么做事?

  不如先结婚,跟着养两个孩子,扔给保姆,出去好好闯一番,等事业有眉目了,孩子又比较懂事之际,再另作打算。

  到时,换房子、换车子、换伴侣,都悉听尊便。

  为什么不可以?

  男性中心社会已经实行了好几百年。

  桂芝把飞机票换了船票,决定坐豪华邮轮度蜜月。

  行李箱已经取出,收拾过好几次衣物,不知恁地,尚未出发,已经意兴阑珊,有许多次因公外出,情绪还略为高涨些。

  那边蒋君也照常办公,一切如常,处变不惊,他们堪称是情绪最稳定的一对新人。

  冬季已经过去。

  春寒料峭,桂芝已经穿上短袖。

  一日,同客户吃完中饭,步行回公司,抄近路,顺带到书店去找一找常阅的杂志。

  同店员说:“可能是二月份那期国家地理,有一篇报导香港近况的。”

  店员为难,“桂小姐,不知还有没有。”

  背后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我有,赠给你,不过该文写得并不精彩。”

  是回俊。

  桂芝看着他,笑。

  “回来了?”他问。

  “不,还未出发。”

  “呵?”他提起一条浓眉。

  “忙,还得把房子布置好才出门。”

  “船到桥洞自然直,事事排演一次,也不保证万无一失,反而浪费时间。”

  桂芝唯唯诺诺。

  有无数次,桂芝都想伸出食指,去顺着他的浓眉抚捺一下,好像已经做过,但桂芝清晰知道,没有,她是个守礼的人,她从来没有接触过他身体。

  “我把杂志寄到你公司去。”

  “我快要转工了。”

  “什么,又升级,这次衔头是什么?”惊且喜。

  “老朋友,不谈这些。”

  她与他走出书店。

  下午她有会开,但还是作出建议:“咖啡?”

  刚在此时,有人叫他:“俊,俊!”

  两人齐齐回头,来人是一个长发女郎,模样儿精彩,衣服像是小了三号,九公分高跟鞋,一见到回俊,手臂便圈入他的臂弯,娇嗔地说:“一转眼不见了人,原来钻到这里来。”

  桂芝一怔,看样子他同她午餐,他在玻璃窗看见故人入书店,是以跟了进来,他对她,不是没有感情的。

  现在女郎又再一次逮住了他。

  桂芝看到回俊双眼里去,他的眼神与她的同样复杂。

  桂芝道别。

  她一直没收到那期国家地理杂志,后来,她在邮轮的阅读室里看到那篇文章,回俊说得对,写得并不好。

  桂芝决定不再拖下去。

  他们的婚礼由船长主持。

  不出一年,桂芝随蒋君移民到加拿大。

  第一个孩子出生,人仰马翻,一切以那小小人儿为重,每日喂五次洗两次,蒋氏伉俪异常合作,感情突飞猛进,在旁人或他们自己眼中,百分百是标准模范夫妇。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所有闲情,均已抛却。

  孩子一岁多的时候,表姐来探望他们。

  “好得很呀,二人均有优差,孩子由褓姆照顾,花园洋房、平治房车,诚属优质生活。”

  “你不知道细节,柴米夫妻,生活苦闷。”

  “还在想念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表姐挪揄。

  桂芝感叹,“没有缘份。”

  “是吗?”表姐的看法略有不同,“抑或他与你都太过爱自己?”

  桂芝一怔。

  “你爱自己多过爱他,自然错过机会。”

  “我应当怎么样,趴在地下求吗?”

  表姐不语。

  “那样不自然得到的缘份,不算数,有一日我会觉得后悔与不值。”

  表姐顾左右:“这屋子多少尺?”

  “地皮一万平方尺,居住面积三千尺。”

  “唉,真舒服,后园花过一点心思的吧,世外桃源一般,光是那列樱桃树就羡煞旁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樱桃得樱桃,种苦瓜得苦瓜。”桂芝似恢复当年俏皮。

  这时,小女儿蹒跚地走过来靠在桂芝膝上。

  “真可爱。”

  可爱?是,但是十三个月来,无数个夜晚,被她吵醒,不得安眠,这笔帐,又不知向谁算。

  世上没有事不必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桂芝心平气和地说:“来,我陪你去看看地牢的游戏室。”

 


仙岛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卜求真兴奋地走上豪华游轮伊莉莎白二号的甲板。

  多年的夙愿了,终于储蓄到一笔不错的数目,作为期四天的假期,从横滨出发到新加坡,再乘飞机返回香港。

  求真买的是头等舱位子。

  老总取笑:“记者出游,还需出钱买票?拿不到赠券吗?”

  求真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写出来的报到如何会得真确?”

  老总竖起大拇指:“说得好。”

  求真从来不吃免费午餐,怕只怕需付出的代价更高更大。

  头等舱房间不多,侍应生认得每位人客,殷勤地称求真为卜小姐。

  求真安顿好了行李,忙不迭四出观光。

  碧海、蓝天、白云,求真站在甲板上,重重吁出一口气。

  忽然之间,她听得身边有一把声音说:“这就是俗语说的吐净一口鸟气了。”

  呵人生何处不相逢。

  求真转过头去,“小郭先生!”十分惊喜。

  小郭看住她微微笑。

  “琦琦小姐呢?”求真问。

  “她的行李过多,正在收拾。”

  求真说:“你们这次是作长途旅行吧。”

  “我到新加坡就折回,琦琦,她一直航行出去,到北美每一个港口游览,最后抵达南美巴西的里奥热内卢。”

  多么风流。

  “你应当陪伴她。”

  小郭笑笑,不答。

  “一个人乘个多月船没有意思。”

  小郭说:“你何尝不是一个人。”

  求真忽然呶呶嘴,“她也是一个人。”

  小郭早就留意到那位人客了。

  是位老太太。

  真实年龄已不可估计,白发如银丝般,修剪得整整齐齐,脸上全是皱纹,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薄薄嘴唇还抹着鲜红的胭脂,为什么不呢,并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老太太不能打扮。

  她穿着整齐时髦的套装,坐在甲板上,正同船上职员谈话。

  “她有多大年纪?”

  小郭答:“肯定超过七十岁。”

  求真耸然动容:“呵。”

  “可能八十岁,九十岁,但是看她灵活的身型,又仿佛只得六十岁。”

  求真啼笑皆非,“您在说的,可是几近三十年的差距呀。”

  小郭颓然,“女性的真实年龄越来越不可估计。”

  求真笑了。

  老太太这时站起来,瘦削的身型笔挺,证实小郭所言不差。

  求真好奇地想,大抵不是一位普通老太太。

  小郭看出她的心思,“去呀,去与她攀谈,一次生两次熟。”

  求真决定等一个比较好的机会。

  说时迟那时快,机会来了。

  求真叫的咖啡被送到老太太处,而老太太那杯可可,却落在求真面前。

  求真立即移座。

  老太太一点也不糊涂,“谢谢你。”

  求真连忙介绍自己,然后问:“老太太贵姓?”

  “我姓符,”她笑笑,“我从来没有结过婚,老是老了,却不是太太,而是小姐。”

  “呵,”求真笑,“符小姐。”

  符小姐也笑,“你与你的朋友,适才可是在猜我的年纪?”

  求真一怔,陪笑道:“逃不过你的法眼。”

  这时有人来解围,“符小姐你别见怪,记者有记者的职业病。”

  求真抬头一眼,来人却是琦琦。

  符小姐笑,“原来你们是一起的。”

  这时,有人来邀请符小姐打桥牌,符小姐不用任何人扶持,爽健地站起来离去,并且礼貌地向三位新朋友告别。

  求真凝视她的背影,“活到那个年纪,不知感觉如何。”

  琦琦怅惘地答:“我们大概不会知道。”

  小郭在一边打趣:“说不定呵。”

  求真问:“她独个儿在船上?”

  琦琦答:“是,她没有亲人。”

  小郭点点头,“你都打听清楚了。”

  “船上的公共关系人员告诉我。”

  求真问:“符小姐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琦琦说:“她没有目的地。”

  “最终是要返家的吧。”

  “不,”琦琦说:“她住在伊轮上已有两年多,伊轮就是她的家,她不打算下船了。”

  “什么?”好新鲜的新闻!

  船已驶出港口,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就在眼前。

  小郭说,“伊轮设备豪华,整艘船如一幢酒店般,应有尽有,每停一个站,又可以下船观光,我若富裕,我也选这艘邮轮作为终老之处。”

  “是,且有那么多工作人员陪伴,不愁寂寞。”

  “还有我们这班客人呢。”琦琦笑。

  “多么奇突的一位老小姐。”

  琦琦说:“她已经八十八岁了。”

  八十八!求真从来没有用过那么多的惊叹号。

  “可是她一点也不噜嗦,比许多五六十岁的人爽朗活泼。”

  “喂,”小郭说:“背后这样议论人家不大好吧。”

  琦琦说:“符小姐已成为一种现象,但说无妨。”

  “是吗,”小郭说:“这倒是讲人是非的好借口。”

  琦琦白他一眼。

  求真暗暗好笑,他俩打情骂俏已经有一段颇长日子,不知几时愿意作进一步发展。

  那天下午,求真在日记本子上写:“照说,人的灵魂、永远不老,躯壳则不过百年即坏,每见老人,均有此感,如能更换皮囊,则可与宇宙同寿。”

  晚上,睡不着,走到甲板小坐。

  一天空灿烂星光,船只已经驶进大海,自高空看下来,定如沧海一粟,人类多么渺小。

  “卜小姐,你好。”

  求真转过头来,“符小姐。”她意外了。

  “年轻人与老年人所需要的睡眠不多。中年人睡得最好,但最缺乏时间。”

  求真笑,“世事古难全。”

  “你很懂事,卜小姐。”

  “我已经过了十八岁了。”

  “时间过得真快。”

  “谁说不是。”

  她俩在藤椅上坐下。

  符小姐问:“对于生活,你有什么期望?”

  “我希望多看一点,多写一点,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求真的愿望很实际。

  符小姐颔首,“成家呢,立室呢?”

  “呵那个,那个是注定的,不用担心。”

  符小姐抬起头想一会儿,“你说得对。”她看上去忽然疲倦了。

  过一会儿她说:“我已叮嘱船长,假如我在他船上故世,请他将我海葬。”

  求真不由得一阵难过。

  “大海多么浩瀚美丽,这样的结局,实属幸福。”

  求真吞下一口涎沫。

  “上帝是公平的,我也做过幼婴,可惜一点也不记得孩提时的事情。”

  求真笑,“我也对三五岁之前的事毫无记忆。”

  符小姐笑说:“看样子父母白对我们好了。”

  求真一阵歉意,“我送你回舱房。”

  “不用,你请继续欣赏夜色。”

  待小姐的脑筋一点不老,求真不介意与她谈一整个晚上。

  求真在甲板坐到晨曦降临。

  年轻,一夜不寐,等闲事耳。

  琦琦来找她游早泳。

  “符小姐富甲一方,承受了她父亲整副家产。”

  “她没有后人?”

  “无子无侄,亦无堂兄弟姐妹,只有很远很远的亲人,她大抵不打算同他们来往

  了。”

  “她有无恋爱过?”求真问。

  琦琦抬起头,吸一口气,“总有吧,一个人一世中,总曾经深爱过吧。”

  这时,天色忽然阴霾密,将下大雨的样子,服务员劝喻泳客转到室内泳池玩耍。

  雨点随即似冰雹般打下来,落在面孔上,居然有点痛。

  琦琦说:“我们进去吧。”

  她俩披上毛巾衫走进室内,发觉符小姐端坐沙发看窗外雨景。

  那么早,她已经一丝不苟地打扮定当,琦琦怀疑她根本没有卸过粗,她已经修炼到不眠不休阶段,时间日夜对她已不起作用。

  看到两个年轻女子迎面而来,符小姐笑,脸似胡桃壳子那么皱。

  符小姐说:“若干年前,我亦喜欢游泳。”

  求真鼓励她,“天色一晴,我们立刻去游。”

  “没有游泳衣适合我了。”

  这是真的,世人只为中年与青年设想,老人没有消费能力,谁理他们。

  符小姐说:“我曾有位男友是游泳健将呢。”

  她思维这样清晰,语气似少女。

  琦琦与求真都震惊了。

  符小姐接着说下去:“家母不喜欢他,因他不务正业。”十分无奈及悲伤,“家里已经有那么多精明能干的人,家母仍排斥他……家母不知道快乐千金难买。”

  求真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握住符小姐的手,“你仍然想念他?”

  符小姐轻轻点头,“他使我笑,后来我才知道,那真是难得的。”

  求真难过,“也许你们还可以见面。”

  符小姐唏嘘,“早三十年他已经故世。”

  呵,原来长寿到这种地步是十分寂寞的一回事。”

  琦琦说:“我们去换了湿衣再谈。”

  一边走琦琦一边同求真说:“老人缅怀过去细节,不是好现象。”

  “可是老人一向喜欢话当年。”

  “你有没有发觉,符小姐不是话当年,而是已经进入当年。”

  琦琦真是细心,她发现了其中的分别。

  求真不禁有不祥之兆。

  琦琦看她一眼,“生老病死乃自然现象,同祥与不祥无关。”

  求真改变话题,“这只船真是豪华舒适。”

  相传蓬莱、瀛州、方壶等仙岛,位置并不固定,神话传说他们由巨龟托着四处游走,踪迹神秘,大概就是像伊轮这样的度假游船吧。

  “确系人间乐园,”琦琦吁出一口气,“最适合度蜜月,对,你想不想在船上终老?”

  求真忽然叫出来:“不不不,我只想四平八稳地躺在家里,子子孙孙围绕着我,唱歌给我听,送我仙逝。”

  琦琦拍拍她肩膀,笑道:“看你吓得那个样子。”

  真没想到此行会变得有点不愉快,求真的感触太多了。

  小郭来接她们午餐。

  他摇摇头说:“你看你俩,胡思乱想,胡说八道。”

  说也奇怪,头等舱范围那么大,她们却走到哪里都看见符小姐。

  每次看见她,求真总身不由主地与她攀谈几句。

  目光浏览了餐厅,不见符小姐。

  不过船上有十来处用餐的地方,她也许在别处。

  船上的总务过来与他们打招呼。

  “三位是符小姐的朋友?”

  琦琦笑说:“谁不是符小姐的朋友?”

  总务笑,“说得很是,每一个码头都有符小姐的手下上船来同她商量公事或是私事,符小姐忙不迭避开他们,只叫我们说她失了踪……返老还童这等事是有的吧。”

  琦琦与求真交换一个眼色。

  这正是至高境界的避世方式。

  总务说下去:“可是他们非缠着她报告数字不可,富人也有烦恼。”

  他很健谈,大抵是困在一只浮岛上久了,有点寂寞,故追究问:“你们是她的客人?”

  小郭欠欠身,“我们自费。”

  “呵,历年来她邀请的客人可不少。”

  求真不语。

  该夜,月明星稀,她又遇上了符小姐。

  她穿着一袭纱衣,全身珠宝灿烂,像是去什么地方跳舞来。

  “卜小姐,你在何处上岸?”

  “新加坡。”

  “呵,那是后天。”

  “是。”

  “卜小姐,如果我请你留在船上,并且预支你一年丰富的酬劳,你会不会陪着我?”

  求真很抱歉地说:“岸上有亲友有工作等着我呢。”

  符小姐很谅解的样子,“我明白。”有点失望。

  “我相信你一定找得到人。”

  “可是我喜欢你的眼睛,”符小姐说:“你的双眼有感情。”

  求真笑了。

  她忽然说:“我总是偷偷出去跳舞,母亲不原谅我,我们吵得很厉害,她去世时,我廿三岁,忽然没人管束了,我才知道母亲的好处……”声音低下去,又微微提高,“最近老是梦见她。”

  求真当然听得懂她的话。

  符小姐改变话题,“住这只船上,真不愁没事做,夜夜笙歌都行。”

  “真是一座欢乐仙岛。”

  “你舍得离开它吗?”符小姐问。

  求真不出声,世上有许多事,强求无益,不由人不舍弃,这个时候,求真发觉符小姐仍在游说她留下来。

  她笑笑,“很高兴认得你。”

  符小姐说:“我也是。”

  “请告诉我,符小姐,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

  符小姐肯定地答:“你爱的、以及爱你的人。”

  求真把握机会,“如何争取他们?”

  “为他们牺牲,爱惜他们,忍耐。”

  代价是那么昂贵,求真颓然,“那我得求上帝赐我爱心、耐心、力量、力气。”

  “卜小姐,你很聪明。”

  “再请问:人生路这么艰难,气馁时应当怎么办?”

  “每一天很快会过去,明天风光统共不一样,圣经上说,今天的忧虑今天当已经够了,明天且莫去理它。”

  求真低下头,“谢谢你的忠告。”

  符小姐温言说:“年轻人的要求总是太高太远太过苛刻,这样对己对人都没有益处。”

  “是,符小姐。”

  “不要寻烦恼,要找快乐,切勿为未来担忧,享受今日。”

  求真紧紧握住她瘦削的手。

  符小姐戒指上的金刚石戳痛了求真手指。

  忽然之间,符小姐凝视甲板另一端,脱口而出,“你看到没有?”

  求真朝那个方向看去,渺无一人,只见碧海青天,“看到什么?”

  “我看到家母。”符小姐揉揉眼,“她朝我招手。”

  求真没有紧张,“我送你回舱房。”

  老人家眼花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第二天她去敲琦琦房门,是,琦琦与小郭当然各占一个舱房。

  求真同琦琦说:“我明天中午就上岸了,你多陪陪符小姐。”

  “她四周围都是人。”

  求真说:“可是,你有没有发觉,很多时候,我们四周的都不是真人。”

  琦琦微笑,“是,他们只是有企图的机械人。”

  说得真好。

  “你在船上个多月,又可会寂寥?”

  “我将尽量享受这昂贵的寂寥。”

  求真突然说:“不如同小郭先生结婚算了。”

  琦琦一呆,“你如何说出这等话来?”

  “因为世上最珍贵的是爱你的,以及你爱的人。”

  琦琦淡然说:“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一件事。”

  求真太息一声。

  琦琦与小郭先生真不知搞什么鬼。

  求真轻轻说:“切莫阴差阳错走失了好婚姻。”

  琦琦嗤一声笑出来。

  求真因自觉口气似八十八岁的太婆,故此也跟着笑。

  “相信我,”琦琦说:“符女士的处境会令我们惆怅,但不足以使我们产生同情——世上尚有许多可怜的人用得着我们的同情心。”

  琦琦的头脑永远清醒:太清醒了。

  那一整个上午,求真都没有看到符小姐。

  求真冒昧敲门求见。

  舱门打开,求真大开眼界,那不是一间套房,而是两房两厅面积同公寓一般大小的一个单位。

  符小姐占一间房,她的私人看护占另一间。

  “请进来,卜小姐。”

  符小姐卧床,求真走近她,床头几上放着累累珠宝,对符小姐来说,它们的价值已无意义,不过是一串串好看的玻璃珠罢了。

  符小姐叹息,“我有点疲倦。”

  求真笑,“玩得太疯了。”

  符小姐颔首,“你可是要下船了?”

  求真点点头,“我是尘世间人,自然要上岸。”

  “说得好,”符小姐转动瘦小的头颅,“我们要道别了。”

  “后会有期。”

  “卜小姐,祝你幸福,快乐,心想事成。”

  “谢谢你。”

  符小姐似乎真的很倦,她轻轻闭上了眼睛。

  求真识趣地告辞。

  看护送求真出来,告诉求真:“我们已通知医生,船一到新加坡便把她送进医院。”

  “要不要召直升机?”

  “尚未到那般紧急关头。”

  求真自返舱房收拾行李。

  小郭问她:“旅途愉快吗?”

  求真:“余暇永远使人胡思乱想,惆怅万分,我比较喜欢忙忙忙忙。”

  小郭笑了,他搔搔头皮,“我也不习惯,巴不得立刻投入工作,做个死去活来,忘我,忘记这个世界。”

  “看来只有有福气的人才能享福。”

  小郭忽然佻皮地笑,“我同你打赌,船还未驶离马六岬海峡,琦琦已经喊救命。”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琦琦推门进来,“两位,符小姐去世了。”

  求真心底咚一声,手上的杯子落地。

  他们三个人默哀了一分钟。

  小郭忽然说:“琦琦,去什么劳什子里奥热内卢,同我们一起上岸吧。”

  琦琦立刻点头,“我这就去收拾行李。”

  求真松一口气。

  小郭说:“你是见符小姐最后一个人。”

  琦琦说:“是,看护告诉船长,她送求真出门,折回头,符小姐已很安祥地逝世。”

  这时有船务人员前来敲门,“卜小姐,船长想见你。”

  求真不知何事,只得随船员去见船上最高统领。

  船长取出一只信封,交给求真,“符小姐在昨日嘱我交给你才让你下船。”

  求真当着船长面,打开信封,落出一只戒指,上面的金刚石如白果大小。

  “给你留作纪念。”

  求真怕失落,顺手套在手指上。

  符小姐最多是珍饰,这只戒指好比沧海一粟。

  求真在该刹那已决定将它变卖捐到孤儿院去。

  他们一行三人一起在新加坡上岸。

  脚踏实地之后,大家都松一口气。

  求真说:“试过方知什么叫做无福消受。”

  “待我们年纪大一点时再来试一试吧。”琦琦说。

  求真不那么想,她希望在年纪老大之时,儿孙绕膝大哭小号,热闹地过。

  回到家,求真大声喊“我回来了”,然后埋头写她的仙岛四日志。

  故事还有一个尾巴。

  求真把戒指拿到相熟律师处要求变卖。

  律师见好大一块钻石,于是郑重地拍了照片,寄到苏富比拍卖行去要求估价。

  答覆快如闪电似的来了,那枚钻石,有个名字,叫依稀他,天然的黄色白燕钻,世界名钻榜上有名,在市场上销声匿迹已近半个世纪,此刻出现,必定引起震惊云云。

  律师问求真:“捐到孤儿院?”

  求真点点头,更加要捐到孤儿院。

  求真闲闲地问小郭先生:“你怎么会在豪华游轮上出现?”

  “度假呀。”

  “你?小郭先生,明人眼前请说亮话。”

  小郭笑,“你这个鬼灵精,同你说老实话吧,有人嘱我打探一颗钻石的下落,想买来送给情人。”

  呵,便是这颗依稀他。

  “现在看样子,他要到拍卖行去竞投了。”小郭笑。

  什么样的人都有。

  小郭问:“你以什么名义捐赠?”

  “符氏基金。”

  “太好了。”

  由一个什么都有的老人捐赠给一群什么都没有的儿童,是最适当的事。

  至于卜求真,她此行至大的收获,便是做了这件善事的中间人。

 


依稀他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求真坐在拍卖会里。

  她虽是当事人,却不一定要来,但她有强烈的好奇心,故此来看看投得依稀他这颗钻石的究竟是什么人。

  小郭的好奇心比她更强,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

  他们坐在第三排侧边的位子。

  可以看到全场,但又不会惹人注目。

  依稀他在是次拍卖目录上占第十三项。

  钻石拍卖所得,将捐助本市孤儿院。

  同场拍卖的还有若干古董瓷器以及一套翡翠首饰。

  小郭悄悄在求真耳畔说:“如果外地买客以电话竞投,你就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求真笑,“本地客也可以叫代表来竞投。”

  小郭也笑,“本地客比较好名。”

  拍卖进行到一半,有人推门进来,立刻吸引了小郭与求真的目光。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与美貌少女。

  小郭与那中年男子四目交投,轻轻颔首。

  求真立刻机伶地醒觉,该名男子,便是小郭的委托人,由他托小郭四出寻找依稀他钻石的下落。

  求真记得小郭说过,宝石最终会拿来送给他的情人,这么说来,这个美貌少女,便是那个幸运的、备受宠爱的女子了。

  少女一亮相,求真便觉得她标致,是有原因的,离远一瞄,便觉得她身段高佻,皮肤白皙,三围的比例非常好,且秀发如云,姿势曼妙。

  上帝造人的外型,有时不太公平,故此时时有美女出现。

  少女坐在那男子身边。

  拍卖行主持人这时宣:“第十三项,依稀他钻石,净重四十二卡拉,全美,天然白燕钻,一九二二年在南非约翰尼斯堡狄啤尔斯矿场发现。”

  求真希望那中年男子激烈竞投,抬高价钱,使孤儿院得益。

  “他姓什么?”求真问小郭。

  “姓石。”

  “她呢?”

  “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他叫她莉莉。”

  莉莉,百合花。

  石氏是老手,开头并没有举手。

  到了中段,他才加入战团,淡淡的伸出右手,轻轻举起食指。

  求真当然知道,每举一次,便代表五十万现款。

  求真只觉胃液搅动,有点痛,不觉掩住胸口。

  小郭低声说:“不要紧张。”

  求真问:“那么多钱,从何而来?”

  小郭看她一眼,“钻石原本属你所有,你也可以做一个有钱人。”

  求真笑了,“几百人得益,胜过我一个人发财。”

  “说得好。”

  竟投开始激烈,价格一直上升,直至八位数字,有人退出。

  小郭说:“那个穿深色西装的年轻人代表蒋华隆太太。”

  求真听过这位女士的名字,也见过她在报纸社交版的照片,娇小、略胖,爱出风头,听说丈夫有外遇,但任由她挥霍,她所配戴的珠宝过重过多,压在她脖子上,旁观者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没想到她还觉得不足。

  还要购买更多。

  求真大惑不解,“干吗要占有那么多?”

  “她有人没有呀。”

  求真笑了。

  套句陈腔滥调,正是再多的物资也填不满空虚的心灵。

  到这个时候,石先生忽然戏剧化地将价格抬高百分之五十,他已不耐烦慢慢同蒋夫人的代表耙下去。

  那代表乱了阵脚,连忙拨无电手提电话请示,接着弃权。

  场内一阵轻微骚动,石先生顺利投得钻石。

  求真凝视那少女,她至少应该雀跃地报石先生一个香吻吧。

  没有。

  石先生神色淡淡,少女端坐不动,真似一尊白玉雕像。

  求真讶异,少女那碧清的美目亮晶晶,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一点感情也无,四周围的事物似统共与她无关,她完全不入戏。

  求真忽然想起钻石主人符小姐同她说过的话:“我喜欢你,因为你的眼睛有感情。”

  求真第一次看见双目一点表情也无的人。

  而且是那么美的一个少女。

  石先生目的已达,即时偕女伴离去。

  求真松一口气。

  小郭向求真说:“恭喜你,那是一个很高的价钱。”

  求真点点头。

  世上最苦的人苦不过孤儿,能为他们做一点事,真是荣幸。

  求真与小郭先生一起离去,琦琦的车子在外头等他们。

  在车上琦琦就说:“名钻配美女,相得益彰呀。”

  求真忍不住说:“美女好似不在乎。”

  琦琦笑,“她越不稀罕,他越是要急急讨好她。”

  求真大奇,“是吗,有那样的事?”

  琦琦感喟,“男人,都是蜡烛,不点不亮。”

  这句话,稍微透露了琦琦的风尘味。

  求真问:“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吧。”

  琦琦不再言语。

  小郭伸一个懒腰,“事情到此为止了。”

  求真笑,“小郭先生,对我来讲,故事才刚刚开始,我希望能够认识莉莉小姐。”

  小郭马上作出反应:“我不方便为你介绍。”

  “请为我们制造一个机会。”

  小郭看求真一眼。

  他似欠这位年轻女记者一个情。

  “我想想看。”

  求真知道小郭先生做得到。

  为什么要认识莉莉?

  求真天生好奇,她想知道一个女人受宠到那个地步的感受。

  小郭安排得很好。

  求真在一家著名时装店里见到莉莉。

  她几乎买下所有新到时装,除了求真手上挽着的一件。

  莉莉的目光留恋得不到的东西。

  求真双手一递,“给你。”

  她俩便成为了朋友。

  当然,这样的友谊并靠不住,但,今时今日,又到什么地方去寻找靠得住的友谊。

  她们相偕喝下午茶。

  使求真诧异的是,莉莉随和得很,一点架子也无,她也很寂寞,一顿茶拖了很长的时间,可见没有事做,倒是求真建议先走。

  求真失望,对小郭先生说:“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一点倾国倾城的感觉都没有。”

  小郭笑,“你的要求比石某还高。”

  “她配不起那颗成了精的名钻。”

  琦琦取笑:“你妒忌了。”

  求真自嘲:“我连个送花的人都没有。”

  “可是你有一双手。”

  求真伸出双手端详,自豪复自卑。

  小郭说:“真不知卜求真讲些什么,钻石原来明明属她所有,还说什么连送花的人也无。”

  琦琦说:“你懂什么,女人送给女人,不算。”

  小郭举手投降。

  他压根儿不了解女人。

  第二次见面,由莉莉主动约求真。

  电话打到报馆,求真十分意外。

  莉莉坐着司机驾驶的大房车来接她。

  莉莉戴着墨镜,下半截面孔雪白,像画中人。

  “求真,我知道你是个忙人,多谢你抽空。”

  这么客气,更不似叫男人颠倒的野玫瑰。

  求真笑笑,“我自有目的。”

  “我知道,你是位记者,你想知道我的故事。”

  求真一听,暗吃一惊。

  人不可貌相,果然厉害。

  求真表面上不动声色。

  莉莉又说:“不过只怕我的故事平凡得要令你失望。”

  求真要是再不把握机会,也不好算是记者了,立刻打蛇随棍上:“你要是放心的话,尽管讲给我听听。”

  莉莉忽尔笑了,露出编贝那样的牙齿,“求真,你的身份更不简单,原来你是那颗钻石的原主人。”

  既然这一点已经披露,求真不妨直说:“原主人姓符,是一位孤独的老小姐。”

  “可是听说她与你萍水相逢,非常投契,故将名钻赠你。”

  求真答:“我猜想她的意愿是叫我做中间人,帮助孤儿。”

  莉莉叹口气,“符小姐与卜小姐都了不起,至于我莉莉,你也许早知道了,我是一个靠美色吃饭的女人。”

  俗云秀色可餐,歪曲一下,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求真说:“看得出石先生是真的钟爱你。”

  莉莉嗤一声笑出来,“你们好出身的人,阅世永远不深,十分天真趣怪。”

  求真不语。

  身为记者,已算见多识广,没想到还是给莉莉挪揄。

  莉莉说:“我同那颗钻石一样,是石某人的收藏品,只不过巨钻年年升值,我则年年贬值。”

  求真看她一眼,“你有脚,你可以随时离去,钻石没有生命,价高者得。”

  莉莉苦涩地笑,“卜小姐,你有无听过人性枷锁一语?”

  求真笑笑,“你指坐大车,穿华服,住豪宅?”语气已经很不客气。

  莉莉不出声回答。

  “在现实势利的社会中,追求物质也不为错。”求真说:“但是求仁得仁,你应该开心才是。”

  莉莉摘下墨镜,一双美丽的眼睛黑白分明,忽然露出悲哀的神色来,黯然地说:“我也以为我会快乐,但是我不。”

  世事就是这样,莉莉拿她所有的,去换她所没有的,结果,她发觉失去的比得到的宝贵得多。

  “我也想往回走,可惜已经太迟。”

  太迟只是意旨力薄弱者的籍口。

  莉莉又说:“回头路太苦太黑了。”

  这也是一个很好的理由。

  这时,莉莉美目中的忧伤隐去,回复了空洞的神色,眼珠犹如玻璃珠一般,没有生命感,看上去,她标致的脸,也更似洋娃娃。

  半晌,她说:“求真,同你说话很有意思。”

  求真笑笑。

  “我身边虚伪的人太多了。”

  “猜得到。”

  “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小郭先生听了她俩交谈的经过,十分诧异,“没想到莉莉小姐要求这么繁苛,我以为她镇日逛逛公司打打麻将陪石某外出旅行已可算一辈子。”

  琦琦在一旁说:“绝对不会是一辈子,直至年老色衰才真。”

  “那也还有很长的一段日子吧。”小郭说。

  求真这次不天真了,“或是到石先生厌倦为止。”

  琦琦感慨地说:“都会中年年均有新鲜美女待沽。”

  小郭笑了,“是吗,我们居住的城市竟这么罪恶吗?”

  琦琦与求真给他老大的白眼。

  连求真自己都没想她同莉莉会成为经常约会的朋友。

  莉莉对她倾吐心事,她耐心地聆听,一个记者必需是个好听众。

  莉莉有时问:“求真你没有心事?”

  有,当然有,但是两个人不能争着一起说话。

  一日,求真迟了下班,一出报馆门口,便有穿制服的司机迎上来,[卜小姐,石先生等了你好久了。”

  求真一怔。

  “卜小姐,请上车来。”

  上陌生人的车?那么大胆?

  石某人已经亲自下车来请。

  求真犹疑一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做全套新闻,便得冒这最低限度的险。

  她上了石氏的车。

  石氏非常客气,“卜小姐,你好。”

  求真朝他点点头。

  两人静默一会儿。

  石氏开口:[卜小姐,我不再浪费你的时间了,听说你是莉莉的朋友,所以想与你谈谈,我想知道,莉莉为什么不开心,她从来不笑,亦很少说话。”

  他竟问出如此天真的问题来。

  求真好想同这名大商贾开一个玩笑:因为你买得到她的人,却买不到她的心。

  但是求真旋即看到石某认真的表情,可见他的忧虑是真的。

  他说下去:“她所要求,我都替她办到了。”

  求真不出声。

  “她要求有房子,她要求父母也有恒产,她要求弟妹出国留学,她要求未来五年的生活保障……她全部得到,为何尚不快乐?”

  求真终于忍不住问:“她付出的是什么?”

  石某人大惑不解,“不过是时间罢了,。小姐,你应当知道,时间没有人买,一样会得过去。”

  求真既好气又好笑,“石先生,我们生命中宝贵的时间是用来消遣享受的,不是用来卖的。”

  石氏一怔,“是吗。”他随即笑了,“卜小姐,你不是也得把时间卖给报馆吗?”

  好一个卜求真,牙尖嘴利,立刻说:“我喜欢我的工作。”

  石某人缄默。

  过一会儿他问:“你是说,莉莉不喜欢她的职业?”

  求真不出声。

  没想到一个成功的商人会这样困惑,“莉莉把我当老板看待?”可见他对莉莉不是没有感情,“她视整件事为一项交易?”

  求真立刻为莉莉说话:“她从未作过如是表示,一切只是你的推想。”

  “我还以为我们之间有感情存在。”

  “石先生,”求真劝道:“你做生意时挥洒自如,得心应手,无往而不利,也许对感情也应该放松点。”

  石氏沉吟,“。小姐,你给我很大的启示。”

  求真微笑,“我想下车了。”

  求真在家门口下车。

  停车场有一个少年在等人,手中持一枝玫瑰花。

  就在这个时候,他要等的人来了,那漂亮少女接过鲜花,给少年一个最最甜蜜的笑,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柔情。

  求真莞尔,原来这个世界上果然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过几日,反应来了。

  莉莉忙不迭向求真道歉:“他来烦过你是不是?他不放过任何人。”

  “没有啦,他不过同我谈谈。”

  莉莉很颓丧,“他跟踪我呢。”

  求真说:“我不介意,你别放在心上。”

  莉莉抬起头,“他不算对我不好,可是对我非常坏。”

  这是什么话?

  求真笑了。

  “我要什么他给什么,二十一岁生日那天,他硬要我挑选生日礼物,我烦透了,顺手取过一本杂志,打开某一页,用手一指,你猜我指到什么?”

  求真笑笑,“依稀他钻石。”幸亏没指到天上的月亮。

  “是,结果他千方百计派人追寻它的下落,买下来,送给我。”

  “太慷慨了。”

  “但是却不肯给我一点点自由。”

  “有没有同他谈过?”

  “他是老板,我是婢仆,有什么好谈?”

  求真很吃惊,“你这样看自己?”

  太自卑了。

  求真问:“你对他总有好感吧。”

  “有,他那么能干、果断、精明,我十分佩服他,但我们之间有一道非常大的鸿沟。”

  “是年龄上的距离?”

  “不,”莉莉摇头,“我比我实际年龄成熟,这不是问题,主要是身份上的差距,他是主人,我是仆人,我处处得听他命令,没有意思。”

  求真不出声。

  “求真,我们仍是朋友?”

  “当然。”

  莉莉忽然笑了。

  同是女性,求真都为她美丽的笑脸发呆,最贴切的形容,是好比一朵玫瑰花展开它嫩红的花瓣。

  但是石先生不常看到,也许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笑容吧。

  求真问:“那颗依稀他钻石呢?”

  “在保险箱里,与它的同伴在一起。”

  “你一点也不喜欢它?”

  “听说钻石有个不祥的兆头,所有拥有它的女性,都会寂寞终老,你看符小姐就是个例子。”

  求真惊曰:“啊。”

  “它一代一代的主人均属女性,均有同一命运,看样子,我也难逃噩运。”

  “别沮丧,一定有办法。”

  “办法是有,”莉莉说:“不知石先生肯不肯。”

  “说来听听。”求真好奇。

  “我想他把钻石捐出再重新拍卖一次,把款子捐到老人院去。”

  求真呵地一声,耸然动容。

  真的,为什么不呢?

  莉莉说下去:“我在想,这种钻石一年至多戴一次,也不见得是全城最大,配着它,我亦不会比现在更快乐,何必呢,不如东施效颦,学你,将它拍卖,做件好事。”

  “石君已经送给你,你大可同石先生商量。”求真鼓励她。

  莉莉苦笑,“我从来没有跟他详谈过。”

  “这是机会了。”

  莉莉不出声,双目看着远方。

  “跟他说话呀,他也是人,你不应把他当怪兽,他不肯,拉倒好了,石先生不见得会为这样的小事恼怒。”

  “我怕他以为我贪得无厌。”

  啊,她在乎他怎么看她,可见两个人是有感情的。

  “怎么开口呢?”

  求真献计,“向他预支廿二岁生日礼物。”

  莉莉但笑不语。

  过没多久,她随石君出发到欧洲旅行。

  这样的生活,不知羡慕煞多少人。

  琦琦问求真:“莉莉的愿望会不会达成?”

  “一定会。”求真肯定。

  “因为她是个美女?”

  “是,实在长得美,性格也可爱。”

  他俩在欧洲逗留了一段颇长的日子。

  一日,求真在小郭侦探社喝下午茶,忽然之间,听见小郭噫地一声。

  琦琦探头过去问:“什么事?”

  小郭在看报纸,摊开来,给她们看报上一段启事。

  求真读出来。

  “我俩情投意合,谨订于公元九二年十月三日在伦敦圣安得鲁教堂举行婚礼,石少雄林莉莉启。”

  求真打心底笑出来。

  结婚了。

  他们一定得到了新的了解。

  “咦,还有另一段新闻。”

  求真再读一次:“名钻依稀他将于本年度十一月公开拍卖,得款将捐助本市老人院。”

  好呀!求真拍起手来。

  小郭大奇,“这是什么世界,钻石没人要!”

  琦琦笑,“我要,我要。”

  求真完全明白了。

  依稀他钻石成全了这一对男女。

  不是因为得到它,而是因为失去它。

  求真觉得无限宽慰。

  琦琦说:“莉莉终于向石少雄证明她不是纯拜金者。”

  小郭喃喃道:“多么聪颖的女子。”

  “莉莉是以退为进吗?”求真问。

  “你猜呢?”

  “我想他们是有真感情的。”

  拍卖依稀他的日期又到了。

  求真与小郭先生自然在场。

  他们看到本市各贵妇的代表严阵以待。

  到了中场,主角出现了。

  莉莉挽着石先生手臂,笑着进场,引起轻微的骚动。

  石少雄一脸陶醉,小心翼翼聆听新婚妻子说话。

  求真笑了。

  即使莉莉利用了卜求真,求真也不介意,大家为做善事,何乐不为?

  莉莉看到求真了,忽然佻皮地向她眨眨眼。

  求真朝她颔首。

  钻石再一次成功地以高价售出。

  而林莉莉之后再也没有约求真会晤。

  她现在已是石少雄的正式妻子了,石夫人社交繁忙,又要参予石氏企业事务,哪里有空。

  求真当然明白到极点,也根本不计较。

  求真在想,要不要追踪钻石的下落?

  “你猜,”她问小郭:“女人是先寂寞才拥有钻石,还是在拥有钻石后才觉得寂寞?”

  小郭先生莫名其妙,“钻石同寂寞如何挂钩?”

  琦琦却听懂了,她代答:“先寂寞,才以物质填充空虚,然后发觉无效,并且更加寂寞。”

  恶性循环。

  小郭问:“你俩寂寞吗?”

  琦琦答:“寂寞,且没有钻石。”

  求真又笑。

  小郭说:“我有个朋友,新开一家珠宝店,也许可以有折扣,我介绍你去看看……”

 


婴梦

《三小无猜》短篇小说集

  医生问:“你发觉她不住做梦?”

  “是。”华苓回答。

  “晚上时常惊醒吧?”

  “对,她自噩梦中醒来,往往惊怖地喊。”

  “过多久才能重新入睡?”

  “不一定,有时半小时,有时一小时,有时要到天亮才能入睡,睡得这样差,真是磨难。”

  “嗯,”医生说:“家人也不好过呢。”

  “可不是。”华苓擦一擦疲倦的黑眼圈。

  医生极表示同情,“多久了?”

  “就这一两个月。”

  “所以,你想知道,她做的是什么梦。”

  “是,”华苓说:“听讲你这里有详梦的仪器。”

  “不,”医生纠正她的说法,“仪器绝对不懂详梦,梦境是不能解释的一种现象,仪器只能把梦境演绎成映像。”

  华苓点点头:“我明白了。”

  医生语气又温和起来,“偷窥他人梦境,是妨碍他人私隐的一件事呢。”

  华苓无奈,“我何尝不知道,但是她夜夜噩梦,总要寻找一个解决的办法”

  医生微笑,“我很同情你。”

  “况且,她那么幼小,大抵不会计较私隐吧。”

  医生又笑笑,“她可以说是我们这里最小的病人。”

  华苓警惕,“这是一种病吗?”

  医生摊摊手,“凡是来看医生寻求帮助的人,统称病人。”

  华苓点点头。

  “你带她来检查好了。”

  “我同看护去约时间。”

  华苓向医生道谢,告别。

  相貌标致的看护过来招呼华苓,安排下次诊症时间。

  华苓十分疲倦,靠在静寂的候诊室沙发上,不愿离去,她也想好好睡上一觉,做几场好梦。

  终于她拖着重重的脚步离去。

  回到家中,丈夫林子程迎上来,“医生怎么说?”

  “医生那里没问题。”

  子程松一口气,“希望找到原因,大家可以睡上一觉。”

  华苓苦笑,“她呢?”

  “刚睡着了。”

  华苓苦笑,“人家的婴儿养到七八个礼拜已可一觉睡到天亮,这小家伙到七八个月犹自一晚醒三次。”

  “这就叫做异于常见了。”

  亏林子程还有心情与精神说笑。

  是。要看医生的是他们七个半月大的女儿幼苓。

  子程打一个阿欠,“你放心,廿一世纪医学发达,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子程——”

  华苓才转过头去,发觉丈夫已经扯起鼻鼾。

  可怜,倦成这样。

  她自己也好不了多少。

  趁婴儿睡着,和衣倒在床上,忽然之间,眼前一黑,已堕入黑甜乡。

  没过多久,华苓被幼儿哇的一声叫醒,连忙睁开酸涩双眼,看看钟,原来才睡了廿五分钟。

  她叹口气,实在起不来,但又怕孩子吵醒丈夫,只得苦苦撑起,双腿如踩在云里,不切实际。

  婴儿见到母亲,胖胖双臂不住划动,示意要抱抱,华苓心一阵酸,连忙将她拥在怀中。

  “宝宝,”她轻声问:“你梦见生,还是梦见死,到底为何惊怖?”

  婴儿不懂回答,只是饮泣。

  “不怕,不怕,妈妈在此,妈妈服侍你。”

  婴儿渐渐平复,华苓已经疲倦得将倒地不醒,觉得人生没有意义。

  一定要携婴儿到医生处看好她。

  老人家大力反对。

  “带孩子自然是最辛苦的事,孩子一夜醒转三两次亦是常事,到医生处用那种最新仪器,怕只怕有不良影响。”

  华苓向长辈解释,“不会的,医生保证百分百安全。”

  “医生只懂得赚钱!”

  华苓还是决定去找出因由,她是孩子的母亲,她有权这么做。

  她只希望孩子与父母都能好好睡一觉。

  多年来老式父母带孩子都只会忍耐忍耐忍耐,忍到孩子长大,或是忍无可忍,索性把孩子交到托儿所,由专人打理,不闻不问。

  华苓想寻根究底。

  婴儿到底做什么噩梦?

  他们不会说话,不能表达心意,唯有借助仪器。

  幸亏已经廿一世纪了,科学昌明。

  依约来到医务所。

  看护迎上来,笑道:“真是个可爱的宝宝,同爸爸一个印子印出来。”

  婴儿看到陌生人,不让抱,躲开。

  母女两人见到医生。

  医生温和地安慰华苓:“也许只是消化不良。”

  华苓有点紧张。

  “你放心,这项实验完全安全。”

  医生轻轻替婴儿注射。

  幼儿哭泣数声,昏昏入睡。

  华苓真希望沉睡的是她。

  医生用仪器搭在婴儿身体各个部位。

  华苓叹道:“真是奇妙。”

  “可不是,上个世纪,发明超声波扫描已经算是了不起,你看,现在科技多进步。”

  医生打开荧幕。

  一片灰蒙蒙,没有画面。

  医生问:“孩子的父亲呢?”

  “忙着上班。”华苓简单地答。

  这时,幼儿的胖手忽然挥动一下。

  “呵,”华苓关注。

  医生摇摇头,太紧张了。

  静候片刻,终于荧幕上出现一个模糊的影子。

  华苓一看,兴奋起来,呀,这正是她自己,原来宝宝做梦看见母亲。

  映像渐渐清晰,不妙,华苓看到的是双目圆睁,正在大发雌威的自己。

  华苓不由得辩道:“我从来不骂孩子。”

  可是荧幕上的她的确在发脾气。

  声音也慢慢清晰。

  只听得华苓高声说:“我真的累坏了,如果再无援手,真怕倒下来,你们林家有的是闲人,为什么不来帮帮忙?”

  华苓呆住。

  她刷一下涨红了脸,没想到令幼婴做噩梦的人,竟是她自己。

  宝宝在梦中咿呀出来。

  医生转过身来,微笑道:“林太太,以后讲话,请降低声线。”

  “是是是。”华苓没声价答允。

  原来妈妈是罪魁。

  这时孩子又平静下来。

  华苓落泪。

  医生关掉机器,“我们已经有了端倪,”他安慰华苓,“今日的孩子比上一代敏感得多了。”

  原来是妈妈发脾气令她不安。

  医生说:“今天到此为止,下星期再来吧。”

  华苓轻轻抱起女儿,泪流不止。

  医生说:“哭是宣泄紧张情绪最佳办法之一。”

  那一整天,华苓特别讨厌自己的声音,她一句话都没讲,牢骚全部吞到肚子里,有看不顺眼的事,也绝不出声。

  她决定收敛脾气。

  那一夜,宝宝在清晨三点还是醒了,哗一声叫,华苓赶紧去抱起女儿。

  她没有怨言,因为使婴儿做噩梦,感到害怕的,正是她自己。

  华苓在幼儿耳畔呢喃:“对不起,宝宝,对不起,是妈妈把你带到这寂寞又荒谬的世界来。”

  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忽然心平气和了。

  第二天早上,林子程问:“宝宝昨夜没醒?真难得。”

  “只醒过一次。”

  “呵,有进步。”

  华苓不语。

  “医生找到宝宝惊醒的原因没有?”

  华苓感慨地说:“原来那么小的幼儿也做噩梦。”

  “唉,”子程说:“他们也是人呀。”

  真的,他们也是人,不是洋娃娃,不是小动物,他们是小人儿,小人儿长大变成人。

  夫妻俩齐齐到婴儿房探头看女儿,小人儿笑了。

  一星期之后,华苓又抱着女儿去看医生。

  医生说:“最好是两夫妻一起来。”

  华苓据实说:“最近我们二人感情不大好,我看他不顺眼,他亦看我不顺眼,一碰头就吵,我情愿一个人出动,乐得清静。”

  医生不出声,只是微笑。

  华苓说下去:“人家说孩子可以增加夫妻感情,大抵是指那种褓姆佣人司机一大堆的夫妻吧。我们事事亲力亲为,都快精神崩溃。”

  医生摇摇头,又不好意思开口取笑顾客。

  “医生,”华苓要求,“不注射可以吗?”

  “此刻注射又不用针,孩子不会觉得痛。”

  医生照例将药物用压力针挤进幼儿皮肤里去。

  孩子忽然开口叫“姆妈”一声。

  “哎呀,”华苓紧张地过去抱住女儿,“她叫我,她为何叫我?”

  “现在她还没有意识,那不过是偶然发音。”

  荧幕上出现小人儿脑中的映像。

  仍然是妈妈,可见妈妈在婴儿心目中多么重要,这次妈妈手中捧着一大盆食物,狞笑着,说:“囡囡多吃点,快高长大,来,我们十分钟内把糊糊吃光!”然后华苓看见自己手势飞快,一匙一匙喂过去,那种速度好比电影中的快镜头,婴儿没有可能够时间吞咽食物。

  华苓既歉意又好笑,终于神经质地咕咕笑出来,眼角沁出泪水。

  她记得好几次,宝宝拼命摇头,她仍然不理,一直逼孩子吃,当然是出于爱,但是未必对幼儿有益,华苓真正羞愧了。

  医生也忍不住笑,“原来如此,吃得太饱,的确会睡不好,大人亦然。”

  以后什么都要适可而止了。

  华苓取出手帕印眼角泪水。

  正打算多谢医生,忽然听见医生说:“慢着!”像是有新发现。

  华苓连忙看着荧光屏。

  只见荧幕上出现蓝天白云,迅速飞过,有声音温柔地叫“阿囡,阿囡”。

  这该是好梦吧。

  妈妈的声音在好梦里也出现,对华苓来说,是一种安慰。

  可是接着出现的映像使医生与华苓都震惊,他们看到一个圆脸的、三四岁的小女孩子正张口说:“妈妈,到动物园去,我们到动物园去。”

  电光石火间,华苓的第六感告诉她,这小女孩正是她的囡囡,未来!婴儿梦见了未来,他们竟有这种超能力。

  医生也明白了,他按动几个钮键,“这是第一次,我替许多三四岁大的幼童做过实验,都没有未来映像。”他异常兴奋,“这是珍贵的新发现。”

  婴儿仍在熟睡,小小嘴巴不住啜动,似在吸奶。

  医生又说:“在她的梦中,你也可以知道你的未来。”

  华苓深深震荡,原来婴儿竟是预言家。

  医生搓着手,“真没想到他们会梦见将来。”

  荧幕上映像又变了,小女孩长大成为七八岁,面孔已没有先前那么圆,但可以辨认仍是同一个孩子。

  这次她正哭泣,华苓脱口而出:“囡囡,何故流泪?说给妈妈听。”

  小女孩说:“我也要安琪那样的纱裙。”

  “一定,一定。”华苓在一边回答。

  渐渐什么声音都消失了,沉寂一片。

  幼婴已经睡熟,不再有梦。

  医生关掉仪器,说道:“我将提出报告,与医学界详细研究这个发现,难怪!我们的潜意识就是从婴儿时期遗留下来。”

  “可是现在我们做梦,已不再梦见将来。”

  “这种能力可能在一两岁时已告消失,我会做更多实验,证明这一点。”

  华苓沉默一会儿,才说:“他们的梦,如果没有时空限制,岂不是可以梦见自己耄耋?”

  难怪会惊怖得半夜再三惊叫出来。

  呵,宝宝,妈妈原谅你。

  医生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这可能是佛洛依德之后,人类对梦的最新发现.”

  华苓问:“法国人说的似曾相识,就是这样来的吧,梦中的未来在脑海中残留,直至与今日重叠,梦境变真,似曾相识。”

  “说得好!”

  华苓叹一口气,“我们告辞了。”

  “下星期覆诊。”

  “不,医生,我不想再来。”

  “为什么?”医生错愕。

  “我们不想知道未来。”

  “婴儿不会记得梦境内容。”

  “我会,”华苓说:“但我会。”

  医生沉默下来,他不想强人所难,况且,他大可以征求志愿者做实验。

  华苓抱着婴儿离开医务所。

  一连三日,囡囡晚上都睡得很好。

  子程松一口气说:“呵,捱出头了。”

  就在此时,婴儿哇一声叫出来。

  华苓去看她,只见小小孩儿正张大嘴哭,一张面孔只剩一张嘴,煞是可怜。

  华苓把她紧紧拥在怀中,“梦见什么,可是梦见妈妈去世?”

  子程大大不以为然,“你怎么对孩子说这种话。”

  华苓连忙噤声。

  “她可能已经听得懂,孩子在一岁时已开始牙牙学语,我们讲每一句话都要小心。”

  子程说得对。

  “莫哭莫哭,妈妈抱抱。”

  囡囡沉沉睡去。

  一星期后,华苓接到医生电话。

  “林太太,我们在过去七天内同五十名婴儿做过一连串实验,结论很奇怪,无一人梦见未来。”

  “呵,只有我的女儿有此能力。”

  “可能一百人之中有一人,可能千人之中有一人,此刻还不能确定,实验会继续下去。”

  “啊。”

  “在所有噩梦中,原来婴儿最怕儿科医生以及妈妈发脾气。”

  华苓莞尔。

  “林太太,我们希望令媛可以再来一次。”

  华苓不出声。

  “只此一次。”

  华苓知道医生很少这样求人,但她还是不愿意,“她现在已经睡得比较好了。”是变相婉拒。

  医生说:“我现在怀疑婴儿这种超自然力量只能维持三至六个月左右,过了这段时候,他们多数一觉睡到天亮,因为不再受噩梦骚扰,而令媛生性特别敏感,故此一直持续到七个半月。”

  华苓沉吟一会儿,终于说:“我们明日下午来。”

  医生松一口气。

  第二天,华苓抱着女儿上医务所。

  囡囡看见护土,已经认得,并且会皱皱鼻子偷偷地笑。

  看护逗她:“林幼苓,林幼苓。”

  华苓笑,“在家她叫囡囡,取什么花巧别致的名字都不管用,到头来还不是阿女阿女地喊。”

  这时医生出来,“贵宾来了。”

  这样隆重,华苓反而有点不大好意思。

  医生向华苓建议:“如果你不愿意看到未来,大可以留在休息室。”

  华苓笑笑答:“我不会离开我的女儿。”

  “请一起进来。”

  华苓轻轻把女儿放在床上。

  婴儿已有点懂事,不舍得妈妈,要拉住妈妈的手。

  没到一刻,小小身躯放软,她进入熟睡状态。

  医生照常开动仪器。

  华苓密切注意荧幕。

  他俩听见轻轻的哭泣声。

  荧幕上线条渐渐组成有意识的画面。

  病房,是一间设备先进的病房。

  医生与华苓交换一个眼色。

  一个老妇躺在病榻上,一名少妇伏在一角哭泣。

  谁,她们是谁?

  华苓欠一欠身,呵,还有谁,这当然是她们母女二人。

  华苓战栗,这也是人类必然命运,生老病死,人人都躲不了。

  她在小女儿梦中,已变成老妇。

  也好,至少知道自己可以活至耄耋,华苓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做母亲的都希望能够看到子女成家立室。

  囡囡结了婚没有?

  华苓双目中充满盼望之情,那个时候,林子程还在吗?

  就在那时,华苓看到老妇微微睁开双眼,牵牵嘴角,低声说:“宝宝为何哭?莫哭莫哭,妈妈拍拍抱抱,呵妈妈累了,宝宝莫哭。”华苓鼻子一酸,眼泪直奔出来。

  荧幕上那少妇呜呜不住痛哭,宛如幼儿。

  这时,床上的囡囡哗一声亦哭起来。

  华苓要去抱起女儿。

  医生不便勉强,只指着荧屏,“看。”

  那老妇微微笑着,在她眼中,也许女儿同婴儿时期没有什么分别。

  梦境中断了。

  医生关掉仪器。

  婴儿并无即时醒来,但豆大、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滴下。

  华苓轻轻说:“不要伤心,宝宝不要伤心。”

  紧紧拥抱女儿。

  隔一会儿,华苓叹息,“我终于知道她为何惊怖,为何睡不好了。”

  医生点点头,“肯定不是因为顽劣。”

  “天下没有顽劣的婴儿吧。”

  “是呀,他们又不知道时间,受到骚扰,自然醒来,请父母忍耐。”

  华苓轻轻在女儿耳边说:“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医生笑了,“谢谢你们协助,林太太。”

  华苓抱起女儿,“不客气。”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问医生:“这些梦,就快会消失?”

  “快了,估计到了一岁左右,小孩受世事纷扰,会失去一切超能力。”

  华苓困扰地问:“那么说来,人类岂非越大越笨?”

  “可以那么说,”医生也感喟,“因为我们沾了红尘,要转移心思去学习世俗的聪敏。”

  华苓苦笑,光是一信箱的帐单已叫成年人花尽精神时间。

  “医生,再见,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明白,林太太。”

  抱着囡囡回家,华苓再也没有怨言。

  林子程觉得医生治愈的是母亲,不是婴孩。

  男人一贯粗心,见妻子忍耐,便得寸进尺,“一早就应该这样。”

  华苓不去理睬他。

  她对女儿的梦有了充分了解。

  她懂得安慰幼儿,在女儿耳畔说:“不怕,妈妈在你身边,妈妈等你长大后才离开,不用哭,不要怕读书考试,妈妈会帮你做功课,怎么,梦见失恋?不要紧,人生总有一两次失意,你终于会碰到理想伴侣,再说,独身生活也不赖呀,一个人有一个人好。”

  宝宝有时接受安慰,有时不接受。

  婴儿即是婴儿,没有一个婴儿不半夜醒来,但不要紧,即使夜夜醒转,哭叫妈妈,一夜一夜也很快过去,幼儿飞快变成大儿、一下子上学去、露营去、升中学、交朋友、读大学,很快很快,许就搬出去住,届时妈妈呼唤她,她未必回应。

  何必烦恼。

  一切都会过去,信赖时间大神好了,他打理一切。

  于是华苓学会了迁就婴儿。

  而婴儿日渐长大,渐渐忘记了她的梦。

  母女平安无事。

  一日,林子程下班回来,发觉女儿扎着一条小小冲天炮辫子,正蹒跚学步,兼牙牙学语,忙得不得了,看见父亲,抬起头,忽然笑了,吐出一个“爸”字。

  林子程喜极,将女儿抱入怀中。

  华苓在旁静观,知道一切噩梦已成过去。

  囡囡已脱离婴儿阶段,一学会说话,能够表达自己:“水水”、“饱饱”、“怕怕”、“睡睡”……噩梦也就难不倒她。

  她会忘记所有的梦。

  华苓也做过婴儿,她最终也忘却所有的梦。

  她连少年时的梦想都已遗忘。

  子程转过头来笑道:“太太,我们已经煞出头了,你说是不是。”

  华苓不语,为人父母,哪来出头的一日。

  她接过女儿,看到小小孩儿碧清的双目里去,轻声说:“囡囡,将来,你也会有孩子,届时,医学或者有医治所有噩梦的能力。”

  孩子静寂地看着母亲。

  华苓知道囡囡听懂了。

  她喃喃说:“妈妈抱抱囡囡,妈妈抱抱囡囡。”已经觉得女儿大得好似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