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灵魂互换电影动漫:亦舒《月亮背面》短篇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9:15:41

 

 

  

分手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月亮背面》

  令淑那日照常上班,表面上一点异样都不露出来。

  开会的时候,表现正常,且有能力指出某同事的谬误,获得上司的赞赏。

  连她自己都觉得五月十四日星期五不过是另外一夭。

  可是令淑、心中知道,这是王日良结婚的日子。

  王日良是谁?他曾是令淑的未婚夫,半年前与她解除婚约,旋即另娶。

  令淑在报上看到那段结婚启事。

  对方是一个女演员,他俩在拍摄一则广告时结识。

  会后令淑一个人走进办公室,掩上门。

  秘书问:“陈小姐,可要我给你买些什么吃的?”

  令淑疲倦的声音答:“我趁午饭时间在沙发上休息一下,没事别叫我。”

  她和衣躺在沙发上。

  轻轻叹口气,令淑说:“我愿付出一切代价,换取今日婚礼上新娘的身分。”

  她闭上酸涩的双目。

  忽尔听到自己的声音说:“令淑,那个新娘,不做也罢。”

  令淑苦笑,“我实在深爱日良。”

  “他不爱你。”

  令淑太息,“即使如此,我有信心做一个好妻子。”

  令淑听到一阵讪笑,啊,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讥笑她了。

  令淑终于落下泪来。

  她在三年前认识日良,那时,他以有限的资本开设了一间小小广告公司,身兼七职,忙得日夜不分,令淑就是欣赏他干劲冲天。

  日良窜起得极快,三年后,他已是行内楚翘,行家这样说:“电视上凡是精彩的广告全由王日良摄制。”

  正当令淑为他骄傲之际,他对她转为冷淡。

  令淑企图追寻蛛丝马迹,唯一的痕迹不过是日良一天说过的一番话:“女演员真是奇怪的一种人,她们不一定比一般女子漂亮,可是懂得摆姿势,永远把最好一面示人,待人接物也另有一功,可能是剧本看熟了,完全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讨人喜欢。”

  再过几个月,他建议解除婚约。

  回忆到这里,令淑热泪盈眶。

  令淑一言不发,深怕招至更大的侮辱,她记得她说:“大家冷静一下也好。”

  王日良看着她,“令淑,这次你这样大方,我会记得。”

  令淑满以为他过一两个月会来道歉讲和,可是王日良人影都不见。

  令淑去探访王伯母,希望得到一点消息。

  那伯母非常幽默,一只手搭在令淑肩上,一边笑眯眯,说道:“令淑,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陈令淑是何等样人物,立刻微笑道:“伯母说得对,我特来向你道别。”

  然后,她就在报上看到那则结婚启事。

  令淑又叹息。

  忽然,她觉得眼皮异常沉重,茫茫然竟睡着了。

  悠悠闲堕入梦乡,令淑觉得无比舒畅,一辈子不醒来也罢,乐得摆脱劳苦重担。

  在梦中她走过鸟语花香的一个公园,只听见同学说:“考试了,大考毕业,即各散东西,好不舍得。”

  考试?令淑怔怔地,谁说要大考了?她一点也未准备,该死,若毕不了业,如何有脸见爹娘?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同学们推她进试场。

  试卷发下来,令淑一看,一字不懂,正旁徨想哭,忽尔有人叫她:“令淑,令淑。”

  “谁?”

  “日良。”

  令淑一抬头,看到日良的笑脸,她立刻放下心来,噫,管它考试及不及格,日良会救她。

  “日良,真好,你来了,你终于回心转意了。”

  “令淑,快跟我走。”

  “到什么地方去?”

  “令淑,你真胡涂,今天我们结婚,你忘了?”

  令淑一想,“嗳,可不是,今日我们结婚,快快快。”

  日良笑,“车子在外头等,到酒店房间换了礼服马上赴教堂行礼。”

  令淑只觉称、心如意,欢畅之至,有不枉此生的感觉。

  她立刻撇下试场一切,跟着王日良走。

  日良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她觉得快乐、满足、安全。

  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别的要求。

  礼服用象牙白的山东丝制成,非常漂亮,王日良亲自替令淑整理花冠,然后他俩坐车子往教堂出发。

  途中日良说:“我保证我们会白头偕老。”

  婚礼简单隆重,由牧师证婚,一对新人签字后礼成,接受亲友祝贺。

  他们出发去度蜜月。

  王日良至懂得生活情趣,他挑了大堡礁作为度假地点,教令淑徒手潜水。

  令淑浸在清澈水中,缓缓在鱼台旁潜泳,快活似神仙,她不住同自己说:“我真幸运,我真幸运。”

  那样快乐的日子都会过去。

  新婚夫妻旋即回到家中。

  一开门,令淑看到日良的母亲坐在客厅,一脸虚假的笑容。

  令淑一震。

  她知道她不喜欢她。

  可是,自此他们是一家人了。

  她与日良商量了许久才离去。

  日良问令淑:“你为什么不高兴?你要学习与我家人相处。”

  “没有,”令淑回答:“我只是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

  “不知谁同我说过,命中无时莫强求。”

  日良哈哈大笑,“那一定是你老板同你说的。”

  “日良,我有事要告诉你。”

  “请说。”

  “日良,我怀孕了。”令淑满心欢喜。

  “那就在家里育婴吧。”

  “可是公司里──”

  “还挂住工作?你考试都没及格,他们不会升你。”

  真是的,令淑怔怔地想,她已自动弃权。

  孩子出生之后,令淑了心一意联同保母照顾幼儿。

  日良忙得不得了,时常深夜才回来,令淑累极熟睡在婴儿房,根本无暇与丈夫打交道。

  她安慰自己,孩子稍大,一切自会改变,陈令淑,你已得到你所要的一切,夫复何求。

  一日,令淑抱幼儿在露台观景,日良母亲忽然到访,令淑连忙招呼,“请坐喝茶。”

  她满脸笑容,“孙女儿这么大了。”

  令淑握着婴儿小小拳头,“是,七个月了。”

  “日良的事,你知道吗?”

  “什么事?”

  “他同著名女演员温珊珊在一起,据说打算离婚。”

  “谁打算离婚?”

  “日良打算同你离婚。”

  令淑一呆,缓缓垂下头来,“呵,我自问可以养活自己同孩子。”

  “令淑,你考试没及格,也没有工作,你住在何处,何以为生?”

  令淑愣住了。

  “令淑,听我一句话,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令淑一下子如堕下悬崖,一直往下落,往下落,她大叫“日良救我”,可是这次王日良再也没有出现,她双臂紧紧抱住婴儿,痛哭失声。

  令淑在这个时候惊醒,只见红日炎炎,是个大白天,公司电话铃声此起彼落,同事们已午膳返来。

  她问秘书:“我睡了很久?”

  “不,咖啡还没凉呢。”

  令淑连忙拿起咖啡喝一口,定定神。

  没想到她无端端做了一个白日梦。

  令淑怔怔坐在写字台前。

  不不不,她早已考试及格,以一级荣誉在伦大英国文学系毕业,她有一份好职业,上头非常欣赏她,平均一年多便升她一级,前途无限。

  她还没有孩子,即使有,她也有足够能力照顾幼儿。

  不不不,她不是梦中的她。

  现实生活中的她或许并不十分快乐,却强壮得多。

  她住在自置楼宇中,那座公寓背山面海,十分舒适,自三年前购进以后,已涨价一倍半以上。

  她的生活非常稳定健康,事实上,除却感情有点不如意,她稳如泰山。

  “陈小姐,你没有事吧。”

  “定连秘书都发觉她有点呆。

  “没事,我刚才打盹,做了一个梦。”

  “是吗,那必然是个好梦,陈小姐,你一直在笑。”

  令淑连忙伸手去摸嘴角,好梦,怎么可能,那是一个可怕的噩梦。

  不不不,又似乎是好梦,在梦中,她同王日良结婚,得偿如愿,可是,她牺牲太多,得不偿失。

  下午的事特别多,上司进来,好像有话同她说,见她一手拿着电话讲公事,另一手批阅文件,知难而退。

  她做完手头上工夫,即时到上司房中,“找我?”

  “你没事吧?”

  令淑问:“缘何问?”

  “你的未婚夫今日结婚。”

  “谁把这种是非告诉你?”

  “总之有人。”

  “我们分手有一段时间了,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正确的态度─。”

  “谢谢你关心。”

  令淑的口气有点讽刺。

  那日拖到七时才下班。

  令淑一个人走到日本馆子去喝清酒,吃鱼生。

  整间馆子只她一个人,一个师傅专程服侍她,照呼周到,她付了慷慨的小帐。

  看,多好,要穿什么穿什么,爱吃什么吃什么,四分一世纪之前,女性做得到这样独立吗?

  陈令淑争取到的,岂止一点点自由。

  那夜,她看电视醒悟到深夜。

  真的同王日良结了婚,往后的生活,其实可以推测。

  两个人都那么年轻,对事业都有野心,能放多少时间在家中,实是疑问。

  令淑不是不喜欢孩子,可是叫她本人在现阶段牺牲那么多时间去侍候一个幼儿,似乎不合经济原则,她是不会考虑在三五年内怀孕的。

  所以她可以预言王伯母不会喜欢她。

  也许,王伯母会比较喜欢那位女演员吧。

  令淑笑了。

  她没有再做那个梦,她不让自己那么放肆,要做梦,做些比较励志的,上进的梦。

  不,她没有忘记王日良,她把往事收在心底一只大柜的抽屉里,关上,等闲不再去惊动它。

  那个秋天,令淑又升级了。

  她忽忽忙忙去名店挑晚装,因为同事们要为她开庆祝会。

  售货员替她着急,“陈小姐,这种衣服你要平时物色定当了,有事便可即刻穿。”

  “咄,几万块一件衣服挂在柜里报销?我才不会那么笨,待穿时经已过时。”

  “陈小姐真精明!”

  “别挪揄我了,有什么黑色的经穿的又不露肉的,快快介绍,我只得廿分钟。”

  都会中只要付得起价钱,要什么有什么。

  刚在配耳环,令淑听见有人叫她。

  令淑抬起头来。

  那真是一张信心十足,神采飞扬的消脸,自早上九时做到下午五时,一点也没有褪色。

  令淑把一只大水钻耳环夹到耳朵上,看清楚了来人,原来是王日良。

  “呵,”她说:“好吗,你气色甚佳。”

  王日良把双手插在裤袋里,微笑道:“你也是。”

  令淑耸耸肩。

  “耳环真好看。”

  “谢谢。”

  日良转向售货员,“小姐,跆我也来一副,我的秘书生日。”

  “黛西还在做吗?”

  “没有她怎么行。”

  令淑笑笑。

  日良忽然告诉她:“我把公司卖了。”

  令淑一怔,“为什么?”

  随即觉得自己真笨,为什么,当然是因为等钱用。

  在这个都会,一切是为着私人利益。

  王日良接过耳环,同售货员说:“陈小姐挑什么,也挂我的帐好了。”

  “不不不”令淑急急拒绝。

  王日良不以为然,“令淑,何必客气,你付得起有余,人家不会误会的。”

  令淑只得又耸耸肩。

  “改天吃茶。”

  他转身离去,却又转身,“令淑,我并没有结婚。”

  令淑倒是意外了,扬起一条眉毛,“啊。”

  “婚礼取消了。”他笑笑离去。

  售货员这时问:“就这件吧。”

  “嗳,好。”

  “由王先生付款?”

  “不用,怎么好意思。”

  “自然,陈小姐。”

  令淑忽然说:“他好似不如往日潇洒了。”

  “但王先生从来都是智慧型。”

  令淑笑出声,智慧,是吗?他有智慧,那陈令淑岂非经已得道?

  不不,以往地太过高估他了。

  令淑就穿着新衣走进庆祝会。

  婚礼取消了,但令淑并没有跟着娱乐版新闻追。

  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在庆祝会里逗留到深夜。

  回到家淋过浴就睡了。

  早上起来才把那件晚服仔细挂好。

  印象中他们已经儿孙满堂了,怎么还没有结婚。

  回到公司,令淑向一个可靠的熟朋友打探消息。

  “他原来没结婚?”

  “最后决定同居。”

  “那是很落后的一种男女关系。”

  “各适其适啦。”

  “做得那么好的公司怎么舍得卖?”

  “套一笔现,再另起炉灶。”

  “合同上没有规定不准王日良在若干期限内设新公司?”

  “总有办法。”

  令淑到此时也不得不说:“各适其适。”

  “你呢,令淑,有无考虑自己做老板?”

  “我喜欢打工,打工轻松点。”

  “年薪过二百万了吧。”

  “有你说的一半已经很好。”

  对方咕咕地笑,然后挂了电话。

  倘若公司是陈令淑所有,她就不卖。

  她的好处是永还不等钱用。

  不知王日良有何急用。

  那天下午,老板对她说:“令淑,此事非你去伦敦不可。”

  “我已厌倦飞机信差生涯。”

  “看,令淑,此事”

  “叫小王去,还有,小刘小林小赵,人家不知多爱乘飞机。”

  “你去不去?”

  淫威,这便叫做淫威。

  只开一个会,便得花四十小时在飞机上。

  “你去同他们说,这个方式在中国人社会行不通,我们风俗习惯不一样,一意孤行,有损公司声誉。”

  令淑免为其难,选晚班飞机,一上去便睡。

  半夜醒了,看见身旁的乘客正在吃,她不理,转头苦睡,舱务员轻轻叫她,“陈小姐,陈小姐”,她不应,待睡够了,隔壁还是在吃。

  令淑要了一杯水,怔怔看向窗外,只见曙光初露,自飞机小小窗户透出来。

  天亮了。

  这叫她想起她第一次乘飞机的情况来。

  也是到英国,不过去读书,一个女孩子单身上路,坐在经济客位,十分旁徨,什么都不懂,邻座一个男生不小心把一杯汽水泼在她裤子上,淋湿了,整个行程湿漉漉,没齿难忘。

  令淑感慨,当中十年,就这样飞逝。

  在黎明或在黄昏,脑海里统统浮现着不愉快的记忆。

  她在想,该怎么措词?“总裁大人,我特来忠告……”说不定人家一生气,斩了来使。

  邻座正在吃日式粗拉面,津津有味。

  怎么吃得下,真正人各有志。

  舱务员又过来了,笑容可掬,“陈小姐你醒了,有位王先生想同你说几句话。”

  令淑转过头去,这才发觉王日良坐在前方第二排座位上。

  今日在飞机上遇见熟人已不算巧合,常事耳,但真想不到会是王日良。

  令淑向他点点头。

  他身边有空位,示意令淑坐过去。

  令淑才不会那么笨,她假装不会意,闭上双目养神。

  飞机很快到了,令淑取过随身行李下飞机排队出关。

  她同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在关口,他们俩排在同一条线上。

  令淑持加拿大护照,坦然无惧地就过去了。

  王日良大概还需轮候一段时间。

  总公司有车来接她,眼看她一踏上车子就会失去王日良踪影,他却追了上来。

  “载我一程可好?计程车不好叫。”

  是,计程车司机罢工。

  令淑让他上车。

  车子向市区驶去,王日良同司机说:“凯盛顿。”

  令淑微笑,“老好英格兰。”

  王日良看着她,“看样子你好像已经忘记我。”

  “忘记你?怎么会。”

  “你恨我吗?”

  令淑不由得笑了,“那可是很费劲的一回事呢。”

  “那么,你此刻有什么感想?”

  “过去的事就算了。”

  “你有对象吗?”

  “急什么,慢慢挑。”

  王日良觉得他像在墙外同她说话。

  “这次来是公干吧。”

  “是。”

  “能够聚一聚吗?”

  “我一小时后往市中心总公司开会,今日黄昏就乘飞机回去,约有两小时空档,我想去邦街买几件衣服,时间紧凑,对不起。”

  “这是惩罚我吗?情愿逛时装店?”

  “唏,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云裳对女性的重要性?多失败。”

  “令淑,贵总公司的海外代表约翰凯萨克是我大学里同班同学,彼时天天抄我功课。”

  令淑一听,马上说:“好!你帮我,事成后一起吃茶。”

  她变了,有利可图,立刻拐弯。

  王日良说:“没问题,我欠你这个人倩。”

  令淑挪揄,“那我可是出路遇贵人了。”

  他们在市区分手。

  到了酒店,令淑真想倒床上睡它十多小时。

  可是司机一小时后会来接她,她不得不淋浴化妆更衣,一边灌黑咖啡。

  到了总公司,那年轻英俊的英国人亲自在会议室门口等她,笑容满脸,轻轻道:“原来陈小姐是王的未婚妻,为什么不早说,万事好商量。”

  令淑也不敢怠慢,施尽浑身解数,力陈利弊,那组洋人洋妇共四人,商议半晌,终于由凯萨克作结案陈词:“分公司的事,还是交返给分公司作决策吧,我负责向上头交待。”

  令淑松口气。

  散会后凯萨克对她说:“王在楼下电梯大堂等你。”

  令淑与他握手道别,“有空来玩。”

  “一定。”

  王日良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

  他俩缓缓散步。

  令淑看见海德公园大闸,“进去坐坐。”

  日良终于问她:“我俩还有复合的希望吗?”

  “我想没有。”

  王日良不语,“你对我失望?”

  “不,相信你也看得到,我俩在一起,其实前途不高不远。”

  日良不语。

  “我的要求不一样了,”令淑讲得很明白,“我的能力也不同,结不结婚不是问题,同谁结婚才是关键,我满足现状,这大半年,我成长得很快。”

  “我看得出。”

  “伯母好吗?”

  “她常常提起你。”

  “真的?”

  “她说我同你在一起时比较顾家,说你从不阻挠我资助弟妹。”

  令淑笑,“原来我还有这个好处。”

  王日良搔搔头。

  令淑安慰他,“好的女孩子是很多的,你一定找得到贤妻。”

  日良看她一眼,“没想到你也会那么虚伪。”

  令浙大笑,“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上路了。”

  “你不问我几时回去?”

  “对,你何时回去?”

  “我会在伦敦逗留一年。”

  “呵,那多好,”令淑根本不关心详情细节,“祝你前程似锦。”

  他俩结束了谈话。

  在酒店附近的时装店,令淑还是买到了她想要的时装。

  奇怪,她一点也不想结婚这件事了,并且,对于王日良滞留英国,有种轻松的感觉,她怕回去后还需见他。

  
 

 

 

 

 

黑店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月亮背面》

  翟纪如坐在店堂里,正在看”盘帐,全神贯注,忽然听得门铃叮一声,知道有客人进来了。

  助手依莲去喝下午茶,翟纪如亲自招呼客人。

  人客是个年轻男子,约廿二三岁,高大英俊,外型像小说或是电影里的男主角,白衬衫,卡其裤,已不知道多好看潇洒。

  翟纪如诧异了。

  她这一间是意大利名牌珠宝店,以精美手工著名,一件首饰比人家五件还贵,不是普通人会得欣赏:珠宝只要石头大,镶工哪里值钱!所有一般上来的,均是熟客。

  这是谁?

  不过翟纪如做生意的手法是,无论生张熟李,无论光顾若干,都是人客,都值得尊重。

  店堂并无陈列品,货物均需自夹万取出。

  翟纪如对那年轻人笑笑,“请问想看些什么?”

  她请他坐。

  那梭朗大男孩忽然□觼??来,“指环。”他说。

  翟纪如尽量把语气放轻,“请问,是怎么样的指环,镶不镶宝石?”

  “呃,两样都看看吧。”

  “请稍等。”

  翟纪如亲自取出六七枚精致戒指,放在丝绒盘上,给那年轻人过目。

  年轻人看过标价,有点不安。

  翟纪如给他时间。

  他叹一口气,“有没有便宜一点的?”

  翟纪如怕伤害他的自尊心,很小心地问:“便宜到什么地步?”

  年轻人答:“坦白告诉你,我口袋里只有七千块。”

  翟纪如轻声答:“没有,我们没有那种货色。”

  “呵。”年轻人失望了。

  翟纪如也不好过,如果她是小说中的人物,也许会发出慈悲之心,把一枚价值七万元的指环硬是当七千元售予年轻人,但是不,她是真人,她不能做蚀本生意,故她不出声。

  那年轻人站起来,“谢谢你招呼。”

  “不要客气,有空再来参观。”

  那年轻人笑笑,露出雪白牙齿。

  他推开珠宝店的门走了。

  刚巧助手依莲回来,“那是谁?”

  “人客。”

  “买什么?”

  “想买指环给女友。”

  “成交否?”

  “嫌贵。”

  依莲坐下来,“哗,像小说情节,我要是有那样的男朋友,情愿不要戒指。”

  “真的?”

  “真的。”依莲肯定,“有几个客人戴着珠宝会从此欢天喜地?快乐是一种心态,珠宝只能锦上添花,你要是根本上不快乐,珠宝不能帮你。”

  “谢谢你,依莲,别把这理论公布于世,否则我们要吃西北风。?

  “他是那么英俊。”

  “最难得是有一股书卷气。”

  “我年轻时好像从来末曾遇见过那样好的男孩子。”

  “算了吧你。”

  接著有两位太太结伴进来,依莲忙着招呼,一个要看手镯,另一位女儿要嫁人,前来办嫁粉,想必是七位数字的生意了。

  那日打烊之前,翟纪如点了点存货,发觉店里最便宜的指环,售价二万三千元。

  翟纪如关了店门,有喝杯咖啡的习惯。

  她独身,不忙回家。

  约了朋友在附近咖啡室一聚,聊聊天,交换行情,不亦乐乎。

  过了几天,翟纪如与一位专栏作者约会。

  “听说黎晶在你那里订了一对戒指?”

  “不,是一对耳环。”

  “为什么要订,现货不好吗?”

  “她不喜蓝宝石,改红宝石当然要等。”

  “价值多少?”

  “你们对数目字最有兴趣。”

  “好奇嘛,说来听。”

  “不贵,五十几万。”

  “是自己付款的吧?”

  “黎晶大红大紫,是本市首席女演员,盖盖之数,何用他人代劳。”

  “你最帮人客。”

  “当然,米饭班主,不帮帮谁。”

  “我也想来挑件首饰。”

  “恭候大驾光临。”

  “有无折扣?”

  “尽量优待。”

  双方都笑了。

  正在此际,翟纪如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年轻人,依然白衬衫,卡其裤,不用名牌,已经神清气朗。

  这一回,他身边有个女郎。

  那是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呵,什么叫做非池中物,请来看看,只见她五官秀丽,高佻身段,看上去宛如芭比洋娃娃那么完美,众人都忍不住回头张望。

  二人姿态亲昵,分明是密友。

  戒指,是想买给她的吧。

  “你在看谁?”

  翟纪如示意。

  “呵,原来是朱碧珊,真是青春貌美是不是。”

  “谁是朱碧珊?”

  “宇宙唱片公司正在捧的歌星。”

  “红了没有?”

  “快了。”

  那么,霍纪如想,他大概也快要失去她了。

  她怎么知道?

  这是都会森林的律例,见多了,错不了。

  “你认识她?”

  翟纪如摇摇头,“那男孩子是谁?”

  “众多追求者之一吧。”

  说得好,翟纪如点点头。

  那年轻人从头到尾没看见珠宝店的女主人。

  当然也没有前来打招呼。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转瞬间一年过去,珠宝店生意略有增长,做得不错。

  一天下午,门铃一响,一个女客走进店来。

  翟纪如看见那张秀丽的面孔,不禁一怔,她认得她,她是朱碧珊。

  这个时候,朱小姐已经是街知巷闻的名人了,当然还不算大红大紫,但肯定前途无限。

  依莲上前招呼。

  在半小时内,朱小姐挑了只钻表、一条项链、一对手镯,以及一只胸针。

  她站起来,“稍后会有人来付帐。”

  她懂得规矩,没有即时取货。

  依莲送客人出门。

  说也奇怪,不到十五分钟,便有一中年男子进来,“我听说朱小姐挑了些首饰。”

  依莲出示首饰。

  那男子气定神闲地看了一眼,“怎么没有戒指?”

  “朱小姐没选指环。”

  “她戴五号,有现货吗?”

  “有。”

  依莲取出一盘指环。

  那中年男子顺手取过一枚红宝石指环,“这就很好,一共多少?”

  依莲把总数算出来。

  中年男士开出一张支票,“朱小姐明天会来取。”

  依莲恭送他离去。

  然后问老板:“支票会兑现吗?”

  翟纪如到底见多识广,淡淡说:“银行是他开的,你说兑不兑现?”

  依莲吐吐舌头。

  翟纪如笑,“这个月咱们的佣金不错啦。”

  那个年轻人呢?朱碧珊已经把那年轻人丢腿后了吧。

  他连一只戒指也买不起。

  可是他有情意。

  那就要看当事人的价值观如何了。

  像翟纪如,她就认为难得有情人。

  在这个遍地黄金的大都会里,要什么有什么,年入千万,视作等闲,但是何处觅知己?

  少女不知珍惜,宁爱玻璃珠子。

  当下翟纪如拎起一串项链,笑着问依莲:“像不像假的?”

  “假的才不敢做得那么大。”

  两个人都笑了。

  朱碧珊隔了几天才来取货,她根本不急,支票也早已兑现,翟纪如笑道:“有空再来看。”

  朱碧珊回眸一笑,无限天真可爱,把珠宝往大背包里一塞,轻松地离去。

  大都会中充满机会。

  总不能入宝山而空手回。

  天天都忙。

  当然希望生意好,客人消费能力一天比一天高。

  自该年之后,朱碧珊几乎年年都来光顾。

  她衣着越来越光鲜,挑选得也好,名贵、时髦,配她个人风格。

  依莲说:“最难得是嘴角、水远含笑,高深莫测,你以为她少年得志,会得骄傲,可是不。”

  送她首饰的人,却年年不同。

  翟纪如紧守秘密,不允透露一言半语。

  一日翻杂志,看到朱碧珊彩照。

  依莲说:“看,我们的耳环。”

  翟纪如取过端详。

  果然,美丽的她戴着副大珍珠配金叶子耳环。

  “噫,这不是林某人送给他太太的吗?”

  依莲掩着嘴笑。

  翟纪如也笑了。

  欢场哪里有真爱。

  只见图片说明这样写:“这副耳环由家母送出”……

  翟纪如说:“戴得很好看。”

  这是真的,配珠灰色晚装,不加其他装饰。

  正在看,一位蒋太太进店来,一眼瞥到照片,顺口评日:“真厉害是不是,上个月我到温哥华,她与我同一班飞机,也搭头等呢,一打探,据说是前去置业,在英吉利湾买了一层阁楼,还有,大学附近一幢两万尺地独立洋房,这是中型商号一辈子的利钿了,你说人家是否经营得法。”

  翟纪如不敢有任何反应。

  蒋太太感慨万千,“男人要是搭上这种女子,只得不断捐输,直至气绝为止。”

  依莲忍着笑。

  “我来看看有什么新货,我有个外甥女大学毕业,想送件东西给她。”

  蒋太太走了之后,翟纪如说:“如今城里每一人,都是幽默大师。”

  不幽默行吗。

  依莲问:“除出卖同买,没有其他关系了吗。”

  “有,可是我们开着这样的黑店,一则牵涉到巨额金钱,二则货色充满虚荣,当然激发了人性不甚美观一面。”

  依莲说:“司空见惯。”

  “是,看惯了众生相。”

  三年过去了。

  翟纪如越做越成功,最受欢迎的是小件头但晚上也可以戴出去的项链及胸针,许多职业妇女自己掏腰包来入货。

  翟纪如通常给她们打个折扣。

  她们心里怎么想,是情愿自己购买,抑或希望男性伴侣赠送?

  翟纪如本人则无所谓,这同买衣服鞋袜一样,有人送,她欣然接受,否则,自己来。

  说到她,连洋房汽车都是个人节蓄,更何妨是其他。

  一日下午,又是喝下午茶的时分,有客人按铃。

  对,最近治安不大好,珠宝店门已经锁上。

  翟纪如抬头一看,不禁呆住,是那个年轻人。

  他已换上西装,可是仍然同从前一般英俊,三四年光景,他已成熟不少,笑容十分开朗。

  翟纪如开门给他。

  他问候:“好吗?”

  “托赖,还过得去,你好吗?”

  “你还记得我?”

  “当然,敞店记得每一位客人。”

  “可是,我并没有光顾什么。”

  “不要紧,进得门来,都是人客。”

  他坐下来,“是翟小姐吧。”

  “贵姓?”

  年轻人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

  翟纪如一看,他叫张若翰,此刻是银河广告公司的主管。

  翟纪如甚感安慰,几年下来,小伙子干得不错,今日的张若翰,已非吴下阿蒙。

  “请问想看什么?”

  他只是笑,“你说呢,我想送些纪念品给女友。”

  送珠宝最好,她不会掷还。

  翟纪如从不小觎人,“有无主意?”

  “我喜欢一副金叶子珠耳环。”

  “呵,那副,那只有一对,已出售,天然珠子直径有十毫米,十分难得,要订的话,不知何年何月才找得到,我给你看红宝石的好吗,同样款式。”

  他看过了,却不喜欢。

  “翟小姐,替我订珍珠。”

  翟纪如无奈,“好,我替你落订单。”

  “订金多少?”

  “不忙,有消息再说。”

  “谢谢你,翟小姐。”

  “不客气,有空带朋友来参观。”

  翟纪如把他送出去。

  年轻人也看到旧女友那副耳环吗,他尚未能忘情于她吗,可是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上的人了。

  依莲看了订单,不由得问:“谁,谁订这副耳环?”

  “一个人。”

  “当然是人。”

  “所以说是一个人。”

  依莲笑,“又是秘密。”

  正在聊天,翟纪如眼快,去开门给客人。

  无巧不成话,那人是朱碧珊。

  呵,珠宝店好比一座舞台,人人前来演出。

  朱碧珊架着墨镜,一言不发。

  依莲斟杯热茶给她。

  翟纪如不知她今日想买些什么。

  等半晌她才开口。

  “翟小姐,我有个要求,希望你答应,即使不允,也不要笑我。”

  “朱小姐,大家是熟人,尽管说。”

  倒庭年轻,她需踌躇半晌才说:“我想把贵店的珠宝拿来套现。”

  翟纪如暗地一惊。

  她等钱用。

  朱碧珊自动透露:“最近,我输了一点。”

  翟纪如不想追究原因,她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但是决不能劝,也不能问为什么。

  于是翟纪如坦白地答:“既然戴过,已属旧货。”

  朱碧珊爽快得很,“我明白。”

  “我们只能四折收回若干货色。”

  谁知朱碧珊不加思索,“好极了。”

  自大手袋中取出一个包包,哗一声放在橱台上,“你请点算,我且去喝茶,转头再来。”

  她推开店门出去。

  翟纪如看到自己宝号的名贵首饰被人当烂铜烂铁那样办,不禁心痛。

  “哗,”依莲更刺激,“怎么可以这样,翟小姐,此例一开,岂非麻烦。”

  “别担心,这样的客人万中无一。”翟纪如连忙安慰依莲,“我不替她收回,她拿到别的地方去贱卖,我们不必见人了。”

  “我的天,真是恶客。”

  “可不是。”

  累累珠宝中,赫然躺着那副大珠子耳环。

  翟纪如连忙先将它取出来,小心翼翼检查。

  幸亏一点损伤也没有,只是黄金部分有点氧化,需要抹干净。

  一共十二件,依莲仔细点算清楚。

  翟纪如写了张私人支票,又以她私人名义,开出帐单,由她向朱碧珊收买珠宝,一一列清。

  这花去她大半小时。

  谁知朱碧珊回来了,一看支票,满意得不得了,拥抱了霍纪如一下,大笔一挥,签了名,就高高兴兴的走了。

  依莲无限唏嘘,“一点也不留恋。”

  翟纪如微笑。

  因得来全不费功夫嘛。

  若果在结婚十周年才得到其中一枚戒指,那才知道珍惜。

  “这批珠宝怎么办?”

  “留着自用。”

  “啊。”

  “多年来我翟纪如卖花姑娘插竹叶,如今不甘名媛之后,也拥有若干名牌首饰了。”

  “翟小姐真客气。”

  她把那副耳环亲自抹干净,放到锦盒里收好。

  过一个星期,她拨电话给年轻人。

  “张先生,有一位客人,先些时候在我们这里买了副耳环,可是稍后发觉女伴不喜欢,退了货,你若不介意,可以来看看,那就不用无限期等下去了。”

  “同我要的一模一样?”

  “就是我们用来拍照登广告那一副。”

  “我下了班来。”

  “张先生,如果方便,不妨请女伴来试戴。”

  张若翰笑,“好,我看看她有没有空。”

  翟纪如搁下电话,松一口气。

  她终于替那年轻人找到他要的东西。

  能帮人实践愿望,真是开心。

  五时多,年轻人结伴前来。

  翟纪如见了,喝声采。

  那女孩子清纯可爱,比朱碧珊还要漂亮。

  朱碧珊美则美矣,毫无露魂,这个少女双目宝光流动,甚富感情。

  “翟小姐,我女友曾绮文。”

  “曾小姐请坐。”

  她亲自取出那副耳环。

  谁知曾小姐一看,嗤一声笑出来。

  翟纪如扬起一条眉毛。

  曾小姐解释:“太夸张了,戴起来会像卡门,不,它不适合我。”

  翟纪如反而眉开眼笑,“那么,曾小姐需要些什么?”

  “嗯,我只想要一只小小戒指作为纪念。”

  “有有有,我们有的是那样的指环,依莲,劳驾你取出给曾小姐看。”

  依莲心中大奇,老板对付光顾百万的人客,还没有这样热诚呢。

  曾小姐挑半晌,拣中一只整圈镶玫瑰钻的永恒戒指。

  她举起手来,翟纪如赞道:“非常好看。”

  那年轻人说:“绮文,再挑些其他配件。”

  “不,够了。”

  依莲大吃一惊,她在珠宝店里工作那么久,从没听谁说过“够了”这两个字。

  “够了?”年轻人问。

  “够了。”他女伴答。

  “翟小姐,我们下次再来。”

  “欢迎之至。”

  年轻人付过帐,偕女友欢欢喜喜离去。

  翟纪如转头同依莲说:“他找到了,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芳草一多,我们只怕要吃西北风。”

  “那一对看上去宛如金童玉女。”

  “我希望他们过两年结婚,然后到这里来置首饰。”

  打烊了。

  第二天一早,收拾珠宝,翟纪如把那副耳环戴上照镜子,“卡门?”她自言自语。

  有客人轻轻敲门。

  翟纪如抬起头,见是名打扮妖冶的女郎,早上十点多,还穿着昨夜的晚装,莫非一夜未归?

  翟纪如替她开门。

  那女郎指着耳环,“我一定要这一副耳环!”差些要伸手来剥。

  翟纪如连忙脱下放在她手中。

  这才是一等一的好顾客,对珠宝有狂热,非占为己有不可。

  女郎吸进一口气,“多少钱?”

  翟纪如咪咪笑,“这位小姐,你且先坐下,慢慢看仔细了,才谈价钱。”

  那女郎笑了。

  她丢下名牌手袋,坐好把耳环戴起,左顾右盼,乐不可支。

  依莲连忙过来侍候。

  翟纪如轻轻叹口气,回到后堂去。

  又有多日的帐要算了,她坐下取出计算机。

  半晌客人离去。

  她问依莲,“可有成交?”

  “买了三副耳环,付现金。”

  真没想到小小晚装手袋里可以装那么多钞票。

  “有没有关照她那副珠子是退货?”

  依莲笑道:“唷,瞧我这记性,忘了提她。”

  “你用什么价钱卖出去?”

  “我给她打了九五折。”

  “不可有下次。”

  “讲明是黑店,无所谓啦。”

  翟纪如无奈,“店才不黑,黑的是人心。”

  
 

 

 

 

 

呼召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月亮背面》

  延芳终于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

  不然的话,她想,真的会发神经。

  医生姓蒋,年轻英俊,有一把温柔而肯定的声音,叫人舒服。

  “怎么一回事,章小姐,请你慢慢说。”

  “我睡不好。”

  “都会人怎可能睡得好。”

  “是,环境太差太嘈。”

  “你要原谅自己,放松一点,别再追求完美,那么,也许可以一夜睡到天亮。”

  “你一言道尽我的毛病,医生。”

  医生笑,“谢谢你。”

  延芳说下去:“不但睡不好,一旦瞌上眼,又乱做梦。”

  医生嗯地一声,果然有梦,心理科医生最擅长解梦,且看看这位章小姐做些什么梦。

  “你记得梦境吗?”

  “记得!我简直会背,次次都是一样的梦。”

  “啊?”医生的兴趣来了,“请说。”

  “好不容易睡着,却听见有人叫我,一直叫,一直叫,叫得我不由得不起来。”

  医生面色开始凝重,“叫你什么,章延芳?”

  “不,他们没有叫我名字。”

  “他们?多过一人?”

  “是,总共有五个人。”

  “你怎么知道是五个人不是六个人?”医生大奇。

  “请听我说下去。”

  “请。”

  “他们不住地呼召我,叫我去,叫我出现,我在办公室忙了一整天,已累得贼死,根本不想动,只欲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上班呢,可是他们一直叫,奇怪,也不是叫我章延芳,反正我知道他们要找的是我。”

  医生颔首,“白天太累太紧张了。”

  “我总是苦苦挣扎,不肯就范。”

  “几时开始的事?”

  “上半年,升职之后。”

  医生说:“压力太大?”

  延芳抹抹汗,“说得好。”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医生微笑。

  延芳答:“谁说不是。”

  “为什么是五个人?”

  “上星期,他们叫我,我终于跟着声音走过去看一个究竟。”

  “你的意思是,章小姐,你的意识跟了过去。”

  “那当然,我的身体还躺在床上想好好睡到天亮呢。”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那个地方像是很远,又似十分近,我飘飘然随着声音走,忽然之间觉得好笑,噫!这不是灵魂出窍吗?”

  医生听到这里,一怔,寒毛竖起来。

  呼召,有人不住呼召章延芳的精魂出现。

  有人召灵。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到了一间很大的房间,房中央放着一张圆桌,有五个人坐在桌子前,手握手,围成一个圈,医生,我看见就好笑,医生,这分明是一个召灵会。”

  医生蓦然抬头,“你不怕?”

  延芳笑,“我只觉困扰,不是害怕,他们找错人了,我是活人,我有名有姓有职业有驾驶执照,我可不是野鬼游魂。”

  “后来怎么样?”

  “真是一个怪梦!”

  “可不是,一叫,我就醒了,累得不像话。”

  “五个人,有男有女?”

  “三男二女。”

  “你可认识他们?”

  “他们垂着头,看不清楚。”

  医生试探地问:“依你看,这梦是怎么一回事?”

  章延芳叹口气,“我觉得我应该放大假,那五个人像煞敝公司董事局人马。”

  医生笑起来,这么乐观开朗,应该没事。

  “是,你的确应该放假。”

  “到哪里去好呢?”

  “你喜欢城市还是乡间?”

  “无所谓,只要能走开就好。”

  “有亲密的男朋友吗?”

  “还没有。”

  医生的书桌上刚好放着一座地球仪,延芳将之一转,手指随便一指,一边笑道:“千万别指到津巴布韦上。”

  没有,她的食指,不偏不倚,指在三藩市。

  延芳只得笑。

  她父母就在旧金山,顺带去看看老人家也好。

  蒋医生说:“放完大假,再来找我。”

  “是医生。”

  章延芳觉得与医生讲明白后心里舒服得多。

  她立刻向公司告假。

  说也奇怪,一连大半个月,都没有再做那个梦。

  晚上睡得稳,白天更精神奕奕,算一算,延芳受这个怪梦打扰,已有五个多月。

  她收拾很简便的行李就出门了。

  到了三藩市,叫一辆计程车就往家里驶去,父母见了她,喜出望外,廷芳将公事抛在脑后,─直向每亲要这个吃要那个玩,恢复童真。

  “延芳,回来同爸妈住,陪陪我们。”

  “北美洲工作环境比较差。”

  “你志在发财?”

  “不,我想证明自己。”

  章太太恼曰:“我最讨厌这句话,什么叫做证明自己?把护照取出看清楚不就是了。”

  延芳只得陪笑。

  只听得父亲劝道:“你识相点,再噜嗦,也许女儿以后就不来了。”

  延芳连忙说:“怎么会,妈妈才不唠叨。”

  那天晚上,满以为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谁知道,又做那个梦了。

  憩睡中,延芳听见有人叫她。

  这一次,声音近很多。

  延芳听见的是,“过来,过来,我们唤召你,过来。”

  延芳忍不住斥责:“鬼叫什么?人家要睡觉。”

  “岑玉琴,岑玉琴,我们呼召你。”

  延芳一听,笑出来,“我不是说你们弄错了人?可见不差,我不叫岑玉琴。”

  可是对方却不理,一直叫:“岑玉琴,前来与我们说话?”

  延芳不耐烦,“好,就跟你们讲个明白。”

  “岑玉琴──”

  延芳大喝一声,“来了。”

  像上一次一样,她飘飘然来到一幢房子面前,这次,说也奇怪,她清晰地看到门牌上写着八三四号。

  噫,房子对开,是蔚蓝的金门湾。

  他们把她召到旧金山来了。

  转瞬间,延芳已来到那间大厅。

  圆桌。

  他们还在召灵,延芳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这时,延芳已经站在他们身边,索性看个仔细。

  五个人,三男二女,两位女士已有五六十岁年纪,比延芳的母亲年长,三位男士比较年轻。

  其中一位先生是领导,只听得他说:“岑玉琴,你来了吗?我感觉到你在我们身边。”

  延芳踏前一步,“是,我来了。”

  继而打量这间房间。

  只见布置雅致大方,家具与摆设名贵考究,一只卡地亚水晶钟的时针分针均指在十二点,延芳记得她上床时是十一时半。

  这家人为什么召她前来?

  “叫我何事?”

  那位男士说:“你母亲渴望听到你的声音。”

  延芳至此不得不坦白:“我上次已经说过,我不认得你们,我的名字叫章延芳,家母叫宋思莹,今年才四十六岁,你们可否承认错误?”

  那位男士沉默了。

  这时,其中一位女士忽然轻轻饮泣。

  她银发如丝,身裁瘦小,穿着黑衫,看样子非常伤心。

  延芳不由得恻然。

  她问道:“岑玉琴怎么了?”

  那位男土答:“岑玉琴于十八岁那年交通失事身亡。”

  “啊,多么可惜。”

  “她母亲思念她。”

  “那是一定的。”

  “与你母亲说话,岑玉琴。”

  “我不是岑玉琴!喂,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荒谬!

  像上次一样,廷芳预备退出房间。

  可是,那位女士忍不住叫:“玉琴,玉琴,不要怪妈妈,原谅妈妈。”

  延芳动了慈悲之心,“玉琴是你女儿,玉琴怎么会怪你,那纯粹是一宗意外罢了。”

  那五个人听到延芳那么说,大大松了口气。

  另一位女客说:“岑太太,你该放心了,这三十多年我看你受尽了折磨,唉,现在玉琴亲口同你说不怪你,你可放心了。”

  岑太太抬起头,声音颤抖,“玉琴,你好吗?”

  延芳决定好人做到底,“我很好,你请放心。”

  “为什么到现在才应召前来见我?”

  延芳只得胡乱找个答案,“我已再世为人。”

  众人又呵一声地叫起来。

  延芳说:“我要走了,你们多多保重,”忽然想起来,“对了,不要再叫我了,这是很伤元气的一回事,对我无益。”

  岑太太含泪说:“对,对。”

  “再见。”

  岑太太不住颔首。

  延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那曾是秀丽的五官此刻紧紧皱在一起,延芳不禁抚摸她的手。

  她觉得了,“玉琴!”

  “保重身体。”

  延芳转身,离开那间大厅。

  她醒了,红日炎炎,已是上午八时半。

  第一件事便是掀开被褥去找母亲。

  “妈!”延芳紧紧抱住她。

  “神经病,还不去梳洗?”

  幸亏母亲还年轻,“妈,我决定一年来看你们两次。”

  “我希望你搬回来住。”

  “我郑重考虑。”

  她随即出门,驾着小车子,驶到山坡那一边去。

  梦境如此清晰,延芳想去找那户人家。

  门牌八三四号。

  对着金门桥。

  这样的街道应该不多。

  但是因不知街名,一找也就个多小时。

  延芳找得口渴,见到小贩骑着摩托车上来卖果汁,便要了一小瓶,喝起来。

  猛然一抬头,便看到八三四号,浅蓝色与白色的墙壁,对牢蔚蓝的金门湾。

  找到了。

  真奇怪,她明明不是岑玉琴,却不住受到呼召,老远跑了来旧金山,梦中魂离肉身,去到八三四号,与岑的家人见面。

  延芳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她把车子停好,前去敲门。

  门打开了,延芳一眼便认得那是昨晚两位女士之一,但不是岑太太。

  “请问是岑家吗?我找岑太太,我姓章,叫章延芳。”

  对方见是妙龄女子,又是同胞,便请她进去。

  整个梦获得印证,会客室与延芳梦中所见一模一样,那只水晶钟的时针与分针指在十二时正,不过这次是中午。

  窗帘已被拉开,日光透进来,延芳觉得无比熟悉,她挑了张椅子坐下来。

  “我去唤岑太太。”那位女士走开。

  延芳举目四处浏览,忽尔听见“呵”地一声,她目光落在一瘦削的年轻人身上。

  啊,他便是带头呼唤她那人。

  延芳看着地,他也看着延芳。

  终于,两人不约而同地问:“你是谁?”

  那年轻人取出卡片给延芳,延芳一看,呆住,卡片上写的是“曾立人,哥伦比亚大学灵学教授。”

  延芳说:“你猜我是谁?”

  他毫不犹疑地说:“你回来了。”

  “不,”延芳说:“我不胜其扰,前来查探究竟,快告诉我,岑玉琴到底是什么人?”

  曾立人立刻到书架上取过一幅照片递给延芳。

  照片上是一个秀丽的少女,穿着六○年代的服饰。

  “汽车失事?”

  “也有人说是殉情自杀。”

  “什么?太笨了。”

  “她母亲反对她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分手后,那男孩子被征入伍,在海防阵亡,随后就发生了这件意外。”

  “正如你说,纯是意外罢了。”

  “岑太太不能释然。”

  “可怜的母亲。”

  “我半年前应邀前来呼召你,这位小姐,我怀疑你前生是岑玉琴。”

  “胡说,我是我,岑玉琴是岑玉琴。”

  “那么,”曾立人目光焖焖,十分兴奋,“你如何会应召来到这里?”

  延芳怒道:“因为我的脑电波刚好接收到你发出的讯息。”

  “不会那么巧。”

  “指纹也有相同的机会!”

  这时,忽然有人问:“谁,谁找我?”

  是岑太太出来了。

  两个年轻人只得暂时停止争执。

  延芳站起来,“岑太太,我是章延芳。”

  岑太太今日精神略好,白发梳理过,又换上套珠灰色洋服,看上去较为年轻。

  她看到的延芳背着光,五官不十分清楚,可是像煞一个人,她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玉琴!你怎么来了?”

  可见像,像得不得了。

  廷芳温言答:“我不是玉琴,我是延芳。”

  她前去握住岑太太的手。

  “你认得玉琴?”

  “家母是玉琴的同学。”

  “呵我忘了,我忘了,如果玉琴在生,该是中年人了,唉,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延芳坐下来,陪岑太太喝茶。

  岑太太说:“两家该多些来往才是。”

  延芳答:“是,是。”

  可是延芳对这间房子有说不出的亲切感,一定是因为梦中常来的缘故。

  延芳在三十分钟后告辞:“岑太太,我有空再来。”

  “下次再来。”

  岑太太送她到门口。

  “保重身体。”她忍不住补一句。

  那位灵学专家却不放过她,“章小姐,我送你。”

  路上延芳椰撤他,“曾先生,岑家不需要你了。”

  “我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个案!”

  “什么个案?”

  “灵魂先来,然后,肉身跟着出现。”

  “因为我是一个活人,曾先生,我不是游魂。”

  “然则,你相信游魂?”

  “曾先生,我不肯定,但我也不否定,我态度开放。”

  “章小姐,让我们去喝一杯咖啡。”

  “不!”

  “为什么?”

  “夫子说:敬鬼神而远之。”

  曾立人笑了,“你才是那只鬼魂,我,我不过担任俗称灵媒的角色。”

  延芳无奈,“好,一杯咖啡。”

  她亦想知道更多。

  他们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

  曾立人开门见山,“章小姐,我想请你协助我做一项实验。”

  延芳立刻摇头,“对不起,我不是白老鼠。”

  “我们可以帮助你回忆前世之事。”

  延芳一直摇头,“我今生活得很好,我不理过去,我只看将来。”

  曾立人失望,“你一点好奇心也没有?”

  延芳笑笑,“不比你那么强烈。”

  “抑或,你怕?”改用激将法。

  延芳丝毫不受影响,“谁不怕死亡。”

  “玉琴是个感情冲动的女子,你比她稳重成熟。”

  “这样说就不公平,我年纪比她大,她没有机会发展她性格较好的一面。”

  “你同情她。”

  “那自然,但无论如何,她这样不懂得珍惜生命,却不值得原谅。”

  “你说是意外。”

  “意外亦可避免。”

  “讲得好。”

  “你看她母亲是多么伤心,三十余甲来生活阴暗。”

  “母亲,也似乎应该给予子女较宽自由。”

  “那个时候的母亲不懂得那样想,不比今日,”延芳不禁觉得幸运,“家母非常尊重我及爱护我。”

  “看到你快乐的今生,我觉得宽慰。”

  延芳啼笑皆非,“别太坚持你的理论,我始终认为我不是岑玉琴,这件事不过是巧合。”

  曾立人不置可否,“你若改变主意,请与我联络。”

  “我过几日就要回去了。”

  “祝你凡事顺利。”

  “谢谢。”

  延芳回到家,她母亲午睡刚醒。

  延芳说:“妈,以后几天,一定在家陪你。”

  章太太感喟,“小时候老是缠住妈妈不放,寸步难移,讨厌得不得了,你外婆说,不要烦,一下子就长大高飞,再也见不到了,果然如此。”

  “你为什么放我走?”

  “不放,行吗,再说,我霸住你干什么,时间乐得自己享受。”

  延芳又紧紧拥抱母亲。

  “我替你去做点心。”

  延芳躺在沙发上,忽然之间累得无以复加,眼皮都睁不开来。

  她心中嘀咕,别又是那灵学专家在远距离作法吧。

  她睡着了。

  开头没有知觉,稍后发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涯的草地上,草地葱青可爱,修剪得十分整齐。

  延芳大奇,脱口问:“这是什么地方?”

  谁知有人答:“这是时间荒原。”

  延芳笑,“这并不是荒原。”

  “是,它是荒原,天老地荒的荒。”

  “你是谁?”延芳讶异。

  “你不认得我?看仔细点。”

  一个少女自延芳身后转出来。

  秀丽五官,苗条身型,延芳一见,便颔首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岑玉琴。”

  “是,是我。”

  延芳忍不住问:“这些日子,你在何处?”

  岑玉琴笑而不答。

  延芳又说:“你母亲非常想念你。”

  “我不能前去见她,所以我托你代我安慰她。”

  “你托我?”

  “是,我还得向你道谢呢。”

  “我近半年来晚晚都睡不好……”

  “对不起,”玉琴真正歉疚。

  “算了,助人为快乐之本。”况且,她终于搞清楚,她不是岑玉琴。

  “为何选我?”

  “你有灵感,你可以接收到讯息。”

  延芳点头,“我也这么想。”

  “以后,我不会再打扰你。”

  “慢着,”延芳叫住她,“当年……纯是一宗意外,是吗?”

  玉琴回过头来,“是,是意外。”

  “你并不责怪母亲?”

  “不,我怎么会怪她。”

  延芳笑,“我也这么想。”

  接着,玉琴向她摆摆手,离去。

  “延芳,延芳,起来吃些炒年糕。”

  延芳睁开眼睛。

  她已离开了时间的荒原,可是,现实世界,何尝不是受时间大神控制。

  假期过后,延芳回到工作岗位。

  她再也没有做梦,她睡得很好,事实上,两只闹钟有时都不能把她叫醒。

  意延芳不是不惆怅的。

  一日有空,她跑到蒋医生处诉苦。

  “本来我还以为会梦见六合彩中奖号码。”

  医生只是笑。

  “现在睡得昏沉,一点知觉也无。”

  “那么,才够精神做事呀。”

  “是,我明年又要升级了。”

  “恭喜恭喜。”

  “医生,召灵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医生还来不及回答,廷芳又问:“还有,你相信灵魂出窍这件事吗?”

  医生咳嗽一声。

  “抑或,一切都是梦境,巧合之下,使人相信有鬼神之说?”

  蒋医生笑,他都来不及发表意见。

  延芳又说:“我爱家母,我这才发觉,孝顺父母至要紧一点是好好生活,努力上进。”

  医生点头,“完全正确。”

  延芳看看表,“时间到了。”

  “有人呼召你?”

  “啊是,法术无边的董事局正在开召灵大会。”

  
 

 

 

 

 

盼望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月亮背面》

  李云照在飞机场见到姐姐清词,一把握住了手,只觉姐姐脸色灰败,厚厚的粉完全遮盖不住憔悴。

  她连忙说:“不致于这样吧,姐夫不是太好了吗?”

  清词没有回答。

  她帮妹妹拎起行李,走向停车场。

  “我替你订了酒店。”

  “慢着,我为什么要住外头?”

  清词终于忍不住,“我们现在很窘,你看见这种情况会不舒服。”

  “我更要实地观察,在电话里你老是不肯说清楚,妈妈非常不放心,特地派我来弄个明白,她叫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再不行,把你接到旧金山,一起过活,她怕你受委屈。”

  清词见娘家的人如此关心她,不禁吁出一口气。

  “来,”云照说:“上你家去。”

  清词只得把小车子往家里驶去。

  云照一路说:“一年多没回来,只觉这个都市的环境更糟更吵,真亏你们住得那么高兴。”

  清词不出声,她不知该如何答辩。

  “姐夫到底怎么样了?”

  清词想了好”会儿,才回答:“他仍是一个病人。”

  “我听说他已康复。”

  “不是完全恢复正常,你见了他,仔细观察,便会明白。”

  云照无言。

  家里有一个病人需要长期服侍许是世上最具压力的事。

  到逵清词的寓所,时间是下午三时正。

  门打开了,云照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露台上看风景。

  那是她的姐夫王旭之。

  感觉有点怪异,这是上班钟数,所有的男士都应该在办公室里才对,清词都需特地告了假去接云照,由此可知,王旭之并未痊愈。

  他闻声转过头来,气色却十分之好,看上去,清词反而比他更像个病人。

  “云照,你来了,请坐请坐。”

  满面笑容,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云照、心中稍安,老佣人斟出一杯香茗,云照喝一口,只觉一切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她看了姐姐一眼。

  清词无语。

  王旭之打量云照,“大学生活如何?建筑系里多的是英俊男生,云照,你忙得不可开交吧,哈哈哈。”

  云照呆住了。

  她毕了业已经三年,早已挂牌做专业人士,这件事王旭之是知道的,可是此刻他却完全忘记,这叫云照吃惊。

  她蓦然看向清词,只见姐姐黯然低下头。

  云照明白了。

  姐姐说得对,王旭之仍是个病人,他现在颠三倒四,似健忘,像失亿,大概需要专人廿四小时照顾。

  王旭之见云照没有反应,有点焦急,“我说得不对吗?你是念建筑系的,我不会记错。”

  云照拍拍他肩膊,“全对。”

  王旭之这才恢复笑容,“我还记得你爱吃鸭汁云吞,你姐姐已吩咐佣人做了一大窝。”

  清词到这个时候才开口,“旭之,你该服药了。”

  旭之万分不愿意地站起来,说声失陪,进书房去。

  云照问:“什么药?”

  “每到下午,他会十分急躁,摔东西发脾气,服了镇静药,睡一觉,时间容易

  过。”

  “我的天,日日如此?”云照变色。

  清词颔首。

  “以后呢,以后会不会有进展?”

  “没人知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一种遗传脑病,他脑血管壁比常人薄,破裂后引起局部失忆,有人日后会得适应过来,有人永远不能再过正常生活。”

  “他的家人有无给你支持?”

  清词摇头,“病发后,他大哥只来过一次。”

  “谁付医院帐单?”

  “那还难不倒我。”清词忽然微笑。

  “这是宗旨问题。”

  “旭之也还有点节蓄。”

  “他这样子已持续多久了?”

  “六个多月。”

  “你为什么不早说?”

  “怕叫你们担心。”

  “我们一直对你的婚姻状况不放心。”

  清词无言,点起一支香烟。

  云照用手拨拨烟雾,“你太落后了,人家忙着戒烟,你却抽起烟来。”

  “很舒服很写意,你也应该试试。”

  “皮肤都会坏掉。”

  清词按熄了烟,“我顾不得那些了。”

  云照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清词十分罕纳。

  “他现在可天天在家了。”

  一清词当然明白妹妹说些什么,坦然答:“是,再也无处可去。”

  “完全属于你。”云照语气讽刺。

  清词一点也不介意,“可不是,给我盼到了,天天回来陪我,晚晚在家睡觉,可惜王旭之已不是原先那个王旭之。”.

  云照叹口气,“清词,你真不幸。”

  清词惨笑,“所以,抽支烟,不为过吧。”

  “他从来没有带过快乐给你。”

  “你说得对。”

  “你为何同这个人结婚?”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云照站起来,“我累了,我到客房休息。”

  清词独自在卧室卸了粒。

  然后到书房去看王旭之。

  他正在翻画册,见到妻子,笑道:“你来看梦奈的荷花池二画百多幅,简直是行货。”

  清词想一想,“或许他喜欢这个题材。”

  “才怪,开头不过是给人家挂在客厅里作装饰的货色,日久画出功力来,才被捧为艺术。”

  “那是很独特的见解。”

  王旭之打个呵欠,“清词,明天我们去探望爸妈。”

  清词不语。

  “没有空?我们约另一天。”

  “旭之,你父母逝世已有五年了。”

  “什么?”王旭之大吃一惊,愣在那里,不由得怔怔落下泪来,“去世了,怎么我一点也不记得?”

  “当年你在伦敦读硕士,赶回来奔丧,刚办完你父亲那笔,母亲跟着心脏病发。”

  “原来他们已经不在人世间了。”王旭之震惊不已。

  “旭之,上个星期我不是跟你解释过?”

  王旭之抹去眼泪。

  “旭之,人年纪大了总会息劳归主,别难过。”

  王旭之握住她的手,“清词,你不会离开我吧。”

  清词无奈地笑,“我也不知道老天几时召我归去。”

  王旭之把脸埋在妻子手中。

  清词听到一声咳嗽。

  是云照站在门口。

  清词抬起头,“请进来。”

  云照一脸复杂的神情,“姐夫,你休息吧,我同姐姐谈谈。”

  旭之忽然笑,“不如出去喝茶,替我带块雪昔蛋糕回来。”

  云照不由得说:“姐夫几时爱吃甜点?从前都不喜欢。”

  旭之霍地站起来,“从前从前,你们就爱说从前,我出去走走。”

  “旭之,你服了药,不便驾车。”清词拉住他。

  王旭之一手甩开妻子的手,“别管我。”赌气地抢出房。

  清词追到客厅,却发觉他已倒在沙发上,他睡着了。

  云照一言不发,双手抱胸前。

  清词松口气,坐在一角。

  过一会儿云照斩钉截铁地说:“你得同他离婚。”

  “这岂非乘人之危?”

  “清词,病发之前王旭之早已向你提出分手,你也考虑答应,这件事亲友全知情,你又何必到今天才来捱义气,这样子你怎么过一辈子?王旭之好比低能儿,他应当到疗养院去生活。”

  清词不忍,侧着头,眼睛看别处。

  “跟我返三藩市,清词,你大好前途,何必毁在这个人身上?他生前根本未珍惜过你一日!”

  “生前?云照,他还活着。”

  云照摇头,“你也说过,他已不是王旭之。”

  清词叹口气。

  云照返回客房?关上门。

  那一夜,清词总算睡得不错。

  清晨,王旭之起来摔东西,把云照惊醒,抢出房间,只见姐姐像哄小孩一样,轻声安慰病人:“别吵,还早着呢,整间屋子都给你闹醒了,云照在这里,多不好意思。”

  王旭之静下来,回到房间去。

  云照只觉心寒。

  换了是她,绝对只有一个选择:一走了之。

  倘若他对她好,又作别论,普通朋友在患难之时亦应互相照顾,但是像王旭之这样的丈夫,则弃之可也,毫不足惜。

  他是那种叫外头女人打电话到家来的男人。

  云照为此同他开过火。

  “我姐姐较弱,你应该适可而止。”

  “云照,妹妹,那只是我的下属,有急事,逼不得已,电话找到我家来。”

  “我不管是你上司下属,你若再进一步精神虐待我姐姐,当心我对你不客气。”

  云照记得王旭之笑了,“云照,你别得寸进尺,这是我的家事,你姐姐若十分不满,大可开了门走,我不会勉强地。”

  这番话之后,云照恨恶王旭之,又怪姐姐不争气,故年余不通音讯。

  直至她接到母亲通知,说是王旭之进了医院,云照仍然无动于衷。

  “谁,谁在医院里?”

  “王旭之,他做脑部手术。”

  “呵他,谁理他,清词没事吧。”

  “他有事清词也甩不了难,他有什么不妥清词即是他的寡妇。”母亲咕哝。

  “才怪,”云照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像他那种人……”

  那一两个月,清词常与母亲通电话。

  终于母亲同云照说:“你有没有假期,回去看看姐姐,王旭之出了院,可是她言词闪烁,不知有何难言之隐,这段婚姻她单方面已尽至大努力,不必理会人家怎么说,告诉她,母亲的家永远欢迎她。”

  云照是那样动身的。

  他只能逗留三天。

  当下她同清词说:“妈说娘家即系你家。”

  “我真幸运。”

  云照说:“可不是,像湘表姐,结婚,她母亲反对得路人皆知,离婚,她母亲又认为是奇耻大辱,四处哭诉,湘表姐无家可归。”

  清词笑,“自己争气即可,湘表姐在温哥华的家光是地皮已有半亩,不必劳驾娘家了。”

  “可是她同我说,她母亲那样对她,她深感寂寞。”

  “那当然,我们比她福气。”

  “姐,随我回去吧。”

  “明日我陪他去覆诊,”清词顾左有言他,“医生会让他试一只新药,这段时期,他难免浮燥,他努力想回忆,但是能力做不到,所以.……”

  云照看着清词,“他有无可能再工作?”

  清词苦笑,“你说呢?”

  “你何必背他一辈子?”

  清词不语。

  云照忽然笑了,“你还爱他?”

  清词看着窗外。

  “这是天下最滑稽之事,你仍爱他?”

  清词倦了,她不想向世人交待心事,即使那是她的妹妹。

  一转身,看见王旭之穿戴整齐了站在她们面前,“来,”他笑道:“我请客,我们去吃早餐。”

  云照鼻子忽然发酸。

  若干年前,王旭之在追求清词的时候,也曾带着云照一起吃喝玩乐。

  她看一看姐姐,“等一等,让我换件衣裳。”

  一行三人出门去,由清词开车。

  王旭之坐在后座,完全不像病人,絮絮闲话家常,“云照你看你姐姐开这辆车多神气,以前她没信心,老不肯开车,现在天天驾车上班,还日理万机呢,公司全交给她了,营业额也并无下降,云照,你说,谁没有谁不行呢,我看开了,乐得在家做老太爷。”

  清词微微笑。

  云照忽然明白了。

  清词不是完全没有乐趣的。

  在该刹那,王旭之像煞当初新婚时的王旭之,那正是清词一生人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王旭之说下去:“我创业,她守业,不知多好。”

  云照不由得回头笑,“姐姐本来就能干。”

  没想到王旭之会认错,“是我没给她发挥的机会吧,是我不对,现在我已全无记忆,不得不叫她挑大梁,我连公司同什么人有联络都不记得了。”

  清词说:“待你好些便回公司来,我一一同你说。”

  王旭之十分无奈,“也只得这样罢了。”

  说到这里,他又郁郁不乐,清词便与他说些笑话解闷。

  到达咖啡室,他又较为振作,“好久没出来了。”

  那是银行区众多行政人员吃早点的热门地方,清词频频与人颔首招呼。

  云照还没问,王旭之已经问:“那穿黑西装的是谁?大白天不适宜穿黑,你说是不是。”

  云照笑了,以前王旭之猪朋狗友实在太多,此刻全无记忆,要多妙便多妙。

  云照这时轻轻问姐姐:“那个混身火红的女人是谁?为何不住朝我们使眼色?”

  清词不语。

  云照忽然明白了。

  这艳女,是王旭之从前的外遇之一吧。

  过了一会儿,只见她实在按捺不住,站起来,朝她们一桌走过来。

  云照冷笑”声,她一向佩服这种胆色,人家是合法夫妻,此女却意欲将人妻一笔勾倒,前来生事,云照决定看这场好戏。

  只见红衣艳女走近,略为踌躇,轻轻说:“旭之,你出院了,身体怎么样?”

  王旭之见是女性,本能地有礼地站起来,十分客气,却茫然问道:“阁下是──”

  那女郎震惊:“旭之,我是邹紫琚。”

  王旭之一脸问号,求助地看向妻子。

  清词连忙说:“邹小姐是大通洋行副总经理,是我们最大客户之一。”

  王旭之如释重负,“邹小姐,以后当去拜会。”

  云照忍不住咧开嘴,落井下石:“邹小姐,我姐夫记性不大好,他不记得你了。”

  清词白妹妹一眼。

  那位邹小姐神色复杂之至,可是也不得不知难而退,走开两步,终于又回头,再问:“旭之,你不记得我?”

  王旭之十分尴尬,“你是大通的邹小姐,不是吗?”

  那女郎立刻急急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土旭之对清词说:“这女人真怪,快回去查查公司是否欠她钱。”

  清词笑了。

  呵云照更进一步了解,姐姐为何尚未离开王旭之,她虽然辛劳担忧,但是她有个盼望。

  比起从前,那反而是好得多了。

  从前她的感情生活经已死亡。

  那红衣女很快就跟着同伴离去。

  王旭之犹自问清词:“她是谁?”

  清词不置可否,“有些人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出了名,旁人非认得他不可。

  他们痛快地吃了一顿早餐。

  王旭之又说:“云照,我们去游泳。”

  节目多箩箩,且都要清词陪伴。

  “先到会所下一盘棋,”王旭之说:“休息过后,再行下水礼。”

  “我没泳衣。”

  “咄,即刻去买不就行了。”

  “车尾箱有。”

  王旭之又说:“那款式云照未必喜欢。”

  “姐夫真懂我心思。”

  “哈哈哈,毕业了赚了钱可要好好孝敬姐夫。”

  他的记忆始终只得三成。

  到百货公司选衣物之际云照问姐姐:“那邹小姐是什么人?”

  清词叹口气,“曾经一度,她在外宣扬是王旭之的未婚妻。”

  云照瞠目,“王旭之未曾离婚,何来未婚妻?”

  “我也不知道邹小姐的如意算盘如何打响。”清词苦笑。

  “嚣张!目无皇法!”

  清词笑笑,“旭之病发后她来看过他,他硬是不记得她,刚才是第三次了。”

  “活报应。”

  “是呀,又得出去看看谁的丈夫适合做她的未婚夫了。”

  “姐夫就是打算为她同你离婚?”

  “也不是,我们之间已冰冻三尺。”

  那边王旭之叫:“清词,你在何处?”

  清词叹口气,“在这个时候离开他,太无道义,他似孩子,需要照顾。”

  云照说:“这件泳衣不错,走吧。”

  清词跳进泳池,与王旭之并肩游出去。

  云照看着他俩,不知接地,有点替他们高兴,迷失了那么久,终于又回到起点。

  现在他把整副事业与家产交给妻子,他倚靠信赖她,他总算做了一个标准丈夫。

  清词看看时间,“我还得回公司看看。”

  王旭之立刻说:“我们下次再玩。”

  处处以妻子为重,这也是前所未有的。

  云照独自在公寓内陪王旭之。

  他服了药,正打算午睡,电话铃响了。

  他抬起头对云照说:“你听一听,若是找我,说我睡了。”

  云照取起听筒:“王公馆。”

  “我找王旭之。”

  云照顿时恶向胆边生,一听就知道声音属于红衣女,马上答:“他休息,不听电话,你是谁?”

  那女子好不凶悍,反问道:“你又是谁?”

  云照决定与她开一次玩笑,“我是他的新未婚妻。”把电话挂断,然后把插头拉出。

  王宅自有别的电话可用,想那女子也不知道新号码。

  云照替清词出了一口气。

  书房内电话响。

  是清词问:“旭之好吗?”

  个多小时不见,已经牵挂,她真的仍然爱他。

  的确难得。

  “在看杂志。”

  “你瞧,”清词说:“现在他在家里我在外,他等我电话等我下班。”

  “恭喜你翻了身,苦尽甘来。”

  “为什么我老觉得你在讽刺我?”

  “你太多心了。”

  那个晚上清词回来,问妹妹:“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等王旭之健康恢复后一定走。”

  “为什么?”

  “我要的是丈夫,不是病人。”

  清词不响,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一口,吁出来。

  “不过,这是你的生活,由你来选择,我后天回去,你自己多多珍重。”

  王旭之这时出来,“谁,谁后天回去?”

  云照转过头去,“我。”

  “唉呀,云照,暑假起码放三个月,这么赶又到什么地方去?此处没了你十分凄清,多住几天陪陪你姐姐多好。”语气十分诚恳。

  云照笑笑,“来,姐夫,我同你下盘棋。”

  “好好好。”

  清词说:“我去卸妆。”

  棋下到一半,云照忽然轻轻说:“王旭之,其实你并无忘记那邹小姐,是不是?”

  王旭之说:“当心你的车。”

  云照笑。

  王旭之轻轻答:“你猜对了,什么都瞒不过你的法眼。”

  “你也不是真不记得我已经毕业。”

  “讲得对。”

  “公司里的事,却是真的不想理了。”

  “正确。”

  “换句话说,你把病况装得比较严重,为什么?”

  “我吃你的炮。”

  “我的棋艺一向不如你。”

  “经过这次大病,我看透了人生,我想重新开始。”

  “没想到清词如此爱你吧。”

  “是,她伟大的情操感动了我。”

  “王旭之,你因祸得福。”

  “我也认为如此。”

  “不过你总得逐步康复,否则清词压力太大,日渐憔悴。”

  “这几天我已经好多了。”

  “看得出来。”

  二人相视而笑。

  清词出来,“说些什么?那么好笑。”

  云照答:“姐夫乱下一通。”

  王旭之间:“是否马行田,士行日?”

  清词说:“我来跟你复一遍。”

  云照让座给姐姐。

  她退回客房。

  一次意外叫王旭之良心发现,回心转意。

  为着自救,他确有洗心革面,间接也成全了清词。

  他俩大抵可以白头偕老。

  云照躺到床上,松口气,这次回家,她对母亲总算有个交待,不负所托。

  大家都可以为清词放心。

  
 

 

 

 

 

审判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月亮背面》

  丘培贞失恋。

  她一言不发,照常生活,可是不到一个月,人就瘦下来,一张脸,只看到双大眼睛。

  同事永颜见了,十分难过,但是知道她脖子硬,也不敢讲什么。

  一日,在茶水间,培贞对永颜说:“不知怎地,最近一直掉头发,大把大把落将下来,地上头发比头上多。”

  永颜笑,“受了压力会掉头发。”

  培贞也苦笑,“这份没出息的工作做了也几年,有什么压力?”

  永颜心里说,培贞,得罪你我也要讲真话了,于是轻轻道:“培贞,虽然你装作无事人一样,我也知道你不好过,到底与王志添走了三年,其实我很愿意听你倾诉,不过如果你不想对朋友讲太多,去看看、心理医生也是好的。”

  培贞面孔僵住了。

  永颜叹口气,“失恋乃兵家常事耳,你何必视作奇耻大辱。”

  培贞缓缓喝口茶,“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培贞,这是李医生的卡片,诊所就在本厦十三楼,有空,同他谈谈,对你有帮助。”

  过许久培贞才说:“我没事。”

  转过头来,才发觉永颜早已离去,可是桌子上放着一张卡片。

  培贞忽然感觉到同事的关怀,静静落下泪来。

  她一直没有哭过,真的,正如永颜所说,失恋乃常事耳,不必哭哭啼啼,世上不知有几多大事惨事正在发生,个人恩怨,算得什么。

  可是终于为身世悲哀了。

  那日下午,她再三考虑后,拨电话到李子峰医务所约了时间。

  心里好像已经好过得多。

  下了班,没地方去,吃过点心,便到心理医生处报到。

  真没想到李子笔原来是女医生。

  李医生笑着迎出来,“你愿意躺下吗?”

  培贞笑道:“相信我,医生,我超过愿意。”

  她躺下来,医务所灯光柔和,布置雅致,十分舒适。

  “有什么事吗?”医生问。

  “我大量掉头发。”

  “呵。”

  “大概是受了失恋的压力。”

  “愿意说一说过程吗?”

  “太普通了,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是医生,我愿意聆听所有个案。”

  “我扪三年前在大学夜间部认识,当时大家都在念公司秘书课程。”

  “他叫什么名字?外型好不好?”

  “他叫王志添,长得聪明俊朗。”

  医生不语,放了一只轻音乐唱片,医务所的气氛立刻喜悦起来,培贞忍不住伸个懒腰。

  “我十分爱他。”她轻轻说。

  “他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小一岁,”培贞答:“半年后,我建议由我供他入日间大学,他成绩十分好,格于家境,才不得不白天工作。”

  “他愿意吗?”医生扬起一道眉毛。

  “他立刻接受了,今年六月毕业。”

  “一毕业就与你分手?”

  “可以这么说。”

  医生吁出一口气,“很有决心。”

  “是,他是那样一个人。”

  “他此刻在哪里?”

  “同一位千金小姐结了婚,旋即齐齐赴多伦多去主持岳父的一间建筑公司。”

  “老故事。”

  “可不是。”

  医生说:“只能抱怨运气不好。”

  “可不是,没仇报。”

  “你不会有事,你很坚强,尚能维持一定的幽默感。”

  “我一直失眠。”培贞抱怨。

  “那属于正常。”医生微笑。

  “我几时可以恢复正常生活?”

  “三年,四年,也许五年。”

  “那么久?”培贞大吃一惊。

  “也许三五个月,每个人不一样,你付出比较多,需时会久一点。”医生说得轻描淡写。

  “噫,”培贞惊呼:“人的平均寿命约为七十岁,我为王志添就付出十年八载?太不值得了。”

  医生笑,“所以你要速速忘记他,否则更不值得。”

  讲得太好了。

  培贞叹口气,“他竟那样对我。”

  “的确过份。”

  “医生,做了这种亏心事,理应受到审判。”

  “呵,你想把他带到法庭?”

  “是,”培贞说:“可以给他一个辩护律师,看他对陪审团怎么说。”

  医生极表兴趣,“你有把握打赢官司?”

  “医生,你说呢?”

  “我也认为你必胜。”

  培贞吁出”口气,心里舒服不少。

  真感激永颜,她看到她的需要。

  医生问:“你愿意下次继续吗?”

  “我喜欢这里,我会同看护约下次时间。”

  培贞走出医务所,才发觉天已经黑了。

  她驾着小房车回家去。

  开启信箱二封信落出来,象牙白信封比普通信封略大,十分隆重,信封左上角压着英文字样,光线暗看不清楚。

  培贞忽忽入屋,开亮了灯。

  这才发觉信由多伦多寄来,左上角的字样是王志添先生夫人,北约橡树街七三七号。

  他寄什么来?

  信封拆开,是一张汇票,加币十五万元正。

  除此之外,并无片言只字。

  呵,是把三年学费偿还她。

  培贞双手簌簌抖起来。

  是想以这笔区区款项把整笔感情帐勾销。

  培贞有把汇票撕掉的冲动,可是接着她愁苦地想,这是她应该得的款项,有了这笔钱,她可以把它当首期买一幢小公寓自住。

  为什么不接受?这根本是她的钱,三年以来作了错误投资,这是赔偿,她理应收下,这种关口,争什么闲气?

  即使去到法庭,法官也会判她得直。

  培贞又怔怔落下泪来。

  她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和衣倒在床上。

  一定是累到极点,她睡着了。

  做梦也劳碌,一直走一直走,在走廊里向前走,然后,她看到两道门,她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

  培贞伸手推开那两扇门,听到里面有嗡嗡人声。

  门里是一个大堂,一排排座位,最前端有张高背椅,高高在上,坐着一个戴白色假发穿黑袍的中年男子──咦,他是一个法官!

  这么说来,这是一所法庭。

  培贞张大了嘴巴,她到法庭来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座法庭同真的一样。

  她站在法庭中央,只听得一名书记叫道:“原告丘培贞到。”

  培贞吓一跳,原告?她是原告,那么,被告是谁?

  一转头,发觉身后一排排座位上已坐满了旁听者,左边一列陪审员也来了。

  培贞发钦,只看到双方律师各就各位,被告席上,赫然是王志添!

  一时间培贞杲住,不知是幻是真。

  王志添这时刚好抬起头来,目光与她接触。

  培贞看到的是极之复杂的眼神,厌憎、愤怒、后悔及惊煌均有,独独没有感情。

  也难怪,已经公堂相见,还有什么感情可言。

  真好,真痛快,可以把负心人拉到法庭来讨回公道。

  “开庭!”

  “被告王志添接受原告丘培贞盘问。”

  “我?”培贞吓一跳。

  她的律师催促她:“上去,照理直说,控诉他,去呀,别怕。”

  丘培贞缓缓吸进一口气。

  她一步一步走向前,看着王志添。

  他还是那么英俊,剑眉星目,像煞培贞第一次在课室看到他模样。

  真没想到有一日会当众审他。

  培贞刚想开口,眼泪已经忍不住汨汨流下。

  旁听席上当场议论纷纷。

  培贞用手帕抹干眼泪,不知说什么才好,现在被告就坐在她面前,听她指控,为什么一句话都没有了呢?

  自他离去之后,她不是翻翻覆覆问过自己千百次,错在什么地方吗,终于,培贞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问:“王志添,我错在哪里?”

  志添抬起头,培贞这时才发觉他有点憔悴,他回答:“培贞,你没有错。”

  “没错,为何离开我?”

  “培贞,这不是错与对的问题,我俩的感情已告一段落。”

  “就那么简单?”

  “不错,就那么简单。”

  这次,连陪审员都发出惊叹之声。

  即使在法庭上,王志添仍然不肯屈服。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太好了,我很感激你,你样样为我设想周到,你是我的恩人,因此我一日比一日敬畏你,我不敢逆你意思,也不想在任何事上与你争辩,见了你,我连忙把头低下,像小学生见了训导主任,这种关系已经继续太久,我觉得痛苦多于快乐,只想结束它。”

  培贞吃惊,“可是,我对你好,是完全无条件的。”

  王志添听了这话,忽然仰起头,惨笑起来,“你的条件,就是要拥有我。”

  “不,”培贞嚷:“这是不对的,你误会了,你贪新志旧,贪慕虚荣,见到更好的,立刻丢弃旧人,然后捏造借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王志添,我只不过是你一块踏脚板!”

  旁听者哗然,法官大力敲惊堂木。

  培贞怒不可歇,指着王志添说:“我要求赔偿!”

  就在这时候,闹钟响了。

  培贞在模糊中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是何钟数,只觉头痛口渴,一看时间,已经早上七时。

  不管她愿不愿意,一天又开始了。

  回到办公室,培贞才有时间想起昨日的梦。

  她抽空到银行,把那张巨额涯票存进去,在梦中,她要求赔偿在现实世界里,她果然如愿以偿,从此以后,她与王志添没有任何关系,一刀两断。

  比起人家人财两空,地丘培贞不算太差了。

  永颜过来找她说话。

  她坦白告诉永颜:“王老添把学费加倍还了给我。”

  永颜讶异,“那多好,你手头上居然有一笔钱了,这等于强逼节蓄,你这人,好比光棍,平日一毛余钱也无,现在可以说是因祸得福。”

  培贞低声说:“怕什么,我有一双手。”

  “小姐,手有做不动的时候。”

  “起码还能做十多廿年吧。”

  “打算把钱买房子?”

  “这是王志添用来替自己赎身的钱,可是,他才毕业,一无所有,因此可知,这笔数目由他爱妻代支,你说他是不是糊涂,还清一个女人的债,又欠下另一个女人的钱,利叠利,一辈子还不清。”

  “咄!”永颜说:“那是他的事,你何用替他担心,这种小白脸,有的是办法。”

  永颜说得对。

  一步一步,他跳上去,爬上去,一下子就到达青云路。

  “今天晚上大伙儿到老张家玩,你要不要来?”

  培贞摇摇头,“乏味。”

  “这些年来,王志添也把你宠坏了,挖空、心思陪你到处玩,什么新鲜地方都去遍,现在,你才不屑与我们开同乐会。”

  培贞辩白:“不,我心情欠佳才真。”

  永颜笑,“得了。”

  下了班,培贞忽忽赶到李医生诊所。

  “躺下来她便说:“我做了一个梦,在法庭上向王志添索偿。”

  “你觉得他欠你?”

  培贞答不上来。

  “你们在一起,也有过快乐的时刻吧。”

  培贞坦白答:“有,数之不尽。”

  “说来听听。”

  “他是一个极之懂得生活的人,与他一起,不愁无聊寂寞,即使坐在小咖啡馆,他也使我觉得尊重。”

  “呵,太难得了。”

  “是,我深爱他。”

  “曾经深爱过,总比没爱过好。”

  培贞苦笑,“都这么说。”

  “有得必有失,培贞。”

  “我知道。”

  “如果可能,你想问王志添要什么?”

  培贞杲住了。

  “你想他同你结婚?”

  “不不不,医生,”培贞把手乱摇,“这种见利忘义的人,拾到都要哭三声,我才不要同他结婚,谁知道什么时候,他看到所谓更好的,立刻抛弃身边人。”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没有问题。”

  “是,我心里渐渐清楚了。”

  “那么,你问他索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那只是一个梦。”

  “可是在你、心底,你的确认为他欠你一些什么吧?”

  “也许是时间。”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的。”

  “没有他,我可以把时间用在别人身上。”

  “培贞,当时你不是没有选择的。”

  培贞说:“是,你讲得对,我只爱他一个人。”

  “对,别人虽然比他忠厚,可是你不喜欢。”

  “呵,原来是我自己的选择,并非命运安排。”

  “所以,分析下来,他其实并不欠你什么。”

  “我的感情,我的心血……”

  “培贞,但当其时,你是快乐的。”

  培贞黯澹地笑了,“是,你说得对,我非常快乐,他们说我脸上发散着一层晶光……所以我不甘心,我想那样的快乐永远持续下去。”

  “培贞,没有什么是永远的。”

  “是,医生。”

  医生吁出一口气,这个病人聪明,一下子就大澈大悟。

  “我明天再来。”

  李医生微笑,“也许,你已不需要覆诊。”

  培贞说:“我喜欢这里。”

  她离开了医务所,觉得心头十分空虚,夜未央,到什么地方去好呢?

  不如往老张家去。

  他新搬的家在郊外,请一班同事去玩。

  培贞知道地址,她先买了一篮水果,再打电话通知老张她在途中,然后驾车直赴张宅。

  真没想到是那么好的地方。

  小小泳池,正规网球场,张太太做了丰富的自助餐,客人边吃边谈,有些唱歌,有的下棋,有人打球,无拘无束。

  培贞见有酒,自顾自喝起来。

  见到楼梯底下有一架绳床,躺上去,荡漾一番。

  她闭上双目。

  是,她与王志添曾经度过无数快乐的时刻。

  不过,此刻已完全过去了。

  张太太走过来,“培贞,疏于招呼,人太多了,对不起。”

  “不不,我这样很舒服。”

  “你累?要不要到我房去休息一下?”

  “不用,唉,真失礼,永远像睡不醒。”

  张太太怪同情,“看你们也真可怜,娇滴滴女流之辈,统统得披挂上阵,难怪累,来,我替你斟多一杯。”

  张太太体贴地走开。

  培贞干掉手上那杯酒。

  她没有看见永颜,永颜不知混到什么地方去了。

  绳床轻轻里着她,使她觉得舒服安全。

  说也奇怪,培贞竟堕入梦乡。

  啊,又是那条走廊,又是那两道大门。

  大门打开之后,培贞又置身在法庭之上。

  原来审判还没有结束,她是原诉人,王志添是被告。

  不知后地,培贞已不愿在这所法庭内出现,她想离去。

  可是法官大声说:“继续盘问被告。”

  培贞走到王志添面前,忽然、心平气和,像对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她已经无话可说,“法官,我没有进一步问题。”

  可是法官笑了,“问他他是否爱你。”

  培贞看着王志添,“曾经一度,你总算爱过我吧。”

  王志添的表情软化,“是,”他勇于承认,“我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遇见你,你鼓励我,支持我,彼时我深爱你。”

  “谢谢你,”培贞说:“法官大人,我再也没有问题。”

  这时培贞的律师站出来说:“传证人刘思敏。”

  现场一阵骚动。

  刘思敏,她便是王志添的新婚妻子,培贞不禁伸长了脖子,她与群众一般好奇。

  只见一个子小小的年轻女子走向证人席。

  她穿戴着最考究的衣饰,面容秀丽,化敉精致,可是,全身给人一种紧绷绷的感觉,且一丝笑容也无。

  丘培贞仔细打量她。

  忽然之间她笑了。

  何需自卑,无论外型内涵修养学识成就,她丘培贞都丝毫不差,刘思敏唯一占优势的,不过是她的家庭背境。

  培贞忽然发觉,损失的人是王志添。

  他舍却并肩作战的伙伴,去迁就一副丰富的妆奁。

  培贞觉得可惜,其实只要王志添稍候三五载,她就可以赚到这份身家。

  不过,也许他等不及了,也许,他爱上了刘思敏。

  意外的是,培贞发觉她在微微笑。

  培贞低下头,真的过去了。

  律师问:“刘思敏,你知道你丈夫的过去吗?”

  辩方律师站起来说:“我反对,法律上妻子不可顶证丈夫。”

  法官喝道:“反对无效,这是一个梦,梦里什么都可能发生,刘思敏,回答问题。”

  旁听席哄然大笑。

  刘思敏板着一张脸,轻轻答:“我全知道。”

  “由他亲口告诉你?”

  “不,好事之徒纷纷向我报告。”

  “你不介意?”

  “每个人都有过去。”

  “那是极不光彩的过去,你不怕他利用你,像他利用丘培贞那样?”

  刘思敏忽然仰起头笑了,“丘培贞有能力,她有利用价值,我名下不具分文,每月由家父拨出有限生活费用,我毫无利用价值。”

  这番话叫法庭之内每个人都呆住了。

  丘培贞张大了嘴。

  律师继续问:“你的意思是,王志添做出错误选择?”

  刘思敏回答:“那倒不见得,他仗我刘氏威势,出去走,威风好多,十年八载之后,如表现良好,家父许会委以重任,他终于会得到他想要的。”

  培贞听到陪审团的叹息声。

  这个时候,培贞忍不住站起来。

  “法官大人。”

  “什么事?”

  培贞鼓起勇气,“法官大人,我撤消控诉。”

  此言一出,当场引起议论纷纷。

  法官惊讶地说:“丘培贞,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案件亦将审结,你会得到赔偿,为何放弃。”

  “法官大人,我发觉王志添不欠我什么。”

  法官笑着颔首,容貌慈祥,“你终于明白了。”

  “是,王志添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生活会对他作出裁判,而我,我决定开始新生。”

  法官笑,“丘培贞,我祝你前途似锦。”

  “谢谢你。”

  “我判王志添当庭释放。”

  丘培贞松口气,法官释放的其实是丘培贞。

  她睁开双目。

  看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正微笑俯视她。

  “睡醒了?”

  培贞点点头,一骨碌自绳床爬起。

  “睡得好不香甜。”

  培贞只得笑,“我做了个好梦。”

  “我叫张志谋,你是丘培贞吧,、水颜叫我过来陪你。”

  “永显是你什么人?”

  “我的表姐。”

  “你好,张志某,很高兴认识你。”

  这句话说得没错。

  半年后丘培贞与张志谋合伙开了一间小小出入口公司,创业后生意蒸蒸日上,营业额同他们两人的感情一样,突飞猛进。

  再过一年,他们决定结婚。

  看新房的时候选中一幢背山面海的大厦。

  房屋经纪悄悄笑道:“这幢大厦属于地产商刘威仪,他是大业主。”

  培贞忽然想起,这刘某正是刘思敏的父亲,王志添的丈人。

  经纪又说:“刘威仪的女儿女婿住在二楼,老人家挺会打算盘,二楼没有海景,售价最便宜。”

  培贞脱口问:“刘小姐不是住多伦多吗?”

  “回流了,据说嫌外国生活寂寞,回来搞搞慈善舞会之类,够热闹嘛。”

  “为什么不干脆把款项捐给有需要的人呢。”

  经纪笑,“那么,富贵闲人们玩什么?”

  培贞转身,“关于这公寓,日后我再答覆你。”

  培贞终于没有买这一幢,她不想在电梯里碰到王志添。

  她买了另外一层,十二楼,风景极佳。

  凡事要自己争气,生活得更好,不是要给谁看,而是自己舒服。

  丘培贞有一双手,努力工作,努力享乐,终可达到理想。

  丘培贞补偿丘培贞,何用问他人索偿,谁离开她,真是那个人的损失。

  
 

 

 

 

 

他在这里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月亮背面》

  “我们去看看秀珊吧。”

  “就我同你,还是约多几个人?”

  “我问过其他同事,都说抽不出空来,雪玲比较坦白,她说见到秀珊,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余我同你了。”

  “怎么安慰一个年轻的寡妇呢?”

  “只要关、心就好。”

  “几时上门去?”

  “我拨过电话到她家,她说每天下午都方便,我约了她明天四时。”

  “她没有工作?”

  “据说精神不大好。”

  “已经好几个月了。”

  “到底是丧夫之痛。”

  “志祥,你是一向关怀她的。”

  那个叫志祥的年轻人不语。

  “真是难得,患难见真情。”

  “影思,明天下午提早一小时下班。”

  “一言为定。”

  影思看着志祥的背影,忽然想起同事间的传言,彼时他热烈追求秀珊,不过秀珊却比较喜欢郭永年,志祥败下阵来。

  但他一直维持好风度,真正难得。

  对秀珊也一直尊重,影思最佩服这样的男子。

  小男人见多了,才懂得欣赏程志祥。

  第二天,影思买了蛋糕及鲜花。

  她问志祥:“你最近见过秀珊没有?”

  “两个月前我去探望过她,以后只通过电话。”

  “她情况如何?”影思想作个心理准备。

  “外表倒还平静。”志祥有点犹疑。

  影思追问:“你看出什么端疑来?”

  志祥过半晌才答:“她说,他在那里。”

  影思一怔,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她说什么?”

  志祥清清喉咙,“她说,‘他在这里’。”

  “谁,谁是他,在什么地方?”无限讶异。

  “秀珊说的是永年,她的意思是,永年仍在她家里。”

  影思张大了嘴。

  志祥苦笑。

  终于,影思呼出一口气,“我们的确要抽些时间出来陪伴秀珊。”

  “我想劝她去看心理医生。”

  “对,今天我们就同她说。”

  两个年轻人心里均戚戚然。

  他在这里。

  此话怎说,人死不能复生,怎么可能还在身边,想必是想念过度,以致精神受创,造成幻觉,可怜的秀珊。

  他们准时到。

  秀珊立刻前来开门。

  志祥一见她无恙,略为放心,秀珊明显清瘦许多,精神却还不错,穿着套白衣裙,头发扎成马尾,一贯秀丽可人。

  她已预早做好咖啡,从容招呼客人。

  影思本来最怕见到一个萎靡颓丧不堪的秀珊,此刻也十分满意。

  他们发觉几上放善打开的照相簿。

  志祥一看,原来是秀珊当年度蜜月时与永年合照的俪影。

  志祥劝说:“秀珊,有没有想过重出江湖?”

  秀珊笑笑,“你是指找份工作?”

  “是呀,整日闷在家中不是办法。”

  秀珊沉吟。

  “秀珊,你可以应付得来,已经休息了五个月,够了。”

  秀珊缓缓抬起头。

  志祥发觉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故转头向居后看了一看。

  什么都没有。

  这时志祥才发觉小客厅的装修略有更改,从前花墙纸此刻改了纯色,沙发套子也换过,全体乳白,看上去更加雅致素净。

  秀珊轻轻说:“两位是熟朋友了。”

  影思连忙道:“有事尽管提出来商量。”

  “两位不知可相信我。”

  “你请说。”

  秀珊笑笑,“其实,永年就站在你们身后。”

  影思一听,只是一楞,并无往后看,也丝毫没有害怕,她一声不响。

  志祥的反应比较强烈,他深深悲哀,好友因丧夫精神恍惚,他却未能帮她。

  秀珊见他俩不出声,继续说:“你们不会以为我疯了吧。”

  影思清清喉咙,“怎么会。”

  “你们未来之前,我们正在看照片簿,永年希望我陪着他,他不想我去上班。”

  影思忽然问:“白天你也看得见他?”

  秀珊答:“没问题。”

  志祥问:“他是几时回来的?”

  秀珊缓缓说:“他一直在家等我,我回来看见他,给弄糊涂了,后来才知道,为着思念我,他愿意留在这里陪我,影思,志祥,他在这里。”

  志祥内心恻然。

  影思过半晌才说:“秀珊,我们一起出去吃顿饭可好?”

  秀珊的目光这次落在影思身边。

  影思十分幽默,看一看身边,问道:“批不批准?”

  秀珊垂头,看样子她不想出去。

  过一刻,影思与志祥就告辞了。

  两人默然。

  半晌影思才说:“这种创伤要很久才会痊愈。”

  “我们得设法帮她。”

  “一三五你每天抽三十分钟陪她,二四六我去,行吗?”

  “连车程来回每天起码两小时。”

  “没问题,”影思笑笑,“我独身,无牵挂。”

  “你不怕?”

  “怕,怕什么?”影思失笑,“那不过是秀珊逃避现实的借口而已,你以为郭永年真的仍住在家里?”

  志祥不语。

  “即使是,我与永年一向谈得来,也无甚可怕。”

  “你很勇敢,影思。”

  “我好想拉秀珊”把。”

  “从明天开始。”

  秀珊却婉拒她的好意,“我不寂寞,我没事,你们别把我当病人看待。”

  影思笑,“我想找个伴,那行了吧?”

  “我知道你出于好心,可是我不需要你们怜悯,你们天天来坐着,简直是骚扰我,请容许我安静地与永年相处。”

  影思忽然问:“永年希望你伴他一辈子?”

  秀珊用手掩住面孔。

  影思扬声:“永年,你我朋友一场,有话不妨直说,你真是那么自私的一个人吗?”

  秀珊连忙说:“不,不,他是好人,他时常鼓励我外出,是我自动弃权。”

  秀珊哭了。

  影思借出一边肩膀,“秀珊,永年才不希望看到你这样,来,振作起来。”

  秀珊呜咽,“影思,他真的在这里,我不舍得离开他,他需要我。”

  “他站在什么地方?”

  “门角。”

  “把他形容给我听。”

  “他穿看深色衣服,脸色苍白,神情忧郁。”

  “说什么?”

  “他不说话,他只会摇头及点头,但我可以自他眼神猜到他想说什么。”

  “来,我陪你逛街,秀珊,相信我,永年不会反对,只是我同你二人,去一下就回。”

  秀珊带询问的神情看着门角,忽然笑了,“他说好。”

  影思松口气。

  趁秀珊更衣之际,影思忽然心血来潮,抬起头来,“永年,你在这里吗?大家都很想念你,心情也不好过,只是,你想,秀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她爱你,你也爱她,因此你更加要为她着想,鼓励她面对现实吧,她不能闭关自守,她必需找份工作,养活自己,不幸我们都有一副肉身需要侍候,真不够潇洒,”影思苦笑,“来,永年,帮帮忙。”

  说完了,影思坐下来,突觉心平气和。

  过一会儿,秀珊出来了。

  她一抬头,“咦,影思,你说过些什么?”

  影思吃惊。

  “永年泪盈于睫,垂头站在墙角,动也不动。”

  影思”听,混身汗毛全部站了起来,心中闪过寒意,她双手颤抖。

  “影思,”秀珊转过头来,“我不出去了,我要陪着永年。”

  影思这时也觉得气氛太过怪异,故不予勉强,立刻忽忽离去。

  她在停车场上了车,凝一凝神,才发觉双手均是冷汗。

  刚想发动引擎,听见秀珊的声音叫:“影思,等一等。”

  影思连忙推开车门。

  “影思,”秀珊说:“我还是决定同你出去逛逛。”

  在阳光下,秀珊面孔更显得一点血色也无。

  “上车来。”

  车子驶到市中心,影思才恢复镇定。

  “缘何改变主意?”

  秀珊低下头,“永年叫我出来散心。”

  “啊,那么,他一个人在家,又做些什么?”

  “他说他想休息。”

  “他不是一直想你陪他吗?”

  “他觉得他是太自私了。”

  影思沉默。

  秀珊长长地太息。

  那一个下午,秀珊玩得很高兴,买了新的化妆品,“没想到开始流行金黄色系”添了新装,“小腰身服饰比较适合我”,最后去喝茶,蓦然发觉天色已晚,急急要去。

  “我送你。”

  “我自己叫车得了。”

  “提着大包小包,要等好久,多累,别客气。”

  影思极之周到,”直送到门口。

  秀珊用锁匙开了门,“我希望还有机会同你逛街。”

  影思摊摊手,“欢迎之至。”

  秀珊这时才犹疑地问:“影思,你不怕?”

  “怕,”影思笑了,“怕谁?永年也是我的朋友。”

  秀珊慨叹,“时穷节乃现,幸亏我还有你同志祥这样的知己。”

  “是,所以你要为我们振作起来。”

  她们在门口道别。

  影思转身下楼,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说:“谢谢你。”

  影思抬头,“谁?”

  电梯口一个人也没有。

  谁,谁向她道谢?

  她脱口道:“朋友,应该的。”

  影思吁出一口气,现在连她都受秀珊影响,认为永年仍在这里。

  过两日,志祥同影思说:“我见过秀珊,她说她打算找工作做。”

  “太好了!”影思由衷地高兴。

  “我已着手替她联络。”

  “最主要是她主动愿意出关。”

  “她的讲法有些不同。”

  影思笑,“我知道,她说是、水年的意思。”

  志祥说:“她恐怕还要好长的一段日子才能克服这一关。”

  影思又笑,“你已经等了那么久,不妨再稍候,会有结果的。”

  志祥涨红了面孔,讪讪问:“我是否很傻?”

  影思收敛笑容,“有些人重感情,有些人不,谁敢诽议你,我第一个站出来替你辩护。”

  志祥松口气,“影思,你真够朋友。”

  “是吗,”影思却十分遗憾,“我妈老说我家女张飞。”

  每个周末她都约会秀珊。

  有时在秀珊处吃饺子,有时她带了材料到会做罗宋汤,说是说陪秀珊,其实她自己也有个消遣。

  秀珊心情好转,倒过来劝她:“影思,你怎么还没有男朋友?”

  “在挑选中。”

  秀珊提到永年的次数没以前多,可是也绝对不少。

  “永年永年,却天不假年,你说多讽刺。”

  “我下个礼拜要去上新工了,永年说,他会保佑我。”

  “我会永远爱永年。”

  真是,谁说、水年不是在她身边呢。

  “永年最近怎么样?”

  秀珊黯然,“出现次数比从前减少了。”

  “他此刻在客厅吗?”

  “不,他不在。”

  “他到何处去了?”

  “他有地方存身。”

  “我猜想是。”

  “他的能量逐渐减弱,我担心──哎呀,蛋糕烤焦掉,影思,你没调时间掣?”她撇下棋子奔进厨房。

  影思站起来,躺到沙发上。

  焦了的蛋糕香闻十里,别有风味,可是影思忽然觉得客厅里有人。

  她觉得那人就坐在她对面。

  她停睛凝视,却什么都看不见,连一个淡淡影子也无。

  可是她却轻轻说:“多谢你放开秀珊,那是很伟大的一种行为。”

  是叹息声吗,抑或是幻觉?

  “能否进一步请求你完全释放她?”

  这时秀珊捧着蛋糕出来,“只剩这些了。”

  影思连忙说:“客厅有人吗?”

  秀珊四周围一看,“没有呀,只得我同你罢了。”

  影思不出声。

  “我们出去吃吧,来,影思,喂,你在想什么?”

  过没多久,秀珊便习惯她的新工作,生活忙碌起来。

  这时,影思结识了一个很有趣的年轻人,约会频频,故与秀珊见面次数锐减。

  月初却一定吃顿饭。

  “影思,志祥向我求婚。”

  “你怎么说?”

  “咦,你并无意外。”

  “大家都知道他深爱你。”

  “他需给我时间。”

  “别叫他等太久。”

  秀珊低下头,“我不愿意搬家,我怕永年认不得地方。”

  影思终于忍不住说:“永年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里比我们这里好得多,没有病痛疾苦,人人平等喜乐,他不会念念不忘这个世界,他会渐渐淡出。”

  秀珊哭泣。

  “问题是,秀珊,你肯让他走吗?”

  秀珊点点头。

  “那么,他可以安息了。”

  秀珊哭个不停。

  影思轻轻说:“过去一年,你真的吃了不少苦。”

  秀珊不语。

  “你算是坚强的了,秀珊,我们都为你骄傲。”

  秀珊与影思紧紧拥抱。

  影思松口气,知道她可以去忙自己的事情。

  不久,同事们便传志祥有了对象。

  几个年轻的同事口没遮拦,议论纷纷。

  ──“是个寡妇。”

  “一定有过人之处吧,不然怎么会──”

  “若是影思、雪玲那样的人物,倒也罢了,真替他不值。”

  “他却不知多高兴。”

  “有一日我也走这样的运就好了:对象条件比我高百倍,多放心。”

  “你不会觉得是”项负担?”

  “咄,只要他爱我,我就坦然承受,怕什么?”

  “说得好。”

  影思当然没有听到这番话。

  即使听到了她也不会学给志祥听。

  她这个人,一向报喜不报忧。

  假如有人问:“告诉我,影思,老张同小李有无说我坏话?”

  她一定答:“没有没有,你别多心,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事实上,谁不说谁的闲话,知来无益,不如不知。

  那种闲话,当事人说完算数,何必搬弄是非,小事化大。

  这是影思做人处世一贯态度。

  秀珊生日。

  影思并无声张,只是选购了精致的礼物,说是上门坐一会即走。

  秀珊来开门。

  小公寓里放满白色鲜花。

  秀珊笑问:“影思,是你送的吗?”

  影思摇头,“明知故问,当然是志祥做的好事。”

  “我头一个问他,他说不是他。”

  “啊,”影思诧异,“送了多久?”

  “第七天了。”

  “照说,志祥不会不承认。”

  影思留意一下花束,全是白色的香花,一盆小小的栀子更是香气动人。

  会是谁?这样有心。

  花盆贴着小小标签,注明花店电话地址。

  反正有空,影思打电话去询问。

  秀珊正忙着在厨房做茶点。

  花店售货态度很好:“是由郭永年先生送出。”

  “你说什么!。”影思大惊。

  “郭先生一直有个户口在我们这里,他吩咐过我们,逢三月十五就送花,一连七日,白色香花。”

  “你上次见郭先生是几时?”

  “好像是一年多之前。”

  “他户口还有多少钱剩?”

  “没有余款了,事实上还欠我们五百多。”

  “我明天来付清。”

  “谢谢你,小姐。”

  秀珊这时出来,“花是谁送的?”

  “查不到,大概是志祥吧。”

  “这个人。”

  “秀珊,你以往生日有无收过白色的花?”

  “有是有,永年只送一束。”

  “是栀子或玉簪吗?”

  “白玫瑰罢了。”

  影思沉默。

  电话铃响了,秀珊去听。

  她笑着与影思说:“志祥叫我到楼下去看生日礼物。”

  影思诧异,“什么礼物?不能拿上楼来吗?”

  “哎呀,不会是一辆车吧。”秀珊掩住嘴。

  “快下去吧。”

  “十分钟,失陪一会儿。”

  秀珊下楼去。

  客厅只剩下影思一个人。

  不,影思又有那种室内不止我一人的感觉。

  她抬起头来。

  目光落到窗帘旁。

  她轻轻问:“永年,你在这里吗?”

  没有回答。

  “谢谢你的花。”

  窗帘拂动一下,多半是风。

  “虽然不是送给我的,相信秀珊可以感觉到你的情意,”影思站起来,“你看她,生活得多好,相信你也为她庆幸。”

  窗帘静下来,风止了。

  “不日,她也许会搬家。”

  影思轻轻叹口气。

  地凝视窗角,“你会祝福她的吧。”

  不多久,那种有人在的感觉渐渐淡却,终于,影思知道公寓里只剩她一个人。

  会不会由始至终,其实都是只得她一个人?

  秀珊与志祥上来了。

  志祥果然送了一辆小轿车给秀珊上班用,秀珊高兴之余,又抱怨志祥太过花费。

  扰攘一阵子才静下来。

  志祥双手插在裤袋里但笑不语。

  他有点事,先去办了再说,稍后再来同她们吃饭,那好人忽忽又出去了。

  秀珊斟出香茗,与影思说:“我真幸运。”

  是,他们都对她好。

  “快了吧。”影思指婚事。

  “安排在秋季。”

  影思点点头,忽然问:“永年还在这里吗,你还看得见他吗?”

  秀珊颓然,“人死不能复生,他何尝在这里,一切都是我的幻觉罢了。”

  什么?

  “我去看过心理医生,那大夫很好,向我详细解释我那时失常的心理状况。”

  “可是,你说你明明白白看见他。”

  “医生说那只是我的幻觉。”

  影思不语。

  “生活正常,哀思稍退,我就再也没有看见他了,换句话说,幻觉经已消失。”

  不不不,影思心里嚷,不是这样的。

  秀珊低声道:“我总是爱他的。”

  影思点点头。

  “永年会祝福我。”

  影思也很肯定,“是,他一定会。”

  “下个月我就搬家了,这间公寓将会卖出去,过去生活告一段落。”

  “人总得往前看。”

  秀珊颔首,“我内心有一部分死亡,可是又有一部分复苏,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得到一些,失去一些。”

  她们出去吃饭,大门关上之前,影思向公寓张望一眼。

  不,郭永年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此刻已可以完全放心,故此不必在这里徘徊。

  
 

 

 

 

 

一百万元本票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月亮背面》

  吴志深上班时间一向比别的同事早,他八时正就到办公室了。

  吴志深是老板的私人助理,老板习惯早到,所以他跟老板上早课。

  与他一般早的有莲达,她是老板的秘书。

  对,差点忘了说,他们的老板,是地产界鼎鼎大名的霍永培。

  吴志深有试过老板在七时四十五分传他去说话的记录。

  今日天色比较阴暗,他正站在落地长窗前,观望三十五层以下的交通情况,莲达进来了。

  “吴先生,老板请你。”

  莲达就是这点可爱,从不端架子,总是亲自过来说一声,秘书有何架子?呵,有些老板的秘书派头比经理大,狐假虎威嘛。

  吴志深立刻走到老板办公厅去。

  只见秘书室一行四人已开始工作。

  老板在房里看报纸。

  吴志深静候一旁。

  片刻霍永培放下报纸,“咖啡?”

  “喝过了。”

  “志深,有一件事。”

  “是。”吴志深的好处是永远不动声色,永远不多话。

  “这件事嘛──”

  吴志深心中诧异,霍永培为何踌躇?

  要买什么,只管下命令好了,有什么目的是不可以达到的呢?连长生不老都几乎不成问题了。

  但是霍永培咳嗽一声,好似略见为难。

  吴志深只是不出声。

  终于,霍永培开口了:“这个女子,一个周末,请她开价。”

  霍永培把桌子上一份文件推向吴志深。

  吴志深只答了一声“是”。

  这间办公室里,天天进行无数交易,成功率百分百,没有难事。

  文件信封上打着“机密”二字。

  霍永培偌大的办公室一片静寂,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

  吴志深取过文件退出。

  回到自己房间,他关上门,取出文件内容。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及资料。

  吴志深先看照片。

  她约十八九年纪,五官非常端正明艳,头发束在脑后,因是泳装,身段清楚玲珑,胸部与大腿稍微胖了一点,可是这才显得难得,都会女性实在太瘦了。

  吴志深看照片的态度与看某幅将拍卖的商业用官地完全相同。

  他在考虑该出什么价。

  既然老板志在必得,何用同他省,就一百万吧,一个周末作两天半算,共六十小时,连二十巴仙小费在内,每小时服务费是二十万,不算太差了。

  千万不要替老板省,花得起才是面子。

  他再看资料。

  刘玉芙,二十岁,独女,理工学院公司秘书课程二年生,父,刘君才,退休公务员,母,杨淑贤,已故,无亲密男友。

  背境清白简单,应该容易下手。

  老板亲口吩咐他,吴志深当然要亲自去接洽。

  跟着霍永培五年,年薪已几达三百万,吴志深承担过比这更猥琐艰难十倍的任务。

  他从不问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只问自己做不做得到老板的吩咐。

  换句话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取过外套,立刻出门去。

  理工学院并不是那么大,他查过时间表,又问过几个人,便找到了课室,铃声一响,学生下课出来,他一眼便看见刘玉芙本人。

  这时他有点明白为何霍永培会把她当公事来办了。

  真人比照片亮丽百倍。

  她高大健硕,有只宝光流丽的大眼睛,皮肤细结,神情活泼,白衬衫,蓝布裙,已经明媚动人。

  吴志深冷静地上前,“刘小姐,我能与你说几句话吗?”

  刘玉芙一怔,停下脚步,打量吴志深。

  吴志深机械式地微笑。

  “你是谁?”

  吴志深不想有名片落她手中,故说:“我姓吴,我代表霍永培先生。”

  “霍永培?”

  “我相信你认识霍永培先生。”

  刘玉芙笑了,雪白牙齿,深深梨涡,“谁不认识!不!我没见过他,上个月有位同学说他同霍家三小姐有交情,我曾扯衫尾到霍家游泳,那泳池是奥林匹克水准,但是我们连霍小姐也没见到,由管家照呼我们。”

  霍永培不知怎地看到了刘玉芙,自此把她放在心里。

  “我们可以喝杯咖啡吗?”

  “到饭堂去如何?”

  “那里太吵了。”

  刘玉芙慧黠地看着他,“图书馆呢?”

  “又太静了,我知道个好地方。”

  “何处?”

  刘玉芙大胆活泼,这是意外之喜。

  “永培地产的私人会所。”

  “听说是个好地方,我有位师姐在永培做,她说会所每星期五开放给所有工作人员,任吃任喝,只收取成本,一味蒸龙虾甚为美味。”

  “我可以载你去。”

  “不,我不坐陌生人车子。”

  吴志深忽然笑了,“应该的。”

  “我自己去,可是,你们要与我谈什么呢?”

  吴志深答:“刘小姐,你快毕业了,我们永培想与你谈谈前途问题。”

  刘玉芙把一只食指放在饱满的嘴唇上,“我并不是高材生。”

  “不要紧,条件慢慢谈。”

  刘玉芙看着腕上的学生表,“半小时后在永培大厦楼下见。”

  真好。

  那么聪明,那么机智,那么成熟,谈起生意来,一定有商有量,非常顺利。

  吴志深上车,回头一看,刘玉芙已叫了一部计程车,尾随而来。

  好有趣的一个女孩子。

  朝气勃勃,活泼可爱,无时不刻不在欢笑。

  不,她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个类型,但是他十分愿意亲近她,沾染一点欢乐。

  他下车,她也下车。

  两人并肩乘电梯到顶楼。

  会所领班朝吴志深欠身,领他到靠窗的位子。

  吴志深一反常态,忽然说了一句笑话,“看,我不是假冒。”

  刘玉芙也笑,“我从来不曾怀疑,吴先生,我在报上多次见过你的照片。”

  厉害。

  “龙虾?”

  “我只需一客希腊沙律与一杯矿泉水,吴先生,我们谈什么?”

  “希腊沙律,我一定要记住这个,吃它便成为美女。”

  “谢谢你。”

  刘玉芙微笑看着他。

  “明年暑假你就要毕业了?”

  “是。”

  “打算出来做事吧。”

  “是。”

  “你猜,一般年薪会有多少?”

  “新丁,哪里配谈年薪,大抵一月一万吧。”

  “是的,那么说,一百万,就得做上十年了。”

  刘玉芙看着吴志深,吴志深也看着她。

  “吴先生,你算帐不甚高明,起薪点是一月一万,稍后升级加薪,情况就不一样了,吴先生,你此刻年薪可不低哇。”

  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吴志深立刻说:“对不起,我低估了你。”

  “吴先生,你提及一百万。”

  “是,我的确提过这个数目字。”

  “为什么?”

  正在此刻,吴志深发觉他老板霍永培一个人走进会所,在不远之处坐下。

  好极了,正要霍某知道他办事的效率。

  只见霍某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那个见惯无数大场面的大商人居然一震。

  吴志深讶异到极点,呵,他竟这样渴望见到她!真是始料未及。

  只听得刘玉芙又再问:“为什么?”

  吴志深刚想回答,谁知他老板竟急不及待的走了过来。

  坏事!吴志深在心中叫。

  霍永培微笑,“志深,这位是刘小姐吧,让我自我介绍,我是霍永培。”

  吴志深瞪大了眼睛。

  只见霍永培自己先把手伸了出来。

  刘玉芙只得与他握手。

  幸亏,幸亏随即有人过来请走了霍永培,他的人客到了。

  桌子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刘玉芙忽然明白了。

  “一百万,同霍某有关吧。”

  吴志深点点头。

  “他找算怎么样?”

  吴志深说:“刘小姐,明人跟前不打暗语,一个周末,一百万。”

  刘玉芙怔住,大眼睛闪闪生光,忽然之间笑了,“我一直奇怪这种交易是怎么完成的!原来自有皮条客出头。”

  吴志深到底还年轻,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好比霓虹灯。

  过一会儿他才冷冷说:“我不错是中间人。”

  刘玉芙也镇定下来,很肯定地答:“不,我的周末不出售,我不等钱用。”

  头一回合,吴志深碰了钉子。

  刘玉芙又说:“我不会取笑他人,我知道这种交易是存在的,但不是我,如果永培企业愿意出年薪廿万,我毕业后立即来报到。”她站起来。

  “慢着,刘小姐,你可以提出你的条件。”

  “我的条件?”刘玉芙又坐下来。

  “尽管说。”

  刘玉芙展开一个恣意的微笑。

  “我的条件是,希望他会跳得一脚好舞,我爱煞探戈,新近学会,想找人演出,除此之外,他还需有生活情趣,有幽默感,有上进心,还有,他最好不要超过二十八岁,呵,还希望他懂得接吻。”

  吴志深这个时候才晓得什么叫做啼笑皆非。

  刘玉芙接着问:“你可认识那样的人?高大英俊,兼有爱心,夏天潮热的晚上,吹奏色士风给我听,冬季寒夜,煮火锅给我吃,如果有那样的人,通知我,周末我马上来。”

  吴志深沉默。

  过一会儿,他说:“你如果有一百万,说不定可以找到那样的人才。”

  “一百万,那样的人只值一百万?”

  吴志深精神一振,“说多少。”

  刘玉芙又笑,“我不是买方,我怎么知道价目。”

  她站起来。

  “我派人送你。”

  “我接受,二时正我还有课。”

  刘玉芙走了。

  白衬衫,蓝布裙,强烈的性格,芙蓉般粉嫩。

  霍永培在吴志深办公室等。

  一见小吴,便说:“这房间不好,我已给你调到廿二楼去,那边面海,有风有水。”

  吴志深道谢。

  “她怎么说?”霍永培急急问。

  “她说,那样的人才,怎么只值一百万。”

  霍永培一怔,“你建议一百万?”

  吴志深摊摊手。

  “告诉她,那是一百万美金。”

  疯了。

  人到了一定年纪,掌握了一定的名同利,兼有点权势,就会开始专横。

  吴志深咳嗽一声,“一个周末一百万美金。”

  “是。”

  事后她可以退休了。

  “给我送套首饰过去。”

  吴志深不语。

  “挑欧洲款式,少女不喜大钻石。”

  吴志深职责所在,不得不向老板提出忠告,“此女十分懂得拿腔作势。”

  霍永培不在乎,“应该的,像她那般条件,应该的。”

  吴志深不作声。

  “志深,”霍永培叹口气,“我已经六十四岁了。”

  吴志深留神聆听。

  “志深,此刻我所有,以及最多的,不过是钱,用钱来换取一点乐趣,对方又有得益,有何不可?”

  吴志深想说些什么,又住了口。

  他是老板,他的世界里只有买同卖,他又一直成功,爬到巅峰,吴志深是什么人,岂可同他说有人不想做他的生意。

  “再试一次,志深。”

  “是。”

  “本票交易,可存到外国户口。”

  “是。”

  “她如果真的聪明,就应该接受,这样的数目不是天天赚得到,女孩子有私蓄傍身,爱做什么可以做什么,爱嫁谁可以嫁谁。”

  吴志深忽然问:“霍先生,你可会跳探戈?”

  霍永培一怔,苦笑,“我是苦出身,不会跳任何交际舞,一直找不到时间学习,缘何问起?”

  吴志深不出声。

  “你呢,志深,你可会?”

  “霍先生,我家庭环境欠佳,十四岁便替小学补习,我哪里懂这些。”

  霍永培哈哈大笑。

  吴志深却笑不出来。

  第二天,他又去等刘玉芙。

  这次,刘玉芙对他不客气了,“又是你?我告诉过你,我的周末不出售,别再来打扰我。”

  吴志深也不再委屈自己,“霍先生愿意付美金。”

  “一百万美元?”

  “是。”

  “那是很多钱很多钱。”

  “他有诚意。”

  但是刘玉芙仍然摇头,“有些女孩子会需要它,我不,我生活不错,我安于现状。”

  “那么,我会告诉他,你拒绝了他的要求。”

  “对,就那样说好了。”

  “这是他的见面礼。”吴志深递过一只锦盒。

  刘玉芙打开来看,“哗,一套蒲昔拉蒂,我一直想要这样的──你们怎么知道,真美是不是?”她连忙把手镯戴上,“这是可以戴的艺术品。”

  吴志深笑了,“你看,有钱多好,可以买到这样美的工艺品。”

  刘玉芙当然听得出言下之意。

  吴志深这个中间人发挥了作用,“先吃一顿饭好不好?”

  “他真的不是我喜欢那类型。”

  “他也知道。”吴志深很幽默。

  “你会在场吗?”

  “你要我做陪客吗?”

  “我恳请。”

  “好,明天,八时正,我来接你。”

  刘玉芙把首饰脱下归还。

  吴志深意外,“这是无条件送你的见面礼。”

  刘玉芙笑笑,“一定有条件,怎么会无条件,明日八时见。”

  吴志深真正困惑了。

  若即若离,就是这个意思吧。

  她到底想怎么样呢?

  愿意,还是不愿意?

  抑或,一时会不过意来,要先回家用计算机算一算,一百万美金到底有多少个零,然后,再作打算?

  可能她看准了霍永培的弱点,预备更进一步提出更辣的条件?

  她若不自量力,想与霍永培斗智斗力,可能博得一鼻子灰。

  慢着,说不定霍永培这次遇到煞星,身不由己,打算无限度付出。

  吴志深嘴角忽然露出笑意。

  噫!大都会世纪末,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就当是看场好戏吧,虽然他也有份演出,而且角色猥琐。

  小吴回到公司,向老板报告。

  霍永培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吴志深答:“想展示野心。”

  霍永培笑了,“我喜欢那女郎!”

  她不是他对手。

  不过他会让她,因他简直已似爱上了她。

  霍永培忽然叹息,“志深,你见过我那两个女儿。”

  吴志深不出声。

  “近三十岁的人了,还似一团泥,不可塑造。”

  吴志深不敢发意见。

  “怎么同人家比!”

  吴志深只是陪笑。

  “你查过我约会部,知我明晚无事?”

  “八点有一个会议,不是不可以推却的。”

  “嗯,叫史提芬区出席吧,还有,明晚你陪我去。”

  “是。”

  两个人都怕,要吴志深在一边陪伴,好笑?是有点可笑,讨价还价之际,有个中间人,方便许多。

  吴志深简直希望时间快快过,他期待这一顿晚饭。

  他八时正到刘玉芙家接她。

  刘玉芙已经准备好了。

  一件式样简单的黑色晚装,露背。

  呵,那是怎么样的肩同背,雪白粉嫩,丰硕动人,吴志深不敢逼视。

  “请,刘小姐。”

  刘玉芙笑笑上车。

  既然无心交易,她为何肯出来陪客?

  连见面礼都不收,完全免费,究竟有何居心?

  她没有戴首饰,年轻女孩子也不需要额外装饰,自然派,天生丽质,双目即系宝石,贝齿等于珍珠,那青春美是炫目的。

  车子驶到霍公馆,管家延他们入内。

  霍永培迎出来。

  刘玉芙笑道:“我来过府上一次。”

  霍氏道:“我知道。”

  他就在那次看见她。

  “刘小姐,喝些什么?”

  “有香槟吗?”十分可爱馋嘴的样子。

  霍永培笑说:“刘小姐可以天天喝香槟。”

  刘玉芙也笑眯眯,“少喝多滋味。”

  一对一答,都十分得礼。

  刘玉芙又问:“今晚吃什么?”

  “法国菜,主盘是龙虾。”

  “啊,”刘玉芙一合掌,“没话讲。”

  她眯起大眼睛,十分陶醉,非常明显,她酷爱享受,即不受巨额金钱引诱,何故?

  霍永培斟香槟给她,“刘小姐,你值得享用世上最好的物质。”

  “但是,我会快乐吗?”她慧黠地看住霍永培。

  吴志深心中绝倒,他对这少女佩服得五体投地。

  霍永培问:“因此,你拒绝了我的要求?”

  谁知刘玉芙仰起头笑了,“我拒绝了你?是吗,我拒绝了你?不,我不是来了吗,我打算好好享用晚餐。”

  霍永培这样的老江湖都一怔,且先噤声,且听下回分解。

  “霍先生,世上每个人见了你,都是钱钱钱,你见了世上每一个人,也都是钱钱钱,累不累,厌不厌,腻不腻?今晚,我们不提价目,不讲数字,我们吃,我们喝,我们聊天,如果霍先生不喜欢,我可以立刻走,霍先生,你说怎么样?”

  两个男人都呆住了。

  过一刻,霍永培说:“我总得付你酬劳。”

  刘玉芙立刻回答:“我是一个学生,你是大商人,一席谈话,我必获益良多,何必曰利?”

  霍永培沉默,不知是感动是惭愧还是有其他感受。

  吴志深在心中叹息一下,入壳了,霍永培入壳了。

  他一直奇怪这种老狐猩怎么会栽在女子手中,言听计从,付出绝大代价,现在他明白了,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们缓缓吃这一顿奇突的晚餐,刘玉芙与霍永培说到她的功课,她的生活,她的过去,她的盼望,她的将来,银铃似声线,纯真的语气,似乎一点企图也没有。

  ──没有企图?她为什么单刀赴会,独入虎穴?

  吴志深只觉紧张刺激。

  甜品碟子端上来,有小小银罩子,刘玉芙一打开,看到晶光灿烂的一条钻石项链,她诧异说:“这会砸掉大牙。”

  “刘小姐,试戴戴。”

  刘玉芙取起在脖子上比一比,“美极了。”

  “我帮你系上。”

  “不,霍先生,我前来吃饭,不是来收礼。”

  霍永培忽然问:“你到底来干什么?”脸色一沉,似欲发作。

  噫!写到这里,没有篇幅了,这个故事结局如何,读者就得凭自己的想像了,刘玉芙到底会不会接受巨额金钱,出卖她的周末?霍永培能否得偿所愿,抑或要付出更多,且需稍候片刻?而吴志深这个永远服从的职员,在永培机构,又是否继续步步高升?

  你希望刘玉芙吃完一顿饭就走,还是接受霍永培的照顾?你怎么想?

  别忘记这是一个功利至上的大都会,也别忘记刘玉芙与众不同,不等钱用。

  作者要收笔了,就此打住,哈哈哈哈哈。

  
 

 

 

 

 

一本小说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月亮背面》

  那日,陈朝光下班回来,发觉家里有客人。

  他的妻子李宇恒自书房探头出来说:“朝光,借用你的工作间,十分钟就好。”

  陈朝光一边脱外套一边答:“没问题。”

  然后他的脚步迟疑一下。

  终于他问老佣人王妈:“是什么客人?”

  王妈笑答:“是记者。”

  陈朝光真正纳罕,“记者,记者怎么会到我们家来?”

  “访问太太呀。”

  陈朝光本来正往台上卧室及休息室走去,听到这么新鲜的新闻,忍不住又走下来。

  只见书房门打开,宇恒正把人客送出门,不错,来人的确是一名年轻的女记者。

  记者有记者的打扮,英姿勃勃,穿着淡色外套长裤,配矿工靴,看到陈朝光,立刻笑,“你是李女士的丈夫吗?请问,你对李女士的著作有什么感想?”

  陈朝光一头雾水,不知如何回答。

  第二他不惯被人叫李宇恒的丈夫,第二,著作,什么著作?

  他竟在自己家里被蒙在鼓中,感觉太坏了。

  幸亏女记者赶时间,忽忽离去。

  陈家大门总算关阖上。

  陈朝光摊摊手,“这是怎么一回事?”声音已经不悦。

  李宇恒也收敛了笑容。

  她淡淡地答:“我写了一本书。”

  “你什么?”

  李宇恒提高声线:“我写了一本小说,交给出版社,上个月月底出版,到了今月中,已经印到第五版,共销了三万册,所以记者来访问我。”

  陈朝光“喔唷”一声,挪揄地说:“有这种事,编辑与读者可找到宝藏了。”

  宇恒不理,自顾自拉开门。

  “咦,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出版社开会。”宇恒穿外套。

  “你什么时候写的小说?”

  “写了有一年了。”

  “我怎么不知道?”

  这时候,宇恒辛酸地笑笑,“陈朝光,这一年来,你回家的次数不多,很多事,也难怪你都不知道。”

  她出门去了。

  变成陈朝光一个人在家里。

  他真没想到世事会轮流转。

  他向书房走去。

  王妈问:“先生,可在家吃晚饭?”

  “不,我在外头吃,”一想起来又问,“太太可回来吃?”

  “电视台访问太太,她没空。”

  “什么?”

  “电视节目‘闺秀专集’访问她。”

  陈朝光推开书房门,发觉书桌上放着一叠袋装书,走过去一看,发觉书名叫“一本小说”,取过,在手里秤一秤,颇具份量。

  李宇恒三个字,以宋体字端端正芷印封面上,忽然之间,陈朝光对这三个字有点陌生。

  这真是宇恒吗?

  他把书翻了翻,里边密密麻麻是字。

  陈朝光很少看书,尤其是小说,他用的,全是电脑磁碟资料。

  对他来讲,小说作家是神秘的,小说是高深莫测的。

  李宇恒写小说?

  真是不可思议。

  宇恒自大学出来就同他结婚,至今已是五周年纪念,她的正职是陪伴丈夫,副业是逛街吃茶,怎么会写起小说来。

  陈君把那本小说放下。

  宇恒一直是毫无主见,性格温和的女孩子,他就是喜欢她那样。

  陈朝光唯一的遗憾是婚后没有孩子,看过医生,做过多种检查,两人都没有毛病,可是膝下犹虚。

  不过,这同写小说有什么关系?

  陈朝光站起来对王妈说:“给我做碗面,我不出去了。”

  那一天,宇恒要到十一点才回来。

  她意外地看到灯光,“咦,你没出去?”

  陈朝光反问:“你想我出去?”

  “我没那样说过。”

  宇恒往楼上走。

  “宇恒。”

  “什么事?”

  “宇恒,你为什么不同我吵架?”

  宇恒答:“那是我的家教,我母亲说过,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以与人吵架。”

  陈朝光沉默。

  宇恒忽然问:“你有没有看那本小说?”

  陈朝光答:“那么厚,不知从何看起。”

  宇恒呵一声回房去关上门。

  他们分房而睡已有两年多,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实则上是宇恒一个人住在这幢小洋房里,陈君很少回来,宇恒从不过问,那是她娘家的教养,故此他从来不需要说谎瞒骗妻子。

  那夜,他自书房打出一通电话:“珍妮,我不来了。”

  对方唔地一声。

  “你在干什么?”

  “请你猜。”

  “听音乐。”

  “不,我在看小说,据说是近期最畅销的一本书,作者叫李宇恒,书名怪别致,就叫一本小说,我老觉得李宇恒这三个字有点热,你说呢?”

  “珍妮,你为何讽刺我?”

  “我怎么会那样做?”对方愣然。

  “明天再讲。”他啪一声放下话筒。

  然后,他因实在无事可做,终于取过外套,又出去了。

  第二天上班,陈朝光只见秘书迎上来,满脸笑容。

  “陈先生,陈太太写了那么一本好书,都不推荐给我们,还要我们自己买,真是!”

  陈朝光不出声,过了一刻才问:“写得好吗?”

  “好,当然好,最畅销呢,”秘书咕咕笑,“真没想到陈太太会写小说,而且部分描写大胆。”

  “大胆?”

  “是啊,陈先生,你不觉得太胆吗?”

  陈朝光不语。

  “陈先生,你一定看过多次吧,是不是你鼓励陈太太创作?”

  “今天早上,有几个会议?”

  秘书立刻识趣退下。

  中午,他到附近会所去午饭,一贯碰到许多熟人。

  “老陈,真没想到你太太是名才女。”

  “这本书是宇恒写的吧,几时叫她签个名。”

  “照片拍得不错。”

  “哪里有照片?”

  朋友把一张报纸递过来。

  呵,一定是那日那个女记者写的那篇访问,图文并茂,背景正是陈宅书房,照片的确拍得很好,捕捉到宇恒秀美敏感的神情。

  陈朝光讶异了,原来字恒这些年来一直那么美,难得的是她双目中仍然有一丝小女孩似的腼腆。

  朋友抱怨:“都瞒看我们,几时开个庆祝会,叫我们也高兴一下。”

  “是是是。”

  陈朝光没把那顿饭吃完。

  他跑到书店去。

  “我想买李宇恒着的一本小说。”

  店员笑,“每个人都想买,新书明天到,我替你留一本吧。”

  “什么,都卖光了?”

  “先生,供不应求,洛阳纸贵呢。”

  “那本书说些什么?”

  “是篇爱情小说。”

  “你认为写得好不好?”

  “笔触十分细腻,感情丰富真实,十分难得。”

  “一定有个故事,故事大纲说些什么?”

  “先生,你不想自己看吗?”

  “请率先告诉我。”

  “故事说一个少妇遭丈夫冷落,另结新欢。”

  “什么?”

  “对不起,我要去招呼那边的客人,你明天来取书便可看到那精彩的故事。”

  陈朝光的胃部像是被塞进一块石头。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本小说?

  难怪亲友的笑容如此古怪,原来他们都在讪笑他。

  陈朝光涨红了面孔,淑女李宇恒终于发作了,她终于找到叫他好看的方法,她也是人,她当然会想到报复,他把她冷落了那么些年,把她搁家中当件家具,他活该受到这个恶果。

  可是,她不该在公众面前数落他,不该当着千万读者暴露家事。

  陈朝光不欲再回办公室,一迳赴珍妮家。

  珍妮住在市中心酒店式豪华公寓一个单位里,她刚自泳池上来,尚未更衣,看见陈朝光,有点意外,“陈老板,你好,不是突击检查吧。”

  陈朝光哪里有心情与她说笑。

  “咦,怎么了?”珍妮斟杯拔兰地给他,“有话慢慢说。”

  “你看完那本小说没有?”

  “哪本小说?”珍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朝光心中有气,连她也落井下石,乘机来奚落他。

  但是他不得不说:“李宇恒写的那本。”

  “呵陈太太的大作,城内每个人都是陈太太读者。”

  “你觉得放事怎么样,是否自传?”

  珍妮看着他,“你没读过?”

  “没有空!”

  “啧啧啧,你应该对她多关注些,给她多一点时间,她现在不好欺侮了,女人有了名气,等于有了武器,女作家、才女、女名人……陈朝光,你要当心呵。”珍妮哈哈哈笑起来。

  陈朝光瞪着她?他不相信珍妮会宰灾乐祸,这些年他供养她,负责她的生活,把她自半红不黑的歌坛打救出来,可是她感激他吗?她不。

  珍妮感喟地说下去:“陈老板,你对人没有尊重,陈太太在小说中形容得对:‘他觉得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附属品,好比棋子,任由摆布,却没有足够的智慧令旁人信服’,那是你吧,陈老板,她写得真好。”

  陈朝光霍一声站起来,打开门就走。

  珍妮并没有叫住他。

  他们俩不知谁已经受够了谁。

  陈朝光发誓他再也不会踏足这幢公寓,当然亦会即时止付所有经济上援助。

  她竟敢挪揄他,她以为她是谁?他来买笑,她负责卖笑,她居然嘲笑他。

  陈朝光气冲冲回家,车子连冲了三盏黄灯。

  用锁匙开了门,王妈迎出来。

  “先生,快看太太上电视。”

  陈朝光忍不住坐下来,“太太呢?”

  “太太出去开记者招待会,这是昨天录映的节目,你看太太多么漂亮。”

  怪不得黄妈赞叹,萤幕上的李宇恒穿一袭简单的珠灰色衣裙,雍容秀丽,忽然像是听到一个不该听到的问题,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陈朝光不由得吩咐:“声音扭高些。”

  王妈开大了电视声线。

  陈朝光听见宇恒答节目主持人:“小说当然纯属虚构。”

  “有意再接再厉吗?”

  “第二部小说已在构思中。”

  “太好了,我会等看看那精彩的故事。”

  “谢谢你。”

  那真是宇恒吗,陈朝光迷糊了,他对她开始产生敬畏,噫,没想到她有这般能耐,叫万千读者为她着迷,现在传播媒介把她视作宠儿,而他,他是最接近这颗新星的人。

  陈朝光略觉飘飘然。

  这时访问已经结束,王妈听见声响,站起来说:“太太回来了。”

  陈朝光不由得也向大门迎出去。

  只见宇恒精神焕发地开门进来,她换了个新发型,配着副新耳环,端的神采飞扬,看得陈朝光发兽。

  她笑着说:“正在赶印第七版。”

  王妈接过她的外套手袋,“我去斟茶。”

  陈朝光双手插裤袋里,闲闲地说:“要好好庆祝。”

  宇恒一呆,“庆祝?”

  “是呀,亲友们都说值得庆祝。”

  宇恒淡淡说:“太夸张了,我不喜欢高调。”

  多年来陈朝光第一次尝试讨好妻子,却被她一口拒绝。

  他有点手足无措。

  夫妻间永远占上风的地发觉自己已败下阵来。

  “明日出版社有个酒会,你要来吗?”

  “酒会?”

  “为我举行的一个小小私人酒会,你若有空──”

  “不,我没有兴趣。”

  宇恒耸耸肩,并没有再恳求,回房间去了。

  陈朝光呆了一会儿,才问自己,你怎么会在家里,外边有的是红的灯,绿的酒,你怎么会被一本小说打乱了阵脚?

  半晌他问王妈:“开饭没有?”

  “先生,你在家里吃?”王妈一惊,“我没备菜。”

  “太太怎么吃?”

  “太太在房里吃碗鸡粥即行。”

  “我也吃粥吧。”

  好不容易两夫妻都在家,又不愿一起吃饭。

  连王妈都不知道该如何侍候他,也难怪,他有时一星期也不回来一次。

  李宇恒已经出名了。

  对她,他不能再掉以轻心。

  第二天早上,他问她,“你那个酒会,在什么地方举行?”

  “在四季酒店春雨轩,下午五时。”

  陈朝光嗯地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宇恒早已习惯,信不信由你,她同他,有时十天八天也不交换意见。

  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这是我的订婚礼物吗?”

  “是,你还记得。”

  “怎么忘得了,不知挑多久,不是嫌钻石大小不对,就是颜色不好。”

  宇恒不语,真不能置信,他俩曾经深爱过。

  “预备在酒会中佩戴?”

  “是,出版社的形象指导吩咐我打扮得隆重些。”

  陈朝光点点头,“应该的。”

  真没想到还有专人负责女作家的形象,社会真的进步了。

  那日,他在公司坐到五点,终于忍不住,往四季酒店走过去。

  幸亏是自己的生意,这几天行动如此失常,才不致于影响饭碗。

  陈朝光满以为是一个小小的私人酒会,廿来三十人,可是到了现场,发觉人头涌涌,起码已有百来人聚集,且陆续有来。

  他张大了嘴,这样隆重的场面。

  而李宇恒是今晚的主角!

  接待员问他要请帖。

  “我没有请帖。”

  “先生,我们的规矩是凭请帖入场。”

  “我是李宇恒的丈夫。”

  到此,他不得不把李宇恒三个字抛出去,这真是破天荒第一次,陈朝光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日他会借宇恒的牌头。

  那接待员”听,马上挂出笑脸,“原来是陈先生,为什么不早说,李小姐一早吩咐过了。”

  什么,她知道他会来?

  现在,她又在什么地方?

  这种场合在都会中并不少见,每间大酒店的宴会厅都座无虚设,不过陈朝光没想到居然有出版社为宇恒举行这样的盛会。

  他取过一杯香槟,喝了一口。

  他看到宇恒了。

  她那含蓄的品味终于派到用场,宇恒穿着一件毫无装饰的黑色吊带裙,简单大方,头发挽上去,化妆亮丽,脖子上戴着那串钻石项链,此外,就是左手无名指上订婚与结婚指环。

  陈朝光从一个距离看过去,哗,真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这些年来,他怎么会冷落了她?

  比起她,他只不过是个庸俗的小生意人。

  去年,听了某医院某总理劝导,捐了笔七位数字款子,名字也不过只在报尾巴上出现过一次,现在,李宇恒不费分文,不不,还有大笔版税可收,已经名扬全城。

  只见记者上前去替宇恒拍照。

  宇恒接受得真好,一点也没有对镜头矫揉做作,搔首弄姿,一贯大大方方,拍完照后还说声谢谢。

  陈朝光身后站着两位客人,议论纷纷。

  “长得真美。”

  “没想到文笔好,相貌更好。”

  “可见上天有时颇为偏心。”

  “出版社这次可掘到金矿了,如今肯执笔的人少,借写作出锋头的人多。”

  “听说她第二本小说已经动笔,出版社派了一名秘书及一名资料理集员给她用,怕她分心。”

  陈朝光听在耳朵里,啧啧称奇。

  他们把她当明星一样。

  或许,宇恒已经是一颗明星。

  陈朝光又见到几位男女演员跟着进场。

  “小说要改编电影了。”

  “意料中事耳。”

  李宇恒的社交圈子,一夜之间扩大了千万倍。

  陈朝光没有上前与妻子打招呼,他悄悄退出去。

  缓缓地走回停车场,取过车子,静静驶回家。

  他坐在书房沉思。

  土别三日,刮目相看,宇恒已非吴下阿蒙。

  下一步她会怎么做?

  陈朝光有点不安。

  她会不会报复这些日子来他对她的冷淡?

  她会不会同他离婚?

  陈朝光从来没想过离婚,还能到什么地方去找这样理想的妻子?妆奁丰盛,给他绝对自由,通情达理,现在,又有名气。

  他得留住她。

  可是,又不能做得太露痕迹。

  怕只怕她发觉他在乎她,会得刻意为难。

  他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一直坐到宇恒回家。

  宇恒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想必是出版社工作人员,与她在客厅里又议了一会事,才道别出门。

  这时陈朝光才出来。

  他说:“酒会很热闹。”

  宇恒看他一眼,诧异地问:“你来过了?”

  “我没打扰你。”

  “太见外了,他们都很随和。”

  “累不累?”

  “还好,我的鞋子舒服。”

  宇恒一向不愿穿高跟鞋,陈朝光曾多次不耐烦地告诉她,女人的鞋跟越高越漂亮,今日,他可不敢再吭声。

  这时宇恒也发觉了,“最近公司生意如何,不需要应酬日本客人?”

  “说实在的,我也累了,”陈朝光咳嗽一声,“我打算叫亨利欧多做些。”欧是他的排档伙伴。

  “那也好。”

  语气平淡,可见并不关心。

  陈朝光说:“公司里──”

  宇恒索性打断他,“下了班就别再挂住公司了,你说对不对?”

  她匆匆回到自己房间去关上门。

  陈朝光低低骂一声,不,他骂的是他自己。

  亡羊补牢,这个牢恐怕不容易补。

  不过,宇恒对他,也没有比往日更不耐烦,这已经是好现象。

  陈朝光讪笑,什么,阁下在试图挽救这段婚姻?

  那夜,他在书房逗留到天亮。

  一早起来,意外地发觉宇恒在厨房里喝咖啡看报纸。

  两夫妻异床异梦已有多年。

  这还是多年来第一次交谈。

  “昨天酒会的消息全登出来了?”

  宇恒笑道:“报尾巴上一点点。”

  “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

  宇恒意外,“你不反对?”

  “我支持你,”不支持也不行,落得大方,“你应该有自己的兴趣。”

  “我已经觉得压力了。”

  “工作当然有台压力,放、心去做,别把销路放心中,自由自在,才会写得好。”

  宇恒颔首,“谢谢你的忠告。”

  陈朝光看看钟,“我要上班了,对,中午有空吗,一起吃顿饭如何?”

  “中午我约了新光日报编辑见面。”

  “在什么地方,或许,你可以介绍他们给我认识。”

  宇恒讲了地点时间。

  “中午见。”

  从现在开始,他要谨慎地做李宇恒的丈夫。

  列扭公案之前,他先到书店去,买了那本小说,打算尽快把它看完。

  陈朝光,瞧你的了。

  秘书见到他,立刻说:“陈先生,珍妮小姐找。”

  陈朝光想一想,“说我出了埠。”

  秘书笑,“多久才回来?”

  陈朝光答:“半年吧。”

  “她会相信吗?”

  “替她多付一年房租好了。”

  “是陈先生。”

  陈朝光忽忽掩上办公室门,打开那本小说,读将起来。

  小说一开头这样写:“我结婚已经五年了,时常觉得寂寞,时常渴望被爱护的感觉……”

  
 

 

 

 

 

月亮背面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月亮背面》

  都几乎深秋了,天气仍然那般燠热。

  李少强用手帕抹了抹汗,叹口气,继续等下去。

  挂在脖子上的照相机仿佛越来越重,他摸摸自己酸轻的肩膀,噫,这简直是非人生活嘛,直在这里守候了三日三夜,猎物尚未出现。

  不不,李少强不是私家侦探,他替一本杂志做娱乐新闻记者,那种职务,简称娱记。

  他这次出击目的是徐思薇。

  徐思薇是谁?她当然是此刻银幕上最红的一张面孔,否则李少强怎么夙夜匪懈地守在这里。

  前些日子,在会议室中,总编辑一进来,就朝李少强开炮。

  “少强兄,你不是最著名会泡制独家新闻吗?怎么跳槽到了我们这边,久无新猷,变得人云亦云呢?太令人失望了。”

  李少强喉咙发痒,可是说不出话。

  各同事多多少少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老编又说:“少强兄,加把力好不好,大家都看你的了,也给我们立一个榜样呀。”

  李少强要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人类的一张嘴,才是世上最厉害的武器。

  老编似笑非笑,“怎么样,少强兄,有什么好主意?”

  李少强清清喉咙,“我在想──”

  不知是谁,落井下石,嗤一声笑出来。

  大家跟看也笑了。

  李少强此刻反而心平气和,大不了知难而退,辞工不做,反正寡母尚余些许节蓄,不需他供奉。

  他轻轻说:“我想做一个专辑,大约十三集左右,每周一次,登三个月,反应好,大可再来一辑,专辑叫做月亮的背面。”

  老编点点头,“说下去。”

  “很多人不知道,我们在地球上看月亮,永远只能看到正面,背面是何情况,完全陌生,科学家要放出资料卫星绕到背后去拍摄照片,传返地球,才获得些少端倪。”

  老编不住颔首,“你打算做那只资料卫星?”

  “是。”

  “很好,谁是月亮?”

  “当然是广大读者最有兴趣的人物。”

  同事们听到这里,对李少强又发生了新的兴趣,议论纷纷。

  老编笑吟吟,“好,你去办吧,我们翘首以待。”

  散会。

  这就是李少强守在徐思薇家门口的原因。

  月亮背面已经写到第五辑了,反应不错,口碑甚佳,最近老编走过李少强的桌子,会顺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少强图文并茂地介绍名人生活另一面,其实事先得到他们允许,所谓背面,不过是另一角度看正面,谁真会把、心底最黑暗的私事告诉一个陌生的记者。

  不过今人讲话比前人坦率,少强颇得到了些独家资料。

  访问了半退休身家丰厚的名歌星罗碧珊,谈到她的财产,她笑道:“何必提到钱,不过,已经是九位数字了。”

  又首次说到两段失败的婚姻,一点都不介怀,笑吟吟地说:“都嫌我不够好,我受到变相鼓励,不得不努力做得更好,不负所望。”

  妙人妙言。

  连挑剔的老编都说:“罗碧珊真出尽一口乌气,甩掉她的人此刻在小餐厅里做龙套。”

  成功是最佳报复。

  李少强去拍摄了那两个人的生活近况,登在同一期,不知怎地,只见罗碧珊艳光四射,那两位先生万分憔悴。

  玩笑开大了,少强收到恐吓电话。

  “你当、心你那只右手!”

  可是杂志社有录音设备,马上通知警方依法处理。

  李少强一洗颓气,变为公司新宠儿。

  可是要求访问徐思薇之际,却遭受滑铁卢。

  一次又一次,她拒绝与记者接触,只托经理人推工作忙。经理人笑道:“少强,她怕你那支笔。”

  “她是公众人物,不能干涉人家怎么写她,太过份,大可诉之公堂,我不会令任何人下不了台。”

  “访问可否让她先过目才刊登?”

  李少强嘿一声,“不可以,我不是替她宣传的公关主任,我是一个记者。”

  “那,少强兄,改天我请喝酒。”

  记者都有点蜡烛脾气,你越是不给,他越是想要。

  于是便出现了这种三更半夜守门口的现象。

  徐思薇的住宅在近郊,雪白的一幢小洋房,她收入虽丰,据说还不是自己买的,李少强又累又渴,气馁中不禁想,做女人真好,尤其是年轻漂亮会点手段的女人,十七岁出道,廿五岁好退休了。

  男人,男人可真得捱足一辈子,贱拘一样。

  守了三夜,徐思薇终于驾著名贵跑车回来了。

  李少强看到车头灯,连忙迎上去。

  车里只得徐小姐一个人,一见到生面人,立刻绷紧了脸,俏丽浓妆的面孔隐隐现着煞气。

  “你是谁?”她喝问。

  “皇牌杂志记者李少强。”

  徐思薇一听,立刻说:“我没空,你杯葛我好了。”

  李少强说:“徐小姐,我们之间,是否有某些误会存在?”

  徐思薇冷笑一声,“没有误会,贵杂志的作风下流,我十分不齿,无商量余地。”

  她按响车号。

  护卫员闻声赶来。

  李少强不甘心,“我们作风正派,并无不当。”

  徐思薇哼一声,“不择手段,揭人隐私,至为卑鄙,你这种记者,为虎作伥,是为烂脚,毫无人格。”

  李少强一生从来没被人这样毒骂过,不禁呆在当地,作不得声。

  此时护卫员也赶至,“徐小姐,什么事?”

  她大声说:“报警!说有来历不明人物鬼头鬼脑作彩盘状。”

  李少强这下子可真生气了,拿起照相机,咔嚓卡噤,拍了多张照片。

  护卫员把他拉到一边,徐思薇的跑车呼啸而过。

  “先生,你快点走吧,徐小姐的脾气不好。”

  “唏我的脾气也不好。”

  那护卫员笑说:“可是先生你不是大明星。”

  真的,同人不同命。

  “屋子有什么人进出?”

  护卫员笑道:“记者先生你想打烂我的饭碗不成?”

  李少强锻羽而归。

  他愤而把徐思薇粗鲁对付记者的照片公开。

  谁知第二天,她的经理人即召开招待会:“思薇最近正拍摄一套有关问题少女影片,剧本太过精彩,以致入了戏走不出来,精神倍感困扰,正在看心理科医生,以致有该宗意外发生,我们深感歉意。”

  反而替她做了免费宣传。

  李少强被老编嘲笑,“碰到定头货了。”

  李少强悻悻然,“我同此女耗上了。”

  “那敢情好,读者有福矣。”

  真是,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少强努力搜集资料,发誓要把徐思薇整个底掀出来。

  怒火遮眼,他并不觉得无聊。

  他很快得到资料:徐小姐出身贫困,自幼在姨母家长大,母亲系化粉品公司售货员,父亲有葡萄牙血统……

  李少强抬起头,英雄不论出身,巾帼亦不论身世,他有点佩服这个女孩子,她少女时期所欠缺的,此刻几乎已全部得到了。

  李少强试图自她身边的人下手,他去走访徐父。

  徐父并不姓徐,他另外有个葡萄牙姓名叫罗郎格斯,见是记者不允开门,挥挥手,揉揉黄色的眼睛,“她有照顾我,我无话可说。”随即关上门。

  守口如瓶,李少强无奈又找另外一条线索。

  摸到她姨母家,姨母客气地招呼记者,“看,这幢公寓是思薇替我置的,又出资金给表兄们做生意,我有点羞愧,俗称无功不受碌,思薇真是好孩子。”

  李少强又失望了。

  不行,她经已收买了所有亲人。

  但是一个人,总有敌人吧。

  要在她敌人身上下手。

  可是敌人们早已讲遍他们可以讲的风言风语,全然没有新鲜话题,真令李少强头痛。

  一日,他正在忙另外一篇访问,电话来了。

  李少强去接听,那是徐思薇的经理人。

  “李兄,”他开门见山,“思薇想与你说几句话。”

  奇怪,他们都与他称兄道弟,可是事实上,一点也不尊重他。

  徐小姐严峻的声音来了,“李先生,假如你再骚扰我的家人,我会通知警方。”

  李少强说:“徐小姐在警方好像有很多熟人。”

  徐思薇的声音更冷,“李先生,请问一个识字的人是如何堕落到你这种地步的?爱写字,大可写小说、散文、政论、专题,是怎么样的虫豕,专门揭人隐私为乐?”

  李少强看了看话筒,放下,默不作声。

  他抬起头。

  其他的同事正在忙他们份内的工作,挥着汗,互相有商有量,偶然也会笑起来,气氛非常融洽,真叫人羡慕。

  他们都不喜欢他,李少强叹口气,并且看不起他。

  会不会到了检讨自我的时候了?

  电话铃又响,李少强喂一声。

  “对不起,思薇、心情不大好。”仍是她的经理人。

  李少强不出声。

  “李兄,薪水与稿费有限,何必为区区几文钱如此精忠报国,得罪天下苍生?”他停一停,“将来离开这份职业这个岗位,你也总得见人呀,是不是?”

  李少强再次挂断电话。

  他们都说得对。

  李少强是被人利用了。

  写这种题目,写得越好,作者越是吃亏,臭名四播,以后谁还敢同他多说一句话。

  得益的只是杂志社。

  李少强沉默。

  那个星期,他那篇访问稿笔下留情。

  老编马上看出来了,召他入编辑室。

  他把原稿扔还给他,“少强兄,头几篇写得好好的,怎么忽然软了下来?”

  李少强不语。

  “拿回去改一改。”

  “这正是改过后的新风格。”

  老编也不客气,“编辑部不喜欢这种风格。”

  “我不能做得更好。”

  “少强兄,不必谦虚了,谁不知道你那一支笔最厉害。”

  李少强辛酸地涨红面孔。

  已经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当初高价控角请你过来,也是为着这支笔,真是,谁的功力都不及你。”

  李少强站起来,悄悄离开编辑室。

  他告了半日假,驾着车一直往郊外驶去。

  他想喝杯啤酒散散心。

  他走进郊区酒店的酒吧。

  在黝暗的走廊里,他看到一个熟人。

  李少强连忙闲至一角。

  那个头上包着丝巾,戴着墨镜的竟是徐思薇,他化了灰都认得她。

  她在这里等谁?

  李少强心里想,得来全不费工夫,新闻送上门来了。

  他一声不响躲在一角。

  幸亏照相机就在身边,他打开了镜头。

  徐思薇好像有点焦急,忽然她抬起头,向前看去,呵,她等的人来了。

  李少强吸一口气。

  头条新闻。

  那是城里著名的大导演,已婚,妻子非常能干,他到这里来私会她?

  李少强立刻按动照相机,拍下一连串精彩镜头。

  她与他走进酒店电梯,电梯门关上,电梯升上去,一直到十二楼停止。

  李少强立刻回杂志社去冲晒底片。

  第一时间把成叠照片放在老编桌子上。

  “哗,精彩绝伦!你真是徐思薇专家。”

  李少强的、心一动,谁说不是,他花太多时间在这个女子身上。

  隔一天这辑照片便在杂志上披露,十分哄动,销路之好,几乎破了纪录。

  可是为什么,李少强却觉得有点茫然?

  他比往日沉默许多。

  三日之后,徐思薇反击了。

  她联同导演、导演夫人、以及酒店公关经理一起招待记者,证明那一日是导演生日,大家为他在酒店房间举行生日会,她特地在楼下迎接他。

  徐思薇并且派发大量照片,生日会中起码有十多位客人,位位都是人证,还有,酒店工作人员证实生日会的确是在李少强拍照的同一日。

  这是颇为轰动的一宗娱乐新闻,配合了新片上演,为导演与徐思薇做了极大的免费宣传。

  接着一连串的电视台访问,徐思薇都针对李少强:“某些记者是害群之马”,“我不是说所有记者,大部分记者都是我的朋友,历年来帮了我许多忙,可是有些人唯恐天下不乱,心态可耻。”

  李少强一声不响地辞了职。

  老编大惑不解。

  “老李,你的事业如日方中,为何请辞?这样吧,你且放两个星期假,我找人替你,这段期间,我同老板商量,加你薪水,你看如何?”

  李少强不作声。

  他澈头澈尾被人利用了。

  整个徐思薇事件是个圈套。

  那天在酒店,他们专程等他去拍那辑照片。

  怎么知道李少强会在该郊区酒店出入?那还不容易,雇一个私家侦探即行。

  徐思薇知道正面惯性宣传已经达不到效果,故此利用一个娱乐记者的好奇心及职业上的缺憾来做成这件新闻。

  她先激起他的愤怒,使他有报复心理,怒火之下,不及深思,为什么新闻会凑巧在等他。

  然后,以被害人身分尽量侮辱这个指定的记者,博取同情。

  她成功了。

  李少强觉得自己真正像只虫豕。

  他躲在家中检讨自己,十天八天没上过街,心情颓丧,忽然一日起床,思想变得通明,他看透了整件事,搔播头皮,一笑置之。

  接着他去报名攻读硕士班,整个肩膀都好像轻松了。

  不知不觉已经工作了七年多,是该暂时告一段落,休养生息,乘机加油充实自己。

  他决定淡出娱乐新闻版。

  编辑部终于接受他辞职。

  他意外的收到徐思薇经理人的电话。

  “喝杯茶好吗?”

  “我已退出,别浪费弹药了。”

  “叙叙旧而已。”

  “我也被你们利用得够了。”李少强苦笑。

  “李兄,这个功利世界,不是我用你,就是你用我,互相利用最好不过,等到没有利用价值之际,谁来彩你,李兄此刻因徐思薇缘故声名大噪,难道没有好处?待机复出,当非吴下阿蒙矣。”

  李少强无言。

  “出来喝杯茶吧。”

  每个人都像他的师傅,李少强服贴了。

  他们约好在某咖啡室等,李少强准时到,等了二十分钟不见人,刚想去拨电话,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李先生,别来无恙乎。”

  一看,有点意外,来人却是徐思薇。

  她今晚淡妆,白毛衣,灰长裤,平底鞋,头发束在脑后,李少强停睛一看,不得不承认那是个可人儿。

  “呵,怎么是你。”

  “正是我。”

  “请坐。”

  “李先生,”她拿起咖啡杯,“我敬你。”

  “敬我?为什么敬一个瘪三?”

  徐思薇一怔,“我从来没有那样说过。”

  “你不止一次骂我卑鄙。”

  “李先生,那不过是在观众面前做的一出戏。”

  “我不是演员。”

  “偶而帮忙,客串演出,成绩斐然。”

  “今晚是你约我出来?”

  “是。”

  李少强站起来,“失陪。”

  “李先生,请你坐下来。”

  “还有什么事?”

  “我愿意接受你的访问。”

  “什么?”

  “我愿意接受你的访问。”

  李少强这才知道他没听错,不由得又坐了下来,多么讽刺,绕了那么大一个圈子,造成那么大的误会,结果,徐思薇愿意坐下来接受他的访问。

  徐小姐看着他,“你不是想知道月亮背面的故事吗?”

  李少强想了一会儿,“不,我已不感兴趣。”

  可是徐思薇着急了,“我一定详尽和盘托出。”

  “请你找别人写吧。”

  “别人哪有你写得好。”

  “算了吧你,”李少强笑,“你的记者朋友多的是,徐小姐,我已转行。”

  “你转了行?”

  “正是,你启发了我,你看我,好端端一个记者,什么题目不去写,偏偏追综一个女演员的私生活,受到百般刁难,侮辱,最后还被人家利用,徐小姐,世上有许多大事在发生中:波兹尼亚战火不停,索马利亚饥荒并无太大改进,资料卫星已去到冥王星……我为何坚持做这样无聊的访问?你的财富从何而来,关公众什么事?徐小姐,你找别人吧。”

  “可是,你最了解我!”

  什么。

  李少强笑得眼泪都流下来,“徐思薇,我相信只有你自己才最了解自己。”

  徐思薇十分尴尬。

  李少强喝干了杯里的咖啡,“没想到我也有自尊心吧,不,我对访问演员没有偏见,大家平起平坐,心平气和地做一个访问,必定精彩,我有许多演员朋友,他们都不端架子,他们当记者是朋友,徐思薇,你,你是害群之马。”

  他说完了,掏出钞票,放桌子上,离去。

  不,他并无痛快的感觉,他只觉得无奈。

  是他自己不好,降格到这种地步去追求一段访问。

  李少强在路上踯躅。

  等到他不要写这段访问了,她却倒过头来求他。

  演艺界没有娱记如何生存?但是若干气焰高涨的明星竟把话倒过来说,能不令人感慨万千。

  正要过马路,李少强听见身后有人说:“我十五岁就出来工作了:“

  他大奇,转过头去,只见徐思薇与经理人站在他身后。

  李少强骇笑,“大明星,你有无搞错,你缠着我干什么?”

  经理人说:“老李,帮个忙。”

  “笑话,”李少强拱手求饶,“我怎么帮你们忙?我已退出这个行业,打明日起,我的专访将包括本市医疗设施严重不足及老人问题需要救亡等,对不起,我有事先走一步。”

  李少强叫了部计程车忽忽离开是非之地。

  回到家,他一声不响埋头大睡。

  过了两日,打开某报娱乐新闻版,突然看到一则小小启事。

  “我徐思薇从前对李少强君的诸多意见纯属误会,特此致歉。”

  李少强放下报纸,这无异又是另一套宣传手法。

  老编的电话跟着来了,“老李,你若不追这条新闻,你就是个白痴,我把你薪水加倍,请你回巢,老李,你那口气到此刻也该消了。”

  李少强不语。

  “老李,我给你三分钟考虑。”

  李少强呆呆看着窗外。

  三分钟后,电话又来了,李少强取起话筒便问:“加倍?”

  “是,加倍,闲时还拨篇幅让你写本市青少年与毒品问题,好不好?”

  “为何这样客气?”

  “因为你此刻已是本市至红的娱记。”

  “我半小时后上班。”

  老编松口气放下电话。

  是,一点也不错,这是一个互相利用的社会。

  傍晚,徐思薇特地到杂志社来,与名记者李少强合照,握手言欢,冰释误会。

  她的访问,由李少强执笔,将于下期刊出。

  “我将源源本本,把往事和盘托出。”

  “你同某小生的事会不会解释一下?”

  “会,请阅访问。”

  李少强不禁飘飘然。

  待徐思薇走了之后,老编洋洋得意地教训诸同事:“看到没有?聪明女对聪明仔,不分胜负,各有得益。”

  同事们只得唯唯喏喏,各自去进行该天工作。

  李少强摊开稿纸,开始写他的访问稿。

  怎么又回来重操故业?不是说要退出去读硕士班吗?

  他笑了。

  手段比手段,机智斗机智,人生路走得久了,谁还同谁讲真话论真情意。

  李少强捏着一把汗,这次,真是险胜。

  
 

 

 

 

 

一千五百日后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月亮背面》

  王俭持睁开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他尝试移动双手,忽然听到一具仪器密切的警号声嘟嘟嘟地响起来,一定由他的手所引发。

  接著有人走进来,“醒了,病人醒了。”

  王俭持挣扎。

  有人轻轻按住他,“不要动,我是陈医生,”有电筒的光芒集中在他的眼前,医生在照他的瞳孔,“你终于醒来了。”

  王俭持本能地闭上双目。

  “能说话吗?”

  王俭持声线沙哑,“我为什么在医院里。”

  “你为什么在医院里?”医生像是听到一个最不易解答的问题,“据我所知,你在这里已经躺了三年多,你是本院昏迷时间最长的病人。”

  王俭持呆住了,他喉咙发出嘎嘎的声音来,颓然倒在枕上。

  接看医生与看护与他做一连串的测试,他均一言不发,三年了,他竟躺在这里一千五百多个日子。

  看护年轻而秀丽,笑容可掬,“需要什么,尽管对我说。”

  “告诉我,”王俭持问:“我因何入院?”

  “你不记得了?”

  “请你提点。”

  “你在家做木工,电锯的插头没正式接驳好,接触到金属,你触电昏迷。”

  王俭持想起来了。

  那不是他的家,那是美宽的家。

  美宽!他的亲密女朋友。

  他认为美宽的新居少了一张屏风,由他帮她设计,于是在小小露台上开工。

  他记起来,屏风已做了一半,他这个艺术系学生正洋洋得意,就在那个上午,他的电锯误搭在铁栏杆上,他只觉得浑身一震,就失去知觉。

  “那,那只是昨天的事!”

  “不,王先生,三年已经过去。”

  “美宽,我要去找美宽。”

  “王先生,你如有电话号码,我大可帮你联络,你此刻不便走动。”

  王俭持立刻报上号码:“施美宽,六○四二一三一。”

  “我尽快帮你去打。”

  “还有,公司是九二二一八八八。”

  王俭持松口气。

  幸亏父母早已故世,不然的话,他们不知多么伤心。

  此刻,他心里只有美宽一人。

  半晌,看护回来了。

  “怎么样?”

  “家里号码不对,接电话的人说是间教会。”

  王俭持焦急万分,“公司呢?”

  “施美宽两年前经已离职。”

  “什么!”

  “王先生,别担心,先处理身体再说,你要经过一连串严格的物理治疗方能出院,本市那么小,找一个人并不难,明查暗访,你一定会得到答案。”

  “她──有没有来看过我?”

  看护歉意答:“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调到这里工作不过五个月。”

  王俭持沉默下来。

  “有一位区先生,倒是每星期日下午总来看你。”

  区阳,是区阳,他的老同学。

  过了几天,他情况略好,便拨电话给区阳。

  他仍在宇宙广告公司做事,好家伙,一定升了级了,有秘书莺声呖呖替他问明客人姓名及原委。

  半晌,区阳的声音传过来,“你说你是谁?”有点不客气。

  可是王俭持一听到老朋友的声音几乎落下泪来,“老区,我是王俭持,我醒了。”

  老区一怔,随即斥责道:“你这人好无聊,拿这种事开玩笑,王俭持是我好友,此刻躺医院里,你竟拿这种题目挖苦我?”

  “老区,我真是俭持,老区,请告诉我,美宽在何处?”

  那一头沉默良久,然后老区说:“谢谢天,真是你,我马上来。”

  半小时后他就到了。

  三年不见,老区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不用说,他在事业上一定春风得意。

  这个热情的好人泪盈于睫,握住老友的肩膊一直摇。

  王俭持比他小几岁,他是他的师兄,可是现在看上去,俭持比他老多了。

  躺病床上三年,肌肉萎缩,液体食物营养太好,体内脂肪大大增加,再加上头发长久没有修理,衣衫不整,简直是个疲懒汉。

  王俭持开口便问:“美宽呢?”

  老区反问:“你几时出院?”

  “出院也没地方好去。”

  “回家呀,别忘了你有家,我一直替你交差饷,每隔一头半个月叫人去打扫灰尘只是有时也会利用它招呼客户。”

  是,那幢在市郊的小洋房是王俭持父亲的遗产。

  原来这些日子来一直看顾他的竟是老区。

  “老区,你真是好人。”

  “我知道你很快会醒来。”他大力拍他的肩滂。

  “美宽呢?”

  “准备好没有?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王俭持马上答:“她结婚了。”

  老区讶异地说:“你怎么会那样说?你对施美宽没有了解,她才不会结婚,她调到纽约去大展宏图已有两年,忙得六亲不认,十分过份,谁要素挡住她的去路,格杀勿不论。”

  有这样的事?

  王俭持呆住,美宽在短短三年间变成那样?

  老区叹口气,“你再见到她来也不会认识她,俭持,我已与她绝交。”

  王俭持强笑日:“看样子我对时事需要恶补,否则就是一个过时的人。”

  “你会恢复的,我绝对有信心,年轻力壮,三个月后你就是一条好汉。”

  区阳说得很对。

  三个月后王俭持已经一身古铜太阳棕皮肤身壮力健那样回到家中。

  家里一切陈设像他离开那朝一模一样,连工具箱都依旧堆在门口动也没动过。

  王俭持感慨万千,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千多个日子。

  这是他生命中至珍贵至难得的青春岁月阿。

  不过他知道能够醒来已是上天的恩典。

  老区为他举行了一个庆祝会。

  把新旧朋友都叫来,有男有女,最令俭持诧异的是“你没见过你嫂子吧,本来要等你做伴郎,可是孩子急着要出生,等不及了”。

  什么,老区已经结婚生子?

  由此可知,真要做一番事业的话,三年当中,确可成绩斐然。

  “婴儿呢?”

  “都快读幼儿班了,会走会说的一个小女孩,已非奶娃,改天到舍下介绍给你认识。”

  “几岁?”

  “两岁半。”

  哗,王俭持绝倒,一边看区太递过来的照片。

  朋友纷纷发问。

  “有没有见到天使或上帝?”

  “昏迷时可听到声响,抑或,什么知觉也无?”

  “有做梦吗?”

  “有没有经过一条有白光的隧道?”

  “会不会灵魂出窍,看到自身肉体躺在病床上?”

  王俭持发觉自己比从前更受欢迎。

  客人散后,老区与他谈到将来。

  “到宇宙广告来上工。”

  “几时?”

  “已同你讲妥条件,就明天吧。”

  “老区,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朋友,朋友要来何用?”

  王俭持与他紧紧拥抱。

  “老区,我有一个心愿。”

  “我知道,去见施美宽。”

  “你一定有她的住址。”

  “很多人知道她在何处。”

  “你说我应否往纽约一行?”

  “你问我,我说不必,第二这早晚她应该知道你已无恙,第二,她时常回来开会,第三,我认为道义上她该来看你。”

  俭持不语。

  “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能忘记最好,俭持,当是一场梦算了,向前看,改天你安顿下来,我替你介绍淑女,你睡了三年,行情差些了,此刻的女孩子十分出色……”

  俭持微笑,他有点心酸。

  可是,他爱的是美宽呀。

  别人有多好,他不在乎。

  过两天,他正式上班。

  看外表,他真不像大病初愈的人,他机智、聪明、幽默,工作投入,与同事相处和洽,最重要的是,一两件设计拿出来,已经艺惊全场,王俭持证明他有才华。

  不到一个月,上头知道非留住他不可。

  与现实生活阔别三年,俭持的感觉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不过他适应得很快。

  比较令他困惑的是,他入院前当红的明星歌星此刻泰半已经销声匿迹,由此可知该行的变迁与风险是多么大。

  幸亏他喜欢的作家还在写,在书店买到他们的书,拿在手中,恍如隔世。

  王俭持仍然热爱生活。─

  他过去热衷水上活动,如今一件一件恢复过来:风帆、滑水、游泳……

  他还喜欢到区家逗留。

  与区家小小姐混得烂熟,有说有笑。

  那两岁多的小女孩长着天生发发,模特儿同小天使一样,可是异常顽皮,没一刻停下来,王俭持客串担任褓母,区氏夫妇无任欢迎。

  一日,一大一小游泳回来,俭持宣布:“囡囡已学会蛙式。”

  区太太笑道:“我不相信。”

  “可以当场表演。”

  区太太打量俭持,“小王,你总得把精神力气用在年龄较相配的小姐身上呀。”

  俭持低下头。

  “出院已经半年了。”

  “是,时间过得飞快。”

  “医生怎么说?”

  “机能全部恢复正常,我是他们的奇迹病人。”

  “感情功能可以运作没有?”

  王俭持笑了,“大嫂口气像我妈。”

  “错,现代母亲才不为子女婚事劳心。”

  “请告诉我,这半年里,美宽有没有回来过。”

  “有,”区太太很坦白,“回来过两次。”

  这么频密。

  “她有无问起我?”

  “没有。”

  “你们见过她?”

  “也没有,我们与施美宽已不来往。”

  “为什么?”

  区太太迟疑一下才答:“我们道不同,我嫌她凉薄,出事后她只来看过你一次。”

  “她也许有苦衷。”

  “什么苦衷!搭不到车子吗?”区太太气恼。

  俭持沉默,区氏夫妇真是难得,现代人统共已不流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他俩却依然照老规矩行侠仗义。

  俭持不由得微微笑。

  “还笑呢,我们为你同施美宽狠狠吵过一场。”

  到现在才说出来。

  区太太记得她说:“美宽,医生说如果你可以每天抽十分钟与俭持说话,会对他苏醒有帮助。”

  美宽却冷冷道:“我怎么样用我的时间,是我的事。”

  老区忍不住,“施美宽,真没想到你如此无情无义。”

  施美宽忽然仰起头大笑起来,一边拉开大门,说:“请。”

  区太太回忆到这里,忍不住说:“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俭持见她如此激动,知道她与施美宽之间有不可冰释的成见,因此决定不再提此事。

  可是他、心底下却同自己说,无论怎么样,都必需见一见美宽,把话说清楚。

  要打听一个人,不是那么困难的事。

  旁敲侧击,俭持在半个月内,已经打听到美宽在纽约曼赫顿公司的住址电话。

  一个中午,约十二点三刻,他拨到她公寓里去,那边应该是凌晨。

  电话响了五六下,才有人来接。

  声音很清醒,不像自睡梦中惊醒,俭持放心了。

  他并不觉得尴尬,因为对他来说,他并没有与美宽分手,他上几个月才见过她。

  “美宽?”

  “哪一位?”

  “美宽,我是俭持。”

  对方怔住了,静默数分钟,俭持可以听见那边警车呜呜,那是纽约的特色。

  “啊,好吗?”非常淡漠陌生。

  “托赖,我不错,你呢?”

  “也还好,时间不早了,我们改天再谈。”她不愿讲下去。

  俭持很容忍,“下次到我们这边来,与我联络一下,可以吗?”他报上电话号码。

  但他知道她没有写下来,因为她太快回答:“好,改天见。”立刻挂断。

  俭持心死了。

  她完全不给他机会。

  过去就是过去,她不想再回头。

  他尊重她的选择,他亦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一夜,俭持没睡好。

  不过第二天,他却与区太太说:“寂寞呢,盲约也好,我愿意结识异性朋友。”他的勇气回来了。

  区太太讶异,“啊,决定自茧里爬出来了。”

  但立刻帮他约人。

  第一次第二次,以至三次四次都不对。

  第五次王俭持看对了眼。

  那女孩子叫文结仪,浓眉大眼,白衬衫卡其裤加双矿工靴,职业是硬照摄影师,父母已移民澳洲,她一个人住,说起来,离王俭持的家只有三条街。

  区太太满心欢喜,“接送方便。”

  文结仪是个徒手潜水好手。

  可是他俩第一次约会,却是与区家三口一起到郊外放风筝。

  区太太宽慰地说:“俭持终于痊愈了。”

  “可不是,文小姐胜施小姐百倍。”

  “嗯,塞翁失马。”

  老区忽然问妻子:“你也是我失去的马吗?”

  区太太白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一日─俭持送女友回家,她问他:“要不要进来喝杯咖啡?”

  俭持愿意更进一步发展,“好。”

  一进门,就呆住了。

  整洁美观的小客厅以白色为主,近窗处摆着一架屏风,叫王俭持发愣的便是它。

  那座四扇的木屏风,其中两扇已经雕花磨光,其余两扇却尚未完工,木上绘着铅笔线条,这正是王俭持为施美宽做的劳作。

  她走过去,缓缓抚摸他自己的杰作。

  它怎么会在这里!

  屏风右边第一扇右下角还有他的签名W字样。

  “你自何处得到它?”王俭持忍不住问。

  “它很美是不是?三年前我表哥的同事移民,家里杂物送的送,卖的卖,我刚好搬出来住,经济情况不那么好,想找些便宜家具,一进门,便看到了它,立刻抬回来。”

  俭持悲喜交集。

  呵一切都是注定的。

  “你看,屏风上是花与鸟,十分土朴,使人想起高更在大溪地的作品,我一直奇怪这是谁的作品。”

  俭持清清喉咙,“我。”

  “什么?”

  “我。”

  文结仪瞠目结舌,“怎么可能,来龙去脉全部不对,讲解释。”

  “看到签名式吗,还有,设计初稿还在我书房里,我带你到我家看。”

  文结仪即时二话不说,跟着王俭持回家。

  俭持有证有据,立刻取出草图,一摊出来,文小姐便呆住。

  她又笑又叹,“这……怎么可能,太凑巧了,我完全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只是喜欢那具作品,它一直陪了我三年,我对于它的花纹熟悉万分,我就是属意它尚未完工,有一度认为是故意的。”

  王俭持微笑。

  文结仪也笑了,“真没想到屏风先来,人后来。”

  俭持抬起头,“都一样啦。”

  事情就那样定下来了。

  俭持特别珍惜这一段感情,志在必得,故尽心尽意,他的回报也十分理想。

  生活纳入正轨。

  俭持唏嘘,噫,再过几年,肯定连他自己都不复记忆他曾是个昏迷的病人呢。

  然后,在一个明媚的五月天,他接到一个电话。

  “俭持吗?”

  俭持只觉得这把女声很熟,“哪一位?”

  “连我的声音都不记得了,我是美宽。”

  噫,这是一个上一世纪的名字,怎么会在今天出现!

  “有时间见个面吗?”

  俭持清清喉咙,“当然。”

  “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你说好了。”

  “你还住在老地方?今天六时我过来。”

  电话挂断后,俭持仍然认为那声音是通过时光隧道传过来的。

  都过去了。

  现在应酬她,是因为礼貌。

  好好好,也有好奇成分。

  四年不见,施美宽到底变成什么样的一个人?她来找他,又有什么特别的事?

  那天他准时下班,回到家里,做好一壶咖啡招待客人。

  门铃一响,他便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标致的女子,一身血红衣裳,犹自不心足,还要衬红鞋红手袋。

  俭持急急看她的脸。

  这是美宽吗?

  他都不认得她了,只见她双目有点呆滞,嘴角干涩,面部僵硬,明艳的化妆遮不住那股刚强。

  “请进来。”

  俭持记忆中的美宽活泼轻俏可爱,这不是施美宽。

  只见她走进来,四处打量,又转头看住王俭持,忽然说:“你气色很好。”

  俭持只得笑,“喝杯咖啡吧。”

  她讶异,“你不记得了?我从来不喝咖啡,我是茶的信徒。”

  俭持一怔,茫然,忘了,全忘了。

  “我替你做茶。”

  “不必了。”

  俭持坐下来,“你有事找我?”

  “来看看你。”

  “谢谢你。”

  “身体完全康复了吧?”

  “是,托赖。”

  美宽取出一支烟,点着了,“有没有怪我?”

  “没有,全没有,为什么要怪你?”

  “我没守在你身旁。”

  俭持笑,“你守着我也不会知道。”是真话。

  “你的朋友不原谅我。”

  “你才不在乎他们想什么。”

  施美宽也觉得他陌生,这样通情达理,一点都不计较,可见是全无感情了。

  “这次来,有事吗?”俭持又再重复。

  “没有,”美宽摇头,“老朋友,见个面而已。”

  “听说你做得很好。”

  “自宇宙抢了几宗大生意过来,区阳很讨厌我。”

  “树大招风啸。”真是空洞的安慰,俭持有点羞愧。

  可是美宽却觉得受用,“可不是。”

  “步步高升就好。”

  “很辛苦很琐碎的一份工作,”美宽叹口气,“机械化操作,四年了,孤身在纽约,很吃了一点苦。”

  俭持没有回答。

  他完全不认识她,她的苦乐、得失、成败,全与他无关。

  美宽缓缓吸完那支烟,按熄它,“我还以为你有话要同我说。”

  俭持说:“没有特别的话。”

  美宽站起来,一那么,我们保持联络吧。”

  俭持立刻站起来送客,如释重负。

  美宽婀娜地出门去。

  一辆车在门外等她,俭持目送车子离去才关上大门。

  那架未完成的屏风就放在大门边,美宽却没有看见它。

  俭持与结仪已决定结婚,她正把家具衣物往男家这边挪。

  屏风又回到王家来。

  不过美宽不记得它了。

  不要紧,她不珍惜,自有人珍惜。

  稍后结仪来了。

  她诧异,“咦,怎么有股烟味?”

  “有位朋友来小坐。”

  “这个年代还抽烟?”

  “不好意思说他。”

  “俭持,”结仪兴致勃勃,“我打算把工人房转为冲晒间,你说如何?”

  “好,我都说好。”

  王俭持舒舒服服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