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型颈椎牵引器使用方法:亦舒《譬如朝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6 20:37:07
         离婚之后,家也不大去了。
  总要避着嫌疑,父母老觉我一离婚就连累了他们──没面子,中国人最讲究面子,因此样样都要比:我女儿的婚姻比你家女儿成功,我女婿赚得多,我的家面积够大……炫耀之下,争足了面子,皆大欢喜。  而因我的缘故,他们失了面子,因此对我忽然冷淡起来,而且即怀疑我在外生活不端,时常以一种暖昧的口气问道:“一个人还寂寞时...”  我也不晓得如何回答。因此渐渐的就疏远了。  父母也不过是如此。  结婚的原因不外一种!情投意合,离婚的原因许有一千种。  而我与忠华的婚姻,从来没有发出过灿烂的光辉,我俩在一起走了半年,大家都觉得对方还可以,太多人问:“几时结婚?”为了交待社会的压力,也为了实在到了结婚的年龄,于是两人就结婚了。  一切不重要,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婚后生活异常沉闷,他不是一个懂得照顾自己的男人,而我在下班后往往有太多的劳累与委曲,连开口都懒,两人没有共同的兴趣,渐渐生疏。  然而我数不出忠华的缺点。他甚至不是一个值得恨的男人。  可恼的许是他的父母,婚前原本打算津贴我们一所房子,婚后一年尚若无其事,忠华住在我的公寓久了,亲友们大乐,多了个说闲话的题材----朝露要贴了公寓才嫁到丈夫之类。然而事实确如此,我只好一笑置之。
  也不是每个人结婚都有父母送一间房子,可以搁着十多层……而忠华并没有为我争取,很多事情加在一起,千丝万缕,我不愿意做一个每天抱怨的小妇人,也不需要一个丈夫来做挡箭牌,因此很平静的提出离婚。  他并没有生气,大概也觉得有这个需要,仍然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下班回了家我不想再开口说话。”  他想了一想:“是没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不离婚不可以吗?”  “离了婚比较有诚意,何必拖泥带水。”  “说得也是,无可挽回了吗?”他仍然很平静。  “可是可以的,但是两人需要牺牲许多,没有这种必要。”  “我要改变什么,才可以挽回这段婚姻?”他很有诚意。  “没有什么需要改变。”我答。  “一切都太迟了?”他很难过的问。  我笑了。如果提出他的缺点,不免牵涉到人身攻击,引起大吵一场,有失风度,现代女性至要紧的是风度  就这样离婚了,自结婚第一日起,到最后一日,他都住在我家,搬出我的公寓,他又搬回父母那里,从头到尾,他并未曾有过自己的窝。这是主要原因,不消细说:原本想丈夫照顾我,结果反变成背着个大包袱,日子久了,体力精力不支,赶快在未曾崩溃之前放下负担,明智之举。
  在要紧关头,每个人爱的都是他自己,我也不例外。  据说最难复合的是这种自然死亡的婚姻,也最得不到大众的同情。  但是谁需要大众的同情呢?  喧闹了这些日子,我静下来。下了班倒一杯十七年百灵酿加冰,看电视新闻,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嗟叹了。  闲时也约往日的女友出来喝杯茶,闲聊一下。  丽丽跟我说:“朝露……都说咱们时代女性越来越难,也是事实,像你跟忠华的事,我是明白的,男人没有斗志,那简直…女人谁不想略享清福,在家养儿育女呢,没有钱是行不通的。”  我不出声。  后来我们去观光时装店,东西贵得下巴掉出来,然而也买了两件毛衣,都是两千多三千元一件的。  丽丽慨叹的说:“女人一双手能赚多少?还企图置洋房游艇吗?还不如穿在身上,也不枉这半辈子。我才听说的,江玲玲--你总记得HH洋行总经理那个出名美丽的女秘书?现在被著名富豪赵胜收起来了。生日他送她一只方钻戒子,价值七百万!”丽丽的语气不是艳羡,而是不置信。
  我皱上眉头,“七百万?这么贵?只要江玲玲满意,七万块也已经够了。”  “我也这么想,”丽丽说:“而且也根本不知道钻石竟贵成这样了。”  “是全美的吧。”我诧异。  丽丽叹口气,“后来我就想穿了、七百万!现在月入一万的女人都可称女强人有余,七百万要做七百个月,朝露,那是六十年呀,我顿时觉得英雄气短,立刻跑出来买衣服,哉斯诗韵也顾不得了,还省什么鬼呢。”她心灰意冷,“钱的声音最大,不是我没志气,而是实在累了,月初到月尾,朝九晚五,天天挂个面具讨好人,还有大学文凭傍身呢!一万块钱一个月,唉。”
  我很苍白,我完全明白这道理,不见得丽丽会得与我为了一块钻石去卖身,但是听了这种消息,难免有点感慨。  我自架子上取出一条半截呢裙子,“这是华伦天奴,可以穿上三季,价钱辣点也不妨。”  我说:“就是它吧,改短两寸。”  可是我十天八天也没有去公司把它拿回来,一则天气还暖,二则没兴趣。  另一个女友敏仪的想法又自不一样,她觉得离婚是不必要的,一则男人本性都差不多,二则夫妻关系最好像同学一般,同舟共济。  “──除非他有了第二个女人,那就太没面子了。”  我微笑。有很多太太非常懂得容忍丈夫外头的女人,道行之高,匪夷所思,各人有各人的天才,这年头做谁都不容易,还不如做自己──做生不如做熟,各人有各人的包袱,各有各的痛苦。  敏仪问:“你有没有想到忠华?”  “呵有,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永远长不大,怪像小飞侠的,但是你知道……”我永远不晓得评论忠华,说说就说不下去。  敏仪说:“昨天晚上,读鲁迅的华盖集,他在序中大约这样写:我小的时候,也以为自己会飞,可是到了现在,仍然留在地上,时间都用来补小疮疤……我读了之后,忽然就哭了。”  可是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却是微笑的。  她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我很难过,“别这么说哩。”比起那些盲人跛人,我们应当庆幸。我说:“孟子说:人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恙,一乐也。”  “你相信吗?”  我说:“我不相信虚无飘渺的不乐。”  敏仪说:“你是越来越现实了。”  “那是因为我吃苦比你们多,在事业与工作的道路上都没有你们顺利。”  “离婚是不必要的。”敏仪说。  我终结这一次谈话:“有头发的谁想做癞痢。”  在家静了一两个月,就有男生约我出去。  邹尔斯是可人儿,我同他说:“我很想与你约会,但是一个月卅天当中,陪你吃中饭的妞有卅名,资格略高,可以陪吃晚饭跳舞的又是卅名,我何必在群雌粥粥中占一份子?”  邹尔斯问:“那么,朝露,你陪我去曼谷如河,咱们痛痛快快玩两个星期,我不是要动坏脑筋,你知我一向喜欢你。”  “曼谷?”我笑咪咪的答:“巴黎我还不去呢。”  “朝露,很多女人愿意呢。”  “是,我知道,所以很多女人都比我快乐。”  “朝露,婚也离了,你还这么想不开。”  我正颜说:“邹尔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女人离婚,是因无法与丈夫共同生活,与伊之人格无损,你不是想告诉我,离婚妇人等于跳楼货,平卖贱卖,任人拣拾吧?”  他有点惭愧相。  我叹口气,“世人的想法与你大约相同吧,所以很多女人不肯离婚。”  “对不起。”  “邹尔斯,算了。”  “出去旅行一下,你会高兴一点。”他劝我。  “我没有什么不高兴呀。”真的。  我并没有强颜欢笑,我没有比谁更不愉快,我心中是没有如刀割的感情,不火躁不失眠,我也没有加以压抑自己,我活得很枯燥很正常。  晚上看电视,默默然,是,我也能常自慨叹,只是一向反对无病呻吟,有些女人喜作敏感柔弱状,动不动要咯血的,我有那么多血,早捐给红十字会了,不作无谓的浪费。  忠华这块茅圆砖头,又臭又硬,离开后就很少来电话,近况不知怎么样了,像他那样可爱的男人,原本人见人爱,现在白白为我蒙上污点,贬为离婚男人,真是……  晚上坐在床上半晌,也就睡了,并没有失眠。  我只是想:其实我们两个人都没有过错。  后来我认识了梁亨利,是因丽丽的原故,丽丽对亨利相当有意思,因此想尽办法拉他出来,为了避免太露痕迹,叫我与敏仪作陪客。  敏仪那晚打扮得好漂亮,险些抢了丽丽的镜头,丽丽就不悦,第二次再聚会,就没有敏仪的份,独独挑我。  我很幽默地说:“长得丑也有好处,可以大饱口幅。”  她说:“死相。”  旁观者清,我认为梁亨利对丽丽并没有太多的兴趣,他是一个很有礼貌的王老五,答应出来不外是因为无处可去,跟我一样。  这一顿饭由丽丽付账,我顿时有凄凉的感觉.我看到了两年前的自己;万事俱备,独欠东风,见到条件略好的未婚男人,立刻找机会展露自己的独立、潇洒、能干,还有另一方面的温柔、懂事与美貌,务必把那个男人俘虏过来,作为一种最佳陪衬,骄之亲友--我既有事业,又有佳婿。
  因年纪已经不小,心急了,只要男方相貌过得去,人品不错,最主要是有一份高贵的职业──洋行职员或公务员就不必了,最好是专业人士,马上一拍即合。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跟忠华就是这么结合的,后来才发觉性格根本合不来。  他事事靠机缘,温吞水,无冲劲,得过且过,两袖清风,一贯宗旨是“大不了回家靠父母”,而在外靠的当然是朋友,我便是那个倒霉的朋友。  一场好梦落了空,失望袭胸,那种痛苦是不用说了,于是只好离婚收场。  当其时操之过急。  若不急呢,亦行不通,好的男人那么少,手快还有,手一慢就飞了,左右为人难,所以你看丽丽,焦急之情容于色。  我整晚什么都不说,独自神伤。  张大眼看仔细呵,虽然表面条件好,不一定适合你呢,丽丽。  我们连恋爱的时间也没有。  我苦笑,小时候为一个男生失眠、心跳、脸红,现在?为自己的前途失眠,为加薪水心跳,为失责而脸红。  做梦?我们也做梦,恶梦居多,梦境又与现实生活相同,要不就梦见珠宝皮裘……  粱亨利忽然问我:“朝露,你在想什么?”  我吓一跳,“我?”怔怔的,“我--”  丽丽满意的笑,“朝露、永远是这样慌慌张张的。”于是她有机会显示了她的大方得体。  太难了,这么长久的朋友都要利用,我感叹,这顿饭吃得不容易。  但我也没有生气,丽丽若不为她自己,还为谁呢?  不遇我看得出梁亨利与她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  没想到梁氏搭错了线,转到我这边来了。  他说:“你不会拒绝我的约会吧?”  我犹豫了一刻,“喝茶是可以的。”  他说他喜欢我的随和及含蓄。我有点高兴,我早忘了自己尚有优贴。  喝过三次茶之后,我俩成为普通的朋友,他喜欢美术,我们有时可以谈很久,进一步就去吃晚饭。  丽丽知道了是要生气的,我想。  于是与敏仪商量。  敏崴说:“活该,开头她就没安好心肠,一心要以你的平凡衬托她的不凡,而其实她自己才是最平常不过的女人,香港起码三十万个。”  敏仪也在气丽丽。  女人的友谊说穿了就是如此。  丽丽终于知道我与梁亨利在喝茶吃饭。  不一定她没有亨利活不下去,差远哩!可是她自然就不服气。  她跑去亨利处说我的坏话,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朝露离过婚。  亨利很震惊,他特地跑来问我:“你离过婚?”  “是。”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问呀,我也没告诉过你我穿几号衣服。”  “那不同。”  “什么不同?”我问:“你以为我是处女?”  “这……”他失望。  “你打算娶我?”  “不……”  “何必多追究呢?”我问:“我们只是朋友,你不会介意男朋友离过婚吧?”  他楞着。我既好气又好笑,居然很想安慰他几句。  终于我说:“亨利,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俩的友谊随时可以终止。”  “但你是这样一个可人儿。”他很惋惜。  我笑,“太可惜了,你的可人儿比麻疯病人还不幸,伊的绝症叫‘离婚妇人’。”  他还是呆着。  我觉得可怜的不是我,而是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快乐可言?耿耿狷介,怕吃亏、小心翼翼、斤斤计较。  从此之后,我没有见过亨利,自然也没有再见丽丽,她头一个要避开我,因为心虚,她还在外头说:“是呀,她约会梁亨利,但是梁亨利父母最怕女人身家不清白……”  踩女人的往往是女人。欺侮女人的也往往是女人。  我没有想过可以嫁给亨利,从此就一劳永逸。嫁人如果可以一劳永逸,解决问题,女人的烦恼就会逐渐减少,但没有这么理想的事,不可能。  所以丽丽实在还是天真的,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我苦笑。  手边多了余款,去买衣裳穿,有一件芬蒂的皮大衣,黑色的皮面上写:罗更.伊大利亚.翡冷翠…领子上镶一朵朵的皮花,可是穿到什么地方去呢?穿来上班吗?  我呆呆的坐在家里。  忠华终于摇电话来问:“好吗?怎么不出去玩,在家干什么?”他真是一个好人。  我很难过,我说:“没人约我呵。”  “我约你好吗?”  “别开玩笑,忠华。”  “真的,我也想看电影,亦无人陪。”  “我不能与你出来。”我说。  “为什么?”  “徒惹亲友耻笑而已。”  “朝露,你实在太要面子,你就是嫌我没给足你面子。”  “忠华,我们别吵架好不好!”  “你的工作如何?”  “很好,升职了。”我说:“闷管闷,可是你说没有它怎么办,我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发泄在工作上,还有衣食住行全靠它。”  “你也很能干。”  “能干什么?我并不是好妻子。”说的也是实话。  “不,我们在一起很高兴。”忠华说:“你们这一帮女孩子,在外头做事野惯了,不想耽在家中过沉闷的生活,说真的,我又不中用,一不能带你到舞会去,二不能赚钱给你用,那段日子你过得很劳累,上下班不算,又得装扮自己……真是的…”
  “忠华──”我语塞。  “我常惹你生气,连驾驶执照也考不到,从结婚到离婚,我始终是住在你家中,一切大小事情,都由你一个人办妥…”  我并没有感动,我只是说:“不要提了,忠华。”  那一段时间,做得我体力不支,时常病倒,一大早出门,天黑了才下班,到了家还要做家事,忠华一概不理,任得我风吹雨打,中午吃个三文治,嫁了丈夫,一切义务仁尽义至,丝毫享受不到一点点权利,我受够了。
  但一切都成过去,多说无谓,我也懒去自怨自艾,忠华也不必忏悔,一切已成过去。  忠华问:“你是不会原谅我的了。”  我想说:我原不原谅你,还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有什么计划没有?”  “换一幢新房子,比现在这憧大一默。”  “你真能干。”  “我们改天再说吧。”我不想再扯下去。  换房子有什么稀奇,有了一点积蓄打底,当然可以换房子,只是一个女人这样子出钱出力,真没味道。  忠华是永远不会明白的,永不。  我照旧将所有房间打通,三百尺大的睡房在香港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大得可爱,我置了新的家私,一张白色贝壳型的双人沙发专门要来看电视用,一尘不染,异常整洁。  但这又有什么乐趣呢。  为了新房子,忙得不亦乐乎,倒也有一番精神寄托。  沙发是古式的,罩着白色的套子,复古的荷叶边灯罩,一只大花瓶中插着许多白色的花,幽幽的发出香气,我坐在这么美丽的客厅中,忽然哭了。  各人有各人的快乐,我却没有。  我又买了一整套的毛巾、浴衣,最好的肥皂与爽身粉,从新开始做一个女王老五。  我变得异常沉默,在写字间中简直无话可说,回到家中也没有打电话的习惯,有时候寂寞彷徨,真想要大叫出来,闷久了要发疯的。  我想到忠华在的时候,两人各管各的睡,各管各的出门上班,也跟女王老五没有什么分别。  我的生活一直很痛苦,根本没有什么阳光普照的机会,小时候家境是困苦的,有一个很噜嗦暴躁的母亲,在她家中讨生活很不容易,没有什么是使她高兴的,每天洗衣服的时候便抓了我过去,指着洗衣盆说:“看,看,为了你们,要每天洗三竹竽的衣裳。”兄弟们多而挤,都堆在一块儿长大,都抱怨这个穷困的家,也没来得及培养感情,就各自匆匆飞走,去寻求温暖与理想,都似陌路人一般。
  我于是缺乏交通的能力,见到陌生人巴不得可以躲起来,没有自信心,亦不重视社交活动,因此迟到三十多岁尚无对象,自己都放弃了希望。  初遇忠华,头一个感觉便是:唉呀,机会终于来了。他家底好,又比我大几岁,学问有大学学位证明,脾气与品德无瑕可击。  我心花怒放了。  错不了,等了这么些日子…牺牲一点也是值得的,于是结了婚,但这竟是我毕生中最大的失望。  我不喜见他的家人,生他们的气,总觉得他们看着忠华出丑,并没有扶持他一把,把他交给我就完了。  而母亲呢,我不要忠华见到她,太小家子气了,简直丢人,什么都要分你的、我的,为了几百块钱,她可以翘起腿坐下等儿子媳妇。  母亲爱自牙齿中发出声音:“他还住在你家吗?”唯恐我一死,产业就会留给忠华。  不如意的事像针一般剌着我们。  忠华终于赌气的说:“我知道,你嫌我没有钱罢了。”  完了,我立刻想,这样一句话,就轻易的把所有罪名移交到我身上,本来我是一个得不到丈夫照顾的妻子,现在变成虚荣的女人。  这是不负责任丈夫们的杀手钢:“她嫌我没钱。”  真要命。  现在整个香港不知有多少离婚少妇,都有怨言,诉不尽的衷清。  与敏仪出来喝咖啡,刚坐下,就听到席旁有两个女人在那里说话。  长头发一个说:“……后来他就同我说,他不再爱我,我把心一横,我问他要钱,房子本来是我的名字,不成问题,再向他拿赡养费!不是我现实,活在世界上,没钱怎办?”  我忍不住转头去看这个女子,她长得很端正,穿的戴的都属一流。  敏仪问:“我们换个位子吧?”  我点点头。  敏仪真懂事。  叫了咖啡,她问我:“忠华怎么没给你钱?”  “他没钱。”  “他怎么没钱?”敏仪不服气,“家里是著名的商家。”  “我的地位不重要,他没有为我争取。”  敏仪这才不出声。  我赶紧说句笑话:“专门拿赡养费也好,不必上班,最靠得住。”  敏仪问:“你那份工作如何?”  “十分劳累,我不喜上班,与人相处我最觉得累,我是天生做少奶奶的,要不当人家情妇,不知怎地,上班竟占去我前半生大部份时间,对我来说,‘不用做’是最大的引诱。”  “放一两个月假吧!休息一下也好。”  “不管用,我一身懒骨,要不躺一年半载,索性辞职休养,要不捱下去。”  “薪水那么好,还抱怨。”  我掩嘴而笑,想到那只七百万的成子。  “有没有见丽丽?”敏仪问。  “没有,”我惋惜,“她不肯再见我。”  “听说她要结婚了。”敏仪摆摆手。  “嫁梁亨利?”我奇问。  “不,另外一个人。”  “谁?”  “家中做生意……不清楚,有机会结婚总是好的。”敏仪说:“我也希望结婚。”  “我希望恋爱。”我老实的说。  敏仪摇摇头,“恋爱太累了。”  我们离开茶座的时候天下起雨来,两人都没有带伞,敏仪说:“你站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我点点头。  雨越下越急,毫不容情地落下来。我想:我是经不起风雨的了。  但是我还有那么大一段路要走。才三十岁出头哩,青春不再,然而还没有老,去日苦多,譬如朝露。  敏仪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把小房车开到我面前,推开了车门,笑道:“在等什么?,进来吧,远远看来,还真觉得你漂亮。”  我坐进车子里,忽然之间鼻子一酸,哭了。   返回                     萍水     吕光棋上飞机的时候,就没打算休息,公司今次选拔她、派她出差开会担重任,意思是叫她更加卖命,她带了一大叠资料,预备消磨这十二个小时。
  反正在飞行途中,从来没有好好睡过。  她选不吸烟的座位。  光棋早已养成对邻座客视若无睹的习惯,有些人喜欢说话,有些人不,她不,她怕隔壁滔滔不绝。  可是邻座上机的时候,光棋不禁看她一眼。  因是位小女孩子,只有十二三岁左右,单独一个人。  而且像是常客,姿势熟练。  一排三个座位的经济客位,女孩近窗,光棋坐走廊位,当中空出一格,留了余地,光棋摊开文件,细细阅读批注。  小女孩取出小小电子游戏机,玩了起来。  光棋莞尔:真是消磨时间的好办法。  三小时过后,她似乎有点闷,看着窗外白云,叹口气。  光棋犹疑一下,放下手中资料,打量她。  美人胚子是有的,虽然年纪小小,已经一脸清秀,五官隐隐透着艳光。  她穿着褪色牛仔裤,大毛衣与球鞋,但一头长卷发却轰轰烈烈垂在肩上。  光棋本人也是天然卷发,不过剪短了,她对这小女孩子有好感。  光棋主动开口:“请问尊姓大名?”  女孩大喜过望:“我叫杨欣培。”  光棋自手袋中取出一张卡片给她,“很高兴认识你。”  “请叫我欣欣。”  光棋与欣欣握手。  “你也是一个人?”欣欣问光棋。  光棋耸耸肩,“早已习惯。”她看出女孩比同龄儿童成熟,不怕她听不懂。  果然,欣欣感喟的说:“单独飞行,无限寂寥。”  “抵达温哥华,可有人接你?”  “我前往多伦多,还要转机。”  “我相信航空公司已经替你作出妥善安排。”  “我已熟悉所有步骤。”欣欣苦笑。  光棋有点好奇,但没有追问,小孩也有权保留他们的私隐。  过一会儿欣欣说:“每年我要这样往回五六次。”  “我的天。”光棋说。  “可不是。”  光棋再也忍不住,“为什么?”  欣欣说:“我父亲住多伦多,母亲住在香港。”  呵,光棋有点明白了,“你们是新移民。”  “才不是。”欣欣低下头。  光棋很想听这个故事,社会光怪陆离,什么样的事与人都有。  “我们都有护照,不用来来往往。”  光棋问:“花这么多时间在旅途上,你怎么读书?”  “没有办法,有四天假就要飞一次,他们离了婚,双方都不肯罢手,都怕对方霸占了我。”  欣欣摊摊手,重重太息,活像中年人。  光棋非常非常同情她,“你父亲不能去探访你?”  “他们不能忍受对方。”  光棋摇摇头,听罢这种实例,还有谁敢结婚。  “你过这种飞人生涯,已经有多久了?”  “自六岁开始。”  光棋也禁不住叹口气,“今年你多大,十二?”  欣欣点点头。  “往好的方面想,你已经是航空专家了。”  欣欣苦笑,“可不是,再过两年,航空公司说不定给我八折优待。”  光棋没想到她有这样强烈的幽默感,笑起来。  欣欣问:“我不妨碍你阅读?”  “还有许多时间。”  “你要不要躺下睡一会儿?”她好像要照顾光棋的样子。  光棋问:“你呢,你要不要休息?”  欣欣点点头,闭上眼睛假寐。  到底是小孩子,一下子就睡着了。  穿的戴的都是好货色,但光棋不认为这小女孩是个快乐的小女孩。  简直是人球嘛。  布餐的时候,欣欣没有醒来,光棋也没有胃口。  从上飞机到抵达彼邦旅馆,光棋可以减掉一两个公斤。  真是非人生活。  难为若干人硬把长途跋涉视作享受,骄之亲友。  最近公司业务扩展,三两天便派职员与总公司联络,同事们叫苦连天,都说成了坐飞机的信差。  有家室的更惨,每月出门两三次,有点似海员生涯。  不过比起这位小朋友,又不可同日而语。  小孩根本没有选择。  这样的孩子也越来越多了吧,父母分手,子女两边走,这杨欣培不过是其中一名。  她的父母,会是怎样的人?看情形,不会没有受过教育,也绝非粗俗之辈,他俩肯定也有说不完的苦衷,但是,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抑或不想做,不肯做,不屑做?  光棋叹口气。  她看完了资料。  欣欣睁开眼睛,“你不用休息?”  光棋摇摇头。  “母亲说她从前也可以不停的做,直至倒下来为止,现在不行,她学会惜身,再说,垮了也没人会感激照顾她。”  “她一定很能干。”  “是的,”欣欣露出一丝满足,“她有自己的公司。”  “你可带着她照片?”  欣欣掏出皮夹子,“这是妈妈,这是爸爸,还有,这是他们的结婚照片,他们不知道我藏着它。”  不出所料,欣欣的母亲长得非常漂亮,骤眼看,简直似个电影明星。  “我父亲很英俊吧?”  光棋点头,“高大潇洒。”  “很多异性追求他。”  “那是一定的。”  “但他说他不会再结婚。”  光棋心想,大概是吓怕了。  “他们两个人都忙得不得了。”  光棋很明白,忙忙忙忙,从这里扑到那里,那里又应酬到这里,会不会都因为无胆面对现实?  光棋看看表,“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时间好像越过越快似的。”  光棋笑,“这话不是小孩子说的。”  “我已经十二岁了。”  “渴望长大?”  欣欣点点头,“十八岁便可以独立,我想到欧洲念大学,叫他们分头来看我。”  光棋笑,这也是个办法。  说说笑笑,是次旅途殊不寂寞。  下了飞机,杨欣培因为拿护照的缘故,很快过了关,光棋朝小朋友摆摆手道别。  回到酒店,当地时间才早上十点,光棋并不觉疲倦,稍作梳洗,她要去总公司报到开会。  电话铃响。  光棋苦笑,来催了。  她去接听。  “吕小姐?”声音是陌生的稚嫩的焦急的。  这会是谁。  “我叫杨欣培,记得吗?”  “咦,你在什么地方?”光棋吃一惊。  “我在飞机场,转多伦多的班机因罢工延误,最早要等明早才到。”  “我的天,航空公司怎么安排?”  “酒店都客满,他们叫我在待机室等空房,我……”小小的欣培哭了。  光棋只得大声的指示:“没有问题,你放心,我马上来接你,不要怕,不要同陌生人说话,不要乱走,欣欣,听到没有?”  “知道。”  “站在计程车站等我,知道吗,我三十分钟内就到。”  “是。”欣欣的声音是颤抖的。  光棋接着拨电话到公司询问。她松口气,会议改在下午二时正,她有充份的时间。  她飞奔下楼去截计程车折回飞机场。看到小小的欣培鼻子红眼睛肿呆在车站,光棋忍不住一把将她抱在怀中。  “不要紧,不过是生活中小插曲而已,先随我回酒店去吃点东西。”  欣欣伏在她怀中,这个陌生的阿姨成为她唯一的依傍。  “我们这就与你父亲联络。”  到了酒店房间,光棋叫人送食物上来,一方面着欣培去淋浴。  欣培已把她父亲的联络号码给光棋。  光棋拨到多伦多去。  那位杨先生应该在上班。  果然,秘书回话说:“彼得杨先生在开会。”  “你同他说,我有要紧事,请他听电话。”  “小姐,他在开会。”  “告诉他,他女儿在我这里。”  女秘书害怕了,“你是谁?”  “放心,我不是绑匪,速速叫彼得杨来,我同他说。”  “你等一等。”  光棋心里既好气又好笑。  开会开会开会,一天到晚钻营钻营,错过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湖光山色,虹彩星光,统统视若无睹,还自以为有出息,煞有介事认为一柱擎天。  光棋太熟悉这种人。  “喂,喂──”他来了。  光棋问:“是彼得杨先生?”  “你是谁,我女儿在什么地方,说!”  光棋吓一跳,彼得杨不问青红皂白,向她审问起来。  “先生,请你控制你自己,镇静一点,欣欣,欣欣,来同你父亲说话。”  欣欣连忙接过电话。  光棋不想听他们父女的对白,走到露台去。  过一会儿,欣欣出来说:“阿姨,他想同你说话。”  光棋微愠,“我无话可说。”  “阿姨。”欣欣恳求。  光棋无奈,孩子没有做错,何苦叫她看面色。  她取过听筒:“杨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对不起,吕小姐。”他声音完全变了。  “应该的,杨先生。”  “吕小姐,真感激你照顾小女,欣欣今晚恐怕还要打扰你。”  “ 不要紧,反正是双人房。”  “明天的飞机不晓得怎么样。”  “我会追航空公司。”  那边沉默一会儿,“如果不是你,吕小姐……”  “算了,大家是中国人。”  “我立即去查询西来的飞机,可能的话,我来接欣欣。”  “你随时跟我联络,下午我要开会,留欣欣一个人在房里。”  “吕小姐,拜托你了。”  光棋本想教育他,一想,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欣欣吃完饭,累极而睡。  光棋同她说:“我三小时就返来,这是我公司电话,有事即刻找我。”  欣欣紧紧抱她一下。  一整个下午,光棋精神不能集中。  心想:“要是我有一个女儿像杨欣培就好了。”  两个人相依为命,互相照顾,不愁寂寞。  她多么聪明乖巧伶俐可爱标致。  光棋还没试过这么牵挂一个人呢,散了会,她到礼品店去买了只巨大的玩具熊才回酒店。  欣欣正在等她,“阿姨!”叫着出来迎接她。  过惯冷冰冰独身生涯的光棋受不了这一击,双目润湿。  “爸爸有电话来,他说会乘搭朋友的私人飞机来与我会合。”  光棋放下心。  “几点钟到?”  “午夜十二时左右。”  “我们先去吃晚饭,我知道有间越南馆子叫‘绿屋’,辣味炒蚬一流。”  欣欣抱着玩具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她俩已经成为好朋友。  光棋说:“我父母一直没有离婚,但是天天吵架,斗了一声,专拿我们几个孩子初期,我们一等到毕业,忙不迭搬出来找工作自立,很少回家。”  欣欣小心聆听。  “所以离婚也不是坏事。”光棋说。  欣欣问:“有没有不离婚的夫妇?”  光棋苦笑:“也不是没有的,太罕见了。”  “航空公司说,明天班机会恢复正常。”  “那多好,你可以与父亲回多伦多去。”  “一星期后又要飞香港。”  “你不能拒绝他们吗?”  “我也想念他们。”  光棋摇摇头。  “他们也已尽量抽空照顾我。”  “你是一个好孩子。”  “谢谢你,阿姨。”  “回到香港,我俩还可以做朋友。”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  光棋笑。  “你会不会很忙?”  每个人都忙,谁不忙,天天打十四圈麻将更忙,但人分尊卑,事分轻重。  “我不算忙人,”光棋轻轻说:“我们出来吃冰。”  “一言为定。”  她俩握手。  回酒店看电视,光棋实在疲倦,算一算,足足四十多小时不曾睡过觉,她在床上盹着了。  迷蒙间她听到有人敲门。  但是没有醒来,转了个身,继续好梦。  她想叫欣欣去应门,没有力气,管他呢,累得要死,半昏迷状态,管是谁来。  “阿姨阿姨。”好似欣欣唤她。  “别吵醒她。”是位男士的声音。  “她很疲倦。”又是欣欣。  “我就在邻房。”男士说。  “晚安。” 灯全熄了。  光棋更加名正言顺地熟睡。  第二天闹钟叫醒她,一张开眼,就想起昨日之事,细节纷沓而来,光棋叹口气,倘若不醒转来,岂不清爽,好乘机大解脱……  “阿姨。”欣欣扑过来。  光棋抱着她。  “爸爸来了。”  大清早看到一张欢欣的孩子脸,真是高兴,光棋又觉得生活有时也有惊喜。  “那太好了。”光棋放下心头大石。  “我们一起用早餐好吗?”  “我要回公司开会。”  “你说过你不是忙人。”欣欣咕哝。  “但这些会议是一早约定的。”光棋十分歉意。  欣欣叹口气,光棋也叹口气。  电话铃响,光棋接听。  “吕小姐,我是杨彼得。”语气又不同了。  “你们几时返多伦多?”光棋问。  “只得一天假期,下午就走。”  “顺风。”  “我们能不能吃一顿饭?”  “杨先生,我一整天都在公司。”  “中午呢?”  “早已经约好,客户请客,推搪不得。”  “我如何表达我的谢意?”他有点焦急。  “小小事情,何足挂齿。”  “吕小姐,我现在过来向你亲自道谢如何?”  光棋笑,“我要梳洗,杨先生对不起,也许下一次有机会再见。”  他无奈,只得放下电话。  光棋顾不得欣欣一脸失望,连忙像打冲锋似换上衣服鞋袜,临出门时紧紧与孩子拥抱一下,“香港见,”,便取过手袋下楼去。  公司派了车子在楼下接,光棋急急跳上去,一边行车一边化妆,司机大概也见惯了,不以为奇。  光棋内心恻然。  正在嘲笑别人,她自己何尝不是落在同一模式里,成日为公家卖命,连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她深深叹一口气。  更不要说是组织一个家庭了。  一直爬一直爬,去到最高峰,拿到最漂亮的衔头,然后等退休。  文件一合拢,回到家中,无限凄清。  这一切,到底是为看什么?  平时,光棋不大去想这种无益的问题,再加忙得累,累得慌,也没有空档去思想自我,只希望把事做好,老板满意,客户开心。  今日,她比任何一日都纳闷,以往的功绩仿佛不值一哂,所有的战利品也都贬值。  她苦笑。  情绪这件事实在古怪,时高时低,时好时坏。  但到底今时今日的她比不上刚自大学出来的吕光棋,那个时候,天真得真假不分,上司一声皮笑肉不笑的敷衍也会令她兴奋半日。  今天,她明白了,“做得不错”等于“有空来坐”,待加薪水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  还是得做呀,偶而转头看一看,身后排着长龙的,都是虎视眈眈的后辈新秀,全挂子的武装焦急地轮候出场,光棋自问还没有上岸,只得努力向前跑跑跑。  永远像身后有三十只猛狮在追。  当年,她怎么挤开前辈,心知肚明,不消多说,而今,也一样受着威胁了。  见到欣欣之后,光棋留恋那种真挚的感情,她完全不需要防范一个孩子。  与她相处,光棋觉得自由快活……。  在公司,光棋大概喝了十多杯咖啡,几乎没中啡毒,下意识她倚靠咖啡因来吊精神。  喝得唇焦舌燥。  中午时分,她乘空档摇电话回酒店,没有人听,恐怕欣欣父女已经离开了。  最后一个再见,都说得如此仓促,可见都市人全部无心无肉。  巴不得对方走,分了手可以办正经事,感情原是太过华丽太过奢侈的一件事。  欣欣恐怕要对大人失望。  直到她长大成年,直到她也令孩子失望,届时,也许她会原谅以前令她失望的大人。  那时什么都已经太迟。  下午节目排得密密,他们去参观厂家,光棋心中一直牵挂欣欣。  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  人家的孩子,有父亲有母亲,生活得很好,一夜相处,竟种下情愫。  莫非,母性的因子发作?  跑得筋疲力尽,还得装个笑容,表示非常有兴趣,也许是对这种事业生涯起了厌倦。  光棋暗暗叫苦,这么快就觉得不值,如何爬到巅峰?  捱到下午五点半,大伙还问她:“去喝一杯?罗布臣街开了好几家新酒廊,风味不错。”  接着,要是光棋愿意的话,同一班人还可以去吃晚饭,跳舞,深夜,还可以有别的节目。  但她礼貌的推辞。  外国同事露出悻悻之色,他们一向不大懂得掩饰,也难怪,公司付的飞机票,公司付的食宿费,女职员似乎有义务廿四小时服务。  但光棋实在累了。  即使得到不良反应,她也顾不了那么多。  所以,家庭主妇永远不知道职业妇女付出的有多少。  洋人看着她说:“明天也许?”  她强笑道:一好,或许明天。”  光棋叫街车回旅馆。  还要同他们泡三天呢。  回到房间,开亮了灯,放满一缸热水,泡进去,光棋吁出一口气。  电话铃响了。  光棋只得接。  “光棋阿姨吗,你回来了吗,今天工作可辛苦?”  光棋听到这把声音,几乎没落下泪来,“欣欣,你回到多伦多了吗?”  欣欣格格的笑。  下班若有这么一个女儿出来迎接她,再捱也值得。  “阿姨,我不在多伦多。”  光棋一怔。  “我与爸爸在邻房,等你吃晚餐呢。”  太意外了,光棋浸在浴缸里发呆。  “爸爸说他受够了,什么都靠自己争取,结果,他多拿了三天假,我们打算在温哥华玩足这三天。”  光棋笑,“真的?太好了,欣欣,太好了。”  “还有,爸爸说,他不甘心见不到你。”  光棋心内隐隐有点预感,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阿姨,半小时后我们过来敲门。”  “一言为定。”  这是光棋一生所接的电话之中,最好听的一个。  她像是忽然恢复了神采,白天的倦意,消失无踪,自浴缸中跳出来,照照镜子,像是年轻好几年,由此可知,一个人,做自己喜欢的事与不喜欢的事,有多大的分别。  光棋吹起口哨来,换上便服,化个淡妆,躺在床上等他们父女过来。  来了。  房门咯咯敲响。  光棋叫“欣欣!”  欣欣抱住她的腰不放。  光棋看到欣欣身后站着一位很英俊的男士。                    
 求偶      自从学校里来了两个新的男教师后,阿丽开始烦起来了,她的话很多,多至我不能忍受的地步。
  很明显,她对这两位男教师有了特殊的感情。  阿丽只有十五多一点。在这个年纪,我们以前只有孩子那么大小,但是今天的十五岁又不同;今天的十五岁可以谈恋爱了。  阿丽是绝对不承认她只有十五岁的。她照中国人的算法,硬说十七岁。等她到真的十七岁,她又希望是十九岁,等廿九岁了,又直说只二十岁。  这种年龄的问题,一向是复杂得离奇的一回事。  我大概不太弄得清楚,所以对于阿丽,我不管闲事。  阿丽叫我大哥,其实我不是她大哥,我们没有亲戚关系。  但是这附近的孩子都叫我大哥,所以她也这样叫。  据我所说,那两个年轻的男教师一来之后,阿丽就无心上课了。她念英文中学第四班。  功课其实是很吃重的,但是她不放在心中理会。她就是想些胡里胡涂的事情,听唱片,看小说。要不就看电影翻画报,在街上逛,什么无聊的事她都做。  阿丽的功课不好。不过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  上帝很公平,一切绝顶聪明的孩子,往往无心向学。将勤补拙的孩子,倒是死用功,真叫人怜惜。  阿丽的心不在焉,已到可恶的地步,屡劝不听。  但是她长得可爱,又会拍马屁,她要上我这里来,我总是拒绝不了。  她那两个新教师,一个教体育,一个教国文。  教体育的那个!据阿丽说来,是个头挑人物。身裁不用说啦,高大结实漂亮,一张脸又生得与电影明星一样好春,又有体育家风度,的确是个人材。  我没见过这个人,不过阿丽形容成这样,想不会美。  只是喜欢上这么一个人,成功的希望,可以说是微之又微的。  不过似阿丽这种年纪,她是不会在乎这一点的。十五岁的女孩子,爱人不为了任何企图,就是单单是爱。钱地位名誉,对阿丽来说,等于废物一样,一点也不稀奇。毫无疑问,这是阿丽可爱的一面,这也是年纪轻的好处。
  与她在一起,是新鲜的,她的一双圆眼睛,看到许多成人已经忽视了的东西。  这类真正的纯情,使我很感喟,更多的时候,我感动。所以当阿丽来烦我的时候,我总是忍受着她。日常生活里接触的虚伪太多,益发觉得她好玩。  今天阿丽又来了。  她一进门便说:“我从来不晓得男人戴眼镜有这么好看。”  “谁?”我问:“谁戴眼镜美?谁不美,说来听听。”  “那国文教师关先生。”阿丽晕陶陶的告诉我。  “上个星期,你说教体育的李老师很英俊。”我说。  “他们两个真是不分上下,各有好处。”她笑了。  “荒谬。阿丽,如果你想清楚一点,你就知道了。”  “我可真是喜欢他们两个的。”她告诉我,并且不开心。  “阿丽,上课的时候,应该功课第一,老是注意男老师是否英俊漂亮,是错误,你一看就看两个,更是惊人之举,作业还做得好吗?”  “大哥,你真喜欢教训人。”她说:“为什么?”  “为你好。”  “我觉得我这样很好。”阿丽说:“为什么你觉得不好?”  “我是大人,我比你懂事,你去问一百人,谁都不会赞成你这种做法。”我说。  “这些人都是大人,”阿丽说:“你们想法很奇怪。”  “什么奇怪?”我问。  “你们处处压抑自己,莫名其妙的互相剥夺自由?”  我既好笑又好气,“但是阿丽,自由不能过份,难道连杀人放火都该有自由吗?”  “我又没杀人放火,怎见得我就不对呢?”她反问。  她说的话,的确都有一定的理由。她是个孩子,故此,她比我又多点自由,可以多点快乐。我几乎有点羡慕她的想法。是的,为什么不行呢?既然这样子的傻气可以使她开心,就让她好了。所以我沉默了好一阵子,我没有权教训阿丽。
  她滔滔不绝的说:“关老师戴的是金丝眼镜……”  “我们一整个下午就是要说这副眼镜吗?”我问。  她不理我,“一般人戴金丝眼镜,显得又老又丑,但他不是,他完全相反,他真是一个秀气的男人。”  “我从来不知道男人也可以秀气起来的。”我说。  “嘿!怎么不可以!”阿丽觉得我少见多怪,孤陋寡闻。  “当然!”我笑说:“你见过这个秀气的人,你比我清楚。”  “你见了他就会知道。他有一管挺直的鼻子,深湛的眼睛,非常了解的样子…”她说下去。  阿丽应该写小说。这些形容词很肉麻,但是一听我心里马上有印象。写小说也该这样,给印象读者才是高明的手法。我看了阿丽一眼,她就是有这种天才,我佩服她。  “而且他讲解文言文,比谁都清楚,我喜欢他。”阿丽说。  “全文结束了吗?”我问。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瞪着问我,“不喜欢听我说话?”  “你这样颂赞他,他又不知道。”我说:“太无谓了。”  “啊,称赞一个人,是为了要他知道吗?”阿丽反问。  “当然。”  “那太现实了,我又不是买东西,付出一块钱要拿回价值一块钱的东西。感情不是这样”。  我又呆住了。阿丽说得头头是道,让我惭愧。比起她的纯真,我真是既庸俗又现实,而且虚伪。  阿丽有她的一套做人方式。她有她的道理。她在成人眼中看来,是荒谬的。然而成人在她眼中也一样。  我问:“你会不会让这个关先生知道,你喜欢他?”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的。”阿丽毫不犹疑的说。  “你不怕难为清?”  “又不是脱光衣服?”阿丽笑,“把心中的事告诉一个人,有什么难为情?你说来听听。”  我叹了一口气。世界上一切事情,对阿丽来说,都是简单不过的。但是我不可以这样做,我的年纪比她大很多。  我多数把心事藏得很谨慎,我怕人耻笑,怕得厉害。  “阿丽,那么说来,我也没有意见了。”我说。  “没有意见最好。”她笑,“有机会你一定要见见他们。”  “两个教师,真是放在天秤上也分不出轻重吗?”  “那倒不是,”阿丽说:“当然是差一点点的。”  “你更喜欢谁?”我问:“说来听听。”我也笑了。  “关老师。”  “教国文的比较好吗?”我问:“为什么?告诉我。”  “他斯文。”  “那位李先生失宠了?”我问:“不太公平吧?”  “谁说的?我一心不能两用。”阿丽告诉我。  她很老实,从此就一门心思的对国文老师。因为这个老师,她把所有的男朋友都丢弃了。但是据她说,这个老师已经有卅多岁了。卅多岁的男人不算老,正当盛年,风度最好的年纪。阿丽看上了他,原来也没有什么,但是我怕她会失望。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如果一失望,必然很伤心。我不想她失望,她的关老师,也许已经有妻有子了。而且这么多爱上老师的女学生,很少有结果的。阿丽会是她们其中之一吗?我想她不会是例外。
  这个圆眼睛,短头发,相貌好看的女孩子,是可爱的。但是看到阿丽目前这么快活,我也不好说什么。  她有她的乐趣。每天看着这个关老师,她便开心。  她开始故意发问,与关老师藉故说话,并且非常留心国文,功课做得特别好。  老师一直疼爱功课好的学生,故此阿丽受到了注意。  她很快乐。一个人要得到快乐并不容易,我无意责怪阿丽。她还是个孩子,一个孩子追求快乐,谁好怪她呢。  她顶多是看场戏,买几本书报,看电视,讲电话。  现在有了显著的改变,使我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单恋教师。  这可以使她们的精神有寄托,功课进步,何乐而不为?  以前阿丽嘴巴里只哼流行曲,现在她完全改变作风。  那天她坐在我身边,我清清楚楚听见她在说:“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我怀疑我长错了耳朵,我问:“阿丽,你哼什么?”  “词。”  “啊!真是难得,”我说:“我的天,是谁教你的?”  “我不用谁教,打开书.便背熟文。”阿丽得意的说。  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想我一直比较喜欢聪明的孩子。  所以阿丽特别讨得我的欢心。  阿丽是一个奇怪的孩子,她有什么话,总是向我来说。  而对父母,她说:“他们不会明白的。”她不找父母。  她与关老师进展得很好,段考国文她拿第一名。  阿丽说:“他夸奖我,说我进步迅速,我上学期国文只不过仅仅及格。几个月来,我急起直追,成绩斐然,他开心死了。”阿丽看样子也开心死了。  “阿丽,”我说:“如果你可以为功课而勤力,而不是为关老师而勤力,那就好了。”  阿丽笑,“天下有那么傻的人么?功课?”她大笑。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但是阿丽显然觉得我不合理。  她不注意功课,但是各门作业都过得去,她聪明。  这样的情形继续了几个月,每天来她总有小报告。  我问:“你那可怜的男朋友小明呢?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别提他好不好?”阿丽说,一副厌憎的样子。  “为什么?”  “我早就不跟他说话了,他是一个卑鄙的人。”她说。  “当你自学校出来,你才会碰见真正卑鄙的人呢。”  “我可没有言之过早,小明到处去造我的谣。”  “你有什么谣可以给他造的?”我稀奇的问。  “他说我单恋关老师,现在全校都知道了。”她说。  “小明不是这种人呢,”我说:“他是个好孩子。”  “他好?”阿丽说:“人家亲自告诉我,他在破坏我。”  “他妒忌了?”我问。  “妒忌得要死,这种人真奇怪,我又没说爱过他。”  “由此证明他很爱你。”我说:“有人爱不错啦。”  “我又不爱他。”阿丽说:“反而显得麻烦多多的。”  “你可以利用利用他,”我笑说:“那多痛快。”  “大哥,我不是那样的人,如果我那样做,你还会让我来这里么?我是个学生,在读书的,所以我告诉小明,叫他别缠看我,但是他不听。”  “有些男人,你越推开他,他越加趋之若骛呢。”  “贱人,癞皮狗。”阿丽说。  “真是,这个男孩子的运气也真差。”我又笑了。  “你再笑,大哥,我可对你不起了。”阿丽气道。  “好好,我们不谈小明。”我说:“你满足了?”  “小明这人,叫我看见他!我骂得他半死。”阿丽说。  “你也真是,以前不是跟他进进出出,好好的吗?”  “别提了。”  “你可不能将以前一笔抹煞。”我说:“你做过那种事。”  “做过什么?也不过看看电影,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是你们也有嘻嘻哈哈的时候啊,忘了吗?”  “忘了!”阿丽飞快的答。  如果阿丽是所有女人的缩影,倒也好,有决断。忘了便忘了,还拖着干什么呢,表示感情丰富?  我对于阿丽这一方面,倒是很赞赏的。  各人赞赏各样东西,有人还认为穿起睡衣,撑腰瞪眼骂街的女人够气质呢,又怎么办?  阿丽有一个好处,她真。十五岁多的孩子有这个好处。  原来留着小明使唤使唤,也是不错的,但她不干。  多少女人都不会放弃这种机会,但是阿丽没有。  阿丽总算是公道的,她任性她骄纵,但是不含糊。  这一天,她谈了一会儿,便背著书包回家去了。  第二天,阿丽没来,小明倒来了,他很苦恼。  我早说过,我这里是孩子的大本营。他们天天来。  小明说:“大哥,对不起,我有事要烦你。”  “没关系,你说吧。”我早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  他叹气,抓头,踱来踱去,总是开不了口,可怜。  “阿丽今天把我骂了一顿,说她的事不要我管。”  “是吗?”我问:“她这样说?你管了她什么呢?”  “我根本什么都没管,她又说我造她的谣,我会吗?”  我微笑,“她有了误会,误会很深,你要向她解释。”  “算了,她这样的性格,她会听我的吗?才怪呢。”  “所以你很苦恼?”我问:“小明,这又是何必呢?”  “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阿丽的。”他申诉。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不过你们都是孩子嘛。”  “大哥,我已经十七岁了,比阿丽大好多呢。”  “然而十几岁还是孩子,感情很不稳固的。”  “我觉得我对她的感情很稳固。”小明不服气的说。  “其实像你们这样的年纪,谈什么恋爱呢?”我问。  “我只希望阿丽跟我做个朋友,别把我当仇敌。”  “告诉我,小明,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我问。  “替我转达意思给阿丽听,我不是坏人。”他说。  “好的。”  “谢谢你,大哥。”他说。  “不谢。”我说。  “我回去了。”他说:“大哥,你一定要替我办好这事。”  “你多坐坐吧,这么快回去干么?你又空着无聊。”  “可是我在哪里都无聊,没有了阿丽!”他说不下去。  可怜的孩子,无端端的就失了恋,这类无法勉强的事,真叫人可惜。  “另外找个女孩子吧,”我说:“有比阿丽好的呢。”  小明又抓头,他说:“但是我是这样喜欢她,别的女孩子,或者比她更好,但是我不欣赏。”  “可惜。”我笑,“你必须要多几样选择,才知好歹的。”  “我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小明摇摇头!“我不行。”  “死心眼的男孩子,得不到好处。”我说:“你要记住。”  “我会记住的。”小明说:“然而我忘不掉阿丽。”  他在我的床上躺了很久,两只眼睛看牢天花板。  他是个寂寞的孩子,这样寂寞,我奇怪人总是寂寞的。  “大哥,你寂寞吗?”小明问:“你仿佛坚强如树。”  “也许我是。但是我也寂寞,我常常一个人。”  “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小明问:“唔?”  “哦。有些女孩子相貌美,但心里太空白。有学问的女孩子长得有时候不好看。十全九美的女孩子,多数有一个大毛病,骄傲。”  小明笑了。他第一次笑出来。“是的。”他说。他抓头。  “天下的事情很怪。所以我过着寂寞的日子。”我说。  “但是你不慌张,为什么?”他问:“我不明白。”  “因为我老了,”我说:“小明,因为我小时候与你一样。”  “我年岁大的时候,是否也会与你一样呢?”小明问。  “当然。我现在是一块石卵,很圆滑,一个角都没有。”  小明看了我一眼。  他大概还不太明白,但是我现在的确是这个样子的了。  他跳起来,“我必须回去了,大哥,我有功课要做。”  “好的。”  “大哥,记得……”他说。  “好的,我会记得!我会把阿丽的回答告诉你。”  我心里边不是不觉得好笑的,呵鸡毛蒜皮的小儿女私情遇到些微挫折!便寝食不安了。  我在担任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呢,这样大一把年纪,说自己是红娘,不伦不类,把自己看作鲁仲连,又太过义薄云天,自抬身价。  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我还是把小小阿丽约了出来开谈判。  我摆出一副严肃的姿态。  “过来,坐下,听教训。”  阿丽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冷笑一声!可恨十多岁少女连冷笑声都是动听的。  “小明同你诉过苦了,是不是。”她说。  “明知故问,有何打算,从实招来。”  “这算教训,还算责备,抑或是干涉我社交自由?”  “阿丽,你说大哥对你好不好?”  “至少你从来没骂过我,为了他,你生气了。”  “阿丽,你听我说,朋友是不可缺少的,别得罪他。”  “叫我怎么办呢?”阿丽摊手,“如果我跟他说话,对他好一点,他的误会更深,我更难摆脱他,到时别人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说我呢,说不定讲我玩弄他。”  这倒是真的。  “告诉小明,说明我的苦衷,我不爱他,不想利用他,我们可以做朋友,但是等他清醒一点再说吧。”  阿丽说完,拂袖而去。  这就是插在人家当中的好处,我被阿丽教训了一顿。  我想这班孩子已经大了,不容易对付过去。  但是我遇见了一件意外的事,使阿丽这件事有了变化。  那一天我去买菜,在市场碰见了老同学阿关。  “阿关!”我大声叫他,他那样子一点也没变。  他转过头来,“你!”他也认出了我,“好家伙!”  “多少年没见了,你这个人,现在怎么了?”  “我?”阿关问:“来见我的太太!我帮她买菜。”  他自身后拉过一个小巧的少妇,替我介绍。  “嫂夫人。”我笑说:“几时结婚的?也不通知我。”  阿关的太太很贤惠!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微笑不言。  “来,我们回家去慢慢谈,我家就在这附近。”阿关说。  “是吗?那么我们住得很近呢,否则也不会来一个菜场。”  我到阿关那里去坐下!发觉他已经有两个孩子了。  “一男一女,太幸福了。”我感喟的说:“真羡慕你们。”  “哪里,”关太太笑说:“要孩子还不容易吗?”  我装个怪脸,“没老婆哪来的孩子?”我也笑了。  “你还没结婚呀?”阿关惊奇的问:“我的天!”  “别这样好不好?”我说:“说得我心惊肉跳的。”  “你不是有什么怪癖吧?”阿关问:“没道理呀!”  “改天我们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好?”关太太问。  我抱拳说:“感恩不浅。”  阿关问我,“你在干么?”  “老本行,收入倒还过得去,就除了有做老处男之虞。”  关太太笑了。  “你呢?”我问。  “教书。”阿关说:“生活安定,娶了老婆,生下儿女。”  我说:“多年不见,虽是同班同学,我是差多了。”  “哪里,你别这么说好不好?倒让我下不了台。”  “在哪里教书?”我随口问。  “正德中学。”他说:“刚转校还不到两个学期。”  “很出名的学校。”我说。阿丽便是在正德中学念书。  “教出名的学校,有一个好处,学生比较规矩。”  “教哪一科?”  “国文。”  “什么?”我跳起来。  “国文。”阿关看着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  教国文,姓关,卅余岁,转过去没多久.不会吧?  “你们班上,有没有一个叫李丽的女学生?”。  “有!”阿关一口说:“很聪明的女孩子,你认得她?”  我的天!不会是阿丽吧?不过现在明明是呢。  我瞪着阿关看。老天,这便是阿丽口中那个温文尔雅的国文教师?我真不相信我的眼睛!  “是你呀!”我冲口而出,“我还当是何方神圣呢。”  “什么?喂,是怎么回事?”阿关几乎怀疑我精神不正常。  “没什么没什么,这个叫李丽的女孩子,是我朋友的女儿。”  “你可以告诉她父母,她的功课不错,尤其是国文。”  “阿,好的好的。”我说:“你也照顾照顾她。”  “我照顾所有功课好的学生,你放心好了。”  阿关?是他?  当然,阿关不算难看,但是他也不会是什么美男子。  看来阿丽是百份之一百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我的天。真没想到原来是我的老同学阿关呢。  的确是见面不如闻名,阿丽想像力太丰富,照我看,小明还胜阿关多多,至少年龄接近,性情相似。  阿丽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看来我得向她说几句话了。  那一天,阿关与关太太一定要留我吃饭,我只好留下。  我也留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地址,叫他们有空来看我。  我想阿关这家伙,做梦也想不到有个女孩子在单恋他。  这真是意外的事。  阿丽一连两天没来,大概我教训她几句,她生气了。  于是我拨电话去请她过来,我告诉她我有话说。  十分锺之后她来了,鼓着嘴。  “真倒霉,特别叫过来骂,电话预约。”她说。  “没这个事,我有话要说,你坐下来再说。”  她把两只脚晃来晃去,睁大圆眼睛看牢我。  “阿丽,你那个关老师,是我的老同学!”我说。  “是吗?”她惊喜,“真的?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我前天才碰见他,说起来才知道的。”我说。  “唉呀,大哥,这一下子可好了!”她拍手,“是你老同学?”  “好,好什么?我告诉你,这个关老师已经结婚,有两个孩子啦!”我预备吓醒她。  “我知道。”谁晓得她满不在乎的说:“一个九岁,一个四岁。”  “什么,”我跳起来,“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早就知道了。”阿丽说:“这又有什么稀奇呢?”  “知道还喜欢他?”我反而意外得要命,不明白她。  “这有什么关系?喜欢一个人,他已婚未婚都不重要。”  我的妈!好厉害的孩子!才十五六岁就说这种话。  “你不在乎?”  “当然不。”  “老天。”我倒在沙发里。我觉得昏晕,要失去知觉。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告诉我。”阿丽向我追问。  “菜市场。”  “他去菜市场干么?”阿丽狐疑的问:“去菜场?”  “是的,他陪他的太太去买菜,可以吗?”我反问。  “但是.......他没有佣人吗?”阿丽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没有,他没有佣人,因为现在佣人的薪水很高。”  “但他是一个学者,一个斯文人,他怎么可以去菜场?”  “去买菜与斯文有什么关系?你这话说错了!”  阿丽说:“总而言之,他不该做这种事情!”她很固执。  我有点奇怪,阿丽真是很稀奇的一个女孩子,她不计较关老师结了婚有孩子,却计较他去买菜的问题。  “他怎么可以为日常生活的琐碎事情忙碌?”阿丽问。  “你的偶像关先生,”我说:“不是神仙中人,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衣食住行都与你们没有什么分别,陪妻子去买菜,也是很正常的,说不定他还做洗熨、收拾呢?怎么样?看不过眼?”  阿丽的面色苍白,她显然有点不太自然的样子。  这个女孩子,错把一个中学教师当作爱慕的偶像。  其实阿关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我知道。  他是我的老同学,我熟知他的性格,他一点也不潇酒。  我认为一个人不必出俗,只要活得开心,什么都够了。  阿关就活得十全十美,他有妻子,有孩子,还求什么?  他有一份稳定的职业,闲时他也有正常的娱乐。  他根本不是阿丽想像中的那种人,阿丽完全错了。  忽然之间阿丽哭了起来,“他居然去菜场买菜!”  “你怎么了?”  “我还以为他在有空的时候,会咳咳两声,吟吟诗,种种盆栽,摇摇扇子,哪晓得他陪老婆去菜场!”  我啼笑皆非。“阿丽,关老师也是一个吃饭的人呀。”  “他简直是一个俗物!”阿丽号啕大哭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也好,从此她会对阿关死了心。  那天她在我屋子里哭了很久,眼泪是涌出来的。  然后她走了。  我替小明庆幸,他这一趟可真是死里逃生,希望复苏。  我在等他的好消息,他也许会跟阿丽一块来我这里呢。  等了一个星期,不见他俩的影子,我觉得有点奇怪。  然而在谈恋爱的少男少女,很少会有见旁人的闲情。  我也得原谅他们,他们到底是孩子,想不到我也算了。  结果小明总算来了。  他还是垂头丧气的样子,闷闷不乐,我忍不住了。  “你这是干么?现在还不开心?”我问:“怎么回事?”  “阿丽不睬我。”小明答:“老问题,解决不了。”  “什么?她到现在还不睬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  “但是她的偶像已经破灭了,你不知道?”我问。  “知道,大哥!我全知道,关老师不再是她的偶像了。”  “那么她应该重新与你做朋友才是呀。”我说。  “别忘了阿丽还有一个体育老师──”小明提醒我。  “不会吧?”  “怎么不会?”  “阿丽这个人真喜欢搅!”我也真算叹为观止了。  “现在她的国文一落千丈,热心体育了。她学网球、游泳、田径,几乎想做个十项全能。”小明说。  “我的天!”  “大哥,所以我怎么会开心得起来呢?”他问我。  “小明,你听我说,阿丽不是你的对象──”  “我知道了。这一次我可是真的知道了。”他答。  “你打算怎么办?我不喜欢老看见你愁眉苦脸的。”  “我把大多数的时间用在功课上面。”他说。  “那也很好,考个奖学金回来,证明你的能力。”  “同时我想另外找个女朋友,我这次要找一个温柔的女孩子。”  “你一定会找到的。”我说:“别忘了带她到这里来。”  “当然,大哥,我一定会带她来的,但是──她在哪里呢?”  “耐心一点,”我安慰她,“小明,你会找到她的。”  “如果找得到,就好了。”小明躺在我的床上说。  这就是他与阿丽的故事了。  小明离开之后,我有点感触,我很同情小明。  我认为他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阿丽不喜欢他。  而阿丽,这个样子闹下去,还不知道要闹到几时呢?  过了没多久,小明再来找我,这次他的神色,完全不同。  “大哥!”他说:“我找到她了。”  “恭喜你啊。”  “大哥,这是我买的水果,请你吃多点。”他说。  我笑,“干么这么客气?嗯?怎么不把女朋友带来?”  “她是一个很会难为情的人。”小明说:“她不肯来。”  “我又不唬人,”我说:“你叫她放心好了。她叫什么?”  “叫小雅。”  “是不是名如其人?”我笑问:“雅是一个美丽的字。”  “她长得很好看,最主要的是:她够女性化。”小明说。  “难怪你这么开心呢。”我说:“你看我说得不错吧?”  “是的,你的确说得不错,我果然找到了她。”  “小明,如果两个人的感情不错,就得好好珍惜。”  “我会的,大哥,我会的,你放心好了。”他说。  小明的确欣喜若狂。一个女孩子可以给他这么多的鼓励,倒是我事先没想到的,这个女孩子,一定不错。我倒想见一见他。看清楚她到底是个怎么样子。下意识的我老把她跟阿丽比,不晓得谁高谁下。  其实我是喜欢阿丽的,虽然她古怪。不过她也可爱。  而小明,终于把她带来了。  我一眼看到小雅,便知道她是完全不同于阿丽的。  她穿了一条白色薄料子的裙子,在腰间打了许多摺。阿丽从来不穿这样的衣服,阿丽喜欢牛仔裤T恤。  看来小明讲得不错,她的确是非常女性化的。  小雅经过小明为我们介绍之后,静静的坐下来。  她始终有点害怕,神情是怯怯的,头一直低着。  她有一双很好的手,手指纤细而白嫩,指甲是粉红色的。  尽管小明与我高谈阔论,她却一言不发,十分沉静。  这样的女孩,也自有动人之处,难怪小明喜欢她。  小明问我:“你的蝴蝶标本搜集得怎么样了?”  “不错,最近又得了两只颇罕见的。”我告诉他。  “给我看看。”  我从抽屉里拿出标本,小雅忽然也走近来看。  她看了一眼,忽然眼圈红了,然后流下泪来。  我放下标本,“这是干么?小明,怎么回事?”  小明也莫名其妙,连忙又哄又问的,小雅只是摇头。  “什么事?”我问:“是不是我得罪了你,小雅。”  “没有,”她终于开口了,“太残忍了,把蝴蝶做标本。”  我呆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多愁善感的女孩子,我的天。  “蝴蝶也是生命。”她呜咽的说:“它们这样美丽。”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现在想来,倒觉有理。  后来小雅坚持要回家了,小明对我耸耸肩,无可奈何。  他陪她走了。  我不怪这个女孩子,她极之良善,极之懦怯。  这与阿丽的极之聪明,极之灵精,有大大的相差。  第二天小明来道歉。  “她认为我残忍?”我问小明,“所以要马上回家?”  “非但残忍,而且冷血,而且一点人性都没有。”  “就是为了九只蝴蝶标本?”我问:“不会吧?”  “她是这样的。她的胆子非常小。”小明说。  “那么她吃不吃荤,她看见死鱼死鸡不害怕?”  “怎么不怕?连虾都怕。”小明笑,“不相信?”  “我相信。”我说:“这年头有怪脾气的女孩子太多了。”  “她碰一碰就哭,”小明说:“上星期我割破了手指,才那么一点点,流了三滴血,她哭了半死。”  “你喜欢她,”我问:“是不是?这样的脾气,你不劝她?”  “是的。她这样和善,怎么会伤我的心?”小明反问。  “你倒是会利用她的优点。”我说笑:“你学坏了。”  “不,大哥,我学乖了,你知道吗?”他得意的说。  “既然她认为我如此残忍,她是不会再来的了?”  “不,我会劝她的,大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所以,你要劝劝她,这根本是一个残酷的世界。”  小明笑了。  他竟结识了一个这样奇怪的女孩子。  “你是在哪里找到她的?说来听听好不好?”我问。  “图书馆里。她是图书馆管理员。今年十七岁。”  “比你大?”  “稍大一点。她刚毕业呢。”小明说:“没有关系吧?”  “当然没有。”我说:“才差一岁左右,有什么关系?”  “念书的时候,她的生物不及格。”小明说。  “不稀奇,她绝对不肯解剖青蛙。”我也笑了。  “她使我生出一种要保护她的念头,我很开心。”  “那是必然的,小明,但是请你劝她不要过份。”  小雅无异是有点过份,但是我不怪她。她很有趣。  看见我踩死一只蟑螂,她会皱上眉头。瞪我一眼。  看见我拍死一只蚊子,她又会低下头不开心。  有一次她说:“你知道吗?大哥,其实这只是造物者残忍,老鼠咬坏东西,只是为了磨掉它的长牙,如果它的牙齿不断长出来,会顶穿它的头。”  “是的。”我附和。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相当熟了,我倒不觉得她讨厌。  小雅有一个可爱的地方,她甚至不忍采摘鲜花。  “一朵花,在树上说不定可以活几天,插在瓶里,一下子就枯萎了。”她说。  她完全是个葬花式的女孩子,幸亏她没有自怜症。  把她与阿丽放在一起,阿丽会气死她,毫无疑问。  阿丽放肆得像一只小老虎,她则像一只绵羊。  而且阿丽一定会认为她做作,觉得她不可忍受。  其实小雅也不是故意装成那个样子,与她熟稔以后,我知道她有她的脾气。  这世界上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很明白这一点。  只是这些日子我没有见到阿丽,我只见到小雅。  小维有时候为我钉好钮扣,为我泡好茶,为我整理地方。  这也是她女性化的地方,每个男人都吃这一套。  她与小明进行得很好,两个人在一起也很开心。  小雅渐渐忘了我那些蝴蝶标本,也开始把我当‘大哥’了。  “大哥,”她会问:“小明以前是不是有个女朋友?”  “不要问以前的事。”我说:“你光管现在就行了。”  小雅有点 腆,她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换了阿丽,一定追问到底,来个疲劳轰炸。  这是小雅的好处,我就是喜欢她这一点,小明也是。  “小明说,其实我是他第一个女朋友,是不是?”她问。  “他这样说,你就相信他好了。”我说:“别问这些。”  “你觉得小明好吗?”她问:“我妈妈说他太小。”  “小明是个好孩子,年龄不是问题,好了没有?”  我微笑着,很有耐心的向她一一解答问题。  “不过习惯上,男的要比女的大,小明反而比我小。”  “这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喜欢他。我告诉他。”  她一个人坐在我对面,很文静,很有心事的样子。  看见小雅,我觉得应该有人为她画一幅画像。  她是一个与现实生活有点脱节的女孩子,她带点梦幻的色彩,这是她的气质,不过我希望她改过来。  一个女孩子,活在今天,不可以老想住在一座堡垒里,不与人接触,怜悯小动物,时时流眼泪。  这是不对的。  多次我皆有劝她的机会,但是我开不了口说出来。  也许小明也是开不了口,也许小明就是喜欢她这样。  小雅时时来看我,她开始觉得我不错,可以交朋友。  阿丽像是忘了我,但是她又来看我了,买了很多玫瑰。  “你好吗?”我笑问她。  “好,你呢,大哥?”她也笑,眼睛亮得像宝石。  “很好。”  “听说小明交了个女朋友?”阿丽忽然问我。  “你来看我,就是为了打听这个事情?”我问她。  “我的天,当然不是!”她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阿丽、永远爽脆得可爱,她坐了一个下午,然后才走。  我没有问她关于那个体育老师的事情,她也没再问小明。  我一直怕小雅会出现,幸亏她没来。事情到底没那么巧。  小雅是第二天来的,一进来她便看到了玫瑰花。  “你的女朋友来过了。”她微笑说:“给你送花来。”  “不是女朋友,是小朋友。”我解释,“我没女朋友。”  “为什么都喜欢瓶花呢?”她问我。“我不明白。”  “小雅,不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与你一样的。”  她摇摇头,但是她没有再发表意见,她有进步。  “今天有什么事?”我问:“你看上去好像不舒服。”  “是的,大哥,我告诉你吧,我与小明闹意见了。”  “什么意见?”我问:“好好的别闹意见嘛。”  “昨天我们看完电影回来,在路上看到一只纸盒子,那只盒子在动,把我吓一跳,我叫小明去看,你猜盒子里有什么?大哥。”  “一只狗。”  “不是,是十只小猫,大哥,刚刚出生的小猫。”  我叹一口气,这一下子,小明可麻烦了。十只小猫!  “那是十只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小猫,多么可怜。”  “小雅,猫是那样子的了。”我说:“有什么办法?”  “是的,小明也那么说,大哥,但我不能见死不救。”  “你要十只小猫干么呢?”我问:“它们没有用。”  “不是有用没用的问题,它们也是生命呀!”  我看着小雅,小雅也看着我,她说得是对的。  猫是生命,蝴蝶也是生命,不过怎么办呢?我要问。  “我决定把它们拣回去,喂它们吃牛奶,到它们长大。”  “十只猫?”我惊问。  小雅叹口气,“所以我有难题了,妈妈只准我养三只,我再求情也是没用,我叫小明替我养三只,他说什么都不肯,我跟他吵了起来。”  我听过很多吵架的理由,但为了十只猫,真是生平第一次。  “后来怎么样?”我问。  “后来他勉强答应了,不过答应得太勉强了。”  “小明也有苦衷,他一个人怎么养那么多猫呢?”  “但是我现在还剩四只猫,大哥。”她看着我的眼睛。  “不!小雅,我不会养猫,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叫我在家里养四只还不会吃鱼的猫?万万不行!  小雅就这样子哭了,“你们的心肠,都像铁一样。”  “小雅,街上有很多这样的弃猫,你养得了多少呢?”  “可是这十只猫叫我见到了,我岂能见死不救?”  她哭得不亦乐乎,简直不能够控制她的眼泪。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想,你的家会变成收容院。”  “大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现在我求你养他们。”  “小雅,这……”  “请你答应吧!”她哽咽的说:“大哥,请求你。”  我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了,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对牢我哭,我的心软下来,唉,叫我怎么办好呢?我的天!  还是答应她吧,不答应也没办法,也许可以有机会再把这些小猫转送,我希望如此。  “好的,小雅,我答应你,但是四只实在太多了。”  “那么你养三只吧。”小雅已经很感激了,她讨价还价。  “不!小雅,我只能养两只,我的家太小了。”我说。  “好,大哥,我一样的感激你,我马上去拿猫。”  “你慢慢走,不要心急,”我说:“我在家等你。”  她擦干眼泪,跑掉了。  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慈心的女孩子,不过方式不对。  像小明,我不能想像他要了三只猫怎么办。  不过他也硬着头皮要下来了,就像我一样,唉。  从明天开始,我要去菜场买猫鱼了。猫鱼!  回来还得把它们蒸熟,拌饭,喂这两只小猫吃下去。  问题是这两只猫还不能吃鱼,还要用奶瓶喂奶。  我的头忽然痛起来,我真是没事做找事来做。  刚才我的心肠如果硬一硬,那就不必吃这种苦了。  但是小雅雨打梨花似的,苦苦的哀求我,我又怎么能够说不要两只猫。  小雅不到两个锺头,就用一只篮子装了猫来。  她把猫放上来,用很盼望的眼光看着我,不出声。  那两只猫蜷缩在地上,眼睛已经睁开来了,也不叫。  “很好。”我逼不得已的说:“很好,谢谢你,小雅。”  小雅忽然之间又哭了起来。“大哥,我很感激你。”  “算了,小雅,我会照顾这些猫的,你回去吧。”  她又回去了。  但是这两只猫很乖,它们并没有惹我的讨厌。  一连几天,我也比较习惯了。我去买了鱼,放在冰箱。  又教它们两个去大小两便,它们居然也听了。  我觉得这两只猫实在算乖了,没有太大的麻烦。  它们也算是一个伴,使我不致于寂寞,也好。  我也没有打算再把它们转送给别的小朋友了,我养它们。  隔了一个星期,阿丽来了。  “猫?”她的眼睛也睁得像猫一样,瞪着我。  “朋友送给我的。”我无可奈何的说:“它们很乖。”  “灰猫。”阿丽说。  “是。”  “很好。”她说:“很漂亮,好好的养它们。”她笑了。  “我养得很顺,它们很胖,大了很多。”我说。  “嘿!猫!”阿丽又说。  她好像很气我不过,我笑笑,置之泰然,不出声。  阿丽走了。  但是猫的风波,到这个时间,还没有告一段落。  小雅又来哭了。她这个人,真好像是水做似的。  “又为什么哭呢?”我问:“还有什么烦恼呢?”  “小明!”她简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  “小明?小明有什么对你不起?”我真正吓了一跳。  “他把所有的猫都轰走了!他这个人,一点热血都没有!”  “怎么送走的?”  “他趁我不知,偷偷的把猫扔掉了。”小雅说。  “也许不是吧,也许他是送给朋友了。”我安慰她。  “我与他吵了起来,他告诉我谁也不要猫,他烦死了,把它们全扔掉,扔在街上了!”  小雅哭得死去活来,我递了一条大毛巾给她。  她擤了擤鼻涕,“我与小明完了,我不会再爱他了。”  “为什么?”  “猫都可以扔掉,他这样残忍,我对他没有信心。”  “小雅,你不可以这样,也许他只是讨厌猫。”  “你比他好,大哥,你心肠比他好得多了。”她说。  “但是小明爱你,你可以这样的伤他的心?”  “他也伤了我的心。”  “人与人之间不可以怨怨相报。小雅,原谅他吧。”  “不可以。”  “何必为小小的事情这样子闹翻呢?太不值得了。”  “这不是小事。大哥,从小看大,他不是好人。”  我真替小明难过,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女朋友。  但是小雅又对他有了误会,这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可别看小雅动不动便流眼泪,她下了决心,还真的坚持。  我很觉得小明失策,他应该把那些猫养得好好的。  我得劝劝小明才行,他这样做,迟早会失去小雅。  但是小雅的脾气也最好改一改,否则的话,也会得罪小明。  “小雅,你别太认真,回家想一想,才生他的气。”  小雅有点丧气,她看上去显然非常的不开心。  当然罗,年轻人与爱侣吵架,一定是垂头丧气的。  看过他们的表情,我很当心自己,我不敢结识女朋友。  我把小雅送出门去,自己又开始工作,两只猫走来走去。  阿关忽然之间打了个电话来。我觉得真是意外。  “阿关?”我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他怎么会找我的?  “有两件事。”他笑了。  “说吧。”他好像很认真的样子,我猜不透。  “第一:我太太要介绍一个女朋友给你,好不好?”  “好。”我说:“求之不得呢,怎么会不好?难得她热心。”  “既然如此,后天晚上八点钟,你来我家可好?”  “好,一言为定,我打扮整齐!马上便来。”我说。  “第二件事:你那个亲戚的女儿,是不是我学生?”  “阿丽?是的。”  “这女孩子,功课大退步,怎么回事?”他问。  我怎么可以说是因为他上菜场,给阿丽知道了?阿关说:“这孩子很聪明,你去劝劝,别荒废了课。”  “她的功课真很坏吗?我也担心起来!所以问阿关。  “别的还好,只是国文,唉,几乎不及格了。”  “好,我会说她的,阿关,这两件事你都放心好了。”  “我会放心,那么后天晚上见你了。再会。”他说。  我挂上了电话。  阿关要替我作媒?  阿关介绍的女孩子,是怎么样子的呢?我在想。  我又不便问太多,到时去看看吧,至少可以多个朋友。  我有点舒服,阿关两夫妻,倒是真的很关心我。  看样子有朋友还真不错呢。我在沙发上睡下来。  两只猫走来走去,轻手轻脚的,很是斯文可爱。  小明也真是,何必就把这种可爱的动物扔掉呢?  难怪小雅要生他的气了,不稀奇,女孩子想法奇突。  但是小明也有小明的一套理论,特别不同。  他来看我,又诉苦。  “小雅最好跟‘防止虐畜’会的工作人员结婚!”  “她跟别人结婚,你有什么开心?神经病?”  “但是大哥,”小明说:“她收容这个,又收容那个,迟早家里会满得溢出来。”  “你不该扔掉她的猫!”  “唉!大哥,如果我不扔这些,明天又会多了几只小狗,要不就是小兔子小鸟,跟着来,还有小孩子。”  “小明,你别胡说了,你的耐心哪里去了?”我问。  “大哥,每个人都会有耐心到尽头的日子。”他说。  我摇头,“你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想怎么样?”  “我爱的只是小雅一个人,将来如果与她那些动物生活,我实在受不了。”小明说。  “你娶的未必是小雅啊,将来的事,谁晓得?”  “现在已经受不了。”小明说:“她那些眼泪吓死人。”  我有点同情小明,也许他真的受不了小动物。  我叹口气。当然,他们年纪轻,感情比较不稳定。  但是我也见过年纪大的男女,也跟他们一样儿戏。  我想到开头的时候,小明说他喜欢小雅,就是因为她懦弱。  现在反而嫌她眼泪太多了。由此可知,爱恶真是一线之隔。  我觉得小明很偏心,他的耐心,都用在阿丽身上了。  小明说:“如果小雅肯放弃那些动物就好了。”、  人都是自私的。小明从没想过!他可以去适应小雅的性格。  他只想小雅来迁就他,真是奇怪!人都是一样的。  不过我同情小雅,她这样做没什么不好,她有同情心。  我那两只猫走来走去,大了很多,看上去很可爱。  小明问我,“阿丽怎么了?”他好像很怀念。  “你问她干什么?”我气起来,“你真是滑稽!”  “问问而已,问问也不可以?”小明的声音大了起来。  “你还叫我大哥干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对不起,大哥。”  “小明,一个人最忌三心两意,你是聪明人,我不多说。”  “是,大哥,我知道了。”他低下头,“是我不对。”  “知道便好,你自己慢慢的想吧。”我不会再教训他了。  “嗳,大哥,我真是一个矛盾百出的人。”他说。  “算了,小明,再说下去我们就要不愉快了。”  “不会的,大哥,你真是我们的良师益友,我感激你。”  “这么一顶大帽子压上来,我实在受不了。”我笑。  “这不是高帽子,老天,这是老老实实的话。”  “别耍滑头了,你们这些孩子,越大越奇怪。”  小明说:“也不会啦,大哥,我明天再来,现在走了。”  “明天晚上我不在家。”我说:“别晚上来,记得。”  “你到哪里去?”小明好奇的问:“大哥,你是从来不出去的。”  “明天有朋友替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笑说。  “真的呀?”小明几乎跳起来,他呆呆的看着我。  “真的。”  “恭喜你了,大哥,我听了都替你开心!”小明说。  “这又有什么好恭喜的?”我笑:“介绍朋友而已。”  “大哥,你也应该结婚了,这么大的年纪……”  “这一下子可把真心话抖出来了,我真的老了吗?”  “男大当婚呀。”小明说。  “快走快走!”我轰他。  “大哥怕难为清。”他说:“那我走吧,决不打扰你。”  小明这孩子走了以后,我开始想我自己的事。  求偶真是人生第一大事,无论如何,每个人都要伴侣。  我做王老五这么久,如果兴了成家的念头,也不算过吧?  只不知道阿关替我介绍的女孩子,品貌如何?  我很担心。  明天去的时候少不免买点水果之类的东西。  其实这些年来,我也有点节善,如果结婚,经济上没有问题。但是这年头,找一个对象很难。  我的要求是相当高的,否则的话,怎么会一直找不到人。  明天是一定要去的。  阿关的家就在附近,我到得很准时,买了一点鲜果。  关太太笑说:“你真是客气,何必这样子陌生呢?”  我不敢说太多的话,因为我的神经紧张,怕说错。  关太太说:“实不相瞒,要介绍给你的女朋友,是我表妹。”  “啊。”我答。  阿关说:“她叫文采。”  “很好的名字。”我说。  “人也很好,不然怎么敢介绍给你?”阿关说。  “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也笑了起来,“你别误会。”  关太太说:“别太谦虚了,我们觉得你很不错。”  “不敢当不敢当,怕高攀了表小姐。”我说。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关太太说:“一定是文采,她是很准时的,我去开门。”  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女孩子,好年轻,好精神。  她顶多廿二三岁,当然比阿丽她们大。但也很年轻。  我连忙站起来。关太太替我们介绍。我又坐下来。  文采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相信她会没男朋友。  她谈吐很好,风度极佳,如果我有勇气,她是好对象。  关太太弄了菜招呼我们,文采也进厨房帮忙。  “怎么样,不错吧?”阿关向我挤眉弄眼的。  “很好,只是我配不上呢。”我说:“太高贵了。”  “不好的女孩子,怎么敢介绍给你呢?”阿关说。  “她不会没有男朋友吧?她的条件那么好。”  “你呢,老大,你也不差呢,怎么就没女朋友?”  “找不到。”  “文采也找不到。”阿关说:“再简单没有了?”  “但是我……”  “你什么?一会儿饭来吃一点就行了。”阿关说。  一顿饭吃下来,我知道文采是个教师,刚毕业不久。  她今年廿三岁多一点,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  她并没被纵坏,父亲是小学校长,母亲是好妻子。  她无论那一样,都非常吸引我,这次阿关没介绍错。  她又很大方,完全把我当朋友看待,我们谈了很久。  她对于我的‘自由职业’相当表示兴趣,我则觉得惭愧。  所谓‘自由’这就是说工作无定时,而收入也无定时而已。  一般女孩子,对这样的职业,多数不表示兴趣。  但是文采不同,她垂询很详细,很查根问底。  她还问我要作品看,老天,我的东西如何见得人?  但是我们这一夜,还是谈得很愉快,很开心。  她问:“有空我可以来探访你?你会不会欢迎?”  “欢迎之至。”我说。  这是由衷之言,我相信她听得出来,文采是聪明人。  我喜欢这样的女孩子,阿关两夫妻实在太好了。  我先告辞,然后阿关叫我送文采回家,给我一个机会。  这是很老套的安排方法,但是却很实用,我照做不误。  文采住在老式房子,我送她上楼梯,她进了屋子,再在大露台里向我招手道晚安。她住二楼。  我有种做了罗密欧的感觉。  这种机会,不是常常可以得到的,我真算幸运。  那个晚上,我把两只猫喂得饱饱的,才上床睡觉。  我一直做孩子们的求偶顾问,现在自己可得了机会。  这叫做皇天不负苦心人。我的感觉是快乐的。  一连几天,我神采飞扬。我打过一次电话给文采。  我请她到这里来看看。我约了她三天之后来。  我得准备一下才行!家里虽然不脏,但也得整理。  我请了阿丽来帮手,她比较听命令,也做得动。  但是她很多事,她一直问:“大哥,你打扫家里干么?”  她是一个好奇的人。  我把沙发套子都换上干净的,地板打了腊,亮光光的。  阿丽说厨房地下要洗,她居然会拖地,了不起。  我说:“阿丽,一定请你吃大餐,你太乖了。”  “大哥,”她笑嘻嘻的说:“这叫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我问她:“你替我看看。”  “准备什么?”阿丽问:“你准备做什么,你没告诉我。”  “阿丽,你的毛病是多事,这个习惯必须要改。”  “什么多事?”阿丽笑嘻嘻的说:“你瞒得了谁?”  “谁?什么瞒谁?谁要瞒谁?我太不明白了。”  “一定有女孩子来看你,是不是?”她问:“还骗我?”  “奇怪,怎么见得收拾东西就是有女客来访呢?”  “因为你一向都马马虎虎,没有其他力量可以推动你。”  我笑。  “怎么,猜对了吧?”阿丽拍手,“还赖呢?赖不掉了。”  “你真鬼灵精。”我说。  “旁观者清。”阿丽连忙又补上一句,“知道吗?”  “对了,你用了这么多成语,我才想起来的,你的关老师,托我转告你,你的国文退步迅速,你得当心。”  “是吗?”阿丽说:“也没有不及格,我自然当心。”  “以前你是拿一百分的学生,他对你失望了。”  “我对他更失望呢。”她说:“真是的,怎么算帐?”  “你这个孩子,真是另外有一套奇怪的想法。”  “谁都有奇怪的想法,不是?反正我不打算考好国文。”  “你可以做到的事情而不做,这是不对的。”我说。  “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教训人。”她翘嘴。  “你现在才十几岁,就不让人教训了?”我反问。  “你去告诉关老师,我根本不愿考他那一科!”  “你实在是任性,”我笑说:“我没见过这样的孩子。”  阿丽皱眉头说:“要是我不做自己开心的事,到了八十岁,往回想,我真会后悔。”  “我的天!”  “我只活几十年罢了,大哥,无论怎么做人,总是匆匆忙忙的一世人,迁就得了那么多吗?”她认真的问。  我呆了一会儿。“但是阿丽,你这种想法,真是很少的。”  “也许,但是很多年轻人都不能太适应这个世界。”  我想起小雅,她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她也不适应生活。  于是我说:“阿丽,我不准你想太多事情,知道没有?”  “知道了,大人总不让我们想事情。愚民政策。”  我又笑,阿丽这孩子讲话太有真理,我很服她。  “你的工作完了,你可以回去了。”我说:“谢谢你。”  她呆呆的坐在那里,“派不到用场就赶我走,真毒辣。”  我又笑,“你打算在这里一整个晚上?”我问她。  “大哥,我回家也没有事情可做。”她向我诉苦。  “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你提不起劲来,能怪谁?”  “好了好了,算了算了,我情愿回家也不听你的。”  “明天来,我请你吃冰淇淋。”我说:“不要生气。”  她瞅我一眼,出门走了。  她是一个好小孩。  这年头寂寞的小孩太多,除了关在家里,他们想不出可以做些什么。看电影,吃茶,都已经腻得不能再腻,几条又脏又臭的马路,又有什么好逛,假期旅行,无论哪里,都挤满了人人人,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  大家只好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像飞不动的小鸟。  阿丽也是其中之一。我是很同情她的!我同情所有的孩子。  文采来的时候,很惊异我家里的洁净,她问:“一个人住?”  我的脸就红了。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呢?  她随即察觉,她问:“令尊令堂呢?不在一块儿?”  “去世了。”我说。  “对不起。”她马上把话题支开,“一个人住倒清静。”  “是的,方便工作。”我答。她很会替我着想。  我请她坐下来,喝茶吃点心,与她参观我的两房一厅。  “真是十分整洁呢。”她赞不绝口,“男人这样子不容易。”  我没说我是特别请了帮手来的,我没有说出来。  她问:“最近的工作忙不忙?我没有打扰太多吗?”  “再忙也抽得出半天的时间。”我笑,请她再坐下。  她穿了一条细麻的长裤,一件白色短袖纱衣,非常明朗。  她的脸色非常好,有一种青春气息,紧紧的吸引了我。  我与她一直聊天!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  阿关这一次,可没介绍错人,我觉得这是对了。  很少有介绍成功的男女朋友,大概我与文采,是例外。  这样的女孩子,我愿意与她做朋友,以至是伴侣。  她实在太合我心意了。在家坐了半天,我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摇摇头。  “到哪里去呢?”她反问:“地方是这样的小。”  我笑,“是的,这里的居住环境,太不理想了。”  “表姐叫我们上她家去吃饭,她做了一个五青鸡。”  “阿关的福气很好,娶到了你表姐。”我很羡慕的说。  “是的,我表姐很能干,又会理家务。”文采抿嘴笑。  “你呢?”  “我?”她的笑意更浓了,“我什么也不会。”  “我不相信。”我说:“你也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  “我又不会做菜,又懒。不肯管家。”她笑说。  “结婚之后就一定不这样。”我忽然之间冲口而出。  随即我便察觉自己失态了,我真有点得意忘形。  我不出声,真是尴尬,我一向说话都是小心的呀!  怎么这次就大大失礼了呢?希望她不要见怪才好。  但是她没有,她绝对没有生气,她只是看看地下。  隔了很久她说:“唉呀,地下真是一点灰尘都没有。”  廿二三岁大概是一个女孩子最可爱的年纪了。  她开始成熟,但是又保留着一部份的天真烂漫。  她不再孩子气,然而又不过份世故,老气横秋。  文采正是这种年纪,她不像阿丽她们,会无理取闹。  文采讲道理,明是非,但是又调皮,轻松。  想到这里,我几乎要跳起来,好像人在书堆里了。  “我们几时到阿关那里去?约好时间没有?”我问。  “晚饭时间去好了。”她说:“你通常是怎么吃的?”  “吃?没有定时,在朋友家,餐厅,自己弄。”  “自己怎么个弄法?”她问:“你倒说来听听。”  “胡乱来的,”我的脸又红了。“下点面,煮一锅汤?”  “叫我表姐跟你做点菜带过来吃,不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况且她也是够忙的了,不可以。”  “这样吧,”她说:“我倒是很空,我来帮你如何?”  “好是太好了,”我说:“只是太不敢当了。”  文采笑,“怎么说一句话,有这么多的‘太’字?”  我也笑。  “没有关系的,既然有空,我会常常过来的。”她说。  “那太好了。”我眉飞色舞的说:“我等着吃你的菜。”  “我们可以过去了。”文采说:“他们离这里很近。”  “是的,才走十分锺的路程。”我说:“不远。”  一个人在与女朋友交谈的时候,少不免会有点语无伦次。  我就有这种情形发生了。  我锁上门,与她一同散步过阿关的家里去。  我顺便买了一点水果,文采也帮我拎了一点。  我问她,“你的名字真是好听?是父亲取的吧?”  “不是,是祖父,我们一家都是他取的名字。”文采说。  “府上还有些什么人?”我问,其实我想打听打听。  “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她说:“一共四个孩子。”  “你母亲福气很好。”我说:“四个孩子不算多不算少。”  “以今日的标准,算是多的了。”文采说。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我问:“也是单名?”  “不是,我们四个人的名字都奇奇怪怪的,她叫凤凰。”  “是的。”文采笑了。  “好听倒是真好听,只是奇怪了一点。”我说。  “可不是?祖父就有这种毛病,其实我既不文又不采。”  “哪里,我倒觉得你名如其人。”我由衷的赞美。  她笑,“谢谢你。”  “咦,到了。”她抬头说。  “我们上去吧。”我说。  我现在好像混得很不错的样子,有女同行,有饭可吃。  我倒是很感激阿关。世上的事情实在被安排得太奇妙了。  文采按铃,她的表姊,关太太前来开门,我们道了谢。  关太太笑,“我以为你们会早一点来,等候多时了。”  “谈谈就忘了时间。”我说:“对不起,每次都来了就吃。”  关家两个孩子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电视,非常乖。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一定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抱负。  但是等到成年,这些壮志也就渐渐磨灭得不见了。  像阿关这样,我记得他一直说要得个什么博士。  但是毕业之后,他就出来教书!做了个中学教师。  现在生活过得这样安定,快乐,谁说不好呢?  人越过得平凡,越是有意思,我从关家得到了真理。  阿关现在的精神享受,决非任何大统领大富豪可以比拟。  我羡慕他。  一个人的一生如果可以这样渡过,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文采问我,“你在想什么?”她看着我,微微笑着。  “啊,”我说:“一时间,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她还是看看我,等我说下去。  “我觉得这一家真是快乐和祥。”我说:“太羡慕了。”  “是的,我也常常有这个感觉,”文采说:“表姐对表姐夫好,表姐夫也对她好,十全十的配搭。”  “这个是很难得的,夫妻也有搅得不愉快的例子。”  “是的,有时候看着那些怨偶,连结婚都不敢。”  “但是也有像你表姐这样的例子,你可以放心。”  文采说:“幸亏还有表姊的榜样,才使人对婚姻有信心。”  我与她都笑了。  关太太说:“说得忘了吃饭了,快来吧,鸡汤好了。”  我们四个人,又在一块儿吃了很开心的一顿饭。  那些家常小菜,竟比海参鱼翅还美味,还令人难忘。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吃,他们很有礼貌,很有教养。  要是我有一个这样的家,我也会满足像阿关一样。  毕竟我也是近三十岁的男人了,想成家是自然的。  这一天下来,我与文采很熟了,我觉得我们很投机。  我决定开始所谓追求她。何必怕难为情呢?我想。  这是每个男人的必经途径,否则怎么得到老婆?  问题是怎么样开始追求文采,这太好的女孩子。  一个男人,在娶老婆之前,应预先有心理准备。  准备负担两个人的生活,准备负起未来的责任。  这不是庸俗,这是应该做的事,我不喜欢空口讲白话。  我在银行里稍有节储,可以应付婚事,这不成问题。  问题是文采那方面,不知道她怎么样,她可喜欢我?  看样子是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如果对那个男人没意思,不会去看他吧?文采来看过我。  一切接步就班的来吧,我不是没有希望的,我鼓励自己。  隔了三天,我再去约文采,她说刚刚没有空。  她说她约了朋友去旅行,晚上会累,不想出来。  她解释得婉转,我当然接受这样的解释了。  我请她打电话给我,她也答应了,我很开心。  那天阿丽来看我,阿丽仿佛不太起劲,也不打听我的事了。  “不是你的体育老师出了毛病吧?”我问她。  “他摔伤了。”  “那很平常,他也是人,自然会摔伤的。”我说。  “他在浴缸里滑了一交,跌伤了脊骨。”阿丽说。  “太不幸了。”我说:“伤得重吗?你有没有去看他?”  “真丢脸,在浴缸里摔交。”阿丽笑了起来。  “他也不想这样──怎么?你又不崇拜他了?”  “我从来没有崇拜过他!”阿丽忽然之间否认。  “阿丽,这又是不对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真的,大哥,我的生活太无聊而已。”她说。  阿丽说:“但是我的确不舒服,觉得精神无法寄托。”  我笑。  我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与文采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同。  “找一个人爱上他,是解决的办法,但是那个人又不爱我。”  “阿丽,努力你的功课吧。”我再次苦劝她。  “嘿!”  然后我交女朋友的事情,像最惊人的消息传开了。  小明问:“大哥,你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好消息。”  “还不算女朋友呢,你从哪里听来的?”我反问。  “阿丽说的。”  “阿丽真烦。”我笑。  “让我们见见她好吗?”小明问:“我们都想见她。”  “你与小雅呢?”我问:“她好些时日不来了。”  “她认识了新的男朋友。”小明说:“我没告诉你?”  “没有!”  “她坚持说我是一个残忍的人,然后说你慈善。”  “也不见得啦,你怎么就与她闹翻了?”我问。  小明说:“两个人性情不合,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在做什么?是不是怕不好意思?所以不来电话?  我开始想念她。几天不见,日子仿佛已经很长了。  她到底怎么了呢?  也许我可以在阿关那里打听一下,看看清形。  大概这样做是可以获得一个答案的,但我不想太紧张。  我可以再打一个电话去找文采,约她出来看场戏或是什么的。  一个人坐在家里,像我这样,时间实在不容易打发。  与文采在一起,一整天却又过得飞快。莫名其妙。  看样子文采的确有她的魅力,紧紧的吸引着我。  我看我还是打个电话去找她吧,否则怎么办呢?  电话拨通以后,她家里面的人说她有事出去了。  这是失望。  我没有多问,说了一声谢谢,只好默默挂上听筒。  真没有办法,追求女孩子,非得经过这种阶段不可。  谁晓得呢,也许小明追阿丽的时候,也一模一样。  但他们是小孩子啊,我与文采,是大人,也逃不过这关?  后来我就笑了,文采怎么晓得我会找她的呢?  她总不可以每天依时在家恭候吧,太不公平了。  晚上再试一次,千万不可以做出类似茶饭不思的样子来。  没到傍晚,电话就响了,我没料到是文采她。  “你找我,”她问:“有什么事吗?最近对不起,我很忙。”  “难怪呢。”  “替几个小学生补习,又是考试的时候了。”她笑。  “出来也没有时间吗?”我问:“大家不能见见面?”  “当然可以,我有空,一定出来,好不好?”  她虽然很客气,但是我听出苗头不太对的样子。  这是她第二次拒绝我的约会了,为什么呢?我想。  她说:“出来也不外是看戏喝茶,那多无聊。”  “无聊是无聊一点,但是我怎么见得到你呢?”  “要不你上我家来,也是可以的,你有空吗?”  我的信心又恢复了一半,“好的,几时呢?明天?”  “我先要与父母商量一番,才可以决定,打电话给你好吗?”  “好的。”  我们就谈了这么几句。我的信心仿佛又降下去了。  小雅给的那两只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活泼异常。  现在不活泼的大概是我了,我觉得情绪低落。  忽然之间,我觉得我简直与小明他们没有什么两样。  这一方面,大家都是公平的,丝毫没有分别。  我一整天都不想做事情,我怀疑文采是推搪我。  趁小雅还没带着她的朋友来,我再到关家走一趟。  阿关还没放学,屋子里只有关太太一个人并孩子。  关太太很关心我,“有什么事吗?脸色不太好呢。”  “没什么。”我开头还不知道怎开口才好。  “有什么事说出来好了,大家自己人一样而已。”  “关太太,你介绍了文采给我,我很高兴……”  “你们进行得怎么样?”关太太也顶关心这件事。  “没有,她不肯与我出来,老是推掉我。”我说。  “什么,这么多天了,你们还没有约会过?”  “是的。”  关太太笑了,“不是你怕难为情吧?怎么会呢?”  “没有,我约过她两次,她都说没有空。”我说。  “男人在这方面,可不能怕难为情,脸皮越厚越好。”  “恐怕我就是太厚了,”我尴尬的说:“所以才失败。”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关太太安慰我, “不会的。”  我苦笑。  “你对我表妹的印象还好不好呢?”关太太忽然问。  “还用问吗?”我摊摊手,“好得不能再好了,关太太。”  她抿着嘴笑了,那种样子,颇有点像文采呢。  “既然如此,我替你去问文采,好不好?”她说。  “当然好,”我用手娼擦着汗,“太惭愧了,要你麻烦。”  “哪里哪里,”关太太说:“稍迟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那么我先告辞了。”我站起来告退,又谢了她。  关太太替我开门,叫我好走,我便一个人回来了。  我心里面真是既忧又喜的,矛盾万分,坐立不安。  我希望关太太可以替我问得文采的心意,免我烦恼。  一则又怕关太太与她表妹两个,笑我是个傻子。  唉,有谁在恋爱期间不是傻子,那才是千古奇闻呢。  我算是在恋爱了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奇怪。  我失魂落魄的赶到家里,小雅站在门口等我。  “大哥,幸亏你回来了,我们刚刚想走呢。”她说。  “对不起,小雅,我实在有点要紧事,出去了一次。”  “你好像失魂落魄似的,什么要紧的事?”小维问。  “进来再说。”  小雅进屋子里来。  “咦,你的朋友呢?不是说还有一位朋友同来吗?”  “我叫他下楼去借电话打,怕你出了什么事呢。”  “不会的。”我笑。  “大哥,你还养着这两只猫呀,”小雅感动得不得了。  “就成大猫了,是不是?”我问,抓起一只逗着玩。  “是的。”她答。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有人嚷:“小雅!小雅!”  “啊,他上来了,”小雅连忙放下猫,“我去开门。”  她匆匆忙忙的把门打开,我看到一个男孩子站在外头。  他很畏羞的走进来。这样年纪轻的孩子,不会超过十九岁。  “请坐。”我索性客气到底,“要喝些什么不?”  “不用了,不用了。”他连忙挥着手,客气得很。  他不会是在防止虐畜会里工作的吧?我心里想。  “大哥,他叫周礼,现在还没毕业,在念工专。”小雅说。  我猜错了,小明也猜错了。我替他们倒了两杯可乐。  小雅说:“大哥今天家里特别整洁。是不是有特别客人?”  “没有。”我想说整洁已经是很多日前的事了。  还提来作甚呢?  “小雅常常说起你。”周礼说:“我也可以叫你大哥吗?”  “当然,为什么不可以?请勿客气。”我说。  “大哥,”小雅说:“你好像精神有点不太好呢。”  我想:如果不是这班孩子过份聪明,就是我的喜怒太形于色了,没有别的解释,每个人都  看出我的心情不好。  “没什么。”我推说:“我不是很好吗,一点事都没有。”  “如果不方便的话,”小雅说:“我们改天再来好了。”  “有什么不方便的?小雅,你是几时变得这么多心的?”  “不啦,大哥,我们之间,实在不用太客气?”  “小雅!”  她向那个叫周礼的男孩子打一个招呼,就真的要走了。  我觉得万分不好意思,好像要把他们赶走似的。  然而我今天的情绪也实在太不好,真的手足无措。  我不认为把他们留下来,我会把他们招呼得很好。  所以我放他们走了,然后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我实在不想工作,没有那种心情就是没心情。  然后电话来了,我连忙走过去接,铃声才响了两下。  “喂?”我急促的问:“是不是关太太呢?”大概是她了。  “我是。”  “关太太,怎么样?”我问,“你替我问过了没有?”  “马上问了,只是文采说她要替小学生补习,所以比较忙。”  “没有其他的原因?”我不太相信,“真的没有?”  “她说,现在她不想谈恋爱,做朋友是可以的。”  “啊。”  我明白了。大概是我不合她的意,才这么说的。  “我想我明白了。”我的声音降低,“关太太谢谢你。”  “但是做朋友有什么不好呢?凡事不能操之过急呀。”  “但是我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关太太,我明白。”  “你明白就好了,我劝你不要放弃文采这个朋友。”  “我知道。”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  “而且她说她有一个女朋友住在你那层楼里,常常看见有年纪轻的女孩子去你那里,有好几个不同相貌的,是不是?”关太太忽然问。  “谁造我这种谣?”我生气了,“不错有很多孩子来我这边,不过他们都有男有女,绝对不是他们想像中的卑鄙!”我真的生气了。  “也不是文采误听人言,只不过问问而已。”关太太说。  “她是为了这个才不肯与我出来?”我忽然之间醒悟。  “既然你不乏女友,那么她还出来干什么?”关太太笑。  “原来就是为了这个!“我慨叹,“早说就好了!”  “女孩子家,总不能什么都说吧?”关太太说。  “这也是的、但是女孩子为什么都这样小器?”  “这是应该的,不是小器,这方面是特别不容沙石的。”  “不过那些小男孩小女孩都是我邻居,有空来我家玩的。”  “如果是真的,我可以照告诉文采,好不好?”  “好吧。”  这一次谈话,到此为止,忽然之间,我对文采很是失望。  我一直觉得她与别的女孩子不同!哪晓得结果也一样。  第一,她说不愿意谈恋爱,只可以做朋友,单单朋友。  然后她又嫌我有其他异性来访,而且表示不满。  这太难了吧。  即使阿丽小雅她们是我的异性亲密朋友,她也不能干涉我。  这种做法是自私的,而且蛮不讲理,我觉得失望。  如果文采的要求是这样的,我劝她去和尚寺里找朋友。  怎么可能我只限她一个女孩子来往呢?这是做不到的。  况且我很不喜欢她那个所谓朋友传出去的闲言闲语。  物以类聚,文采能与这种人在一起,她自己是什么?  我又不喜欢人家侮辱我与这班孩子的交情,他们讲得是这样庸俗,叫我受不了。  我实在很生气。  很久没有这样生气了,今天真是例外,使我这样激动。  多少日子来,我过着老僧入定的生活,真不该思凡。  现在女朋友没寻着,倒招了一身的烦恼,真犯不着。  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算了,得个教训也是好的。  难道我一辈子都做王老五?也不见得有这样的事。  反正一切机缘末到,无法可使,慢慢等就是了。  当然,一个男人无聊,是有很多解闷的消遣的。  那些舞厅酒吧,都是为男人而设,花几个钱就可以。  但是我却从来不想到那种地方去,买那种乐趣。  这是性格问题,或者我就是这样的人吧,我不知道。  所以我很难结识到女朋友,女孩子也很难认识我。  这种王老五的生活使我极度厌倦,甚至很憎恨。  天天耽在家里,无所事事,洗洗个碗,收拾地方。  我不是说娶了太太,就完全把这些事情推给她做。  但是结婚之后,即使要做家务,也比较有意思。  现在就什么都无聊,我不高兴动一只手指,只想躺着。  看样子我多年来控制着的情绪终于崩溃了。  我又有点恨阿关,真是,我一个人明明好好的,又介绍什么女朋友给我。  我唉声叹气。  以后这班孩子也不用来了,我自己还觉不妥呢。  以前是他们的导师,现在真是愧见这一班年轻人。  我孵在家里达几天之久,工作也不想做,很低潮。  但是我希望问题有解决的时候,我的心境可以平复。  到第三天,电话铃响了。  我想这大概是追我交货的,没有什么好事情。  于是我接过听筒,没精打采,喂喂了一声。  “是我!文采。”  “是你?”我一呆。  “是我,那班小孩子,考试终于考完了。”她说。  她的口气,好像若无其事;女孩子多数有这个本事。  “啊。”  “我想来看你,可以吗?我与父母说过了,他们说凡是我的朋友,都欢迎,那不是很好吗?”  她一连几个“吗”,我的心又动摇起来,她到底怎么呢?  她是不是有点回心转意呢?我不明她卖的是什么药。  “咦,为什么不出声,是不是不高兴了?”她笑问。  我叹口气,其实我哪里敢不高兴呢?我才不敢呢。  我说:“既然有空了,我来你家也可以,你来我家也行。”  “那么我来好了,有点东西要带给你。”她挂了电话。  我又呆了半晌。  这样的女孩子,真令人难以捉摸,唉,我的天。  她几时来呢?家里一团糟,我想,让它这样好了。  反正再瞒她我是一个整洁的男人,也是很虚伪的。  文采这个人,真是说来就来,没到一个钟头,人就到了。  她提了一大堆东西,站在门口,笑嘻嘻的看住我。  “这是什么?”我问。  她进屋子,关好门,把大包小包放下,说:“好热。”  “当然热啰,你提了这么多东西,是给我的?”  “是给你的,猜猜是什么?”她侧着头,样子很顽皮。  我鼻子里闻到香味,“是──不会是──? ”我问。  “是了,算你聪明,是我帮你煮的两个菜。”她答。  “唉呀,怎么好意思?”我失声道:“太不应该了。”  “我答应过替你烧的。有五香鸡,有豆瓣酱,怎么样?”  “唉,都是我爱吃的。”我说:“太感激你了。”  “那天在表姐家里.我看你好像吃了很多似的。”她说。  “是,我喜欢这几个菜。让我放到冰箱去吧,别坏了。”  她又帮我把菜放到冰箱去,整整齐齐的都搁好。  她简直跟没事人一样,既不像不给我认识其他女孩子,又不象无理取闹。  我又觉得我的眼光不错了,但是关太太那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明白,太不明白女孩子了。  “为什么呆呆的看着我?”文采笑问:“你怎么了?”  “没有怎么,只是,只是──你要不要洗个脸!”  “不用;坐一下就凉了。今天你家里有点乱。”她说。  “是的,”我坦白的说:“那天是请了朋友特地打扫干净来招待你的,今天措手不及,原形毕露。”  她笑,笑得很厉害。  “这几天,你真是忙考试的事情?”我开始问她。  “当然。”她睁大了双眼。  “我还以为你不肯来呢。”我说:“吓了我一跳。”  “没有,不过表姐把你形容成一个很想结婚的男人,我有点顾忌,我以为你是要娶妻,不是找朋友。”  她说得这样坦白,我也不好意思了,我也只好照直说。  “其实谁不想娶太太呢?”我说:“我已经快升学了,不过我又没有闹妻子慌,哪有一见到女孩子就这样?”  文采笑,“这么讲来,我表姐是言过其实了?”  “很可能有一点。”我客气的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男人。”  “请你不要误会我表姐不好,她常常逼我结婚,她又非常想撮合我们两个人,所以我才把这话来推搪她的。我说我只想交朋友,不想结婚。你可别生气。”  “我不会,这也难怪你。”我说:“你表姐的确很热心。”  “是的,凡是婚姻幸福的人,便一直也想别人结婚。”  “是。”我说。  “我的意思是,没有了解,怎么能成为夫妇?”  “是,”我附和,“一切事可不能操之过急的。”  文采也笑了。“你要喝些什么?”我才想起来。  “我自己来,”她说:“样样都是自己动手的好。”  她跑到厨房去,唏哩哗啦的就冲好了茶,整理好东西。  我觉得很抱歉,她一来就很忙,做这个做那个的。  做朋友尚且如此,做妻子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我的能力有限,哪个女孩子跟我,都是会吃苦的。  我看着文采,到现在我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希望这个伟大的女孩子她会是就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她有无上的好感。  假如她愿意的话,我也不想再交其他的女朋友了。  但是她肯不肯呢..  她递给我一杯香香的茶,我喝了一口,精神松弛了。  “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她说:“怎么样?”  “你这样说,我真是无从气起。”我笑了,“我误会了。”  “你也不会怪我表姊?”她问。  “不会。”我说:“她真是热心人,也非常关心你。”  “她老是认为我不懂得照顾自己。”文采摇摇头。  “你真的没有要好的男朋友?”我还一直在问她。  “没有。”她答。  “像我这样的呢?”我问。  “很多。”她笑。  我点点头,看样子,我还得经过一番竞争才行。  “坐在家里谈话不是很好?我不喜欢在外到处走。”  “挤在人群里太没意思。”我说:“你这点意见与我相同。”  “做朋友,总点共同点吧?不然怎么行啊。”她说。  在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文采看看我,我站起来去开门。  她为什么看着我。  是不是怀疑来的人是我的女朋友?她还相信那些谣言。  我是问心无愧的,我拉开了门,门外站的是阿丽。  她拿着一盒蛋糕,两本课本,站在那里,探头深脑的。  “咦,进来呀。”我说。  我心里暗喜,这一下子,我可以让文采知道我那些“女客”的真面目了。  “你有客人,大哥。”  “进来别鬼祟,”我笑道:“你就是专门会这样。”  阿丽进来,坐下,忽然之间眼圈就红了起来,哭了。  阿丽很少哭,这才是第二次,我很是尴尬,又不知就里。  “干么,你?”我问她。  “我的国文不及格。”她说。  “该死!”我说:“那怎么办?给不给补考呢?”  “准补考,但是母亲说,如果不升班,她就赶我走。”  我看文采,文采忍不住笑了,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阿丽,你真该惭愧!你上学期的国文是第一名!”  “是的,但是国文老师要转校了,我又没有温习……”  “你现在预备怎么样?”我问她:“找我帮你忙?”  “是的,”她无精打采,“我明天才来吧,你又没空。”  “来得及补吗?”我问。  “还可以的。”她答。  “你那体育老师呢?”我问。  “别提了,”阿丽的声音像蚊子,“现在还没出院呢。”  我跟文采道:“这孩子的国文教师便是你姊夫阿关。”  “是吗?”文采问。  阿丽看我一眼,暗示我不要再说下去,我当然明白。  反正他们也完蛋了。我应该说:阿丽对阿关已经完了。  文采问:“一共有几课国文呢?或者我能帮你。”  如果文采一直是这么热心,难怪她抽不出空来见我。  阿丽摇摇头,“才九课,但是都要背,补考在一星期内举行。”  “这么急?那可有点麻烦了。”文采说:“我也是当教师的。”  阿丽说:“你真温柔,我们学校里的女教师,都凶神恶煞。”  “阿丽──”我阻止她。  这孩子真会拍马屁,实在太灵精了,我看出她的企图不良。  她大概是想文采替她补习吧,所以一口甜言蜜语。  “真的,这位姐姐,一看上去就知道人好。”  我白她一眼。  “大哥,你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们。”她还在说。  文采道:“我们不是那种朋友,不过大家谈得来罢了。”  阿丽说:“但是大哥这里,从来没有女客上门的哩?”  阿丽拚命替我宣传。  “你不是女客吗?”文采问:“难道你是男孩子?”  “我怎么能算?”阿丽笑,“我们是他的学生。”  文采看我,脸上有一付“原来如此”的表情。  看样子虽然她一直说“我们只是朋友”,倒也蛮关心我的私生活,这是女人的通病吧?居然文采也不例外。  我解释,“这些孩子一直来这里,最近因为考试,除了几个老来的,其他的都失了踪,到了暑假,这里更挤满了人。”  阿丽说:“是的,暑假这里是我们俱乐部。”她拍手。  “暑假?”我瞅她一眼,“你还是好好的准备考试吧。”  文采说:“可怜的孩子。”  “孩子?”阿丽说:“我不小了。”  她穿着雪白的短裙,两条腿修长美丽,是的,她不小了。  但是我从来没有把她当过大人,在我眼中,她、永远是孩子。  我说:“阿丽,你别闲聊了,赶快打开国文课本吧。”  “怎么好意思呢?你们谈吧,我还是回家去的好。”  “没有关系──”文采说。  门铃又响了。  我耸耸肩,“对不起,我这里就是这样,俱乐部!”  阿丽说:“我们对他们说的,大哥现在没有空了,大哥……”  “你真多事!”我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小明。  “大哥,你有客人──?”他看到阿丽,呆住了。  阿丽说:“我要走了,大哥,蛋糕是请你与姐姐吃的。”  “慢着,”我说:“无功不受禄呢,你可别这么客气。”  小明问:“阿丽,你是不是要补考国文?”他还是关心她的。  阿丽点点头。  小明说:“我这次考得不错,我来帮你温习吧。”  阿丽看看我,又看看小明,不响,我看出她心里是愿意的。  “好啦,小明帮你再理想没有啦,小明,你送阿丽。”  “好的。”小明答应得很快。  “阿丽,”我说:“乖一点,知道吗?好好的考试。”  小明大喜过望的把阿丽送走,也没说他为何来找我。  我把门关上,松了一口气。  文采笑了,“那个男孩子,是阿丽的男朋友吗?”  “以前是,后来不是了,看样子现在又是了。”  文采摇摇头,“没想到孩子们也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可不是?把我真弄得头昏脑胀的。”我笑。  她微笑,“刚刚我们聊到哪里,忘了。”她看着我。  “是的,我们说到情愿在屋子里谈谈话。”我提醒她。  但是这个时候,门铃又响了。  “我的天,”我说:“这一下子又是谁呢?”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小伙子,头发老长,我不认得他。  “找谁?”我问。  “阿丽在不在?”他心急的问?“她妈妈说她在这里。”  “不在。”我说:“她要补考,你别去麻烦她,知道吗?”  “你是大哥是不是?”他问:“他们都这样叫你?”  “是的,他们都这样叫我。”我说:“你有什么事?”  “没有,放暑假,我可以来这里玩吗?”他问。  我说:“不可以,我今年暑假很忙,你去告诉别的孩子,叫他们也别来了。”  “对不起大哥──”那个男孩子还想说话。  我已经把门关上,我摇摇头,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  我说:“看在别人眼内,我必然是个问题人物。‘大哥’仿佛是黑社会头子,阿丽这些女孩子是我的──?”  文采笑了,“不会的,这班孩子,都很天真可爱。──”  “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让他们来的,现在可──”  “你是不是又听了我表姐什么话?”文采问我。  “是的,她说有人告诉你,我这里常有女人进进出出。”  “人家是这么说,可是我怎么会相信呢?”她笑说。  “你不相信就好了,那些人,真是无聊,喜欢造谣。”  “你不是说不生气的?”文采问。  “除非你答应我出去吃一顿晚饭,把你表姐表姐夫都请出去。”  “好的,但是下次别再威胁我了。”她柔和的说。  她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我实在是已经爱上她了。  当天夜里,我们把关先生太太两位请了出来吃一顿饭。  关太太是个很热心的人,我不可以怪她,我原谅她。  至少我可以与文采通电话。  或者应该在家门口悬个牌子,谢绝那些来访的孩子。  他们已经长大了,而且丧失了很多以前的天真。  他们现在变成了我的负担,叫我真是受不了。  那天我回去,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想着美好的将来。  一连几天都心情愉快。  工作效率特别高。  阿丽来看我,她坐在那里,两只手叠在膝盖上。  “补考完了吗?”我问她。  “考好了。”  “成绩呢?”我问。  “你去问问你的朋友关先生,不就知道了?”她反问。  看她的样子,仿佛很有一点把握,可以升级了。  “这几天,是谁帮你补习的?”我问她:“你自己用功了?”  “没有,小明来帮我的。”她低声说:“没想到是他。”  我有点数目了,“其实小明一直是不错的,只是你疏远他。”  “我也不知道,我仿佛长大了很多,不再幻想了。”  “幻想也没什么不对,不过千万别把不可能的事当作可以实现的,那就糟糕了。”我说。  “你连教训我的时间也没有了,大哥,你现在可忙得很。”  “我不能一直当你的褓姆,是不是?”我反问她。  “当然,或者我是苛求了一点。文小姐是个好人。”  “谢谢你。”  “后来我就晓得,年纪大了就不可以常常去麻烦别人,我有点懊悔,早知如此,不如不长大。”  “怎么可以不长大?”我笑。  “就是这样才惨。”她说:“我就快十七岁了。”  “哪有这么快,你是指十六岁。”我指着她说。  “叫名也有十七了。”她又纠正我!一直不肯认小。  她的心理是矛盾的,一方面想长大,一方面不肯放弃小的权利,这个女孩子!  她说:“大哥,以后你结了婚,我们不可以来了吧?”  “当然可以,”我说:“其实那个时候,你也有男朋友了。”  “小明使我很感动,他这一次教我功课,完全没有要求。”  “那多好,我一点也没有看错这个孩子呢。”我说。  “而且教完了功课他就走了,一点都没有烦我。这使我觉得惭愧,大哥,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对他不好。”她低下了头。  “那么你现在想怎么样呢?是不是怕人笑你反覆?”  “我才不怕别人怎么笑我,只是……小明怎么想?”  “你说他怎么想?”我笑了,“他干么来替你补习?”  “我真对他不好,”阿丽说:“我恐怕他会真的生气。”  “小孩子,你们两个都还是小孩子,气什么?”  “我会不会有一天嫁给他?”阿丽忽然之间问我。  “这……”这样的问题把我难倒了,我不晓得如何回答。  “会不会?”  “这很难说,阿丽!谁知道呢?有些人谈恋爱七八年,一点着落都没有,男的另娶,女的别嫁;也有人见面就爱上了,很快活的过了一辈子,谁知道?”  阿丽听得呆呆的,“那么你呢,你与文采姐姐呢?”  “也不知道啊,我现在追求她,谁知道有没有结果?”  “你难道一点把握也没有?太难了吧?简直不合理。”  “但事情的确是如此呢,我又不能夸张事实,对不对?”  “这样说来,我与小明之间,又怎么办?”她问。  “他来找你,你就与他去看场电影,喝茶好了。”  “那岂不是与开始的时候一摸一样!”她睁大了眼睛。  根本就是,追求对象,是千篇一律的无聊事。  约一个女孩子出来,穿端正了,口袋放着钞票!买票看戏,喝茶,逛街,谈些不着边际的话,然后把她送回家,过几天再约她。  约会又约会,直到更熟络了,进一步成为爱人。  那么又开始谈将来的计划,如何生活,如何组织小家庭。  问题是第一步实在太难进行,所以我一直没有女朋友。  但是现在见了文采,还不一样是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当然如果是喜欢这个女孩子,无聊也会变得有趣。  阿丽说得对,假使我追不到文采,一切又得从头开始了。  又再去找一个女孩子,从头来第一步,太麻烦了。  与文采在一起,到底一切还自然点,其他的女孩子──?  “……大哥,你在想什么?都入了神了。”阿丽说。  我叹口气。  “大哥怎么了?交了朋友,感慨好像很多的样子。”  “所以这个问题,是最最令人烦恼的。”我说。  “大哥太老实了,别的男人,都活得很好呢。”  “你专门说这种人小表大的话,别的男人有什么好?”  阿丽笑:“别人才没你这么紧张妮,你看你,大哥。”  “大概是吧。”我说。  连阿丽这样十几岁的女孩子都看得出我紧张,真是。  “大哥,追求女孩子不可紧张,否则的话,对方就会知道你喜欢她,她就会对你诸多留难的了。”  我笑:“阿丽,大概只有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坏。”  “谁说的!只有更坏的。你不相信是不是?!”她反问。  “如此不是变成勾心斗角了?”我问:“那怎么行?”  “根本就是这样,不过幸亏文采姐姐是好人。”  “我的运气。”  “但是现在小明也不会离谱了,他是一个好人。”  “对,大家真诚相待,”我起劲的说:“对不对?”  阿丽一付蔑视的样子,“大哥,你没资格谈这些。”  我几乎给她气坏,这个女孩子真的太早熟了。  “你回去吧。”我说:“好好的寄发成绩表,知道不?”  “当然要赶我走,怕文采姐姐知道,是不是?”  “胡说。”  她指着我:“当心,一个男人,就是这样开始变成怕老婆的。”  我瞪着她:“你这个小表!你真是该死,快滚。”  她委委屈屈的站起来,走了。  是吗?我怕文采吗?  大概是有一点,我不否认,我不愿意再与她有误会。  阿丽不算小女孩了,老耽在这里,也不像话。  女人总是很醋意的,何必去惹文采不开心呢?  我喜欢文采,自然不愿意她受委屈,这不算怕。  但是我不希望文采利用我这一个弱点以趁机占侵。  阿丽肯定说文采不是那种人,我也说她不是。  但是她到底是不是呢?一切好像是一场赌博。  我一点把握也没有,但是像我这样的人占多数。  谁在这方面都没有把握。  一到谈爱方面,我就像小孩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连阿丽都知道我不再欢迎他们,其他的人当然不会再来。  是的,我开始有了转变。  这一个暑假,陪我的将会是文采,而不是一大堆孩子。  这个转变对我来说,是突然而有刺激感的事情。我的工作时间开始变得紧凑了,因为我要抽空见文采。  我们去游过一次泳,她很喜欢运动,但是不精。  她有很苗条的身裁,在沙滩上,我为她骄傲。  文采只有星期六有空,她的星期六,也常常是我的。  星期天她留在家里陪父母,我去过她家一次。  她的父亲能干,母亲温柔,实在是很好的老人家。  但是我与文采没有多大的进展!我们还是在第一阶段。  这个第一阶段得拖上多久,谁也没有告诉过我。  可能是有长有短吧,很多男女认识不久就结了婚。  也有些隔十年八年才结合的,我是哪一种呢?  这个问题我不想详细思考了,反正有了女朋友,时间总比较容易打发一点。  文采个人的工作好像很忙的样子,很难抽空出来。  第一,她是教书的,有固定上班时间,不可迟到早退。  第二,她还得替这些小孩子补习功课,花不少时间。  那么她又喜欢看书、运动,常常约了朋友在家里谈天。  她能见我,也不过只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罢了。  但是我还是很心足。  那是一个星期六。文采上午是要去学校上课的。  我刚好有点事,经过她的学校,看看时间,也差不多是她放学的时候,于是我决定在门口等一等,看她是否会放学走出来,以便我接她回家。  其实那天我们已经约好了二点半见面的,她来我家。  不过我想可以接的话,还是把她接了算了,免她一个人跑。  放学是一点钟。  我在校门口等,她大概会在一点十分左右出来吧?  等到一点廿分,我看见她与一班同事从校门出来。  文采的出现,使我眼睛一亮,她实在穿得太活泼了。  她穿着打网球的裙子,一身雪白,手里拿着球拍。  旁边有两个男人,一个女的,正与她说笑话。  我趋前去与她打招呼,“文采,放学了?我来接你。”  她见到了我,怔了一怔,然后说:“你在这里等我?”  “是的。”我笑说。  “但我们约了两点半,现在我想跟朋友去打一个钟头的网球呢,不如你先回去吧,好不好?”她说。  我呆住了。  我看着她那三个同事,他们都好像在嘲笑我的样子。  我不出声,看来我又冒昧了。我马上知道自己做错了。  于是我说:“好的!你去轻松一下吧,我先回去。”  她松一口气似的点点头,把网球拍子一扬,说:“再见。”  她与同事们很亲热的走了,其中一个男的,还看了我一眼。  这人是谁呢?会不会也是追求她的?我很怀疑。  我觉得文采是个很活跃的女孩子,她的男朋友极多。  她并非像阿关所说的那样,根本没有男朋友。  阿关大概是误会了。  当我说没有女朋友,我真是连说话的女朋友都没有。  文采说没有男朋友!不过是指没有谈爱的对象而已。  她还愁没有男朋友?我酸溜溜的想,刚才那一大堆是谁?  我真是有点傻,怎么会跑去等她放学的呢?奇怪。  文采说得对,约好是两点半的,现在才一点半。  谁象我?一天才一个约会?人家可是排得密密麻麻的。  忽然之间,我心灰意冷起来,我实在没有本事交女朋友。  才一个女孩子,就把我弄得心神恍惚,神魂颠倒了。  没有意思。  我多希望文采只认识我一个男人,那该多好。  这也并不自私,最低限度,我也没有其他女朋友。  不过她怎么肯为我这么做呢?我的运气不会这样好。  她现在,一定听朋友讥笑我的亦步亦趋,我知道。  但是叫我怎么做呢?我想早一点见到她,所以我到学校门口来等她,这是我的错吗?  我还没有资格这样做,我知道,但是我心急得很。  文采不应该怪我。  然后我想到阿丽这小孩子的话,她叫我的感情不要太露。  当时我没有听她的,我想一个小孩子懂得些什么。  但是现在我却觉得非常有道理,我是犯了这个毛病。  这叫我心里面冷了下来,波折太多了,我想。  我独自回了家,满腔的喜欢变得一点都不剩了。  我想起刚才那个转头看我一眼的男孩子。他为什么看我?  是不是觉得我笨?  他长得不错,高高的个子,深棕色皮肤,一付体育家的模样,女孩子会喜欢那种样子的男人。文采恐怕不例外吧?  我心里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浓,我躺在沙发里不愿动。  然后门铃响了。  是文采来了吧?我起来开门,门外的确是文采。  她换了衣服,容光焕发,比起我,我真是颓丧的。  “你来了?”我委屈的说。  “是,刚才对不起,我约了同事去打网球。”她说。  “没关系。”  “我习惯每星期打一次网球,一早约好了的。”她又说。  “是我不好,跑去等你,反而使你难堪了。”我说。  “那倒不会,只是朋友们一直笑我,又问是不是我男朋友什么的。”文采笑,“有点不好意思。”  “你怎么回答?”我问。  “没有,我说那只是普通朋友。”文采说:“他们不信。”  “大概是你普通朋友太多了。”忽然之间我讽刺她一句。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听不出来呢?  她低下了头,不出声,我马上又后悔起来了。  我的确是把事越弄越糟糕,现在居然这么小器。  文采抬起头说:“你不高兴了,是不是?”她看着我。  我不能否认,谁都看得出我的确是不高兴了,于是我说:“是的。”我的语气像个小孩子。  “为什么呢?”她问。  “你真的想知道?”我问:“你真要我老实的告诉你?”  “你可以说,朋友之间,无所不谈。”她诚恳的说。  我看着她的脸!我泄了气,我说:“我觉得我没面子。”  她笑了,“男人总是死要面子的,我太不明白了。”  “当然,你与你的朋友头不回的走了,我多丢脸。”  “但这是不得已的事情,我的确事先约定了他们。”她说。  “是,我知道你约了他们,不过我下不了台。”我说。  “怎么会呢?你不是很大方的走了?他们都说你大方。”  “哦,他们会说风凉话。”我说:“他们胜利了。”  “你不应该这么孩子气呢,”文采说:“这是不对的。”  我点点头,“我是不对,但是当时我很希望你会跟我走。”  “你的确很特别,气量太小了,你自己想想看。”  “这倒是真的。”我也笑了,“所以我一直说我不对。”  “我这么多朋友,你好像最难服侍,”文采告诉我。  “对不起。”  “算了,不用抱歉,以后别犯这种毛病,你脸色都变了。”  我反问:“你不会因此生气吧?”我怕她对我反感。  “刚才当然有点不高兴,你好像很干涉我的样子。”  糟了。  我知道我会把事情弄僵的,越要讨好,就越是僵。  “那怎么办?”我说:“以后你就不要睬我了是不是?”  她笑,“也不至于那样,但是你别孩子气嘛。”她说。  “你一直说我孩子气,但是我可要比你大好几岁呢。”  “男人三十左右,比女人廿岁还年轻。”文采说。  “不见得,那些孩子,都管叫我大哥的。”我提醒她。  “那他们还真的是孩子,怎么可以算数?”文采说。  我笑,“我向你保证,以后决不会犯同样毛病。”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她白我一眼,“你占有欲很强。”  “或许是的,不过对于不喜欢的东西,根本不想占有。”  文采摇摇头。  我话中的意思,她又听出来了吧?我的暗示,已经很多了。  她明明听明白!为什么还是一点表示都没有呢?  大概我是有点操之过急了,我必须要放松来做。  “是的,放松来做。”阿丽说:“大哥,你一定得学。”  “我的天,”我说:“阿丽,这年头追求女孩子太难了。”  “当然,你以为女孩子是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东西吗?”“  我有点不服气,“那么你以为男孩子是那种东西吗?”  “嘿!”阿丽笑,“他们自愿被女孩子呼来喝去,有何办法?”  我忍不住替全世界的男孩子呼冤,包括我自己在内。  阿丽实在太坦自太厉害了,我觉得我无法吃得消。  照推理,文采年纪比她大,应当比她更厉害才是。  毫无疑问。  我把文采估计得太单纯,因为我始终不相信男女之间,勾心斗角,看情形我是太没有经验了。  我说:“你看我, 一波三折的,实在太痛苦了。”  阿丽哈哈大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目瞪口呆,“有什么好笑?”  “痛苦?大哥,你的痛苦还没有开始呢。”她笑说。  “你益发不尊敬我了,阿丽,你也别叫我大哥了。”  “大哥,我也是为你好呀,你还是听我的警告吧。”  “去去去。你这种老前辈的口气不改,就别来我这里。”  这是我第三次把阿丽赶走。  不过不久我便后悔了,因为阿丽实在警告得太对太对。  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一点都不错,刚刚开始。  事情是这样的。  我去找阿关聊天,顺便想与关太太谈谈文采的事。  关太太虽然不站在我这一边,但我还是希望她帮帮忙。  我求偶心切,实在顾不得面子自尊问题,非求关太太不可。  我到那天是下午,关太太一替我开门,我就看见一个女孩子。  “文采!”我脱口而出。  关太太笑说:“你有没有搅错?这可不是文采啊!”  我一开口,也晓得自己叫错了,坐着的女孩子确不是文采。  但是她太像文采了,像得连我都会叫错,真是像!  “这是──”我问。  关太太说:“是我二表妹,文采的妹妹,很像吧?”  “啊──”我想起来,“文凤凰小姐是不是?文采提起过。”  文凤凰笑了,“你记性很好哇,不敢当!我正是她妹妹。”  文凤凰也人如其名,活脱脱一只凤凰的样子。  没见过她,会以为文采美,见了她,才晓得什么是美。  文采只是清丽,没有她妹妹的成熟,摄人,美艳。  她浓妆,但是不俗气,一双眼睛几乎是水灵灵的。  我不太敢与她说话,她实在大诱惑了?我有点害怕。  这样的女孩子,几乎是危险性的,任何男人都抗拒不了。  我不是对自己的忠贞有怀疑,只是我不过是男人。  真没想到文采有这么一个妹妹、文家有这样两个女儿。  “去看文采这么多次,”我说:“没有见到你,文小姐。”  “叫我凤凰。”她更正。  关太太笑说:“我们这位二表妹,交际多忙,怎么见得到!”  文凤凰摄人魂魄的白了关太太一眼,“你在说什么?”  阿关补一句,“凤凰是时装模特儿,今天刚表演完毕回来。”  文凤凰说:“我还没下妆呢。”她指指身边的化妆箱手提包。  “拿了这么多东西,怎么回去呢?”关太太问她。  “叫这位老兄送一送吧,”阿关指着我说:“义不容辞。”  “是的,”我说:“我知道地址,没有关系,毫无问题。”  其实我也想藉此机会献殷勤,拍拍文采妹妹的马屁。  文凤凰坐了一会儿便嚷要走了,我只好送她。  当然,我想与关太太说的话,也只好留待下一次了。  我叫了一部街车,陪文凤凰上车,一路离她远远的坐。  我目观鼻,鼻观心,动都不敢动,也不去看她。  文凤凰穿一袭火红的尖领裙子。一直逼到我眼前。  送她到家,替她把“行李”拽上楼去,我才松一口气。  她嫣然一笑“有空多来玩玩,多带我姊姊出去玩。”  “好的好的。”我应着,“我改天再来,现在早走一步。”  “文采又不在,”她笑,“否则的话,我一定请你进来。”  “文采那里去了?”我问。  “好像是去了图书馆。”  “好,再见。”我说。  “谢谢你,再见。”她说。  我忽忽的下了楼,用手绢擦汗,我的天,这样的女孩子。  坐在她旁边的的确确会觉得热浪逼人,吃不消。  在归家途中,我把神定了下来,发觉我还是喜欢文采。  如果这两姊妹任我挑选的话(只是想像),我还是会选文采,没有办法,她深得我心。  文凤凰这种女孩子,只适合看看,我碰都没胆子碰。  但是文采适合做配偶,我的理想对象还是她一个人。  但是文采啊文采,你又怎么会知道我的心呢?  我觉得我自己肉麻万分,无病呻吟,但我也无法控制自己。  文采只会让我受气。  到家没多久,她打来了电话,我听的时候满心欢喜。  “你回来了,文采?”  “我根本没出去过,”她冷冰冰的声音,“你干么不进我屋子来?”  “你妹妹说你不在家,”我连忙解释,“我不知道呀!”  “我妹妹说什么就听什么?”她问:“你很听话呀!”  “可是她真的说你去了图书馆,我不知道。”我急了。  “我刚好改变主意,没有去!”她的声音在零下三十度。  “你为什么不叫住我呢?”我问:“叫住我就没事了。”  “我怎么晓得你爱不爱见我!”她一说完就切断了电话。  “喂喂!”  我连忙再拨过去,电话不通,再打过去,又是不通。  我叹口气,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我哪里得罪她了?  我的天,我又做错了什么呢?她这样发了脾气?  送文凤凰回去,也不过是拍她的马屁而已,奇怪!  她又不是那种女人,文凤凰是她的妹妹,她生什么气?  一连三天,我找不到文采。每次打电话,都说她出去了。  是真出去,假出去,我不知道,我没有去找她。  她连电话都不肯听,去找她也只是吃闭门羹而已。  我奇怪她怎么会生气!她是一个很合理的女孩子。  上次我那样的得罪她,她都置之泰然,这次是干甚么呢?  阿丽又来了。  阿丽说:“这件事嘛!她的妹妹长得可美?”  “美,”我说。  “比她美?”  “比她美,但是你不会明白,我只喜欢文采!”  “没有用,”阿丽摇摇头,“她这一次是吃醋了。”  “吃醋?”我叫出来,“不过那是她妹妹,亲妹妹!”  “嘿!一个女人吃起醋来,六亲不认。”阿丽冷冷的说。  “你不要以恋爱顾问的姿态出现好不好?太可怕了。”  “听不听由你!”阿丽说,“我不会勉强你,大哥。”  “她吃醋!”我转悲为喜:“你的意思是,她爱上我了?”  “那又未必。”阿丽摇摇头,“你别自作多情。”  “但是不爱我,她干么要生气?我弄不懂了。”  “你当然不懂,有些女孩子占有欲特强,她就算不爱这个男朋友,也不喜欢他对别的女人献殷勤。  “我的天!”我倒抽一口冷气,“太可怕了!”  阿丽说:“所以,我说你根本不懂女孩子心理。”  “文采不是这种人吧?”我问:“不是吧?”我一身汗。  “那就得看你的运气如何了,大哥,也许她还真爱你。”  我倒在沙发里。  真的,阿丽说得对,我的痛苦,才刚刚开始呢。  “好,”阿丽说:“你自己慢慢想想吧,我走了。”  我一句声都出不了,叫我说什么呢?叫我说什么呢?  “我走了,大哥,听见没有?免得你又赶走我。”  文采,难道文采真的如此残忍吗?我不敢相信。  难道每一个男人,在求偶之际,都要遭遇如此痛苦吗?  我几乎要呼天抢地了,现在我又定哪一步路才对呢?  我想到了我的恋爱顾问,阿丽,她或者会知道也说不定。  不过阿丽最近与小明的关系好极了,她根本很少在家。  经过一场波折,他们好似又踏上正路,但是我又怎么办?  以前看着他们没头苍蝇似的到处跑,觉得可笑,现在我比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几天,我连猫都不想喂,买了许多罐头回来代替鲜鱼。  这不算刻薄它们吧?我自己也不过是吃鱼而已。  小雅倒出现了。  见到我,她吓了一跳。“大哥,你为什么如此憔悴?”  我说:“我的女朋友不睬我,我想我就要失恋了。”  “那个小姐为什么这样残忍?”她诧异的问:“太不该了。”  我笑一笑。“你不会明白的,但是你的同情心对我有帮助。”  “你们有多久没说话了?不是太严重吧?”她问。  “不知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的。”我据实说。  “你一定是很喜欢她,”小雅摇摇头,“太苦恼了。”  “你的男朋友呢?我连他的名字都忘了。”我说。  “他很好,谢谢你。”小雅说:“今天他上班去了。”  “你今天是怎么有空来的?”我问:“你好久不来看我了。”  小雅有点惭愧,她说:“对不起大哥,我是来看猫的。”  “啊,猫比我重要。”我喀然说。  “不是,大哥,猫不会照顾自己,所以我来看它们。”  小雅笑了。  “你今天很漂亮。”我说:“容光焕发的样子。事实上一放暑假,你们孩子就一点心事都没有了。而且又有男朋友,我呢?看样子我最惨。”  “不会啦,大哥,”小雅安慰我,“你一定会得到她谅解的。”  “如果我做错了事,我会等她谅解,但我错在哪里呢?”  “大哥,你可不可以把事情说给我听听?”小雅请求。  “无从说起。”  门铃响了三下。一听我就知道是阿丽,这次糟糕!  一向我的运气都好,她们两个从来没有碰过面。  今天怎么办?我的心情已经十分不好,不想她们闹事。  “大哥,”小雅看我坐着不动,便说:“我去开门吧。”  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门外站着穿鲜红热裤的阿丽。  小雅瞪着阿丽的两条大腿。阿丽的眼光是挑战性的。  我连忙看小明有没有来,幸亏没有来!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女孩子的关系很复杂,我实在不敢开口介绍。  忽然之间阿丽先松弛下来,她笑得如春花初绽一样。  “你就是小雅吧?”她伸出一只手,“我听说过你。”  这就是阿丽可爱之处,很少女孩子可以做到这一点。  那么小雅这一回也非常勇敢,她伸出手与阿丽紧握。  “你一定是阿丽,”她也用那种口气说:“久仰久仰。”  居然一点火药味道也没有,真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到底是受过教育的女孩子,与众不同,很有理智。  她们两个坐下来。  我问:“要喝什么?请自便。”  阿丽连忙到厨房去,倒了果汁,拿了点心出来。  阿丽随口问:“你的女朋友怎么了,大哥?”  “不听我的电话,情况不良,可能会告吹。”我说。  小雅说:“我到现在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阿丽问:“你不晓得?好!让我详详细细的说一遍吧。”  于是乎阿丽叽叽呱呱,加油加酱的诉说了一番。  她把我的恋爱经全部说出来了,形容得我像一个情圣。  其实我还真的不至于那么痴情,我只不过有点急而已。  阿丽真是很懂得歪曲事实,以图博取小雅对我的同情。  小雅听完之后,呆了半晌,她的结论是:文采太残忍。  小雅一直觉得所有的人带点残酷,这一次文采也不例外。  阿丽说:“但是她看上去,真不像那么小器的一个人。”  “是呀,”小雅说:“送她的妹妹又有什么不对呢?”  阿丽问:“她几岁?”  “廿二、三岁。”我答。  小雅说:“那相当老了,应该成熟一点,不可以无理取闹。”  “是。”阿丽赞成。  听这些小女孩说话,真有点啼笑皆非,却也很解闷。  “大哥,你放心,我们一定跟你想个办法出来。”小雅说。  “这种事谁也插不了手,算了,我打算听其自然。”  “大哥,你可千万别消极啊。”小雅皱起了眉头说。  “不会的,”阿丽说:“你根本不了解,大哥是个乐观的人。”  小雅不认输,辩道:“大哥从来没经过这种事!”  气氛好像开始紧张了,因为我看见阿丽扬起了一条眉。  “好了好了,别吵行不行?”  “我们还是替大哥想个办法,好不好?”阿丽建议。  “你们想吧,我回房去做一点工作。”我说:“对不起。”  “好,大哥,你去工作好了。”小雅说:“我们在客厅谈。”  我用手指着她们:“记住,说什么都好,千万别吵!”  “好好!”阿丽答应了。  但是她们声音大,我还是可以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阿丽说:“我们去找那个小姐,代大哥解释一下。”  “那行吗?”小雅问。  “要不就请介绍人帮个忙,说大哥不是见异思迁的。”  “这比较好。但是大哥为什么一定要喜欢这刁钻小姐呢?”  阿丽答:“因为她长得漂亮。”  “相貌这么重要?”我听见小雅多问:“不会吧?”  “你自己长得很好看,”阿丽说:“你应该知道。”  “我好看?”小维说:“不不,我的脸太尖,皮肤苍白?”  “谁说的?”阿丽说:“男孩子都喜欢长得白的女孩子。”  小雅说:“我觉得你才是漂亮呢,身裁那么好。”  忽然之间她们两个人相互恭维起来,我在房内窃笑。  阿丽与小雅说得离题万丈,如果我真要靠她们帮忙,那才倒霉呢。  这个时候电话铃剧响起来,我大嚷:“让我自己接!”  阿丽已经走到电话边了,听见我叫,缩回了手。  如果是文采打来的,听到女孩子声音,可大大不得了!  我拿起听筒──报馆编辑的声音说:“没稿了。”  “行行,今晚送到。”我垂头丧气,挂了电话。  多么煞风景的事,文采为什么心肠这么硬呢?  电话铃又响了。又是哪间报馆不肯放松我呢?真不想听。  阿丽问:“大哥,听不听?”  “你听吧,如果是报馆找我,就说我不在家。”我答。  小雅说:“让我来?”她拿起了听筒:“喂?哦,关先生。”  我说:“阿关?让我听。阿关?找我有什么事?”  阿关在那边问,“你与文采有意见了是不是?我听说了。  “是的。”我说:“芝麻绿豆的事情而已,她真过份。”  阿关大笑,“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刚才那位小姐是谁?”  “是我小表妹,”我捏造,你可别误会,又生事情。  “不会的,但是你也别太怪文采,她有她的心事。”  “什么事?”  “她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去追凤凰了。”阿关说。  我恍然大悟。阿关一句话便使我明白过来,知道真相。  “但是并非每一个男人都像那位先生呀。”我说了一句。  “文采年纪到底还轻,你得原谅她,她们姊妹不和。”  “经你一说,我是明白了,这也难怪她。”我说。  “老兄,文采对你很重视呢,否则她不会大大生气。”  “她已经生气了,总不是好事,我应该怎么办?”我问。  “我们会替你搅妥这件事的,只是你可别怪文采。”阿关说。  “我不会──只是那个男朋友,是几时的事情?”我问。  “你看你,那是她十六七岁的事了,大家都别提好不好?”  “好,那我就不提也行。”我说:“只要你向文采解释一下。”  “将来你自己问她也行,但我就不便多讲了。”阿关道。  “是的。阿关,这次真是靠你多多出力了。”我叮嘱。  阿关笑,“唉,为人为到底,早晓得有这么麻烦,我……”  他挂上了电话,我只觉得问题已经解决了一半。  阿丽说:“小雅,我们走吧,大哥用不着我们了。”  “阿丽,我几时‘用’过你们?”我瞪着她问。  小雅说:“我与阿丽去逛公司,你赶工作吧,大哥。”  “好好,你们去吧,下次来可别来看猫。”我说。  小雅吐吐舌头。也好,让小雅治一下阿丽的活泼。  也让阿丽学一下小雅的羞怯,对她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我没料到她们两个会交上朋友,这真是喜事一件。  不过我想毫无疑问,小明一定比较尴尬的了。  他同时见了两个女朋友,会有怎么样的表情呢?我想知道。  两天之后,文采亲自登门来向我道歉,她的眼睛红红的。  “请原谅我。”她低声说。  “没有关系,不过我希望你忘记以前不愉快的事。”  “我实在很痛恨凤凰。”文采说:“我不喜欢你与她说话。”  “你不能怪她。”我说。  “为什么不?”她瞪起眼睛,“那天不是她搅的鬼吗?”  “或者她真的不知道你没有出去。况且以前那个男孩子去追她,只是那个男的把持不定,不能怪凤凰,你可别误会我是帮她说话,你看,我就不会为她所动。”  文采偷偷的看了我一眼,她问:“是真的?”她声音很轻。  “当然,我那天送她回去,除了她是你妹妹,并无他因。”  “真的?”她一连两个“真的”?  “那件不愉快事情发生到现在,有多少时候了?”我问。  “我十八岁的时候。”文采说。  “她呢?她多大?”  “十六岁。”文采答。  “那就是了,她本身也不大,你怎么可以吃醋吃到今天?”  “你别责怪我了。”文采说:“我看到你神魂颠倒才生气的。”  “我的天,我有神魂颠倒吗?你别冤枉我好不好?”  文采问:“你承不承认我妹妹美丽?你照实说呀!”  “她当然是美丽,而且非常美丽,但我可没有神魂颠倒。”  “唔。”她笑了,那种神情是可爱的,令我啼笑皆非。  我还以为她成熟呢,在这方面,也与阿丽她们差不多。  “其实后来那个男孩子有没有跟凤凰好呢?”我问。  “没有,妹妹睬都不睬他。”文采说:“这倒令我生气。”  “你应该什么都不气才是,我太不明白你的心理了。”  “你想想看,那个男孩子撇下我,但是凤凰却不看他一眼,那我岂不是成了垃圾了?”文采气道。  我摇头叹息,“我希望你忘了这件事,与凤凰重修旧好。”  “好的,”文采说:“我听你的话,其实我也太小器了。”  “我对别的女孩子看多一眼,”我问:“你真的这么生气?”  文采说:“我──”她说不下去了,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我吃吃的笑了。  看样子,我们已经可以进入第二阶段了吧?我想。  到底是阿关出马,情形完全两样,比关太太有力得多了。  如此出几身冷汗,倒还算值得,受点惊吓,也有代价。  我吁出一口气,我一个女朋友,已经是焦头烂额了。  那些身边都是女孩子的男人,又怎么办呢?我不明白。  大概是那些女孩子,都不是真的喜欢他吧?否则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松!  “你在想什么?”文采问:“不会是生我的气吧?唔?”  “不会。”我笑了。  这句话我问过她很多次──“你不会生我气吧”?她也问过我很多次,我希望以后谁都不要问谁了。  这是我与文采之间第三次的小误会。也是最后一次。七月是一个好月份,一切误会都消失,一切事情都进行得很好。  我想我不必太多形容我与文采的事,所有恋爱男女都一样。  总不外是花前月下,甜甜蜜蜜,不过我们算是含蓄的。  关太太见到我俩,抿着嘴问:“你们十号风球也吹不开啦?”  我想是的,我们开始有了真正的了解,文采与我。至于结婚,我想我还是听其自然的好,不能操之过急。 我有过那种太心急的惨痛经验,差点把文采吓跑呢。  这一下我可得慢慢进行,再不可以猴手猴脚了。将来过了数十年,我与文采都满头白发的时候,说不定会回忆到今天的趣事。  那么像阿丽这样的女孩子呢?也会觉得英雄崇拜可笑吧?  为了国文老师吸引,就拚命追求,为了体育老师强壮,也不放过,这些不是笑话是什么?  现在阿丽与小明已经重修旧好,小雅也有了男友。经过一番走马灯之后,他们也很少有空再上我这里来。  放暑假之后,文采得了时间,反而常常来看我。她说我住的地方需要粉刷一下,我非常赞同,马上进行。我们又添了几样新家具,使客厅看上去更美观一点。  我说“我们”,因为其中有文采的意见,我是尊重她的。  她很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新做一套不太贵的沙发套子,可以使沙发焕然一新,这证明我当初没有看错她,她的确是一个能干的妻子人材。  阿关与关太太最看得出,我家里的变化,常常引为笑柄。  文采的父母也很默认我为文采的男朋友,他们看得起我。  而凤凰一直开玩笑,“哼!没有我,你们还有没有进行得那么快呢。”她很得意。  我对这位未来小姨,还真抱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不过她也说得对,没有她那次激文采,我没有机会。  文采因为那件事大大的吃了醋,我俩才突然接近的。  真的如此算来,我还得送凤凰一份厚礼呢,不开玩笑。  我可以向文采求婚,但是我还想得到更多的了解。  如果还有什么要闹的意见,趁婚前都闹完算了。可是我们一直没有再闹意见,在一起过得开心。  阿丽带着小明来看我,她打量了屋子四周之后,眨眨眼。她又猜到了。  “大哥,你不是好事近了吧?”她真是猜得准,这小鬼。  小明说:“我也想结婚了。”他神情很滑稽,分明取笑。  我却很正经的说:“在你没有自立能力之前,不要考虑这问题。”  他们两个人大笑。“恭喜你,大哥,你总算有希望了。”  这两个孩子的反应是这样,恭喜我,并答应送礼物。小雅与她的男友也来了。小雅不敢猜,但是她疑惑。  坐了一会儿她问:“大哥,我听说你会结婚,是不是?”  “听说?”我笑问:“是阿丽告诉你的吧?毫无疑问。”  “大哥,”小雅说出了她关心的问题,“那位小姐,可喜欢猫?”  “当然喜欢,你放心好了,你那两只猫不会有事的。”小雅松了一口气。  她的男朋友怜惜的看着她。她总算找到一个合适的男朋友了,跟我与文采一样。  小雅说:“大哥,希望你早日成家,我们都替你高兴。”  而我呢?我也觉得时机差不多到了,我去选了一只戒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会在今年过年向文采求婚。我当然感激阿关、关太太,没有他们俩个,我还是在那里主持青年俱乐部,大哥大哥被孩子们缠住。  想起来找伴侣这件事真是蛮怪的,我的机会还算不错。这便是我求偶的全部故事了。  当然,其中也加插了发生在阿丽他们身上的事情。我只是想说明,我与小明,或是任何其他男人都是一样的心理,很希望找来一个合适的女孩子。                     幻象  
 张淑文赶到家中,已经累得动都不想动了,她将一包包的小菜往厨房里一搁,倒在沙发里,叹了口气,看看钟,差不多是六点钟了。
  她脱了鞋,拿起报纸,心乱得很,又放下报纸。  她走到浴室去想洗个脸,一眼瞥见小磁砖地板已经脏得不像话,早该洗刷了。  她心里更烦,哪儿有空做这些呢?小儿子还在托儿所里,七点之前得把他领回来,换句话说,在这一个钟头里,她得把饭菜弄好,地方收拾干净,洗回澡……  淑文闭上了眼睛,她只想休息,或者索性躺在地上,一眠不起,也是好事。  每天早上七点半,她便得起床,赶到学校,是八点半,一连七八节课,教得声嘶力哑,回到家里,还得像老妈子那样的做。  刘坚明,她那个丈夫,生下来便是老爷胚子,淑文气鼓鼓的想:多少男人,在外头赚得盈千盈万,回家来还是陪老婆散心,逗老婆开心。偏偏坚明便不是这个样子,他回来一到家便是把上衣衬衫一脱,拖上拖鞋,一天的工作算是完了,将电视机扭得震天价响,死了人也不理,就是等吃饭。
  吃完饭便翻报纸,溜来溜去,与儿子玩玩,简直是享清福一样,淑文又得满头大汗的料理儿子,服侍儿子睡党,洗碗、洗衣服。  淑文觉得自己简直是奴婢不如,奴婢不过是奴婢,又不必做太太装场面,也不必从九点钟装到五点钟,一本正此为人师表,淑文仰头叹了一口气。  她麻木的扫地,将沙发垫子放好,四周揩抹了一遍。小明昨夜吃过饼干,饼干碎弄得一地都是。  淑文的汗直掉下来,这样熟的天气,她想想多少太太奶奶正在冷气间里搓麻将,她却在做苦工。  淑文一狠心,赶到厨房,起劲的弄了起来。她切菜、煮饭、烧水,把冰箱里的冷开水空瓶子拿出来,冲满了,为自己调一杯果汁,一口气喝光,总算有点清凉的感觉。  不到二十分钟,小菜已经可以下锅了。  淑文利用这个空档,刷了浴室、厨房,搅得气喘起来。  不少人羡慕她结婚生子以后,身裁还那么苗条,淑文自己却晓得,这大概是运动的结果。  她在三十分钟内把什么都弄得井井有条,靠在厨房门看了一看,倒有点骄傲的感觉。  淑文抹了抹汗,刚想放水洗个澡,却听见锁匙开门声。  是坚明回来了?她想。  淑文连忙去开了门,皱着眉头。  门外果然是坚明,他倒是一脸笑容,手中拿着一篮橘子,“淑文!”他喜冲冲的叫:“我今天早了!”  “是,是早了一点。”淑文的脸放松了。  “怎么?累了吧?”他走进屋子,松着领带。  “没有。”淑文声音轻轻的。  他探头进厕所,脱下了鞋子。  淑文又急急的道:“坚明,刚洗过地板,小心别弄脏了。”  坚明笑了笑,依旧像个孩子。  淑文心里有点惭愧,她心里是这么的抱怨坚明,坚明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坚明,”淑文税:“我去把小明领回来,他就该吃饭了,你坐一会儿,看看报纸。”  坚明洗着脸,“哦,让我去吧,你也够累了,你坐一会好了。”他出来,又穿上鞋子。  “你小心点。”淑文叮嘱道:“别跑得太快。”  “知道了。”坚明笑道:“你老是担心,小心把自己给担心老了。”他开门走了。  小明就托在楼下的托儿所里,跑几层楼梯,就可以到的。  淑文松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坚明并不如想像中的坏,她又回到了厨房。  淑文匆匆忙忙的炒了两个菜,便摆好了桌子,她坐着息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坚明回来。  淑文思疑起来,到那儿去了呢?已经一刻钟了,一刻钟功夫,说什么都够时间了吧?坚明就是这个样子,老是不清不楚的。  正当她不开心的时候,坚明又笑嘻嘻的回来了,手中抱着的正是小明,胸前小衬衫上一大片雪糕渍。  “去了这么久?”淑文问。  “买点东西给他吃,也给你带了一点来。”坚明向她递过去一包东西。  “什么?”淑文问。  “冰条。”坚明道。  “唉,这么大热天还吃这种不卫生的东西。”淑文伸手接过了小明。  “ 妈妈。”小明大声嚷着。  “你看你,脏得那个样子,一天洗十多趟,还是弄不干净!”淑文扭着房子的脸颊。  小明才二岁半,对母亲的话似懂非懂,还是笑着。  淑文把他放下来,让他自己奔到沙发上去坐着。  “吃饭了。”淑文说:“你喂小明?”  “好,让我来。”坚明道。  “你给他吃雪糕吃饱了,他还想吃饭?”淑文轻轻的抱怨。  小明总算还乖,半碗饭一忽见就吃光了。  “洗澡。”淑文放下碗。  “淑文,你休息一会吧,”坚明道:“我看你实在是太紧张了,松弛一下,好不好?”  “松什么?”淑文的火气来了,“我要是松着,菜还都在市场里,厕所像地狱一样,你倒会讲风凉话。”  坚明看妻子一眼,有点闷闷的,不敢作声。  “我洗碗吧。”他说。  “你洗得不干净!”淑文。  “让我试试好不好?”坚明还是好声好气的。  “算了,你与小明下楼去玩吧,让我一个做好了”。  坚明没法子,拿起小明的脚踏车,下楼去了。  淑文摇摇头,继续她一天的工作,等她把衣服晾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淑文觉得无比的疲乏,她躺在床上,竟然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是几时醒来的,反正抬眼一看,小明躺在她身边,坚明替她改簿子。  “好睡。”坚明笑问:“喝杯茶吗?”  “不用了,”淑文撑起身子,“怎么搅的?胡里胡涂了。”  “淑文,你去洗个澡,继续睡吧。”  “小明呢?”淑文问。  “我与他都洗过了。”坚明答。  淑文苦笑,嘲弄地说:“淑文淑文,不淑不文。”  坚明看她一眼,温和地说:“名不符实.自古皆然。”  淑文啼笑皆非,“我自嘲可以,你揶揄我就不行。”  “说正经的,淑文,你心浮气燥都不止一朝一夕了。”  “更年期就是这个样子。”  “还差三十年呢。”  “直觉得累,人一疲倦,什么耐性都没有。”  “能不能辞工?家庭欠缺温暖呢,天天下班,就听见一个女督军在叱喝。”  淑文有点抱歉,她叹了口气。“可是你算算我们家中的开销呀!怎么够?总而言之,维持得下去,已经算是心满意足了,我们生活虽不豪华,但也是一样不缺的,辛苦点也无所谓,别提了,让我睡一觉,明天心情自然会好。”
  “你老是这样说,这一年来足足瘦了十多廿磅,你妈老是觉得我虐待你。”  “说也只好让人家说去,我辞了工,养胖了想再复工,也是难的。”  “这样吧,把小明送到妈家去住二个月,你清静点。”  “这倒是真的。”淑文看坚明一眼,“反正要放暑假了,虽然还是天天得回去替学生义务补习,但时间毕竟短点,就这么吧。”  “那间津贴学校,也真是天晚得。”坚明不满。  “你那家广告公司呢?也不见得出色呀,做了三年整,一个子儿也不加,出薪水又不准,二号三号都还没拿到钱。反正找口饭吃,是太难了。”淑文道。  “淑文,你什么都好,却是脾气暴戾点。“坚明笑了。  “有什么办法?你跟你妈说去,说小明去住二个月,看她肯不肯,一个月照给一百五好了,只要别给小明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天洗两个澡,不知道行不行。”  “行的,当然行的。”坚明安慰着她。  “唉,真累。”她又睡好了。  “淑文,你还是很漂亮呢。”坚明微笑着看她,“记得当初,追求你的人可真不少。记得唐初正吗?我们叫他糖醋浸的那个,他是很厉害的,我好不容易击倒了他娶了你。”  淑文本来已经要睡着了,一听坚明旧事重提,不禁怔住了。唐初正?一切好像做梦似的,快得惊人。淑文呆呆的想:她还做过少女?被男人争夺过?不能置信,她苦笑一下,淑文觉得生活实在把她磨折惨了。  “我漂亮?”淑文喃喃的反问。  真是,忙得连照镜子的工夫都没有了。  现在她的身份是人家的老婆,儿子的娘,还是别想得那么多了,免得起感触。  结婚的那年是二十岁,生小明是廿一岁,今年也不过才廿四岁而已,淑文想:还算是少女阶级呢,人家大学刚毕业,才开始交男朋友,她却已经老了。  坚明与那个唐初正都是她大哥的同学,家里的人都比较喜欢唐初正,但是淑文都选了坚明,她喜欢坚明的孩子气,憨相,她觉得男人要有孩子气才好玩,而唐初正则太少年老成了。  淑文很快的与坚明结了婚,听说唐初正也很快到外国去了,是不是为淑文而失意而去的,谁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那么猜。  四年来,淑文差不多已经把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  她与坚明的环境,一直不太好,坚明的薪水,永远只在一千元左右,他们有了孩子,又必需独住一层楼,淑文也不惯与人夹居,开销是颇大的,两份薪水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仅仅够用。  淑文想了一阵子,于是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俩都是被闹钟闹醒的,小明坐在小床里,在啃脚趾头。  淑文一睁开眼睛,便心疼,连忙抱起小明,开了冰箱,拿出调好的奶粉,冲热水,给他喝了一杯,然后便自己打扮停当。  坚明总要比她慢一步。淑文看着他那种懒懒的样子,隔夜火气又上升了。  再加坚明不识相,说了一句:“唉,腰酸背疼的,不知道为什么!”  淑文冷笑一声,“哼,大老爷身体自然是复杂一点的,我们奴才,就不会有这种烦恼。”  坚明一听,也很不高兴,于是进浴室去了。  淑文又整好了床铺,将换下的睡衣拿到浴缸里浸好。  做不完的家事!  淑文怔怔的想。为什么要结婚呢?好好的小姐不做,跑来做婢仆,又没得着任何人的一声道谢,做得辛苦,不过是为了这一家,值不值得?  淑文拿起皮包,“我先走了,你把小明送到托儿所去吧。”  坚明的家境不好,父亲早死,只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常唠唠叨叨的要钱,坚明的钱塞过去,自己家中不够用,又得叫淑文去想办法,真气炸了淑文。  如今把儿子送过去暂住,也是逼不得己,淑文心中越来越重压。她决定罢工一天,今天可不弄菜煮饭了,机器都要休息,何况是人?!  她马马虎虎的讲完六节课,马马虎虎地改了簿子,回到家里,什么也不理,踢掉鞋子,便躺在沙发里,一肚子是气,怨得不得了。  这个时候,可以睡,她又不睡了,只是走来走去的。  闲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起来。  淑文不起劲的拿起话筒,“喂?”  “请问张小姐在不在?”那边问。  淑文一怔,才忆起她便是张小姐。  “是找张淑文小姐。”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我是。哪一位?”她猜大概是冰箱公司来追分期付款了。  “你就是淑文?你的声音变沉了,你永远猜不到我是谁的。”那边的人在笑,‘我是唐初正,现在在飞机场。“  “啃,是你?”淑文惊异得话都出不了口,“你怎么回来了?”昨天晚上才提过他,没想到就回来了。  “排开众人,打电话到你家去,你妈告诉我你住的地方,电话,我便打来了。”唐初正在那边爽朗的说。  “好久没见了。”淑文由衷地说。  “淑文,你还是老样子吧?”  “我?”淑文很不愿意的说:“我儿子已经二岁半了,你说我好不好?”  “坚明跟宝宝都好吧?”他问。  “帮谢你,都好。”淑文有点感激。  “淑文,这里有一班朋友在,都是接我风的,现在催我走,车子在等我呢,我今天晚上,回酒店里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真对不起。”  “没关系。”淑文说。  那边的电话挂断了,淑文拿着听筒,呆了好一会。唐初正。他回来了。学成归来了。他才到飞机场,便打了电话来,是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还没忘记张淑文?  淑文有点兴奋,跑到大衣柜前面,拉开穿衣镜照了照自己。除了脸上略泛汗光,有点倦容外,淑文觉得自己并没有怎么的变。  换句话说,她还是很漂亮。只要略略打扮一下,马上可以恢复以前的样子。淑文问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的整理一下呢?  正当她对着镜子照得起劲的时候,刘坚明回来了。  他并没有听见淑文弄饭的声音,跑到厨房去一看,厨房是空的,他发觉妻子在睡房里。  “淑文。”他叫她。  淑文吓了一跳,随即问道:“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坚明放下了公事包。  “一定要做到病了,才可以休息?”  “淑文,”坚明笑,“你又来了。”  淑文不去答他,只是坐在床上怔怔的想。日常的工作的确太无聊了,太苦闷了,她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她在等放假,但是家里面又几时可以放假?  “小明呢?要不要今天晚上就把他送过去?”  淑文索性躺在床上,也不出声。  她在想:唐初正说今晚打电话来,不知道有什么事?他会说些什么?  他说有一大班朋友与他去晚饭,淑文希望她也是其中一份子,四年来天天弄饭,满手油腻,真是没有味道。  淑文下意识的摸了摸双手,的确是粗糙了。  坚明见她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觉得无聊。  “我去抱小明回来,我们出去吃饭。”他去了。  淑文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方才一惊而起,但是她只想了一想,便又躺下来.她实在是很疲倦。  不一会,坚明回来了,小明照例又是脏得不像话,淑文只看了儿子一眼,也不响。  “淑文,去吃饭吧,大家肚子都饿了!”坚明有点不耐烦。  “我不饿,你与小明去吧。”  “淑文,这是什么回事呢?”坚明皱着眉头,“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我知道我是穷,害你吃苦,可是当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曾警告过你,你自己情愿的。”  听了他这些话,淑文瞪起了双眼,给坚明这么一说,倒反而是她不对了。  “老夫老妻,淑文,将就一点吧,来,你换件衣服,我替小明去洗个澡,我们出去玩玩,看场电影。”  淑文依然不想动。  “来,对妈妈说句好话,”坚明把儿子拖过来。  小明含糊的说:“妈妈……去街。”  淑文的心软了下来,“真是,二岁多了,话还是说不齐。”  “好了好了,妈妈开心了。”坚明抹了抹汗。  “我替他洗罢,你坐一会儿,赶来赶去的。”淑文说。  “就是呀,谁也没享福,淑文,只要你高兴,我便有气力,小明也快活──”  “够了。”淑文苦笑一下,“算我脾气不好。”  她替小明洗澡,换上了红色的小毛巾衫,替他梳好了长长的头发,抱他出浴室。  坚明放下报纸,“好漂亮的孩子,是谁?唔?”  小明听了,知道是称赞他,居然指指自己的胸口,坚明大笑起来。  “乖儿子!”他嚷:“真不愧是我儿子。”  淑文见他乐成那个样子,精神也略觉好了一点,她选了一件许久没穿的丝旗袍,旗袍腰身略显得窄了点,但是花色并不大旧。  坚明一见,便说:“来,漂亮妈妈与漂亮儿子,一块儿去吧。”他挽着妻子的手臂。  淑文看他一眼。这家其实是够好了,淑文希望自己可以安份守己一点,正如坚明所说,他也没享福呢。两夫妻,似乎是应该大家出力的。  淑文很矛盾,一时又厌倦这种乏味的生活,一时又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坚明选了一家小小的潮州菜馆,一家三口,唏哩哗啦的大嚼一顿,才吃了十块钱。小明喝着汽水,手舞足蹈,淑文有点安慰。  她感喟道:“要是常常可以这样,就好了。”  “常这样?那也很容易。”坚明说:“其实我们俩的薪水,加在一起,实在不算少了。”  “可是额外的支出可不少呢!”淑文说:  “像你妈那样,一个月也至少给她一、二百,哪里吃得消?你姊姊也真是,完全逃避责任。”  “淑文,要是你不耐烦在家煮,我们就出来吃好了,贵一点也无所谓。”坚明说。  “好吧。”淑文叹口气。  “何必这样悲观呢?淑文,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家比起许多人,是相当美满的,只不过你工作过劳一点,下星期开始,你可以休息了。”  给坚明一说,淑文又看到了希望,她开始觉得一切的忧虑、不满,都是多余的。  他们在饭后,又到游乐场去逛了一会儿,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淑文对生活的要求,一向要比坚明高,坚明满足的,淑文却感到缺乏,衣食住行都勉强过得去,不过是最低的水准,淑文除了这些,还希望有一点享受。  淑文的家境不错,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又一直赚得到钱,难免娇纵一点,一嫁到刘家,像是贬了值似的,这种情形一过四年,当然不高兴。  坚明也了解到这一点,故此他对淑文是一直容忍的。  回到家里,小明没过一会便睡着了。  淑文刚脱了鞋子,电话铃便响了。  唐初正!淑文跳了起来,一定是他!  她拿起听筒,“喂?”  “淑文,你睡了没有?”果然是唐初正。  “没有。”淑文说:“我们也是刚回到家。”  “坚明在吗?”他问。  “ 在。”淑文说。  “那好极了,你告诉坚明,我们后天一块吃饭,我会再通知你们的,现在晚了,不打扰你们,替我问坚明好,再见。”唐初正一说完,又挂了电话,他好像非常忙的样子。  “谁?”坚明问:“这么晚还有电话来?”  “唐初正。”淑文说:“他回来了。”  “谁?”坚明一问:“他?”  “是。他说后天与我们一起吃饭。”淑文说。  “他为什么不与我谈谈?我们有四五年不见了!”坚明很兴奋。  “后天你们不是可以谈个够了吗?”淑文说。  “你刚才好像没有什么惊奇的感觉。”坚明疑惑地道。  “他黄昏已经来过电话了,那时他还在飞机场。”  “哦,原来如此,你应该早点提起。”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现在你不是知道了?”  “唐初正是我的老朋友。”坚明笑道:“我们昨天才谈起过他,这些年来,他一只字也没有寄给我们,但是一回来,却又跟我们聊络上了。”  “看你,好像很开心似的。”  “当然,”坚明说:“我们的朋友又不多。”  “坚明,说正经的,明天我们就把小明送到你妈那儿去住几天吧。”淑文说。  “为什么又急了起来?”坚明问。  “没有什么,我想耳根清静点,小明越来越烦,我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打理他。”淑文随便想了几个理由。  “好吧,我明天下班便把他带过去。”  “唔,现在睡吧。”淑文说。  第二天淑文把家里布置了一下,置了几枝蔓花,插上了,倒也觉得香。淑文一向觉得家里是不错的了,简单、洁净,小小的单位,地板倒也是柚木的,但是一想到唐初正要来,不知怎么的,就嫌这家不够豪华了。  况且冰箱搁在客厅里,也差劲得很,离大方太远了。两个房间又那么小,家具也是粗货。任何人一走进这屋子,便会知道主人不算怎么富裕,过得去就是了。  淑文趁着一个空的下午,将小小的房子左看右看的,尽了她的力使这个家看上去更漂亮。她好像记起来了,唐初正家里面才好呢,他住九龙塘。  淑文奇怪为什么好久以前,她没注意到这一点。一切生活还过得去的少女,都不太重视物质,直到嫁了人,辛辛苦苦,不过维持得如此的时候,才会忽然想起来,如果当初……会有多好。  淑文这么想着,但是她却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爱情当然要比物质重要得多。  淑文又记起唐宅墙内的紫藤花,墙外火红的影树,比起那种够气派的住宅,再豪华的大厦,也给吓了下去,不要说是这一幢了。  淑文怔怔的,她把四年前的事全想起来了。  她像是又看到了唐家对她极好的老佣人,雪白的真丝唐装衫裤,碧绿的翡翠戒子,唐家真有钱,而……而坚明却太寒酸了。  假如她当初嫁了给唐初正,现在的小明怕专门有一个佣人带他了吧?  淑文又警告自己,如果她嫁的是唐初正,根本不会生下小明,而是另外的一个孩子。这种想法都是不对的,既然已经是刘坚明太太了,就应该一辈子忍受下去。  坚明本人倒没有什么,只是他那一门子穷亲戚,拖大带小,撩拨是非的,实在太烦太讨厌了。  淑文无聊的站起来,放好了沙发座垫,这几天她一直心思不属,心中纳闷,要特别找出一个使她不快乐的原因,又寻不出来。  总之每天都是这样,上学、放学、改簿子、看小明、买菜、煮饭、洗衣服、扫地方。四年有差不多二千天了,每天都做这些无关重要的粗工作,真是神仙都会不耐项。  淑文又坐了下来。  她想,她并不介意厨房娘姨,带孩子,只是做了这些,就别叫她再去教书赚钱,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况且赚来的薪水,也全部贴补到家用里去,根本没花到多少。  这个年头,做女人是越来越苦了。  气人的是,刘家还以为她在享坚明的福,并不晓得她出钱又出力,已经熬了四年了。坚明呢,被他母亲说上几句,有时候也会摆出一付自经为是的样子来……  这一切一切淑文都不愿意想下去。  她的错误不是在嫁了坚明,坚明是好人。淑文不该早婚才是真的,她的心理与能力都未有足够应付两个人共同生活引起的烦恼,所以才引起了现在的怨气冲天。  坚明听淑文的话,把小明带去给他母亲照顾,祖母看见孙子,总是高兴的,对媳妇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  小明去了以后,淑文心头一阵松,那天晚上,她以为自己总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不必心惊肉跳,分分钟准备跳起来替小明盖被,喂水的了。  坚明起初也显得开心,他们在商量请唐初正吃饭的事。  坚明说:“应该由我们请客的,他那么远来,我们替他接风,也不枉朋友一场。”  “这一顿饭,要吃多少钱?”淑文问他。  “最多几十块钱。”坚明说。  “我没有几十块钱。”  “我出好了。”坚明笑着拍拍胸口。  “哼,到了月尾,不够又问我借,借了呢,也不见还。上次你母亲生日,硬生生在我这里借了一百块去,哼。你老娘笑得眉开眼花,只道儿子孝顺,却不料出钱可是我这个眼中钉媳妇!”  坚明尴尬了,“这……”  “不是我不够大方,我老做这种笨事,有谁见我情了?你妈、你姊姊,还都嫌我不够三跪九叩,三从四德呢!”淑文的脸色渐渐黯了下来。  “淑文,我们讲请客的事,怎么又拖到这里来了呢?”  “不提你们还会以为我注定是瘟生,任你们欺侮也没敢出半句声!”  坚明有点不快。  “怎么?讲错了?”淑文火气大了起来,“我嫁给你,受过你们刘家什么聘礼?!现在居然给我做规矩?动不动便板面孔?别给面色我看,我红黄蓝白黑都见过!”  “给面色人看的是你!”坚明忍不住了。  “你想吵架?”淑文更加眼红,“先把老婆养得舒服点,才发老爷脾气未迟!”  坚明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了。  淑文想想没意思,忽然哭起来。  别的男人看见女人哭,总会安慰几句,哄哄老婆,小事也就化无了。但是坚明却很特别,他每次看见淑文哭,便是铁青着脸,坐着抽烟,死人也不理。  淑文越来越心灰意冷。索性擦了一个脸,在沙发上睡了,坚明也不去理她。  本来好好的一个晚上,也就这样给破坏了。  淑文第二天起来,坚明已经去了办公,淑文看见自己眼睛肿肿,昨日的气又未消,有什么心情?于是一个电话打到学校去,也不去替学生补习了。  淑文越想越气,真是自结婚以来,享受是一点也无的,生活都是次等的,苦吃了一箩,还惹得看坚明的面色,想想不知道前生欠了刘家什么,今世要这么的偿还。  正在这时候,淑文听见电话铃响了,她懒洋洋的拿起接听。  “淑文?我今天下午五点钟到你们家来怎么样?”唐初正一开口便说。  “唐,”淑文一直这么叫他的,“你现在有空没有?”  “现在?在整行李,怎么?”  “没什么,我没事在家,想出来走走,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淑文轻声的说。  “淑文,你跟我还讲这种客气话?现在是十点半,我十二点来接你好了,我请吃午饭。”  淑文感激的道:“唐,你还是老样子。”  “见了面再说吧,你那儿是九楼吧?你妈说的。”  “是的,中午见。”淑文挂上电话。  她心头一阵痛快,好像已经对坚明报复了。  她还有一个半钟头打扮自己。淑文连忙放热水洗澡,用肥皂好好的擦了一遍,已觉得轻松了不少。  抹干身体她搽了点香水,在镜子里看着,眼睛还是肿,只好刻意的化妆了一下,敷好一层薄粉,淑文自觉美了不少。淑文平时赶得匆忙,是不化妆的。  她挑了一件出外穿的裙子,花色鲜艳,更觉得自己青春了不少,看看时间,还有大半个钟头,淑文又拿出皮鞋,细细的抹干净了,在镜子里左顾右盼的,满意了,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等唐初正来。  四年不见了,她想,不知道唐初正变了没有?  以前他有一张四四方方的脸,笑起来薄薄的唇,对一个男人来讲,他是够标准的,现在有没有胖、瘦?还是更成熟了?  淑文拿着报纸,怔怔的发呆。  忽然之同,门铃响了起来,淑文跳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唐初正,还是一张四方脸,面色又黑又健康,他笑着,牙齿是雪白的。  “淑文!”他热诚地叫:“这是你,对不对?淑文,你更漂亮了!”  淑文看看他,“唐!四年了,你依然那么滑头!”  唐初正笑着,一步踏进淑文的客厅,抓住了淑文的肩膀,将她轻轻地摇了两摇。  “淑文,我真高兴,终于又见到你了。”他说。  “是吗?”淑文问:“为什么不写信?”  “信有什么用?”唐初正摊摊手,“我从来不相信写信,你问我妈好了,连我家里也不去信。”  淑文笑一笑,“这笔债慢慢算。你请坐。”  “不要客气了。”唐初正坐在他们家的小沙发上,打量了客厅一下。  “你要喝什么?茶还是汽水?”淑文问他。  “什么都不要,淑文,你这里真整洁。”唐初正转过身来看她。  “谢谢你。”淑文倒给他一杯茶。  “咦,你孩子呢?”唐初正问她,“我想看看他。”  “到他祖母家去了。”淑文坐下来。  “啊,你不带他?”唐初正诧异的问。  “本来是寄在托儿所里的──我要工作。”淑文低低的说。  “什么工作?”唐初正问得很多。  “教书。”  “你一直是讨厌教书的。”唐初正看着她。  “这份工作比较单纯点。”淑文说。  “可是也非常辛苦。”唐初正接上去说。  “那自然,工作全不辛苦吗?”淑文反问。  “淑文,你成熟了。”他说。  淑文心里想:是的,我知道世道艰难了。  唐初正又问:“坚明呢?上班去了?”  “是的。”  “淑文,我一直想见你,见到了你,真觉得安慰,没想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居然也做母亲了,”他叹一口气──“就是我,还是老样子。”  淑文注意着他,唐初正在这么大热天还穿着整套西装,那种料子一看就知道很名贵,是浅黄色的麻,一条淡蓝的领带,配得极是得宜。  唐初正一直穿得考究、时髦,他家里有钱,自然可以尽量打扮。  淑文在看唐初正,唐初正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接触了,使淑文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次回来,”她找话题说:“不打算再去了吧?”  “不了,得找份工作做,请坚明帮帮忙。”他道。  淑文不快,“你这是讽刺吗?要坚明介绍?你自己随便往哪个叔伯的公司去一钻,都可以了。”  “淑文,你的脾气还那么坏。”他笑道。  淑文不响。  “淑文,别生我气,我刚到的呢。”  淑文又笑笑。  “我们吃午饭去吧。好不好?”唐初正问。  淑文点点头,她站起来关窗门,怕下雨,水会沾湿了地板。  唐初正看着,“你真能干,我有时候真羡慕坚明。”  “你还用羡慕他?出外四年,女朋友交了不少吧?”  “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他耸耸肩。  “你眼界太高了。”淑文与他出门,锁好了两重锁。  “不瞒你说,在外头的女孩子,不是丑得惊人,便是有几分姿色,便乱交黄毛蓝眼睛的男朋友,我看也看得心寒了。”  “哼,说得那么浮滑。”淑文白他一眼。  “不相信?”他笑,“像这种漂亮的女孩子,早就给人家死追追得去做太太了,还有空去读大学?”  “我们这种,没有这种福气到外国去优哉悠哉是真的!”  电梯来了,他俩踏进去。  “淑文,也许你是说得对,我眼界是高了一点。”  淑文笑了一笑。  唐初正看着她,有点呆呆的。  淑文推开电梯门。  “怎么样?”她问:“叫车子?”  “我有车子,就在那边。”唐初正连忙道。  “啊。”淑文看他一眼,“有车子的确是方便得多的。”  唐初正替她拉开了车门,那是一部小小的房车。  “是爸的车子,”唐初正说。  “载我到哪儿去?”淑文问。  “希望我还记得路,带淑文吃饭,当然是上等饭店。”  “别说笑了。”淑文说。  唐初正选的饭店,果然是一流的。淑文没踏进这种餐厅,已经有好久了,差不多自结婚以后,就没来过。也不是说来不起,不过省一点总是好的,一顿饭花这许多钱,犯不着,况且这会超出他们家用的预算。  淑文的虚荣心并不比一般人重,但是现在总也有点快乐的感觉,她又一向爱吃法国菜。  侍者招呼他们坐下,唐初正熟练的拿起餐牌。  “要吃点什么?”  “我先要一杯橘子汁。”淑文说。  “好吧,我喝啤酒,我们先谈谈,有的是时间。”他笑道。  淑文问他:“你有事情要做的吧?把你拖出来,真不好意思。”  唐初正又笑了,他的嘴唇薄得有点轻佻。  “我有空,淑文,我有空。”他说:“坚明呢?他很忙?”  淑文闪了闪睫毛,“是的,他很忙,我也很忙。”  唐初正扬了扬眉,“一会儿你打电话给坚明,请他出来,我们再一块晚饭。”  “你可以陪我们一整天?”淑文问。  “当然,我们一直是老朋友,这次回来,还不叙叙,要等几时?”他说得很自然。  淑文看他一眼,发觉他还是在看她。  “你看什么?”淑文笑问。  “看你。淑文,不见你这么久,你比起以前,还要美了许多。”  “胡说,嚼舌头。”淑文不以为然。  “你小时候,难免做作一点,现在风韵增加了,人也变得更自然,皮肤还那么细腻。”  “你这话说得象色狼,我就是最不喜欢你这一点。”淑文白他一眼。  “难道坚明没说过这种话?”唐初正笑问:“不会吧?除非他是瞎子。”  淑文有点怔怔的,坚明可没说过这种细腻的赞美话。淑文心中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淑文,我们吃东西吧。”  “好。”  唐初正替她叫了非常丰富的食物,淑文吃得很爽快,但是她老是心思不属的,想得很多。  她希望坚明的薪水可以丰富,这样他们就可以比较空闲,也可以享受享受生活。  她想最好坚明家的环境可以好一点,那么负担也就轻了不少。  唐初正问她,“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  “我想我大概有点累。”  “那么休息一会儿。”他微笑,“喝一杯水。”  淑文感激他的体贴入微,笑了一笑。她忽然发觉被人体贴,原来是这么甜蜜的一回事。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表情,像个孩子,你一直吃得很多,不做作不矜持,就像个孩子。”唐初正在一旁低低的说。  “是吗?那就常常请我吃饭吧。”淑文笑。  “对了,我差点忘了,淑文,我带了一点东西给你。”  “礼物?”淑文惊喜的问。  “谈不上什么。”唐初正笑。  “还要送来西给我呢,客气得那个样子。”淑文又想推辞,“不用了吧?”她客气了一下。  “带都带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唐初正自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现在拆?”淑文问。  “好,你就现在看好了。”他还是笑。  淑文拆开来,打开盒子,是一只红宝石的金胸针,做成一只小狗的样子。  她笑起来,“把我当孩子了,这么名贵的东西,真亏你送我的。”她看着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其实这里也有得卖。”唐初正说:“不过我总得送你一点东西。我记得你爱穿套头毛衣,别一只这样的胸针,会显得活泼点。”  “谢谢你。”淑文说:“谢谢你。”她小心的将盒子放进皮包里,看着唐初正。  “离开了这么些年,地方也变了不少,我们要不要去走走……”唐初正问。  “你想到哪儿去走?唐,今天晚L,我们请你吃晚饭,请你别再客气。”  “好,我答应你好了。”唐初正叫侍者来付了账。  “我们在街上逛逛吧,你有什么目的地没有?”淑文问。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唐初正说:“今天我有空,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免得与那些叔伯亲戚敷衍。”  他们俩沿着大马路走,唐初正一边走一边说,淑文听着他谈笑风生,心头宽了不少,渐渐把昨夜与坚明的冲突给忘记了。  荡荡一会儿,淑文问:“几点钟了?”  “三点半,”他看她一眼,“怎么样?要打电话给坚明?”他看穿了她的心事。  淑文点点头,脸上红了一阵子。  “口渴了,吃茶去如何?”唐初正问。  淑文想一想,反正出来了,多花点钱也是无所谓的,于是便说好。  “我们到茶厅去打电话吧!来!”唐初正笑着把淑文拖进去。“好了,你打电话,我先到那边去坐下。”  淑文看他一眼,拨了号码,“喂?”  “喂。”那边正是坚明。  “我是淑文。”她说:“你怎么?工作忙吗?”  坚明沉默了一会,“不忙,怎么?你不生我气啦?”  “别提了。你几点钟下班?”  “要出去吗?”  “不,我与唐初正在这里茶厅喝茶,你早点下班,可不可以?”淑文问。  “最快也要半个钟头可以赶到。”他问:“唐怎么会碰到你的?他不是说晚上才去找我们吗?”  “后来……后来他说有空,便早点出来了。”淑文说。她把茶厅的地址讲给坚明听。  “你们等我一等,我把东西整好了以后,马上会来的。”  “快一点啊。”淑文叮嘱他。  “晓得了,一会儿见。”他挂了电话。  淑文走到唐初正的位置上坐下。  “打通了?”  淑文点点头。  “替你叫了一杯冻茶。”他说。  淑文看着玻璃窗外的行人,“这茶厅真别致,一排都是玻璃的。”她说。  “日子过得真快。”唐初正叹口气,他的脸正经起来。  “你还叹息什么?学成归国,等着享福。”淑文说。  “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说。  淑文觉得他好笑,“你这个人,唉,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初正凝视着她,“我这一份寂寞,你是不会了解的。”  淑文扮个鬼脸,“你们这些人,真是!”  “淑文,告诉我,这几年,你快活吧?年纪轻轻,连儿子都有了。”  淑文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淑文自觉她自己过得并不太快活,于是呆了呆,说道:“还好。”  “真羡慕你们。我妈才说:你几时结婚?人家的儿子都那么大了。”唐初正学着他母亲的话。  淑文笑着听。  “我妈见了我,只有一句话:你几时结婚?我催也给她催死了。现在想想,倒也是真的,如果已经结了婚,何必这么苦?流浪在外头四年,才得一张文凭,吃没好吃,穿没好穿,  唉。”  “那个女孩子嫁了你,倒是好福气的,”淑文笑嘻嘻的说:“现成好做少奶奶。”  “什么少奶奶?你还不是一样?”唐初正问。  “我们?我们算什么?我每天要上班回家得做家事,还有零零碎碎的无数烦事,嘿!”  “可是烦有烦的乐趣,不是吗?”  “有个鬼!”淑文笑道:“儿子每天吵得天塌似的,我跳楼还来不及呢!”  唐初正也笑,“淑文,你是更加有趣了。”  “我?”淑文扁扁嘴,“今天你整天在赞美我,我倒真是心花怒放了。”  “你嘴巴越来越叫人吃不消,淑文,我服了你啦。”  淑文开怀了,昨夜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  “嗳,你看,这不是坚明吗?”唐初正向玻璃外一指。  淑文抬头一看,可不正是坚明!穿着件短袖衬衫,匆匆忙忙的,但是还显得精神,淑文放下了心。  坚明推门进来,唐初正已经先站起来了,“坚明!”  坚明也吃吃的笑了起来,一把拉住了唐初正。  “唐!你一点也没有变!”  “可不是,我也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淑文的惭愧心又悠然而起,她自己实在是太骨头轻了,与唐初正出来了这么久,而坚明却一点也不生气,他永远是没机心的。  “坐坐!”唐初正说。  “不用客气了,应该我们是主人才好!”坚明笑道。  坚明不住地拍着唐初正的肩膀,“好家伙,你终于回来了。”  “可不是?”唐初正笑。  “喂!你们坐下来好不好?”淑文说:“瞧,大家都在盯着你们看了。”  坚明拥着唐初正嘻嘻哈哈的坐下来。  “这一顿晚饭我们请客。”淑文声明。  唐初正不以为然,“刚才讲好的,由我请。”  “几时讲的?”淑文不服气,“真是!”  唐初正笑,“谁跟你们女人婆婆妈妈的?太无聊了。”  “你自己答应好的,我们不爱白沾便宜,”淑文笑,“你再强词夺理,我们这就回家去!”  “好好好,怕了你啦,随便怎么样都可以!”唐初正笑道,“让我先好好的把坚明看一遍再讲。”  坚明又笑了起来,他像是忘了昨夜不愉快的事。  淑文也忘了。  一顿晚饭,花了四十五块钱,淑文觉得很值得。回到家里,她居然哼着小调。可是她也故意不与坚明搭讪。  坚明也晓得她心思,他觉得要淑文满意,最好还是不出声,但是淑文正等着他出声,奚落他两句,她也就没事了。坚明就是在这种小地方出了错。  直至他上床睡了,还是未发一言,他怕讲了又错,多讲多错。  淑文呢,反而以为他依然摆架子,等妻子先出声,也自有点发闷,于是拥枕而眠,一于少理。  两夫妻间的冷战并无解除。  淑文一清早起来,发觉小明不在,确是使整间屋子一片清静,她去补了课,又不需要弄饭,自己中午开了一罐汤作午餐,把去年买的剩余乳胶漆拿出来,想把小明弄污的墙再扫一扫。  她想做很久了,只是提不起劲来。  正当她把手弄脏了的时候,门铃响了。  淑文连忙只好放下一切,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唐初正。  “哟!又是你!”淑文惊喜的道。  唐初正熟路的踏进门来,“‘又是你’!口气好像很讨厌我呢!这怎么可以?”  “你怎么晓得我在家?来也该先打个电话。”淑文说。  “像你这样的标准太太,哈,当然在家。”他坐下了。  “喝什么?”淑文问。  “咦,你在干么?漆墙壁?”他跳起来,“这种事你还自己做?你成了万能太太了!”  淑文嘻嘻的笑,放下漆桶,“对不起,你等一会,我就快好的。”她说。  “没关系,我替坚明、小明送礼物来了。”  “你又客气!卖弄有钱,对不对?”淑文笑,“送什么?”  “给坚明一只很好的烟斗,孩子一套电动火车。”  淑文看他,“都是在香港买的?”  “烟斗不是。”他笑了。  “可是坚明并不抽烟斗。”  “他喜欢烟斗,我知道的。”唐初正说。  淑文回身看了他一眼。  “完工了?”  “嗯,干了再漆一层,可是新旧两色不太接,一看就看得出来。”淑文说。  “这房子是自己的?”他问道。  “租的。”淑文答。  “很可爱,很……很小巧。”他说。  “当然没你家大。”淑文说:“你家那个小阳台,可以骑脚踏车。”  “淑文,上我家去怎么样?”他问。  “好呀,许多时间没去了。”淑文笑。  “马上就去。”唐初正说:“我的车子在下边。”  淑文迟疑了一下,“我还得……洗衣服。”  “洗衣服?”唐初正几乎不相信他的耳朵,“你没有洗衣机?不会吧?”  “没有,”淑文觉得他的语气不很好听,“我们这儿没有什么要洗的东西。”  “放一放不行吗?”他央求。  “不,唐,今天没空,真的,何况我还得做点零零碎碎的事,譬方说书架子太乱了,被单得换新的……。”  “那么,”唐初正退而求其次,“我看着你做怎么样?”  “有什么好看的?”  “我绝不骚扰你,我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只要你不赶我走。”唐初正说。  “听你的话,好像真有人要赶你走似的。你喜欢耽在这间小屋子里,你就不要走好了。”淑文笑道。  但是她不想让唐初正看见她做佣人似的做,于是便陪着他聊天。虚荣心是每个女人都有的。这一个下午,便这样的耽搁了。  唐初正的朋友一定很多,但是他仿佛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反而老在淑文那边。偏偏淑文又放暑假,儿子又到祖母家去了,有空档可以与他聊聊逛逛的,差不多天天与唐初正见面。  淑文与唐初正在一起越久,越不满现实生活。厨房里的碗越积越高,没有兴趣洗,浴间的磁砖该擦已经一个星期了,她也眼开眼闭的。  甚至是对坚明,她也很冷淡。坚明说话,她便搭两句,他不响,她也不出声。  坚明一向不爱讲话,屋子里又没有小明,两口子的对白极少,除非加入了唐初正,才有点热闹。  唐初正最爱说的话是:“坚明,你不知道你有多幸运,我们当初都没想到淑文能吃苦,能理家。”  淑文怕这话会得罪坚明。  有几个丈夫爱听别人说他妻子在吃苦呢?可是他又不便否认,他也不能否认,淑文毕竟没有享福,他只在眼色里透露出几分不满。  一方面淑文听了这话,有点心酸,她想到当年做小姐,多么逍遥自在,现在做家务且不要说它,坚明对她的感情,好像一日薄似一日,这才叫她受不了。  唐初正使他们的裂痕加深了。  唐初正也是识相的人,赞过淑文,当然也捧捧坚明,这样转眼间,他回来也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坚明下班回来,一进门便对淑文说:“妈叫我们回去一下。”  “回去?小明病了?”淑文一吓,放下扫帚。  “没有,回去看看小明。”坚明说。  “那么紧张?既然没事,有什么好去的?路又远。”  坚明白她一眼,“是自己儿子!已经有两个星期没看过他了!”他说得很硬。  “我要看他,自然会把他领回来。这话是谁叫你讲的?你姊姊打过电话给你了?别否认,我什么都知道,她们妒忌了?你妈才带了小明十天,她们就难过死了?怎么不叫她们也生个把儿子来瞧瞧?”  坚明是独生子,他姐姐又尽生女孩子,所以淑文才会有这种话。  坚明不出声,看样子淑文是猜中了。  “哼!”淑文冷笑一声,“告诉她们去,我叫你妈带孩子,是付代价的,她们气不过,付钱好了,我一个子儿也不出,依旧把儿子接回此地住,岂不更省钱?”  “算了算了!”  “算了?”淑文问:“你就会听着些闲言闲语,回到家来,老婆也不认了,专门寻岔子!不是我讲得难听,娶了老婆,当母亲是死的,跟老婆吃屁的男人也多着呢,不但天雷没打死,还发了财,你学到他们一二成,你也享福了,没叫你学个十足!”
  淑文撑起腰,大骂四方,模样也相当可怕。  坚明给淑文讲得一言难发,只好认输。他习惯一声不响的返入房内,这一次自然不会例外。  淑文觉得这样的生活,不是吵便是闹,太没意思,她不好过,坚明当然也不会好过,但是坚明每一句话都触动她的怒火,似乎没有办法可以不起冲突。  淑文在吵过之后,也再三警告自己,以后顶多不出声,忍着一二成便算了。  淑文闷在家中,连唐初正来约他们,她也不高兴出去,任凭他怎么好,淑文想,自己总是已婚妇人,最好不要与他多见面。  开心的时候,还可以找朋友聊聊,现在这种心情,往哪儿去都提不起劲。  人懒了起来,也是会懒惯的,淑文放了假好几天,不但抽不出空暇来,反而似更忙,在家连家务也不想理。  坚明与她,也好几天不瞅不睬。  他们两夫妻不去找唐初正,唐初正却老上门来找他们。  他来的时候坐一会儿,放下一点水果,说两句话,便也走了,他看得出淑文与坚明两人的感情是不似当初了。  唐初正是个城府很深的人,谁也看不出他心里想些什么,但淑文知道他不是坏人。  坚明开始对他有点不满。  他问淑文,“唐初正一天到晚上我们家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淑文说:“我们家又没什么好让他占到便宜的。人家是你的朋友,你不欢迎他,你自己对他去说好了。”  “哼,他恃着自己怎么?每天到我们这里来坐着!”坚明酸酸的道。  淑文看他一眼,有点怔怔的,他现在显然是妒忌了,但是又不想法子争口气,追上唐初正,反而干吃醋。这象是刘坚明吗?  淑文看着他。  刘坚明当初可不是这个样子的。淑文嫁的刘坚明,当初并不是一个这样的人。她反反覆覆的想着。  坚明现在是憔悴了,工作的压力使他变了质。淑文对他失望了。  当唐初正再来的时侯,淑文就坦白的告诉他,坚明并不欢迎他。  “他不会的吧?”唐初正问。  “怎么不会?”淑文懊恼的说:“他变了。”  “他变了?”唐初正笑,“我很了解坚明,他是有点倔强,但我这个老朋友,他不至于讨厌的。”  “你清楚他,还是我清楚他?”淑文反问。  “那自然是你。”唐初正笑道。  “所以你说我讲得对不对?”淑文低着头说:“也许我自己也变了,总而言之,我们,唉!”  “别垂头丧气的,你们之间,我也看得出一二分了。”唐初正笑一笑。  “男人分很多种,一种尊重妻子,另外一种视妻子为附属品。”淑文说。  “坚明属哪一种?”唐初正问。  “你没看不出来?”  “坚明没你想像中的那么离谱。”唐初正说:“女人的毛病是想得太多。”  淑文笑了。“唉,你!”  “结了婚,已不是少女啦,还得想这个想那个的,当然会对现实不满,这还用说吗?”  “你倒分析得很有道理,”淑文说:“但是女人总是女人,又有什么话好说呢?”  “女人总是女人。”唐初正想了一会儿,“这句话说得真有意思。”  “所以别责怪我。”淑文叹了一口气,“这几个星期来,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老是魂不守舍的,大概实在是闷死了。”  “我晓得你的意思。”唐初正拍拍她肩膀,“来,把苦衷诉给我听,我喜欢听。”  “你这样问我,我倒是什么都说不出了。”淑文笑笑,“你也别气坚明,他不是坏人。”  “看,还是帮着他,我也没说他是坏人。我自己倒像歹角,在离间你们两人的感情了,所以说,我这个朋友是难做的。”  “唐,请你不要这么讲,我是感激你的。”淑文说:“找一个好的朋友并不容易呢。”  “你要我帮忙吗?”唐初正问:“去教训坚明一顿?”  “教训他什么?”淑文笑,“算了。”  “以后还能不能到你们家来?”唐初正问。  “当然可以,当坚明脾气好一点就可以来了。”淑文道:“要是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会介意你们的,你们这一对,别这么吵吵闹闹就好了。”唐初正笑笑。  “相信我,我也希望这样。”  “你该对坚明好一点。”  “好一点?我刻薄他吗?”淑文惊异的道。  “嗯。”唐初正道:“在某方面来讲是有一点的,你让他的心理负担太重了。”  “啊,我的负担不重?他的反而重?”  “淑文,尔别动脾气好不好?”  “唐,你不是我,你不会知道我的苦衷,你别多管我们的事了。”  “淑文,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太舒适。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工作得很辛苦,但是互相迁就是一定要的,淑文,你弄清楚了这一点,也就好了。”  “唐,你知道什么?”  “淑文,我们别谈这个了,算了,等我明白一点的时候,才教训你,好不好?”  “唐,算了,正如你我,你不了解,夫妻的事除了两个人,大家都不会了解。”  “淑文,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如何?”  “不去,一会儿叫人看见了,不好意思。”  唐初正笑起来,“淑文,你真是,真的婆婆妈妈起来了。”  “形势比人强。”  “淑文,那你乖乖的回去,弄几个坚明爱吃的小菜,不要与他冷战了。”  淑文一想,是的,她也有好几天没好好的弄饭菜了。坚明沉默寡言,不说什么,但是心里当然是不满的,她应该对他好一点。  听唐初正的话?  淑文说.“好,我回去了,买几个菜。”  “听我的话,准没错。”唐初正道。  “嗯。”淑文抿嘴笑笑,“就这么吧。”  “有空叫我来,别挑拨我与坚明的感情。”他说笑。  “贫嘴,真嚼舌根。”淑艾笑骂。  淑文与他分手后,果真打醒精神,去买了菜,煮了饭,弄了几弄,兴趣反而来了,于是再接再厉,烧了菜,预备好好的让坚明吃一顿。  淑文在厨房里弄了半天,才记起来,她与唐初正出去,是想到唐家去看看的,现在反而没去,莫名其妙,反而听了他的话,回家弄饭菜了。  淑文耸耸肩,觉得唐初正真还是一个朋友,坚明对他没好感,他反而帮坚明讲话,朋友也应该这个样子的,不然也不算是朋友。  她将饭菜排在桌子上,等坚明回来。  坚明在七点二十分回来,看见淑文样样预备得好好的,不禁有点惊异,又看看淑文脸色,平静和易。  他问:“我打过两个电话回家,没有听,怎么你没出去?”  “出去买菜了。”淑文说:“休息一会儿吧,要不要喝杯水?脱了鞋子吧。”  坚明呆呆的看着她。“怎么?你不生我气了?”  “别说这种话了。肚子饿了没有?快点吃吧。”  坚明看了看菜,“咦,吃明虾?”  淑文微微一笑。他们两个人说的话是这么的无聊,完全像陌生人一样,一谈到正事,马上就起冲突。所以淑文也只好跟着他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那吃饭吧,你也吃。”坚明拍拍她的手,“辛苦了。”  他们两夫妻总算和平共处了一晚。  吃完了饭,时间好像特别的长,淑文拿了一木杂志看,坚明看报纸。两人都忽然空闲起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终于坚明开口了。“要不要去看电影?”  淑文松了一口气,“没有什么好的戏,不看也罢。”  “你闷不闷?”坚明问。  “不闷。你呢?”淑文呆呆的反问。  “我倒有点累了。”他打了一个呵欠。  “才九点半呢。”淑文说:“很早。”  坚明搔搔头皮,“也许是日间的事比较忙,你在家中,不觉得吧?”他说。  淑文听了,又苦笑一下,她不明白为什么坚明永远不会学乖,永远暗暗的在提示他比她辛苦,比她忙,而事实上却刚相反。  如果要吵的话,又可以大吵一场了。但是淑文没劲,她也似懒洋洋地,听过不开心,也就算了,也不计较。坚明站起来,回睡房去躺着。  他高声的道:“淑文,我先睡了。”  淑文没有应他。她晓得坚明不到十分钟,便一定熟睡了,她多讲也无谓。  坚明亮着灯睡着的,他连澡都没洗,淑文把他第二天该换的衣裳取出来,叠在沙发上。她实在睡不着,但是坐在那里看坚明的睡相,并没有什么好看。  坚明睡得像个孩子,倒在床的一旁,永远不躺在枕头中央,也不会留下一边床给淑文,整个人横在当中,淑文摇头,又替他开了闹钟。  做了这些琐碎事,淑文挂念起小明来,也许忙也有忙的好处,如果小明在,她就不会想得这么多了。她把所有的灯关了。  很久没尝到失眠的滋味了,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张床好象特别硬,街上的车声也特别闹,还有坚明的一条腿老是不客气的搁到她身上来。  淑文叹口气,站起身,拨了拨头发,又躺下来,终于她在三点半睡着了。  坚明的闹钟吵醒了她,她连推了他几下,他才怨气冲天的起床,坚明是永远睡不够的。  淑文觉得每天都这样,实在吃不消,太吃不消了。  幸亏坚明与她一向都不吃早餐,她还可以多躺一会儿。但是今天是轮到她补习,她也该起来了。  坚明先走,她收拾了床铺,也出了门。  补了一上午的课,使她有点累,回到家中,淑文要睡一个午觉,偏又有人来电话。  那是唐初正。淑文不想出去,讲明她很疲倦。  “昨夜怎么样?”唐初正问她,“有没有照我的意思做?坚明有没有感动?”  “感动!”淑文笑了起来,“感动到他昨天九点钟睡到今天九点钟!”  唐初正哈哈的也笑了起来。“真有趣!”  “我想打个午觉。”  “我不会来吵你的,你放心!”  “我没有那种意思。”淑文说:“你也真多心。”  “我妈说你这四年来,一次也没去过。即使是嫁了人,也不该如此!以前我们在学校,你起码一个礼拜来一次,现在影踪也不见。”  “唔。”淑文应了一声。  “你好像真的很累,不阻你了,”唐初正道。  “没有。”淑文道。  “算了,我们是老朋友,你想什么,我会不知道吗?”  “唉,改天再见吧。”  “别动气。”唐初正,“多快活一点。”  “唐,我真的太烦了,一会儿睡醒以后,还是得去买菜弄饭,每天都这样,你想想,有什么味道?又没人欣赏,现在还嫌烦,开了学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也不知道前四年是怎么过的。”  “猛吐苦水,可别让坚明听见。”  “我什么都不理他,也什么都不与他讲。”淑文道。  “这样不行。”唐初正道。  “不行也只好这样,否则只好离婚!”  “淑文,这种话你可不能出口。”  “为什么不能?我需要转变环境。”淑文道:“这副样子,我活不下去。”  “好多人──”  “不要告诉我好多人怎么样,我不是好多人!”淑文大发脾气,“我不想讲下去了。”  “好好,我让你休息。别再生气,坚明回来,你也不要发作,怎么样?答应我!”  “唔。”淑文挂下了电话。  她很后悔,她是马上后悔的,实在不该对唐初正发这么多牢骚,即使他是老朋友,即使他是比较了解她的。  淑文觉得这种事只关于他们两个人,不该让旁人留下话柄,况且要离婚,又说不上什么理由,这不过是一时冲动而已,况且他们还有小明。  总而言之,唐初正是不该每天来电话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关心她?没有道理。  淑文睡了一觉,没精打采的去买菜,刚回到家,又接了个电话,是坚明要迟点回来。  淑文有充份的时间慢慢弄菜。  坚明看见她又是心平气和的,不禁安乐了不少。  他不提唐初正,淑文也不提唐初正,这一场事好似过去了,一切恢复正常。  “淑文,我看小明在妈那儿,你舒服一点。妈很喜欢小明,你又就开学了,随他去吧。好不好?”  淑文问:“把小明长久放在你妈那儿?”  “不行吗?我觉得很好,看你也放心,不然你不会不去看小明,不去看他就是表示放心,不是吗?”坚明一连串的问下去。  “好吧,”淑文想了想,“随你好了。”  “看你好像还是不放心似的。”坚明说。  淑文想着小明在,她也实在忙得透不过气来,这样子,放不放心是一回事,也只好随坚明。  坚明说得对,又马上要开学了。  也只好暂时逃避一下责任,把孩子寄宿在婆家里。  淑文也往她自己娘家去跑跑的,只不过去得不多,她不想母亲为她的烦恼担忧,也不想家人知道她在吃苦。  但是淑文的母亲,对于她的环境,多少是知道一点。有了孩子,还得上班,又没佣人,总说不上是享福吧?不过女儿既然不提,她也不追究,免得生出事来。  要正经做起来,家里的事实在做也做不完,淑文搁下了这些,跑到家中去坐着,也一样的开心。在自己家里,她不动手就没人动手,到了娘家,母亲还是服侍得很周到的,上点心下点心的弄给她吃。  有时候到傍晚的时候,淑文根本不想回去,常常拨一个电话,把坚明也叫过来。  一连几天,坚明开始有话了。  “要不我们退了租算了,索性搬到你妈家来住着。”他说,脸上虽然有笑容,可是话才不好听。淑文也不响,反正现在无论她做什么,坚明总是有话好讲,她也随他去。  吵架她是不会再奉陪了。  奇怪的是,坚明一天比一天阴沉下来,说的话都很难听,非常难受。  淑文也惯了,反正她说的,也不见得温柔体贴。  两夫妻只能爱那么一点时候吗?也许当初嫁了唐初正,就不会冷淡这么快?  她觉得夫妻吵架,百分之九十五是为了钱。钱不用太多,可是总得够用。目前“够用”对于淑文来讲,是多五百元左右的收人,好让他们用一个佣人。  不过很可能在有了佣人之后,又会生出别的花样来,但是这个她可不理,目前是目前的事。  她在唐初正面前有一种自卑感。她希望刘坚明可以争气一点,找到更好的职位,那么她也有面子。一个女人,出了嫁便是靠丈夫。  丈夫好,她也贵了,丈夫不好,这女人便贱,面子且别去说它,辛苦是一定不用说的。  淑文又想起了唐家那座大阳台,小明就快可以骑小脚踏车了,要是她也有那么一个阳台,小明可以快乐得多。但是她家是这么的小。婆家那边更是不用说,可以说是此地的落后地带。  淑文决定再让小明住两个月,便把他去带回来。  过了没几天,淑文去看过她儿子一趟。小明脏得离谱,地上的廉价玩具撒了一地,也没人理他,他独自坐在地上,倒是笑嘻嘻的。  淑文看见小明这个模样,心中不快,想着她婆婆说带孙子,总也得像带才好,弄成这样子,还不如托儿所,她化钱也情愿化在托儿所里。  看这样子,二个月实在住不下去,但是坚明的母亲,却有留住小明的意思。淑文觉得她是为了那几百块钱。而且坚明对于儿子从那么干净忽然变得衣衫不整,也像视若无睹,这才叫淑文生气。  淑文都忍着不出声。  没几天,她不发作,刘家的人倒有意见了,打个电话来给淑文,说是怎么小明跑到祖母家去住了。  那是坚明姊姊之一,说她母亲因为照顾小明,人瘦了。淑文冷笑连连,也不去与她吵,更不与她一样见识,挂了电话算数。  人瘦了,忽然孝顺成那付腔调。淑文气愤的想:大概是妒忌得病了,现在她想把儿子要回来,老太婆才惨呢,一个人孤零零的,孙子见不到,钱又收不着。  他们倒是好想头,淑文气得一夜没好睡,也不与坚明说话。这个儿子给她带来的痛苦,胜于欢愉。把这件事告诉坚明,也是没用,姓刘的总是帮姓刘的。  趁着最后的几天假,她想去逛逛街,置几件衣服,然后再从头开始,把小明去要回来,也免得他们多说。  她在橱窗上站了一会儿,衣料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花式。  巧也真巧,她又碰见了唐初正。  这次倒是她先看见唐初正的。  “咦,你怎么这样空?”她问:“不是说己经在上班了吗?”  “淑文,今天是星期六,下午自然休息。”  “哦,坚明那家是小公司,不放假。”淑文说。  “与坚明言归于好了吧?”他问。  淑文笑笑,不响。  “买料子?有人也托我置一点丝料,找来找去,也不会挑。”他笑道。  淑文兴致来了,只有与唐初正在一起,她才会撇开一切烦恼,变成无忧无虑。  “什么丝?”她问:“也许我可以帮你忙。”  “做旗袍的。”唐初正说:  “送给女朋友?”淑文问。  “算了,改天再买吧,今天不为这个动脑筋了。”他轻轻的带过,好像不愿意回答淑文的问题。  淑文是小心眼,也有点不开心,她觉得这么老的朋友,问问也无所谓,唐初正不回答,无异是说她问得不妥当。她开始觉得唐初正有点虚伪。  随即一想,他也不过是一个朋友,虚伪不伪为,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淑文也淡淡的答:“我倒是打算进去买两块,你另有急事,不用客气。”  唐初正一怔,他是聪明人,岂会不知道淑文在想什么?于是说:“我陪你好了。”  “不用,自己走走,方便点。”淑文说。  “淑文,既然碰见了,难道打个招呼就说再见?”  “下次吧,”淑文坚决拒绝,“我根本是打算一个人逛,你不用客气。”  唐初正看了她两眼,再敷衍两句,真的走了。  淑文板着脸,觉得适才自动与唐初正打招呼,也真是笨,她懊恼的想,他大概早已看见了她,只是不出声而已。连唐初正也这样,何况是其他的朋友?  不过她是已婚妇人,儿子都那么大了,独身男人与她走在一起,也实在太不像话。淑文结果什么也没买,胡乱在公司里兜了一个圈子,便出公司门。  甫到门口,她发觉唐初正在对面的一家银行门口等人。  淑文于是停在门内看。过了没一会儿,一个穿大花裙子的女孩子走过来了,笑得很娇媚的样子。  唐初正亲亲热热的把她迎走了。  淑文看看表,是三点十五分,他们约的时间大概是三点,那个女的迟到,唐初正又早了一点,故此到这里来走走。  他为什么要虚伪成那个样子?为什么不干脆说是等女朋友?  难道怕宣扬出去?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况且淑文又一向不爱讲人闲话。她对唐初正是完全失望了。亏她还处处以为他是一个真朋友。  原来当初她对他的印象是对的。她一直觉得他浮滑,而事实却又如此。  朋友是朋友,不喜欢,距离便保持得远一点。  幸亏刚才没做笨人,如果真叫唐初正陪她置衣料,那可滑稽了。  淑文觉得一个女人结婚以后,便不受欢迎了,好像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可避则避。为什么呢?她苦笑一下,真是难以想得通。  她一路走一路想,忽然有点妒忌那个穿花裙的女孩子。  淑文记得,她也做过那样的女孩子。  现在她能有几岁呢?隔了四年而已,这四年的变化太大了,大得她不敢相信。  看来她今生今世也不再会有那种日子了。现在只有她等坚明的份,这个老迟到,哪儿还会有人在街角等她呢?这样想着,她不禁呆了一阵子。  淑文以前,倒并没觉得男朋友多,等她的人多有什么好处,反而显得很烦,今天与这个出去,明天又与那个出去,小时候需要的是安全感,精神寄托,一大把男朋友并不能使她觉得开心,于是她结了婚。  人总是这个样子的,淑文觉得自己有点可怕,虽然今天有点不太愉快,但是至少令她看清楚了唐初正的真面目,她以为他还是真的一个朋友呢。  在外头跑了一整天,淑文有点累,她忽然沉默起来,等坚明回来的时候,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怎么样?”坚明问她:“今天还好吧?你的衣服还没换呢。”他说。  淑文一看身上,果然还穿着旗袍,缩成一片,她连忙姑起来,实在太魂不守舍了。  “淑文,这是送给你的。”坚明自公事包里拿出一只小信封给她。  “什么?”淑文问。  “看看好了,”他笑着。  淑文打开一张望,发觉原来是三百块钞票。  “咦,不是还没出薪水吗?”她问:“这钱──”  “有没有发觉我这半个月每天迟了一点回来?”坚明问:“我在公司里赶了一点设计图样,这是外快。”  淑文怔怔的,竟未察觉坚明没回来,她的心飞到哪里去了?她拿着那只信封,心中有无限的悔意。她太对不起坚明了。  以前老是怪他不替她着想,其实淑文又何尝替坚明想过?他工作繁忙,有时也得看看老板的面色,假期又少,回到家中,又是一餐有一餐没的。  说淑文没在享福,是事实,但是坚明也不见得怎么舒服,淑文忖到这里,忽然醒觉了一 点。  “我看你很想置几件衣料,三百块够了没有?”坚明有点担心。  淑文看着他,手忽然有点颤抖。  “不,”她忽然说:“你去缝套西装,买双皮鞋吧。”  坚明笑了,“男人要那么多新衣裳干什么?这种外快将来还是有的,你去用掉吧。”  淑丈低下了头,“那是……什么样的工作?辛不辛苦?”  “送好,用点神就是了。”  “要是体力支持不住,那还是不要赚。”淑文说。  “你放心,怎么会支持不住呢?”他拍拍淑文的肩膀,“我决定叫朋友关照一下,每个月也好多点收入。”  淑文将信封收好在抽屉里,不响。  “我也想你过好日子。”坚明说。  “现在的日子也过得去。”淑文说。  “可是你一天比一天消沉,你不常笑了,淑文。”  淑文笑了一笑,她抓起坚明的手。  “坚明,你看我,未老先衰了,唠叨得像老太婆,心又乱如麻。”  “生活繁忙,你的担子太重了。”坚明怜惜的道。  “坚明,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好像舒服了点。”淑文笑笑,“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  “如果是因为天气热,那就好了,很快就转凉了。”  “望明,今天还早,我去买菜,两人合作弄饭好不好?”淑文跳起来。  “你不要出外吃?”  “吃了那么多,真吃腻了,我去买菜。”  “我跟你一道去,你说的两人合作,什么都快点。”坚明也振奋起来,他把淑文一把拉起来。  “坚明,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三百块钱,才做饭的吧?”淑文笑问。  坚明一呆,“不,我从来没想到过,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那就没事了,我们下去吧。”她套上皮鞋。  结果两夫妻置菜,弄饭,才不到一小时。  坚明吃得很香甜,“真的,淑文,以后你不必先买菜回来了,两个人一块做,比较上快得多,是不是?”  “好,就照你这办法。”淑文说。  “还有小明,反正住托儿所也是要接,不如索性放在妈那边好了,怎么样?”  “怕你家里面的人会说话。”淑文看他一眼。  “那么至少是暂时性的,等你情锗、身体都好了一点以后才这么做,好不好?”  “好。”  “淑文,你再说几遍‘好’给我听听,”坚明笑道:“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悦耳的字。”  淑文笑笑,不禁多吃了两口饭。  从唐初正的虚伪中她看出了坚明的诚恳,她开始恢复了信心,觉得当初自己的眼光还算不错。坚明的优点是沉默寡言,但这也是他的缺点。  每个人都有缺点,既然与他生活在一起,就需互相容忍一下,淑文不住的向自己劝解,精神上不禁好过了许多。起初她常拿坚明与唐初正比较,深觉唐初正胜过坚明多多,现在才知道那只是错觉、幻像。  那天晚上淑文睡得很好。  第二天清早坚明也告诉她他睡得很好。  坚明去了办公,淑文又把那三张钞票又取出来看,她决定将它存进银行里去。反正没有什么特别要用的地方,不如节蓄起来。  回了学校教三个钟头的补习,淑文觉得精神还不错,于是便换了被单枕头套子,刚在忙的时候,电话铃又响了,她跑去接听。  “哪一位?”淑文问。  “我是唐伯母。初正回来,想请朋友们吃一顿饭,你总肯赏脸吧?”那边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  淑文有点不乐,心里面想着这种富家太太,整天无所事事,就是爱搅这种玩意儿,儿子回来起码已经有一个月了,还请客,如果真的要去,又不能空着手,少不免得破钞买点东西。  “怎么?淑文,忘了我啦?”  “怎么会呢?”淑文敷衍着:“是哪一天?”  “你与坚明一块来吧,这个星期六。”她说:“大家都想见见你,我是代初正约你的,记得啦!早点来。”  “知道,谢谢你,唐伯母。”淑文挂了电话。  她也是说过算数,根本不想去,也不想告拆坚明。其实坚明以前也常常上他们家,不过现在身份不同,而且淑文又想到了那一天唐初正的鬼鬼祟祟,更加反感起来。  等她换妥了被单,她几乎将这件事全部忘掉了。  淑文为自己冲了一杯奶茶,喝着倒也觉得心平气和,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又稳定下来了。  翻翻书报,看一两篇小说,她更觉得有点高兴,这样的生活,虽然说不到享受,倒也是有它的味道,这已经是不容易了。  淑文将下学期的课程表拿出来看看,她将教的是一年、三、四年,比上学期教五年级,是轻松了不少,最少簿子也少改一点。  说到簿子,淑文又想起坚明也常为她改簿子,她都不感激,也实在是过份了一点。坚明的事,她是从来不帮忙的。淑文后悔了一天,决定改过了。  但是她的心境无法平静下来,每当她洗碗的时候,她就想起那些用佣人的主妇,说不定正在打牌。她常觉得困倦,早上不想起床,晚上只想睡觉。  淑文告拆自己,这种日子,怕还得过好几十年,还是看开一点算了,虽然沉闷,总算不必愁柴愁米。  星期六,坚明意外地提早回家。  他用自己的锁匙开门,淑文闻声出来。“咦,你怎么回来了,工作完了?”  “不,唐初正打了一个电话给我,他说今天晚上在他家请吃饭,他母亲已经通知过你了,不是吗?”坚明边说边动手解领带,“你怎么提也没提?”  淑文说:“我不想去。”  “为什么?”坚明问她,“为什么不去?就算是不去也该告诉我。”  “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生气了吗?”淑文问。  “没有,这倒是不会的,不过我觉得去一趟也好,省得你弄饭。”坚明说。  “我菜都备了……你不是对唐初正没好感吗?”  “前一阵子情绪恶劣,当然对任何人都不欢迎,今天唐初正说得很客气,我想去去也无所谓,他请的都是老同学,也都好久没见了。”  “你那些同学,非富则贵,去什么?”淑文说。  “也不见得,”坚明说:“我们也不太寒酸呢,来,换件衣服吧!”他推淑文进房去。  “一定要我去?”淑文坐在床沿,很不起劲,“要不你一个人去好了,说我不舒服。”  “淑文,你怎么了?”坚明有点不开心,“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去去又有什么关系?”  “我头也没洗,又没新衣服。”  “你永远是漂亮,淑文,来,别担心什么。”  淑文再也推不却,只好听他的话。  但是她已经想到结果会怎么样的了,去参加这样的场合,徒然引起自卑而已,他们又没车子,唐家又那么远,去还容易,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可否叫得街车。  但是坚明要去,她也只好跟着去。  淑文并没有晚装,只好取出一套较为好看的旗袍套装换上了,略略化妆一下,她也没有什么首饰,索性不戴,光套住那只磨滑了的结婚戒子。  坚明过来说:“看,我说得没错,多漂亮!”  淑文并不回答,她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头。不一会儿,两个人都弄停当了,看看也有六七点钟,于是便时了车子驶往唐家。  一路上淑文是沉默的。  坚明说:“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在家闷着。”  淑文想:是的,散心当然好,不过她不想沾别人的光,坚明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车子很快的到了唐家。那种老房子,还是一样的够气派,淑文有点不太自然。  唐初正站在门口欢迎他们,淑文发觉他们是第一对客人,又后悔来得太早,这可得怪坚明。  唐初正穿套平色麻的西装,坚明的服装比起他,显得相当寒酸,淑文板起了脸,恨坚明不量力,偏要来出洋相,她把嘴唇合得很紧,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  唐初正说:“欢迎欢迎。”招待他们坐下了,但是也没有过来与他们多谈,依然站在门口。  淑文如坐针毡,她觉得他们这一次来,真是多此一举。  坚明说:“记得吗?以前我们老来这里。”  淑文低头头,一声不响。坚明不以为意,他惯了。  客人陆续来了,都打扮得很光鲜,大多数是他俩不认识的,也没有对他俩多加注意,任由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坚明到这时也显得有点尴尬。  但是是他要来的,故此也不能说什么。  淑文发觉女宾都是花枝招展的,有几个手指上的钻成闪闪发光。  唐初正忙着打招呼,始终没过来与坚明说话,淑文真想转头便走,费事受这种侮辱,至少她觉得这是侮辱。  “嗨,”坚明忽然说:“那是老张,淑文,记得吗?打篮球的老张。”他站起来叫:“老张!”  淑文觉得他的举止像傻瓜,但是想把他叫住,也已经来不及了,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有不少人向他们看过来。  幸亏那老张走过来,身旁跟着一个女人。  “是刘坚明吗?”那老张笑道,“果然是!许久不见了。”  “老张,这是我太太,淑文,你们以前也见过的。”  那老张点点头,“这是我未婚妻,李小姐。”  坚明笑,“恭喜你,几时结婚?可别忘了我们那一餐!”  那老张也笑说:“不请客了,她的意国是要旅行结婚,做丈夫总是太太至上,对不对?我俩打算到欧洲去一趟,也化不了多少,几万块而已──对不起,那边有人叫我,我们过去一下子。”  老张又拖着他的未婚妻走了,坚明默默的坐下来。  淑文心中冷笑着,觉得坚明是自作自受,活该。  当夜吃的是自助餐,淑文没有心思,稍微吃了一点而已,坚明看到这情形,胃口也不会很好。  这次请客,气氛很好,但是淑文却非常不乐,这也许不关别人事,也许纯粹是自卑感作祟,但是淑文却希望可以快点走。  吃完了以后,淑文就说:“坚明,我有点不舒服,我们走吧。”她拉了拉外套。  “好吧。”坚明也没有什么趣味,“跟唐去说一声。”  “不用说了,人那么多,有什么关系?”淑文埋怨一句,“根本来不来都一样!”  他门走到门口,却遇到了唐初正的母亲,身旁站着一个女孩子,淑文认得,正是那日在百货公司门口,唐初正约会的那个。  “唐伯母。”淑文无奈,只好招呼。  “怎么,走了?”唐伯母很客气,“不多坐一会儿?人多招呼不周,但是你们是熟朋友,当作是自己家好了,何必拘束?”  “不,没有这意思,明天还得上班,真对不起。”淑文连忙解释道。  “坚明,”唐初正的母亲又道:“你真福气,淑文越来越漂亮了。来,我与你们介绍,这是初正的表妹,叫做茜茜,这是刘先生,刘太太。”  她身旁那个叫茵茵的女孩子笑了,笑得极是傲慢。  但是淑文觉得她总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再三告辞,唐初正的母亲总算放他们走了。  唐宅门外摆满了名贵的车子,淑文庆幸他们早走,不然人家开走了私家车,他们还等着出差车,更是难看。  归家途中,淑文更是一语不发。  到了家,她将衣物一股脑儿的脱下来,往沙发上一摔。  坚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陪笑道:“早知如此,不去也罢。”  淑文进房,她连澡都不想洗了。她发誓在坚明未出人头地之前,再也不在这种场合上出现。她只是想大哭一场,以泄心中之闷郁。  既然没人看得起,最好的办法便是躲在家中深居简出,哪儿有像坚明这种不通气的人物,去自讨没趣,连带妻子也跟着他受委屈?  结婚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么个样子,几时才可以叫她吐气扬眉呢?淑文太息了,怕这一生,大概都没这种日子了吧?  坚明推门进来,“淑文?”  淑文装睡着了,在床上不动。  “淑文,是我不对,我也不知道会有这么多生人。我只想让你去散散心。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下次最多不去算了。淑文,你睡着了?”  淑文依然不出声。  坚明叹一口气,走出客厅去。  淑文的眼泪湿透了枕头。她心中的闷气无法消除,丈夫赚不赚得了钱,是另一件事,但是有多少男人像坚明这么不体贴,这么傻,这么不知道看眼色行事?  怎么当初没有见他这些缺点?  为什么会嫁给了这样的一个人?  淑文觉得头痛,她甚至又不想看坚明的脸了。  今天早上,还是好好的,皆因坚明要去那种宴会,不去还要生她的气,才会弄成这样子,她怨恨坚明,使她的地位随他降得这么低。  淑文暗自伤神,提不起精神来,她一连好几天没与坚明交谈,家事又全部耽搁下来了。她没有心思理,也没有气力,一切都任其自然。  坚明遇到这样的事,当然也不太高兴,唐初正在他们的心目中,已经不算是朋友了。  但是过了没多久,一天坚明下班,又与唐初正一道上来,淑文觉得很惊奇,唐初正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淑文问:“他在什么地方碰见你的?”  “码头上面,他叫我乘他的车子,我想是顺路,于是便不客气,他没有提上次的事,我也没说什么。”  “下次不要理他。”淑文说。  “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说不理就不理呢?总得客气客气,以前毕竟是极熟的朋友。“坚明说。  “我不想招呼他。”淑文说:“他这个人不值得交朋友。”  “算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淑文不出声。  “你也该打理打理,明天便开学了。”坚明说。  这一下提醒了淑文,她也不多讲,便将书本都理了一理。  “要不要去看小明?”坚明提高声音说。  “星期六再说吧。”淑文答。  “小明嚷着要你。”坚明告诉她:“孩子也很久没见你了。”  “唔。”淑文应着,“礼拜六吧,比较空闲一点。”  “那我打电话告诉他。”坚明说。  “带他到公园去逛逛,现在天气也没那么热了。”  “没想到暑假过得那么快。”坚明说:“又明早了,老看见你开学,一年又一年的。”  “可不是?暑假才一个月左右而已。”淑文答。  “你又得忙了。”坚明说。  “惯了。”淑文答。  “人家说你放假的时候与唐初正出去过几次,是不是?”坚明忽然问道。  淑文一怔,她的确与唐初正去过一两次,她觉得没有告诉坚明的必要,况且那个时候,她又正与他在斗气,不晓得坚明会忽然问了来。  “是的,吃遇两次午饭。”淑文很大方的答:“谁看见了?”  “我姊姊。”坚明说。  “她为什么不与我打招呼?”淑文反问。  “她说不好意思。”  “她想讲闲话才真。幸亏你也认得唐初正。”  “你应该告诉我的。”  “告诉你什么?吃顿饭而已,我回娘家吃饭,也没和你说过,你怎么不问?是不是你姊姊又说了旁的话?”  “没有。”坚明否认,“你别多心。”  “你别多心才真。”淑文说。  “其实你与朋友出去走走也好,我又不能陪你。我是无所谓的。”坚明笑笑,“我相信你。”  淑文白他一眼,“当然,我几时做过错事了?”  “好了,那我们别提这事了。”坚明说。  淑文却又道:“我当初也以为唐初正是个朋友,怎么会晓得他是这个样子的?现在他请我吃饭,你看我去不去?”  “好,不去!”坚明笑:“你上次也不去,是我要去的,对不对?”  “你还讨没趣呢,现在还提,真给你气坏了。”淑文也笑。  “唐初正这个人也怪,你猜他今天与我说什么?”  “别卖关子了,他说什么?”  “他说他母亲叫他追求表妹,他很痛苦。”坚明笑道。  “哦,那就是那天我们见到的那一个女孩子了,骄傲得很,不会是什么好脾气的。”  “他所以说痛苦。”坚明道。  “痛苦?不见得呢。”淑文说:“他表妹长得相当好。”  “不理他了。”坚明拿起了报纸。  淑文说:“我的功课表放到哪儿去了?”  “压在书底下了。”坚明说。  “嗯,找到了。”  淑文开学了。功课没去年忙,但是也不空。  忙了起来,她倒是少了不少烦恼,小明一直没接回来,使她的工作减少了,清静许多。  她放学,有时候顺风搭同事的车子回家,有时候坐公共汽车,但是她想不到唐初正会来开车接她。  当淑文看到那辆车子的时候,大吃惊,又有点不好意思,她同事都站在一旁,都晓得这并不是她丈夫,淑文尴尬极了。  “来!”唐初正招呼道:“坐进来。”  淑文真不好意思,但是她不进车,徒然会引起更多人注意,只好坐了进去。  “我已经通知坚明了,请他出来吃饭。”唐初正兴高采烈的道。  “他答应了?”淑文冷冷的问。  “没有,他叫我问你。”唐初正把车子开得飞快,“我们到哪儿去?”  “对不起,唐,我们今天没预算出去,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做,你顺路的话,就把我送回家吧。”淑文推掉了他。  唐初正的脸色一变。  淑文觉得这次坚明做得很对,心头一宽。  “真的不能去?”他又问。  “我们不能临时决定的,唐,下次你想来,或者约我们,请早几天通知。”淑文说。  “这……真是对不起,我以为我们熟朋友了。”  “熟朋友?不见得吧?”淑文冲口而出,“那天你家中的,才是好朋友吧?”  “淑文,你怎么会这样说?”唐初正面色更难看了。  “对了,我家里就是这条路,谢谢你。”  唐初正无可奈何,把车子停了下来。  “淑文,你真的不肯出来?”他死心不息的问。  “对不起了。”淑文说:“改天吧。”她笑了一笑。  唐初正只好把车开走了。  淑文得意之极,她觉得这一次报仇什么都报了,也让唐初正晓得这世界上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并不太多。  她回了家,马上打电话给坚明,坚明刚预备走。  她叫坚明回家来,一切回家再说。  三刻钟后,坚明回来了。淑文将经过情形告诉了他,随即笑了出来。  “好久没看见你这么笑了。”坚明说。  “像他那样的人,活该!”淑文说:“他把我们当什么了?以为我们是傍友?你说是不是活该?”  坚明笑笑,“也许他真的有苦衷?”  “什么苦衷?”淑文反问:“像他那样有钱人家,天塌下来也有人顶着,有什么烦恼?你等着瞧好了,这次以后,他必然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坚明想想,觉得也是,反正他也抽不出什么时间来,淑文说怎么,他就怎么,只有这样才不会出错。  不过淑文这次倒是估计错了,唐初正不但没生气,隔了两天,便打电话来道歉,又再预约他夫妻俩。  淑文觉得很意外,但是她说:“我们最近都很忙,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呢?淑文,我在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告诉我好不好?”他问。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不想出去吃饭。”  “那么我来你们家?”唐初正问。  “也好,不过我煮的菜不很好,你七点半左右到吧。”  淑文把这事告诉了坚明。  坚明说他无所谓。  唐初正准七时半到,他神情有点憔悴。一到便倒在沙发上,有点筋疲力倦的样子。  “怎么了?”淑文看着他。  “做人烦恼烦恼!”他说,摆摆手。  “说什么?”淑文笑着,给他一杯茶。  “幸亏我还可以逃到这里来,谢谢天,我家里实在住不下去了。”他叹着气。  “什么住不下去?”淑文问:“你讲清楚一点行不行?”  “我妈妈要逼我娶表妹,你说怎么办?”他问。“我跟这个表妹,根本一点感情都没有,平时吃吃茶是可以的,谈情说爱,就不行了,你说她肉麻不肉麻?”  “你到我这里来干什么?”淑文问:“我们能替你消灾解难吗?”  “至少可以解解闷气。”唐初正说:“我表妹比我小十年,这种年纪,你说配不配?”  “照我看,”坚明在一旁插口,“你表妹倒长得不错。”  “你们见过她?”唐初正瞪大眼睛。  “你贵人健忘,”坚明笑笑,“那天你们请客,我们见过了,还是你母亲介绍的。”  “说起那天请客,”唐初正说:“根本不是我的主意,都是我妈搅出来的。”  “还不是为了你好?”淑文笑道。  “坚明,”唐初正说:“我不怕你吃醋,老实讲一句,我表妹要是有一半像淑文,我也不必逃避得这么惨了。”  坚明笑问:“是吗?”  淑文心头上有点快乐,她也觉得有点骄傲。  “我那表妹,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整天就爱跳舞,什么都不懂,家里倒是有几个钱,光是这样而已。”  “有钱便够好了。”坚明道:“虽然说钱不能买到一切,但如果我赚多一点,淑文就可以舒服一点,是不是?”  唐初正又说:“交个朋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马上论婚嫁,不是离谱了一点吗?”  “你不能劝劝你母亲?”坚明问。  “谁晓得妈会打这种主意?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表妹才十三四岁,”唐初正感喟的说:“谁也猜不到女孩子大得那样快,对不对?”  “吃饭了,”淑文道:“菜不好,很抱歉。”  “哪里,别客气!”唐初正坐下道。  他一口气吃了两碗半饭,这使淑文很开心。  唐初正又怨气冲天的诉了一阵子苦,然后告辞走了。  淑文笑,“你看他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诉苦这么简单?”  “谁晓得!”坚明说:“他这个人,本来就是滑头。”  “也许是看见我们生气了,于心有愧,所以才来藉故重修旧好?”淑文问。  “也许吧,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坚明说。  “他这个人,”淑文摇摇头,“不过他这么一来,我的气倒平了一点。”  “我是无所谓的,做人是自己做,与别人无关。”坚明看了她一眼。  淑文晓得他又是针对自己了,只好一笑置之。  唐初正这样到她家中去演一场戏,使淑文觉得她对他是误会。  淑文便是这样的主意不定,其实唐初正在她心中始终有一点地位,她觉得他不错,况且唐初正的一张嘴实在会得哄人,淑文被冷落了这许多时候,忽然一听见有人对她节节称赞,如何能不开心?  唐初正的一句话,便能令得淑文开心半天。他说他的表妹不及淑文一半,且不要理它是真是假,总之淑文听在耳朵中受用便是了。  比起唐初正,坚明像一块木头一样,拨一拨动一动,不拨不动,甚至拨了也不动。  淑文对唐初正的一场误会,至此又可谓差不多终结了。  唐初正不知道是打些什么主意,常在有意无意间约淑文出去,淑文没有主意,又常推念是熟朋友,以为没关系,总不想想,唐初正在动什么脑筋。  虽然说坚明是没有脾气的,但是总不是味道,淑文常常放了学影踪全无,魂不守舍似的,不知去了哪里,有过几次!也会不高兴。  追究之下,发觉她竟和唐初正在一起,于是便讲了几句不好听的话。  他说:“你毕竟是结了婚的人,淑文。”  淑文答:“唐是老朋友,你别听别人讲闲话。”  “就是老朋友才得避忌一点,以前我也说过的了,在家里有什么不好呢?要是觉得闷,可以与女朋友出去。”  “你算是什么?警告我了?”  “淑文,这一年来,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总之你变得很厉害,我无法了解解你,真的。”  “跟朋友出去走走,有什么关系?你要我听你的,我便听好了,不必多说!”  淑文非常生气,无奈理亏,只好不响,但是当唐初正有电话来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诉苦埋怨。  历年来的不满积在她心中,非得发泄不可了,找到了对象,便源源本本地倾吐出来。  她与坚明的感情当然一日坏似一日,几近破裂边缘,一方面唐初正又作谅解状,完全站在淑文的一边。  就在这时间,小明忽然出了事。  那日淑文还是在学校里,接到坚明的电话,说小明受了伤,叫她马上回家。淑文吓昏了头,只好连忙请假了。  淑文匆匆的回家,见到坚明铁青着脸等她。  淑文心急惊忙的问:“明儿怎么了?他在哪里?”  “妈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了。”  “什么事?”她脸色发白。  “开水烫的。”  “开水烫?烫在哪儿?”淑文声音都变了。  “大腿上。”  “怎么会烫的?”淑文急得快哭了,“你妈怎么没好好的看住他?要住医院?伤势很重?”  坚明冷冷的道:“问你自己!”  “问我?”  “当然问你!孩子应该是由母亲照顾的,你不负责任,现在出了事,想赖谁?”  淑文跳起来,“你……你!亏你说得出口,上个月是谁说要把孩子交给你母亲的?孩子在谁的地方,出了事就谁负责,你妈不长眼睛的?只有一个孙儿,还不看牢他?还是你姊姊迫害,故意弄伤他?”  “你别含血喷人!”  “你才含血喷人,刘坚明,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是有什么毛病,我可不饶过你。”  “你这简直是泼妇作风,”坚明喝道:“难道他不是我儿子?”  淑文哭了起来,“儿子出了这种事,你都不安慰我一句。”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要不要到医院去看?”坚明青着脸。  “我不要去!”淑文大哭,“看见孩子伤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叫我怎么办?”  “你不去,我可去了。”坚明站起来。  他衬衫上湿了一大片,都是汗,也没时间抹一下。  淑文又嚷起来,“我也去。”  “去就快点!”  淑文哭着跟坚明出门,心急如焚。  赶到医院,找了半晌才寻到儿童病房,淑文便听到小明的哭声,她一冲进去看,有两个护士正在替小明解纱带,孩子伤在左脚,满满是一个个小泡,有点血肉模糊,小明哭得震天价响,一个护士使劲按着了他的手脚。
  淑文又是心痛,又是气苦,幸亏只是外伤,可是这么热的天气,叫小明裹着纱布,也够他受的。  淑文走前一步,坚明走在后面。  她看见坚明的母亲坐在一边,脸色也是相当惨痛,于是嘴里便不说什么了,她闷闷的站着。  没一会儿坚明的母亲走过来,低着头说:“小明打破了热水瓶,烫着了。”  淑文不搭腔,等护士将小明裹好了,连忙抱起小明,眼泪不断滚下来。  小明也叫着妈妈,渐渐止了哭声。  坚明问过医生,医生说总要一个星期才可以出院,当然是为了孩子好,在医院中打理也容易点,待新肉长出来了走比较理想,这样一算下来,医药费总要三数百。  这一切淑文都听着,她又懊恼又难过,早知如此,何必贪图几个星期的空闲,这笔钱用了出去不算,还要小明受皮肉之苦。  淑文也有点怪自己,她应该知道会有这种后果。  淑文哄着小明睡着了,还坐在小床边不肯离开。  没到一会儿,坚明的大姊也来了。  一进门便道:“这孩子,也太顽皮,热水瓶怎么可以玩?”  她竟把她母亲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反而赖了孩子。  淑文一声不响,强忍着气,想着与这种人吵,只有落得没面子,有什么好处?装作听不见也算了。  坚明开口了,“那么热水瓶放在哪里?孩子晓得什么?”  他大姊反口道:“照你这么讲,妈是故意烫他的?”  淑文早知道一回嘴便有这种结果,于是她站起来对医生说:“这是我儿子,没有我领他,不准任何人带他出院,我会把身份证带来的。”  坚明的大姊瞪起了眼,但是淑文抓起皮包便走,头也没回过。  坚明也不出声,跟在她后面。淑文回到家,一声不出,把零零碎碎的衣服整了一包,拿出一只旅行袋,将衣物塞了进去,再梳了梳头,洗了一个脸。  坚明问:“你做什么?”  淑文不出声,她拿起旅行袋,往大门走去。  “你做什么?”坚明急了,再问一遍。  “回家去。我没有办法再与你生活下去了,我也无法与你的姊姊母亲生活下去,小明出了院,归我养,我们办分居手续吧。”  坚明呆住了,“你,你──”  “我已经决定了。”淑文去开门。  “慢着,你,你这样就走了?”坚明震惊地说。  “是的,我无法忍受,我应该早就告诉你了。”淑文心硬的说:“我不希望你们再去碰小明、你们不必负责。”  “你回哪儿去?”坚明的脸色变白了。  “娘家。”淑文道:“你让开点。”  “你一点情都不讲?”坚明的声音是颤抖的。  “是。”淑文坚决地答。  “你──。”坚明给她一个耳光。  淑文掩住了脸,强硬的说:“好,你打我。”  她拿起旅行袋,马上逃出家门,就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赶着回娘家去了。  淑文母亲来开门,见到女儿忽然之间提着一只旅行袋来了,心中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你怎么了?”她问淑文。  “回来往两天。”  “坚明呢?”她妈问。  “别再提他,我们吹了。”  “是什么意思?”她母亲愕然地问。  “我要跟他离婚。”  她母亲大吃一惊,“这种话可不能胡乱说的,淑文,你与坚明吵架了,回娘家来住两天,是天经地义的事,两夫妻吵吵闹闹,总是有的。”  “他对我不住!”淑文哭了起来。  “他外边有人?”  “凭他也有资格?”淑文说:“他们家把小明烫伤,一只脚上都是水泡!”  “烫伤了?怎么烫的?”淑文妈大吃一惊。  “都进医院去了。”淑文哭,“当我不是人倒罢了,当小明也不是人,我又没享他们什么福,还得每天受气!”  “重不重?是怎么回事?”  “小明打烂了热水瓶,这种人家!”  “那热水瓶总是小明打烂的,老人家一时疏忽也有──”  “妈,你究竟是帮谁?要是你认为我讨厌,我可以不住这里!”  “淑文!你这话叫人听了怎么受?太不讲理了,妈怎么会讨厌你呢?”  淑文又说:“那么你不要管我,让我在这里住几天,清静一下。”  淑文妈叹口气:“好,你住下来吧。”  淑文在娘家住了几天,她照常上班落班,情锗低落,心情恶劣。放了学,她去看小明,但是却没有碰见坚明。  淑文的母亲对她说:“我见过坚明妈了,人家也怪可怜的,为小明哭了几个晚上。祖母总是痛爱孙子的,这次是意外,总不能怪人家。”  说完了她看看淑文,走开了。  淑女不响,她心情更坏了。  淑文算算日子,小明在这两天便可以出院的。她忽然想起了唐初正,何不找他出来谈谈?  淑文一天放学,便顺路住九龙塘去一次,即使找不到唐初正,也可以散散心,她太空了,一空便胡思乱想,消磨一点时候也好。  她按了铃,女佣人来替她开门。  “唐先生在吗?”淑文问。  女佣人答:“出去了。老太太在,你请进。”  淑文进去了。隔了一会儿,佣人倒来了茶,没到几分钟,唐初正的母亲也出来了。  她见到淑文,像是吃了一惊,脸色变了一变。  淑文站起来,“伯母。”  她缓缓的走近来,看着淑文。  淑文觉得很奇怪,“伯母?请问初正在吗?”  “他不在。”唐初正的母亲连声音都有点不妥。  “啊?”淑文有点失望。  “你找他,还有事吗?”她问道。  “没有什么事,不过是想与他谈谈。伯母,实不相瞒,我已与坚明分居了。”淑文苦笑。道:“心里很不舒畅,所以想找朋友说说。”  唐初正母亲的面色大变,“淑文,坚明也是个不错的孩子,况且你已经答应了初正──”  “我答应他什么?”淑文莫名其妙。  “咦,你想不承认?”唐初正的母亲指着她问。  “不承认什么?”淑文站起来,有点生气,“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什么,伯母。”  唐初正的母亲惊异了,“你先坐下,淑文,这件事我们要好好的了解一下。”  淑文又坐下来,瞪着她。  “伯母,”她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与坚明分居的事,朋友一概都不晓得,你是我第一个通知的人。”  “连初正都不知道?”  淑文摇摇头。  “你与坚明不和,是因为初正吗?”  淑文呆住了,她可没想到过,当然是因为唐初正,才引起了她对坚明种种的不满,但是这种不满,迟早都要爆发的,引火线有好几条,小明入院是主要的。  她在闷气之余,与唐初正来往颇密,但是这不过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式,并没有什么快乐可言。  “你说呀,淑文!”唐初正的母亲催她。  “没有这事!”淑文冲口而出,声音是愤愤的,“我与坚明是自己闹意见。”  “那初正岂不是撒谎?”她问道。  淑文也正在奇怪她怎么会这样欠礼,一听到这句话,更觉不对头。  “他怎么说?”淑文问。  “他说他在追求你,除非我答应他的要求,他说他会与你结婚!”唐初正的母亲说。  淑文听了,不怒反笑,“他说什么?”  “他威协我,不肯与他表妹结婚。”  “他为什么要利用我?”淑文问。  “也许因为他知道我们晓得,好几年前,他的确是爱过你的,淑文,他是为你才出去的。”  “他有什么好处?”淑文问。  “我只好答应让他再出国,并且拨了一笔款项给他,可是我也有条件,我要他的表妹明年就去找他!他们必须完婚,越快越好。”  淑文声音很冷静,但是手都是颤抖的,“你们两个都利用了我,得偿所愿。”  “淑文,是他骗我,我只知道你们常常有往来,又听到你与坚明分居的消息,只当是真──。”  “他人呢?”淑文问。  “办手续去了。”  “我的名誉,该如何补偿?”淑文责问道:“你们这样,对得起我吗?”  “淑文,我向你道歉,是我的儿子不对,但是他只想利用你来骗我,骗的是我,淑文,不是你。况且这件事也没旁人知道,就算了吧。”  淑文道:“不算也只好算了,我与你们闹不成。”  “不过你说他没骗我,即是假的,我至少对他是朋友,而且因为他,曾与坚明起过争执。”  唐初正的母亲叹口气,“没想到他连我也骗,我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要留他在身边也不行。不是我说风凉话,淑文、藉此你可以知道坚明的好处了吧?坚明一直老实,就是因为他老实,所以才不讨人喜欢。”  “你说得对,”淑文说:“坚明比他好多了。”  “淑文,你不必与他闹了。”  “你劝我,是为我好呢?还是始终为你自己?你怕事实不是如我所说对不对?”淑文不留余地的反问:“为了你儿子说追求我,你不惜牺牲地放他走?我又有什么得罪了你?伯母,你说说看。”  唐初正的母亲唯唯诺诺。  “你说说看,难道我身价如此低?”  “淑文,你究竟是结过婚的女人,而且又有一个孩子,这……做母亲的人,总不希望儿子娶一个这样的女人吧?”  淑文冷笑,“你怎么不想想,有人会喜欢你儿子?”  “对不起,淑文,是我们对你不起了。”  淑文站起来,“算了,算我倒霉还没倒尽,现在总算搅清楚了这件事,不致于含冤莫白。”  “淑文,我不会让初正走了,他必须留下,随便他出什么花样,我都不会再相信。”  淑文冷冷的说:“那是你与儿子的事。”  “我叫司机把你送回去。”  “不必了。”  淑文刚走到门口,巧遇唐初正开着车子进来,他一见到淑文,大吃一惊。  淑文什么表情都没有,在他身边走过。  “淑文!你来了?”唐初正擦汗,“来了多久?”  淑文正眼也不看他一眼,马上叫了街车走。  不过她知道唐初正的日子不会太平了,他母亲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人,他是会有苦吃的。  淑文觉得茫茫然的,不知所措,她一个朋友也没有,又知道了失婚女人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竟是如此的不屑。  她有点沉痛。以前心中,满以为自己婚前的魅力还未消失,至少还有一个唐初正可以满足她的虚荣心。谁知道唐初正却是彻头彻尾的利用了她。  有谁对她好呢?除了父母,怕就是坚明了。  她却妄想还有其他的人会对她好。淑文这时候的心情,不是懊悔,也不是难过,只是觉得自己愚蠢,这么大的人了,还要耍花样,有什么好处呢?  她考虑了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回娘家去,又不成,总不能一辈子住在母亲家中,回自己家,她又觉得对不起坚明。  淑文忽然想起这是小明出院的日子,她必须去接孩子出来,但是钱却不在身边,还在家中呢,就是坚明开夜工赚回来的外快,想不到刚好给儿子做医药费。  即日离开,是这么的急促,要钱一定得回家拿,幸亏锁匙还在身边。  她看看时间,坚明在这个时候还没有下班呢,静静回去一下,他是不会发觉的。  淑文这样决定了,于是她回了自己的家。  乘电梯的时候,她有默感慨。用锁匙开了门,坚明果然还没回来,睡房是凌乱的,客厅是什么都没动过,家私上头都有一层灰尘。  淑文拉开梳妆台的抽屉,看见那三百块钱一动不动的放在那里,本来是要存银行的,后来因为没有空,一时也忘了。  她取了那三百块钱,想匆匆的走了,但是忍不住替坚明铺好了被褥。  一套睡衣脏得不像话,也替他洗好了,做好了这些,淑文才发觉她这次是偷偷来的,这样一做,不是什么都拆穿了?她呆住了。  她坐在沙发上静坐了好一会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客厅诸物也揩干净了。  做好了以后,淑文心中倒也觉得舒畅,她看看,觉得一切都妥当了,才把门锁好离开。  她到医院去的时候不早也不迟,淑文故意先尴尬点的辰光,免得碰见坚明的家人。  小明的伤势痊愈得很快,疤痕不过是一些牵红色的新肉,有护士告诉她孩子任何伤势都好得快,而且烫伤的孩子,几乎天天有。  淑文付了药费,便把小明接出去。  她带着小明回了娘家。  淑文妈见了小明很是高兴。  她道:“不是很好吗?孩子受了伤,你便要与刘家拼命了,小明确是你的儿子,可也是她的孙儿呢。她不宝贝,宝贝谁?淑文,别这么冲动了,对你没好处。”  淑文妈抱着外孙,看女儿一眼,回房间去了。  淑文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呆呆的。  她母亲过一会儿出来了。  “小明睡着了,我看过他的脚,大了一点都不会看得出来。”她说。  淑文低下了头,谁也不晓她心中想着什么。  淑文妈还想说些话,电话铃响了。  她去接听。“是是,在这里,睡着了,来看他?欢迎欢迎,好,叫坚明陪你来吧。”她收了线。  淑文抬了抬眼。  “是坚明妈,她去陪小明,才知道小明已经出院了,你也是,怎么不告诉一声,她急坏了!要来看小明。”  “我听见了。”淑文低低地说。  “他们就快要到了,你怎么样?!跟坚明回去算了?唔?”  淑文低头,“我也有点倦,我想去睡一下。”  但是淑文怎么会睡着,她躺在小明身旁,看着小明轻轻的呼吸,心里难受了。  没过一会儿,她听见门铃响了。  那一定是坚明来了。淑文又听见他们的谈话声。  淑文后悔她走进小明的房间来,他们一定想看看孩子,现在她倒变得无处可避了。  正在这个时候,坚明推门进来,他的动作很轻。  房里是黯黯的,淑文看到他的一件衬衫有点皱。  “淑文。”他叫她。  淑文看着他。  “我回过家了,谢谢你把地方整干净。”  淑文不说什么。  “妈想看看小明──”  “我不反对,你们把小明带过去住几天了,然后再把他送回到这里来。”淑文忽然说。  “你放心?”坚明惊喜地道。  “我想通了。”  “那么……你呢?”坚明问。  “我留在这里。”淑文静静的说。  “淑文,以往我有错,我不该──”  “不,我错了。”淑文说:“真的是我,不是你。”  “淑文,是谁错都好,我需要你,请你回家去吧。”  “不。”淑文低下了头,眼泪滚下来。  “淑文,难道你就不原谅我?”坚明问。  “你让我清静一阵子,让我想想,再作决定。”淑文掩着脸,“我现在……非常混乱。”  “好的,”坚明笑了,“淑文,你就在这里住一下吧。我有信心,有信心你会回来。”  淑文哭了。  坚明紧紧的抓着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