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接到一些文学青年的来信，这些并不认识我或是不太了解我的人，这些只是偶尔无意地从报刊或书本上读过我的作品的朋友们，他们盲目地以为我就是一个名人或成功者，便恳切地请我给他们谈文学，谈诗。更多的时候是请我谈自已，谈人生。甚至有人直接了当地问我：你为什么活着？
平时，我要么是很忙乱，要么是很悠闲，似乎从来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经朋友一提醒，现在，我才不得不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
我真是不敢妄谈这个大得让人直想躲避的话题。可是，我无法躲避，毕竟我每时每刻都在面对它、经历它。令我感到尴尬的是，为人在世这么多年，对于自已为什么活着这一问题，我至今仍然感到相当陌生。如果让我立即用口头回答，我肯定会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谈论为什么活着，我总觉得应该先具备一种不媚俗的勇气，同时，还要矫正一些习惯性的、虚伪的功利姿态。比如，那些并非出自肺腑的慷慨陈辞，那些精心整理和策划出的豪言壮语，以及那些自欺欺人的口号条目……我们必须对以往投其所好的行为和态度稍作调整。
然后，问心无愧地谈论。
那么，我只想从一个诗人的角度，和朋友们讨论活着。我真怕陷入居高临下的说教和不着边际的描述之中。请允许我喝下一杯清茶，然后再擦擦额头上沁出汗液。请不要太苛求一个可怜的诗人，活着本身就已经不止一次地使他感到受宠若惊。
可以这么说，活着是一种美，不论是缔造它还是享用它。美能说明很多问题。它把幸福、快乐、痛苦、忧伤、阴晴圆缺和眼前、远方、过去、现在还有将来等等一切全部包含了进去。尤其是将梦幻和愿望也包含了进去。美，有时它极近，近得唾手可得；有时它极远，远得可望而不可及。我想，我正是为它活着。
可以这么说，那些乞丐、疯子和白痴，他们肯定也是在为他们所理解的极为有限的那一种美好而活着──那种在混沌与原始感觉中时常闪现的食物的光芒，那种浑然不觉的本能欲望：行走的欲望，开心的欲望，睡眠的欲望，饮水的欲望……小小的这些欲望也能使他们活得津津有味。
谈论活着最终还是免不了落俗乃至媚俗。不过我想，这不是谈论者的过错。这是活着本身的原因所致。活着有质与量的区分。作为一种生命状态，它有着多元化的内涵与外延。
欲望使活着趋向完美或残缺。健康而又美好的欲望和努力，是对活着的庆典。
譬如，一个不幸的人，战争、贫穷和灾难剥夺了他的一切，他也会为自已的悲剧命运中有可能迸出的一段喜剧情节而活着。为一滴眼泪和一滴血的反光活着。为另一种开端活着。
一个用毕生精力去书写人类伟大悲剧史诗的诗人，当他含泪写完了史诗，掌声使他快乐。他为相知的掌声活着，为苦难灵魂的共舞和合唱活着，为叩醒制造悲剧的人类世界的心灵活着。为艺术、智慧和思想的回声活着。
一个痴迷的、孜孜不倦的追求者，他为一种神圣的过程活着。为永远也爬不到顶的山峰而活着。为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道路活着。为一次次诱惑他、一次次欺骗他的希望活着。
一个善始善终的人，他为圆满的开花结果活着。为辛苦的耕作与播种，为期待的丰收与欢庆活着。为伦理传承活着。为继往开来活着。为发展和壮大活着。
一个博爱多情的人，他为千丝万缕的爱活着。为敲叩他心灵之门的每一根手指活着。为抚慰、挽留或拒绝、伤害过他的每一面掌心活着。为使他苦闷的背影活着。为使他孤寂、失眠和疯狂的名字活着。为一个温暖的梦活着。为预想的福音和无法预想的烦恼活着。
一个纵横四海的英雄，他为伟大的对手活着。为胜利活着。当胜利已成为谈笑，像一场游戏，他将为更伟大的胜利──失败活着。寻找寻使英雄失败的对手，将成为英雄最后的凯歌。英雄为失败后的再胜利活着。
哦，那些信任太阳的人，他们为帮助这个世界进一步美好而活着。那些博大崇高的人，那些最接近上帝和神的人，他们为所有的人活着。为除却大地的疾病和苦难活着。为道义活着。为真理和万物活着。
就是这样：一滴水为大海活着。一只鸟为天空活着。一盏灯为光明活着。一棵树为春天活着。就是这样。而我，则更倾向于为美活着。我以为，活着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它只需要信念和情怀。
我的朋友们，由于我这样提示，关于活着，你们或许还会找出更多方式。而我只能对自已这样说：为美活着。美能说明很多的问题，就像活着本身能说明很多问题一样。我要用自已的方式，紧紧地盯住美，宁愿为它付出各种各样的努力。宁愿为它付出全部的情怀。
我不敢再往高处或深处谈。这个问题确实太大，让我感到自不量力。但是，朋友们，你们要信任我的真诚，在我流着虚汗来归纳为什么活着的感受时。此外，你们还要防备我的虚伪。
──活着，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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