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资怎么合理避税:红楼梦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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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曹雪芹、高鄂著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我们便携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时,切莫后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好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哪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自然明白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后来,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后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借汉、唐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今之人,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哪里有工夫去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为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一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空空道人遂易名为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者,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只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于书房闲坐,至手倦拋书,伏几少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者,悉与前人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者。但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沉伦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机不可预泄者。到那时,只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面还有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逗他玩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儿撤身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是: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后,我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妙,妙,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她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携了雨村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得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得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穷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她回了头,便自谓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谓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云: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岂敢!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寞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久有此心意,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三鼓,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启因要小解,便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哪有英莲的踪影?急得霍启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启也就不敢回来见主人,便逃往他乡去了。
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曾寻死。看看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数,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去!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熄去,也不知烧了多少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地,为后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做等语。士隐知投人不着,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伤暮年之人,贫病交攻,竟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
当下烘动街坊,众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她父母度日。幸而身边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发卖,帮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众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于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抬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鬟倒发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于是进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该歇息之时,忽听一片声打得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惊慌,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分,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房。封肃喜得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她扶侧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插妥协。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她聪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功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刚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已,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胡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姊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得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做坐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书,凡中有'敏'字,她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要知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却说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
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雨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她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遂同奶娘及荣府中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拯弱扶济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她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她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她去。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道:这是外祖母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是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鬟,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的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太君也,贾赦、贾政之母。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亲,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才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姊妹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条、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她'凤辣子'就是。"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她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叫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她们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又见二舅母问她:"月钱放完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刚才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
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此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个"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上,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了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中请贾赦。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盒。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是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也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妆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一个丫鬟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面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得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她上炕,她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玩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你只以后不用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的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
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她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她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便是贾母的后院了。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的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有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然后盥手毕,又捧上茶来,方是吃的茶。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李、凤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劣之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条;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眼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条,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著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绿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这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宝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两个字?"黛玉便说了名字。宝玉又问表字。黛玉道:"无字。"宝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颦颦'二字极好!"探春便问:"何出?"宝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况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这两个字,岂不两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宝玉笑道:"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就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贾母忙哄他道:"你这妹妹原有这个来的,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你妹妹,无法可处,遂将她的玉带了去了:一则全殉葬之礼,尽你妹妹之孝心;二则你姑妈之灵,亦可权作见了女儿之意。因此她只说没有这个,不便自己夸张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还不好生慎重带上,仔细你娘知道了!"说着,便向丫鬟手中接来,亲与他带上。宝玉听如此说,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别论了。
当下,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便说:"今将宝玉挪出来,同我在套间暖阁儿里面,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等过了残冬,春天再与他们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罢。"宝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贾母想了一想说:"也罢了!"每人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照管,余者在外间上夜听唤。一面早有熙凤命人送了一顶藕合色花帐,并几件锦被缎褥之类。
黛玉只带了两个人来:一个是自幼奶娘王嬷嬷,一个是十岁的小丫头,亦是自幼随身的,名唤雪雁。贾母见雪雁甚小,一团孩气,王嬷嬷又极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将自己身边的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者与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个教引嬷嬷,除贴身掌管钗钏盥沐两个丫鬟外,另有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当下,王嬷嬷与鹦哥陪侍黛玉在碧纱橱内。宝玉之乳母李嬷嬷,并大丫鬟名唤袭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她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与了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不听,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她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歇,她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黛玉忙让:"姊姊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呢,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听得说,落草时从他口里掏出来的,上头有现成的穿眼。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题曰:
捐身报国恩,未报身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惟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
如今且说贾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死人命。彼时,雨村即问原告。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了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那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之意。雨村心中甚是疑怪,只得停了手。实时退堂,至密室,便从皆退去,只留门子一人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了?"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又让了好坐谈,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得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脸面,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皆注着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照样抄写了一张,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忽闻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薛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宦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接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了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了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并不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她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她!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她玩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她。她是被拐子打怕了的,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她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她。我又哄之再四,她又哭了,只说:'我原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她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得冯公子令三日之后才娶过门,她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她:'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她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她偏又卖与了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薛公子的混名人称'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个弄性尚气的人,而且使钱如土,遂打了个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个英莲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这冯公子空喜一场,一念未遂,反花了钱,送了命,岂不可叹!"
雨村听了,亦叹道:"这也是他们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这冯渊如何偏只看准了这英莲?这英莲受了拐子这几年折磨,才得了个头路,且又是个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这段事来。这薛家纵比冯家富贵,想其为人,自然姬妾众多,淫佚无度,未必及冯渊定情于一人者。这正是梦幻情缘,恰遇一对薄命儿女。且不要议论他,只目今这官司,如何剖断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何等明决,今日何反成个没主意的人了!小的闻得老爷补升此任,亦系贾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贾府之亲,老爷何不顺水行舟,作个整人情,将此案了结,日后也好去见贾、王二公的面。"雨村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门子听了,冷笑道:"老爷说的何尝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岂不闻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时而动',又曰'趋吉避凶者为君子'。依老爷这一说,不但不能报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还要三思为妥。"
雨村低了半日头,方说道:"依你怎么样?"门子道:"小人已想了个极好的主意在此: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固是定要,自然将薛家族中及奴仆人等拿几个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停,令他们报个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递一张保呈。老爷只说善能扶鸾请仙,堂上设下乩坛,令军民人等只管来看。老爷就说:'乩仙批了,死者冯渊与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狭路既遇,原应了结。薛蟠今已得了无名之病,被冯魂追索已死。其祸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乡某姓人氏,按法处治,余不略及'等语。小人暗中嘱托拐子,令其实招。众人见乩仙批语与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虚了。薛家有的是钱,老爷断一千也可,五百也可,与冯家作烧埋之费。那冯家也无甚要紧的人,不过为的是钱,见有了这个银子,想来也就无话了。老爷细想此计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压服口声。"二人计议,天色已晚,别无话说。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应有名人犯,雨村详加审问。果见冯家人口稀疏,不过赖此欲多得些烧埋之费。薛家仗势倚情,偏不相让,故致颠倒未决。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此案。冯家得了许多烧埋银子,也就无甚话说了。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等语。此事皆由葫芦庙内之沙弥新门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对人说出当日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心中大不乐业,后来到底寻了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他才罢。
当下言不着雨村。且说那买了英莲、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书香继世之家。只是如今这薛公子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些,遂至老大无成;且家中有百万之富,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龙,今方十有五岁上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景而已。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旧日的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寡母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纪,只有薛蟠一子;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她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体贴母怀,她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世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二则自薛蟠父亲死后,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伙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为送妹待选,二为望亲,三因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其实,则为游览上国风光之意。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已定,不想偏遇见了拐子重卖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了,又遇冯家来夺人,因恃强喝令手下豪奴将冯渊打死。他便将家中事务嘱了族中人并几个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长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却视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在路不记其日。那日,已将入都时,却又闻得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进京去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着,不能任意挥霍挥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从人愿。"因和母亲商议道:"咱们京中虽有几处房舍,只是这十来年没人进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着租赁与人,须得先着几个人去打扫收拾才好。"他母亲道:"何必如此招摇!咱们这一进京,原是先拜望亲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两家的房舍极是方便的,咱们先能着住下,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岂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乱起身,咱们这工夫反一窝一拖的奔了去,岂不没眼色些?"他母亲道:"你舅舅家虽升了去,还有你姨爹家。况这几年来,你舅舅、姨娘两处,每每带信捎书,接咱们来,如今既来了,你舅舅虽忙着起身,你贾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们。咱们且忙忙收拾房屋,岂不使人见怪?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舅舅、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的。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们别了这几年,却要厮守几日,我带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见母亲如此说,情知扭不过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荣国府来。
那时,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亏贾雨村就中维持了结,才放了心。又见哥哥升了边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亲戚来往,更加寂寞。过了几日,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得王夫人忙带了媳妇、女儿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来。姊妹们暮年相会,自不必说,悲喜交集。泣笑叙阔一番,忙又引了拜见贾母,将人情土物各种酬献了。合家俱厮见过,忙又治席接风。
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贾政便使人上来对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赶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哥儿姐儿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贾母也就遣人来说:"请姨太太就在这里住下,大家亲密些"等语。薛姨妈正要同居一处,方可拘紧些儿,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纵性惹祸,遂忙道谢应允。又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给,一概免却,方是处常之法。"王夫人知她家不难于此,遂亦从其愿。从此后,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来这梨香院即乃当日荣公暮年养静之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另有一门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门出入。西南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了夹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东院了。每日或饭后,或晚间,薛姨妈便过来,或与贾母闲谈,或与王夫人相叙。宝钗日与黛玉、迎春姊妹等一处,或看书下棋,或作针黹,倒也十分乐业。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贾宅居住者,生恐姨父管约拘禁,料必不自在的;无奈母亲执意在此,且要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暂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扫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过去的。谁知自在此间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贾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纨气习者,莫不喜与他来往。今日会酒,明日观花,甚至聚赌嫖娼,渐渐无所不至,引诱得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虽然贾政训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则族大人多,照管不到这些;二则现任族长乃是贾珍,彼乃宁府长孙,又现袭职,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则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况且这梨香院相隔两层房舍,又有街门另开,任意可以出入,所以这些子弟们竟可以放意畅怀的闹。因此,遂将移居之念渐渐打灭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第四回中既将薛家母子在荣府内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
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玩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
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鬟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她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
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幅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吧。"宝玉点头微笑。有一个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房里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与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哪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了人来。宝玉便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涟珠帐。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了,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鬟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鬟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稀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呢!"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佩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羡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得忙上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也我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你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倒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你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的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问道:"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子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橱上,果然写一个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她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娇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
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生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而已,大家入座,小鬟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别,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拋。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拋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骯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得,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要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得忙答道:"仙姑错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帐,将门掩上自去。
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事。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彷徨,只听警幻道:"宝玉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矣!"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窜出,直扑而来。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ㄚ鬟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打架!"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从梦里叫出来?"正是:
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
第六回
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题曰:
朝叩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
却说秦氏因听见宝玉从梦中唤她的乳名,心中自是纳闷,又不好细问。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得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她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了一半,不觉也羞得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
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别人要紧!"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与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职。暂且别无话说。
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倒还是头绪。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又与荣府有甚瓜葛。――诸公若嫌琐碎粗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去醒目;若谓聊可破闷时,待蠢物逐细言来。
方才所说这小小之家,姓王,乃本地人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弟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这刘姥姥乃是个久经世代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如今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因这年秋尽冬初,天气冷将上来,家中冬事未办,狗儿未免心中烦虑,吃了几杯闷酒,在家闲寻气恼,刘氏也不敢顶撞。因此刘姥姥看不过,乃劝道:"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你皆因年小的时,托着你那老家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也不中用的。"狗儿听说,便急道:"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难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刘姥姥道:"谁叫你偷去呢!也到底大家想法儿裁度,不然,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狗儿冷笑道:"有法儿还等到这会子呢?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作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
刘姥姥道:"这倒不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自然是你们拉硬屎的,不肯去俯就他,故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得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最爱斋僧敬道、舍米舍钱的。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你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者她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要是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氏一旁接口道:"你老虽说的是,但只你我这样个嘴脸,怎么好到她门上去的?先不先,他们那些门上人也未必肯去通报。没的去打嘴现世!"
谁知狗儿利名心甚重,听如此一说,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又听他妻子这番话,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说,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试试风头再说。"刘姥姥道:"嗳哟哟!可是说的,'侯门似海',我是个什么东西,她家人又不认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儿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一个法子:你竟带了外孙子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极好的。"刘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许多时不走动,知道他如今是怎样?这也说不得了,你又是个男人,又这样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也难卖头卖脚的,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说毕,大家笑了一回,当晚,计议已定。
次日天未明,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又将板儿教训了几句。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一无所知,听见带他进城逛去,便喜得无不应承。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找至宁荣街。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只见簇簇的轿马,刘姥姥便不敢过去,且掸了掸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然后蹭到角门前,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坐在大凳上,说东谈西呢。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太爷们纳福!"众人打量了她一会,便问是那里来的。刘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烦哪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那些人听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说道:"你远远的在那墙角下等着,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内中有一老人年说道:"不要误她的事,何苦耍她。"因向刘姥姥道:"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他在后一带住着,他娘子却在家。你要找时,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
刘姥姥听了谢过,遂携了板儿,绕到后门上。只见门前歇着些生意担子,也有卖吃的,也有卖玩耍对象的,闹哄哄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我问哥儿一声,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道:"那个周大娘?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还有两个周奶奶,不知是哪一个行当上的?"刘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这个容易,你跟我来。"说着,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至一院墙边,指与刘姥姥道:"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妈,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周瑞家的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问是那位。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认了半日,方笑道:"刘姥姥,你好呀!你说说,能几年,我就忘了。请家里来坐罢。"刘姥姥一壁走,一壁笑,说道:"你老是贵人多忘事,哪里还记得我们呢。"说着,来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周瑞家的又问板儿你长得这么大了,又问些别后闲话,再问刘姥姥:"今日还是路过,还是特来的?"刘姥姥便说:"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
周瑞家的听了,便已猜着几分来意。只因昔年她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儿之力,今见刘姥姥如此而来,心中难却其意;二则也要显弄自己体面。听如此说,便笑道:"姥姥你放心!大远的诚心诚意来了,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论理,人来客至回话,却不与我相干。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枝儿: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又拿我当个人,投奔了我来,我竟破个例,给你通个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们这里又比不得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了,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就是太太的内侄女,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凤哥的。"刘姥姥听了,罕问道:"原来是她!怪道呢,我当日就说她不错呢。这等说来,我今儿还得见她了。"周瑞家的道:"这个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烦,有客来了,略可推得去的,也就推过去了,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今儿宁可不见太太,倒要见她一面,才不枉这里来一遭。"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说那里话!俗语说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不过用我说一句话罢了,害着我什么!"说着,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悄悄的打听打听,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小丫头去了。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
刘姥姥因说:"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周瑞家的听了道:"嗐!我的姥姥,告诉不得你呢。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得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她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了。"说着,只见小丫头回来说:"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周瑞家的听了,连忙起身,催着刘姥姥说:"快走,快走!这一下来她吃饭是一个空子,咱们先等着去。若迟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难说话;再歇了中觉,越发没了时候了。"说着,一齐下了炕,打扫打扫衣服,又教了板儿几句话,随着周瑞家的,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
先到了倒厅,周瑞家的将刘姥姥安插在那里略等一等。自己先过了影壁,进了院门,知凤姐未下来,先找着了凤姐的一个心腹通房大丫头名唤平儿的。周瑞家的先将刘姥姥起初来历说明,又说:"今日大远的特来请安。当日太太是常会的,今儿不可不见,所以我带了她进来了。等奶奶下来,我细细回明,奶奶想也不责备我莽撞的。"平儿听了,便作了主意:"叫他们进来,先在这里坐着就是了。"周瑞家的听了,忙出去引他两个进入院来。上了正房台矶,小丫头打起猩红毡帘。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是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于是来至东边这间屋内,乃是贾琏的女儿大姐儿睡觉之所。平儿站在炕沿边,打量了刘姥姥两眼,只得问个好,让坐。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听周瑞家的称她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于是让刘姥姥和板儿上了炕。平儿和周瑞家的对面坐在炕沿上,小丫头子斟上茶来吃茶。
刘姥姥只听见咯当咯当的响声,大有似乎打箩柜筛面的一般,不免东瞧西望的。忽见堂屋中柱子上挂着一个匣子,底下又坠着一个秤砣般的一物,却不住的乱幌。刘姥姥心中想着:"这是什么爱物儿?有啥用呢?"正呆时,陡听得当的一声,又若金钟铜磬一般,不防倒唬的得一展眼。接着又是一连八九下。方欲问时,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平儿与周瑞家的忙起身,命刘姥姥"只管坐着等,是时候,我们来请你呢。"说着,都迎出去了。
刘姥姥屏声侧耳默候。只听远远有人笑声,约有一二十妇人,衣裙窸窣,渐入堂屋,往那边屋内去了。又见两三个妇人,都捧着大漆捧盒,进这边来等候。听得那边说了声"摆饭",渐渐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几个人。半日鸦雀不闻之后,忽见二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森列,仍是满满的鱼肉在内,不过略动了几样。板儿一见了,便吵着要肉吃。刘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见周瑞家的笑嘻嘻走过来,招手儿叫她。刘姥姥会意,于是带了板儿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会,方过蹭到这边屋里来。
只见门外錾铜钩上悬着大红撒花软帘,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红毡条,靠东边板壁立着一个锁子锦靠背与一个引枕,铺着金心绿闪缎大坐褥,旁边有银唾沫盒。那凤姐儿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著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端正正坐在那里,手内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平儿站在炕沿边,捧着小小的一个填漆茶盘,盘内一个小盖钟。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慢慢的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面说,一面抬身要茶时,只见周瑞家的已带了两个人在地下站着了。这才忙欲起身,犹未起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嗔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说。刘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数拜,问姑奶奶安。凤姐忙说:"周姐姐,快搀住别拜罢,请坐。我年轻,不大认得,可也不知是什么辈数,不敢称呼。"周瑞家的忙回道:"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凤姐点头。刘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板儿便躲在背后,百般的哄他出来作揖,他死也不肯。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姥姥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没的给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爷们看着也不像。"凤姐儿笑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不过借赖着祖父虚名,作个穷官儿罢了,谁家有什么,不过是个旧日的空架子。俗语说,'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呢,何况你我。"说着,又问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没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凤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罢,得闲儿呢就回,看怎么说。"周瑞家的答应着去了。
这里凤姐叫人抓些果子与板儿吃,刚问些闲话时,就有家下许多媳妇管事的来回话。平儿回了,凤姐道:"我这里陪客呢,晚上再来回。若有很要紧的,你就带进来现办。"平儿出去,一会进来说:"我都问了,没什么紧事,我就叫她们散了。"凤姐点头。只见周瑞家的回来,向凤姐道:"太太说了,今日不得闲,二奶奶陪着便是一样。多谢费心想着;白来逛逛呢便罢,若有甚说的,只管告诉二奶奶,都是一样。"刘姥姥道:"也没甚说的,不过是来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亲戚们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没甚说的便罢,若有话,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与刘姥姥。刘姥姥会意,未语先飞红了脸。欲待不说,今日又所为何来?只得忍耻说道:"论理今儿初次见姑奶奶,却不该说的,只是大远的奔了你老这里来,也少不的说了..。"刚说到这里,只听得二门上小厮们回说:"东府里小大爷进来了。"凤姐忙止刘姥姥不必说了。一面便问:"你蓉大爷在哪里呢?"只听一路靴子脚响,进来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妖娇,轻裘宝带,美服华冠。刘姥姥此时坐不是,立不是,藏没处藏。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刘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贾蓉笑道:"我父亲打发我来求婶子,说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请一个要紧的客,借了略摆一摆就送过来的。"凤姐道:"说迟了一日,昨儿已经给了人了。"贾蓉听说,嘻嘻的笑着,在炕沿上半跪道:"婶子若不借,又说我不会说话了,又挨一顿好打呢。婶子只当可怜侄儿罢!"凤姐笑道:"也没见你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不成?一般你们那里放着那些东西,只是看不见我的才罢!"贾蓉笑道:"那里如这个好呢!只求开恩罢。"凤姐道:"碰一点儿,你可仔细你的皮!"因命平儿拿了楼房门钥匙,传几个妥当人来抬去。贾蓉喜的眉开眼笑,忙说:"我亲自带了人拿去,别由他们乱碰。"说着,便起身出去了。
这里凤姐忽又想起一事来,便向窗外叫:"蓉儿回来!"外面几个人接声说:"蓉大爷快回来!"贾蓉忙复身转来,垂手侍立,听何指示。那凤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神,方笑道:"罢了!你且去罢。晚饭后你来再说罢。这会子有人,我也没精神了。"贾蓉应了,方慢慢的退去。
这里刘姥姥心神方安,才又说道:"今日我带了你侄儿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越没个派头儿,只得带了你侄儿奔了你老来。"说着又推板儿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来?打发咱们作啥事来?只顾吃果子咧!"凤姐早已明白了,听她不会说话,因笑止道:"不必说了,我知道了。"因问周瑞家的道:"这姥姥不知可用了过早饭没有呢?"刘姥姥忙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咧,那里还有吃饭的工夫咧!"凤姐听说,忙命快传饭来。一时周瑞家的传了一桌客馔来,摆在东边屋内,过来带了刘姥姥和板儿过去吃饭。凤姐说道:"周姐姐,好生让着些儿,我不能陪了。"于是过东边房里来。
凤姐又叫过周瑞家的去,问她:"方才回了太太,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道:"太太说,他们家原不是一家子,不过因出一姓,当年又与太老爷在一处作官,偶然连了宗的。这几年来也不大走动。当时他们来一遭,却也没空了他们。今儿既来了,瞧瞧我们,是她的好意思,也不可简慢了她。便是有什么说的,叫二奶奶裁度着就是了。"凤姐听了说道:"我说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连影儿也不知道。"
说话时,刘姥姥已吃毕了饭,拉了板儿过来,抹舌咂嘴的道谢。凤姐笑道:"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大知道这些个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这里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了。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那刘姥姥先听见告艰难,只当是没有,心里便突突的;后来听见给她二十两,喜的又浑身发痒起来,说道:"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瘦死的骆驼比马还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周瑞家的听她说得粗鄙,只管使眼色止她。凤姐听了,笑而不睬,只命平儿把昨儿那包银子拿来,再拿一吊串钱来,都送到刘姥姥跟前。凤姐乃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可真是怪我了。这串钱雇了车子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虚留你们了,到家里该问好的问个好儿罢。"一面说,一面就站起来了。
刘姥姥只管千恩万谢,拿了银钱,随周瑞家的来至外面厢房。周瑞家的方道:"我的娘!你见了她怎么倒不会说了?开口就是'你侄儿'。我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便是亲侄儿,也要说和柔些,那蓉大爷才是她的正经侄儿呢,她怎么又跑出这么个侄儿来了?"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她,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得上话来呢!"二人说着,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时。刘姥姥便要留下一块银子,与周瑞家的儿女买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里,执意不肯。刘姥姥感谢不尽,仍从后门去了。正是:
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
第七回
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肆业秦钟结宝玉
题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何姓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东角门出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钏儿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矶上玩。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周瑞家的轻轻掀帘进去,只见王夫人和薛姨妈长篇大套的说些家务人情等语。周瑞家的不敢惊动,遂进里间来,只见薛宝钗穿著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簪(原字为上髟下赞)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儿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见她进来,宝钗便放下笔,转过身来,满面堆笑让:"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问:"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说:"这有两三天也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只怕是你宝兄弟冲撞了你不成?"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两天,所以静养两日。"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儿请了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药,一势儿除了根才好。小小的年纪倒作下个病根也不是玩的。"宝钗听说,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我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末药作引,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这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道:"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的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儿还好,若用起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了。东西药料一概都有,现易得的,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末药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样说来,这就得一二年的工夫。倘或这日雨水竟不下雨水,又怎处呢?"宝钗笑道:"所以了,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罐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了人!等十年未必都这样巧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下。"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样?"宝钗道:"也不觉甚什么,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也就罢了。"
周瑞家的还欲说话时,忽听王夫人问:"谁在里头?"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了,趁便回了刘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见王夫人无语,方欲退出,薛姨妈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东西,你带了去罢。"说着便叫香菱。帘栊响处,方才和金钏玩的那个小女孩子进来了,问:"奶奶叫我作什么?"薛姨妈乃道:"把匣子里的花儿拿来。"香菱答应了,向那边捧了个小锦匣来。薛姨妈道:"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儿十二支。昨儿我想起来,白放着可惜旧了的,何不给他们姊妹们戴去。昨儿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儿来得巧,就带了去罢。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了凤哥罢。"王夫人道:"留着给宝丫头戴罢了,又想着她们!"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
说着,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门,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周瑞家的因问她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她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金钏道:"可不就是她。"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的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她的手,细细的看了一会,因向金钏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金钏儿笑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哪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钏儿听了,倒反为她叹息伤感一回。
一时,周瑞家的携花至王夫人正房后来。原来近日贾母说孙女们太多了,一处挤着倒不方便,只留宝玉、黛玉二人在这边解闷,却将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这边房后三间小抱厦内居住,令李纨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顺路先往这里来,只见几个小丫头子都在抱厦内听呼唤默坐。迎春的丫鬟司棋与探春的丫鬟待书二人正掀帘子出来,手里都捧着茶钟茶盘,周瑞家的便知她姊妹在一处坐着,遂进入内房,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围棋。周瑞家的将花送上,说明原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谢,命丫鬟们收了。
周瑞家的答应了,因说:"四姑娘不在房里?只怕在老太太那边呢。"丫鬟们道:"那屋里不是?"周瑞家的听了,便往这边屋里来。只见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两个一处玩耍。见周瑞家的进来,惜春便问她何事。周瑞家的便将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她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过太太,就往于老爷府里去了,叫我这里等她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说:"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她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她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儿唠叨了一会,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越西花墙,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她往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得蹑手蹑足的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奶子摇头儿。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平儿便进这边来,一见了周瑞家的便问:"你老人家又跑了来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与她,说送花儿一事。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拿出四枝,转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拿出两枝来,先叫彩明来,吩咐她送到那边府里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这才往贾母这边来。穿过了穿堂,顶头忽见她女儿打扮着才从她婆家来。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她女儿笑道:"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出去,什么事情这样忙得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的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她跑了半日;这会子又被姨太太看见了,送这几枝花儿与姑娘奶奶们。这会子还没送清白呢。你这会子跑来,一定有什么事情的。"她女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前儿因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分争起来,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那一个可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呢。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送林姑娘的花儿去了就回来。此时,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便回去了,还说:"妈,你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家没经过什么事情,就急得你这样子。"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谁知此时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作战。周瑞家的进来笑道:"林姑娘,姨太太着我送花儿来与姑娘戴。"宝玉听说,先便问:"什么花儿?拿来给我!"一面早伸手接过来了。开匣看时,原来是两枝宫制堆纱新巧的假花。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替我道谢罢!"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宝玉便问道:"周姊姊,你作什么到那边去了?"周瑞家的因说:"太太在那里,因回话去了,姨太太就顺便叫我带来了。"宝玉道:"宝姐姐在家作什么呢?怎么这几日也不过来?"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宝玉听了,便和丫头们说:"谁去瞧瞧?就说我和林姑娘打发来问姨娘、姐姐安,问姐姐是什么病,吃什么药。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说着,茜雪便答应去了。周瑞家的自去,无话。
原来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兴,近因卖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来讨情分。周瑞家的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
至掌灯时分,凤姐已卸了妆,来见王夫人回话:"今儿甄家送了来的东西,我已收了。咱们送他的,趁着他家有年下进鲜的船去,一并都交给他们带去了。"王夫人点头。凤姐又道:"临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礼已经打点了,太太派谁送去?"王夫人道:"你瞧谁闲着,不管打发两个女人去就完了,又来当什么正经事问我。"凤姐又笑道:"今儿珍大嫂子来,请我明儿过去逛逛,明儿倒没有什么事。"王夫人道:"有事没事都害不着什么。每常她来请,有我们,你自然不便意;她既不请我们,单请你,可知是她诚心叫你散淡散淡,别辜负了她的心,便是有事,也该过去才是。"凤姐答应了。当下,李纨、迎、探等姊妹们亦来定省毕,各自归房,无话。
次日,凤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毕,方来辞贾母。宝玉听了,也要逛去。凤姐只得答应着,立等换了衣服,姐儿两个坐了车,一时进入宁府。早有贾珍之妻尤氏与贾蓉之妻秦氏,婆媳两个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妇等接出仪门。那尤氏一见了凤姐,必先笑嘲一阵,一手携了宝玉入上房来归坐。秦氏献茶毕,凤姐因说:"你们请我来作什么?有什么东西来孝敬,就献上来,我还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话,地下几个姬妾先就笑说:"二奶奶今儿不来就罢,既来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说着,只见贾蓉进来请安。宝玉因问:"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请老爷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闷的,坐在这里作什么?何不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儿巧,上回宝叔立刻要见我兄弟,他今儿也在这里,想在书房里,宝叔何不去瞧一瞧?"宝玉听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凤姐都忙说:"好生着,忙什么!"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着,别委曲着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过来就罢了。"凤姐儿道:"既这么着,何不请进这秦小爷来,我也瞧瞧。难道我见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罢,罢!可以不必见他,比不得咱们家的孩子们,胡打海摔的惯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惯了的,乍见了你这破落户,还被人笑话死了呢!"凤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就罢了,竟叫这小孩子笑话我不成?"贾蓉笑道:"不是这话,他生得腼腆,没见过大阵仗儿,婶子见了,没的生气。"凤姐啐道:"他是哪咤,我也要见一见,别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带去看给你一顿好嘴巴子!"贾蓉笑嘻嘻的说:"我不敢强,就带他来。"
说着,果然出去带进一个小后生来,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腼腆含糊的向凤姐作揖问好。凤姐喜得先推宝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携了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下。慢慢的问他:年纪、读书等事,方知他学名唤秦钟。早有凤姐的丫鬟媳妇们见凤姐初会秦钟,并未备得表礼来,遂忙过那边去告诉平儿。平儿素知凤姐与秦氏厚密,虽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俭,遂自作了主意,拿了一匹尺头、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交付与来人送过去。凤姐犹笑说太简薄等语。秦氏等谢毕。一时吃过饭,尤氏、凤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话下。宝玉、秦钟二人随便起坐说话。那宝玉自见了秦钟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门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钟自见了宝玉形容出众,举止不凡,更兼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秦钟心中亦自思道:"果然这宝玉怨不得人人溺爱他。可恨我偏生于清寒之家,不能与他耳鬓交接,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样的胡思乱想。忽又有宝玉问他读什么书;秦钟见问,便因实而答。二人你言我语,十来句后,越觉亲密起来。
一时摆上茶果吃茶,宝玉便说:"我两个又不吃酒,把果子摆在里间小炕上,我们那里坐去,省得闹你们。"于是二人进里间来吃茶。秦氏一面张罗与凤姐摆酒果,一面忙进来嘱宝玉道:"宝叔,你侄儿年小,倘或言语不防头,你千万看着我,不要理他。他虽腆腼,却性子左强,不大随和此是有的。"宝玉笑道:"你去罢,我知道了。"秦氏又嘱了她兄弟一回,方去陪凤姐。
一时凤姐、尤氏又打发人来问宝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宝玉只答应着,也无心在饮食上,只问秦钟近日家务等事。秦钟因说:"业师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纪老迈,残疾在身,公务繁冗,因此尚未议及再延师一事,目下不过在家温习旧课而已。再读书一事,必须有一二知己为伴,时常大家讨论,才能进益。"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上年业师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亦可。家祖母因说:一则家学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气,反不好;二则也因我病了几天,遂暂且耽搁着。如此说来,尊翁如今也为此事悬心。今日回去,何不禀明,就往我们这敝塾中来,我亦相伴,彼此有益,岂不是好事?"秦钟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师一事,也曾提起这里的义学倒好,原要来和这里的亲翁商议引荐。因这里事忙,不便为这点小事来聒絮的。宝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涤砚,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废,又可以常相谈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乐,岂不是美事?"宝玉笑道:"放心,放心!咱们回来先告诉你姐夫、姊姊和琏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禀明令尊;我回去再禀明家祖母,再无不速成之理。"二人计议一定。那天气已是掌灯时候,出来又看他们玩了一回牌。算帐时,却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输了戏酒的东道,言定后日吃这东道。一面又说回了话。
晚饭毕,因天黑了,尤氏因说:"先派两个小子送了这秦相公去。"媳妇们传出去,半日,秦钟告辞起身。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尤氏、秦氏都说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凤姐道:"我成日家说你太软弱了,纵的家里人这样,还了得呢!"尤氏叹道:"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今儿又派了他!"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说着,因问:"我们的车可齐备了?"地下众人都应:"伺候齐了。"
凤姐亦起身告辞,和宝玉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样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杂种王八羔子们!"
正骂的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醒了酒,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来,赶着贾蓉叫:"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贾蓉答应"是"。
众小厮见他太撒野了不堪了,只得上来几个,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焦大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了,便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凤姐和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宝玉在车上见这般醉闹,倒也有趣。因问凤姐道:"姐姐,你听他说'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凤姐听了,连忙立眉嗔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混厮,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唬的宝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说这话了!"凤姐亦忙回色哄道:"好兄弟这才是呢。等回去咱们回了老太太,打发人往家里说明白了,请了秦钟家念书去要紧。"说着,却自回往荣府而来。正是:
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
第八回
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
题曰:古鼎新烹风髓香,那堪翠斝贮琼浆。莫言绮縠无风?,试看金娃对玉郎。
话说凤姐和宝玉回家,见过众人。宝玉先便回明贾母秦钟要上家塾之事,自己也有了个伴读的朋友,正好发奋;又着实的称赞秦钟的人品行事,最使人怜爱。凤姐又在一旁帮着说"过日他还来拜老祖宗"等语,说得贾母喜悦起来。凤姐又趁势请贾母后日过去看戏。贾母虽年意,却极有兴头。至后日,又有尤氏来请,遂携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等过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
却说宝玉因送贾母回来,待贾母歇了中觉,意欲还去看戏取乐,又恐扰得秦氏等人不便,因想起近日薛宝钗在家养病,未去亲候,意欲去望她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当下众嬷嬷丫鬟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鬟只得跟随出来,还只当他去那府中看戏。谁知到了穿堂,便向东向北绕厅后而去。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半日,方才走开。老嬷嬷叫住,因问:"你二位爷是从老爷跟前来的不是?"他二人点头道:"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歇中觉呢,不妨事的。"一面说,一面走了。说得宝玉也笑了。于是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一见了宝玉,赶来都一齐垂手站住。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的,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众人都笑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字法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宝玉笑道:"在那里看见了?"众人道:"好几处都有,都称赞得了不得,还和我们寻呢。"宝玉笑道:"不值什么,你们说与我的小幺儿们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我,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滚滚的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姊姊可大安了?"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她。她在里间不是,你去瞧她!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紬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簪(原字为上髟下赞)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吶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姊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著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后人曾有诗嘲云: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那顽石亦曾记下他这幻相并癞僧所镌的篆文,今亦按图画于后。但其真体最小,方能从胎中小儿口内衔下。今若按其体画,恐字迹过于微细,使观者大费眼光,亦非畅事。故今只按其形式,无非略放展些规矩,使观者便于灯下醉中可阅。今注明此故,方无胎中之儿口有多大,怎得衔此狼犺蠢大之物等语之谤。
通灵宝玉正面图式通灵宝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通灵宝玉反面图式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像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说道:"原来姊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他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亦曾按式画下形相: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她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得烟燎火气的!"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给我一丸尝尝!"宝钗笑道:"又混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宝玉因见她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她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得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且去吃些酒水。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热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得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的,命人暖来方饮。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她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了两阵罢了。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得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她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杯,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呢!"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了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得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任他的性,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这里虽还有三四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做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饭、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她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苏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她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因见宝玉吃了酒,遂命他自回房去歇着,不许再出来了。因命人好生看侍着。忽想起跟宝玉的人来,遂问众人:"李奶子怎么不见?"众人不敢直说家去了,只说:"才进来的,想有事才去了。"宝玉踉跄回头道:"她比老太太还受用呢,问她作什么!没有她只怕我还多活两日。"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的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得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这门斗上的,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便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字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芸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得这么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说着又问:"袭人姐姐呢?"晴雯向里间炕上努嘴。宝玉一看,只见袭人和衣睡着在那里。宝玉笑道:"好!太渥早了些。"因又问晴雯道:"今儿我在那府里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说了,只说我留着晚上吃,叫人送过来的,你可吃了?"晴雯道:"快别提!一送了来,我知道是我的,偏我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来给我孙子吃去罢。'他就叫人拿了家去了。"接着,茜雪捧上茶来。宝玉因让林妹妹吃茶。众人笑说:"林妹妹早走了,还让呢!"
宝玉吃了半碗茶,忽又想起早起的茶来,因问茜雪道:"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的,这会子怎么又沏了这个来?"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她要尝尝,就给她吃了。"宝玉听了,将手中的茶杯只顺手往地下一掷,"豁啷"一声,打个齑粉,泼了茜雪一裙子的茶。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她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她?不过是仗着我小时候吃过她几日奶罢了。如今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撵了出去,大家干净!"说着,立刻便要去回贾母,撵他乳母。
原来袭人实未睡着,不过故意装睡,引宝玉来怄他顽耍。先闻得说字、问包子等事,也还可不必起来;后来摔了茶钟,动了气,遂连忙起来解释劝阻。早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袭人忙道:"我才倒茶来,被雪滑倒了,失手砸了钟子。"一面又安慰宝玉道:"你立意要撵她也好,我们也都愿意出去,不如趁势连我们一齐撵了,我们也好,你也不愁再有好的来服侍你。"宝玉听了这话,方无了言语,被袭人等扶至炕上,脱换了衣服。不知宝玉口内还说些什么,只觉口齿绵缠,眼眉愈加饧涩,忙伏侍他睡下。袭人伸手从他项上摘下那通灵玉来,用自己的手帕包好,塞在褥下,次日带时,便冰不着脖子。那宝玉就枕便睡着了。彼时李嬷嬷等已进来了,听见醉了,不敢前来再加触犯,只悄悄的打听睡了,方放心散去。
次日醒来,就有人回:"那边小蓉大爷带了秦相公来拜。"宝玉忙接了出去,领了拜见贾母。贾母见秦钟形容标致,举止温柔,堪陪宝玉读书,心中十分欢喜,便留茶留饭,又命人带去见王夫人等。众人因素爱秦氏,今见了秦钟是这般人品,也都欢喜,临去时都有表礼。贾母又与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取"文星和合"之意。又嘱咐他道:"你家住得远,或一时寒热饥饱不便,只管住在我这里,不必限定了。只和你宝叔在一处,别跟着那起不长进的东西们学。"秦钟一一的答应,回去禀知。
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得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那秦业至五旬之上方得了秦钟。因去岁业师亡故,未暇延请高明之士,只得暂时在家温习旧课。正思要和亲家去商议,送往他家塾中去,暂且不致荒废,可巧遇见了宝玉这个机会。又知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是贾代儒,乃当今之老儒,秦钟此去,学业料必进益,成名可望,因此十分欢喜。只是宦囊羞涩,那贾家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容易拿不出来;又恐误了为儿子的终身大事,说不得东拼西凑的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两贽见礼,亲自带了秦钟,来代儒家拜见了。然后听宝玉上学之日,好一同入塾。正是:
早知日后闲争气,岂肯今朝错读书!
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话说秦业父子专候贾家的人来送上学择日之信。原来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人送了去信。
至是日一早,宝玉未起来时,袭人早已把书笔文物包好,收拾停妥,坐在床沿上发闷。见宝玉醒来,只得服侍他梳洗。宝玉见她闷闷的,因笑问道:"好姐姐,你怎么又不自在了?难道怪我上学去丢得你们冷清了不成?"袭人笑道:"这是那里话?读书是极好的事,不然,就潦倒一辈子,终究怎么样呢?但只一件:读书之时只想著书,不读书的时节想着家里些。别和他们一处玩闹,碰见老爷不是玩的。虽说是奋志要强,那工课宁可少些,一则贪多嚼不烂,二则身子也要保重。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可要体谅。"袭人说一句,宝玉应一句。袭人又道:"大毛衣服我也包好了,交出给小子们去了。学里冷,好歹想着添换,比不得家里有人照看。脚炉手炉的炭也交出去了,你可着他们添。那一起懒贼,你不说,他们乐得不动,白冻坏了你。"宝玉道:"你放心,出外头我自己都会调停的。你们也别闷死在屋里,长和林妹妹一处去玩笑才好。"说着,俱已穿戴齐备,袭人催他去见贾母、贾政、王夫人等。宝玉又去嘱咐了晴雯、麝月等几句,方出来见贾母。贾母未免也有几句嘱咐他的话。然后去见王夫人,又出来书房中见贾政。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得早,正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话。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玩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这门!"众清客相公们都起身笑道:"老世翁何必如此!今日世兄一去,三二年就可显身成名的了,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的。天也将饭时,世兄竟快请罢!"说着便有两个年老的携了宝玉的手走出去了。
贾政因问:"跟宝玉的是谁?"只听外面答应了两声,早进来三四个大汉,打千儿请安。贾政看时,认得是宝玉的奶母之子,名唤李贵的。因向他说道:"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胡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吓得李贵忙双膝跪下,摘了帽子,碰头有声,连连答应"是",又回说:"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说的满座哄然大笑起来。贾政也撑不住笑了。因说道:"那怕再念三十本《诗经》,也都是掩耳偷铃,哄人而已。你去请学里师老爷安,就说我说的: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李贵忙答应"是",见贾政无话,方退了出去。
此时,宝玉独站在院外,避猫鼠儿似的,屏声静候。待他们出来,便忙忙的走了。李贵等一面掸衣服,一面说道:"可听见了不曾?先要揭我们的皮呢!人家的奴才,跟主子赚些好体面,我们这等奴才,白陪着挨打受骂的。从此后也可怜见些才好。"宝玉笑道:"好哥哥,你别委曲,我明儿请你。"李贵道:"小祖宗,谁敢望你请!只求你听一两句话就有了。"说着,又至贾母这边,秦钟早已来候了,贾母正和他说话儿呢。于是二人见过,辞了贾母。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未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晚饭。那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唠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原来这贾家之义学,离此不远,不过一里之遥。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贫穷不能请师者,即入此中肄业。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有供给银两,按俸之多寡帮助,为学中之费。特共举年高有德之人为塾掌,专为训课子弟。如今宝、秦二人来了,一一的都互相拜见过,读起书来。自此后,二人同来同往,同坐同起,愈加亲密。又兼贾母爱惜,也时常留下秦钟,住上三天五夜,与自己的重孙一般疼爱。因见秦钟不甚宽裕,又助他些衣履等物。不上一月之工,秦钟在荣府便熟惯了。宝玉终是不安本分之人,一味的随心所欲,因此又发了癖性,又特向秦钟悄说道:"咱俩人一样的年纪,况又同窗,以后不必论叔侄,只论弟兄朋友就是了。"先是秦钟不肯,当不得宝玉不依,只叫他"兄弟",或叫他的表字"鲸卿",秦钟也只得混着乱叫起来。
原来这学中虽都是本族人丁与些亲戚的子弟,俗语说得好:"一龙生九种,种种各别。"未免人多了,就有龙蛇混杂,下流人物在内。自宝、秦二人来了,都生得花朵一般模样,又见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性情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说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修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更又有两个多情的小学生,亦不知是那一房的亲眷,亦未考其名姓,只因生得妩媚风流,满学中都送了他两个外号,一号"香怜",一号"玉爱"。虽都有窃慕之意、将不利于孺子之心,只是都惧薛蟠的威势,不敢来沾惹。如今宝、秦二人一来,见了他两个,也不免绻缱羡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轻举妄动。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与宝、秦。因此,四人心中虽有情意,只未发迹。每日一入学中,四处各坐,却八目勾留,或设言托意,或咏桑寓柳,遥以心照,却外面自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几个滑贼,看出形景来,都背后挤眉弄眼,或咳嗽扬声,这也非止一日。
可巧这日代儒有事,早已回家去了,只留下一句七言对联,命学生对了,明日再来上书。将学中之事,又命长孙贾瑞暂且管理。妙在薛蟠如今不大来学中应卯了,因此秦钟趁此和香怜挤眉使暗号,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秦钟先问他:"家里的大人可管你交朋友不管?"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吓得忙回头看时,原来是窗友名金荣者。香怜本有些性急,便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们说话不成?"金荣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谁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秦、香二人急得飞红了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金荣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秦钟、香怜二人又气又急,忙进来向贾瑞前告金荣,无故欺负他两个。
原来这贾瑞最是个图便宜,没行止的人,每在学中以公报私,勒索子弟们请他;后又附助着薛蟠图些银钱酒肉,一任薛蟠横行霸道,他不但不去管约,反助纣为虐讨好儿。偏那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爱东,明日爱西,近来又有了新朋友,把香、玉二人丢开一边。就连金荣亦是当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二人,便弃了金荣。近日连香、玉亦已见弃。故贾瑞便无了提携帮衬之人。他不说薛蟠得新弃旧,只怨香、玉二人不在薛蟠前提携帮补他,因此贾瑞、金荣等一干人,正在醋妒他两个。今见秦、香二人来告金荣,贾瑞心中便不自在起来,虽不好呵叱秦钟,却拿着香怜作法,反说他多事,着实抢白了几句。香怜反讨了没趣,连秦钟也讪讪的各归坐位去了。金荣越发得了意,摇头咂嘴的,口内还说许多闲话,玉爱偏又听了不忿,两个人隔座咕咕唧唧的角起口来。金荣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里亲嘴摸屁股,两个商议定了,一对一肏,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金荣只顾得意乱说,却不防还有别人。谁知早又触怒了一个。你道这个是谁?
原来这一个名唤贾蔷,亦系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着贾珍过活,如今长了十六岁,比贾蓉生的还风流俊俏。他弟兄二人最相亲厚,常相共处。宁府人多口杂,那些不得志的奴仆们,专能造言诽谤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了什么小人诟谇谣诼之词。贾珍想亦风闻得些口声不大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与房舍,命贾蔷搬出宁府,自去立门户过活去了。这贾蔷外相既美,内性又聪明,虽然应名来上学,亦不过虚掩眼目而已。仍是斗鸡走狗,赏花玩柳。总恃上有贾珍溺爱,下有贾蓉匡助,因此族人谁敢来触逆于他。他既和贾蓉最好,今见有人欺负秦钟,如何肯依?自己要挺身出来抱不平,心中且又忖度一番,:"金荣、贾瑞一干人,都是薛大叔的相知,向日我又与薛大叔相好,倘或我一出头,他们告诉了老薛,我们岂不伤了和气?待要不管,如此谣言,说得大家没趣。如今何不用计制伏,又止息口声,又不伤脸面?"想毕,也装作出小恭,走至外面,悄悄把跟宝玉的书童名唤茗烟者唤到身边,如此这般,调拨他几句。
这茗烟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的,且又年轻不谙世事,如今听贾蔷说金荣如此欺负秦钟,连他的爷宝玉都干连在内,不给他个利害,下次越发狂纵难制了。这茗烟无故就要欺压人的,如今听了这话,又有贾蔷助着,便一头进来找金荣。也不叫金相公了,只说"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贾蔷遂跺一跺靴子,故意整整衣服,看看日影儿说:"是时候了。"遂先向贾瑞说有事要早走一步。贾瑞不敢强他,只得随他去了。这里茗烟先一把揪住金荣问道:"我们肏屁股不肏,管你鸡(原字为左毛右几)巴(原字为左毛右巴)相干!横竖没肏你爹去就罢了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吓得满屋中子弟都怔怔的痴望。贾瑞忙吆喝:"茗烟不得撒野!"金荣气黄了脸,说:"反了,反了!奴才小子都敢如此,我只和你主子说。"便夺手要去抓打宝玉、秦钟。尚未去时,从脑后飕的一声,早见一方砚瓦飞来,并不知系何人打来的,幸未打着,却又打在旁人的座上,这座上乃是贾兰、贾菌。
这贾菌亦系荣国府近派的重孙,其母亦少寡,独守着贾菌。这贾菌与贾兰最好,所以二人同桌而坐。谁知贾菌年纪虽小,志气最大,极是个淘气不怕人的。他在座上冷眼看见金荣的朋友暗助金荣,飞砚来打茗烟,偏没打着茗烟,便落在他桌上,正打在面前,将一个磁砚水壶打了个粉碎,溅了一书黑水。贾菌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便抓起砚砖来要打回去。贾兰是个省事的,忙按住砚,极口劝道:"好兄弟,不与咱们相干。"贾菌如何忍得住,便两手抱起书匣子来,照那边抡了去。终是身小力薄,却抡到半道,至宝玉、秦钟桌案上就落了下来。只听"豁啷啷"一声响,砸在桌上,书本、纸片、笔砚等物撒了一桌,又把宝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贾菌便跳出来,要揪打那一个飞砚的。金荣此时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茗烟早吃了一下,乱嚷道:"你们还不来动手?"宝玉还有三个小厮:一名锄药,一名扫红,一名墨雨。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墨雨遂掇起一根门闩,扫红、锄药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贾瑞急得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顽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过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登间鼎沸起来。
外边李贵等几个大仆人听见里边作起反来,忙都进来,一齐喝住。问是何原故,众声不一,这一个如此说,那一个又如彼说。李贵且喝骂了茗烟等四个一顿,撵了出去。秦钟的头早撞在金荣的板子上,打起一层油皮,宝玉正拿褂襟子替他揉呢,见喝住了众人,便命李贵:"收书!拉马来,我去回太爷去!我们被人欺负了,不敢说别的,守礼来告诉瑞大爷,瑞大爷反倒派我们的不是,听着人家骂我们,还调唆他们打我们。茗烟见人欺负我,他岂有不为我的?他们反打伙儿打了茗烟,连秦钟的头也打破了,这还在这里念什么书!茗烟他也是为有人欺侮我的。不如散了罢。"李贵劝道:"哥儿不要性急。太爷既有事回家去了,这会子为这点子事去聒噪他老人家,倒显得咱们没理似的。依我的主意,那里的事情那里了结,何必惊动老人家。这都是瑞大爷的不是,太爷不在这里,你老人家就是这学里的头脑了,众人看你行事。众人有了不是,该打的打,该罚的罚,如何等闹到这步田地还不管?"贾瑞道:"我吆喝着都不听。"李贵笑道:"不怕你老人家恼我,素日你老人家到底有些不正经,所以这些兄弟才不听。就闹到太爷跟前去,连你老人家也脱不过的。还不快作主意撕罗开了罢!"宝玉道:"撕罗什么?我必是回去的!"秦钟哭道:"有金荣,我是不在这里念书的。"宝玉道:"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人家来得,咱们倒来不得?我必回明白众人,撵了金荣去。"又问李贵:"金荣是那一房的亲戚?"李贵想一想道:"也不用问了。若说起哪一房的亲戚,更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茗烟在窗外道:"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哪是什么硬正仗腰子的,也来唬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娘。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子,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的主子奶奶!"李贵忙断喝不止,说:"偏你这小狗肏的知道,有这些蛆嚼!"宝玉冷笑道:"我只当是谁的亲戚,原来是璜嫂子的侄儿,我就去问问她来!"说着便要走。叫茗烟进来包书。茗烟包著书,又得意道:"爷也不用自己去见,等我去她家,就说老太太有说的话问她呢,雇上一辆车拉进去,当着老太太问她,岂不省事?"李贵忙喝道:"你要死!仔细回去我好不好先捶了你,然后再回老爷、太太,就说宝玉全是你调唆的。我这里好容易劝哄好了一半,你又来生个新法子。你闹了学堂,不说变法儿压息了才是,倒要往大里闹!"茗烟方不敢作声儿了。
此时,贾瑞也生恐闹大了,自己也不干净,只得委曲着来央告秦钟,又央告宝玉。先是他二人不肯。后来宝玉说:"不回去也罢了,只叫金荣赔不是便罢。"金荣先是不肯,后来禁不得贾瑞也来逼他去赔不是,李贵等只得好劝金荣,说:"原是你起的端,你不这样,怎得了局?"金荣强不过,只得与秦钟作了揖。宝玉还不依,偏定要磕头。贾瑞只要暂息此事,又悄悄的劝金荣说:"俗语说得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既惹出事来,少不得下点气儿,磕个头就完事了。"金荣无奈,只得进前来与秦钟磕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人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睛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又千方百计的问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得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玩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像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
却说这日贾璜之妻金氏因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做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地。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她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得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求姑奶奶快别说去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她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
到了宁府,进了车门,到了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进去见了贾珍之妻尤氏。也未敢气高,殷殷勤勤叙过寒温,说了些闲话,方问道:"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说道:"她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话也懒待说,眼神也发眩。我说她:'你且不必拘礼,早晚不必照例上来,你竟好生养养罢。就是有亲戚一家儿来,有我呢。就有长辈们怪你,等我替你告诉。'连蓉哥我都嘱咐了,我说:'你不许累掯她,不许招她生气,叫她静静的养养就好了。她要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倘或她有个好歹,你再要娶这么一个媳妇,这么个模样儿,这么个性情的人儿,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她这为人行事,哪个亲戚、哪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她?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焦得我了不得。偏偏今儿早晨她兄弟来瞧他,谁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她,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她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婶子,你是知道那媳妇的,虽则见了人有说有笑,会行事儿,她可心细,心又重,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她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的那些个;气的是她兄弟不学好,不上心读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她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我听见了,我方到她那边安慰了她一会子,又劝解了她兄弟一会子。我叫她兄弟到那边府里找宝玉去了。我才看着她吃了半盏燕窝汤,我才过来了。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像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她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论理的盛气,早吓得都丢在爪洼国去了。听见尤氏问她知道有好大夫的话,连忙答道:"我们这么听着,实在也没听见人说有个好大夫。如今听起大奶奶这个来,定不得还是喜呢。嫂子倒别教人混治。倘或认错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尤氏道:"可不是呢。"正说话之间,贾珍从外进来,见了金氏,便向尤氏问道:"这不是璜大奶奶么?"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贾珍向尤氏说道:"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贾珍说着话,就过那屋里了。金氏此来,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负了她侄儿的事,听见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说,亦且不敢提了。况且贾珍、尤氏又待得很好,反转怒为喜的,又说了一会子话儿,方家去了。
金氏去后,贾珍方过来坐下,问尤氏道:"今日她来,有什么说的事情么?"尤氏答道:"倒没说什么。一进来的时候,脸上倒像有些着了恼的气色似的,及说了半天话,又提起媳妇这病,她倒渐渐的气色平定了。你又叫让她吃饭,她听见媳妇这么病,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又说了几句闲话儿就去了,倒没有求什么事。如今且说媳妇这病,你到哪里寻个好大夫来给她瞧瞧要紧,可别耽误了!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那里要得,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可倒殷勤得很,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倒有四五遍来看脉。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吃了也不见效,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裳,坐起来见大夫,其实于病人无益。"贾珍说道:"可是。这孩子也胡涂,何必脱脱换换的,倘或了凉,更添一层病,那还了得!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可又值什么!孩子的身子要紧,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我正进来要告诉你:方才冯紫英来看我,他见我有些抑郁之色,问我是怎么了。我才告诉他说,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因为不得个好太医,断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碍无妨碍,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实着急。冯紫英因说起他有一个幼时从学的先生,姓张名友士,学问最渊博的,更兼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的生死。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现在他家住着呢。这么看来,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未可知。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明日想必一定来。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亲自去求他,务必叫他来瞧瞧。等这个张先生来瞧了再说罢。"
尤氏听了,心中甚喜,因说道:"后日是太爷的寿日,到底怎么办?"贾珍说道:"我方才到了太爷那里去请安,兼请太爷来家来受一受一家子的礼。太爷因说道:'我是清净惯了的,我不愿意往你们那样是非场中去闹去。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要叫我去受众人些头,莫过你把我从前注的《阴骘文》给我叫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比叫我无故受众人的头还强百倍呢。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你就在家里好好的款待他们就是了。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连你后日也不必来,你要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给我磕了头去。倘或后日你要来,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我必和你不依。'如此说了又说,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了。且叫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尤氏因叫人叫了贾蓉来:"吩咐来升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要丰丰富富的。你再亲自到西府里去请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业已打发人请去了,想必明日必来。你可将他这些日子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贾蓉一一的答应出去了。
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了,因回道:"奴才方才到了冯大爷家,拿了老爷的名帖请那先生去。那先生说道:'方才这里大爷也向我说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他说等调息一夜,明日务必到府。他又说,他'医学浅薄,本不敢当此重荐,因我们冯大爷和府上的大人既已如此说了,又不得不去,你先代我回明大人就是了。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仍叫奴才拿回来了。哥儿替奴才回一声儿罢。"贾蓉复转身进去,回了贾珍、尤氏的话,方出来叫了来升来,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的话。来升听毕,自去照例料理。不在话下。
且说次日午间,人回道:"请的那张先生来了。"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茶毕,方开言道:"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又兼深通医学之至,小弟不胜钦仰!"张先生道:"晚生粗鄙下士,本知见浅陋。昨因冯大爷示知,大人家第谦恭下士,又承呼唤,敢不奉命。但毫无实学,倍增颜汗。"贾珍道:"先生何必过谦。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仰仗高明,以释下怀。"
于是,贾蓉同了进去。到了贾蓉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贾蓉道:"正是。请先生坐下,让我把贱内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那先生道:"依小弟的意思,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也不晓得什么,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来。如今看了脉息,看小弟说得是不是,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大家斟酌一个方儿,可用不可用,那时大爷再定夺。"贾蓉道:"先生实在高明,如今恨相见之晚。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母放心。"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靠着,一面拉着袖口,露出手腕来。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调息了至数,宁神细诊了半刻的工夫;方换过左手,亦复如是。诊毕脉息,说道:"我们外边坐罢。"
贾蓉于是同先生到外边屋里炕上坐了,一个婆子端了茶来。贾蓉道:"先生请茶。"于是陪先生吃了茶,遂问道:"先生看这脉息,还治得治不得?"先生道:"看得尊夫人这脉息:左寸沉数,左关沉伏;右寸细而无力,右关需而无神。其左寸沉数者,乃心气虚而生火;左关沉伏者,乃肝家气滞血亏。右寸细而无力者,乃肺经气分太虚;右关需而无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心气虚而生火者,应现经期不调,夜间不寐。肝家血亏气滞者,必然肋下疼胀,月信过期,心中发热。肺经气分太虚者,头目不时眩晕,寅卯间必然自汗,如坐舟中。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饮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软。据我看,这脉息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或以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闻命矣。"旁边一个贴身伏侍的婆子道:"何尝不是这样呢。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都不能说得这么当真切。有一位说是喜,有一位说是病;这位说不相干,那位说怕冬至,总没有个准话儿。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
那先生笑道:"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几位耽搁了。要在初次行经的时后就用药治起来,不但断无今日之患,而且此时已全愈了。如今既是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也是应有此灾。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这药看,若是夜间睡得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据我看这脉息: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但聪明太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此病是忧虑伤脾,肝木忒旺,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断不是常缩,必是常长的。是不是?"这婆子答道:"可不是,从没有缩过,或是长两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长过。"先生听了道:"妙啊!这就是病源了。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何至于此!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待用药看看。"于是写了方子,递与贾蓉,上写的是:
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
人参二钱。白朮二钱,土炒。云苓三钱。熟地四钱。归身二钱,酒洗。白芍二钱,炒。川芎钱半。黄?三钱。香附米二钱,制醋柴胡八分。怀山药二钱,炒。真阿胶二钱,蛤粉炒。延胡索钱半,酒炒。炙甘草八分。引用建莲子七粒,去心。红枣二枚。
贾蓉看了,说:"高明得很。还要请教先生,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下细问了。
于是贾蓉送了先生去了,方将这药方子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说的话也都回了贾珍并尤氏了。尤氏向贾珍说道:"从来大夫不像他说的这么痛快,想必用药也不错。"贾珍道:"人家原不是混饭吃的久惯行医的人。因为冯紫英与我们相好,他好容易求了他来的。既有这个人,媳妇的病或者就能好了。他那方子上有人参,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贾蓉听毕话,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不知秦氏服了此药病势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庆寿辰宁府排家宴见熙凤贾瑞起淫心
话说是日贾敬的寿辰,贾珍先将上等可吃的东西、稀奇些的果品,装了十六大捧盒,着贾蓉带领家下人等与贾敬送去,向贾蓉说道:"你留神看太爷喜欢不喜欢,你就行了礼来。你说:'我父亲遵太爷的话未敢来,在家里率领合家都朝上行了礼了。'"贾蓉听罢,即率领家人去了。
这里渐渐的就有人来了。先是贾琏、贾蔷到来,先看了各处的座位,并问:"有什么玩意儿没有?"家人答道:"我们爷原算计请太爷今日来家,所以并未敢预备顽意儿。前日,听见太爷又不来了,现叫奴才们找了一班小戏儿并一档子打十番的,都在园子里戏台上预备着呢。"次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宝玉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尤氏的母亲已先在这里呢。大家见过了,彼此让了坐。贾珍、尤氏二人亲自递了茶,因笑说道:"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亲又是侄儿,这样日子,原不敢请她老人家;但是这个时候,天气正凉爽,满园的菊花又盛开,请老祖宗过来散散闷,看着众儿孙热闹热闹,是这个意思。谁知老祖宗又不肯赏脸。"凤姐儿未等王夫人开口,先说道:"老太太昨日还说要来着呢,因为晚上看着宝兄弟他们吃桃儿,老人家又嘴馋了,吃了有大半个,五更天的时候,就一连起来了两次,今日早晨略觉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爷,今日断不能来了,说有好吃的要几样,还要很烂的。"贾珍听了笑道:"我说老祖宗是爱热闹的,今日不来,必定有个原故,若是这么着就是了。"王夫人道:"前日听见你大妹妹说,蓉哥儿媳妇儿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么样?"尤氏道:"她这个病病得也奇,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经期又有两个月没来。"邢夫人接着说道:"别是喜罢?"
正说着,外头人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并一家子的爷们都来了,在厅上呢。"贾珍连忙出去了。这里尤氏方说道:"从前大夫也有说是喜的。昨日冯紫英荐了他从学过的一个先生,医道很好,瞧了说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个症候。昨日开了方子,吃了一剂药,今日头眩得略好些,别的仍不见怎么样大见效。"凤姐儿道:"我说她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这样的日子,再也不肯不扎挣着上来。"尤氏道:"你是初三日在这里见她的,她还强扎挣了半天,也是因你们娘儿两个好的上头,她才恋恋的舍不得去。"凤姐儿听了,眼圈儿红了半天,半日方说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甚么趣儿!"
正说话间,贾蓉进来,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前都请了安,方回尤氏道:"方才我去给太爷送吃食去,并回说我父亲在家中伺候老爷们,款待一家子的爷们,遵太爷的话并未敢来。太爷听了甚喜欢,说:'这才是'。叫告诉父亲、母亲好生伺候太爷、太太们,叫我好生伺候叔叔、婶子们并哥哥们。还说那《阴骘文》,叫急急的刻出来,印一万张散人。我将此话都回了我父亲了。我这会子得快出去打发太爷们并合家爷们吃饭。"凤姐儿说:"蓉哥儿,你且站住。你媳妇今日到底是怎么着?"贾蓉皱皱眉,说道:"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于是贾蓉出去了。
这里尤氏向邢夫人、王夫人道:"太太们在这里吃饭啊,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王夫人向邢夫人道:"我们索性吃了饭再过去罢,也省好些事。"邢夫人道:"很好。"于是尤氏就吩咐媳妇婆子们:"快送饭来!"门外一齐答应了一声,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一时,摆上了饭。尤氏让邢夫人、王夫人并她母亲都上了坐,她与凤姐儿、宝玉侧席坐了。邢夫人、王夫人道:"我们来原为给大老爷拜寿,这不竟是我们来过生日来了么?"凤姐儿说道:"大老爷原是好养静的,已经修炼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们这么一说,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一句话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了。
于是,尤氏的母亲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儿都吃毕饭,漱了口,净了手,才说要往园子里去。贾蓉进来向尤氏说道:"老爷们并众位叔叔、哥哥、兄弟们也都吃了饭了。大老爷说家里有事,二老爷是不爱听戏又怕人闹得慌,都才去了。别的一家子爷们都被琏二叔并蔷兄弟让过去听戏去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俱回了我父亲,先收在帐房里了,礼单都上了档子了。老爷的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母亲该请二位太太、老娘、婶子都过园子里坐着去罢。"尤氏道:"也是才吃完了饭,就要过去了。"
凤姐儿说:"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儿媳妇,我再过去。"王夫人道:"很是。我们都要去瞧瞧她,倒怕她嫌闹得慌,说我们问她好罢。"尤氏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去开导开导她,我也放心。你就快些过园子里来。"宝玉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瞧秦氏去,王夫人道:"你看看就过去罢,那是侄儿媳妇。"于是尤氏请了邢夫人、王夫人并她母亲都过会芳园去了。
凤姐儿、宝玉方和贾蓉到秦氏这边来了。进了房门,悄悄的走到里间房门口,秦氏见了,就要站起来,凤姐儿说:"快别起来,看起猛了头晕。"于是凤姐儿就紧走了两步,拉住秦氏的手,说道:"我的奶奶!怎么几日不见,就瘦得这么着了!"于是就坐在秦氏坐的褥子上。宝玉也问了好,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叫:"快倒茶来!婶子和二叔在上房还未喝茶呢。"
秦氏拉着凤姐儿的手,强笑道:"这都是我没福。这样人家,公公、婆婆当自己的女孩儿似的待。婶娘的侄儿虽说年轻,却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没有红过脸儿。就是一家子的长辈、同辈之中,除了婶子倒不用说了,别人也从无不疼我的,也无不和我好的。这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有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顺一天,就是婶娘这样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顺的心,如今也不能够了。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
宝玉正眼瞅着那《海棠春睡图》并那秦太虚写的"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的对联,不觉想起在这里睡晌觉,梦到"太虚幻境"的事来。正自出神,听得秦氏说了这些话,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儿心中虽十分难过,但恐怕病人见了众人这个样儿,反添心酸,倒不是来开导劝解的意思了。见宝玉这个样子,因说道:"宝兄弟,你忒婆婆妈妈的了。她病人不过是这么说,哪里就到得这个田地了?况且能多大年纪的人,略病一病儿,就这么想那么想的,这不是自己倒给自己添病了么?"贾蓉道:"她这病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凤姐儿道:"宝兄弟,太太叫你快过去呢。你别在这里只管这么着,倒招得媳妇也心里不好。太太那里又惦着你。"因向贾蓉说道:"你先同你宝叔叔过去罢,我还略坐一坐儿。"贾蓉听说,即同宝玉过会芳园来了。
这里凤姐儿又劝解了秦氏一番,又低低的说了许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凤姐儿才向秦氏说道:"你好生养着罢,我再来看你。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荐了这个好大夫来,再也是不怕的了。"秦氏笑道:"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凤姐儿说道:"你只管这么想着,病那里能好呢?总要想开了才是。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如今才九月半,还有四五个月的工夫,什么病治不好呢?咱们若是不能吃人参的人家,这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你,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二斤,也能够吃得起。好生养着罢,我过园子里去了。"秦氏又道:"婶子,恕我不能跟过去了。闲了时候还求婶子常过来瞧瞧我,咱们娘儿们坐坐,多说几遭话儿。"凤姐儿听了,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
于是凤姐儿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但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猛然从假山石后走过一个人来,向前对凤姐儿说道:"请嫂子安。"凤姐儿猛然见了,将身子望后一退,说道:"这是瑞大爷不是?"贾瑞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不是我是谁?"凤姐儿道:"不是不认得,猛然一见,不想到是大爷到这里来。"贾瑞道:"也是合该我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略散一散,不想就遇见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觑着凤姐儿。
凤姐儿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们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儿假意笑道:"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越发不堪难看。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去罢,仔细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的一面走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儿,见他去远了,心里暗忖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
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将转过了一重山坡,见两三个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见了凤姐儿,笑说道:"我们奶奶见二奶奶只是不来,急得了不得,叫奴才们又来请奶奶来了。"凤姐儿说道:"你们奶奶就是这么急脚鬼似的。"凤姐儿慢慢的走着,问:"戏唱了几出了?"那婆子回道:"有八九出了。"说话之间,已来到了天香楼的后门,见宝玉和一群丫头们在那里玩呢。凤姐儿说道:"宝兄弟,别忒淘气了!"有一个丫头说道:"太太们都在楼上坐着呢,请奶奶就从这边上去罢。"
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见尤氏已在楼梯口等着呢。尤氏笑说道:"你们娘儿两个忒好了,见了面总舍不得来了。你明日搬来和她住着罢。你坐下,我先敬你一钟。"于是凤姐儿在邢、王二夫人前告了坐,又在尤氏的母亲前周旋了一遍,仍同尤氏坐在一桌上吃酒听戏。尤氏叫拿戏单来,让凤姐儿点戏。凤姐儿说道:"亲家太太和太太们在这里,我如何敢点!"邢夫人、王夫人说道:"我们同亲家太太都点了好几出了,你点两出好的我们听。"凤姐儿立起身来,答应了一声,方接了戏单,从头一看,点了一出《还魂》,一出《弹词》,递过戏单去说:"现在唱的这《双官诰》,唱完了,再唱这两出,也就是时候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该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们又心里不静。"尤氏说道:"太太们又不常过来,娘儿们多坐一会子去,才有趣儿,天还早呢。"凤姐儿立起身来,望楼下一看,说:"爷们都往哪里去了?"旁边一个婆子道:"爷们才到凝曦轩,带了打十番的那里吃酒去了。"凤姐儿说道:"在这里不便易?背地里又不知干什么去了!"尤氏笑道:"哪里都像你这么正经人呢。"
于是说说笑笑,点的戏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摆上饭来。吃毕,大家才出园子来,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预备车,向尤氏的母亲告了辞。尤氏率同众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妇们方送出来;贾珍率领众子侄都在车旁侍立,等候着呢,见了邢、王夫人说道:"二位婶子明日还过来逛逛。"王夫人道:"罢了,我们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罢。"于是都上车去了。贾瑞犹不时拿眼睛觑着凤姐儿。贾珍等进去后,李贵才拉过马来。宝玉骑上,随了王夫人去了。这里贾珍同一家子的弟兄、子侄吃过了晚饭,方大家散了。
次日,仍是众族人等闹了一日,不必细说。此后凤姐儿不时亲自来看秦氏。秦氏也有几日好些,也有几日仍是那样。贾珍、尤氏、贾蓉好不焦心。
且说贾瑞到荣府来了几次,偏都遇见凤姐儿往宁府那边去了。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至。到交节的那几日,贾母、王夫人、凤姐儿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来的人都说:"这几日也未见添病,也不见甚好。"王夫人向贾母说:"这个症候,遇着这样大节不添病,就有好大的指望了。"贾母说:"可是呢,好个孩子,要是有些原故,可不叫人疼死!"说着,一阵心酸,叫凤姐儿说道:"你们娘儿两个也好了一场,明日大初一,过了明日,你后日去看一看她去。你细细的瞧瞧她那光景,倘或好些儿,你回来告诉我,我也喜欢喜欢。那孩子素日爱吃的,你也常叫人做些给她送过去。"凤姐儿一一的答应了。
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饭,来到宁府,看见秦氏的光景,虽未甚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于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说了些闲话儿,又将这病无妨的话开导了一遍。秦氏说道:"好不好,春天就知道了。如今现过了冬至,又没怎么样,或者好得了也未可知。婶子回老太太、太太放心罢。昨日老太太赏的那枣泥馅的山药糕,我倒吃了两块,倒像克化得动似的。"凤姐儿说道:"明日再给你送来。我到你婆婆那里瞧瞧,就要赶着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秦氏道:"婶子替我请老太太、太太安罢。"
凤姐儿答应着就出来了,到了尤氏上房坐下。尤氏道:"你冷眼瞧媳妇是怎么样?"凤姐儿低了半日头,说道:"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她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尤氏道:"我也叫人暗暗的预备了。就是那件东西不得好木头,暂且慢慢的办罢。"于是,凤姐儿吃了茶,说了一会子话儿,说道:"我要快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去呢。"尤氏道:"你可缓缓的说,别吓着老太太。"凤姐儿道:"我知道。"于是凤姐儿就回来了。
到了家中,见了贾母,说:"蓉哥儿媳妇请老太太安,给老太太磕头,说她好些了,求老祖宗放心罢。她再略好些,还要给老祖宗磕头请安来呢。"贾母道:"你看她是怎么样?"凤姐儿说:"暂且无妨,精神还好呢。"贾母听了,沉吟了半日,因向凤姐儿说:"你换换衣服,歇歇去罢。"
凤姐儿答应着出来,见过了王夫人,到了家中,平儿将烘的家常的衣服给凤姐儿换了。凤姐儿方坐下,问道:"家里没有什么事么?"平儿方端了茶来,递了过去,说道:"没有什么事。就是那三百银子的利银,旺儿媳妇送进来,我收了。再有瑞大爷使人来打听奶奶在家没有,他要来请安说话。"凤姐儿听了,哼了一声,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看他来了怎么样!"平儿因问道:"这瑞大爷是因什么只管来?"凤姐儿遂将九月里在宁府园子里遇见他的光景,他说的话,都告诉了平儿。平儿说道:"癞蛤蟆想天鹅肉吃,没人伦的混帐东西,起这个念头,叫他不得好死!"凤姐儿道:"等他来了,我自有道理。"不知贾瑞来时作何光景,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急命"快请进来。"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儿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
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得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得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哪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贾蔷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心。"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然后又问带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道:"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道:"我再坐一会儿,好狠心的嫂子!"凤姐又悄悄的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你且去,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里等我。"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凤姐道:"你只管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贾瑞听了,喜之不禁,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
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倒锁,只有向东的门未关。贾瑞侧耳听着,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蹬'一声,东边的门也倒关了。贾瑞急得也不敢作声,只得悄悄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得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亦无攀援。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的;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好容易盼到早晨,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进来去叫西门。贾瑞瞅她背着脸,一溜烟抱着肩跑了出来,幸而天气尚早,人都未起,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
原来贾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不许贾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有误学业。今忽见他一夜不归,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嫖娼宿妓,哪里想到这段公案,因此气了一夜。贾瑞也捻着一把汗,少不得回来撒谎,只说:"往舅舅家去了,天黑了,留我住了一夜。"代儒道:"自来出门,非禀我不敢擅出,如何昨日私自去了?据此亦该打,何况是撒谎!"因此,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扳,还不许吃饭,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定要补出十天的功课来方罢。贾瑞直冻了一夜,今又遭了苦打,且饿着肚子,跪着在风地里读文章,其苦万状。
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过后两日,得了空,便仍来找凤姐。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贾瑞急得赌身发誓。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故又约他道:"今日晚上,你别在那里了。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可别冒撞了。"贾瑞道:"果真?"凤姐道:"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贾瑞道:"来,来,来,死也要来!"凤姐道:"这会子你先去罢。"贾瑞料定晚间必妥,此时先去了。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那贾瑞只盼不到晚上,偏生家里亲戚又来了,直等吃了晚饭才去,那天已有掌灯时分。又等他祖父安歇了,方溜进荣府,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热锅上蚂蚁一般,只是干转。左等不见人影,右听也没声响,心下自思:"别是又不来了,又冻我一夜不成?"正自胡猜,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贾瑞便意定是凤姐,不管皂白,饿虎一般,等那人刚至门前,便如猫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我的亲嫂子,等死我了!"说着,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那人只不作声。贾瑞扯了自己裤子,硬帮帮的就想顶入。忽见灯光一闪,只见贾蔷举着个捻子照道:"谁在屋里?"只见炕上那人笑道:"瑞大叔要肏我呢。"贾瑞一见,却是贾蓉,真臊得无地可入,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说你无故调戏她。她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这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了,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拦住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吧!"
贾瑞听了,魂不附体,只说:"好侄儿,只说没有见我,明日我重重的谢你。"贾蔷道:"你若谢我,放你不值什么,只不知你谢我多少?况且口说无凭,写一文契来!"贾瑞道:"这如何落纸呢?"贾蔷道:"这也不妨,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帐目,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贾瑞道:"这也容易。只是此时无纸笔。"贾蔷道:"这也容易。"说罢,翻身出来,纸笔现成,拿来命贾瑞写。他两个作好作歹,只写了五十两,然后画了押,贾蔷收起来。然后撕逻贾蓉。贾蓉先咬定牙不依,只说:"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贾瑞急得至于叩头。贾蔷作好作歹的,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贾蔷又道:"如今要放你,我就担着不是。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那一条路定难过去,如今只好走后门。若这一走,倘或遇见了人,连我也完了。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再来领你。这屋里你还藏不得,少时就来堆东西。等我寻个地方。"说毕,拉着贾瑞,仍熄了灯,出至院外,摸着大台矶底下,说道:"这窝儿里好,你只蹲着,别哼一声,等我们来再动。"说毕,二人去了。
贾瑞此时身不由己,只得蹲在那里。心下正盘算,只听头顶上一声响,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贾瑞掌不住'嗳哟'了一声,忙又掩住口,不敢声张,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冰冷打战。只见贾蔷跑来叫:"快走,快走!"贾瑞如得了命,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天已三更,只得叫门。开门人见他这般景况,问是怎的。少不得扯谎说:"黑了,失脚掉在茅厕里了。"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洗濯,心下方想到是凤姐玩他。因此发一回恨,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
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贾蓉两个又常常的来索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正是相思尚且难禁,更又添了债务。日间功课又紧,他二十来岁人,尚未娶亲,迩来想着凤姐,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更兼两回冻恼奔波,因此三五下里夹攻,不觉就得了一病:心内发膨胀,口中无滋味,脚下如绵,眼中似醋,黑夜作烧,白昼常倦,下溺连精,嗽痰带血。诸如此症,不上一年都添全了。于是不能支持,一头睡倒,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满口乱说胡话,惊怖异常。百般请医疗治,诸如肉桂、附子、鳖甲、麦冬、玉竹等药,吃了有几十斤下去,也不见个动静。
倏忽又腊尽春回,这病更又沉重。代儒也着了忙,各处请医疗治,皆不见效。因后来吃"独参汤",代儒如何有这力量,只得往荣府来寻。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凤姐回说:"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王夫人道:"就是咱们这边没了,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凑着给人家,吃好了,救人一命,也是你的好处。"凤姐听了,也不遣人去寻,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命人送去,只说:"太太送来的,再也没了。"然后回王夫人,只说:"都寻了来,共凑了有二两送去。"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甚切,无药不吃,只是白花钱,不见效。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来化斋,口称专治冤业之症。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直着声叫喊说:"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一面叫,一面在枕上叩首。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贾瑞一把拉住,连叫"菩萨救我!"那道士叹道:"你这病非药可医,我有个宝贝与你,你天天看时,此命可保矣。"说毕,从褡裢中取出一面镜子来――两面皆可照人,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递与贾瑞道:"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它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它的背面,要紧,要紧!三日后吾来收取,管叫你好了。"说毕,佯常而去,众人苦留不住。
贾瑞收了镜子,想道:"这道士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试试。"想毕,拿起风月鉴来,向反面一照,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唬得贾瑞连忙掩了,骂:"道士混帐,如何吓我!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想着,又将正面一照,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心中一喜,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凤姐仍送他出来。到了床上,'嗳哟'了一声,一睁眼,镜子从手里掉过来,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贾瑞自觉汗津津的,底下已遗了一滩精。心中到底不足,又翻过正面来,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他又进去。如此三四次。到了这次,刚要出镜子来,只见两个人走来,拿铁锁把他套住,拉了就走。贾瑞叫道:"让我拿了镜子再走!"只说得这句,就再不能说话了。
旁边服侍贾瑞的众人,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落下来,仍睁开眼,拾在手内;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众人上来看时,已没了气。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这才忙着穿衣抬床。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遂命架火来烧,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来烧我?"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面跑来,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当下,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日后带回原籍。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荣国府贾赦赠银二十两,贾政亦是二十两,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别者族中贫富不一,或三两或五两,不可胜数。另有各同窗家分资,也凑了二三十两。代儒家道虽然淡薄,倒也丰富完了此事,家中很可度日。
再进这年冬底,两淮林如海的书信寄来,却为身染重疾,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贾母听了,未免又加忧闷,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宝玉大不自在,争奈父女之情,也不好拦劝。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她去,仍叫带回来。一应土仪盘缠,不消烦说,自然要妥贴。作速择了日期,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带领仆从,登舟往扬州去了。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
这日夜间,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熏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不知不觉已交三鼓。平儿已睡熟了。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了进来,含笑说道:"婶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儿们素日相好,我舍不得婶婶,故来别你一别。还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凤姐听了此话,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问道:"这话虑得极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秦氏冷笑道:"婶子好痴也!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亦可谓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诸事都妥,只有两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则日后可保永全了。"
凤姐便问何事。秦氏道:"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依我想来,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依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争竞,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凤姐忙问:"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机不可泄漏。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临别赠你两句话,须要记着。"因念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凤姐还欲问时,只听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正是丧音,将凤姐惊醒。人回:"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处来。
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那长一辈的想她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她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她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她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闲言少叙,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凄,也不和人顽耍,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袭人等慌慌忙忙来搀扶,问是怎么样,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宝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着便爬起来,要衣服换了,来见贾母,实时要过去。袭人见他如此,心中虽放不下,又不敢拦,只是由他罢了。贾母见他要去,因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宝玉那里肯依。贾母命人备车,多派跟从人役,拥护前来。
一直到了宁国府前,只见府门洞开,两边灯笼照如白昼,乱烘烘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宝玉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然后见过尤氏。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睡在床上。然后又出来见贾珍。彼时贾代儒代领贾敕、贾效、贾敦、贾赦、贾政、贾琮、贾扁(原字为左玉右扁)、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蔷、贾菖、贾菱、贾芸、贾芹、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兰、贾菌、贾芝等都来了。贾珍哭得泪人一般,正和贾代儒等说道:"合家大小,远近亲友,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说着,又哭起来。众人忙劝道:"人已辞世,哭也无益,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贾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过尽我所有罢了!"
正说着,只见秦业、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尤氏姊妹也都来了。贾珍便命贾琼、贾琛、贾璘、贾蔷四个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灵前另有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那贾敬闻得长孙媳死了,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将前功尽弃呢,因此并不在意,只凭贾珍料理。
贾珍见父亲不管,亦发恣意奢华。看板时,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来吊问,因见贾珍寻好板,便说道:"我们木店里有一副,叫作什么樯木,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现在还封在店内,也没有人出价敢买。你若要,就抬来罢了。"贾珍听了,喜之不禁,即命人抬来。大家看时,只见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大家都奇异称赞。贾珍笑问:"价值几何?"薛蟠笑道:"拿一千两银子来,只怕也没处买去。什么价不价,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
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她也触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中人也都称叹。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敛殡,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小丫鬟名宝珠者,因见秦氏身无所出,乃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贾珍喜之不禁,实时传下:"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在灵前哀哀欲绝。于是,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都各遵旧制行事,自不敢紊乱。
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便是执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先备了祭礼遣人抬来,次后坐了大轿,打伞鸣锣,亲来上祭。贾珍忙接着,让至逗蜂轩献茶。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蠲个前程的话。戴权会意,因笑道:"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贾珍忙笑道:"老内相所见不差。"戴权道:"事倒凑巧,正有个美缺。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昨儿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送到我家里。你知道,咱们都是老相与,不拘怎么样,看着他爷爷的分上,胡乱应了。还剩了一个缺,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要与他孩子蠲,我就没工夫应他。既是咱们的孩子要蠲,快写个履历来。"贾珍听说,忙吩咐:"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小厮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贾珍看了,忙送与戴权。戴权看时,上面写道: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年二十岁。曾祖,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祖,乙卯科进士贾敬;父,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戴权看了,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说道:"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说我拜上他,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再给个执照,就把那履历填上,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小厮答应了,戴权也就告辞了。贾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门。临上轿,贾珍因问:"银子还是我到部兑,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戴权道:"若到部里,你又吃亏了。不如平准一千二百两银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贾珍感谢不尽,只说:"待服满后,亲带小犬到府叩谢。"于是作别。
接着,便又听喝道之声,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王夫人、邢夫人、凤姐等刚迎入上房,又见锦乡侯、川宁侯、寿山伯三家祭礼摆在灵前。少时,三家下轿,贾政等忙接上大厅。如此亲朋你来我去,也不能胜数。只这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花簇簇官去官来。
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领凭回来。灵前供用执事等物,俱按五品职例。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会芳园的临街大门洞开,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两班青衣按时奏乐,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上面大书:防护内廷紫金道御前侍卫龙禁尉
对面高起着宣坛,僧道对坛榜文,榜上大书:"世袭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四大部州至中之地、奉天永运太平之国,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敬谨修斋,朝天叩佛",以及"恭请诸伽蓝、揭谛、功曹等神,圣恩普锡,神威远镇,四十九日消灾洗孽平安水陆道场"诸如等语,余者亦不消烦记。
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不能料理事务,惟恐各诰命来往,亏了礼数,怕人笑话,因此心中不自在。当下正忧虑时,因宝玉在侧,问道:"事事都算安贴了,大哥哥还愁什么?"贾珍见问,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说笑道:"这有何难,我荐一个人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贾珍忙问:"是谁?"宝玉见座间还有许多亲友,不便明言,走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贾珍听了,喜不自禁,连忙起身笑道:"果然安贴,如今就去。"说着拉了宝玉,辞了众人,便往上房里来。
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亲友来的少,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有人报说:"大爷进来了。"吓得众婆娘的唿一声,往后藏之不迭,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则过于悲痛了,因拄了拐踱了进来。邢夫人等因说道:"你身上不好,又连日事多,该歇歇才是,又进来做什么?"贾珍一面扶拐,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命人挪椅子来与他坐。贾珍断不肯坐,因勉强陪笑道:"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恳求二位婶婶并大妹妹。"邢夫人等忙问:"什么事?"贾珍忙笑道:"婶婶自然知道,如今孙子媳妇没了,侄儿媳妇偏又病倒,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在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王夫人忙道:"她一个小孩子家,何曾经过这样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话。倒是再烦别人好。"贾珍笑道:"婶子的意思侄儿猜着了,是怕大妹妹劳苦了。若说料理不开,我包管必料理得开,便是错一点儿,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从小儿大妹妹玩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我想了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婶婶不看侄儿、侄儿媳妇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罢!"说着滚下泪来。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儿未经过丧事,怕她料理不清,惹人笑话。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服,巴不得遇见这事。今日见贾珍如此一来;她心中早已欢喜。先见王夫人不允,后见贾珍说得情真,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说得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大哥哥已经料理清了,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问问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见说得有理,便不作声。贾珍见凤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许多了,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这里先与妹妹行礼,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谢。"说着,就作揖下去,凤姐儿还礼不迭。
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命宝玉送与凤姐。又说:"妹妹爱怎么样就怎样,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也不必问我,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只要好看为上;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这两件外,我再没不放心的了。"凤姐不敢就接牌,只看着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这么说,你就照看照看罢了,只是别自作主意。有了事,打发人问你哥哥、嫂子要紧。"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强递与凤姐了。又问:"妹妹还是住在这里,还是天天来呢?若是天天来,越发辛苦了。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凤姐笑道:"不用。那边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来的好。"贾珍听说,只得罢了。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方才出去。
一时,女眷散后,王夫人因问凤姐:"你今儿怎么样?"凤姐儿道:"太太只管请回去,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才回去得呢。"王夫人听说,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话下。
这里,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不知凤姐如何处治,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馆扬州城贾宝玉路谒北静王
话说宁国府中都总管来升闻得里面委请了凤姐,因传齐同事人等说道:"如今请了西府里琏二奶奶管理内事,倘或她来支取东西,或是说话,我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来晚散,宁可辛苦这一个月,过后再歇着,不要把老脸丢了。那是个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一时恼了,不认人的。"众人都道:"有理。"又有一个笑道:"论理,我们里面也须得她来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正说着,只见来旺媳妇拿了对牌来领取呈文京榜纸札,票上批着数目。众人连忙让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数取纸来抱着,同来旺媳妇一路来至仪门口,方交与来旺媳妇自己抱进去了。
凤姐即命彩明钉造簿册。实时传来升媳妇,兼要家口花名册来查看,又限于明日一早,传齐家人媳妇进来听差等语。大概点了一点数目单册,问了来升媳妇几句话,便坐车回家。一宿无话。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过来了。那宁国府中婆娘媳妇闻得到齐,只见凤姐正与来升媳妇分派,众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听觑。只听凤姐与来升媳妇道:"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说着,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册,按名一个一个的唤进来看视。
一时看完,便又吩咐道:"这二十个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日在里头单管人来客往、倒茶,别的事也不用她们管。这二十个也分作两班,每日单管本家亲戚茶饭,别的事也不用他们管。这四十个人也分作两班,单在灵前上香添油,挂幔守灵,供饭供茶,随起举哀,别的事也不与她们相干。这四个人单在内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个描赔。这四个人单管酒饭器皿,少一件,也是她四个描赔。这八个单管监收祭礼。这八个单管各处灯油、蜡烛、纸札,我总支了来,交与你八个,然后按我的定数再往各处去分派。这三十个每日轮流各处上夜,照管门户,监察火烛,打扫地方。这下剩的按着房屋分开,某人守某处,某处所有桌椅、古董起,至于痰盒、掸帚,一草一苗,或丢或坏,就和守这处的人算帐描赔。来升家的每日揽总查看,或有偷懒的,赌钱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来回我。你有徇情,经我查出,三四辈子老脸就顾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规,以后哪一行乱了,只和那一行说话。素日跟我的人,随身自有钟表,不论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时辰。横竖你们上房里也有时辰钟。卯正二刻我来点卯,巳正吃早饭,凡有领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烧过黄昏纸,我亲到各处查一遍,回来上夜的交明钥匙。第二日还是卯正二刻过来。说不得咱们大家辛苦这几日,事完你们家大爷自然赏你们。"
说毕,又吩咐按数发与茶叶、油烛、鸡毛掸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家伙:桌围、椅搭、坐褥、毡席、痰盒、脚踏之类。一面交发,一面提笔登记,某人管某处,某人领某物,开得十分清楚。众人领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时只拣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没个招揽。各房中也不能趁乱失迷东西。便是人来客往,也都安静了,不比先前正摆茶,又去端饭,正陪举哀,又顾接客。如这些无头绪、荒乱、推托、偷闲、窃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
凤姐儿见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见尤氏犯病,贾珍又过于悲哀,不大进饮食,自己每日从那府中煎了各色细粥,精致小菜,命人送来劝食。贾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厦内,单与凤姐。那凤姐不畏勤劳,天天于卯正二刻,就过来点卯理事,独在抱厦内起坐,不与众妯娌合群,便有堂客来往,也不迎会。
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应佛僧正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拘都鬼,筵请地藏王,开金桥,引幢幡;那道士们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禅僧们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众青年尼僧,搭绣衣,靸红鞋,在灵前默诵接引诸咒,十分热闹。那凤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儿便请起来梳洗。及收拾完备,更衣盥手,喝了两口奶子糖粳粥,漱口已毕,已是卯正二刻了。来旺媳妇率领诸人伺候已久。凤姐出至厅前,上了车,前面打了一对明角灯,大书"荣国府"三个大字,款款来至宁府大门上。只见门灯朗挂,两边一色戳灯照如白昼,白汪汪穿孝仆从两边侍立。请车至正门上,小厮等退去,众媳妇上来揭起车帘。凤姐下了车,一手扶着丰儿,两个媳妇执着手把灯罩,簇拥着凤姐进来。宁府诸媳妇迎来请安接待。凤姐缓缓走入会芳园中登仙阁灵前,一见了棺材,那眼泪恰似断线珍珠滚将下来。院中许多小厮垂手伺候烧纸。凤姐吩咐得一声:"供茶烧纸。"只听得一棒锣鸣,诸乐齐奏,早有人端过一张大圈椅来,放在灵前,凤姐坐了,放声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见凤姐出声,都忙忙接声嚎哭。
一时,贾珍、尤氏遣人来劝,凤姐方才止住。来旺媳妇献茶漱口毕,凤姐方起身,别过族中诸人,自入抱厦内来。按名查点,各项人数都已到齐,只有迎送亲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传到,那人已张惶愧惧。凤姐冷笑道:"我说是谁误了,原来是你!你原比她们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话。"那人道:"小的天天来得早,只有今日,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求奶奶饶过这次。"正说着,只见荣国府中的王兴媳妇来了,在外探头。
凤姐且不发放这人,却先问:"王兴媳妇作什么?"王兴媳妇巴不得先问她完了事,连忙进来说:"领牌取线,打车轿网络。"说着,将个帖儿递上去。凤姐命彩明念道:"大轿两顶,小轿四顶,车四辆,共享大小络子若干根,用珠儿线若干斤。"凤姐听了,数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记,取荣国府对牌掷下。王兴家的去了。
凤姐方欲说话时,只见荣国府四个执事人进来,都是要支取东西领牌来的。凤姐命彩明要了帖儿念过,听了共四件,凤姊因指两件说道:"这两件开销错了,再算清了来取。"说着掷下帖子来。那二人扫兴而去。
凤姐因见张材家的在旁,因问道:"你有什么事?"张材家的忙取帖儿回说道:"就是方才车轿围作成,领取裁缝工银若干两。"凤姐听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记。待王兴家的交过牌,得了买办的回押相符,然后方与张材家的去领。一面又命念那一个,是为宝玉外书房完竣,支买纸料糊裱。凤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记,待张材家的缴清,又发与这人去了。
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有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了,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不怕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罢!"窗外众人听说,方各自执事去了。彼时宁、荣国两处执事领牌交牌的人来人往不绝,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这才知道凤姐利害。众人不敢偷闲安,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见今日人众,恐秦钟受了委曲,因默与他商议,要同他往凤姐处来坐。秦钟道:"她的事多,况且不喜人去,咱们去了,她岂不烦腻?"宝玉道:"她怎好腻我们,不相干,只管跟我来。"说着,便拉了秦钟,直至抱厦。凤姐才吃饭,见他们来了,便笑道:"好长腿子,快上来罢。"宝玉道:"我们偏了。"凤姐道:"在这边外头吃的,还是那边吃的?"宝玉道:"这边同那些浑人吃什么!原是那边,我们两个同老太太吃了来的。"一面归坐。
凤姐吃毕饭,就有宁国府中的一个媳妇来领牌,支取香灯事。凤姐笑道:"我算着你们今儿该来支取,总不见来,想是忘了。这会子到底来取,要忘了,自然是你们包出来,都便宜了我。"那媳妇笑道:"何尝不是忘了,方才想起来,再迟一步,也领不成了。"说罢,领牌而去。
一时登记交牌。秦钟因笑道:"你们两府里都是这牌,倘或别人私弄一个,支了银子跑了,怎样?"凤姐笑道:"依你说,都没王法了?"宝玉因道:"怎么咱们家没人来领牌子做东西?"凤姐道:"人家来领的时候,你还做梦呢!我且问你,你们这夜书多早晚才念呢?"宝玉道:"巴不得这如今就念才好,她们只是不快收拾出书房来,这也没法。"凤姐笑道:"你请我一请,包管就快了。"宝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她们该作到那里的,自然就有了。"凤姐笑道:"便是她们作,也得要东西去,搁不住我不给对牌是难的。"宝玉听说,便猴向凤姐身上立刻要牌,说:"好姐姐,给出牌子来,叫她们要东西去!"凤姐道:"我乏得身子上生疼,还搁得住你搓揉。你放心罢,今儿才领了纸裱糊去了,她们该要的还等叫去呢,可不傻了!"宝玉不信,凤姐便叫彩明查册子与宝玉看了。
正闹着,人回:"苏州去的人昭儿来了。"凤姐急命唤进来。昭儿打千儿请安。凤姐便问:"回来做什么?"昭儿道:"二爷打发回来的。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二爷带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爷的灵到苏州,大约赶年底就回来了。二爷打发小的来报个信请安,讨老太太示下,还瞧瞧奶奶家里好,叫把大毛衣服带几件去。"凤姐道:"你见过别人了没有?"昭儿道:"都见过了。"说毕,连忙退去。凤姐向宝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宝玉道:"了不得!想来这几日她不知哭得怎样呢。"说着,蹙眉长叹。
凤姐见昭儿回来,因当着人未及细问贾琏,心中自是记挂,待要回去,争奈事情繁杂,一时去了,恐有延迟失误,惹人笑话。少不得耐到晚上回来,复令昭儿进来,细问一路平安信息。连夜打点大毛衣服,和平儿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又细细吩咐昭儿:"在外好生小心服侍,不要惹你二爷生气。时时劝他少吃酒,别勾引他认得混帐女人――回来打折你的腿"等语。赶乱完了,天已四更将尽,总睡下又走了困,不觉又是天明鸡唱,忙梳洗过宁府中来。
那贾珍因见发引日近,亲自坐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所在。又一一嘱咐住持色空,好生预备新鲜陈设,多请名僧,以备接灵使用。色空忙看晚斋,贾珍也无心茶饭,因天晚不得进城,就在净室胡乱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便进城来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
里面凤姐见日期在限,也预先逐细分派料理。一面又派荣府中车轿人从跟王夫人送殡,又顾自己送殡去占下处。目今正值缮国公诰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殡;西安郡王妃华诞,送寿礼;镇国公诰命生了长男,预备贺礼;又有胞兄王仁连家眷回南,一面写家信禀叩父母并带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请医服药,看医生启帖、症源、药案等事,亦难尽述。又兼发引在迩,因此忙得凤姐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凤姐见如此,心中倒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画得十分的整肃。于是合族上下无不称叹囋者。
这日,伴宿之夕,里面两班小戏并耍百戏的与亲朋、堂客伴宿,尤氏犹卧于内寝,一应张罗款待,独都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一夜中,灯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热闹,自不用说的。至天明,吉时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请灵,前面铭旌上大书:"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诰封一等宁国公冢孙妇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享强寿贾门秦氏恭人之灵柩"。一应执事陈设,皆系现赶着新做出来的,一色光艳夺目。宝珠自行未嫁女之礼外,摔丧驾灵,十分哀苦。
那时,官客送殡的有:镇国公牛清之孙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理国公柳彪之孙现袭一等子柳芳、齐国公陈翼之孙世袭三品威镇将军陈瑞文、治国公马魁之孙世袭三品威远将军马尚、修国公侯晓明之孙世袭一等子侯孝康;缮国公诰命亡故,故其孙石光珠守孝不曾来得。这六家与宁、荣二家,当日所称"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孙、西宁郡王之孙、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孙世袭二等男蒋子宁、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谢鲸、襄阳侯之孙世袭二等男戚建辉、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余者锦乡伯公子韩奇,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不可枚数。堂客算来,亦共有十来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连家下大小轿车辆,不下百十余乘。连前面各色执事、陈设、百耍,浩浩荡荡,一带摆三四里远。
走不多时,路旁彩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俱是各家路祭:第一座是东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祭棚,第四座是北静郡王祭棚。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谦和。近闻宁国公冢孙妇告殂,因想当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难同荣,未以异姓相视,因此不以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丧上祭,如今又设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一毕,便换了素服,坐大轿鸣锣张伞而来,至棚前落轿。手下各官两旁拥侍,军民人众不得往还。
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早有宁府开路传事人看见,连忙回去报与贾珍。贾珍急命前面驻扎,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来,以国礼相见。水溶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仍以世交称呼接待,并不妄自尊大。贾珍道:"犬妇之丧,累蒙郡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水溶笑道:"世交之谊,何出此言。"遂回头命长府官主祭代奠。贾赦等一旁还礼毕,复身又来谢恩。
水溶十分谦逊,因问贾政道:"哪一位是衔玉而诞者?几次要见一见,都为杂冗所阻。想今日是来的,何不请来一会?"贾政听说,忙回去,急命宝玉脱去孝服,领他前来。那宝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亲友人等说闲话时,常赞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每思相会,只是父亲拘束严密,无由得会,今见反来叫他,自是欢喜。一面走,一面早瞥见那水溶坐在轿内,好个仪表人材。不知近看时又是怎样,下回便制。
第十五回
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秦鲸卿得趣馒头庵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郡王水溶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出手来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著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因问:"衔的那宝贝在哪里?"宝玉见问,连忙从衣内取了递与过去。水溶细细的看了,又念了那上头的字,因问:"果灵验否?"贾政忙道:"虽如此说,只是未曾试过。"水溶一面极口称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绦,亲自与宝玉带上,又携手问宝玉几岁,读何书。宝玉一一的答应。
水溶见他语言清楚,谈吐有致,一面又向贾政笑道:"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贾政忙陪笑道:"犬子岂敢谬承金奖!赖藩郡余祯,果如是言,亦荫生辈之幸矣。"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资质,想老太夫人、夫人辈自然钟爱极矣;但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昔小王曾蹈此辙,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难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王虽不才,却多蒙海上众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颇聚。令郎常去谈会谈会,则学问可以日进矣。"贾政忙躬身答应。
水溶又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递与宝玉道:"今日初会,仓促竟无敬贺之物,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宝玉连忙接了,回身奉与贾政。贾政与宝玉一齐谢过。于是贾赦、贾珍等一齐上来请回舆。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小王虽上叨天恩,虚邀郡袭,岂可越仙輀而进也!"贾赦等见执意不从,只得告辞谢恩回来,命手下掩乐停音,滔滔然将殡过完,方让水溶回舆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宁府送殡,一路热闹非常。刚至城门前,又有贾赦、贾政、贾珍等诸同僚属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谢过,然后出城,竟奔铁槛寺大路行来。彼时贾珍带贾蓉来到诸长辈前,让坐轿上马,因而贾赦一辈的各自上了车轿,贾珍一辈的也将要上马。凤姐因记挂着宝玉,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来到她的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进。
不一时,只见从那边两骑马压地飞来,离凤姐车不远,一齐蹿下来,扶车回说:"这里有下处,奶奶请歇更衣。"凤姐急命请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那人回来说:"太太们说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罢。"凤姐听了,便命歇歇再走。众小厮听了:一带辕马,岔出人群,往北飞走。宝玉在车内急命请秦相公。那时,秦钟正骑马随着他父亲的轿,忽见宝玉的小厮跑来,请他去打尖。秦钟看时,只见凤姐的车往北而去,后面拉着宝玉的马,搭着鞍笼,便知宝玉同凤姐坐车,自己也便带马赶上来,同入一庄门内。早有家人将众庄汉撵尽。那庄农人家无多房舍,婆娘们无处回避,只得由她们去了。那些村姑、庄妇见了凤姐、宝玉、秦钟的人品、衣服、礼数、款段,岂有不爱看的?
一时凤姐进入茅堂,因命宝玉等先出去玩玩。宝玉等会意,因同秦钟出来,带着小厮们各处游玩。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宝玉一见了锹、锄、镢、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向所使,其名为何。小厮在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小厮们又告诉他原委。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它一试。"那丫头道:"你们哪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一把推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说着,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纺车,一径去了。
宝玉怅然无趣。只见凤姐打发人来叫他两个进去。凤姐洗了手,换衣服,抖灰土,问他们换不换。宝玉不换,只得罢了。家下仆妇们将带着行路的茶壶、茶杯、十锦屉盒、各样小食端来,凤姐等吃过茶,待他们收拾完备,便起身上车。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头。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她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她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
走不多时,仍又跟上大殡。早有前面法鼓金铙、幢幡宝盖,铁槛寺接灵众僧齐至。少时,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设香坛。安灵于内殿偏室之中,宝珠理里寝室相伴。外面贾珍款待一应亲友,也有扰饭的,也有不吃饭而辞的,一应谢过乏,从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时分方散尽了。里面的堂客,皆是凤姐张罗接待,先从显官诰命散起,也到晌午大错时方散尽了。只有几个亲戚是至近的,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方去。那时,邢、王二夫人知凤姐必不能回家,也便就要进城。王夫人要带宝玉去,宝玉乍到郊外,哪里肯回去,只要跟凤姐住着。王夫人无法,只得交与凤姐便回来了。
原来这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阴阳两宅俱已预备妥贴,好为送灵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辈人口繁盛,其中贫富不一,或性情参商,有那家业艰难安分的,便住在这里了;有那尚排场有钱势的,只说这里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寻个下处,为事毕宴退之所。即今秦氏之丧,族中诸人皆权在铁槛寺下榻,独有凤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来和馒头庵的姑子净虚说了,腾出两间房子来作下处。
原来这馒头庵就是水月寺,因它庙里做的馒头好,就起了这个浑号,离铁槛寺不远。当下和尚功课已完,奠过晚茶,贾珍便命贾蓉请凤姐歇息。凤姐见还有几个妯娌陪着女亲,自己便辞了众人,带了宝玉、秦钟往水月庵来。原来秦业年迈多病,不能在此,只命秦钟等待安灵罢了。那秦钟便只跟着凤姐、宝玉,一时到了水月庵,净虚带领智善、智能两个徒弟出来迎接,大家见过。凤姐等来至净室、更衣净手毕,因见智能儿越发长高了,模样儿越发出息了,因说道:"你们师徒怎么这些日子也不往我们那里去?"净虚道:"可是。这几天都没工夫,因胡老爷府里产了公子,太太送了十两银子来这里,叫请几位师父念三日《血盆经》,忙得没个空儿,就没来请奶奶的安。"
不言老尼陪着凤姐。且说秦钟、宝玉二人正在殿上玩耍,因见智能过来,宝玉笑道:"能儿来了。"秦钟道:"理那东西作什么?"宝玉笑道:"你别弄鬼,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个人没有,你搂着她作什么?这会子还哄我。"秦钟笑道:"这可是没有的话。"宝玉笑道:"有没有也不管你,你只叫住她倒碗茶来我吃,就丢开手。"秦钟笑道:"这又奇了,你叫她倒去,还怕她不倒?何必要我说呢。"宝玉道:"我叫她倒的是无情意的,不及你叫她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钟只得说道:"能儿,倒碗茶来给我。"那智能儿自幼在荣府走动,无人不识,因常与宝玉、秦钟玩耍。她如今大了,渐知风月,便看上了秦钟人物风流,那秦钟也极爱他妍媚,二人虽未上手,却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见了秦钟,心眼俱开,走去倒了茶来。秦钟笑说:"给我。"宝玉叫:"给我!"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来争,我难道手里有蜜!"宝玉先抢得了吃着,方要问话,只见智善来叫智能去摆茶碟子。一时来请他两个去吃茶果点心。他两个哪里吃这些东西,坐一坐,仍出来玩笑。
凤姐也略坐片时,便回至净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时,众婆娘媳妇见无事,都陆续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过几个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说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请奶奶一个示下。"凤姐因问何事,老尼道:"阿弥陀佛!只因当日我先在长安县内善才庵内出家的时节,那时有个施主姓张,是大财主。他有个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庙里来进香,不想遇见了长安府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那李衙内一心看上,要娶金哥,打发人来求亲,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长安守备的公子的聘定。张家若退亲,又怕守备不依,因此说已有了人家。谁知李公子执意不依,定要娶他女儿,张家正无计策,两处为难。不想守备家听了此信,也不管青红皂白,便来作践辱骂,说一个女儿许几家,偏不许退定礼,就要打官司告状起来。那张家急了,只得着人上京来寻门路,赌气偏要退定礼。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凤姐听了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凤姐听说笑道:"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净虚听了,打去妄想,半晌叹道:"虽如此说,只是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凤姐听了这话,便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不自尽,忙说:"有,有,有!这个不难。"凤姐又道:"我比不得他们扯篷拉牵的图银子。这三千银子,不过是给打发说去的小厮做盘缠,使他赚几个辛苦钱,我一个钱也不要他的。便是三万两,我此刻还拿得出来。"老尼连忙答应,又说道:"既如此,奶奶明日就开恩也罢了。"凤姐道:"你瞧瞧我忙的,哪一处少了我?既应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结。"老尼道:"这点子事,在别人跟前就忙得不知怎么样,若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够奶奶一发挥的。只是俗语说的,'能者多劳',太太因大小事见奶奶妥贴,越性都推给奶奶了,奶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话奉承得凤姐越发受用了,也不顾劳乏,更攀谈起来。
谁想秦钟趁黑无人,来寻智能。刚至后面房中,只见智能独在房中洗茶碗,秦钟跑来便搂着亲嘴。智能急得跺脚说:"这算什么呢!再这么,我就叫唤了。"秦钟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这里。"智能道:"你想怎样?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秦钟道:"这也容易,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说着,一口吹了灯,满屋漆黑,将智能抱在炕上就云雨起来。那智能百般挣挫不起,又不好叫的,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见一人进来,将他二人按住,也不则声。二人不知是谁,唬得不敢动一动。只听那人嗤的一声,掌不住笑了,二人听声,方知是宝玉。秦钟连忙起来,抱怨道:"这算什么?"宝玉笑道:"你倒不依,咱们就叫喊起来。"羞得智能趁黑地跑了。宝玉拉了秦钟出来道:"你可还和我强?"秦钟笑道:"好人,你只别嚷得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宝玉笑道:"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一时,宽衣安歇的时节,凤姐在里间,秦钟、宝玉在外间,满地下皆是家下婆子,打铺坐更。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
一宿无话。至次日一早,便有贾母、王夫人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又命多穿两件衣服,无事宁可回去。宝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钟恋着智能,调唆宝玉求凤姐再住一天。凤姐想了一想:凡丧仪大事虽妥,还有一半点小事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岂不又在贾珍跟前送了满情;二则又可以完净虚那事;三则顺了宝玉的心,贾母听见,岂不欢喜?因有此三益,便向宝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这里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罢了,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宝玉听说,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天,明日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凤姐便命悄悄将昨日老尼之事,说与来旺儿。来旺儿心中俱已明白,急忙进城找着主文的相公,假托贾琏所嘱,修书一封,连夜往长安县来,不过百里路程,两日工夫俱已妥协。那节度使名唤云光,久欠贾府之情,这一点小事,岂有不允之理,给了回书,旺儿来。且不在话下。
却说凤姐等又过了一日,次日方别了老尼,着她三日后往府里去讨信。那秦钟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约,俱不用细述,只得含泪而别。凤姐又到铁槛寺中照望一番。宝珠执意不肯回家,贾珍只得派妇女相伴。后回再见。
第十六回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秦鲸卿夭逝黄泉路
却说宝玉见收拾了外书房,约定与秦钟读夜书。偏那秦钟秉赋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风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绻缱,未免失于调养,回来时便咳嗽伤风,懒进饮食,大有不胜之态,遂不敢出门,只在家中养息。宝玉便扫了兴头,只得付于无可奈何,且自静候大愈时再约。
那凤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协。老尼达知张家,果然那守备忍气吞声的收了前聘之物。谁知那张财主虽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父母退了亲事,她便一条麻绳悄悄的自缢了。那守备之子闻得金哥自缢,他也是个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只落得张、李两家没趣,真是人财两空。这里凤姐却坐享了三千两,王夫人等连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有了这样的事,便恣意的作为起来,也不消多记。
一日,正是贾政的生辰,宁、荣二处人丁都齐集庆贺,闹热非常。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吓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戏文,撤去酒席,摆了香案,启中门跪接。早见六宫都太监夏守忠乘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许多内监跟从。那夏守忠也并不曾负诏捧敕,至檐前下马,满面笑容,走至厅上,南面而立,口内说:"特旨:立刻宣贾政入朝,在临敬殿陛见。"说毕,也不及吃茶,便乘马去了。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飞马来往报信。有两个时辰工夫,忽见赖大等三四个管家喘吁吁跑进仪门报喜,又说"奉老爷命,速请老太太带领太太等进朝谢恩"等语。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凤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妈等皆在一处。听如此信至,贾母便唤进赖大来细问端的。赖大禀道:"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大小姐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速请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去谢恩。"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妆起来。贾母带领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轿入朝。贾赦、贾珍亦换了朝服,带领贾蓉、贾蔷奉侍贾母大轿前往。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
谁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找至秦钟家下看视秦钟,不意被秦业知觉,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自己气得老病发作,三五日光景呜呼死了。秦钟本自怯弱,又值带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见老父气死,此时悔痛无及,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亦未解得愁闷。贾母等如何谢恩,如何回家,亲朋如何来庆贺,宁、荣两处近日如何热闹,众人如何得意,独他一个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
且喜贾琏与黛玉回来,先遣人来报信,明日就可到家,宝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细问原由,方知贾雨村亦进京陛见,皆由王子腾累上保本,此来后补京缺,与贾琏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有师从之谊,故同路作伴而来。林如海已葬入祖坟了,诸事停妥,贾琏方进京的。本该出月到家,因闻得元春喜信,遂昼夜兼程而进,一路俱各平安。宝玉只问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错,果报:"琏二爷和林姑娘进府了。"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后又致喜庆之词。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得超逸了。黛玉又带了许多书籍来,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些纸笔等物分送宝钗、迎春、宝玉等人。宝玉又将北静王所赠鹡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宝玉只得收回,暂且无话。
且说贾琏自回家参见过众人,回至房中。正值凤姐近日多事之时,无片刻闲暇之工,见贾琏远路归来,少不得拨冗接待,房内无外人,便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笑道:"岂敢岂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众丫鬟参拜毕,献茶。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事,又谢凤姐操持劳碌。凤姐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得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她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她的。"
正说着,只听外间有人说话,凤姐便问:"是谁?"平儿进来回道:"姨太太打发了香菱妹子来问我一句话,我已经说了,打发她回去了。"贾琏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见姨妈去,不防和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子撞了个对面,生得好齐整模样。我疑惑咱家并无此人,说话时因问姨妈,谁知就是上京来买的那小丫头,名叫香菱的,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开了脸,越发出挑得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她。"凤姐道:"嗳!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她,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她来如何?那薛老大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这一年来的光景,他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妈打了多少饥荒。也因姨妈看着香菱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呢。故此摆酒请客的费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过了没半月,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语未了,二门上小厮传报︰"老爷在大书房等二爷呢。"贾琏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这里凤姐乃问平儿:"方才姨妈有什么事,巴巴的打发了香菱来?"平儿笑道:"哪里来的香菱,是我借她暂撒个谎。奶奶说说,旺儿嫂子越发连个承算也没了。"说着,又走至凤姐身边,悄悄说道:"奶奶的那利钱银子,迟不送来,早不送来,这会子二爷在家,她却送这个来了。幸亏我在堂屋里撞见,不然时走了来回奶奶,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我们二爷那脾气,油锅里的钱还要找出来花呢,听见奶奶有了这个梯己,他还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赶着接了过来,叫我说了她两句,谁知奶奶偏听见了问我,我就撒谎说香菱来了。"凤姐听了笑道:"我说呢,姨妈知道你二爷来了,忽喇巴的反打发个房里人来了?原来你这蹄子肏鬼。"
说话时,贾琏已进来,凤姐便命摆上酒馔来,夫妻对坐。凤姐虽善饮,却不敢任性,只陪着贾琏。一时贾琏的乳母赵嬷嬷走来。贾琏、凤姐忙让她一同吃酒,令其上炕去,赵嬷嬷执意不肯。平儿等早已炕沿下设下一杌子,又有一小脚踏,赵嬷嬷在脚踏上坐了。贾琏向桌上拣两盘肴馔与她放在杌上自吃。凤姐又道:"妈妈很嚼不动那个,倒没的矼了她的牙。"因向平儿道:"早起我说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烂,正好给妈妈吃,你怎么不拿了去赶着叫她们热来?"又道:"妈妈,你尝一尝你儿子带来的惠泉酒。"赵嬷嬷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钟,怕什么?只不要过多了就是了。我这会子跑了来,倒也不为酒饭,倒有一件正经事,奶奶好歹记在心里,疼顾我些罢。我们这爷,只是嘴里说得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们。幸亏我从小儿奶了你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两个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们些,别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还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应得倒好,到如今还是燥屎。这如今又从天上跑出这样一件大喜事来,哪里用不着人?所以倒是来求奶奶是正经,靠着我们爷,只怕我还饿死了呢。"
凤姐笑道:"妈妈你放心,两个奶哥哥都交给我。你从小儿奶的,你还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着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贴。可是现放着奶哥哥,哪一个不比人强?你疼顾照看他们,谁敢说个'不'字儿?没的白便宜了外人。――我这话也说错了,我们看着是'外人',你却看着'内人'一样呢。"说得满屋里人都笑了。赵嬷嬷也笑个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里跑出青天来了?若说'内人''外人'这些混帐事,我们爷是没有,不过是脸软心慈,搁不住人求两句罢了。"凤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内人'求的他才慈软呢,他在咱们娘儿们跟前才是刚硬呢!"赵嬷嬷笑道:"奶奶说得太尽情了,我也乐了,再吃一杯好酒。从此我们奶奶做了主,我就没的愁了。"
贾琏此时没好意思,只是讪笑吃酒,说'胡说'二字,――"快盛饭来吃碗子,还要往珍大爷那边去商议事呢。"凤姐道:"可是别误了正事。才刚老爷叫你说什么?"贾琏道:"就为省亲。"凤姐忙问道:"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贾琏笑道:"虽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凤姐笑道:"可见当今的隆恩。历来听书、看戏,古时从来未有的。"赵嬷嬷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见上上下下吵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它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原故?"贾琏道:"如今当今贴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来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贵贱上分别的。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因见宫里嫔妃才人等皆是入宫多年,以致拋离父母音容,岂有不思想之理?在儿女思想父母,是分所应当。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儿女,竟不能一见,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锢,不能使其遂天伦之愿,亦大伤天和之事。故启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说椒房眷属入宫,未免有国体仪制,母女尚不能惬怀。竟大开方便之恩,特降谕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谁不踊跃感戴!现今周贵人的父亲已在家里动了工了,修盖省亲别院呢。又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岂不有八九分了?"
赵嬷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这样说,咱们家也要预备接咱们大小姐了。"贾琏道:"这何用说呢!不然,这会子忙的是什么?"凤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见个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偏没造化赶上。"赵嬷嬷道:"嗳哟哟,那可是千载希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那时我爷爷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滇、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
赵嬷嬷道:"那是谁不知道的?如今还有个口号儿呢,说'东海少了白玉床,龙王来请江南王',这说的就是奶奶府上了。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凤姐道:"常听见我们太爷们也这样说,岂有不信的。只纳罕他家怎么就这么富贵呢?"赵嬷嬷道:"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
正说得热闹,王夫人又打发人来瞧凤姐吃了饭不曾。凤姐便知有事等她,忙忙的吃了半碗饭,漱口要走。又有二门上小厮们回:"东府里蓉、蔷二位哥儿来了。"贾琏才漱了口,平儿捧着盆盥手,见他二人来了,便问:"什么话?快说。"凤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人回些什么。贾蓉先回说:"我父亲打发我来回叔叔: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的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已经传人画图样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劳乏,不用过我们那边去,有话明日一早再请过去面议。"贾琏笑着说道:"多谢大爷费心体谅,我就从命不过去了。正经是这个主意才省事,盖得也容易;若采置别处地方去,那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你回去说这样很好,若老爷们再要改时,全仗大爷谏阻,万不可另寻地方。明日一早,我给大爷请安去,再议细话。"贾蓉忙应几个"是"。
贾蔷又近前回说:"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大爷派了侄儿,带领着来管家两个儿子,还有单聘仁、卜固修两个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来见叔叔。"贾琏听了,将贾蔷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这一行么?这个事虽不算甚大,里头大有藏掖的。"贾蔷笑道:"只好学习着办罢了。"
贾蓉在身旁灯影下悄拉凤姐的衣襟,凤姐会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难道大爷比咱们还不会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谁都是在行的?孩子们已长得这么大了,'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大爷派他去,原不过是个坐纛旗儿,难道认真的叫他去讲价钱、会经纪去呢!依我说就很好。"贾琏道:"自然是这样。并不是我驳回,少不得替他筹算筹算。"因问:"这一项银子动那一处的?"贾蔷道:"才也议到这里。赖爷爷说,竟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江南甄家还收着我们五万银子。明日写一封书信会票我们带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幔的使费。"贾琏点头道:"这个主意好。"
凤姐忙向贾蔷道:"既这样,我有两个在行妥当人,你就带他们去办,这个便宜了你呢。"贾蔷忙陪笑说:"正要和婶婶讨两个人呢,这可巧了。"因问名字。凤姐便问赵嬷嬷。彼时赵嬷嬷已听呆了话,平儿忙笑推她,她才醒悟过来,忙说:"一个叫赵天梁,一个叫赵天栋。"凤姐道:"可别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说着便出去了。贾蓉忙赶出来,又悄悄向凤姐道:"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凤姐笑道:"别放你娘的屁!我的东西还没处撂呢,希罕你们鬼鬼祟祟的?"说着一径去了。
这里贾蔷也悄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置来孝敬叔叔。"贾琏笑道:"你别兴头。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写信去告诉你,且不要论到这里。"说毕,打发他二人去了。接着回事的人来,不止三四次,贾琏害乏,便传与二门上,一应不许传报,俱等明日料理。凤姐至三更时分方下来安歇,一宿无话。
次早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府中来,合同老管事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参度办理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齐集,金、银、铜、锡以及土、木、砖、瓦之物,搬运移送不歇。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从北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得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
贾政不惯于俗务,只凭贾赦、贾珍、贾琏、赖大、来升、林之孝、吴新登、詹光、程日兴等几人安插摆布。凡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之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闲暇,不过各处看望看望,最要紧处和贾赦等商议商议便罢了。贾赦只在家高卧,有芥豆之事,贾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写略节;或有话说,便传呼贾琏、赖大等来领命。贾蓉单管打造金银器皿。贾蔷已起身往姑苏去了。贾珍、赖大等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一笔不能写到,不过是喧阗热闹非常而已。暂且无话。
且说宝玉近因家中有这等大事,贾政不来问他的书,心中是件畅事;无奈秦钟之病一日似重一日,也着实悬心,不能乐业。这日一早起来,才梳洗完毕,意欲回了贾母去望候秦钟,忽见茗烟在二门照壁前探头缩脑。宝玉忙出来问他作什么。茗烟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宝玉听说,吓了一跳,忙问道:"我昨儿才瞧了他来了,还明明白白的,怎么就不中用了?"茗烟道:"我也不知道,才刚是他家的老头子特来告诉我的。"宝玉听了,忙转身回明贾母。贾母吩咐:"好生派妥当人跟去,到那里尽一尽同窗之情就回来,不许多耽搁了。"宝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来,车犹未备,急得满厅乱转。一时催促得车到,忙上了车,李贵、茗烟等跟随。来至秦钟门首,悄无一人,遂蜂拥至内室,唬得秦钟的两个远房婶子并几个弟兄都藏之不迭。
此时,秦钟已发过两三次昏了,移床易箦多时矣。宝玉一见,便不禁失声。李贵忙劝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头不受用,所以暂且挪下来松散些。哥儿如此,岂不反添了他的病?"宝玉听了,方忍住近前,见秦钟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宝玉叫道:"鲸兄!宝玉来了。"连叫两三声,秦钟不睬。宝玉又道:"宝玉来了!"
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哪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又记挂着智能尚无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无奈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咤秦钟道:"亏你还是读过书的人,岂不知俗语说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阴间上下都是铁面无私的,不比你们阳间瞻情顾意,有许多的关碍处。"
正闹着,那秦钟的魂魄忽听见"宝玉来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发慈悲,让我回去,和这一个好朋友说一句话就来的。"众鬼道:"又是什么好朋友?"秦钟道:"不瞒列位,就是荣国公的孙子,小名宝玉的。"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来,忙喝骂鬼使道:"我说你们放了他去走走罢,你们断不依我的话,如今只等他请出个运旺时盛的人来才罢。"众鬼见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脚,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电雹,原来见不得'宝玉'二字。依我们愚见,他是阳间,我们是阴间,怕他们也无益于我们。"都判道:"放屁!俗语说得好,'天下官管天下事',阴阳并无二理。别管他阴也罢,阳也罢,敬着没错了的。"众鬼听说,只得将秦魂放回。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怡红院迷路探曲折
诗曰: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
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李贵等好容易劝解半日方住,归时犹是凄恻哀痛。贾母帮了几十两银子,外又另备奠仪,宝玉去吊纸。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别无述记。只有宝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
又不知历几何时,这日贾珍等来回贾政:"园内工程俱已告竣,大老爷已瞧过了,只等老爷瞧了,或有不妥之处,再行改造,好题匾额对联。"贾政听了,沉思一回,说道:"这匾额对联倒是一件难事。论理该请贵妃赐题才是,然贵妃若不亲睹其景,大约亦必不肯妄拟;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一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众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见极是。如今我们有个愚见:各处匾额对联断不可少,亦断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两字、三字、四字,虚合其意,拟了出来,暂且做灯匾联悬了。待贵妃游幸时,再请定名,岂不两全?"贾政听了,笑道:"所见不差。我们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题了,若妥当便用;不妥当时,将雨村请来,令他再拟。"众清客笑道:"老爷今日一拟定佳,何必又待雨村。"贾政笑道:"你们不知,我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于这怡情悦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纵拟了出来,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园亭生色。似不妥协,反没意思。"众清客笑道:"这也无妨。我们大家看了公拟,各举其长,优则存之,劣则删之,未为不可。"贾政道:"此论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大家去逛逛。"说着起身,引众人前往。

贾珍先去园中知会众人。可巧近日宝玉因思念秦钟,忧戚不尽,贾母常命人带他到新园中来戏耍。此时亦才进来,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方转过弯,顶头贾政引着众清客来了,躲之不及,只得一边站了。贾政近因闻得塾掌称赞宝玉专能对对联,虽不喜读书,偏倒有些歪才情似的,今日偶然撞见这机会,便命他跟来。宝玉只得随往,尚不知何意。
贾政刚至园门前,只见贾珍带领许多执事人来,一旁侍立。贾政道:"你且把园门都关上,我们先瞧了外面再进去。"贾珍听说,命人将门关了。贾政先秉正看门。只见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那门栏窗槅,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矶,凿成西番草花样。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墙,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果然不落富丽俗套,自是喜欢。遂命开门,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众清客都道:"好山,好山!"贾政道:"非此一山,一进来,园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则有何趣?"众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说着,往前一望,见白石峻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纵横拱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其中微露羊肠小径。贾政道:"我们就从此小径游去,回来由那一边出去,方可遍览。"
说毕,命贾珍在前引导,自己扶了宝玉,逶迤进入山口。抬头忽见山上有镜面白石一块,正是迎面留题处。贾政回头笑道:"诸公请看,此处题以何名方妙?"众人听说,也有说该题"叠翠"二字,也有说该提"锦嶂"的,又有说"赛香炉"的,又有说"小终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个。原来众客心中早知贾政要试宝玉的功业进益如何,只将些俗套来敷衍。宝玉亦料定此意。贾政听了,便回头命宝玉拟来。宝玉道:"尝闻古人有云:'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况此处并非主山正景,原无可题之处,不过是探景一进步耳。莫若直书'曲径通幽处'这句旧诗在上,倒还大方气派。"众人听了,都赞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远,不似我们读腐了书的。"贾政笑道:"不可谬奖。他年小,不过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罢了。再俟选拟。"
说着,进入石洞来。只见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中。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两边飞楼插空,雕甍绣槛,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俯而视之,则清溪泻雪,石磴穿云,白石为栏,环抱池沿,石桥之港,兽面衔吐,桥上有亭。贾政与诸人上了亭子,倚栏坐了,因问:"诸公以何题此?"诸人都道:"当日欧阳公《醉翁亭记》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贾政笑道:"'翼然'虽佳,但此亭压水而成,还须偏于水题方称。依我拙裁,欧阳公之'泻出于两峰之间',竟用他这一个'泻'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是'泻玉'二字妙。"贾政拈髯寻思,因抬头见宝玉侍侧,便笑命他也拟一个来。宝玉听说,连忙回道:"老爷方才所议已是。但是如今追究了去,似乎当日欧阳公题酿泉用一'泻'字则妥,今日此泉若亦用'泻'字,则觉不甚妥。况此处虽云省亲驻跸别墅,亦当入于应制之例,用此等字眼,亦觉粗陋不雅。求再拟较此蕴籍含蓄者。"贾政笑道:"诸公听此论若何?方才众人编新,你又说不如述古,如今我们述古,你又说粗陋不妥。你且说你的来我听。"宝玉道:"有用'泻玉'二字,则莫若'沁芳'二字,岂不新雅?"贾政拈髯点头不语。众人都忙迎合,赞宝玉才情不凡。贾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对联来。"宝玉听说,立于亭上,四顾一望,便机上心来,乃念道:
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
贾政听了,点头微笑。众人先称赞不已。
于是出亭过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着意观览。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杌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贾政笑道:"这一处倒还罢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说毕,看着宝玉,唬得宝玉忙垂了头。众客忙用话开释,又说道:"此处的匾该题四个字。"贾政笑问:"哪四字?"一个道是"淇水遗风"。贾政道:"俗。"又一个是"睢园雅迹"。贾政道:"也俗。"贾珍笑道:"还是宝兄弟拟一个来。"贾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议论人家的好歹,可见就是个轻薄人。"众客道:"议论得极是,其奈他何?"贾政忙道:"休如此纵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为乱道,先设议论来,然后方许你作。方才众人说的,可有使得的?"宝玉见问,便道:"都似不妥。"贾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宝玉道:"这是第一处行幸之处,必须颂圣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现成的,何必再作。"贾政道:"难道'淇水''睢园'不是古人的?"宝玉道:"这太板腐了。莫若'有凤来仪'四字。"众人都哄然叫妙。贾政点头道:"畜生,畜生,可谓'管窥蠡测'矣!"因命:"再题一联来。"宝玉便念道:
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
贾政摇头说道:"也未见长。"说毕,引众人出来。
方欲走时,忽又想起一事来,因问贾珍道:"这些院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的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临期自然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唤贾琏。
一时,贾琏赶来,贾政问他共有几种,现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贾琏见问,忙向靴桶取靴掖内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绣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湘妃竹帘二百挂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二百挂,墨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说,一面走,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墙头皆中稻茎掩护。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漫然无际。
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篱门去,忽见路旁有一石碣,亦为留题之备。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贾政道:"诸公请题。"众人道:"方才世兄有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妙极,"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妙极,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作一个,不必华丽,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作来,用竹竿挑在树梢。"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还不可养别的雀鸟,只是买些鹅、鸭、鸡类,才都相称了。"贾政与众人都道:"更妙。"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请名方可。"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便是什么字样好?"
大家想着,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命,便说道:"旧诗有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则俗陋不堪了。又有古人诗云:'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众人听了,亦发哄声拍手道:"妙!"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业障!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熟诗,也敢在老先生前卖弄!你方才那些胡说的,不过是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
说着,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喜欢,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矣。"贾政听了道:"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哪里知道这清幽气象。终是不读书之过!"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得固是,但古人常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别的都明白,如何连'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未及说完,贾政气得喝命:"叉出去!"刚出去,又喝命:"回来!"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宝玉只得念道:
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说:"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众人都道:"好景,好景!"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了。"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贾政听了,更批胡说。
于是要进港洞时,又想起有船无船。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亦可以进去。"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荡荡,曲折萦迂。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忽见桃柳中又露出一个条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所房子,无味得很。"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而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飖,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贾政不禁笑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茞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纳姜荨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得宝玉倒退,不敢再说。
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几处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众人笑道:"再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念道是:
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诗云'蘼芜满院泣斜晖'。"众人道:"颓丧,颓丧!"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因念道:
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髯沉音,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则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宝玉听说,便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起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叫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宝玉道:"如此说,匾上则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
吟成荳蔻才犹艳,睡足酴醾梦也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众客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犹觉幽娴活泼。视'书成'之句,竟似套此而来。"贾政笑说:"岂有此理!"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节尚俭,天性恶繁悦朴,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作题,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考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遂忙都劝贾政:"罢,罢,明日再题罢了。"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饶。这是要紧一处,更要好生作来!"
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来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纵不能细观,也可稍览。"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前,见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便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贾政因问:"此闸何名?"宝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芳闸'。"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俱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哪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外抱厦下打就的榻上坐了。贾政因问:"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此?"一客道:'蕉鹤'二字最妙。"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极!"又叹:"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道:"'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只说蕉,则棠无着落;若只说棠,蕉亦无着落。固有蕉无棠不可,有棠无蕉更不可。"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妙。"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
说着,引人进入房内。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得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卍福卍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凌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想头!难为怎么想来!"
原来贾政等走了进来,未进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又有窗暂隔,及到了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再走,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可行;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样,却是一架玻璃大镜相照。及转过镜去,越发见门子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门出去,便是后院;从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说着,又转了两层纱橱锦槅,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宝相。转过花障,则见青溪前阻。众人咤异:"这股水又是从何而来?"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道"迷了路了。"贾珍笑道:"随我来。"仍在前导引,众人随他直由山脚边忽一转,便是平坦宽阔大路,豁然大门前现。众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夺巧之至!"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又不见贾政吩咐,少不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他来,方喝道:"你还不去?难道还逛不足!也不想逛了这半日,老太太必悬挂着。快进去,疼你也白疼了!"宝玉听说,方退了出来。再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林黛玉误剪香袋囊贾元春归省庆元宵
却说宝玉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几个小厮上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了我们,老爷才喜欢,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都亏我们回说喜欢,若不然,老太太叫你进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那些诗比众人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宝玉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一个抱了起来,几个围绕,送至贾母二门前。那时,贾母已命人看了几次,众奶娘、丫鬟跟上来,见过贾母,知不曾难为着他,心中自是喜欢。
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无存,因笑道:"戴的东西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解了去了?"林黛玉听说,走来瞧瞧,果然一件无存,因向宝玉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毕,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她做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宝玉见她生气,便知不妥,忙赶过来,早剪破了。宝玉已见过这香囊,虽尚未完,却十分精巧,费了许多工夫。今见无故剪了,却也可气。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瞧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说着,掷向她怀中便走。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宝玉见她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它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
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众奶娘、丫鬟们忙回说:"在林姑娘房里呢。"贾母听说道:"好,好,好!让他姊妹们一处玩玩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开心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众人答应着。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宝玉笑道︰"你到哪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起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又笑了。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作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只瞧我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亦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物来了。那时,薛姨妈另迁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早已腾挪出来,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又另派家中旧有曾演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着她们带领管理。就令贾蔷总理其日用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得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摸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她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她师父临寂遗言,说她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所以她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她,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她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她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等后话,暂且搁过,此时不能表白。
当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楼拣纱绫;又有人来回,请凤姐开库收金银器皿。连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众,皆一时不得闲的。宝钗便说:"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找探丫头去。"说着,同宝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来闲玩,无话。
王夫人等日日忙乱,直到十月将尽,幸皆全备:各处监管都交清帐目;各处古董文玩,皆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的,自仙鹤、孔雀以及鹿、兔、鸡、鹅等类,悉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像景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十出杂戏来;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了念几卷经咒。贾政方略心意宽畅,又请贾母等进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一些遗漏不当之处了。于是贾政方择日题本。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贾妃省亲。贾府领了此恩旨,益发昼夜不闲,年也不曾好生过得。
展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等,带了许多小太监出来,各处关防,挡围幙;指示贾宅人员何处退,何处跪,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撵逐闲人。贾赦等督率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无人咳嗽。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俱系围幕挡严。正等得不耐烦,忽一太监骑大马而来,贾母忙接入,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刻用过晚膳,未正二刻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刻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凤姐听了道:"既这么着,老太太、太太且请回房,等是时候再来也不迟。"于是贾母等暂且自便,园中悉赖凤姐照理。又命执事人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
一时传人一担一担的挑进蜡烛来,各处点灯。方点完时,忽听外边马跑之声。一时,又十来个太监都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会意,都知道是"来了来了",各按方向站住。贾赦领合族子侄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一对红衣太监骑马缓缓的走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得隐隐细乐之声。一对对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黄金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值事太监捧着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版舆,缓缓行来。贾母等连忙路旁跪下。早飞跑过几个太监来,扶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那版舆抬进大门,入仪门往东去,到一所院落门前,有执拂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抬舆入门,太监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领元春下舆。只见院内各色花灯烂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上面有一匾灯,写着"体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毕,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彩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气象,富贵风流。――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憎、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俗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
且说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忽又见执拂太监跪请登舟,贾妃乃下舆。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得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幙,桂楫兰桡,自不必说。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按:此四字并"有凤来仪"等处,皆系上回贾政偶然一试宝玉之课艺才情耳,何今日认真用此匾联?况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真似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之类,则以为大雅可观,岂《石头记》中通部所表之宁、荣贾府所为哉!据此论之,竟大相矛盾了。诸公不知,待蠢物将原委说明,大家方知。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不同。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贾政闻塾师背后赞宝玉偏才尽有,贾政未信,适巧遇园已落成,令其题撰,聊一试其情思之清浊。其所拟之匾联虽非妙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笔为之,固不费难,然想来倒不如这本家风味有趣。更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因有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宝玉所题之联额。那日虽未曾题完,后来亦曾补拟。
闲文少述,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座太监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听了,即忙移换。一时,舟临内岸,复弃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显"天仙宝境"四大字,贾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于是进入行宫。但见庭燎烧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随侍太监跪启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贾妃点头不语。礼仪太监跪请升座受礼,两陛乐起。礼仪太监二人引贾赦、贾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传谕曰:"免。"太监引贾赦等退出。又有太监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谕曰:"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殿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掌家执事人丁在厅外行礼,及两府掌家执事媳妇领丫鬟等行礼毕。贾妃因问:"薛姨妈、宝钗、黛玉因何不见?"王夫人启曰:"外眷无职,未敢擅入。"贾妃听了,忙命快请。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亦命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寒温。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国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姊妹深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干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请别赐名为幸。"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果进益了。"贾政退出。
贾妃见宝、林二人亦发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软玉一般。因问:"宝玉为何不进见?"贾母乃启:"无谕,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进来。小太监出去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元妃命他进前,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进园来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百般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已而,至正殿,谕免礼归座,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亲捧羹把盏。
元妃乃命传笔砚伺候,亲搦湘管,择其几处最喜者赐名。按其书云:
"顾恩思义"(匾额)天地启宏慈,赤子苍头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此一匾一联书于正殿)"大观园"园之名"有凤来仪"赐名曰"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即名曰"怡红院""蘅芷清芬"赐名曰"蘅芜苑""杏帘在望"赐名曰"浣葛山庄"
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额十数个,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此时悉难全记。又命旧有匾联俱不必摘去。于是先题一绝云: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写毕,向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妹辈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辈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才之长短,亦暂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缚。且喜宝玉竟知题咏,是我意外之想。此中'潇湘馆'、'蘅芜苑'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李纨也勉强凑成一律。贾妃先挨次看姊妹们的。写道是:
旷性怡情匾额迎春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万象争辉匾额探春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辉。
文章造化匾额惜春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文采风流匾额李纨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凝晖钟瑞匾额薛宝钗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文风已着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
世外仙源匾额林黛玉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贾妃看毕,称赏一番,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作一首五言律应景罢了。
彼时宝玉尚未作完,只刚作了"潇湘馆"与"蘅芜苑"二首,正作"怡红院"一首,起草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急忙回身悄推他道:"她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她争驰了?况且蕉叶之说也颇多,再想一个字改了罢。"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宝钗见问,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钱珝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你都忘了不成?"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臆,笑道:"该死,该死!现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来了,真可谓'一字师'了。从此后我只叫你师父,再不叫姐姐了。"宝钗亦悄悄的笑道:"还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认我这姐姐来了。"一面说笑,因说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宝玉只得续成,共有了三首。
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处。想着,便也走至宝玉案旁,悄问:"可都有了?"宝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录前三首罢。赶你写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这首来了。"说毕,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上。贾妃看道:
有凤来仪臣宝玉谨题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
蘅芷清芬蘅芜满净苑,萝薜助芬芳。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轻烟迷曲径,冷翠滴回廊。谁谓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贾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又指"杏帘"一首为前三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另以彩笺誊录出方才一共十数首诗,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贾政又进《归省颂》。元春又命以琼酥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此时贾兰极幼,未达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故无别传。贾环从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
那时,贾蔷带领十二个女戏,在楼下正等得不耐烦,只见一太监飞跑来说:"作完了诗,快拿戏目来!"贾蔷急将锦册呈上,并十二个花名单子。少时,太监出来,只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作尽悲欢情状。刚演完了,一太监执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喜得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作两出戏,不拘哪两出就是了。"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作《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她不过,只得依她作了。贾妃甚喜,命不可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额外赏了两匹宫缎、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食物之类。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又复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忙另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与一般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等例。"乃呈上略节。贾妃从头看了,俱甚妥协,即命照此遵行。太监听了,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鱼"银锞十锭。邢夫人、王夫人二份,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爵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宝玉亦同此。贾兰则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外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是赐与贾母、王夫人及诸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分,金锞一双。其余彩缎百端,金银千两,御酒华筵,是赐东西两府凡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有清钱五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丁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贾妃听了,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挂念,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了。贾妃虽不忍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诸人好容易将贾母。王夫人安慰解劝,搀扶出园去了。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悦。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因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安躲静,独她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玩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子牙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甚至于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远闻巷外。满街之人个个都赞:"好热闹戏,别人家断不能有的!"宝玉见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说笑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枚行令,百般作乐,也不理论,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故也不问。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间才散,因此得空也有去会赌的,也有往亲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饮的,都私散了,待晚间再来;那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这里素日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极画得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她一回。想着,便往书房里来。刚到窗前,闻得房内有呻吟之韵。宝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着胆子,舔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那两个唬开了,抖衣而颤。
茗烟见是宝玉,忙跪求不迭。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头,虽不标致,倒还白净,些微亦有动人之处,羞得脸红耳赤,低头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一语提醒了那丫头,飞也似去了。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是不告诉人的!"急得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茗烟道:"大不过十六七岁了。"宝玉道:"连她的岁属也不问问,别的自然越发不知了。可见她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真新鲜奇文,竟是写不出来的。据她说,她母亲养她的时节做了个梦,梦见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卍字的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卍儿。"宝玉听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她将来有些造化。"说着,沉思一会。
茗烟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茗烟嘻嘻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宝玉道:"不好,仔细花子拐了去。或是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茗烟道:"熟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她在家作什么呢。"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她家。"又道:"若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宝玉道:"有我呢。"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得惊疑不止。连忙抱下宝玉来,在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袭人听了,才放下心来。嗐了一声,笑道:"你也忒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来?"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就只我们两个。"袭人听了,复又惊慌,说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了人,或是遇见了老爷,街上人挤车碰,马轿纷纷的,若有个闪失,也是玩得的!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嬷嬷们打你。"茗烟撅了嘴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花自芳忙劝:"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
袭人之母也早迎了出来。袭人拉了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杌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她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好好的哭什么?"袭人笑道:"何尝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过了。当下宝玉穿著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挂。袭人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服,她们就不问你往哪里去的?"宝玉笑道:"珍大爷那里去看戏换的。"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不是你来的。"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袭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们听着什么意思。"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了下来,向她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说毕,递与她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她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轿,或雇一辆小车,送宝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顶小轿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果子与茗烟,又把些钱与他买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轿,放下轿帘。花、茗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轿,向花自芳道:"须等我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好过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出轿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于是仍进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个样儿了,别的妈妈们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只知嫌人家脏,这是他的屋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她们不着,因此只顾玩,并不理她。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辰睡觉"等语。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一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吃了罢。"说毕,拿匙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李嬷嬷听了,又气又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样坏了。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我的血变的奶,吃得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你们看袭人不知怎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将酥酪吃尽。又一丫头笑道:"她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时常送东西孝敬你老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李嬷嬷道:"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敢是病了?再不然输了?"秋纹道:"她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她气得睡去了。"宝玉笑道:"你别和她一般见识,由她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疼得吐了才好。她吃了倒好,搁在这里倒白遭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床。"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栗子来,自向灯前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里,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她那哪里配穿红的。"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她实在好得很,怎么也得她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袭人道:"那也般配不上。"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她们进来就是了。"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过是赞她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袭人道:"她虽没这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宝贝。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只从我来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得在一处。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宝玉听这话内有文章,不觉吃一惊,忙丢下栗子,问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议,教我再耐烦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我出去的呢。"宝玉听了这话,越发怔了,因问:"为什么要赎你?"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这里的家生子儿,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局?"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袭人道:"从来没这道理。便是朝廷宫里,也有个定例,或几年一选,几年一入,也没有个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了!"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太太,不放你也难。"袭人道:"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个最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设或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我,然或有之;其实我也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有而且多。自我从小儿来了,跟着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几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几年。如今我们家来赎,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也不要,就开恩叫我去呢。若说为服侍得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服侍得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有好的来了,不是没了我就成不得的。"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内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一心只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她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漫说和她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她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她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你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得吃亏,可以行得。如今无故凭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叫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断不肯行的。"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袭人道:"去定了。"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说着,便赌气上床睡去了。
原来,袭人在家听见她母兄要赎她回去,她就说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说:"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也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得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因此哭闹了一阵。
她母兄见她这般坚执,自然必不出来的了。况且原是卖倒的死契,明仗着贾宅是慈善宽厚之家,不过求一求,只怕连身价银一并赏了还是有的事呢。二则,贾府中从不曾作践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亲侍的女孩子们,更比待家下众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样尊重的。因此,他母子两个也就死心不赎了。次后,忽然宝玉去了,他二人又是那般景况,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
如今且说袭人自幼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自是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紧拘管,更觉放荡弛纵,任性恣情,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今见他默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馁堕。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只因怕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为由,混过宝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头们将栗子拿去吃了,自己来推宝玉。
只见宝玉泪痕满面,袭人便笑道:"这有什么伤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宝玉见这话有文章,便说道︰"你倒说说,我还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难说了。"袭人笑道:"咱们素日好处,再不用说。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这上头。我另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便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那时凭我去,我也凭你们爱哪里去就去了。"话未说完,急得袭人忙握他的嘴,说:"好好的,正为劝你这些,倒更说得狠了。"宝玉忙说道:"再不说这话了。"袭人道:"这是头一件要改的。"宝玉道:"改了,再要说,你就拧嘴。还有什么?"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读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但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宝玉笑道:"再不说了,那原是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如今再不敢说了。还有什么?"
袭人道:"再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还有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说。"袭人笑道:"再也没有了。只是百事检点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抬我,也抬不出我去了。"宝玉笑道:"你在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袭人冷笑道:"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坐了,也没甚趣。"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进来,说:"快三更了,该睡了。方才老太太打发嬷嬷来问,我答应睡了。"宝玉命取表来看时,果然针已指到亥正。方从新盥漱,宽衣安歇,不在话下。
至次日清晨,袭人起来,便觉身体发重,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先时还扎挣得住,次后捱不住,只要睡着,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宝玉忙回了贾母,传医诊视,说道:"不过偶感风寒,吃一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开方去后,令人取药来煎好。刚服下去,命她盖上被渥汗。宝玉自去黛玉房中来看视。
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她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她道:"我往哪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去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罢。"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哪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一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与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
黛玉因看见宝玉左边腮上有钮扣大小的一块血渍,便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又道:"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宝玉侧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刚替她们淘漉胭脂膏子,蹭上了一点儿。"说着,便找手帕子要揩拭。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内说道:"你又干这些事了。干也罢了,必定还要带出幌子来。便是舅舅看不见,别人看见了,又当奇事新鲜话儿去学舌讨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又该大家不干净惹气。"
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只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谁带什么香呢!"宝玉笑道:"既然如此,这香是哪里来的?"黛玉道:"连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宝玉摇头道:"未必。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饼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难道我也有什么'罗汉''真人'给我些奇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没有亲哥哥、亲兄弟弄了花儿、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罢了。"
宝玉笑道:"凡我说一句,你就拉上这么些,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从今儿可不饶你了。"说着翻身起来,将两只手呵了两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窝内两肋下乱挠。黛玉素性触痒不禁,宝玉两手伸来乱挠,便笑得喘不过气来,口里说:"宝玉!你再闹,我就恼了。"宝玉方住了手,笑问道:"你还说这些不说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鬓,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没有?"
宝玉见问,一时解不来,因问:"什么'暖香'?"黛玉点头叹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没有'暖香'去配?"宝玉方听出来。宝玉笑道:"方才求饶,如今更说狠了。"说着,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宝玉笑道:"饶便饶你,只把袖子我闻一闻。"说着,便拉了袖子笼在面上,闻个不住。黛玉夺了手道:"这可该去了。"宝玉笑道:"去?不能。咱们斯斯文文的躺着说话儿。"说着,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盖上脸。宝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鬼话,黛玉只不理。宝玉问她几岁上京,路上见何景致古迹,扬州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黛玉只不答。
宝玉只怕她睡出病来,便哄她道:"嗳哟!你们扬州衙门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见他说得郑重,且又正言厉色,只当是真事,因问:"什么事?"宝玉见问,便忍着笑,顺口诌道:"扬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个林子洞。"黛玉笑道:"就是扯谎,自来也没听见这山。"宝玉道:"天下山水多着呢,你哪里知道这些不成?等我说完了,你再批评。"黛玉道:"你且说。"宝玉又诌道:"林子洞里原来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议事,因说:'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熬腊八粥,如今我们洞中果品短少,须得趁此打劫些来方妙。'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子前去打听。一时小耗回报:'各处察访打听已毕,惟有山下庙里果米最多。'老耗问:"米有几样?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仓,不可胜记。果品有五种:一红枣,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实时点耗前去。乃拔令箭问:'谁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又拔令箭问:'谁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领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问:'谁去偷香芋?'只见一个极小极弱的小耗应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众耗见它这样,恐不谙练,且怯懦无力,都不准它去。小耗道:"我虽年小身弱,却是法术无边,口齿伶俐,机谋深远。此去管比它们偷得还巧呢。'众耗忙问:'如何比他它们巧呢?'小耗道:"我不学他们直偷。我只摇身一变,也变成个香芋,滚在香芋堆里,使人看不出,听不见,却暗暗的用分身法搬运,渐渐的就搬运尽了。岂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众耗听了,都道:'妙却妙,只是不知怎么个变法,你先变个我们瞧瞧。'小耗听了,笑道:'这个不难,等我变来。'说毕,摇身就变,竟变了一位最标致美貌的小姐。众耗忙笑道:'变错了,变错了!原说变果子的,如何变出小姐来?'小耗现形笑道:'我说你们没见世面,只认得这果子是香芋,却不知盐课林老爷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来,按着宝玉笑道:"我把你烂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编我呢。"说着,便拧,拧得宝玉连连央告说:"好妹妹,饶我罢,再不敢了!我因为闻你香,忽然想起这个故典来。"黛玉笑道:"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呢!"
一语未了,只见宝钗走来,笑问:"谁说故典呢?我也听听。"黛玉忙让坐,笑道:"你瞧瞧,还有谁!他饶骂了人,还说是故典。"宝钗笑道:"原来是宝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里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该用故典之时,他偏就忘了。有今日记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诗就该记得。眼面前的倒想不起来,别人冷得那样,你急得只出汗。这会子偏又有记性了。"黛玉听了笑道:"阿弥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见对子了。可知一还一报,不爽不错的。"刚说到这里,只听宝玉房中一片声嚷,吵闹起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王熙凤正言弹妒意林黛玉俏语谑娇音
话说宝玉在林黛玉房中说"耗子精",宝钗撞来,讽刺宝玉元宵不知"绿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讥刺取笑。那宝玉正恐黛玉饭后贪眠,一时存了食,或夜间走了困,皆非保养身体之法。幸而宝钗走来,大家谈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和袭人叫嚷呢。那袭人也罢了,你妈妈再要认真排场她,可见老背晦了。"
宝玉忙要赶过来,宝钗忙一把拉住道:"你别和你妈妈吵才是,她老糊涂了,倒要让她一步为是。"宝玉道:"我知道了。"说毕走来,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我抬举起你来,这会子我来了,你大模大样的躺在炕上,见我来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得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她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辨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后来只管听她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辨"病了"、"吃药"等话,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们。"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谁不帮着你呢,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讲。把你奶了这么大,到如今吃不着奶了,把我丢在一旁,逞着丫头们要我的强。"一面说,一面也哭起来。彼时,黛玉、宝钗等也走过来劝说:"妈妈,你老人家担待他们一点子就完了。"李嬷嬷见她二人来了,便拉住诉委屈,将当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酥酪等事,唠唠叨叨说个不清。
可巧凤姐正在上房算完输赢帐,听得后面一片声嚷动,便知是李嬷嬷老病发了,排揎宝玉的人。――正值她今儿输了钱,迁怒于人-便连忙赶过来,拉了李嬷嬷,笑道:"好妈妈,别生气。大节下,老太太才喜欢了一日,你是个老人家,别人高声,你还要管他们呢;难道你反不知道规矩,在这里嚷起来,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说谁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里烧的滚热的野鸡,快来跟我吃酒去。"一面说,一面拉着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着拐棍子,擦眼泪的手帕子。"那李嬷嬷脚不沾地跟了凤姐走了,一面还说:"我也不要这老命了,越性今儿没了规矩,闹一场子,讨个没脸,强如受那娼妇蹄子的气!"后面宝钗、黛玉随着。见凤姐儿这般,都拍手笑道:"亏这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了。"
宝玉点头叹道:"这又不知是哪里的帐,只拣软的排揎。昨儿又不知是哪个姑娘得罪了,上在她帐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道:"谁又不疯了,得罪她作什么!便得罪了她,就有本事承认,不犯着带累别人!"袭人一面哭,一面拉宝玉道:"为我得罪了一个老奶奶,你这会子又为我得罪这些人,这还不够我受的?还只是拉别人。"宝玉见她这般病势,又添了这些烦恼,连忙忍气吞声,安慰她仍旧睡下出汗。又见她汤烧火热,自己守着她歪在旁边,劝她只养着病,别想着些没要紧的事生气。袭人冷笑道:"要为这些事生气,这屋里一刻还站不得哩。但只是天长日久,只管这样,可叫人怎么样才好呢?时常我劝你,别为我们得罪人,你只顾一时为我们那样,他们都记在心里,遇着坎儿,说得好听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流泪,又怕宝玉烦恼,只得又勉强忍着。
一时,杂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药来。宝玉见她才有汗意,不肯叫她起来,自己便端着就枕与他吃了,即命小丫头子们铺炕。袭人道:"你吃饭不吃饭,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会子,和姑娘们顽一会子再回来,我就静静的躺一躺也好。"宝玉听说,只得替她去了簪环,看她躺下,自往上房来。同贾母吃毕饭,贾母犹欲同那几个老管家嬷嬷斗牌解闷,宝玉记着袭人,便回至房中,见袭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时晴雯、绮霰、秋纹、碧痕都寻热闹,找鸳鸯、琥珀等耍戏去了,独见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问道:"你怎不同她们玩去?"麝月道:"没有钱。"宝玉道:"床底下堆着那么些,还不够你输的?"麝月道:"都玩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们,老天拔地,服侍了一天,也该叫她们歇歇了;小丫头子们也是服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她们玩玩去。所以让她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玩笑岂不好?"宝玉笑道:"咱两个作什么呢?怪没意思满的。也罢了,早上你说头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篦头罢。"麝月听了便道:"就是这样。"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钏,打开头发,宝玉拿了篦子替她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原为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也给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她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的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说着,一径出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悄的服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一宿无话。
至次日清晨起来,袭人已是夜间发了汗,觉得轻省了些,只吃些米汤静养。宝玉放了心,因饭后走到薛姨妈这边来闲逛。彼时正月内,学房中放年学,闺阁中忌针黹,都是闲时。贾环也过来玩,正遇见宝钗、香菱、莺儿三个赶围棋作耍,贾环见了,也要玩。宝钗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它意;今儿听他要玩,让他上来坐了一处玩。一磊十个钱,头一回自己赢了,心中十分喜欢。谁知后来接连输了几盘,便有些着急。赶着这盘正该自己掷骰子,若掷个七点便赢,若掷个六点,下该莺儿掷三点就赢了。因拿起骰子来,狠命一掷,一个坐定了五,那一个乱转。莺儿拍着手只叫"ㄠ",贾环便瞪着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转出ㄠ来。贾环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来,然后就拿钱,说是个六点。莺儿便说:"分明是个ㄠ!"宝钗见贾环急了,便瞅莺儿说道:"越大越没规矩,难道爷们还赖你?还不放下钱来呢!"莺儿满心委屈,见宝钗说,不敢则声,只得放下钱来,口内嘟囔说:"一个作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不放在眼里。前儿和宝二爷顽,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下剩的钱,还是几个小丫头子们一抢,他一笑就罢了。"宝钗不等说完,连忙喝断。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便哭了。宝钗忙劝他:"好兄弟,快别说这话,人家笑话你。"又骂莺儿。
正值宝玉走来,见了这般形况,问是怎么了。贾环不敢则声。宝钗素知他家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却不知那宝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着:"兄弟们一并都有父母教训,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况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饶这样还有人背后谈论,还禁得辖治他了。"更有个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意?因他自幼姊妹丛中长大,亲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亲戚之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宝钗等诸人。他便料定,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因有这个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浊物,可有可无。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兄弟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是以贾环等都不怕他,却怕贾母,才让他三分。如今宝钗生怕宝玉教训他,倒没意思,便连忙替贾环掩饰。宝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这里不好,你别处玩去。你天天念书,倒念胡涂了。比如这件东西不好,横竖那一件好,就弃了这件取那个。难道你守着这个东西哭一会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来取乐玩的,既不能取乐,就往别处去寻乐玩去。哭一会子,难道算取乐玩了不成?倒招自己烦恼,不如快去为是。"贾环听了,只得回来。
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哪里垫了踹窝来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说:"同宝姐姐玩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哪里玩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
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说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环兄弟出来,跟我玩去。"贾环素日怕凤姐比怕王夫人更甚,听见叫他,忙唯唯的出来,赵姨娘也不敢则声。凤姐向贾环道:"你也是个没气性的!时常说给你:要吃,要喝,要玩,要笑,只爱同哪一个姐姐、妹妹、哥哥、嫂子玩,就同哪个玩。你不听我的话,反叫这些人教得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着坏心,还只管怨人家偏心。输了几个钱?就这么个样儿!"贾环见问,只得诺诺的回说:"输了一二百。"凤姐道:"亏你还是爷,输了一二百钱就这样!"回头叫丰儿:"去取一吊钱来!姑娘们都在后头顽呢,把他送了玩去。――你明儿再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发人告诉学里,皮不揭了你的!为你这个不尊重,恨得你哥哥牙痒,不是我拦着,窝心脚把你的肠子窝出来了。"喝命:"去罢!"贾环诺诺的跟了丰儿,得了钱,自己和迎春等玩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正和宝钗玩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齐走,瞧瞧她去。"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哪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同你玩,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她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林黛玉见了,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做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会念,又会做,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做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胡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得这么大了。她是才来的,岂有个为她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她?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得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宝玉笑道:"何尝不穿著,见你一恼,我一暴燥,就脱了。"林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ㄠ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她,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史湘云道:"她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她,我就服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我哪里敢挑她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得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她这一遭罢。"林黛玉扳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她,她焉敢说你!"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
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宝玉送她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次日天明,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进去看时,却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她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她盖上。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么?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里送,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哪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哪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她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她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得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哪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她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真气了?"袭人冷笑道:"我哪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再不必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宝玉没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着下去了。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蓬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来着。"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她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的生得十分水秀。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哪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命她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这个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见宝玉用她,她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她们去,又怕她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她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她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意外,便推她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昼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她不应,便伸手替她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宝玉无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着。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了。"宝玉道:"我过哪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的,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服侍你。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宝玉见她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儿病了,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回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她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她作"多姑娘儿"。如今贾琏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她便没事也走两趟去招惹。惹得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她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哪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尽斑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的恩爱,自不必烦絮。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便走至这边房里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她来问你,你倒赌狠!等她回来我告诉她,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贾琏听见,松了手,平儿只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给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一点儿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多添出些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或者有相厚的丢失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一席话,说得贾琏脸都黄了。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装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凤姐笑道:"傻丫头,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说着,寻了样子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喜得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她知道。"口里说着,瞅她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她完事。"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她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得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她又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她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贾琏道:"你不用怕她,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她才认得我呢!她防我像防贼似的,只许她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她就疑惑;她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她见人!"平儿道:"她醋你使得,你醋她使不得。她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她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了,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她,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么?"凤姐笑道:"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说着,也不打帘子,也不让凤姐,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服她了。"凤姐道:"都是你惯得她,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哪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迷贾政悲谶语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她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胡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做就是了。"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她做生日。想来若果真替她做,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贾琏道:"既如此,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凤姐道:"我也这么想着,所以讨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东西,你又怪我不告诉明白你了。"贾琏笑道:"罢,罢!这空头情我不领。你不盘察我就够了,我还怪你!"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史湘云住了两日,便要回去。贾母因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她稳重和平,正值她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她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老库里的体己,这早晚找出这莓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你老人家的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体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得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绑绑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次日便先送过衣服玩物礼去,王夫人、凤姐、黛玉等诸人皆有,随分不一,不须多记。
至二十一日,就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就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她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哪一出?我好点。"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宝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儿就这样行,也叫他们借咱们的光儿。"一面说,一面拉起他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喜欢,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持。命凤姐点。凤姐虽有刑、王夫人在前,但因贾母之命,不敢违拗,且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又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乐,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她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她们不成?她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她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黛玉方点了一出。然后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时,贾母又命宝钗点。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得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搵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得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林黛玉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湘云也笑了。于是大家看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儿的。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凤姐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史湘云接着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不错。一时散了。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做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她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她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她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屈了我。若是别人,那哪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望着我说。我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她,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她,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
宝玉没趣,只得又来寻黛玉。刚到门槛前,黛玉推出来,将门关上。宝玉又不解何意,在窗外只是低声叫"好妹妹"。黛玉总不理他。宝玉闷闷的垂头自审。袭人早知端的,当此时断不能劝。那宝玉只是呆呆的站着。黛玉只当他回去了,便起来开了门,只见宝玉还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关,只得抽身上床躺着。宝玉随进来问道:"凡事都有个原故,说出来,人也不委屈。好好的就恼了,终究是什么原故起的?"黛玉冷笑道:"问得我倒好,我也不知为什么。我原是给你们取笑儿的,拿着我比戏子取笑。"宝玉道:"我并没有比你,我并没有笑,为什么恼我呢?"黛玉道:"你还要比?你还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家比了笑了的还利害呢!"宝玉听说,无可分辨,不则一声。
黛玉又道:"这一节还恕得。再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她和我玩,她就自轻自贱了?她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贫民的丫头,她和我玩,设若我回了口,岂不她自惹人轻贱呢?是这个主意不是?这却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恼她。我恼她,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宝玉见说,方知才与湘云私谈,她也听见了。细想自己原为她二人生隙,在中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功,反已落了两处的贬谤。正合着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因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想到其间,也无庸分辩回答,自己转身回房来。林黛玉见他去了,便知回思无趣,赌气去了,一言也不曾发,不禁自己越发添了气,便说道:"这一去,一辈子也别来,也别说话!"
宝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袭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说,只得以它事来解释,因笑道:"今儿看了戏,又勾出几天戏来。宝姑娘一定要还席的。"宝玉冷笑道:"她还不还,管谁什么相干?"袭人见这话不是往日口吻,因又笑道:"这是怎么说?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们、姊妹们都喜喜欢欢的,你又怎么这个形景了?"宝玉冷笑道:"他们娘儿们、姊妹们喜欢不喜欢,也与我无干。"袭人笑道:"她们既随和,你也随和,岂不大家彼此有趣。"宝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他们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谈及此句,不觉泪下。袭人见此光景,不敢再说。宝玉细想这一句意味,不禁大哭起来,翻身起来至案前,遂提笔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心中自得,便上床睡了。
谁想黛玉见宝玉此番果断而去,故以寻袭人为由,来视动静。袭人笑回道:"已经睡了。"黛玉听说,便要回去。袭人笑道:"姑娘请站住,有一个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话。"说着,便将方才那曲子与偈语悄悄拿来,递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便向袭人道:"作的是玩意儿,无甚关系。"说毕,便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
次日又与宝钗看。宝钗看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快烧了罢!"黛玉笑道:"不该撕,等我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她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她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玩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儿,命你们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个进去。四人听说,忙。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了,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在纸上,一齐封进宫去,娘娘自验是否。"宝钗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齐各揣机心都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在灯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前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都胡乱说猜着了。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说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什么,写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一个枕头,一个兽头。"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越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设于当屋,命她姊妹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于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满。李宫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地下婆娘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去叫他,他不肯来。"婆娘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古怪。"贾政忙遣贾环与两个婆娘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说笑取乐。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话。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不乐。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叫我闷得慌。你要猜谜儿,我便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也得了贾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与贾母猜,道是: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意会,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头说:"快把贺彩送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给你老爷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她姊妹们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头一个写道是: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贾政道:"这是炮竹嗄。"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贾政道:"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贾政道:"这是佛前海灯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灯。"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心内愈思愈闷,因在贾母之前,不敢形于色,只得仍勉强往下看去。只见后面写着七言律诗一首,却是宝钗所作,随念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只是垂头沉思。
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劳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众姊妹不得高兴玩耍,即对贾政道:"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罢,让我们再坐一会,也好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字,又勉强劝了贾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可自在乐一乐罢。"一言未了,早见宝玉跑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一个破得不恰当,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宝钗便道:"还像适才坐着,大家说说笑笑,岂不斯文些儿!"凤姐自里间忙出来插口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日令你寸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叫你也作诗谜儿。若果如此,怕不得这会子正出汗呢。"说得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厮缠。贾母又与李宫裁并众姊妹说笑了一会,也觉有些困倦起来。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了,命将食物撤去,赏给众人。随起身道:"我们安歇罢。明日还是节下,该当早起。明日晚间再玩罢。"于是众人方慢慢的散去。后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话说贾元春自那日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依次抄录妥协,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又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各处选拔精工名匠,在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萍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理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并行头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贾珍又将贾菖、贾菱唤来监工。一日,汤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个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着要打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凤姐因见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势的,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话便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就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实时唤贾琏来。
当下贾琏正同凤姐吃饭,一闻呼唤,不知何事,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凤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还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贾琏道:"果然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贾琏已经笑着去了,到了前面见了贾政,果然是小和尚一事。贾琏便依了凤姐的主意,说道:"如今看来,芹儿倒大大的出息了,这件事竟交与他去管办。横竖照在里头的规例,每月叫芹儿支领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事,听贾琏如此说,便依了。贾琏回到房中告诉凤姐,凤姐即命人去告诉了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两个,感谢不尽。凤姐又作情央贾琏先支三个月的费用,叫他写了领字,贾琏批票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二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了一块,撂与掌秤的人,叫他们吃了茶罢。于是命小厮拿了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了大脚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前,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她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守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别人听了还自犹可,惟宝玉听了这谕,喜得无可不可。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弄那个,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得好似扭股儿糖一般,杀死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曲了你。况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进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过不叫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下站着呢。一见宝玉走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正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姨娘打起帘子,宝玉躬身挨入。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惟有探春、惜春和贾环站了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外头嬉游,渐次疏懒,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园里读书写字。你可好生用心习学,再若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旧坐下。
王夫人摸挲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么?"宝玉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去,天天临睡的时候,叫袭人服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只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晚上想着,打发我吃。"贾政问道:"袭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自在了,便替宝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这样的话,一定是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书,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名字。"王夫人忙又向宝玉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动气。"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做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饭呢。"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儿,带着两个老嬷嬷一溜烟去了。
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立在那里,一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来问道:"叫你作什么?"宝玉告诉她:"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去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林黛玉正在那里,宝玉便问她:"你住哪一处好?"林黛玉正心里盘算这事,忽见宝玉问她,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宝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样,我也要叫你住这里呢。我就住怡红院,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
二人正计较着,就有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二月二十二日子好,哥儿、姐儿们好搬进去。这几日内遣人进去分派收拾。"薛宝钗住了蘅芜苑,林黛玉住了潇湘馆,贾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氏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奶娘亲随丫鬟不算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他曾有几首即事诗,作的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略记几首云:
春夜即事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鹔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女儿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因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越发得了意,镇日家作这些外务。
谁想静中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园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子,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熳之时,坐卧不避,嘻笑无心,哪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茗烟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不能开心,惟有这件,宝玉不曾看见过。想毕,便走去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茗烟又嘱咐他:"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宝玉哪里舍得不拿进园去,踟蹰再三,单把那文理细密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顶上,无人时自己密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在外面书房里。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罢!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幺书?"宝玉见问,慌得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赶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去。真真这是好文章!你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过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的记诵。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着了忙,向前拦住说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也唬得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埋了罢,别提那个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哪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着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黛玉见宝玉去了,又听见众姊妹也不在房,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边,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正没个开交,忽觉背上击了一下,及回头看时,原来是......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妆晨绣夜心无矣,对月临风恨有之。
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她一掌,说道:"你做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傻丫头,唬了我这么一跳。你这会子打哪里来?"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她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她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得好,那一个刺得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果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哪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著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内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粉香油气,禁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宝玉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黏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了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像是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了。"
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觉,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呢。"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说着扳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领命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哪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得黑眉乌嘴的,那里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得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她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哪里有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姐妹们吃毕了饭。宝玉辞了贾赦,同姐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向他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她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跟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它作什么,我哪里有这些工夫说闲话儿呢。明儿一个五更,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需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卜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面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笑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帮衬。我现有一件要紧的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错了这个,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还赶出铺子去。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种不三不四的小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二则你哪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个主见,赚几个钱,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得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还有一亩田、两间房呢是我不成器,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法儿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算计儿。你但凡立得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黑叫驴,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里去了。他那不亏能干,就有一这样的好事儿到他手里了!"贾芸听他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得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娘子说道:"你又胡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得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旧路。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那醉汉骂道:"肏你妈的!瞎了眼睛了,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紧邻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爱吃酒打架。如今正从欠主人家来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没好气,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那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缘故。"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放帐的,你却从没有和我张过口。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利钱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搭包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张口。但只是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像我们这等无能为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回家按例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又放帐给他,使他图赚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青目,这是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你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才是了。天色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舍下,叫她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的要起来,便怎么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了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哪里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来着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说:"已吃过了,给你留了饭在那里。叫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笤帚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去笑问道:"二婶子往哪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头。"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她来,你就不说她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面是笑,不由得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的你娘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极好的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香铺。只因他身上捐着个通判,前儿选了云南不知哪一处,连家眷一齐去,他收了香铺也在这里不开了。便把账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贱发了,像这细贵的货,都分着送了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四两冰片、四两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转买,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大家子,也不过使个几分几钱就挺折腰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进了宫,就是这个端阳节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的用呢。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娘才合式,方不算遭塌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锦匣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节礼、采买香料药饵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一篇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喜欢,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了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来?"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见不得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得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淡话,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霰斋三间书房里来。只见茗烟、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人,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猴头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茗烟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玩去了。正自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茗烟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呢。"贾芸见了茗烟,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了。茗烟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出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了,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罢,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茗烟道:"这是怎么着?"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得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是口里答应着,他那么工夫给你带信儿去呢!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茗烟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果然又来了,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娘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儿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娘。如今婶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娘了,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了。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呢,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是这样,婶娘明儿就派了我罢。"凤姐半晌说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娘,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得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拉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午错的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树。"说毕,命人驾了香车,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翻身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个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亦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着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口角,哪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她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估着叫不着她们,都出去寻伙觅伴的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偏生的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她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著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好头发,挽着个簪(原字为上髟下赞),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看了,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眼见的事一点儿不作,爷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茗烟回他,叫他今日早起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入院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出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她:"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
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她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单让她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禁些,衣服裙子别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拦着帏幙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的那个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的名字,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她"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她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她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她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哪里插得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她。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话说红玉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她,却回身一跑,被门槛子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覆去,一夜无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就有几个丫头来会她去打扫房子地面,提洗脸水。这红玉也不梳洗,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腰内束了一条汗巾子,便来扫地。谁知宝玉昨儿见了红玉,也就留了心。若要直点名唤她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因此心下闷闷的,早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一时下了窗子,隔着纱屉子,向外看得真切,只见好几个丫头在那里扫地,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门,只装着看花儿,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外,似有一个人在那里倚着,却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看不真切。只得又转了一步,仔细一看,可不是昨儿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待要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着,忽见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红玉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她,只得走来。袭人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我们这里的还没有收拾了来呢。"红玉答应了,便往潇湘馆去。正走上翠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上高处都是拦着帏幙,方想起今儿有匠人在里头种树。因转身一望,只见那边远远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红玉待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只得闷闷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回来,无精打彩自向房内倒着去。众人只说她一时身上不爽快,都不理论。
展眼过了一日,原来次日就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见贾母不去,自己也便不去了。倒是薛姨妈同凤姐儿并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且说王夫人见贾环下了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咒>>唪诵唪诵。那贾环正在王夫人炕上坐了,命人点上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一时又叫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倒了一钟茶来递与他。见王夫人和人说话,便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呢!"贾环道:"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嘴唇,向贾环头上戳了一指头,说道:"没良心的!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人正说着,只见凤姐来了,拜见过王夫人。王夫人便一长一短的问她,今儿是那位堂客在那里,戏文如何,酒席好歹等语。说了不多几句话,宝玉也来了,进门见了王夫人,不过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便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搬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道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你还只是揉搓,一会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倒一会子呢。"说着,便叫人拿个枕头来。宝玉听了便下来,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她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睛只向贾环处看。宝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彩霞夺了手道:"再闹,我就嚷了。"
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得见,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儿相离甚近,便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瞎他一大。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蜡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跑上炕去,给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才是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王夫人便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不知道理下流黑心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这不越发上来了!"
那赵姨娘素日虽然也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也不敢露出来;如今贾环又生了事,受这场恶气,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替宝玉来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烫了一溜燎泡,幸而眼睛竟没动。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怕明日贾母问怎么回答,急得又把赵姨娘数落一顿。然后又安慰了宝玉一回,又命取败毒消肿药来敷上。宝玉道:"有些疼,还不妨事。明儿老太太问,就说是我自己烫的罢了。"凤姐笑道:"便说自己烫的,也要骂人为什么不小心看着,叫你烫了。横竖有一场气生的,到明儿凭你怎么说去罢。"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房去后,袭人等见了都慌得了不得。
林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门,就觉闷闷的,没个可说话的人。至晚,正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回来没有,这遍方才说回来,偏生又烫了脸。林黛玉便赶着来瞧,只见宝玉正拿镜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着一脸药。黛玉只当烫得十分利害,忙上来问:"怎么烫了?",要瞧瞧。宝玉见她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不肯叫她看。――知道她的癖性喜洁,见不得这些东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有这件癖性,知道宝玉的心内怕她嫌脏,因笑道:"我瞧瞧烫了哪里了,有什么遮着藏着的!"一面说,一面就凑上来,强搬着脖子瞧了一瞧,问他疼得怎么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黛玉坐了一回,闷闷的回房去了。一宿无话。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然自己承认是自己烫的,不与别人相干,免不得贾母又把跟从的人骂一顿。
过了一日,就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唬一大跳,问起原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回,又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画,又口内嘟嘟囔囔的又持诵了一回,就说道:"管保你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哪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得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中就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道:"这有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那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供奉这位菩萨呢?"马道婆道:"也不值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养之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在大海灯里。这海灯就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是不敢熄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做这件功德的。"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们心愿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南安郡王太妃,她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贾母听了,点头思忖。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点,多舍些不妨;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说:"既这样说,你就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趸来关了去。"马道婆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道:"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之人好施舍。"
说毕,那马道婆又闲话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问安,闲逛了一回。一时来至赵姨娘房内,二人见过,赵姨娘命小丫头倒了茶来与她吃。马道婆因见炕上堆着些零碎绸缎湾角,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道:"可是我正没有鞋面子。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弄一双给我。"赵姨娘听说,叹口气道:"你瞧瞧那里头,还有哪一块是成样的?成了样的东西,也不到我手里来!有的没的都在这里,你不嫌,就挑两块子去。"那马道婆见说,果真便挑了两块袖起来。
赵姨娘问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钱去药王跟前上供,你可收了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赵姨娘叹口气道:"阿弥陀佛!我手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的上个供,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儿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做多大的功德不能?"赵姨娘听了,鼻子里笑了一声,道:"罢,罢,再别说起。如今就是个样儿,我们娘儿们跟得上哪一个!也不是有了宝玉,竟是得了活龙。他还是小孩子家,长得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出两个指头儿来。马道婆会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得忙摇手儿,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看看无人,方进来向马道婆悄悄的说道:"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教她搬送了娘家去,我就不是个人!"
马道婆道:"我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你们心里也不理论,只凭她去。倒也妙。"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她去,难道谁还敢把她怎么样?"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明不敢怎么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时候!"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心里暗暗的欢喜,便问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她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来问我,我哪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还是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曲还犹可,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了法码了。就便是我希图你的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了些,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也胡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说,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又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己,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了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到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的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橱柜里将梯己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道:"这个你先拿了去做香烛供奉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接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脸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正才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鬟进来找道:"奶奶可在这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话下。
却说黛玉因见宝玉近日烫了脸,总不出门,倒时常在一处说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二三篇书,自觉无趣,便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不觉出了院门。一望园中,四顾无人,惟见花光柳影,鸟语溪声。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红院中来,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回廊上围着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有笑声,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时,原来是李宫裁、凤姐、宝钗都在这里呢,一见她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一个!"林黛玉笑道:"今儿齐全,倒像谁下帖子请来的。"凤姐道:"前儿我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去,你往哪去了?"林黛玉笑道:"可是呢,我倒忘了,多谢多谢!"凤姐儿又道:"你尝了可还好不好?"没有说完,宝玉便道:"论理可倒罢了,只是我说不大甚好,也不知别人尝着怎么样,味倒轻,只是颜色不很好。"凤姐道:"那是暹罗进贡来的。我尝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每日吃的呢。"黛玉道:"我吃着好。"宝玉道:"你果然吃着好,把我这个也拿了去罢。"凤姐道:"你真爱吃,我那里还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发丫头取去了。"凤姐道:"不用取去,我叫人送来就是了。我明儿还有一件事求你,一同打发人送来。"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我来了。"凤姐笑道:"我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都一齐笑起来。黛玉便红了脸,一声儿也不言语,回头过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含羞笑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给我们家做了媳妇,你想想-"便指宝玉道:"你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还根基配不上?模样儿配不上,是家私配不上?哪一点还玷辱了谁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宝钗便叫道:"颦儿急了,还不回来坐着!走了倒没意思。"说着便站起来,拉住。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两个人进来瞧宝玉。李宫裁、宝钗、宝玉等都让她两个坐。独凤姐只和黛玉说笑,正眼也不看她们。宝钗方欲说话时,只见王夫人房内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出去呢。"李宫裁听了,忙叫着凤姐等要走。赵、周两个也忙辞了宝玉出去。宝玉道:"我也不能出去,你们好歹别叫舅母进来。"又道:"林妹妹,你先站一站,我和你说一句话。"凤姐听了,回头向黛玉笑道:"有人叫你说话呢。"说着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纨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拉着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此时,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脸红涨起来了,挣着要走。宝玉忽然"嗳哟"了一声,说:"好头疼!"林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只见宝玉大叫一声:"我要死!"将身一纵,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嘴里乱嚷乱叫,说起胡话来了。林黛玉并丫头们都唬慌了,忙去报知贾母、王夫人等。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时,宝玉越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贾母、王夫人见了,唬得抖衣乱颤,且"儿"一声"肉"一声放声恸哭起来。于是惊动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贾琏、贾蓉、贾芸、贾萍、薛姨妈、薛蟠并中一干家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正都没个主见,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越发慌了。周瑞媳妇忙带着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上去抱住,夺下刀来,抬回房去。平儿、丰儿等哭得泪天泪地。贾政等心中也有些烦难,顾了这里,丢不下那里。
别人慌张自不必讲,独有薛蟠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得不堪。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也曾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堪堪日落。王子腾的夫人告辞去后,次日王子腾也来瞧问。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兄弟辈并各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都不见效。他叔嫂二人愈发胡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到夜间,那些婆娘、媳妇、丫头们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夜间派了贾芸等带着小厮们挨次轮班看守。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
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费火,闹得人口不安,也都没有主意。贾赦还各处去寻僧觅道。贾政见都不灵效,着实懊恼,因阻贾赦道:"儿女之数,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强者。他二人之病出于不意,百般医治不效,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罢。"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那里见些效验。看看三日光阴,那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越发连气都将没了。合家人口无不惊慌,都说没了指望,忙着将他二人的后世衣履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这几个人更比诸人哭得忘餐废寝,觅死寻活。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
到了第四日早晨,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些收拾打发我走罢。"贾母听了这话,如同摘去心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了,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些回去罢,也免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世里也受罪不安生。"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帐老婆,谁叫你来多嘴多舌的!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世里受罪不安生?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像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了,我饶哪一个!"一面骂,一面哭。贾政在旁听见这些话,心里越发难过,便喝退赵姨娘,自己上来委婉解劝。一时又有人来回说:"两口棺椁都做齐了,请老爷出去看。"贾母听了,如火上浇油一般,便骂道:"是谁做了棺材?"一叠连声只叫把做棺材的拉来打死。
正闹得天翻地覆,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木鱼声响,念了一句:"南无解冤孽菩萨。"又听说道:"有那人口不安,家宅颠倾,或逢凶险,或中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贾母、王夫人等听见这些话,哪里还耐得住,便命人去快请进来。贾政虽不自在,奈贾母之言如何违拗;又想如此深宅,何得听的如此真切,心中亦是希罕,便命人请了进来。众人举目看时,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与一个跛足道人。只见那和尚是怎生模样: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
看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样: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问道:"你道友二人在哪庙焚修?"那僧笑道:"长官不须多言。因闻得尊府人口不利,故特来医治。"贾政道:"倒有两个人中邪,不知二位有何符水?"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放着希世奇珍,如何倒还问我们要符水?"贾政听这话有意思,心中便动了,因说道:"小儿落草时虽带了一块宝玉下来,上面说能除邪祟,谁知竟不灵验。"那僧笑道:"长官,你哪里知道那物的妙用。只因它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此不灵验了。你今且取它出来,待我们持颂持颂,只怕就好了。"
贾政听说,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接了过来,擎在掌上,长叹一声道:"青埂峰一别,展眼已过十三载矣!人世光阴,如此迅速,尘缘满日,若似弹指!可羡你当时的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却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觅是非。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在一屋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说着回头便走了。贾政赶着还说,让他二人坐了吃茶,要送谢礼,他二人早已出去了。贾母等还只管着人去赶,哪里有个踪影。少不得依言将他二人就安在王夫人卧室之内,将玉悬在门上。王夫人亲身守着,不许别个人进来。
至晚间,他二人竟渐渐的醒来,说腹中饥饿。贾母、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旋熬了米汤来与他二人吃了,精神渐长,邪祟稍退,一家子才把心放下来。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她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惜春问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儿才好些,又要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得可笑不可笑?"黛玉不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那些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不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密意湘馆春困发幽情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服,仍回大观园内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红玉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多日,都渐渐混熟了。那红玉见贾芸手里拿的手帕子,倒像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的。不料那和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要放下,心内又放不下;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姐在屋里没有?"红玉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小丫头名叫佳蕙的,因答说:"在家里,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我好造化!才刚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那里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她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帕子打开,把钱倒了出来,红玉替她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
佳蕙道:"你这一程子心里到底觉怎么样?依我说,你竟家去住两日,请一个大夫来瞧瞧,吃两剂药就好了。"红玉道:"哪里的话,好好的家去作什么!"佳蕙道:"我想起来了,林姑娘生得弱,时常她吃药,你就和她要些来吃,也是一样。"红玉道:"胡说!药也是混吃的?"佳蕙道:"你这也不是个长法儿,又懒吃懒喝的,终久怎么样?"红玉道:"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佳蕙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红玉道:"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事!"
佳蕙点头想了一会,道:"可也怨不得这个地方难站。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说跟着服侍的这些人都辛苦了,如今身上好了,各处还完了愿,叫把跟着的人都按着等儿赏他们。我算年纪小,上不去,不得我也不怨,像你怎么也不算在里头,我心里就不服。袭人哪怕她得十个分儿,也不恼她,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拚不得。可气晴雯、绮霰她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她去。你说可气不可气?"红玉道:"也不犯着气她们。俗语说的'千里搭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这两句话不觉感动了佳蕙的心肠,由不得眼睛红了,又不好意思好端端的哭,只得勉强笑道:"你这话说的却是。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怎么样做衣裳,倒像有几百年的熬煎。"
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回身就跑了。红玉向外问道:"倒是是谁的?也等不得说完就跑,谁蒸下馒头等着你,怕冷了不成!"那小丫头在窗外只说得一声:"是绮大姐姐的。"抬起脚来咕咚咕咚又跑了。红玉便赌气把那样子掷在一边,向抽屉内找笔,找了半天,都是秃了的,因说道:"前儿一枝新笔,放在哪里了?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一面说着,一面出神,想了一会,方笑道:"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便向佳惠道:"你替我取了来。"佳惠道:"花大姐姐还等着我替她抬箱子呢,你自己取去罢。"红玉道:"她等着你,你还坐着闲打牙儿?我不叫你取去,她也不等着你了。坏透了的小蹄子!"说着,自己便出房来,出了怡红院,一径往宝钗院内来。
刚至沁芳亭畔,只见宝玉的奶娘李嬷嬷从那边走来。红玉立住笑问道:"李奶奶,你老人家哪去了?怎打这里来?"李嬷嬷站住,将手一拍道:"你说说,好好的又看上了那个种树的什么云哥儿雨哥儿的,这会子逼着我叫了他来。明儿叫上房里听见,可又是不好。"红玉笑道:"你老人家当真的就依了他去叫了?"李嬷嬷道:"可怎么样呢?"红玉笑道:"那一个要是知道好歹,就回不进来才是。"李嬷嬷道:"他又不痴,为什么不进来?"红玉道:"既是来了,你老人家该同他一齐来,回来叫他一个人乱碰,可是不好呢。"李嬷嬷道:"我有那样工夫和他走?不过告诉了他,回来打发个小丫头子或是老婆子,带进他来就完了。"说着,拄着拐杖一径去了。红玉听说,便站着出神,且不去取笔。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哪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说着一径跑了。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作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不在话下。
这里贾芸随着坠儿,逶迤来至怡红院中。坠儿先进去回明了,然后方领贾芸进来。贾芸看时,只见院内略略有几点山石,种着芭蕉,那边有两只仙鹤在松树下剔翎。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各色仙禽异鸟。上面小小五间抱厦,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上面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贾芸想道:"怪道叫'怡红院',原来匾上是恁样四个字。"正想着,只听里面隔着纱窗子笑说道:"快进来罢。我怎么就忘了你两三个月!"贾芸听得是宝玉的声音,连忙进入房内,抬头一看,只见金碧辉煌,文章闪灼,却看不见宝玉在哪里。一回头,只见左边立着一架大穿衣镜,从镜后转出两个一般大的十五六岁的丫头来说:"请二爷里头屋里坐。"贾芸连正眼也不敢看,连忙答应了。又进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宝玉穿著家常衣服,靸着鞋,倚在床上,拿着本书看。见他进来,将书掷下,早堆着笑立起身来。贾芸忙上前请了安,宝玉让坐,便在下面一张椅子上坐了。宝玉笑道:"只从那日见了你,我叫你往书房里来,谁知接接连连许多事情,就把你忘了。"贾芸笑道:"总是我没福,偏偏又遇着叔叔身上欠安。叔叔如今可大安了?"宝玉道:"大好了。我倒听见说你辛苦了好几天。"贾芸道:"辛苦也是该当的。叔叔大安了,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
说着,只见有个丫鬟端了茶来与他。那贾芸口里和宝玉说着话,眼睛却溜瞅那丫鬟: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著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不是别个,却是袭人。那贾芸自从宝玉病了几天,他在里头混了两天,却把那有名人口认记了一半。他也知道袭人在宝玉房中比别个不同,今见她端了茶来,宝玉又在旁边坐着,便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来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罢了。"宝玉道:"你只管坐着罢。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贾芸笑道:"虽如此说,叔叔房里姐姐们,我怎么敢放肆呢?"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
那宝玉便和他说些没要紧的散话。又说道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那贾芸口里只得顺着他说,说了一会,见宝玉有些懒懒的了,便起身告辞。宝玉也不甚留,只说:"你明儿闲了,只管来。"仍命小丫头子坠儿送他出去。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她"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哪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刚才那个与你说话的,她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她倒叫小红。你问她作什么?"贾芸道:"方才她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她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她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她又问我,她说我替他找着了,她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着了,给我罢。我看她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哪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儿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日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她的谢礼,可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打发了贾芸去后,意思懒懒的歪在床上,似有朦胧之态。袭人便走上来,坐在床沿上推他说道:"怎么又要睡觉?闷得很,你出去逛逛不是?"宝玉见说,便拉她的手笑道:"我要去,只是舍不得你。"袭人笑道:"快起来罢!"一面说,一面拉了宝玉起来。宝玉道:"可往哪里去呢?怪腻腻烦烦的。"袭人道:"你出去了就好了。只管这么葳蕤,越发心里烦腻。"
宝玉无精打彩的,只得依她晃出了房门,在回廊上调弄了一回雀儿,出至院外,顺着沁芳溪看了一回金鱼。只见那边山坡上两只小鹿箭也似的跑来,宝玉不解何意。正自纳闷,只见贾兰在后面拿着一张小弓儿追了下来,一见宝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当出门去了。"宝玉道:"你又淘气了。好好的射它作什么?"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著作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宝玉道:"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
说着,顺着脚一径来至一个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昏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将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宝玉才走上来要搬他的身子,只见黛玉的奶娘并两个婆子却跟了进来说:"妹妹睡觉呢,等醒了再请来。"刚说着,黛玉便翻身向外,坐起来,笑道:"谁睡觉呢?"那两三个婆子见黛玉起来,便笑道:"我们只当姑娘睡着了。"说着,便叫紫鹃说:"姑娘醒了,进来伺候。"一面说,一面都去了。
黛玉坐在床上,一面抬手整理鬓发,一面笑向宝玉道:"人家睡觉,你进来作什么?"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一歪身坐在椅子上,笑道:"你才说什么?"黛玉道:"我没说什么。"宝玉笑道:"给你个榧子吃!我都听见了。"
二人正说话,只见紫鹃进来。宝玉笑道:"紫鹃,把你们的好茶倒碗我吃。"紫鹃道:"哪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袭人来。"黛玉道:"别理他,你先给我舀水去罢。"紫鹃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来再舀水去。"说着倒茶去了。宝玉笑道:"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林黛玉登时撂下脸来,说道:"二哥哥,你说什么?"宝玉笑道:"我何尝说什么。"黛玉便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帐书,也来拿我取笑儿。我成了爷们解闷的。"一面哭着,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宝玉不知要怎样,心下慌了,忙赶上来,笑道:"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告诉去!我再要敢,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正说着,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焦雷一般,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茗烟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是作什么?"茗烟道:"爷快出来罢,横竖是见去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
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时,见是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哪里出来得这么快。"茗烟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恭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也无法了,只好笑,因问说道:"你哄我也罢了,怎么说我父亲呢?我告诉姨娘去,评评这个理,可使得么?"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为求你快些出来,就忘了忌讳这句话。改日你也哄我,说我的父亲就完了。"宝玉道:"嗳,嗳,越发该死了!"又向烟茗道:"反叛肏的,还跪著作什么!"茗烟连忙叩头起来。薛蟠道:"要不是我也不敢惊动,只因明儿五月初三日是我的生日,谁知古董行的程日兴,他不知哪里寻了来的这么粗、这么长粉脆的鲜藕,这么大的大西瓜,这么长一尾新鲜的鲟鱼,这么大的一个暹罗国进贡的灵柏香熏的暹猪。你说,他这四样礼可难得不难得?那鱼、猪不过贵而难得,这藕和瓜亏他怎么种出来的。我连忙孝敬了母亲,赶着给你们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如今留了些,我要自己吃,恐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还配吃,所以特请你来。可巧唱曲儿的一个小子又才来了,我同你乐一天何如?"
一面说,一面来至他书房里。只见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并唱曲儿的都在这里,见他进来,请安的,问好的,都彼此见过了。吃了茶,薛蟠即命人摆酒来。说犹未了,众小厮七手八脚摆了半天,才停当归坐。宝玉果见瓜、藕新异,因笑道:"我的寿礼还未送来,倒先扰了。"薛蟠道:"可是呢,明儿你送我什么?"宝玉道:"我可有什么可送的?若论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或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
薛蟠笑道:"你提画儿,我才想起来了。昨儿我看人家一张春宫,画得着实好。上面还有许多的字,我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好得了不得!"宝玉听说,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画也都见过些,哪里有个'庚黄'?"想了半天,不觉笑将起来,命人取过笔来,在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又问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黄'?"薛蟠道:"怎么看不真!"宝玉将手一撒,与他看道:"别是这两字罢?其实与'庚黄'相去不远。"众人都看时,原来是"唐寅"两个字,都笑道:"想必是这两字,大爷一时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觉没意思,笑道:"谁知他'糖银''果银'的!"
正说着,小厮来回"冯大爷来了"。宝玉便知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来了。薛蟠等一齐都叫"快请"。说犹未了,只见冯紫英一路说笑,已进来。众人忙起席让坐。冯紫英笑道:"好呀!也不出门了,在家里高乐罢。"宝玉、薛蟠都笑道:"一向少会,老世伯身上康健?"紫英答道:"家父倒也托庇康健。近来家母偶着了些风寒,不好了两天。"薛蟠见他面上有些青伤,便笑道:"这脸上又和谁挥拳的?挂了幌子了。"冯紫英笑道:"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我就记了再不怄气,如何又挥拳?这个脸上,是前日打围,在铁网山教兔鹘捎一翅膀。"宝玉道:"几时的话?"紫英道:"三月二十八日去的,前儿也就回来了。"宝玉道:"怪道前儿初三四儿,我在沈世兄家赴席不见你呢。我要问,不知怎么就忘了。单你去了,还是老世伯也去了?"紫英道:"可不是家父去,我没法儿,去罢了。难道我闲疯了,咱们几个人吃酒听唱的不乐,寻那个苦恼去?这一次,大不幸之中又大幸。"
薛蟠众人见他吃完了茶,都说道:"且入席,有话慢慢的说。"冯紫英听说,便立起身来说道:"论理,我该陪饮几杯才是,只是今儿有一件大大要紧的事,回去还要见家父面回,实不敢领。"薛蟠、宝玉众人哪里肯依,死拉着不放。冯紫英笑道:"这又奇了。你我这些年,哪一回有这个道理的?果然不能遵命。若必定叫我领,拿大杯来,我领两杯就是了。"众人听说,只得罢了。薛蟠执壶,宝玉把盏,斟了两大海。那冯紫英站着,一气而尽。宝玉道:"你到底把这个'不幸之幸'说完了再走。"冯紫英笑道:"今儿说得也不尽兴。我为这个,还要特治一东,请你们去细谈一谈;二则还有所恳之处。"说着执手就走,薛蟠道:"越发说得人热剌剌的丢不下。多早晚才请我们,告诉了,也免的人犹疑。"冯紫英道:"多则十日,少则八天。"一面说,一面出门上马去了。众人回来,依席又饮了一回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袭人正记挂着他去见贾政,不知是祸是福,只见宝玉醉醺醺的回来,问其原故,宝玉一一向她说了。袭人道:"人家牵肠挂肚的等着,你且高乐去,也到底打发人来给个信儿。"宝玉道:"我何尝不要送信儿,只因冯世兄来了,就混忘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走进来笑道:"偏了我们新鲜东西了。"宝玉笑道:"姐姐家的东西,自然先偏了我们了。"宝钗摇头笑道:"昨儿哥哥倒特特的请我吃,我不吃空,叫他留着请人送人罢。我知道我的命小福薄,不配吃那个。"说着,丫鬟倒了茶来,吃茶说闲话儿,不在话下。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黛玉便以手扣门。
谁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正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她们彼此玩耍惯了,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她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她,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必定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不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
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那林黛玉正自啼哭,忽听"吱喽"一声,院门开处,不知是哪一个出来。且看下回。
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话说林黛玉正自悲泣,忽听院门响处,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一群人送了出来。待要上去问着宝玉,又恐当着众人问,羞了他倒不便,因而闪过一旁,让宝钗去了,宝玉等进去关了门,方转过来,犹望着门洒了几点泪。自觉无味,便转身回来,无精打彩的卸了残妆。
紫鹃、雪雁素日知道她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便常常的自泪自干的。先时还解劝,怕她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屈,用话来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理,由她去闷坐,只管睡觉去了。那林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三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且说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等并大姐、香菱与众丫鬟们在园内玩耍,独不见林黛玉。迎春因说道:"林妹妹怎么不见?好个懒丫头!这会子还睡觉不成?"宝钗道:"你们等着,我去闹了她来。"说着便丢下众人,一直往潇湘馆来。正走着,只见文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也来了,见宝钗问了好,说了一回闲话。宝钗回身指道:"她们都在那里呢,你们找去罢。我叫林姑娘去就来。"说着便往潇湘馆来。忽然抬头见宝玉进去了,宝钗便站住,低头想了一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一处长大,他二人间多有不避嫌疑之处,嘲笑喜怒无常;况且黛玉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此刻自己也跟了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倒是回来的妙。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
忽见面前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的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倒引得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的滴翠亭,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亭子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周围都是雕镂隔子糊着纸。
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道:"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说道:"你拿了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们的东西,自然该还的。叫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就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隔子都推开了,便是有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玩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儿,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她素昔眼空心大,最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她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又是钻在那山子洞里去。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么样。
谁知红玉听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的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她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怎么样呢?"二人正说着,只见文官、香菱、司棋、待书等上亭子来了。二人只得掩住这话,且和她们玩笑。
只见凤姐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红玉,红玉连忙弃了众人,跑至凤姐跟前,堆着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凤姐打量了一打量,见她生得干净俏丽,说话知趣,因说道:"我的丫头今儿没跟进来。我这会子想起一件事来,要使唤个人出去,可不知你能干不能干,说得齐全不齐全?"红玉道:"奶奶有什么话,只管吩咐我说去。若说不齐全,误了奶奶的事,凭奶奶责罚罢了。"凤姐笑道:"你是哪房里的?我使你出去,他回来找你,我好替你答应。"红玉道:"我是宝二爷房里的。"凤姐听了笑道:"嗳哟!你原来是宝玉房里的,怪道呢。也罢了,等他问,我替你说。你到我家,告诉你平姐姐:外头屋里桌子上汝窑盘子架儿底下放着一卷银子,那是一百二十两,给绣匠的工价,等张材家的来要,当面称给他瞧了,再给他拿去。再里头屋里床上间有一个小荷包拿了来给我。"
红玉听说,撤身去了。回来只见凤姐不在这山坡子了。因见司棋从山洞里出来,站着系裙子,便赶上来问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哪里去了?"司棋道:"没理论。"红玉听了,又往四下里看,只见那边探春、宝钗在池边看鱼。红玉便走来陪笑问道:"姑娘们可看见二奶奶没有?"探春道:"往大奶奶院里找去。"红玉听了,才往稻香村来,顶头只见晴雯、绮霰、碧痕、紫绡、麝月、待书、入画、莺儿等一群人来了。晴雯一见了红玉,便说道:"你只是疯罢!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爖,就在外头逛。"红玉道:"昨儿二爷说了,今儿不用浇花,过一日再浇罢。我喂雀儿的时侯,姐姐还睡觉呢。"碧痕道:"茶炉子呢?"红玉道:"今儿不该我爖的班儿,有茶没茶别问我。"绮霰道:"你听听她的嘴!你们别说了,让她逛去罢。"红玉道:"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才使唤我说话取东西去的。"说着将荷包举给她们看,方没言语了,大家分路走开。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她兴得这样!这一遭儿半遭儿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的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儿上才算得。"一面说着去了。
这里红玉听说,也不便分证,只得忍着气来找凤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见凤姐在那里和李氏说话儿呢。红玉便上来回道:"平姐姐说,奶奶刚出来了,他就把银子收起来了,才张材家的来讨,当面称了给她拿去了。"说着将荷包递了上去,又道:"平姐姐叫回奶奶说:旺儿进来讨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的。平姐姐就把那话按着奶奶的主意打发他去了。"凤姐笑道:"她怎么按我的主意打发去了?"红玉道:"平姐姐说:我们奶奶问这里奶奶好。原是我们二爷不在家,虽然迟了两天,只管请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们奶奶还会了五奶奶来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儿打发了人来说,舅奶奶带了信来了,问奶奶好,还要和这里的姑奶奶寻两丸延年神验万全丹。若有了,奶奶打发人来,只管送在我们奶奶这里。明儿有人去,就顺路给那边舅奶奶带去的。"
话未说完,李氏道:"嗳哟哟!这话我就不懂了。什么'奶奶''爷爷'的一大堆。"凤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这是四五门子的话呢。"说着又向红玉笑道:"好孩子,倒难为你说得齐全。别像她们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随手使的几个人之外,我就怕和她们说话。她们必定把一句话拉长了作两三截儿,咬文咬字,拿着腔儿,哼哼唧唧,急得我冒火。先时我们平儿也是这么着,我就问着她: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说了几遭,才好些儿了。"李宫裁笑道:"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凤姐又道:"这个丫头就好。方才说话虽不多,听那口声就简断。"说着又向红玉笑道:"你明儿服侍我去罢。我认你作女儿,我再调理调理,你就出息了。"
红玉听了,扑哧一笑。凤姐道:"你怎么笑?你说我年轻,比你能大几岁,就作你的妈了?你别做春梦呢!你打听打听,这些人都比你大的大的,赶着我叫妈,我还不理呢!"红玉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笑奶奶认错了辈数了。我妈是奶奶的女儿,这会子又认我作女儿。"凤姐道:"谁是你妈?"李宫裁笑道:"你原来不认得她?她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十分诧异,因笑问道:"哦!原来是他的丫头!"又笑道:"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双天聋地哑。哪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你十几岁了?"红玉道:"十七了。"又问名字,红玉道:"原叫红玉的,因为重了宝二爷,如今叫红儿了。"
凤姐听了,将眉一皱,把头一回,说道:"讨人嫌得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说道:"既这么着,上月我还和她妈说,'赖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这府里谁是谁,你替我好好的挑两个丫头我使',她一般的答应着。她饶不挑,倒把她这女孩子送了别处去。难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她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得她妈!"凤姐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和宝玉说,叫他再要人,叫这丫头跟我去。可不知本人愿意不愿意?"红玉笑道:"愿意不愿意,我们不敢说。只是跟着奶奶,我们也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刚说着,只见王夫人的丫头来请,凤姐便辞了李宫裁去了。红玉回怡红院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林黛玉因夜间失寐,次日起迟了,闻得众姊妹都在园中作饯花会,恐人笑痴懒,连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只见宝玉进门来了,笑道:"好妹妹,昨儿可告我不曾?教我悬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头叫紫鹃道:"把屋子收拾了,下一扇纱屉;看那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放下来,拿狮子倚住;烧了香,就把炉罩上。"一面说一面仍往外走。宝玉见她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哪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自己猜疑:看起这个光景来,不像是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来得晚了,又没有见她,再没有冲撞了她的去处了。一面想,一面走,又由不得随后面追了来。
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鹤舞,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整整三天没见了。"宝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道:"宝哥哥,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宝玉听说,便跟了她,来到一棵石榴树下。探春因说道:"这几天老爷可叫你没有?"宝玉道:"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书籍、卷册,好轻巧玩意儿,给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那些!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条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子,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我喜欢得什么似的,谁知她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两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像上回的鞋做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个故事来了: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见了老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做的。我哪里敢提'三妹妹'三个字,我就回说是前儿我生日,是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半日还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作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得抱怨得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见,且作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你说这话胡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有事,做一双半双的,爱给哪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她气的?"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她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胡涂了!她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她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兄弟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她,但她忒昏愦得不像了!还有笑话儿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玩的东西。过了两天,她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她就抱怨起我来,说我攒了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屋里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完了,来罢。显见得是哥哥妹妹了,丢下别人,且说梯己去。我们听一句儿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她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她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她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待我送了去,明儿再问着她。"说着,只见宝钗约着她们往外头去。宝玉道:"我就来。"说毕,等她二人去远了,便把那花兜了起来,登山渡水,过柳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处。,犹未转过山坡,只听山坡那边有呜咽之声,一行数落着,哭得好不伤感。宝玉心中想道:"这不知是那房里的丫头,受了委曲,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她哭道是: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要知端详,且看下回。
第二十八回
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至次日,又可巧遇见饯花之期,正是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见是黛玉之声,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正是:
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黛玉正自悲伤,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些痴病,难道还有一个痴子不成?"想着,抬头一看,见是宝玉。林黛玉看见,便道:"啐!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长叹了一声,自己抽身便走了。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见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林黛玉在前头走,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住。我知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后撂开手。"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从此撂开手",这话里有文章,少不得站住说道:"有一句话,请说来。"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日怎么样?"宝玉叹道:"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气,我替丫头们想到了。我心里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倒把外四路的什么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心坎儿上,倒把我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个心,弄得我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滴下眼泪来。
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形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她这般形景,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凭着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便有一二分错处,你倒是或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两句,打我两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是。就便死了,也是个屈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申明了缘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么说,昨儿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要是这么样,立刻就死了!"林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林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想必是你的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她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宝姑娘来,什么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岂不大了!"说着抿着嘴笑。宝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二人正说话,只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
王夫人见了林黛玉,因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林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生得弱,所以禁不住一点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她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麦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只记得有个'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扎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么'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菩萨散'了!"说得满屋里人都笑了。宝钗笑道:"想是天王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今我也胡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胡涂,都是叫'金刚''菩萨'支使胡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的。"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日就叫人买些来。"宝玉笑道:"这些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还不够,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诸如此类都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前儿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笑着摇手儿说:"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我撒谎。"说着一回身,只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在脸上画着羞他。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是撒谎,这倒是有的。上日薛大哥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作什么,他说是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他什么药,他说是宝兄弟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没工夫听。他说:"不然我也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定要头上带过的,所以来和你寻。"他说:"妹妹,若没散的,花儿上也得,掐下来,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妹妹穿了来。"我没法儿,把两枝珠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了一块三尺大红上用库纱去,乳钵乳了隔面子呢。"凤姐说一句,那宝玉念一句佛,说:"太阳在屋里呢!"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太太想,这不过是将就呢。正经按那方子,这珍珠宝石定要在古坟里的,有那古时富贵人家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哪里为这个去刨坟掘墓,所以只要活人戴过的,也可以使得。"王夫人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花的!就是坟里有这个,人家死了几百年,如今翻尸盗骨的,作了药也不灵!"
宝玉向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脸望着黛玉说,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姐不替他圆谎,他直问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笑道:"太太不知道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那薛大哥哥的事,她就不知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羞我,打量是我撒谎呢。"
说着,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黛玉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炕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她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她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宝玉吃了茶,便出来,直往西院走。可巧走到凤姐儿院前,只见凤姐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正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跟了进来。到了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匹、蟒缎四十匹、上用纱各色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凤姐道:"你只管写上,横竖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收起来,笑道:"还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你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红玉,我和你说说,要叫了来使唤,也总没说得,今儿见你,才想起来。"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得很,姐姐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她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说着便要走。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话说。"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我回来罢。"说着,便来至贾母这边,已经都吃完饭了。贾母因问他:"跟着你母亲吃了什么好的了?"宝玉笑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妹妹在哪里?"贾母道:"里头屋里呢。"
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她的。有一个丫头道:"这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它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它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会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见黛玉裁剪,因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的?"说着便走了。林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去逛逛再裁不迟。"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裁的?"黛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听了,方欲说话,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你呢"。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
宝玉出来到外头,只见茗烟说道:"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自己便往书房里来。茗烟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出来个老婆子,茗烟上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道:"你娘的屄!倒好,宝二爷如今在园子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子里,你又跑了这里来带信儿!"茗烟听了笑道:"骂得是,我也胡涂了。"说着一径往东边二门前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茗烟将原故说了。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才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与茗烟。回到书房里,宝玉换了,命人备马,只带着茗烟、锄药、双瑞、双寿四个小厮,一径来到冯紫英家门口。
有人报与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在那里久候,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并唱小旦的蒋玉菡、锦香院的妓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所言幸与不幸之事,我昼悬夜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姑表兄弟倒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一饮,恐又推托,故说下这句话。今日一邀即至,谁知都信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紫英先命唱曲儿的小厮过来让酒,然后命云儿也来敬。
那薛蟠三杯下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梯己新样儿的曲子唱个我听,我吃一坛如何?"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记挂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縻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话。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来,如此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与人斟酒。"冯紫英、蒋玉菡等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干,说道:"如今要说悲、愁、喜、乐四字,都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字原故。说完了,饮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时样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未等说完,先站起来,拦住道:"我不来,别算我。这竟是捉弄我呢!"云儿便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亏你天天吃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如!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罚上几杯,哪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给人斟酒不成?"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可治,只得坐了,听宝玉先说,宝玉便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
众人听了都道:"说得有理。"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道:"如何该罚?"薛蟠道:"他说的我通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才是该罚呢。"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拋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无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听冯紫英说道:
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蟋蟀。
说毕,端起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令完,下该云儿。云儿便说道:
女儿悲,将来终身指靠谁?
薛蟠叹道:"我的儿,有你薛大爷呢,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她,别混她!"
云儿又道:
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
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吩咐他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言者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道:
女儿喜,情郎不舍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
说完便唱道:
荳蔻开花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不得进去,爬到花儿上打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了,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英笑道:"悲什么?快说来。"薛蟠登时急得眼睛铃铛一般,瞪了半日,才说道:"女儿悲......"又咳嗽了两声,说道:
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当忘八,她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得弯腰,说道:"你说得很是,快说底下的。"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么愁?"薛蟠道:
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
众人呵呵笑道:"该罚,该罚!这句更不通,先还可恕。"说着便要筛酒。宝玉笑道:"押韵就好。"薛蟠道:"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才罢了。云儿笑道:"下两句越发难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的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
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
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韵?"薛蟠又道:
女儿乐,一根鸡(原字为左毛右几)巴(原字为左毛右巴)往里戳。
众人听了,都回头道说道:"该死,该死!快唱了罢。"薛蟠便唱道:
一个蚊子哼哼哼。
众人都怔了,说道:"这是个什么曲儿?"薛蟠还唱道:
两个苍蝇嗡嗡嗡。
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作哼哼韵。你们要懒待听,连酒底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于是蒋玉菡说道:
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
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真也着。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可巧只记得这句,幸而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便饮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
众人倒都依了,完令。薛蟠又跳了起来,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念起宝贝来?"蒋玉菡怔了,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念来。"蒋玉菡只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着,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道:"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与蒋玉菡等不知原故,犹问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菡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外解手,蒋玉菡便随了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菡又陪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搭着他的手,叫他:"闲了,往我们这里来。还有一句话借问,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的,他在哪里?如今名驰天下,我独无缘一见。"蒋玉菡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便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与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方系上,还是簇新的,聊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着,将系小衣儿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递与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来的,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昨日北静王给我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自己系的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松花汗巾解了下来,递与琪官。二人方束好,只见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见薛蟠跳了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吃,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才解开了。于是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子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睡觉时,只见腰里一条血点似的大红汗巾子,袭人便猜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再要说上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无话。
至次日天明起来,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晓得,你瞧瞧裤子上。"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便知是宝玉夜间换了,忙一顿把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玉见她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只得系上。过后,宝玉出去,终久解下来,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不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道:"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她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作了主,打发她去了。"宝玉道:"很是。我已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儿贵妃差了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来,将昨日的所赐之物取了出来,只见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道:"别人的也都是这么个?"袭人道:"老太太的多着一个香如意、一个玛瑙枕。太太、老爷、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如意。你的同宝姑娘的一样。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别人都没了。大奶奶、二奶奶她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两个锭子药。"宝玉听了,笑道:"这是怎么个原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同我的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份一份的写着签子,怎么就错了!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来着,我去拿了来了。老太太说,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说着便叫:"紫绡,来拿了这个到林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爱什么留下什么。"紫绡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林姑娘说了,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
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林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林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丢开,又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宝玉听她提出"金玉"二字来,不觉心动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林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了疑,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说什么誓!管你什么金什么玉的呢!"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要有第五个人,我也说个誓。"黛玉道:"你也不用说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的。"黛玉道:"昨儿宝丫头不替你圆谎,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
正说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会,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在这里呢。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了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她,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得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她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宝钗见他怔了,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丢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着门槛子,嘴里咬着手帕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儿吹,怎么又站在那风口里呢?"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屋里呢。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一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哪里呢?我也瞧瞧。"林黛玉道:"我才出来,他就'忒儿'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向宝玉脸上甩来。宝玉不防,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甩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一跳,问是谁。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姐要看呆雁,我比给她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遂约着宝钗、宝玉、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就不去!"凤姐儿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打发人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打扫干净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去。这些日子也闷得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贾母听说,笑道:"既这么着,我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情好了!就只是我又不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楼上,你在旁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这边来立规矩,好不好?"凤姐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又向宝钗道:"你也去逛逛,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她们姊妹去逛。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着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贾母如此说,遂笑道:"还是这么高兴。"因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去的,只管初一跟了老太太逛去。"这句话一传开了,别人都还可以,只是那些丫头们天天不得出门槛儿的,听了这话,谁不爱去。便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她也百般的撺掇了去,因此李宫裁等都说去。贾母越发心中欢喜,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置,都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凡执事人等,闻得是贵妃作好事,贾母亲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况是端阳节间,因此凡动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一样。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独坐一乘八人大亮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桔,探春的丫头待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是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再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宝玉骑着马,在贾母轿前。街上的人都站在两边。
将至观前,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笏披衣,带领众道士在路旁请安。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贾母在轿内因看见有守门大帅并千里眼、顺风耳、当方土地、本境城隍各位泥胎圣像,便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知道鸳鸯等在后面,赶不上来搀贾母,自己下了轿,忙要上来搀。可巧有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剪筒,照管剪各处的蜡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个筋斗,骂道:"野牛肏的,朝哪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得风雨不透,但见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拿!打,打,打!"
贾母听了,忙问道:"是怎么了?"贾珍忙出来问。凤姐儿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灯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惯了,哪里见得这个势派。可怜见的,倘或一时唬着了他,他老子娘岂不疼得慌?"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来。那孩子还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颤。贾母命贾珍拉他来,叫他不要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通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怜见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儿,带他去罢。给他些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为了他。"贾珍答应了,领他去了。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一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去,给他几百钱,不要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几个,领了下去。
贾珍站在阶矶上,因问:"管家在哪里?"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扣着帽子跑了来,到贾珍跟前。贾珍道:"虽说这里地方大,今儿不承望来这么些人。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往你的院子里去;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ㄠ儿们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同两边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不知道,今儿小姐、奶奶们都出来了,一个闲人也不许到这里来!"林之孝忙答应"晓得",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一声未了,只见贾蓉扣着纽子从钟楼里跑了出来。贾珍道:"你瞧瞧他,我这里也还没敢说热,他倒乘凉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得,有个小厮便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又道:"问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道:"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乘凉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说。那贾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亦且连贾璜、贾扁(原字为所玉右扁)、贾琼等也都忙戴了帽子,一个一个从墙根下慢慢的溜上来。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著作什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同姑娘们都来了,叫她们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连声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不知作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马也拉不来。"待要打发小子去,又恐怕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去,只见张道士站在旁边陪笑说道:"我论理比不得别人,应该在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贾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府国公的替身儿,后又作了"道录司"的正堂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他为"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凡夫人、小姐都是见的。今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子还挦了呢!还不跟我进来。"那张道士呵呵大笑,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道:"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道:"搀过来。"贾珍忙去搀了过来。那张道士先呵呵笑道:"无量寿佛!老祖宗一向福寿康宁?众位奶奶小姐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万福万寿,小道也还康健。别的倒罢,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日,我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得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怎么说不在家?"贾母笑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谁知宝玉解手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忙抱住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我前日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作的诗,都好得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说哥儿不大喜欢读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流下泪来。贾母听说,也由不得满脸泪痕,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像他爷爷。"
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老爷也记不清楚了。"说毕,呵呵又一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看见一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生得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寻亲事了。若论这个小姐模样儿,聪明智能,根基家当,倒也配得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老太太的示下,才敢向人去张口。"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点儿再定罢。你可如今也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也罢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你也不换了去。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我要不给你,又怕你那老脸上过不去。"张道士呵呵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看见奶奶在这里,也没道多谢。符早已有了,前日原要送去的,不料娘娘来作好事,就混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待我取来。"说着跑到大殿上去,一时拿了一个茶盘子,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方欲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用个盘子托着。"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儿笑道:"你只顾拿出盘子来,倒唬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像是和我们化布施来了。"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撑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凤姐儿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
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却不为化布施,倒要将哥儿的这玉请了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并徒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就带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岂不省事?"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八十多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也健朗;二则外面的人多,气味难闻,况是个暑热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受了腌臜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了出去。
这里贾母与众人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送了玉来了。"刚说着,只见张道士捧了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见了哥儿的玉,实在可罕,都没什么敬贺之物,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愿意为敬贺之礼。哥儿便不希罕,只留着在房里顽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断不收的。"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心,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若不留下,岂不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像是门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大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们捧了这个,跟我出去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倒说得是。"张道士又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希奇,到底也是几件器皿。若给了乞丐,一则与他们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穷人,何不就散钱与他们。"宝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间拿钱施舍罢了。"说毕,张道士方退出。
这里贾母与众人上了楼。贾母在正面楼上坐了,凤姐等占了东楼,众丫头等在西楼,轮流伺候。贾珍一时来回:"神前拈了戏,头一本《白蛇记》。"贾母问"《白蛇记》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是汉高祖斩蛇方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床笏》。"贾母笑道:"这倒是第二本上?也罢了。神佛要这样,也只得罢了。"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贾珍退了下来,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旁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贺物,自己将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翻弄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象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戴着这么一个。"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她这么往我们家,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她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她在别的上,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戴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不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玩,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戴。"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贾蓉的妻子婆媳两个来了,彼此见过,贾母方说:"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没说了,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了来。凤姐儿听见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道:"嗳呀!我就不防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得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冯家的两个管家娘子上楼来了。冯家的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因此虽看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家,今儿乐得还去逛逛。"那贾母因昨日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不再见张道士了,别人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林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意不去了。凤姐儿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林黛玉又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去吃,不时来问。黛玉又怕他有个好歹,因说道:"你只管看你的戏去,在家里作什么?"宝玉因昨日张道士提亲,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因想道:"别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她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了百倍。若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比往日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道:"我白认得了你。罢了,罢了!"林黛玉听说,便冷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白认得了我,我哪里像人家,有什么配得上呢!"宝玉听了,便向前来直问到脸上:"你这么说,是安心咒我天诛地灭?"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我还为这个赌了几回咒,今儿你到底又准我一句。我便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黛玉一闻此言,方想起上日的话来。今日原是自己说错了,又是着急,又是羞愧,便颤颤兢兢的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我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阻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来煞性子。"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噎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了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
看来两个人原本是一个心,但都多生了枝叶,反弄成两个心了。那宝玉心里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可见你方和我近,不和我远。"那林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你好我就好,你何必为我而自失。殊不知你失我自失。可见你是不叫我近你,有意叫我远你了。"如此看来,却都是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如此之话,皆他二人素习所存私心,也难备述。
如今只述他们外面的形容。那宝玉又听见她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说不出话来,便赌气向颈上抓下通灵宝玉来,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捞什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风没动。宝玉见没摔碎,便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道:"何苦来!你又摔砸那哑吧对象。有砸它的,不如来砸我!"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都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力砸玉,忙上来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得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夺了下来。宝玉冷笑道:"我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
袭人见他脸都气黄了,眉眼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同妹妹拌嘴,不犯着砸它。倘或砸坏了,叫她心里脸上怎么过得去!"林黛玉一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烦恼,方才吃的香薷饮解暑汤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用手帕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手帕子吐湿。雪雁忙上来捶。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着些。才吃了药好些,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了吐出来。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过得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不如一紫鹃。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同她较证,这会子她这样光景,我又替不了她。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袭人见他两个哭,由不得守着宝玉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待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又恐宝玉有什么委曲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林黛玉。不如大家一哭,就丢开手了,因此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也由不得伤心起来,也拿手帕子擦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
一时,袭人勉强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黛玉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就剪。袭人、紫鹃刚要夺时,已经剪了好几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向林黛玉道:"你只管剪,我横竖不戴它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她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她们。那贾母、王夫人见她们忙忙的作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了什么大祸,一齐进园来瞧他兄妹。袭人急得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服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了!"因此,将她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话,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宝玉去了,方才平复。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来请贾府诸人。宝玉因得罪了林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彩的,哪里还有心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见他不去,心里想道:"他是好吃酒看戏的,今日反不去往他家,自然是因为昨儿气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戴。"因而心中十分后悔。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得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哪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泪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
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日家里小厮们和他们的姊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听见了,还骂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子们的心肠。今儿你也这么着了。明儿初五,大节下,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一定弄得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陪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样,这么也好,那么也好。"那宝玉听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度其意,乃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林黛玉正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黛玉听了道:"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来一日两三遭。"又问道:"大好了?"紫鹃道:"身上倒好了些,只是心里的气不大好。"宝玉笑道:"我晓得有什么气。"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林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了,由不得伤了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接近床来,笑,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了。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岂不咱们倒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着罢,可只是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十声。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哭道:"你也不来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了,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哪里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有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人去评评。"
宝玉自知这话说得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幸而屋里没人。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得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得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著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宝玉见她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搀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是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一句没说完,只听喊道:"好了!"宝、林二个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凤姐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去,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说着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她们作什么?有我服侍你呢。"一面说,一面拉了就走。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及至我到那里要说合,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合。"说得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宝钗听说,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她道:"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说得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她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她的心愿,忽又见问她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未说完,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儿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风姐儿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欲说话,见宝玉十分惭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
一时宝钗、凤姐儿去了,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彩一直出来了。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儿的院落。到她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儿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都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她耳上戴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得这么着?"金钏儿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她,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着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儿的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来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时,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孩子说:"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她是生、旦、净、丑哪一个角色来。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钗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她们,越发没意思了。"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她而去,只管痴看。只见她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她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么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她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哪里还搁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孩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她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她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等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哪里听得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量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得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哪里知道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索性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哪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她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袭人一面忍痛换衣,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宝玉道:"我才刚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她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得人牙痒痒,她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原当是她们,踢一下子,唬唬她们也好。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得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忽夜间听得"嗳哟"之声,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开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话说袭人见了自己吐的鲜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宝玉见她哭了,也不觉心酸起来,因问道:"你心里觉得怎么样?"袭人勉强笑道:"好好的,觉怎么呢。"宝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烫黄酒要山羊血黎洞丸来。袭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这一闹不打紧,闹起多少人来,倒抱怨我轻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闹得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经明儿你打发小子问问王太医去,弄点子药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觉的可不好?"宝玉听了有理,也只得罢了,向案上斟了茶来,给袭人漱了口。袭人知道宝玉心内是不安稳的,待要不叫他服侍,他又必不依;二则定要惊动别人,不如由他去罢,因此只在榻上由宝玉去服侍。一交五更,宝玉也顾不得梳洗,忙穿衣出来,便往王济仁来,亲自确问。王济仁问其原故,不过是伤损,便说了个丸药名字,怎么服,怎么敷。宝玉记了,回园依方调治。不在话下。
这日正是端阳佳节,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午间,王夫人治了酒席,请薛家母女等赏午。宝玉见宝钗淡淡的,也不和他说话,便知是昨儿的原故。王夫人见宝玉没精打彩,也只当是昨日金钏儿之事,他不好意思的,索性不理他。林黛玉见宝玉懒懒的,只当是他因为得罪了宝钗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懒懒的。凤姐儿昨日晚间王夫人就告诉了她宝玉、金钏儿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连见了宝玉尚未挽回,自己如何敢说笑呢,也就随着王夫人的气色行事,更觉淡淡的。贾迎春姊妹见众人无意思,也都无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她想的也有个道理,她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她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怎么,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业,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得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寻我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处治就是了。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得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得黄了脸,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她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她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哪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得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道:"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她!"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她一个胡涂人,你和他分争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又冷笑道:"我原是胡涂人,哪里配和我说话呢!"袭人听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们吵得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说着便往外走。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见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泪说道:"我为什么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么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出去吧。"说着,站起来就要走。袭人忙回身拦住,笑道:"往哪里去?"宝玉道:"回太太去。"袭人笑道:"好没意思!认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她认真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宝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说是她闹着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我。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宝玉道:"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闹些什么?我经不起这么吵,不如去了倒干净。"说着一定要去回。袭人见拦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纹、麝月等众丫鬟见吵闹,都鸦雀无闻的在外头听消息,这会子听见袭人跪下央求,便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扶起来,叹了一声,在床上坐下,叫众人起来,向袭人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说着,不觉滴下泪来。袭人见宝玉流下泪来,自己也就哭了。
晴雯在旁哭着,方欲说话,只见林黛玉进来,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宝玉和袭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诉我,我问你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袭人推她道:"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黛玉笑道:"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宝玉道:"你何苦来替她招骂名儿。饶这么着,还有人说闲话,还搁得住你来说她。"袭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气,不来死了倒也罢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别人不知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宝玉笑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去。"袭人笑道:"你老实些罢,何苦还说这些话。"林黛玉将两个指头一伸,抿嘴笑道:"做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做和尚的遭数儿。"宝玉听了,知道是他点前日的话,自己一笑也就罢了。
一时黛玉去后,就有人来说"薛大爷请",宝玉只得去了。原来是吃酒,不能推辞,只得尽席而散。晚间回来,已带了几分酒,踉跄来至自己院内,只见院中早把乘凉枕榻设下,榻上有个人睡着。宝玉只当是袭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她,问道:"疼得好些了?"只见那人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宝玉一看,原来不是袭人,却是晴雯。宝玉将她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也不过说了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你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她,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道:"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来看见像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宝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晴雯没得说,嗤的又笑了,说:"你不来,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起来,让我洗澡去。袭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她们来。"宝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还得洗一洗。你既没有洗,拿了水来,咱们两个洗。"晴雯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的,叫人笑了几天。我也没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儿也凉快,那会子洗了可也不用再洗。我倒舀一盆水来,你洗洗脸通通头。才刚鸳鸯送了好些果子来,都湃在那水晶缸里呢,叫她们打发你吃。"宝玉笑道:"既这么着,你也不许洗去,只洗洗手来拿果子来吃罢。"晴雯笑道:"我慌张得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更了不得了。"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它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晴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她。晴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她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几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这是怎么说,拿我的东西开心儿?"宝玉笑道:"打开扇子匣子你拣去,什么好东西!"麝月道:"既这么说,就把匣子搬了出来,让她尽力的撕,岂不好?"宝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这孽。她也没折了手,叫她自己搬去。"晴雯笑着,便倚在床上说道:"我也乏了,明儿再撕罢。"宝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一面说着,一面叫袭人。袭人才换了衣服走出来,小丫头佳蕙过来拾去破扇,大家乘凉,不消细说。
至次日午间,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果见史湘云带领众多丫鬟、媳妇走进院来。宝钗、黛玉等忙迎至阶下相见。青年姊妹间经月不见,一旦相逢,其亲密自不必说得。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了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她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她站在那椅子后边,哄得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她来,住了没两日,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她就披了,又大又长,她就拿了条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么?"周奶笑道:"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些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儿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贾母因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周奶妈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问道:"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道:"她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玩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呢。"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
刚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前儿打发人接你去怎么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东西,等着你呢。"史湘云道:"什么好东西?"宝玉笑道:"你信她呢!几日不见越发高了。"湘云笑道:"袭人姐姐好?"宝玉道:"多谢你记挂。"湘云道:"我给她带了好东西来了。"说着,拿出手帕子来,挽着一个疙瘩。宝玉道:"什么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儿送来的那种绛纹石戒指儿带两个给她。"湘云笑道:"这是什么?"说着便打开。众人看时,果然就是上次送来的那绛纹戒指,一包四个。林黛玉笑道:"你们瞧瞧她这主意。前儿一般的打发人给我们送了来,你就把她的也带了来岂不省事?今儿巴巴的自己带了来,我当又是什么新奇东西,原来还是它。真真你是个胡涂人。"史湘云笑道:"你才胡涂呢!我把这理说出来,大家评一评谁胡涂。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她们的东西,这须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哪一个丫头的,那是哪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胡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胡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来,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她们带来,岂不清白!"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么清白?"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林黛玉听了冷笑道:"她不会说话,她的金麒麟也会说话。"一面说着便起身走了。幸而诸人都不曾听见,只有薛宝钗抿嘴一笑。宝玉听见了,倒自己后悔又说错了话,忽见宝钗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宝钗见宝玉笑了,忙起身走开,找了林黛玉去说笑。
贾母向湘云道:"吃了茶,歇一歇,瞧瞧你的嫂子们去。园子里也凉快,同你姐姐们去逛逛。"湘云答应了,将三个戒指儿包上,歇了一歇,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宫裁,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因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服侍就是了。"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道:"时候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呢。"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它长。"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得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云笑道:"胡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胡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没有阴阳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就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就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道:"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问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是母的?"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湘云拿手帕子捂着嘴,呵呵大笑起来。翠缕道:"说是了,就笑得这样!"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为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一面说,一面走,刚到蔷薇架下,湘云道:"你瞧,那是谁掉的首饰?金晃晃在那里。"翠缕听了,忙赶上拾起来,手里攥着,笑道:"可分出阴阳来了。"说着,便拿史湘云的麒麟瞧。湘云要他拣的瞧,翠缕只管不放手,笑道:"是件宝贝,姑娘瞧不得。这是从那里来的?好奇怪!我从来在这里没见有人有这个。"湘云道:"拿来我瞧瞧。"翠缕将手一撒,笑道:"请看。"湘云举目一验,却是文彩辉煌的一个金麒麟,比自己佩的又大又有文彩。湘云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忽见宝玉从那边来了,笑问道:"你两个在这日头底下作什么呢?怎么不找袭人去?"湘云连忙将那麒麟藏了,说道:"正要去呢。咱们一同走。"说着,大家进入怡红院来。袭人正在阶下倚槛追风,忽见湘云来了,连忙下来迎接,携手笑道:"许久不来,想念得人了不得。"一时进房归坐,宝玉因笑道:"你该早来,我得了一件好东西,专等你呢。"说着,便向怀内摸掏,掏了半天,"啊呀"了一声,便问袭人"那个东西你收起来了么?"袭人道:"什么东西?"宝玉道:"前儿得的麒麟。"袭人道:"你天天带在身上的,怎么问我?"宝玉听了,将手一拍,说道:"这可丢了,往哪里去找呢!"顿时黄了脸,就要起身寻去找。湘云方知是他遗落的,便笑问道:"你几时又有了麒麟了?"宝玉道:"前儿好容易得的呢,不知多早晚丢了,我也胡涂了。"湘云笑道:"幸而是完的东西,还是这么慌张。"说着,将手一撒,"你瞧瞧,是这个不是?"宝玉一见,由不得欢喜非常,因说道:"可不是它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诉肺腑心迷活宝玉含耻辱情烈死金钏
话说宝玉见那麒麟,心中甚是欢喜,便伸手来拿,笑道:"亏你拣着了。你是哪里拣的?"史湘云笑道:"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宝玉笑道:"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袭人斟了茶来与史湘云吃,一面笑道:"大姑娘,听见前日你大喜了。"史湘云听了,红了脸吃茶不答。袭人道:"这会子又害臊了。你还记得十年前,咱们在西边暖阁住着,晚上你同我说的话儿?那会子不害臊,这会子怎么又害臊了?"史湘云笑道:"你还说呢。那会子咱们那么好,后来我们太太没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袭人笑道:"你还说呢。先姐姐长姐姐短哄着我替你梳头洗脸,作这个弄那个,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来。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么敢亲近呢?"史湘云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赶来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哪一回不念你几声。"话未了,忙得袭人和宝玉笑道:"说玩话你又认真了。还是这么性急。"史湘云道:"你不说你的话噎人,倒说人性急。"一面说,一面打开手帕子,将戒指递与袭人。袭人感谢不尽,因又笑道:"你前儿送你姐姐们的,我已得了;今儿你亲自又送来,可见是没忘了我。只这个就试出你来了。戒指儿能值多少,可见你的心真。"史湘云道:"是谁给你的?"袭人道:"是宝姑娘给我的。"湘云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说着,眼睛圈儿就红了。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
袭人道:"且别说玩话,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史湘云便问"什么事?"袭人道:"有一双鞋,抠了垫心子。我这两日身上不大好,不得做,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史湘云笑道:"这又奇了,你家放着这些巧人不算,还有什么针线上的,裁剪上的,怎么叫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袭人笑道:"你又胡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屋里的针线,是不要那些针线上的人做的。"史湘云听了,便知是宝玉的鞋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只是一件,你的我才做,别人的我可不能。"袭人笑道:"又来了,我是个什么,就烦你做鞋了。实告诉你,可不是我的。你别管是谁的,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史湘云道:"论理,你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袭人道:"我倒也不知道。"史湘云冷笑道:"前儿我听见把我做的扇套子拿着和人家比,赌气又铰了。我早就听见了,你还瞒我。这会子又叫我做,我成了你们的奴才了。"宝玉忙笑道:"前儿的那事,本不知是你做的。"袭人也笑道:"他真不知是你做的。是我哄他的话,说是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儿,说扎得出奇的花,我叫他们拿了一个扇套子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拿了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不知怎么又惹恼了林姑娘,铰了两段。回来他还叫赶着做去,我才说了是你做的,他后悔得什么似的。"史湘云道:"这越发奇了。林姑娘她也犯不上生气,她既会剪,就叫她做。"袭人道:"她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着了。大夫又说好生静养才好呢,谁还敢烦她做?旧年算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正说着,有人来回说:"兴隆街的大爷来了,老爷叫二爷出去会。"宝玉听了,便知是贾雨村来了,心中好不自在。袭人忙去拿衣服。宝玉一面蹬着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爷和他坐着就罢了,回回定要见我。"史湘云一边摇着扇子,笑道:"自然你能会宾接客,老爷才叫你出去呢。"宝玉道:"那里是老爷,都是他自己要请我去见的。"湘云笑道:"主雅客来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处,他才只要会你。"宝玉道:"罢,罢,我也不敢称雅,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湘云笑道:"还是这个情性改不了。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脏了你知经济学问的。"袭人道:"云姑娘,快别说这话!上回也是宝姑娘曾说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得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得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幸而是宝姑娘,那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闹到怎么样,哭得怎么样呢。提起这些话来,真真宝姑娘叫人敬重,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我倒过不去,只当她恼了。谁知过后还是照旧一样,真真有涵养,心地宽大。谁知这一个反倒同她生分了。那林姑娘见你赌气不理她,你得赔多少不是呢!"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一定宝玉又赶来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这里宝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来,忽抬头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她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得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呢,筋都暴起来,急得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脸上的汗。宝玉瞅了她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是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真不明白这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心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一时不知从哪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前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得慌忙,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忽抬头见林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我看见,赶了送来。"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哪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得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这里袭人见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正裁疑间,忽有宝钗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道:"那边两个雀儿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这会子穿了衣服,忙忙的哪去了?我才看见走过去,倒要叫住问他呢。他如今说话越发没了经纬,我故此没叫他了,由他过去罢。"袭人道:"老爷叫他出去。"宝钗听了忙道:"嗳哟!这么黄天暑热的,叫他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出去教训一场。"袭人笑道:"不是这个,想是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袭人笑道:"倒是呢,你说说罢。"
宝钗因又问道:"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一会子闲话。你瞧,我前儿粘的那双鞋,明儿叫她做去。"宝钗听见这话,便向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的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她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她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她来了,她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她就说家里累得很。我再问她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她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她,也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烦她打十根蝴蝶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别处能着使罢;要匀净的,等明儿来住着再好生打罢'。如今听宝姑娘这话,想来我们烦她不好推辞,不知她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胡涂了,早知是这样,我也不烦她了。"宝钗道:"上次她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她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袭人道:"偏生我们那个牛心左性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里这些活计上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说是你做的就是了。"袭人道:"哪里哄得过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着急,我替你做些如何?"袭人笑道:"当真的这样,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亲自送过去。"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那老婆子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她,谁知今儿找她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只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她。她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哪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房中,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哪里来?"宝钗道:"从园子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子里来,可看见你宝兄弟么?"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不知哪里去了。"王夫人点头半向,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一下,撵了她下去。我只说气她两天,还叫她上来,谁知她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是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岂有这样大气性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胡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于心不安。"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她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她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她原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她过生日,这会子又给去人妆裹,她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她。要是别的丫头,赏她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她岂不省事。况且她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姑娘去。
一时宝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数说他,因见宝钗来了,却掩口不说了。宝钗见此光景,察言观色,早知觉了八分,于是将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将她母亲叫来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
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却说王夫人唤上金钏母亲来,拿几件簪环当面赏与,又吩咐请几众僧人念经超度。她母亲磕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就听见金钏儿含羞赌气自尽,心中早又五内摧伤,进来被王夫人数落教训,也无可回说。见宝钗进来,方得便出来,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信步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嗐些什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叫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我看你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咳声叹气。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却是为何?"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俐,只是此时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说这些话,究竟不曾听见,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欲说话,忽有回事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王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命"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忠顺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坐了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史官先就说道:"下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王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老大人作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抓不住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史官便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大人一句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那原是奉旨由内园赐出,只从出来,好好在府里,住了不下半年,如今竟三五日不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乃奉旨所赐,不便转赠令郎。若十分爱慕,老大爷竟密题一本请旨,岂不两便?若大人不题奏时,还得转达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免王爷负恩之罪,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来。宝玉也不知是何缘故,忙赶来时,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之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事。究竟连'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官,更又加'引逗'二字!"说着便哭了。贾政未及开言,只见那长史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掩饰。或隐藏在家,或知其下落,早说了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宝玉连说:"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史官冷笑两声道:"现有据有证,何必还赖?必定当着老大人说了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去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这话他如何得知!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他不过,不如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地方,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长史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员去了。才回身,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喝令小厮"快打,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唬得骨软筋酥,连忙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逛去,由你野马一般跑!"喝命叫跟上学的人来。贾环见他父亲盛怒,便乘机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得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了过来。"贾政听了惊疑,问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是宽柔以待下人。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生出这暴殄轻生的祸患。若外人知道,祖宗颜面何在!"喝令快叫贾琏、赖大、来兴儿来。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叫去,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的袍襟,贴膝跪下道:"父亲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房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说到这里,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一看众小厮,小厮们明白,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喝:"快拿宝玉来!"一面说,一面便往书房里去,喝令:"今日再有人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交与他与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都是啖指咬舌,连忙退出。那贾政喘吁吁的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声"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声答应,有几个来找宝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哪里承望贾环又添了许多话。正在厅上干转,怎得个人来,往里头去捎个信,偏生没一个人来,连茗烟也不知在哪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姆姆出来了。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上来拉她,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生又聋,竟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要紧"二字只听作"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她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快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宝玉急得跺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得不祥了,忙上来夺劝。贾政哪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弒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
众人听这话不好听,知道是气急了,忙又退出,只得觅人进去捎信。王夫人不敢先回贾母,只得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王夫人一进房来,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得又狠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了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索性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的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去,由臂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儿"来,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王夫人出来了,那李宫裁、王熙凤与迎春姊妹早已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贾政听了,那泪珠更似滚瓜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见丫鬟来说道:"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会,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像,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也不觉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做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了,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赖起我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胡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得这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彼时贾政见贾母气未全消,不敢自便,也只得跟了进去。看看宝玉,果然打重了。再看看王夫人,"儿"一声,"肉"一声,"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就灰心,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去不成!"贾政听说,方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史湘云等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去,便索性走出来,到二门前,令小厮们找了茗烟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茗烟急得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人道:"老爷怎么得知道的?"茗烟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日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唆挑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老爷的人说的。"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身进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备,贾母令"好生抬到他房内去"。众人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散去,袭人方进前来经心服侍,问他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它作什么!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瞧瞧打坏了哪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中衣褪下。宝玉略动一动,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来。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劝,也不得到这步地位。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说毕,递与袭人,又问道:"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像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速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竟大有深意,忽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捱了几下打,她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之态露出,令人可玩可观,可怜可敬。假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她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她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她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胡涂鬼祟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茗烟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贾环的话,听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袭人道:"薛大哥哥从来不这样的,你们别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她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到这个形景,疼还顾不过来,还是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可见在我们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也喜欢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知道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当日为一个秦钟,还闹得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不正经,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调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你何尝见过我那哥哥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就说什么的人。"袭人因说出薛蟠来,见宝玉拦她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番话,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自去己的疑心,更觉比先畅快了。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说道:"明儿再来看你,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来的药交给袭人了,晚上敷上保管就好了。"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了,亲自去谢去。"宝钗回头笑道:"有什么谢处。你只劝他好生静养,别胡思乱想的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你悄悄的往我那里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去,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要对景总是要吃亏的。"说着,一面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样,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挖一般,更又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哟"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可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默默,只见蒋玉菡走了进来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觉有人推他,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她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哪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来了!虽说太阳落下,那地上余热未散,走了来倘或又受了暑呢。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也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信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虽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出口,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一句话未说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忙立起身说道:"我打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拉住说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她来?"林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她拿着取笑开心了。"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往来的,只听宝玉捱了打,也都进来请安。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婶们来迟了一步,二爷才睡着了。"说着,一面带她们到那边房里坐了,倒茶与她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袭人说:"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袭人答应了,送她们出去。
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了个婆子来,口称"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檀云、秋纹等说:"太太叫人呢,你们好生在房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婆子一径出了园子,来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她来了,说道:"你不管叫个谁来也罢了。你又丢下他来了,谁服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爷才睡安稳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服侍二爷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王夫人道:"也没什么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袭人道:"宝姑娘送去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得躺不稳,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得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不该早来和我说。前儿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没给。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烦,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子,就香得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够再要,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递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都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露"。袭人笑道:"好金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遭踏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儿捱打,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了?你要听见,告诉我听听,我也不吵出来教人知道是你说的。"袭人道:"我倒没听见这话,只听说为二爷霸占着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要,为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还有别的原故。"袭人道:"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了。我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说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笑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袭人道:"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教训。若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做出什么事来呢。"王夫人一闻此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来着,难道我如今倒不知道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得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得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滚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便是我们做下人的服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虽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还信不真,只怕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同我的心里。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子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多,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大家子的体统。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没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被有心人看见,当作有心事情,倒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的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得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得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设若要叫人说出一声'不'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未然',不如这会子防避为是。太太的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其罪越发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王夫人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的一般,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天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日既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袭人连连答应着去了。
回来正值宝玉睡醒,袭人回明香露之事。宝玉喜不自禁,即命调来尝试,果然异香妙非常。因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里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疑心,便设一法儿,先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
袭人去了,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去看看她做什么呢。他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像件事。"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手帕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她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手帕子作什么呢?她又要恼了,说你打趣他。"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帕子往潇湘馆来。只见春纤正在栏杆上晾手帕子,见她进来,忙摆手儿说:"睡下了。"晴雯走进来,满屋魆黑,并未点灯。黛玉已睡在床上,问是谁,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爷送手帕子来给姑娘。"黛玉听了心中发闷:"做什么送手帕子来给我?"因问:"这帕子是谁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林黛玉听了越发闷住,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了半日,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里林黛玉体贴出手帕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会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急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写道:
其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拋却为谁?尺幅鲛鮹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
其二拋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
其三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前,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起。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却说袭人来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往她母亲那里去了,袭人便空手回来。等至二更,宝钗方回来。原来宝钗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调唆了人来告宝玉的,谁知又听袭人说出来,越发信了。究竟袭人是听茗烟说的,那茗烟也是私心窥度,并未据实,竟认准是他说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这个名声,其实这一次却不是他干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难分。这日,正从外头吃了酒回来,见过母亲,只见宝钗在这里,说了几句闲话,因问:"听见宝兄弟吃了亏,是为什么?"薛姨妈正为这个不自在,见他问时,便咬着牙道:"不知好歹的冤家,都是你闹的,你还有脸来问!"薛蟠见说便怔了,忙问道:"我何尝闹什么来着?"薛姨妈道:"你还装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说的,还赖呢。"薛蟠道:"人人说我杀了人,也就信了罢?"薛姨妈道:"连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说的,难道她也赖你不成?"宝钗忙劝道:"妈和哥哥且别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个青红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说的也罢,不是你说的也罢,事情也过去了,不必较证,倒把小事弄大了。我只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头胡闹,少管别人的事。天天一处大家胡逛,你是个不防头的人,过后没事就罢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干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干的。不用说别人,我先就疑惑。"薛蟠本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又见宝钗劝他不要逛去,他母亲又说他犯舌,宝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得乱跳,赌身发誓的分辩。又骂众人:"是谁这样赃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罢!分明是为打了宝玉,没的献勤儿,拿我来作幌子。难道宝玉是天王,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定要闹几天?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了一顿。今儿索性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了命,大家干净!"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门闩来就跑。慌得薛姨妈一把抓住,骂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谁去?你先来打我!"薛蟠将眼急得铜铃一般,嚷道:"何苦来!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赖我。将来宝玉活一日,我担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净!"宝钗忙也上来劝道:"你忍耐些儿罢。妈急得这个样儿,你不说来劝妈,你还反闹得这样。别说是妈,便是旁人来劝你,也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劝上来了。"薛蟠道:"你这会子又说这话。都是你说的!"宝钗道:"你只怨我说你,再不怨你那顾前不顾后的形景。"薛蟠道:"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他并未和我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薛姨妈和宝钗急得说道:"还提这个!可不是为这个打他呢?可见是你说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气死人了!赖我说的我不恼,我只恼为一个宝玉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宝钗道:"谁闹了?你先持刀动杖的闹起来,倒说别人闹。"薛蟠见宝钗说的话句句有理,难以驳正,比母亲的话反难回答,因此便要设法拿话堵回她去,就无人敢拦自己的话了;也因正在气头上,未曾想话之轻重,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有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儿,见宝玉有那劳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话未说了,把个宝钗气怔了,拉着薛姨妈哭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子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赌气走到自己房里安歇,不提。
这里薛姨妈气得乱战,一面又劝宝钗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说话没道理,明儿我教他给你陪不是。"宝钗满心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她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次日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整理,便出来瞧母亲。可巧遇见林黛玉独立在花阴之下,问她哪里去。薛宝钗因说道"家去",口里说着,便只管走。黛玉见她无精打彩的去了,又见眼上有哭泣之状,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后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儿。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不知宝钗如何答对,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她,因记挂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这里林黛玉还自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宫裁、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内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道:"如何她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她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的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眼看时,只见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黛玉看了不觉点头叹气,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宝钗、薛姨娘等也进入去了。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得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还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同紫鹃回潇湘馆来。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薄命',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一面想,一面只管走,不防廊上的鹦哥儿见林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作死的,又扇了我一头的灰。"那鹦哥仍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笑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林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尽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它怎么记来着。"黛玉便命紫鹃将架子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外的钩子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它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薛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自梳头呢。一见她来了,便说道:"你大清早起跑来作什么?"宝钗道:"我瞧瞧妈身子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她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撑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伤心一面又劝她:"我的儿,你别委屈了,你等我处分孽子障。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哪一个来!"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跑了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得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未醒,不知胡说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哭的,听如此说,由不得又好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声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着我们娘儿两个,你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话从哪里说起来的,这叫我连立足之地都没了。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就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应该的不成?当真是你发昏了!"薛蟠道:"妈也不必生气了,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同他们一处吃酒闲逛如何?"宝钗笑道:"这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这个恒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逛,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为我生气还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勾起伤心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招妈哭起来了。"薛蟠听说,忙收了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哭来!罢,罢,罢,丢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宝钗道:"我也不吃茶,等妈洗了手,我们就过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它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服我还没穿遍呢,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子里来瞧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鬟、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禁不起。"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宝玉笑道:"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贾母便一叠声的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回来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上来了,就不知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得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做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姑妈哪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家常饭吃它呢。那一回呈样的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出十来碗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说得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得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帐上来领银子。"妇人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她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老太太是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赞林黛玉的,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因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她的。时常她弄了东西孝敬老太太,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了,引得贾母、众人都哈哈的笑起来。宝玉在房里也撑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这张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她身旁坐了。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她说,烦她的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她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怎么不得闲,一会叫她来就是了。"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宝钗说明了,大家方明白。贾母又说道:"好孩子,你叫她来替你兄弟作几根。你要无人使唤,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作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她天天也是闲着淘气。"
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儿,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少顷出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她住的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命少丫头子们忙先去铺设座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了。薛宝钗、史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捧了茶来奉与贾母,李宫裁奉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她们小妯娌服侍,你在那里坐了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了,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在这里放,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了出去,便命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赶过来。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林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好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姑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薛宝钗、史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
少顷,荷叶汤来,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便令玉钏与宝玉送去。凤姐道:"她一个人拿不去。"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她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同去罢。"莺儿答应,同着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令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类放在一个捧盒里,命她端了跟着,她两个却空着手走。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内,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玩笑呢,见她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怎么来得这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了下来。玉钏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起她姐姐金钏儿来,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玉钏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他,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她还是这样哭丧,便知她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磨转她,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气没有,凭她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悦,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宝玉便笑求她:"好姐姐,你把那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她们来了再吃。"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吃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去。我只管耽误时候,你岂不饿坏了?你要懒待动,我少不得忍了疼下去取来。"说着,便要下床来,扎挣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玉钏儿见了这般,忍不住,便起身说道:"躺下罢!哪世里造了孽的,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哪一个眼睛看得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回去见了老太太、太太可放和气些。若还这样,你就又挨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我可不信这些!"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不吃了。"玉钏儿道:"阿弥陀佛!这还不好吃,什么好吃?"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她吃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吃,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吃了。"宝玉只管陪笑央求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来打发吃饭。
丫头方进来时,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顾他,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习最厌勇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命这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她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怎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今日遣来的两个婆子偏生是极无知识的,闻得宝玉要见,进来只刚问了好,说了没两句话。那玉钏儿见生人来,也不和宝玉厮闹了,手里端着汤只顾听话。宝玉又只顾和婆子说话,一面吃饭,一面伸手去要汤。两个人的眼睛都看着人,不想伸猛了手,便将碗碰撞落,将汤泼了宝玉手上。玉钏儿倒不曾烫着,唬了一跳,忙笑道:"这是怎么了!"慌得丫头们忙上来接碗。宝玉自己烫了手倒不觉得,却只管问玉钏儿:"烫了哪里了?疼不疼?"玉钏儿和众人都笑了。玉钏儿道:"你自己烫了,只管问我。"宝玉听说,方觉自己烫了。众人上来连忙收拾。宝玉也不吃饭了,洗手吃茶,又和那两个婆子说了两句话。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们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竟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得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得。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遭塌起来,哪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袭人见人去了,便携了莺儿过来,问宝玉打什么络子。宝玉笑向莺儿道:"才只顾说话,就忘了你。烦你来不为别的,却为替我打几根络子。"莺儿道:"装什么的络子?"宝玉见问,便笑道:"不管装什么的,你都每样打几根罢。"莺儿拍手笑道:"这还了得!要这样,十年也打不完了。"宝玉笑道:"好姐姐,你闲着也没事,都替我打了罢。"袭人笑道:"哪里一时都打得完,如今先拣要紧的打几根罢。"莺儿道:"什么要紧,不过是扇子、香坠儿、汗巾子。"宝玉道:"汗巾子就好。"莺儿道:"汗巾子是什么颜色的?"宝玉道:"大红的。"莺儿道:"大红的须是黑络子才好看,或是石青的才压得住颜色。"宝玉道:"松花色配什么?"莺儿道:"松花配桃红。"宝玉笑道:"这才娇艳。再要雅淡之中带些娇艳。"莺儿道:"葱绿柳黄是我最爱的。"宝玉道:"也罢了,也打一条桃红,再打一条葱绿。"莺儿道:"什么花样呢?"宝玉道:"共有几样花样?"莺儿道:"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宝玉道:"前儿你替三姑娘打的那花样是什么?"莺儿道:"那是攒心梅花。"宝玉道:"就是那样好。"一面说,一面叫袭人刚拿了线来,窗外婆子说"姑娘们的饭都有了。"宝玉道:"你们快吃了来。"袭人笑道:"有客在这里,我们怎好去的!"莺儿一面理线,一面笑道:"这话又打哪里说起,正经快吃了来罢。"袭人等听说,方去了,只留下两个小丫头听呼唤。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她"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哪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哪禁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的告诉我。"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她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宝玉忙让坐。宝钗坐了,因问莺儿"打什么呢?"一面问,一面向她手里去瞧,才打了半截。宝钗笑道:"这有什么趣儿,倒不如打个络子把玉络上呢。"一句话提醒了宝玉,便拍手笑道:"倒是姐姐说得是,我就忘了。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道:"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儿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
宝玉听说,喜之不尽,一叠声便叫袭人来取金线。正值袭人端了两碗菜走进来,告诉宝玉道:"今儿奇怪,才刚太太打发人给我送了两碗菜来。"宝玉笑道:"必定是今儿菜多,送来给你们大家吃的。"袭人道:"不是,指名给我送来,还不叫我过去磕头。这可是奇了!"宝钗笑道:"给你的,你就吃了,这有什么可猜疑的!"袭人笑道:"从来没有的事,倒叫我不好意思的。"宝钗抿嘴一笑,说道:"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呢。"袭人听了话内有因,素知宝钗不是轻嘴薄舌奚落人的,自己方想起上日王夫人的意思来,便不再提,将菜与宝玉看了,说:"洗了手来拿线。"说毕,便一直的出去了。吃过饭,洗了手,进来拿金线与莺儿打络子。此时,宝钗早被薛蟠遣人来请出去了。
这里宝玉正看着打络子,忽见邢夫人那边遣了两个丫鬟送了两样果子来与他吃,问他"可走得了?若走得动,叫哥儿明儿过来散散心,太太着实记挂着呢。"宝玉忙道:"若走得了,必定请大太太的安去。疼得比先好些,请太太放心罢。"一面叫她两个坐下,一面又叫秋纹来,把才拿来的那果子拿一半送与林姑娘去。秋纹答应了,刚欲去时,只听得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绣鸳鸯梦兆绛芸轩识分定情悟梨香院
话说贾母自王夫人处回来,见宝玉一日好似一日,心中自是欢喜。因怕将来贾政又叫他,遂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那小厮头儿听了,领命而去。贾母又命李嬷嬷、袭人等来,将此话说与宝玉,使他放心。那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厌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日日只在园中游卧,不过每日一清早到贾母、王夫人处走走就回来了,却每每甘心为诸丫鬟充役,竟也得十分闲消日月。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得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众人见他如此疯癫,也都不向他说这些正经话了。独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劝他去立身扬名等话,所以深敬黛玉。
闲言少述。如今且说王凤姐自见金钏儿死后,忽见几家仆人常来孝敬她些东西,又不时的来请安奉承她,自己倒生了疑惑,不知何意。这日,又见人来孝敬她东西,因晚间无人时笑问平儿道:"这几家人不大管我的事,为什么忽然这么和我贴近?"平儿冷笑道:奶奶连这个都想不起来了?我猜他们的女儿都必是太太房里的丫头,如今太太房里有四个大的,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分例,下剩的都是一个月几百钱的。如今金钏儿死了,必定他们要弄这两银子的巧宗儿呢。"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倒是你提醒了。我看这人也太不知足,钱也赚够了,苦事情又侵不着,弄个丫头搪塞着身子也就罢了,又还想这个。也罢了,他们几家的钱容易也不能花到我跟前,这是他们自寻的,送什么来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儿安下这个心,所以自管迁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然后乘空方回王夫人。
这日午间,薛姨妈母女两个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西瓜,凤姐儿得便回王夫人道:"自从玉钏姐姐死了,太太跟前少着一个人。太太或看准了哪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王夫人听了,想了一想道:"依我说,什么是例,必定四个五个的,够使就罢了,竟可以免了罢。"凤姐笑道:"论理,太太说的也是。只是这原是旧例,别人屋里还有两个呢,太太倒不按例了。况且省下一两银子也有限。"王夫人听了,又想一想道:"也罢,这个分例只管关了来,不用补人,就把这一两银子给她妹妹玉钏儿罢。她姐姐服侍了我一场,没个好结果,剩下她妹妹跟着我,吃个双分子也不为过逾了。"凤姐答应着,回头找玉钏儿笑道:"大喜,大喜!"玉钏儿过来磕了头。王夫人问道:"正要问你,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凤姐道:"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王夫人道:"可都按数给她们?"凤姐见问得奇,忙道:"怎么不按数给!"王夫人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短了一吊钱,是什么原故?"凤姐忙笑道:"姨娘们的丫头,月例原是人各一吊。从旧年他们外头商议的,姨娘们每位的丫头分例减半,人各五百钱,每位两个丫头,所以短了一吊钱。这也抱怨不着我,我倒乐得给她们呢,他们外头又扣着,难道我添上不成?这个事我不过是接手儿,怎么来,怎么去,由不得我作主。我倒说了两三回,仍旧添上这两分的。为是他们说只有这个项数,叫我也难再说了。如今我手里每月连日子都不错给她们呢。先时在外头关,哪个月不打饥荒,何曾顺顺溜溜的得过一遭儿?"王夫人听说,也就罢了。半日,又问:"老太太屋里几个一两的?"凤姐道:"八个。如今只有七个,那一个是袭人。"王夫人道:"这就是了。你宝兄弟也并没有一两的丫头,袭人还算是老太太房里的人。"凤姐笑道:"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她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她的。若不裁她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就是晴雯、麝月等七个大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一吊,佳蕙等八个小丫头,每月人各月钱五百,还是老太太的话,别人如何恼得气得呢?"薛姨姨笑道:"你们只听凤丫头的嘴,倒像倒了核桃车似的,只听他的帐也清楚,理也公道。"凤姐笑道:"姑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薛姨妈笑道:"说得何尝错,只是你慢些说岂不省力。"凤姐才要笑,忙又忍住了,听王夫人示下。王夫人想了半日,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分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分都从我的分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凤姐一一答应了,笑推薛姨妈道:"姑妈听见了,我素日说的话如何?今儿果然应了我的话。"薛姨妈道:"早就该如此。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她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王夫人含泪说道:"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她长长远远的服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凤姐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她在屋里岂不好?"王夫人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她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说毕半日,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上,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她回事呢,见她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回什么事,说了这半天?可是要热着了。"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门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样克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胡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东西,别作娘的春梦!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才知了丫头的钱,就抱怨了咱们。也不想一想是奴几,也配使两三个丫头!"一面骂一面方走了,自去挑人回贾母话去,不在话下。
却说王夫人等这里吃毕西瓜,又说了一会闲话,各自方散去。宝钗与黛玉等回至园中,宝钗因约黛玉往藕香榭去,黛玉回说立刻要洗澡,便各自散了。宝钗独自行来,顺路进了怡红院,意欲寻宝玉谈谈以解午倦。不想一入院来,鸦雀无闻,一并连两只仙鹤在芭蕉下都睡着了。宝钗便顺着游廊来至房中,只见外间床上横三竖四都是丫头们睡觉。转过十锦槅子,来至宝玉的房内,见宝玉在床上睡着了,袭人坐在身旁,手里做针线,旁边放着一柄白犀尘。宝钗走近前来,悄悄的笑道:"你也过于小心了,这个屋里哪里还有苍蝇、蚊子,还拿蝇帚子赶什么?"袭人不防,猛抬头见是宝钗,忙放下针线起身,悄悄笑道:"姑娘来了,我倒也不防,吓了一跳。姑娘不知道,虽然没有苍蝇蚊子,谁知有一种小虫子,从这纱眼里钻进来,人也看不见,只睡着了,咬一口,就像蚂蚁叮的。"宝钗道:"怨不得。这屋子后头又近水,又都是香花儿,这屋子里头又香。这种虫子都是花心里长的,闻香就扑。"说着,一面又瞧她手里的针线,原来是个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道:"嗳哟,好鲜亮活计!这是谁的,也值得费这么大工夫?"袭人向床上努嘴儿。宝钗笑道:"这么大了,还带这个?"袭人笑道:"他原是不肯带,所以特特的做得好了,叫他看见由不得不带。如今天气热,睡觉都不留神,哄他带上了,便是夜里纵盖不严些儿,也就不怕了。你说这一个就用了工夫,还没看见他身上现带的那一个呢。"宝钗笑道:"也亏你奈烦。"袭人道:"今儿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得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来。"说着便走了。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得拿起针来替她代刺。
不想林黛玉因遇见史湘云约她来与袭人道喜,二人来至院中,见静悄悄的,湘云便转身先到厢房里去找袭人。林黛玉却来至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只见宝玉穿著银红纱衫子,随便睡着在床上,宝钗坐在身旁做针线,旁边放着蝇帚子。林黛玉见了这个景况,连忙把身子一藏,手捂着嘴不敢笑出来,招手儿叫湘云。湘云一见她这般光景,只当有什么新闻,忙也来一看,也要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她厚道,便忙掩住口。知道林黛玉口里不让人,怕她言语之中取笑,便忙拉过她来道:"走罢。我想起袭人来,她说午间要到池子里去洗衣裳,想必去了,咱们那里找她去。"林黛玉心下明白,冷笑了两声,只得随她走了。
这里宝钗只刚做了两三个花瓣儿,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忽见袭人走进来笑道:"还没有醒呢?"宝钗摇头。袭人又笑道:"我才碰见林姑娘、史大姑娘,他们可曾进来?"宝钗道:"没见她们进来。"因向袭人笑道:"她们没告诉你什么话?"袭人笑道:"左不过是她们那些玩话,有什么正经说的。"宝钗笑道:"今儿她们说的可不是玩话,我正要告诉你呢,你又忙忙的出去了。"
一句话未完,只见凤姐儿打发人来叫袭人。宝钗笑道:"就是为那话了。"袭人只得唤起两个丫鬟来,一同宝钗出怡红院,自往凤姐这里来。果然是告诉她这话,又叫她与王夫人叩头,且不必见贾母去,倒把袭人不好意思的。见过王夫人急忙回来,宝玉已醒了,问起原故,袭人且含糊答应,至夜间人静,袭人方告诉了宝玉。宝玉喜不自禁,又向他笑道:"我可看你回家去不去了!那一回往家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说你哥哥要赎你,又说在这里没着落,终久算什么,说了那么些无情无义生分的话吓我。从今以后,我可看谁敢来叫你去!"袭人听了便冷笑道:"你倒别这么说。从此以后我是太太的人了,我要走连你也不必告诉,只回了太太就走。"宝玉笑道:"就便算我不好,你回了太太竟去了,叫别人听见说我不好,你去,你也没意思。"袭人笑道:"有什么没意思,难道做了强盗贼,我也跟着罢。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人活百岁,横竖要死,这一口气不在,听不见看不见就罢了?"宝玉听见这话,便忙捂她的嘴说道:"罢,罢,罢!不用说这些话了。"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吉利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便悔自己说冒撞了,连忙笑着用话截开,只拣那宝玉素喜谈者问之。先问他春风秋月,再谈及粉淡脂莹,然后谈到女儿如何好,不觉又谈到女儿死,袭人忙掩住口。宝玉谈至浓快时,见她不说了,便笑道:"人谁不死,只要死得好。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究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拚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拚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所以这皆非正死。"袭人道:"忠臣良将,出于不得已他才死。"宝玉道:"那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他自己无能,送了性命,这难道也是不得已!那文官更不可比武将了,他念两句书窝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疵瑕,他就胡谈乱劝,只顾他邀忠烈之名,浊气一涌,实时拚死,这难道也是不得已?还要知道,那朝廷是受命于天,他不圣不仁,那天也断断不把这万几重任与他了。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得得时了。"袭人忽见说出这些疯话来,忙说困了,不理他。那宝玉方合眼睡着,至次日,也就丢开了。
一日,宝玉因各处游得烦腻,便想起《牡丹亭》曲来,自己看了两遍,犹不惬怀,因闻得梨香院的十二个女孩子中有小旦龄官最是唱得好,因着意出角门来找时,只见宝官、玉官都在院内,见宝玉来了,都笑嘻嘻的让坐。宝玉因问"龄官在那里?"众人都告诉他说:"在她房里呢。"宝玉忙至她房内,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宝玉素习与别的女孩子玩惯了的,只当龄官也同别人一样,因进前来身旁坐下,又陪笑央她起来唱"袅晴丝"一套。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宝玉见她坐正了,再一细看,原来就是那日蔷薇花下划"蔷"字那一个。又见如此景况,从来未经过这番被人弃厌,自己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宝官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宝玉便说了出来。宝官便说道:"只略等一等,蔷二爷来了叫她唱,是必唱的。"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因问:"蔷哥儿哪去了?"宝官道:"才出去了,一定还是龄官要什么,他去变弄去了。"
宝玉听了以为奇特。少站片时,果见贾蔷从外头来了,手里又提着个雀儿笼子,上面扎着个小戏台,并一个雀儿,兴兴头头往里走着找龄官。见了宝玉,只得站住。宝玉问他:"是个什么雀儿?会衔旗串戏台?"贾蔷笑道:"是个玉顶金豆。"宝玉道:"多少钱买的?"贾蔷道:"一两八钱银子。"一面说,一面让宝玉坐,自己往龄官房里来。宝玉此刻把听曲子的心都没了,且要看他和龄官是怎样。只见贾蔷进去笑道:"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龄官起身问:"是什么?",贾蔷道:"买了个雀儿你玩,省得天天闷闷的没个开心。我先玩个你看。"说着,便拿些谷子哄得那个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子都笑道"有趣!",独龄官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陪笑,问她好不好。龄官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它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哪里的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它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一顿把将笼子拆了。龄官还说:"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它来弄这个劳什子也忍得!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打发人来找你叫人请大夫来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他说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这才领会了划"蔷"的深意。自己站不住,也抽身走了。贾蔷一心都在龄官身上,也不顾送,倒是别的女孩子送了出来。
那宝玉一心裁夺盘算,痴痴的回至怡红院中,正值林黛玉和袭人坐着说话儿呢。宝玉一进来,就和袭人长叹,说道:"我昨晚上的话竟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袭人昨夜不过是些玩话,已经忘了,不想宝玉今又提起来,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默默不对,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只是每每暗伤"不知将来葬我洒泪者为谁?"此皆宝玉心中所怀,也不可十分妄拟。
且说林黛玉当下见了宝玉如此形像,便知是又从哪里着了魔来,也不便多问,因向他说道:"我才在舅母跟前听见,明儿是薛姨妈的生日,叫我顺便来问你出去不出去。你打发人前头说一声去。"宝玉道:"上回连大老爷的生日我也没去,这会子我又去,倘或碰见了人呢?我一概都不去。这么怪热的,又穿衣裳,我不去姨妈也未必恼我。"袭人忙道:"这是什么话?她比不得大老爷。这里又住得近,又是亲戚,你不去岂不叫她思量。你怕热,只清早起到那里磕个头,吃钟茶再来,岂不好看。"宝玉未说话,黛玉便先笑道:"你看人家赶蚊子的分上,也该去走走。"宝玉不解,忙问:"什么赶蚊子?"袭人便将昨日睡觉无人作伴,宝姑娘坐了一坐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听了忙说:"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她。"一面又说:"明日必去。"
正说着,忽见史湘云穿得齐齐整整走来辞说家里打发人来接她。宝玉、黛玉听说,忙站起来让坐。史湘云也不坐,宝、林两个只得送她至前面。那史湘云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她家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屈。少时,薛宝钗赶来,愈觉缱绻难舍。还是宝钗心内明白,她家人若回去告诉了她婶娘,待她家去又恐受气,因此倒催她走了。众人送至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倒是湘云拦住了。一时回身又叫宝玉到跟前,悄悄的嘱道:"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宝玉连连答应了。眼看着她上车去了,大家方才进来。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
却说贾政出门去后,外面诸事不能多记。单表宝玉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逛荡,真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这日正无聊之际,只见翠墨进来,手里拿着一副花笺送与他。宝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说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来。"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儿也不吃药了,不过是凉着了一点儿。"宝玉听说,便展开花笺看时,上面写道:
娣探谨奉:二兄文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昨蒙亲劳抚嘱,又复数遣侍儿问切,兼以鲜荔并真卿墨迹见赐,何痌瘃惠爱之深哉耶!今因伏几凭床处默之时,忽思及历来古人处名攻利敌之场,犹置一些山滴水之区,远招近揖,投辖攀辕,务结二三同志者盘桓于其中,或竖词坛,或开吟社,虽一时之偶兴,遂成千古之佳谈。娣虽不才,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风庭月榭,惜未宴集诗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飞吟盏。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若蒙棹雪而来,娣则扫花以待。此谨奉。
宝玉看了,不觉喜得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议。"一面说,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后面。刚到了沁芳亭,只见园中后门上值日的婆子手里拿着一个字帖走来,见了宝玉便迎上去,口内说道:"芸哥儿请安,在后门口等着呢,叫我送来的。"宝玉打开看时,写道是: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宝玉看了笑问道:"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宝玉道:"你出去说,我知道了,难为他想着。你便把花儿送到我屋里去就是了。"一面说,一面同翠墨往秋爽斋来,只见宝钗、黛玉、迎春已都在那里了。
众人见他进来,都笑说道:"又来了一个。"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了个念头,写了几个帖儿试一试,谁知一招皆到。"宝玉笑道:"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黛玉道:"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谁还敢呢!"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宝钗道:"你忙什么!人还不全呢。"一语未了,李纨也来了,进门笑道:"雅得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就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把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李纨道:"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罢。"宝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赘。这里梧桐、芭蕉尽有,或指梧桐、芭蕉起个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来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你们不知,古人曾云'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探春因笑道:"你别忙使巧话来骂人,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当的美号了。"又向众人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作'潇湘妃子'就完了。"大家听说,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头,方不言语。李纨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惜春、迎春都问是什么。李纨道:"我是封她'蘅芜君'了,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笑道:"这个封号极好。"宝玉道:"我呢?你们也替我想一个。"宝钗笑道:"你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李纨道:"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好。"宝玉笑道:"小时候干的营生,还提它作什么。"探春道:"你的号多得很,又起什么。我们爱叫你什么,你就答应着就是了。"宝钗道:"还得我送你个号罢。有最俗的一个号,却于你最当。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宝玉笑道:"当不起,当不起!倒是随你们混叫去罢。"李纨道:"二姑娘、四姑娘起个什么号?"迎春道:"我们又不大会诗,白起个号做什么?"探春道:"虽如此,也起个才是。"宝钗道:"她住的是紫菱洲,就叫她'菱洲';四丫头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就完了。"
李纨道:"就是这样好。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保说了大家合意。我们七个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会作诗,须得让出我们三个人去。我们三个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号,还只管这样称呼,不如没有了。以后错了,也要立个罚约才好。"李纨道:"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来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亦不可拘定了我们三个人不作,若遇见容易些的题目、韵脚,我们也随便作一首。你们四个却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骥了。"迎春、惜春本性懒于诗词,又有薛、林在前,听了这话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说"极是"。探春等也知此意,见她二人悦服,也不好强,只得依了。因笑道:"这话也罢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来管起我来了。"宝玉道:"既这样,咱们就往稻香村去。"李纨道:"都是你忙,今日不过商议了,等我再请。"宝钗道:"也要议定几日一会才好。"探春道:"若只管会得多,又没趣了。一月之中,只可两三次才好。"宝钗点头道:"一月只要两次就够了。"拟定日期,风雨无阻。除这两日外,倘有高兴的,她情愿加一社的,或情愿到她那里去,或附就了来,亦可使得,岂不活泼有趣。"众人都道:"这个主意更好。"
探春道:"只是原系我起的意,我须得先作个东道主人,方不负我这兴。"李纨道:"既这样说,明日你就先开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迎春道:"依我说,也不必随一人出题限韵,竟是拈阄的公道。"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倒是好花。你们何不就咏起它来?"迎春道:"都还未赏,先倒作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作。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写情耳。若都是等见了才作,如今也没这些诗了。"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韵。"说着,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诗来,随手一揭,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递与众人看了,都该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诗,又向一个小丫头道:"你随口说一个字来。"那丫头正倚门立着,便说了个'门"字。迎春笑道:"就是门字韵,'十三元'了。头一个韵定要这'门'字。"说着,又要了韵牌匣子过来,抽出"十三元"一屉,又命那小丫头随手拿四块。那丫头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块来。宝玉道:"这'盆''门'两个字不大好作呢!"待书一样预备下四份纸笔,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来。独黛玉或抚梧桐,或看秋色,或和丫鬟们嘲笑。迎春又命丫鬟炷了一支"梦甜香"。原来这"梦甜香"只有三寸来长,有灯草粗细,以其易烬,故以此烬为限,如香烬未成便要罚。一时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笔写出,又改抹了一回,递与迎春。因问宝钗:"蘅芜君,你可有了?"宝钗道:"有却有了,只是不好。"宝玉背着手,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因向黛玉说道:"你听,她们都有了。"黛玉道:"你别管我。"宝玉又见宝钗已誊写出来,因说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快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么?"黛玉也不理。宝玉道:"我可顾不得你了,好歹也写出来罢。"说着,也走在案前写了。李纨道:"我们要看诗了,若看完了,还不交卷是必罚的。"宝玉道:"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众人都道:"自然。"于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写道是:
咏白海棠限门盆魂痕昏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
大家看了,称赞一回,又看宝钗的:
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李纨笑道:"到底是蘅芜君。"说着又看宝玉的,道是:
秋容浅淡映重门,七节攒成雪满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独倚画栏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黄昏。
大家看了,宝玉说探春的好,李纨终要推宝钗这诗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李纨等看她写道是: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
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又看下面道是: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说"果然比别人又是一样心肠。"又看下面道是: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李纨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探春道:"这评得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道:"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得最公。"又笑道:"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李纨道:"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宝玉听说,只得罢了。李纨道:"从此后,我定于每月初二、十六这两日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这其间你们有高兴的,你们只管另择日子补开,哪怕一个月每天都开社,我只不管。只是到了初二、二十六这两日,是必往我那里去。"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说毕,大家又商议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贾母、王夫人处去的。当下别人无话。
且说袭人因见宝玉看了字帖儿便慌慌张张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何事。后来又见后门上婆子送了两盆海棠花来。袭人问是哪里来的,婆子便将宝玉前一番缘故说了。袭人听说,便叫摆好,让她们在下房里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内秤了六钱银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钱走来,都递与那两个婆子,道:"这银子赏那抬花来的小子们,这钱你们打酒吃罢。"那婆子们站起来,眉开眼笑,千恩万谢的不肯受,见袭人执意不收,方领了。袭人又道:"后门上外头可有该班的小子们?"婆子忙应道:"天天有四个,原预备里面差使的。姑娘有什么差使,我们吩咐去。"袭人笑道:"有什么差使?今儿宝二爷要打发人到小侯爷家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可巧你们来了,顺便出去叫后门上的小子们雇辆车来。回来你们就往这里拿钱,不用叫他们又往前头混碰去。"婆子答应着去了。袭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东西与史湘云送去,却见槅子上碟槽空着。因回头见晴雯、秋纹、麝月等都在一处做针黹,袭人问道:"这一个缠丝白玛瑙碟子哪去了?"众人见问,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来。半日,晴雯笑道:"给三姑娘送荔枝去的,还没送来呢。"袭人道:"家常送东西的家伙也多,巴巴的拿这个去。"晴雯道:"我何尝不也这样说。他说这个碟子配上鲜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见了也说好看,叫连碟子放着,就没带来。你再瞧,那槅子尽上头的一对联珠瓶还没收来呢。"秋纹笑道:"提起这瓶来,我又想起笑话来了。我们宝二爷说声孝心一动,也孝敬到十二分。因那日见园里桂花开了,折了两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来说,这是自己园里的才开的新鲜花,不敢自己先玩,巴巴的把那一对瓶拿下来,亲自灌水插好了,叫个人拿着,亲自送一瓶进老太太,又进一瓶与太太。谁知他孝心一动,连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见了这样,喜得无可无不可,见人就说:'到底是宝玉孝顺我,连一枝花儿也想得到。别人还只抱怨我疼他。'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得单薄。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事小,难得这个脸面。及至到了太太那里,太太正和二奶奶、赵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当日年轻的颜色衣裳,不知要给那一个。一见了,连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儿。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样孝敬,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太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裳就赏了我两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像这个彩头。"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她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她,剩下的才给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给谁来着。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听喜欢喜欢。哪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得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秋纹笑道:"原来姐姐得了,我实在不知道。我陪个不是罢。"袭人笑道:"少轻狂罢。你们谁取了碟子来是正经。"麝月道:"那瓶得空儿也该收来了。老太太屋里还罢了,太太屋里人多手杂。别人还可以,赵姨奶奶那伙人见是这屋里的东西,又该使黑心弄坏了才罢。太太也不大管这些事,不如早些收来拿正经。"晴雯听说,便掷下针黹道:"这话倒是,等我取去。"秋纹道:"还是我取去罢,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这一遭儿去。是巧宗儿你们都得了,难道不许我得一遭儿?"麝月笑道:"通共秋丫头得了一遭儿衣裳,哪里今儿又巧,你也遇见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虽然碰不见衣裳,或者太太看见我勤谨,一个月也把太太的公费里分出二两银子来给我,也定不得。"说着又笑道:"你们别和我装神弄鬼的,什么事我不知道。"一面说,一面往外跑了。秋纹也同她出来,自去探春那里取了碟子来。
袭人打点齐备东西,叫过本处的一个老宋妈妈来,向她说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换了出门的衣裳来,如今打发你与史大姑娘送东西去。"那宋嬷嬷道:"姑娘只管交给我,有话说与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顺去。"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又揭那一个,是一碟子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又说道:"这都是今年咱们这里园子里新结的果子,宝二爷叫送来与姑娘尝尝。再前日姑娘说这玛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玩罢。这绢包儿里头是姑娘上日叫我做的活计,姑娘别嫌粗糙,能着用罢。替我们请安,替二爷问好就是了。"宋嬷嬷道︰"宝二爷不知还有什么说的没有,姑娘再问问去,回来又别说忘了话。"袭人因问秋纹道:"方才可见在三姑娘那里?"秋纹道:"他们都在那里商议起什么诗社呢,又都作诗。想来没话,你只去罢。"宋嬷嬷听了,便拿了东西出去,另外穿戴了。袭人又嘱咐她:"从后门出去,有小子和车等着呢。"宋妈妈去了,不在话下。
宝玉回来,先忙着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内告诉袭人起诗社的事。袭人也把打发宋妈妈与史湘云送东西去的话告诉了宝玉。宝玉听了拍手道:"偏忘了她。我自觉心里有件事,只是想不起来,亏你提起来,正要请她去。这诗社里若少了她还有什么意思。"袭人劝道:"什么要紧,不过是玩意儿。她比不得你们自在,家里又作不得主儿。告诉她,她要来又由不得她;不来她又牵肠挂肚的,没的叫她不受用。"宝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发人接她去。"正说着,宋妈妈已经回来,回复道生受,与袭人道乏。又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大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她去,急得了不得。"宝玉听了,立身便往贾母处来,立逼着叫人接去。贾母因说:"今儿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宝玉只得罢了,回来闷闷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贾母处来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后,史湘云才来,宝玉方放了心,见面时,就把始末原由告诉她,又要与她诗看。李纨等因说道:"且别给她看,先说与她韵。她后来,先罚她和了诗:若好,便请入社;若不好,还要罚她一个东道再说。"湘云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众人见她这般有趣,越发喜欢,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她,遂忙告诉她韵。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先笑说道:"我却依韵和了两首,好歹我却不知,不过应命而已。"说着递与众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哪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一面说,一面看时,只见那两首诗写道:
其一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史湘云道:"明日先罚我个东道,就让我先邀一社可使得?"众人道:"这更妙了!"因又将昨日的与她评论了一回。
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去安歇。湘云灯下计议如何设东拟题。宝钗听她说了半日,皆不妥当,因向她说道:"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个玩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婶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和这里要呢?"一席话提醒了湘云,倒踌蹰起来。宝钗道:"这个我已经有个主意。我们当铺里有一个伙计,他家田里出的很好肥螃蟹,前儿送了几斤来。现在这里的人,从老太太起,连上园里的人,有多一半都是爱吃螃蟹的。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子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你如今且把诗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请。等他们散了,咱们有多少诗作不得的呢。我和我哥哥说,要几篓极肥极大的螃蟹来,再往铺子里取上几坛好酒来,再备上四五桌果碟,岂不又省事,又大家热闹了!"湘云听了,心中自是感服,极赞他想得周到。宝钗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为你的话。你千万别多心,想着我小看了你,咱们两个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们办去的。"湘云忙笑道:"好姐姐,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了。凭她怎么胡涂,连个好歹也不知,还成个人了?我若不把姐姐当作亲姐姐一样看,上回那些家常话,烦难事也不肯尽情告诉你了。"宝钗听说,便宦一个婆子来:"出去和大爷说,像前日的大螃蟹要几篓来,明日饭后请老太太、姨娘赏桂花。你说,大爷好歹别忘了,我今儿已请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说明回来,无话。
这里宝钗又向湘云道:"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哪里有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然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词就不俗了。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身心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湘云只答应着,因笑道:"我如今心里想着,昨日作了海棠诗,我如今要作个菊花诗如何?"宝钗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作的太多了。"湘云道:"我也是如此想着,恐怕落套。"宝钗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如今以菊花为宾,以人为主,竟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虚字,一个实字,实字便用'菊'字,虚字就用通用门的。如此又是咏菊,又是赋事,前人也没作过,也不能落套。赋景、咏物两关着,又新鲜又大方。"湘云笑道:"这却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虚字才好。你先想一个我听听。"宝钗想了一想,笑道:"《菊梦》就好。"湘云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个,《菊影》可使得?"宝钗道:"也罢了。只是也有人作过,若题目多,这个也算得上。我又有了一个。"湘云道:"快说出来。"宝钗道:"《问菊》如何?"湘云拍案叫妙,因接说道:"我也有了,《访菊》如何?"宝钗也赞有趣,因说道:"越性拟出十个来,写上再定。"说着,二人研墨蘸笔,湘云便写,宝钗便念,一时凑了十个。湘云看了一遍,又笑道:"十个还不成幅,越性凑成十二个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画册页一样。"宝钗听说,又想了两个,一共凑成十二。又说道:"既这样,一发编出它个次序先后来。"湘云道:"如此更妙,竟弄成个菊谱了。"宝钗道:"起首是《忆菊》;忆之不得,故访,第二是《访菊》;访之既得,便种,第三是《种菊》;种既盛开,故相对而赏,第四是《对菊》;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瓶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觉菊无彩色,第六便是《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第七便是《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有所问,第八便是《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虽尽,犹有菊之可咏者,《菊影》《菊梦》二首续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残菊》总收前题之盛。这便是三秋的好景妙事都有了。湘云依言将题录出,又看了一回,又问"该限何韵?"宝钗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韵的,分明有好诗,何苦为韵所缚。咱们别学那小家派,只出题,不拘韵。原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乐,并不为此而难人。"湘云道:"这话很是。这样大家的诗还进一层。但只是咱们五个人,这十二个题目,难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宝钗道:"那也太难人了。将这题目誊好,都要七言律诗,明日贴在墙上。他们看了,谁作那一个就作那一个。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许他后赶着又作,罚他就完了。"湘云道:"这倒也罢了。"二人商议妥贴,方才息灯安寝。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
话说宝钗、湘云二人计议已妥,一宿无话。湘云次日便请贾母等赏桂花。贾母等都说道:"是她有兴头,须要扰她这雅兴。"至午,果然贾母带了王夫人、凤姐兼请薛姨妈等进园来。贾母因问"哪一处好?"王夫人道:"凭老太太爱在那一处,就在那一处。"凤姐道:"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颗桂花开得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贾母听了说:"这话很是。"说着,引了众人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盖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后面又有曲折竹桥暗接。众人上了竹桥,凤姐忙上来搀着贾母,口里说:"老祖宗只管迈大步走,不相干的,这竹子桥规矩是咯吱咯喳的。"
一时进入榭中,只见栏杆外另放着两张竹案,一个上面设着杯箸酒具,一个上头设着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边有两三个丫头煽风炉煮茶,这一边另外几个丫头也煽风炉烫酒呢。贾母喜得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得妥当。"一面说,一面又看见柱上挂的黑漆嵌蚌的对子,命人念。湘云念道:
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
贾母听了,又抬头看匾,因回头向薛姨妈道:"我先小时,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阁'。我那时也只像她们姊妹这么大年纪,同姊妹们天天顽去。那日谁知我失了脚掉下去,几乎没淹死,好容易救了上来,到底被那木钉把头碰破了。如今这鬓角上那指头顶大一块窝儿就是那残破了。众人都怕经了水,又怕冒了风,都说活不得了,谁知竟好了。"风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么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贾母笑道:"这猴儿惯得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得我撕你那油嘴!"凤姐笑道:"回来吃螃蟹,恐积了冷在心里,讨老祖宗笑一笑开开心,一高兴多吃两个就无妨了。"贾母笑道:"明儿叫你日夜跟着我,我倒常笑笑觉得开心,不许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为喜欢她,才惯得她这样,还这样说她,明儿越发无礼了。"贾母笑道:"我喜欢她这样,况且她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她从神儿似的作什么!"
说着一齐进入亭子,献过茶,凤姐忙着搭桌子,要杯箸。上面一桌,贾母、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东边一桌:史湘云、王夫人、迎、探、惜。西边靠门一小桌:李纨和凤姐的,虚设坐位,二人皆不敢坐,只在贾母、王夫人两桌上伺候。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一面又要水洗了手,站在贾母跟前剥蟹肉,头次让薛姨妈。薛姨妈道:"我自己掰着吃香甜,不用人让。"凤姐便奉与贾母。二次的便与宝玉,又说:"把酒烫得滚热的拿来。"又命小丫头们去取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来,预备洗手。史湘云陪着吃了一个,就下座来让人,又出至外头,命人盛两盘子与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又见凤姐走来道:"你不惯张罗,你吃你的去。我先替你张罗,等散了我再吃。"湘云不肯,又命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鸳鸯因向凤姐笑道:"二奶奶在这里伺候,我们可吃去了。"凤姐儿道:"你们只管去,都交给我就是了。"说着,史湘云仍入了席。凤姐和李纨也胡乱应个景儿。凤姐仍是下来张罗,一时出至廊上。鸳鸯等正吃得高兴,见她来了,鸳鸯等站起来道:"奶奶又出来作什么?让我们也受用一会子。"凤姐笑道:"鸳鸯小蹄子越发坏了,我替你当差,倒不领情,还抱怨我。还不快斟一钟酒来我喝呢。"鸳鸯笑着忙斟了一杯酒,送至凤姐唇边,凤姐一扬脖子吃了。琥珀、彩霞二人也斟上一杯,送至凤姐唇边,那凤姐也吃了。平儿早剔了一壳黄子送来,凤姐道:"多倒些姜醋。"一面也吃了,笑道:"你们坐着吃罢,我可去了。"鸳鸯笑道:"好没脸,吃我们的东西。"凤姐儿笑道:"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琏二爷爱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鸳鸯道:"啐,这也是作奶奶说出来的话!我不拿腥手抹你一脸算不得。"说着赶来就要抹。凤姐儿央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儿罢!"琥珀笑道:"鸳丫头要去了,平丫头还饶她?你们看看她,没有吃了两个螃蟹,倒喝了一碟子醋,她也算不会揽酸了。"平儿手里正掰了个满黄的螃蟹,听如此奚落她,便拿着螃蟹照着琥珀脸上抹来,口内笑骂"我把你这嚼舌根的小蹄子!"琥珀也笑着往旁边一躲,平儿使空了,往前一撞,正恰恰的抹在凤姐儿腮上。凤姐儿正和鸳鸯嘲笑,不防唬了一跳,"嗳哟"了一声。众人撑不住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凤姐也禁不住笑骂道:"死娼妇!吃离了眼了,混抹你娘的。"平儿忙赶过来替她擦了,亲自去端水。鸳鸯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贾母那边听见,一叠声问:"见了什么这样乐?告诉我们也笑笑。"鸳鸯等忙高声笑回道:"二奶奶来抢螃蟹吃,平儿恼了,抹了她主子一脸的螃蟹黄子。主子奴才打架呢。"贾母和王夫人等听了也笑起来。贾母笑道:"你们看她可怜见的,把那小腿子、脐子给她点子吃也就完了。"鸳鸯等笑着答应了,高声又说道:"这满桌子的腿子,二奶奶只管吃就是了。"凤姐洗了脸走来,又服侍贾母等吃了一会。黛玉独不敢多吃,只吃了一点儿夹子肉就下来了。
贾母一时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也有看花的,也有弄水看鱼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贾母说:"这里风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还是回房去歇歇罢了。若高兴,明日再来逛逛。"贾母听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们高兴,我走了又怕扫了你们的兴。既这么说,咱们就都去罢。"回头又嘱咐湘云:"别让你宝哥哥、林姐姐多吃了。"湘云答应着。又嘱咐湘云、宝钗二人说:"你两个也别多吃。那东西虽好吃,不是什么好的,吃多了肚子疼。"二人忙应着,送出园外,仍旧回来,命将残席收拾了另摆。宝玉道:"也不用摆,咱们且作诗。把那大团圆桌放在当中,酒菜都放着。也不必拘定座位,有爱吃的去吃,散坐岂不便宜?"宝钗道:"这话极是。"湘云道:"虽如此说,还有别人。"因又命另摆一桌,拣了热螃蟹来,请袭人、紫鹃、司棋、待书、入画、莺儿、翠墨等一处共坐。山坡桂树底下铺下两条花毡,命答应的婆子并小丫头等也都坐了,只管随意吃喝,等使唤再来。
湘云便取了诗题,用针绾在墙上。众人看了都说:"新奇固新奇,只怕作不出来。"湘云又把不限韵的原故说了一番。宝玉道:"这才是正理,我也最不喜限韵。"
林黛玉因不大吃酒,又不吃螃蟹,自命人掇了一个绣墩倚栏杆坐着,拿着钓竿钓鱼。宝钗手里拿着一枝桂花玩了一回,俯在窗槛上掐了桂蕊掷向水面,引得游鱼浮上来唼喋。湘云出一回神,又让一回袭人等,又招呼山坡下的众人只管放量吃。探春和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又独在花阴下拿着花针穿茉莉花。宝玉又看了一回黛玉钓鱼,一回又挤在宝钗旁边说笑两句,一回又看袭人等吃螃蟹,自己也陪她饮两口酒。袭人又剥一壳肉给他吃。黛玉放下钓竿,走至座间,拿起那乌银梅花自斟壶来,拣了一个小小的海棠冻石蕉叶杯。丫鬟看见,知她要饮酒,忙着走上来斟。黛玉道:"你们只管吃去,让我自己斟才有趣儿。"说着便斟了半盏,看时,却是黄酒,因说道:"我吃了一点子螃蟹,觉得心口微微的疼,须得热热的吃口烧酒。"宝玉忙道:"有烧酒。"便命将那合欢花浸的酒烫一壶来。黛玉也只吃了一口,便放下了。宝钗也走过来,另拿了一只杯来,也饮了一口放下,便蘸笔至墙上把头一个《忆菊》勾了,底下又赘了一个"蘅"字。宝玉忙道:"好姐姐,第二个我已经有了四句了,你让我作罢!"宝钗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得这样。"黛玉也不说话,接过笔来把第八个《问菊》勾了,接着把第十一个《菊梦》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潇"字。宝玉也拿起笔来,将第二个《访菊》也勾了,也赘上一个"怡"字。探春走来看看道:"竟没人作《簪菊》,让我作这《簪菊》。"又指着宝玉笑道:"才宣过总不许带出闺阁字样来,你可要留神!"说着,只见湘云走来,将第四、第五《对菊》《供菊》一连两个都勾了,也赘上一个"湘"字。探春道:"你也该起个号。"湘云笑道︰"我们家里如今虽有几处轩馆,我又不住着,借了来也没趣。"宝钗笑道:"方才老太太说,你们家也有这么个水亭叫'枕霞阁',难道不是你的。如今虽没了,你到底是旧主人。"众人都道有理,宝玉不待湘云动手,便代将"湘"字抹了,改了一个"霞"字。又有顿饭工夫,十二题已全,各自誊出来,都交与迎春,另拿了一张雪浪笺过来,一并誊录出来,某人作的底下赘明某人的号。李纨等从头看起:
忆菊蘅芜君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谁怜为我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访菊怡红公子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愁?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杖头!
种菊怡红公子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
对菊枕霞旧友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
供菊枕霞旧友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座香分三径露,拋书人对一枝秋。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
咏菊潇湘妃子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画菊蘅芜君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
问菊潇湘妃子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词组时。
簪菊蕉下客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
菊影枕霞旧友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
菊梦潇湘妃子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残菊蕉下客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
众人看一首赞一首,彼此称扬不绝。李纨笑道:"等我从公评来。通篇看来,各人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得拍手叫"极是,极公道!"黛玉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李纨道:"巧得却好,不露堆砌生硬。"黛玉道:"据我看来,头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阳忆旧游',这句背面傅粉。"拋书人对一枝秋'已经妙绝,将供菊说完,没处再说,故翻回来想到未折未供之先,意思深透。"李纨笑道:"固如此说,你的'口齿噙香'一句也敌得过了。"探春又道:"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迹','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宝钗笑道:"你的'短鬓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得一个缝儿也没了。"湘云笑道:"偕谁隐','为底迟',真真把个菊花问的无言可对。"李纨笑道:"你的'科头坐','抱膝吟',竟一时也舍不得别开,菊花有知,也必腻烦了。"说得大家都笑了。宝玉笑道:"我又落第。难道"谁家种',"何处秋',"蜡屐远来',"冷吟不尽',都不是访,"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种不成?但恨敌不上"口齿噙香对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鬓'、"葛巾'、"金淡泊'、"翠离披'、"秋无迹'、"梦有知'这几句罢了。"又道:"明儿闲了,我一个人作出十二首来。"李纨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这几句新巧就是了。"
大家又评了一回,复又要了热蟹来,就在大圆桌子上吃了一回。宝玉笑道:"今日持螯赏桂,亦不可无诗。我已吟成,谁还敢作呢?"说着,便忙洗了手提笔写出。众人看道:
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却无肠。脐间积冷馋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原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黛玉笑道:"这样的诗,要一百首也有。"宝玉笑道:"你这会子才力已尽,不说不能作了,还贬人家。"黛玉听了,并不答言,也不思索,提起笔来一挥,已有了一首。众人看道:
铁甲长戈死未忘,堆盘色相喜先尝。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多肉更怜卿八足,助情谁劝我千觞。对斯佳品酬佳节,桂拂清风菊带霜。
宝玉看了,正喝彩,黛玉便一把撕了,令人烧去,因笑道:"我作的不及你的,我烧了它。你那个很好,比方才的菊花诗还好,你留着它给人看。"宝钗接着笑道:"我也勉强了一首,未必好,写出来取笑儿罢。"说着,也写了出来。大家看时,写道是:
桂霭桐阴坐举殇,长安涎口盼重阳。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看到这里,众人不禁叫绝。宝玉道:"写得痛快!我的诗也该烧了。"又看底下道: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道:"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说着,只见平儿复进园来。不知作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
话说众人见平儿来了,都说:"你们奶奶作什么呢,怎么不来了?"平儿笑道:"她哪里得空儿来。因为说没有好生吃得,又不得来,所以叫我来问还有没有,叫我要几个拿了家去吃。"湘云道:"有,多着呢。"忙命人拿盒子装了十个极大的。平儿道:"多拿几个团脐的。"众人又拉平儿坐,平儿不肯。李纨拉着她笑道:"偏要你坐。"拉着她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你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着又命嬷嬷们:"先送了盒子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那婆子一时拿了盒子回来说:"二奶奶说,叫奶奶和姑娘们别笑话要嘴吃。这个盒子里是方才舅太太那里送来的菱粉糕和鸡油卷儿,给奶奶、姑娘们吃的。"又向平儿道:"说使你来你就贪住玩不去了。劝你少喝一杯儿罢。"平儿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么样?"一面说,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纨揽着她笑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
平儿一面和宝钗、湘云等吃喝,一面回头笑道:"奶奶,别只摸得我怪痒的。"李氏道:"嗳哟!这硬的是什么?"平儿道:"钥匙。"李氏道:"什么钥匙?要紧梯己东西怕人偷了去,却带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说笑,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有个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还要这钥匙做什么?"平儿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我来打趣着取笑儿了。"宝钗笑道:"这倒是真话。我们没事儿评论起人来,你们这几个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李纨道:"大小都有个天理。比如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哪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她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她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她都记得,要不是她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儿还说,她比我们还强呢。"平儿道:"那原是个好的,我们哪里比得上她。"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她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地里告诉太太。"李纨道:"那也罢了。"指着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凤丫头就是楚霸王,也得这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她不是这丫头,就得这么周到了?"平儿笑道:"先时陪了四个丫头来,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个孤鬼了。"李纨道:"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她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好的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说着,不觉滴下泪来。众人都道:"这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说着,便都洗了手,大家约着往贾母、王夫人处问安。
众婆子、丫头打扫亭子,收拾杯盘。袭人便和平儿一同往前去,袭人因让平儿到房里坐坐,再喝一杯茶。平儿说:"不喝茶了,再来罢。"说着,便要出去。袭人又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连老太太和太太还没放呢,是为什么?"平儿见问,忙转身至袭人跟前,见左近无人,因悄悄说道:"你快别问,横竖再迟两天就放了。"袭人笑道:"这是为什么,唬得你这样?"平儿悄悄告诉她道:"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奶奶早已支了,放给人使呢。等别处的利钱收了来,凑齐了才放呢。因为是你,我才告诉你,可不许告诉一个人去。"袭人笑道:"她难道还短钱使,还没个足厌?何苦还操这心!"平儿笑道:"何曾不是呢。这几年拿着这一项银子,翻出有几百来了。她的公费月例又使不着,十两八两零碎攒了放出去,只她这梯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奴才赚利钱,哄得我们呆等。"平儿道:"你又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少钱使?"袭人道:"我虽不少,只是我也没地方使去,就只预备我们那一个。"平儿道:"你倘若有要紧事用银钱使时,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来使,明儿我扣下你的就是了。"袭人道:"此时也用不着,怕一时要用起来不够了,我打发人去取就是了。"
平儿答应着,一径出了园门来至家内,只见凤姐儿不在房里。忽见上回来打抽丰的那刘姥姥和板儿又来了,坐在那边屋里,还有张材家的、周瑞家的陪着,又有两三个丫头在地下倒口袋里的枣子、倭瓜并些野菜。众人见她进来,都忙站起来了。刘姥姥因上次来过,知道平儿的身分,忙跳下地来问"姑娘好",又说:"家里都问好。早要来请姑奶奶的安,看姑娘来的,因为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这个吃个野意儿,也算是我们的穷心。"平儿忙道:"多谢费心。"又让坐,自己也坐了。又让张婶子、周大娘坐,又命小丫头子倒茶去。周瑞、张材两家的因笑道:"姑娘今儿脸上有些春色,眼圈儿都红了。"平儿笑道:"可不是。我原是不吃的,大奶奶和姑娘们只是拉着死灌,不得已喝了两盅,脸就红了。"张材家的笑道:"我倒想着要吃呢,又没人让我。明儿再有人请姑娘,可带了我去罢。"说着,大家都笑了。周瑞家的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只好秤两三个。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若是上上下下只怕还不够。"平儿道:"哪里够,不过都是有名儿的吃两个子。那些散众的,也有摸得着的,也有摸不着的。"刘姥姥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平儿因问:"想是见过奶奶了?"刘姥姥道:"见过了,叫我们等着呢。"说着,又往窗外看天气,说道:"天好早晚了,我们也去罢,别出不去城才是饥荒呢。"周瑞家的道:"这话倒是,我替你瞧瞧去。"说着一径去了,半日方来,笑道:"可是你老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平儿等问怎么样,周瑞家的笑道:"二奶奶在老太太的跟前呢。我原是悄悄的告诉二奶奶,'刘姥姥要家去呢,怕晚了赶不出城去。'二奶奶说:'大远的,难为他扛了那些沉东西来,晚了就住一夜,明儿再去。'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缘了!这也罢了,偏生老太太又听见了,问刘姥姥是谁。二奶奶便回明白了。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说着,催刘姥姥下来前去。刘姥姥道:"我这生像儿怎好见的!好嫂子,你就说我去了罢。"平儿忙道:"你快去罢,不相干的。我们老太太最是惜老怜贫的,比不得那个狂三诈四的那些人。想是你怯上,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说着,同周瑞家的引了刘姥姥往贾母这边来。
二门口该班的小厮们见了平儿出来,都站起来了,又有两个又跑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平儿问:"又说什么?"那小厮笑道:"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妈病着,等我去请大夫。好姑娘,我讨半日假可使得?"平儿道:"你们倒好,都商议定了,一天一个告假,又不回奶奶,只和我胡缠。前儿住儿去了,二爷偏生叫他,叫不着,我应起来了,还说我作了情。你今儿又来了。"周瑞家的道:"当真的,他妈病了,姑娘也替他应着,放了他罢。"平儿道:"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要使你呢,再睡得日头晒着屁股再来!你这一去,带个信儿给旺儿,就说奶奶的话,问着他那剩的利钱。明儿若不交了来,奶奶也不要了,就索性送他使罢。"那小厮欢天喜地答应去了。
平儿等来至贾母房中,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的,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亦忙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那板儿仍是怯人,不知问候。贾母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也没人做了。"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她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倒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也算看亲戚一趟。"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贾母笑道:"凤丫头别拿她取笑儿。她是乡屯里的人,老实,哪里搁得住你打趣她。"说着,又命人去先抓果子与板儿吃。板儿见人多了,又不敢吃。贾母又命拿些钱给她,叫小ㄠ儿们带他外头玩去。刘姥姥吃了茶,便把些乡村中所见所闻的事情说与贾母,贾母越发得了趣味。正说着,凤姐儿便令人来请刘姥姥吃晚饭。贾母又将自己的菜拣了几样,命人送过去与刘姥姥吃。
凤姐知道合了贾母的心,吃了饭便又打发过来。鸳鸯忙命老婆子带了刘姥姥去洗了澡,自己挑了两件随常的衣服命给刘姥姥换上。那刘姥姥哪里见过这般行事,忙换了衣裳出来,坐在贾母榻前,又搜寻些话出来说。彼时宝玉姊妹们也都在这里坐着,他们何曾听见过这些话,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话也编出些话来讲。因说道:"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哪里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得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眼儿一瞧,却不是我们村庄上的人。"贾母道:"必定是过路的客人们冷了,见现成的柴,抽些烤火去也是有的。"刘姥姥笑道:"也并不是客人,所以说来奇怪。老寿星当个什么人?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著大红袄儿、白绫裙子...."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有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贾母唬得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足的看着火光熄了,方领众人进来。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里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宝玉听说,心内虽不乐,也只得罢了。刘姥姥便又想了一篇,说道:"我们庄子东边,有个老奶奶子,今年九十多岁了。她天天吃斋念佛,谁知就感动了观音菩萨,夜里来托梦说:'你这样虔心,原本你该绝后的,如今奏了玉皇,给你个孙子。'原来这老奶奶只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也只一个儿子,好容易养到十七八岁上死了,哭得什么似的。后果然又养了一个,今年才十三四岁,生的雪团儿一般,聪明伶俐非常。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这一席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宝玉心中只记挂着抽柴的故事,因闷闷的心中筹画。探春因问他"昨日扰了史大妹妹,咱们回去商议着邀一社,又还了席,也请老太太赏菊花何如?"宝玉笑道:"老太太说了,还要摆酒还史妹妹的席,叫咱们作陪呢。等吃了老太太的,咱们再请不迟。"探春道:"越往前去越冷了,老太太未必高兴。"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不更有趣儿呢!"说着,宝钗等都笑了。宝玉瞅了她一眼,也不答话。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到底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刘姥姥只得编了告诉他道:"那原是我们庄北沿地埂子上有一个小祠堂里供的,不是神佛,当先有个什么老爷。"说着又想名姓。宝玉道:"不拘什么名姓,你不必想了,只说原故就是了。"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叫茗玉。小姐知书识字,老爷太太爱如珍宝。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姥姥道:"因为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盖了这祠堂,塑了这茗玉小姐的像,派了人烧香拨火。如今日久年深的,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个像就成了精。"宝玉忙道:"不是成精,规矩这样人是虽死不死的。"刘姥姥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不是哥儿说,我们都当她成精。她时常变了人出来各村庄店道上闲逛。我才说这抽柴火的就是他了。我们村庄上的人还商议着要打了这塑像、平了庙呢。"宝玉忙道:"快别如此。若平了庙,罪过不小。"刘姥姥道:"幸亏哥儿告诉我,我明儿回去拦住他们就是了。"宝玉道:"我们老太太、太太都是善人,就是合家大小也都好善喜舍,最爱修庙塑神的。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再装潢了泥像,每月给你香火钱烧香岂不好?"刘姥姥道:"若这样,我托那小姐的福,也有几个钱使了。"宝玉又问她地名庄名,来往远近,坐落何方。刘姥姥便顺口胡诌了出来。
宝玉信以为真,回至房中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出来给了茗烟几百钱,按着刘姥姥说的方向、地名,着茗烟去先踏看明白,回来再做主意。那茗烟去后,宝玉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好容易等到日落,方见茗烟兴兴头头的回来。宝玉忙道:"可有庙了?"茗烟笑道:"爷听得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坐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得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得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宝玉喜得笑道:"她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宝玉听了,啐了一口,骂道:"真是一个无用的杀才!这点子事也干不来。"茗烟道:"二爷又不知看了什么书,或者听了谁的混话,信真了,把这件没头脑的事派我去碰头,怎么说我没用呢?"宝玉见他急了,忙抚慰他道:"你别急。改日闲了你再找去。若是她哄我们呢,自然没了,若竟是有的,你岂不也积了阴骘。我必重重的赏你。"正说着,只见二门上的小厮来说:"老太太房里的姑娘们站在二门口找二爷呢。"要知端祥,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话说宝玉听了,忙进来看时,只见琥珀站在屏风跟前说:"快去吧,立等你说话呢。"宝玉来至上房,只见贾母正和王夫人、众姊妹商议给史湘云还席。宝玉因说道:"我有个主意。既没有外客,吃的东西也别定了样数,谁素日爱吃的拣样儿做几样。也不要按桌席,每人跟前摆一张高几,各人爱吃的东西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贾母听了,说"很是忙命人传与厨房:"明日就拣我们爱吃的东西做了,按着人数,再装了盒子来。早饭也摆在园子里吃。"商议之间,早又掌灯,一夕无话。
次日清早起来,可喜这日天气清朗。李纨侵晨先起,看着老婆子、丫头们扫那些落叶,并擦抹桌椅,预备茶酒器皿。只见丰儿带了刘姥姥、板儿进来,说"大奶奶倒忙得紧。"李纨笑道:"我说你昨儿去不成,只忙着要去。"刘姥姥笑道:"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丰儿拿了几把大小钥匙,说道:"我们奶奶说了,外头的高几恐不够使,不如开了楼把那收着的拿下来使一天罢。奶奶原该亲自来的,因和太太说话呢,请大奶奶开了,带着人搬罢。"李氏便命素云接了钥匙,又命婆子出去把二门上的小厮叫几个来。李氏站在大观楼下往上看,命人上去开了缀锦阁,一张一张往下抬。小厮、老婆子、丫头一齐动手,抬了二十多张下来。李纨道:"好生着,别慌慌张张鬼赶来似的,仔细碰了牙子!"又回头向刘姥姥笑道:"姥姥也上去瞧瞧。"刘姥姥听说,巴不得一声儿,便拉了板儿登梯上去。进里面,只见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虽不大认得,只见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念了几声佛便下来了。然后锁上门,一齐才下来。李纨道:"恐怕老太太高兴,索性把舡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了下来预备着。"众人答应,又复开了,色色的搬了下来。命小厮传驾娘们到舡坞里撑出两只船来。
正乱着安排,只见贾母已带了一群人进来了。李纨忙迎上去,笑道:"老太太高兴,倒进来了。我只当还没梳头呢,才撷了菊花要送去。"一面说,一面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养着各色折枝菊花。贾母便拣了一朵大红的簪于鬓上。因回头看见了刘姥姥,忙笑道:"过来戴花儿。"一语未完,凤姐便拉过刘姥姥来笑道:"让我打扮你。"说着,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贾母和众人笑得了不得。刘姥姥笑道:"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得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藉,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呢。"
说笑之间,已来至沁芳亭子上。丫鬟们抱了一个大锦褥子来,铺在栏杆榻板上。贾母倚柱坐下,命刘姥姥也坐在旁边,因问她:"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佛说道:"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哪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子这园子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贾母听说,便指着惜春笑道:"你瞧我这个小孙女儿,她就会画。等明儿叫她画一张如何?"刘姥姥听了喜得忙跑过来,拉着惜春说道:"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
贾母少歇一回,自然领着刘姥姥都见识见识,先到了潇湘馆。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墁的路。刘姥姥让出路来与贾母众人走,自己却赶走土地。琥珀拉她说道:"姥姥,你上来走,仔细苍苔滑了!"刘姥姥道:"不相干的,我们走熟了的,姑娘们只管走罢。可惜你们的那绣鞋,别沾脏了。"她只顾上头和人说话,不防底下果踩滑了,咕咚一跤跌倒。众人都拍手哈哈的笑起来。贾母笑骂道:"小蹄子们,还不搀起来!只站着笑。"说话时,刘姥姥已爬了起来,自己也笑了,说道:"才说嘴就打了嘴。"贾母问她:"可扭了腰了不曾?叫丫头们捶一捶。"刘姥姥道:"哪里说得我这么娇嫩了。哪一天不跌两下子,都要捶起来,还了得呢。紫鹃早打起湘帘,贾母等进来坐下。林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林黛玉听说,便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哪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林黛玉一番,方笑道:"这哪里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贾母因问:"宝玉怎么不见?"众丫头们答说:"在池子里船上呢。"贾母道:"谁又预备下船了?"李纨忙回说:"才开楼拿几,我恐怕老太太高兴,就预备下了。"贾母听了,方欲说话时,人回说:"姨太太来了。"贾母等刚站起来,只见薛姨妈早进来了,一面归坐笑道:"今儿老太太高兴,这早晚就来了。"贾母笑道:"我才说来迟了的要罚他,不想姨太太就来迟了。"
说笑一会,贾母因见窗上纱的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她把这窗上的换了。"凤姐儿忙道:"昨儿我开库房,看见大板箱里还有好些匹银红蝉翼纱,也有各样折枝花样的,也有流云卍福花样的,也有百蝶穿花花样的,颜色又鲜,纱又轻软,我竟没见过这样的。拿了两匹出来,作两床绵纱被,想来一定是好的。"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薛姨妈等都笑说:"凭她怎么经过见过,如何敢比老太太呢。老太太何不教导了她,我们也听听。"凤姐儿也笑说:"好祖宗,教给我罢。"贾母笑向薛姨妈众人道:"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怪不得她认作蝉翼纱,原也有些像,不知道的都认作蝉翼纱。正经名字叫作'软烟罗'。"凤姐儿道:"这个名儿也好听。只是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见过这个名儿。"贾母笑道:"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就说嘴来了。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薛姨妈笑道:"别说凤丫头没见,连我也没听见过。"凤姐儿一面说话,早命人取了一匹来了。贾母说:"可不是这个,先时原不过是糊窗屉,后来我们拿这个作被作帐子试试,也竟好。明儿就找出几匹来,拿银红的替她糊窗子。"凤姐答应着。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刘姥姥也觑着眼看个不了,念佛道:"我们想它作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道:"倒是做衣裳不好看。"凤姐忙把自己身上穿的一件大红绵纱袄子襟儿拉了出来,向贾母、薛姨妈道:"看我的这袄儿。"贾母、薛姨妈都说:"这也是上好的了,如今上用内造的,竟比不上这个。"凤姐儿道:"这个薄片子,还说是内造上用呢,竟连这个官用的也比不上了。"贾母道:"再找一找,只怕还有青的。若有时,都拿出来,送这刘亲家两匹,再做一个帐子我挂,下剩的添上里子,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白收着霉坏了。"凤姐忙答应了,仍命人送去。贾母起身笑道:"这屋里窄,再往别处逛去。"刘姥姥念佛道:"人人都说大家子住大房。昨儿见了老太太正房,配上大箱、大柜、大桌子、大床,果然威武。那柜子比我们一间房子还大还高。怪道后院子里有个梯子。我想又不上房晒东西,预备个梯子作什么?后来我想起来,定是为开顶柜、收放东西,离了那梯子怎么得上去呢?如今又见了这小屋子,更比大的越发齐整了。满屋里的东西都只好看,都不知叫什么,我越看越舍不得离了这里。"凤姐道:"还有好的呢,我都带你去瞧瞧。"说着一径了离潇湘馆。
远远望见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撑船。贾母道:"他们既预备下船,咱们就坐一回。"说着,便向紫菱洲蓼溆一带走来。未至池前,只见几个婆子手里都捧着一色捏丝戗金五彩大盒子走来。凤姐忙问王夫人早饭在那里摆。王夫人道:"问老太太在哪里,就在哪里摆罢了。"贾母听说,便回头说:"你三妹妹那里就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了船去。"凤姐听说,便回身同了李纨、探春、鸳鸯、琥珀带着端饭的人等,抄着近路到了秋爽斋,就在晓翠堂上调开桌案。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李纨是个厚道人,听了不解。凤姐儿却知道说的是刘姥姥了,也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她取个笑儿。"二人便如此这般的商议。李纨笑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鸳鸯笑道:"很不与你相干,有我呢。"
正说着,只见贾母等来了,各自随便坐下。先有丫头端过两盘茶来,大家吃毕。凤姐手里拿着西洋布手巾,裹着一把乌木三镶银箸,敁敪人位,按席摆下。贾母因说:"把那一张小楠木桌子抬过来,让刘亲家近我这边坐着。"众人听说,忙抬了过来。凤姐一面递眼色与鸳鸯,鸳鸯便拉了刘姥姥出去,悄悄的嘱咐了刘姥姥一席话,又说:"这是我们家的规矩,若错了,我们就笑话呢。"调停已毕,然后归坐。薛姨妈是吃过饭来的,不吃,只坐在一边吃茶。贾母带着宝玉、湘云、黛玉、宝钗一桌,王夫人带着迎春姊妹三个人一桌,刘姥姥傍着贾母一桌。贾母素日吃饭,皆有小丫鬟在旁边,拿着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鸳鸯是不当这差的了,今日鸳鸯偏接过麈尾来拂着。丫鬟们知道她要撮弄刘姥姥,便躲开让她。鸳鸯一面侍立,一面悄向刘姥姥说道:"别忘了。"刘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刘姥姥入了座,拿起箸来,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凤姐和鸳鸯商议定了,单拿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与刘姥姥。刘姥姥见了,说道:"这叉爬子比俺那里铁锨还沉,哪里犟得过它。"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只见一个媳妇端了一个盒子站在当地,一个丫鬟上来揭去盒盖,里面盛着两碗菜。李纨端了一碗放在贾母桌上。凤姐儿偏拣了一碗鸽子蛋放在刘姥姥桌上。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叫"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她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刘姥姥拿起箸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众人方住了笑,听见这话,又笑起来。贾母笑得眼泪出来,琥珀在后捶着。贾母笑道:"这定是凤丫头促狭鬼儿闹的,快别信她的话了。"那刘姥姥正夸鸡蛋小巧,要肏攮一个,凤姐儿笑道:"一两银子一个呢,你快尝尝罢,那冷了就不好吃了。"刘姥姥便伸箸子要夹,哪里夹得起来,满碗里闹了一阵,好容易撮起一个来,才伸着脖子要吃,偏又滑下来滚在地下,忙放下箸子要亲自去捡,早有地下的人捡了出去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众人已没心吃饭,都看着她取笑。贾母又说:"这会子又把那个筷子拿了出来?又不请客摆大筵席。都是凤丫头支使的,还不换了呢!"地下的人原不曾预备这牙箸,本是凤姐和鸳鸯拿了来的,听如此说,忙收了过去,也照样换上一双乌木镶银的。刘姥姥道:"去了金的,又是银的,到底不及俺们那个伏手。"凤姐儿道:"菜里若有毒,这银子下去了就试得出来。"刘姥姥道:"这个菜里有毒,俺们那些菜都成了砒霜了。哪怕毒死了,也要吃尽了。"贾母见她如此有趣,吃得又香甜,把自己的也都端过来与她吃。又命一个老嬷嬷来,将各样的菜给板儿夹在碗里。
一时吃毕,贾母等都往探春卧室中去说闲话。这里收拾过残桌,又放了一桌。刘姥姥看着李纨与凤姐儿对坐着吃饭,叹道:"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凤姐儿忙笑道:"你回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乐儿。"一言未了,鸳鸯也进来笑道:"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刘姥姥笑道:"姑娘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鸳鸯便骂人"为什么不倒茶给姥姥吃。"刘姥姥忙道:"刚才那个嫂子倒了茶来,我吃过了。姑娘也该用饭了。"凤姐儿便拉鸳鸯坐下道下:"你和我们吃了罢,省得回来又闹。"鸳鸯便坐下了。婆子们添上碗箸来,三人吃毕。刘姥姥笑道:"我看你们这些人都只吃这一点儿就完了,亏你们也不饿。怪只道风儿都吹得倒。"鸳鸯便问:"今儿剩的菜不少,都那去了?"婆子们道:"都还没散呢,在这里等着一齐散与他们吃。"鸳鸯道:"他们吃不了这些,挑两碗给二奶奶屋里平丫头送去。"凤姐儿道:"她早吃了饭了,不用给她。"鸳鸯道:"她不吃了,喂你们的猫。"婆子听了,忙拣了两样拿盒子送去。鸳鸯道:"素云那去了?"李纨道:"她们都在这里一处吃,又找她作什么。"鸳鸯道:"这就罢了。"凤姐儿道:"袭人不在这里,你倒是叫人送两样给她去。"鸳鸯听说,便命人也送两样去后,鸳鸯又问婆子们:"回来吃酒的攒盒可装上了?"婆子道:"想必还得一回子。"鸳鸯道:"催着些儿。"婆子应喏了。
凤姐儿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她娘儿们正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那板儿略熟了些,便要摘那锤子要击,丫鬟们忙拦住他。他又要佛手吃,探春拣了一个与他说:"玩罢,吃不得的。"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板儿又跑过来看,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他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打得板儿哭起来,众人忙劝解方罢。贾母因隔着纱窗往后院内看了一回,困说:"这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就只细些。"正说话,忽一阵风过,隐隐听得鼓乐之声。贾母问"是谁家娶亲呢?这里临街倒近。"王夫人等笑回道:"街上的哪里听得见,这是咱们的那十来个女孩子们演习吹打呢。"贾母便笑道:"既是她们演习。何不叫她们进来演习。她们也逛一逛,咱们可又乐了。"凤姐听说,忙命人出去叫来,又一面吩咐摆下条桌,铺上红毡子。贾母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得近。"众人都说:"那里好。"贾母向薛姨妈笑道:"咱们走罢。她们姊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着,怕脏了屋子。咱们别没眼色,正经坐一回子船喝酒去。"说着,大家起身便走。探春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求着老太太、姨妈、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贾母笑道:"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回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
说着,众人都笑了,一齐出来。走不多远,已到了荇叶渚。那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早把两只棠木舫撑来,众人扶了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鸳鸯、玉钏儿上了这一只,落后李纨也跟上去。凤姐儿也上去,立在船头上,也要撑船。贾母在舱内道:"这不是玩的,虽不是河里,也有好深的。你快不给我进来!"凤姐儿笑道:"怕什么!老祖宗只管放心。"说着便一篙点开。到了池当中,船小人多,凤姐只觉乱晃,忙把篙子递与驾娘,方蹲下了。然后迎春姊妹等并宝玉上了那只,随后跟来。其余老嬷嬷散众丫鬟俱沿河随行。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哪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说着,命鸳鸯去取些古董来,又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与你妹妹,这样小器!"王夫人、凤姐儿等都笑回说:"她自己不要的。我们原送了来,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她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的。"贾母摇头说:"使不得。虽然她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有现成的东西,为什么不摆?若很爱素净,少几样倒使得。我最会收拾屋子的,如今老了,没这闲心了。她们姊妹们也还学着收拾的好,只怕俗气,有好东西也摆坏了。我看她们还不俗。如今让我替你收拾,包管又大方又素净。我的梯己两件,收到如今,没给宝玉看见过,若经了他的眼,也没了。"说着,叫过鸳鸯来,亲吩咐道:"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就够了。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鸳鸯答应着,笑道:"这些东西都搁在东楼上的不知那个箱子里,还得慢慢找去,明儿再拿去也罢了。"贾母道:"明日后日都使得,只别忘了。"说着,坐了一会方出来,一径来至缀锦阁下。文官等上来请过安,因问"演习何曲"。贾母道:"只拣你们生的演习几套罢。"文官等下来,往藕香榭去,不提。
这里凤姐儿已带着人摆设整齐,上面左右两张榻,榻上都铺着锦裀蓉簟,每一榻前有两张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叶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圆的,其式不一。一个上面放着炉瓶一分攒盒;一个上面空设着,预备放人所喜之食。上面二榻四几,是贾母、薛姨妈;下面一椅两几,是王夫人的,余者都是一椅一几。东边是刘姥姥,刘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边便是史湘云,第二便是宝钗,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宝玉在末。李纨、凤姐二人之几设于三层槛内,二层纱橱之外。攒盒式样,亦随几之式样。每人一把乌银洋錾自斟壶,一个十锦珐琅杯。大家坐定,贾母先笑道:"咱们先吃两杯,今日也行一令才有意思"薛姨妈等笑道:"老太太自然有好酒令,我们如何会呢,安心要我们醉了。我们都多吃两杯就是了。"贾母笑道:"姨太太今儿也过谦起来,想是厌我老了。"薛姨妈笑道:"不是谦,只怕行不上来倒是笑话了。"王夫人忙笑道:"便说不上来,只多吃一杯酒,醉了睡觉去,还有谁笑话咱们不成?"薛姨妈点头笑道:"依令。老太太到底吃一杯令酒才是。"贾母笑道:"这个自然。"说着便吃了一杯。
凤姐儿忙走至当地,笑道:"既行令,还叫鸳鸯姐姐来行更好。"众人都知贾母所行之令必得鸳鸯提着,故听了这话,都说"很是"。凤姐儿便拉了鸳鸯过来。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内,没有站着的理。"回头命小丫头子:"端一张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鸳鸯也半推半就,谢了坐,便坐下,也吃了一盅酒,笑道:"酒令大如军令,不论尊卑,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王夫人等都笑道:"一定如此,快些说来。"鸳鸯未开口,刘姥姥便下了席,摆手道:"别这样捉弄人,我家去了。"众人都笑道:"这却使不得。"鸳鸯喝令小丫头子们:"拉上席去!"小丫头子们也笑着,果然拉入席中。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刘姥姥方住了声。鸳鸯道:"如今我说骨牌副儿,从老太太起,顺领说下去,至刘姥姥止。比如我说一副儿,将这三张牌拆开,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这一副儿的名字。无论诗词歌赋、成语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一杯。"众人笑道:"这个令好,就说出来。"鸳鸯道:"有了一副了。左边是张'天'。"贾母道:"头上有青天。"众人道:"好。"鸳鸯道:"当中是个'五与六'。"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得一张'六与凹'。"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说完,大家笑着喝彩。贾母饮了一杯。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是个'大长五'。"薛姨妈道:"梅花朵朵风前舞。"鸳鸯道:"右边还是个'大五长'。"薛姨妈道:"十月梅花岭上香。"鸳鸯道:"当中'二五'是杂七。"薛姨妈道:"织女牛郎会七夕。"鸳鸯道:"凑成'二郎游五岳'。"薛姨妈道:"世人不及神仙乐。"说完,大家称赏,饮了酒。鸳鸯又道:"有了一副。左边'长ㄠ'两点明。"湘云道:"双悬日月照乾坤。"鸳鸯道:"右边'长ㄠ'两点明。"湘云道:"闲花落地听无声。"鸳鸯道:"中间还得'ㄠ四'来。"湘云道:"日边红杏倚云栽。"鸳鸯道:"凑成'樱桃九点熟'。"湘云道:"御园却被鸟衔出。"说完饮了一杯。鸳鸯道:"有了一副。左边是'长三'。"宝钗道:"双双燕子语梁间。"鸳鸯道:"右边是'三长'。"宝钗道:"水荇牵风翠带长。"鸳鸯道:"当中'三六'九点在。"宝钗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鸳鸯道:"凑成'铁锁练孤舟'。"宝钗道:"处处风波处处愁。"说完饮毕。鸳鸯又道:"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着她。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说完饮了一口。鸳鸯道:"左边'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带雨浓。"众人道:"该罚!错了韵,而且又不像。"迎春笑着饮了一口。原是凤姐儿和鸳鸯都要听刘姥姥的笑话,故意都命说错,都罚了。至王夫人,鸳鸯代说了一个,下便该刘姥姥。刘姥姥道:"我们庄家人闲了,也常会几个人弄这个,但不如说得这么好听。少不得我也试一试。"众人都笑道:"容易说的。你只管说,不相干。"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众人哄堂笑了。贾母笑道:"说得好,就是这样说。"刘姥姥也笑道:"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鸳鸯道:"右边'ㄠ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众人又笑了。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只听外面乱嚷――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