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粒的歌曲:魏得胜:另类人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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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二〇〇三年第八期回目录

另类人生(二)
魏得胜
叔孙通与杰弗逊
刘邦打江山那阵子,儒家学派中有个叫叔孙通的博士前来献策,结果被刘邦羞辱一顿后给赶了出去。刘邦乃流氓出身,和他一同打江山的那些高级将领,自然也都是当初一块当流氓的哥儿们,这样一个流氓集团,蔑视知识当不在话下。后来,刘邦当上了皇帝,他的那些哥儿们一如过去在刘邦家里那样,在皇宫内海吃海喝,醉了就淫声荡调,甚至还拔出刀剑砍柱子助兴。刘邦是流氓,但不是白痴,他知道皇宫内乱糟糟的局面,很容易被野心家所利用,想改又无计可施。这时,叔孙通又来了,说自己设计个朝见皇帝的仪式(简称“朝仪”),保证能帮老人家改变这个混乱的局面。刘邦欣然接受。
叔孙通领命后,特地到儒家学派发源地曲阜,请了三十余位专家,连同自己的门徒一百余人,共同拟订“朝仪”规章,并照章彩排晋见皇帝的各个细节。一个月后,又集合大臣将军们彩排。我们常说人生如戏,大概就从叔孙通这里论起。“朝仪”彩排后期,专门为“朝仪”兴建的气势磅礴的长乐宫刚好落成,叔孙通就跑去告诉刘邦,说万事俱备,只等朝仪。刘邦满不在乎地说,那就选个日子赶快把事办了吧,于是中国就有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同时也是相沿了两千多年的“朝仪”!以下是这次“朝仪”的分镜头:
第一幕:大臣将军们在宫廷官员的引导下,顺序入殿(宫,指整个建筑群;殿,指宫中某一部分建筑),分两班在两厢坐下(当然是坐在自己跪着的双腿上,直到纪元九世纪以后,中国才流行椅子和凳子)。禁卫军官则在大臣将军们身后站定。
第二幕:一连串的官员由远至近,用清亮亮的嗓音传报:“皇帝驾到。”
第三幕:国家元首刘邦坐着专车(人拉“辇车”),适时缓缓而现,主角登场。刘皇帝落座,整个宫殿沉静肃穆。这阵势,这气氛,除了皇帝,所有的人都为之震恐,包括设计这一仪式的叔孙通在内。
第四幕:宫廷官员引导大臣将军们按照官员的大小顺序,向国家领导人刘邦献上他们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颂词,不外乎伟大、英明、正确之类。
第五幕:宴会开始,大臣将军们趴到地下,仰颈上望。这真“是一个使人起鸡皮疙瘩,自我猥琐的姿势,但儒家却正用它来表示君王的尊贵和臣下的卑贱”〔1〕。宴会中,再顺序向“当了皇帝的老流氓”(柏杨语)刘邦敬酒祝寿,连续九次。
第六幕:宫廷官员大声宣布:“宴会礼成。”御史(监察官)出现,把动作不合规范的大臣将军,一一赶出殿外,或指控他们犯了“失仪”罪,或提出弹劾,或要求罚款(明万历年间的御史似乎更加苛刻,他们甚至记下“朝仪”过程中咳嗽和步履不稳等官员的名字,予以参劾)。皇帝老儿往往借此良机,将他所不喜欢的官员予以免职或砍头。于是一场宴会下来,没有一个人再敢喧哗吵闹。“朝仪”大出刘邦所料,难怪他在“朝仪”后兴奋地说:“天老爷,我到今天才知道当皇帝的威风。”于是立即提升叔孙通当九卿之一的“奉常”(祭祀部长),赏黄金五百斤,门徒亦一一升官发财(叔孙通成为门徒眼里的“真圣人”)。从此,皇帝不但跟人民,便是跟最尊贵的大臣,也都被儒家的这种最得意的杰作“朝仪”隔开一段距离,独裁专制遂走进一条万劫不复的死巷。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很难找出和叔孙通的设计“近似”但结果却正相反的例子来,找来找去,以为只有托马斯·杰弗逊(他曾代表新生的美国与英国在巴黎签订独立条约)为华盛顿设计的退职仪式相对接近,即二者都有为初期政府做行为设计的“共性”。杰弗逊为华盛顿设计的这个退职仪式很短,前后只有几分钟。步骤如下:
第一步:1783年12月20日中午12点整,华盛顿将军走进大陆会议厅,在议员们的对面就座,那个位置是专为他设立的。
第二步:议长作简短介绍,华盛顿起立,向议员们鞠躬,以示尊敬。而议员们只需手触帽檐还礼即可。
第三步:华盛顿发表简短演说,口头辞去他执掌了八年的军职(大陆军总司令)。议长也以简短讲话方式,口头表示接受。
狄马先生曾在一篇文章里,特别提到了议员“只需手触帽檐还礼即可”的深刻含意。他认为这恰恰“是整个仪式里最核心的动作,它象征了国家的武装力量对文官政府的服从。也就是从那一鞠躬开始,美国的军队便严格地置放在了国家之下……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美国人就明确了这样一个理念:即一个国家是不能靠武力来管理的。这样,一个靠枪杆子打出来的政权,在政权建立以后,就将枪杆子悄然退去”〔2〕。其实早在1776年,华盛顿在军队中的声望达到最高峰时,他就有过这样的庄重承诺,在给大陆会议的一封信中说:“承蒙大陆会议把军事职责方面最高的和几乎无限的权力授给我,不胜荣幸之至。我决不认为,由于大陆会议这样信任我,我就可以不履行一切公民义务,相反,我要时刻牢记:由于刀剑是维护我们自由权利的不得已的手段,一旦我们的自由权利牢牢确立,首先丢在一边的就是刀剑。”〔3〕华盛顿不仅兑现了他的承诺,还坦然地接受了杰弗逊为他设计的那个极其简短的退职仪式。我们说,也只有具有如此伟大人格魅力的华盛顿,才配那一简短、干净的退职仪式。换句话说,也只有流氓出身的刘邦,才配叔孙通那么大气魄的“朝仪”。虽然不能说有什么样的掌权者就一定有什么样的追随者,但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追随者卑劣的,相信被追随者也一定好不到哪里去;反过来说,被追随者卑劣的,追随者更是好不到哪里去。这倒不是说追随了流氓的叔孙通也流氓了,但我始终认为,追随流氓的学者,即使他本人在品性上变不成流氓,他的皇权思想也非常可怕,其毒其害甚至比流氓政权还广泛和深远。
康熙与蒋介石
电影《英雄郑成功》中有这么一个场景,康熙得报,说据守厦门前线的明末将领郑成功,准备起兵收复台湾。在前线和郑成功对阵的大清将领认为,这是全线收复福建的最佳时机,请皇帝恩准他们一举破敌。
这里有个背景必须交待一下。明末的隆武帝在福州建立政权后,他手下的大臣黄道周是个真心抗清的人,一心想帮助隆武帝出师北伐。但是掌握兵权的郑芝龙,只想保存自己的实力,不愿出兵。过了一年,清军进军福建时,派人向郑芝龙劝降。郑想,连钱牧斋(钱谦益)那么有名望的明朝老臣都降了大清,自己有什么不以识时务为俊杰呢?于是抛弃他亲手扶上皇帝宝座的隆武帝,降清了,隆武政权也就此灭亡。然郑芝龙之子、二十二岁的青年将领郑成功反其道而行之,他不仅不肯降清,相反还招募了几千人马抗清。清王朝知道郑成功是个干将,几番诱降,甚至拿他父亲的生命相威胁,但均未果。对峙期间,郑成功的兵力日渐强大,甚至一度兵临南京城下。战术上失败后,郑成功回到厦门,经权衡,决定于1661年3月,开始收复被荷兰人占据的台湾。
清福建前线将领得知这一重要情报后,派快马报告了康熙。此时此刻,确是一个全线攻克福建的大好时机,但康熙想了想后对来报者说(大意),无论明将领郑成功降不降我大清,他收复自古就是中国领土的台湾毕竟是我族之大事。因此,我命令前线将士后退四十里,以便让郑成功没有后顾之忧地去一心收复台湾。就这样,郑成功率领他的水师两万余人,历经八个月的苦战,终于从荷兰人手里收复了台湾。
从这一电影资料来说,康熙算是一个懂得民族大义的人。推而广之,三百年后的蒋介石亦属此列。“1974年1月西沙之战,中国反击越南侵略,解放军增援舰队直接走台湾海峡(以前是绕道台湾东南的公海),人多担心,毛泽东回答说:‘蒋先生是讲民族大义的。’果不出所料,蒋不但未向解放军开火,还打开照明灯,让解放军顺利通过。”〔4〕
何为民族大义?就是在御外上,心是一致的,即使存在民族内部的分歧也一样。
冯梦龙与伏尔泰
说冯梦龙与伏尔泰,不能不欣赏他们以道德入手的爱情故事。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两位文学家笔下的同类爱情故事,虽出自不同世纪、不同文化区域,但其框架结构却惊人一致,而所要表达的思想又正相反,这是我的兴趣所在。先来看冯梦龙先生编纂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5〕的故事(简本):
一日,庄生(庄子休)出游山下,忽见一新坟,封土未干。一少妇浑身缟素,坐于冢旁,手执齐纨素扇,向冢连扇不已。庄生怪而问之:“娘子,冢中所葬何人?为何举扇扇土?”
那妇人道:“冢中乃妾之拙夫,不幸身亡,埋骨于此。生时与妾相爱,死不能舍。遗言教妾如要改适他人,直待葬事毕后,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就干,因此举扇扇之。”
庄生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将妇人扇冢、要土干改嫁之言向妻子田氏述了一遍。田氏闻言大怒:“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哪见好人家妇女吃两家茶睡两家床?若不幸轮到我身上,这样没廉耻的事,莫说三年五载,就是一世也成不得。梦里也还有三分的志气。”
过了几日,庄生忽然得病……气绝。田氏扶尸大哭……到了第七日,忽有一少年秀士(自称楚国王孙)拜在门下,特来相访。见庄生已死,口称:“可惜!”向灵前四拜……田氏一见楚王孙人才标致,就动了怜爱之心,只恨无由厮近。楚王孙道:“先生虽死,弟子难忘思慕。欲借尊居,暂住百日……”田氏道:“通家之谊,久住何妨。”
约莫有半月了,那婆娘心猿意马,按捺不住,恨不能一条细绳缚了那俏后生俊脚,扯将入来,搂做一处……是夜,那婆娘收拾香房,携楚王孙正欲上床解衣就寝,忽然楚王孙眉头双皱,寸步难移,登时倒于地下,双手摩胸,只叫心疼难忍。随楚王孙而来的老苍头言:“无药可治,只有一物,用之立效。”田氏急问:“所用何物?”老苍头道:“生人脑髓。”田氏道:“不知死人的可用得么?”老苍头道:“凡死未满四十九日者,可用。”田氏自己寻了砍柴板斧,往后边破屋中先夫的棺材停放处走去,觑定棺头,双手举斧,用力劈去,棺盖便裂开了。只见庄生从棺材内叹口气,推开棺盖,挺身坐起……那婆娘精神恍惚,自觉无颜,悬梁自缢。庄生见田氏已死,解将下来,就将劈破棺木盛放了她……庄生取火从草堂放起,屋宇俱焚,连棺木化为灰烬。只有《道德经》不毁。山中有人捡取,流传至今。庄生遨游四方,终身不娶,后得大道成仙。
再来看伏尔泰《查第格》〔6〕的简本故事(主选《鼻子》一节):
有一天,阿曹拉散步回来,怒气冲天,大惊小怪地直嚷。查第格问她:“亲爱的妻子,你怎么啦?谁把你气成这样的?”她说:“唉,我亲眼目睹的事……我本想去安慰高斯罗的年轻寡妇。前两天,她才替年轻的丈夫盖了一座坟,坐落在那片小溪环绕的草原上。她悲痛万分,向所有的神明发誓,只要溪水在旁边流一天,她就在坟上守一天。”查第格说:“好啊,这才是一位可敬的女子,真正爱她丈夫的!”阿曹拉回答:“你可想不到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呢!”查第格道:“那么她在干什么呢?”她说:“把溪水引到别处去。”阿曹拉接着把那青年寡妇破口大骂。
查第格有个朋友叫加陶,就是阿曹拉认为比别人更老实更优秀的那种青年。查第格把计划告诉加陶,送了他一笔重礼,希望他对自己忠心。阿曹拉在乡下一个女朋友家住了两天,第三天回来;仆人们哭哭啼啼对她说,她的丈夫上一天夜里得了暴病死了,他们不敢给她报告凶信,已经把主人葬在花园尽头的祖坟上。阿曹拉哭了,扯着头发,赌咒说要寻死。当夜加陶来要求和她谈谈,两人都哭了……
夜饭吃到一半,加陶忽然叫苦,说脾脏剧烈作痛。那太太(阿曹拉)又着急,又殷勤……她甚至不惜高抬贵手,摸摸加陶痛得最厉害的胸部侧面,很同情地问道:“这种痛苦的病,你可是常发的?”加陶回答说:“有时候几乎把我命都送掉;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止痛,就是要找一个上一天新死的人的鼻子,放在我胸部侧面。”……于是阿曹拉拿了一把剃刀来到丈夫坟前……预备割他丈夫的鼻子,查第格却爬起来,一手按着鼻子,一手挡住阿曹拉的剃刀,说道:“太太,别再把那年轻的高斯罗寡妇骂得那么凶了;割我鼻子的主意和把溪水改道的主意还不是半斤八两。”
……过了一些时候,阿曹拉的脾气变得太不容易相处了,查第格只得把她退婚……查第格的最后一桩婚姻,使他成为巴比伦的国王。
冯梦龙编纂《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时间,约在1625年;六七十年后的1694年,伏尔泰才在巴黎出生。等到伏尔泰写出中篇小说《查第格》时,东西方这两个酷似的爱情故事,其成文时间差不多已相距一个世纪。假如在这二者之间存有某种关联(比如影响)的话,伏尔泰肯定是《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受益者;不妨进一步假设,中国的宋、元、明时期的小说,已经流传至中东地区和西方世界。如果否定这些假设,我们无法想象相隔一个世纪的东西方,何以出现两个框架结构如此相似的爱情故事(如下表)。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查第格》
庄生出游见新坟;少(寡)妇扇冢为新欢。
阿曹拉散步见新坟;少(寡)妇引走溪水为新欢。
庄生回家,将所见所闻向妻子田氏说了一遍。
阿曹拉回家,将所见所闻向丈夫查第格说了一遍。
田氏闻言大怒,痛斥“这样没廉耻的事”。
阿曹拉怒气冲天,把那青年寡妇破口大骂。
不日,庄生假装暴亡,田氏扶尸大哭。
不日,查第格假装曝亡,阿曹拉赌咒说要寻死。
田氏思慕的美男子——楚国王孙出现。
阿曹拉思慕的优秀青年——加陶出现。
楚王孙暴病,言只有人之脑髓可治。
加陶暴病,言只有死人鼻子可治。
田氏持斧劈夫棺,夫坐起。
阿曹拉持刀割夫鼻,夫爬起。
但我们很快就发现,两个爱情故事却在结尾处分道扬镳了。冯梦龙笔下的田氏自觉无颜,悬梁自缢,而伏尔泰笔下的阿曹拉只是被查第格退婚。两位男主角的结局也不同,庄生把田氏入棺后,一把火把家烧了。注意,屋宇以及装殓田氏的棺木,全都烧得干干净净,“只有《道德经》不毁”。从此,庄生遨游四方,终身不娶,后得道成仙。查第格则再历爱情与婚姻,最终使他成为巴比伦国王。
两篇小说的框架看似如出一辙,实际在艺术构思上,却天壤之别。如庄生的那把火,什么都毁了,就是《道德经》不毁,暗示了道德的力量。我们也看到,作为丈夫的庄生,并没有对妻子田氏的所谓不忠给以责罚(说明他是一个讲道德的人),田氏就自觉无颜地悬梁自尽了。既然庄生被证明无罪,那么田氏就一定是死有余辜。这就是道德统慑下的社会,一个人的所谓不忠(即臣忠君、子忠父、妻忠夫的格局),既构成天大的罪过,违者自裁也就成了千百年不变的铁律。在这里,道德的残酷无情和道德作为隐形杀手的一面凸现出来。
伏尔泰未作相似的结尾处理,首先是他所接受的文化不同(1726年,伏尔泰来到英国,接受为期三年的君主立宪制思想的影响),再就是来自他对道德的不遗余力的批判,如在《查第格·殉夫》一节中写到:“那时阿拉伯有个惨无人道的风俗,源出大月氏,由于婆罗门僧的影响,在印度已经根深蒂固,大有蔓延全部东方国家的危险。一个已婚的男人死后,他的爱妻倘要成为圣女,就得当众抱着丈夫的遗体一同烧死(今之印度一些落后地区仍遗留着这一风俗——引者注)。”〔7〕
谈到殉夫一节,伏尔泰借商人赛克多的嘴说:“妇女投火的习惯已经有一千多年。经过时间钦定的老规矩,谁敢变更?还有什么东西比古老的陋俗更不可侵犯的?”伏尔泰又借查第格的嘴说:“要讲古老,理性更古老。”〔8〕这是伏尔泰小说思想的最基本主张,即无论什么人,也无论有什么样的人格缺陷,都有尊重他人和被他人尊重的权利与义务。因此,在伏尔泰的笔下才会有一个圆满的道德结局:既让查第格走向幸福,也不致因其前妻阿曹拉对丈夫有过所谓的不忠而落难。
同为道德,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它可以杀人;在《查第格》中,它却可以宽人待己。这就是说,什么样的人文环境,造就什么样的作家。所以,读一国小说家的作品,大体可以知道它所背依的社会价值体系。研究一个社会,从小说入手无疑是一项相当繁重的工作,但它同时也是最容易看到社会本质的一个窗口。
韦君宜与沈从文
韦君宜去世的时候,“留给”生者一个难题,就是中国社会各阶层(上层)所一向在意的盖棺论定问题。具体说来,大致如邢小群女士所述:
1月27日晚,杨团来电话说:“我母亲去世了。”消息很突然,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说了一句:“我明天去看你!”她说:“你来吧,有些文字上的事想和你商量。”杨团是韦君宜的女儿。我因为和孙珉编辑过《回应韦君宜》,同她有密切来往。
第二天上午,我打电话给杨团,说这就动身去她家。她说,先传来两篇东西,让我帮她斟酌一下:一篇是《讣告》,一篇是《韦君宜生平》。两篇的开头一样:“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著名女作家、编辑家、出版家,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总编辑、社长韦君宜……于2002年1月26日12时30分在北京协和医院辞世。”
我将《讣告》开头一句改成“著名女作家、编辑家、出版家,人民的好女儿,人民文学出版社原总编辑、社长韦君宜”。杨团看了我改过的地方,说:“完全同意。”并立即给出版社传真过去。那边很快来电话,不同意改掉第一句“中国共产党的优秀党员”,并删去“人民的好女儿”。杨团在电话中一直和他们讨论,说到如果母亲在世,也会同意我们的意见。最后,“优秀党员”和“人民的好女儿”都去掉了〔9〕。
我以为,去掉“优秀党员”和“人民的好女儿”这样的“硬性”结论,不仅无损于韦君宜,相反倒使其与读者的距离更近了。然生活在传统意识里的人们,往往又特别在乎那些“硬性”的定论,以为谁一旦“优秀化、人民化”就身价百倍了。其实不然。以作家为例,读者看重的是作家的作品和人品。再“硬”的结论,没有作品,读者也不会买账;有广为读者喜欢的作品和上乘的人品,没有“硬性”的结论,照样在读者中立得住。沈从文就是这样一位作家,他去世的时候,新华社仅发《沈从文告别亲友和读者》一简讯,虽无任何“硬性”结论,但其民间基础,是许多挂满高贵头衔的作家所无法比拟的。沈从文来自民间,又还原于民间,这在他的丧事上表现得十分得体——
他生前屡次嘱咐家人,他死后,不开追悼会,不举行遗体告别。但火化之前,总要有一点仪式,是合适的。只通知少数亲友。不收花圈,只有约二十多个布满鲜花的花篮,很大的白色的百合花、康乃馨、菊花、菖兰。参加仪式的人也不戴纸制的白花,但每人发给一枝半开的月季,行礼后放在遗体边。不放哀乐,放沈先生生前喜爱的音乐,如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等。沈先生面色如生,很安详地躺着。我走近他身边,看着他,久久不能离开。这样一个人,就这样地去了(此句使人心生感动——引者注)。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10〕。
写这段文字的汪曾祺先生,在他去世的时候,也完全仿照了其恩师的丧事,简洁、优雅、人性。惟其如此,这对师生才久远地活在读者心中,而不是“活”在冷冰冰的“伟大、忠诚、杰出、优秀”般的石碑中。无论什么时候,活在石碑中的人与活在人心中的人,永远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石碑中的人是死人;人心中的人是活人。臧克家的名诗,“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他已经死了”(大意),说的正是这层意思。
巴克利与蒋百里
有一天,我一打开电视,就非常好奇地看到这样一个画面:一个家伙正面带微笑地亲吻一头驴的屁股!嗬……我还没来得及对这个镜头加以评论,电视上就说了,那个亲吻驴屁股的家伙是NBA的老牌球星巴克利,起因是:他曾誓言,说新加盟NBA的中国籍球员姚明,如在今后的比赛中,能单场得分超过二十分,他就去亲姚明的屁股。在巴克利迷看来,这不过是一句戏言。但当姚明真的为休斯敦火箭队拿下三十分后,巴克利老兄即告知媒体,说我决定去亲吻姚明的屁股,是以兑现诺言。且不说姚明是NBA的小字辈,就是他所接受的儒家文明,也不允许他去开那样的国际玩笑。在姚明不愿“奉献”屁股的情况下,巴克利变通地跑到乡下,花五百美元买回一头驴,在媒体的监视下,他亲吻了那头驴的屁股。现在回忆起来,这大概是2002年底或2003年初的事了。
巴克利的诚信行为,使我想起民国初肇时期的一个重要人物蒋百里(其女儿蒋英为钱学森夫人)。此人称得上是民国初期难得的军事人才,他和蔡锷是日本士官学校的同学。1905年,蒋百里从日本学成回国后,又去德国第七军深造。二十九岁那年,蒋百里即担任著名的保定军官学校的校长,其任期虽只有短短半年,但他的影响却无与伦比。当时的保定军官学校的学员都记得,蒋百里在做简短就职演说时曾有过这样一番话,他说,如果自己不称职,“当以自杀明责任”。在学员看来,这不过是一句过激的玩笑。然半年后,意外真的发生了。一天,蒋百里在召集学生训话时,有感于自己在北洋军阀的控制下,不能实施建军报国大志,便以沉痛的心情对大家宣布:“我初到本校时,曾经教导你们,我要你们做的事,我也必须做到;你们希望我做的事,我也必须做到。你们办不到,我要责罚你们;我办不到,我也要责罚我自己。现在看来,你们一切都好,没有对不起我的事,我自己却不能尽校长的责任,是我对不起你们。”〔11〕说完,拔出手枪,对着胸口就是一枪。
这是两则有关诚信的故事。我想说,类似佳话,在任何一种社会都会存在,然所不同的是,有的社会将诚信嵌入了法治的轨道,有的社会则自始至终都将诚信置于道德轨道内。前者框架下的诚信,可称之为“边缘性体制”,是对法治的辅佐与补充;后者框架下的诚信,可称之为“单元性体制”,即法治是法治,道德是道德,二者属于并行关系。所以我们看到,法治与道德并行的社会常常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社会危机时就强调法治;出现诚信危机时就多强调道德。
将诚信嵌入法治轨道的社会则不同,首先这里没有权力杠杆,再就是人人都必须在法治框架下,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在这种大环境下,你若以为道德是个小问题,那么就大错特错了。以美国为例,倘若一个人被证实有到保险公司诈保,或恶意透支信用卡之类的行为,那么这些便被记录在你的社会安全号簿下,从此你几乎就寸步难行。因为此后你无论以何种方式参与社会活动和交易(比如贷款、购房、买车、应聘等等),对方首先去电脑上查看你的社会安全号簿,一旦发现有不良记录,便拒绝与你合作。巴克利之所以要去亲吻驴屁股,不一定说他本人有多崇高的思想,是他自己怕这件事影响他的社会信用度,以免因小失大。在美国,没人给你做思想工作,也没人宣传和强调道德的重要性,但那里的绝大多数人却都在按道德原则生活,目的就是要建立个人的社会信用形象,使自己的生活更加便利些和幸福些。
彭德怀与比尔·盖茨
1974年10月23日,彭德怀知道自己不行了,又一次对侄女彭钢谈到骨灰的处理问题。他紧紧拉着哭成泪人似的彭钢的手,深情而又悲怆地说:“我多么想把骨灰同我的两个弟弟埋在一起。但他们都是革命烈士,而我是一个反革命呀!我玷污了他们呀!”说着,泪水从他永远透着坚毅与刚强的眼里哗哗地流了出来〔12〕。
在这里,东方的彭德怀所遇到的麻烦是不相信自己。而二十八年后,西方的比尔·盖茨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我们知道,比尔·盖茨世界首富的头衔已保持多年。有人曾给他算过一笔账:说盖茨今年四十五岁(2002年),假使他还能活三十五年,那么他必须每天花七百万美元,见上帝时才一无所有。这说明,盖茨很有钱,但其财富主要来源于市场对微软的认可,那么盖茨的钱也就是自己辛苦赚来的干净钱。盖茨并不因为自己是世界首富了就忘乎所以,相反他还特具自律性,如平时生活俭朴,一顿饭常常是一块牛排打发了事:如近年先后向社会捐出两百多亿美元,列现代五十位最慷慨的美国慈善家之首;如他打算以后捐出大部分财产,只给三个孩子各留一百万美元(这点钱相对于他的数百亿美元资产来说,不过九牛一毛)。
“尽管如此,美国人还是不满意。微软垄断案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舆论称他为‘数字时代的魔鬼’。可怜的盖茨动辄得咎,他向学校捐献了软件和个人电脑,人们指责他变相广告,想要向下一代推销产品;他向印度捐了一亿美元防治艾滋病,报纸批评他是为了获得免税权。实际上,盖茨的捐赠除了当事者感激外,舆论反响普遍不佳,媒体上充满了对他动机的猜测。”〔13〕时间一长,连“比尔大帝”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他在接受哥伦比亚广播公司采访时说,对自己拥有如此巨大的财产的确感到“内疚”。
普通人我们就不说了,对于经历非凡者如彭德怀、比尔·盖茨来说,不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尤其关乎革命非革命/正当挣钱多少的问题,的确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仅就彭德怀而言,在他临终时,无论其内心怎么样,至少从他嘴里道出了对自我的否定。如其所言,两个弟弟“都是革命烈士,而我是一个反革命!”最后一句“我玷污了他们呀”证明他对自己的不相信基本上是真实意思的表达(最重要的是包括这么一层真实:彭德怀不相信自己有平反昭雪的那一天)。他对与错?历史早已证明,革命的彭德怀是对的,但处在长期的政治运动和一边倒舆论态势下的彭德怀,却无法不相信自己是错的、反革命的。话又说回来,像彭德怀这样刚正不阿、经历非凡的人,要让他心悦诚服地向指鹿为马的无耻政治认错,即承认革命的自己是反革命的,仅凭猜想就可以知道,在彭德怀那里具有异乎寻常的难度!历史恰恰就在这个关键时刻给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彭德怀竟然在临终前如泣如诉地承认了自己是反革命的。说到这里,你不得不佩服三人成虎的巨大作用力,它真的可以颠倒一切,即使处在西方民主语境下的比尔·盖茨也难逃其害。
彭德怀与比尔·盖茨所遇到的困境,使我想起朱学勤先生就传统社会问题曾谈到的“英美模式与法俄模式”。他说英美采取的是有限革命,特征是“人心中最为柔软的那一块”(即灵魂),“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法俄则采取无限革命,特征是“绕过制度,从政治革命到社会革命,最后一幕总要有文化革命,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不杀灵魂不杀戏’”〔14〕。朱学勤先生的这番话,我一向认为是很有道理的,以他的“法俄革命对中国影响颇深”的说法,来套彭德怀的困境与遭遇,几乎没有什么误差。问题是,比尔·盖茨所遇到的困境又怎么解释呢?他可是处在“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语境下呀!惟一的解释是:人心中最为柔软的那一块,在哪里都不是一方纯粹的净土,所以才特别需要人们的倍加呵护。
注释:
〔1〕柏杨:《中国人史纲》(上),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266页。
〔2〕参见狄马:《伟大的几分钟》,2003年第2期《读书文摘》。
〔3〕《华盛顿》,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277页。
〔4〕参见伍立杨:《狭小的大人物》,2002年第12期《读者》。
〔5〕《警世通言》,河北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10~15页。
〔6〕〔7〕〔8〕《伏尔泰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59、29~30页。
〔9〕参见邢小群:《为韦君宜送行》,2002年7月19日《湘声报·观察周刊》。
〔10〕《汪曾祺文集·散文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47页。
〔11〕参见叶兆言:《闲话蒋百里》,2001年第14期《读者》。
〔12〕参见彭钢:《彭钢少将忆伯伯彭德怀》,1998年10月19日《瞭望》。
〔13〕参见郭松民:《比尔·盖茨的委屈》,2003年第3期《杂文选刊》。
〔14〕参见朱学勤:《朱学勤谈英美模式与法俄模式》,2002年第2期《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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