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顶的人一定聪明:陈晓舒 张鹭：永州法院三枪拍案(《财经》 2010-6-7)

永州法院三枪拍案

　　6月1日发生在湖南省永州市零陵区法院的枪击案，导致三名法官死亡，三名法院工作人员受伤。凶手系该区邮政系统押钞护卫队队长朱军，他在行凶之后饮弹自尽。

　　当天的官方通报中，46岁的朱军行凶的可能诱因被归纳为三项：癌症晚期生活无望，家庭离异积郁在心，判决执行期过长导致不满。

　　据《财经》记者调查，朱军行凶并非冲动之举，而是经过提前谋划。对于当事法院的司法不公，民间早有颇多怨言，对于法官的公正廉洁亦有不少质疑。在全省法院的民意测评中，零陵区法院数年排名靠后。

　　《财经》记者从知情者处获悉，朱军行凶前曾留有遗书，但遗书内容仍待有关部门披露。

　　案发后两日，法院门口仍然聚集着不少群众，他们拿着司法材料和上访信等待伸冤。

　　对司法不公的控诉在一起不该发生的惨案后爆发。积郁的朱军通过一起惨案和自己的生命对此进行一个了结，而积怨已久的当地群众情绪如何舒缓，司法不公带来的社会矛盾如何消弭，依然有待地方行政与司法层面的秉正纠偏。

　　枪击前后

　　6月1日星期二，在同事交班回来之后，朱军找到值班员借枪。零陵区邮政储蓄护卫库房共五支枪，事发时有两支被携带下乡执行工作。

　　按规定，平时执行任务，均一人一枪不得多借，交班后更不可随意借枪。朱军借口验枪，借出库房里仅存的“七九”式微型冲锋枪、“五四”式手枪和“六四”式手枪及子弹40发。

　　“值班员也由队长管理，不会不借。”朱的队友称。当日，本应怀疑的值班员因朱军借口去公安局验枪而放松了警惕。案发后，该值班人员已被公安控制。

　　押钞的枪支由护卫队自行保管，管理随意而混乱：枪弹并未按制度执行分开管理。而长期积累的“威信”，也让整个护卫队成了朱军一个人的队伍，“他一个人说了算。”

　　带着三支枪，开着邮政押钞车，朱军来到零陵区法院。由于零陵区区级政府办公场所均不设守卫，因化疗头发脱光的朱军带着鸭舌帽，直接进入院内，上到办公楼四层，找到农村法庭办公室。

　　枪法并不精准的他，先用冲锋枪朝办公室里开枪扫射，然后掏出手枪向办公室内的干警射击。

　　当时，法庭内四名法官正在研讨案子。赵沪宁(水口山法庭庭长)、蒋启东(水口山法庭副庭长)、谭斌(珠山法庭副庭长)冲向朱军意图制止，被击中。欧阳毅(水口山法庭书记员)上前用手阻挡枪支被击伤，伍晓辉(水口山法庭书记员)也中弹负伤。

　　正从五层下来的女干警黄岚(审判管理办公室审判员)见状立即拨打110，并上去搀扶倒在地上的赵沪宁，被击中背部。

　　据受伤的伍晓辉事后描述，在第一轮射击后，朱军还曾向赵沪宁和蒋启东补了几枪，最终导致赵沪宁身中6枪死亡。慌乱中，欧阳毅对朱军说，自己刚进法院，刚参加工作。朱军放下了对准欧阳毅的枪。

　　在这场有指向的行凶过后，未及用尽弹夹中的全部子弹，朱军开枪自尽。

　　案发后，赵沪宁亲属声称，从法院内部得知，朱军在案发前20分钟给法院有关部门打电话威胁“将采取报复性行动”，“但这并没有引起法院的警惕。”

　　原定于6月3日为三名遇害法官举行的追悼会误期。死者家属先是不同意尸检，“他们觉得没有必要，尸检是对死者的不尊重。”永州警方人士说。在殡仪馆又不同意火化。“至今没有负责人告诉我们为什么死的是他们。”其中一名法官家属说。

　　法官家属们与外界持有同样的怀疑：朱军枪击是有目的而为。

　　案前迹象

　　朱军平日寡言，心思缜密，这一过激行为令其同事感到意外。但事后回顾，案发前已有种种迹象可寻。

　　案发前一晚6时许，朱军给护卫队最好的朋友成生（化名）打电话，先是布置班务，然后提到身体越来越不行了，现在走路也困难，另外，在长沙看病时的同病症小病友已经过世，觉得自己也活不长了。

　　中间还提到休年假的事情，“我把我的假给你休吧。”朱军说。在8分钟的闲聊中，朱军不停地感谢成生多年的关照，让后者也觉得意外。自患癌之后，朱军已极少与人交流心事。

　　朱军的球友回忆，2006年打篮球时，他的鼻子突然大出血，随即在永州市人民医院查出是鼻咽癌晚期。

　　在刚查出病情时，他曾有短暂低沉期，但不久后即自恃体质好，治疗态度较为积极，每天坚持早起跑步以及打篮球，认为有望战胜病痛。后来剧烈运动超出其身体的承受能力，加上医生劝阻，他就放弃了打篮球这一为数不多的爱好。

　　此后，自知已病入膏肓的朱军，脸色越来越黄，意志消沉，走路时把脸压得很低，加之化疗后身体受到影响，与人的交流就更少了。

　　案发前一周，朱军通知护卫队队员，该周将进行一次实弹射击训练。实弹射击训练在往年每年会有一次，用于培训新进员工。零陵区邮政局护卫队共14名队员，作为队长，朱军虽病重两年无心工作，但一直保有职务，也一直未有组织训练。

　　“他的枪法一般，打得最好时，十发上靶八发，生病之后就再也打不动了。”队友回忆。就在案发前一周，他还特意询问枪法最好的队友：“一梭子弹五发打尽后，换个弹夹，还要不要上枪栓？”

　　这个提问让队友非常惊讶。在护卫队十多年，朱军竟然现在才问这种基本用枪操作。最终因为工作原因训练并未按时进行。

　　朱军其人

　　2003年，因多种原因，朱军与妻子离婚。儿子归朱军抚养，但一直与前妻生活，直到去年入伍。在事后官方的通报上，离异也成为诱因之一，但这点并不确切。

　　2006年朱军被查出鼻咽癌，治病花销有公费医疗。从长沙化疗回来后，前妻一直在旁照顾。在零陵住院期间，平日的进补看护也是由前妻安排。

　　朱军家庭经济条件并不差，他每月工资2000多元，这在零陵邮政系统中处于中上水平，除了单位分的两套房，还有自购房产。离婚后朱军一般在邮政局后院宿舍父母家吃饭，休息则回自己的小屋。

　　其父从部队转业至零陵区邮政局，以食堂管理员身份退休，曾当选省邮政系统劳模。其母为零陵区中医院退休护士。其兄曾在冷水滩邮政局工作，后办理内部退养手续外出打工。朱军初中毕业后就进入邮电局工作，起初任投递员，后为邮政储蓄的运钞车司机。

　　他被一位儿时玩伴兼球友评价为热爱运动，为人精明，性格偏执。1997年起，零陵邮电局改制，陆续分拆为邮政局、电信公司、移动公司、联通公司等部门。朱军被划归到邮政局，与妻子住在公司宿舍。

　　在同事眼中，他的性格变化出现在1998年，时任邮政局局长告知朱军其司机职位将被顶替。“朱军非常惊讶，问他凭什么。他当场就说，因为我有权。”同事说。被这番话激怒的朱军上前将局长暴打了一顿，这让他成为邮政系统的“英雄”。

　　在这之后，该局长曾找人到邮政局挑衅朱军。在邮政局二楼办公的朱军一跃身从二楼跳下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拿他怎样。”

　　之后朱军脾气越发暴躁。后来的历任局长也都忌其三分。在被提拔前，朱军有次拍着局领导的桌子称，“不帮我解决问题，我就把你的腿打断，看省局还让瘸子做局长吗？”

　　买房纠纷

　　案发前一个月，零陵区法院的工作人员突然有事找朱军去法院。开车送他到法院纪检监察室的成生透露，朱军前去是因为一起买房纠纷案判决后的执行问题。工作人员询问了违约金执行的情况，包括分几次在什么时间送达，时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队友称，“像是他举报了什么人。”

　　该纠纷案司法材料显示，朱军与唐新民、黄大霜因房屋买卖合同在履行过程中发生争议，2006年6月2日朱军委托律师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法院判决继续履行合同，要求两名被告承担2万元违约金。

　　2006年7月5日零陵区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对朱军的诉讼请求进行支持。之后，唐新民、黄大霜不服，向永州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后者在2006年11月18日作出二审判决，维持了一审判决。

　　据知情者称，事后因为执行不到位，朱军跑了好几次法院。这与官方发布的消息相矛盾。后者说，零陵区法院于2007年分三次已经将标的款2万元全部执行到位，预交的诉讼费5500元也退给了朱军。

　　至于何种说法为确，由于有关方面拒绝受访，目前无法确证。朱军的一位好友亦提及，至少在2008年与2009年间，因标的款执行不到位，他还曾陪同朱军前往法院处理过。这也能够说明，为何三年后朱军又前往法院纪检监察室。

　　而此次三位被害人中，只有赵沪宁原为零陵区执行局法警队队长，调任水口山镇法庭不到一年时间。零陵区法院执行局局长唐骏勇对《财经》记者说，赵并未参与朱军案判决的执行。

　　司法不公

　　零陵警方内部人士透露，警方正对近几个月与朱军通过电话的人展开排查，“作案动机有多种可能”。案件最新情况要汇报到公安部的刑侦总队，后者已于案发当天夜里赶到零陵。

　　警方在朱家取证时发现，家中打扫干净，遗书、病历、医药费用票据都放在一起。

　　外界普遍猜测，其行凶与当事法院司法不公有关。对于当地法院的司法现实，民间早有颇多怨言，对该院法官的公正廉洁也颇多质疑。事发后法院门口聚集起许多群众，他们拿着司法材料和上访信等待伸冤。

　　“在案件审理和执行过程中，吃了原告吃被告成为了公开的秘密。”数名受访者说，在法院打官司，“现在没有关系，没有后台，不送钱给法官，就算是明显赢的官司都能判输。”

　　在近几年湖南全省的法院民意测评中，零陵区法院排名靠后。在零陵区政府机构的测评中，零陵区法院也名列倒数第一。

　　《财经》记者访问的多数零陵区政府机关工作人员，都对该区的司法环境感到不满，称“问题由来已久”。

　　此前2010年2月26日，在零陵区法院全院干警参加的2009年总结大会上，该院党组书记、院长郑和生总结法院自身存在五个问题：司法作风不尽如人意；司法理念落后形势；司法能力参差不齐；司法的社会认同度低迷及司法状况不容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