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ore cloud:洞山良价大师传(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8:48:02

卷首语——精耕细耘的宗风

 

 

【卷首语】
精耕细耘的宗风
冯学成
 “本自无心为雨露,何曾有意泄天机”,禅宗,对人们来说,至今仍是个谜;而历代祖师,至今也是一个谜。为什么呢?因为大道的本身就是谜!
 在中国佛教史中,影响最大,并得到充分发展的宗派首推禅宗。若从盛唐时的六祖慧能大师算起,历朝历代,禅宗都是中国佛教中的主角,其声势和力量远远超过了唯识、天台和华严诸宗。一千多年来,禅宗在中国佛教中的地位是崇高的,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挑战,也没有人对它有过什么怀疑。但在近代,随着唯识学的复兴,佛教内理性主义加强,对禅宗的质疑也就随之而来。
 禅宗号称“教外别传”,教是佛教的经教,也就是以经、律、论这“三藏”作为理论体系和实践的依据,也是佛教立教的根本。禅宗既是“教外别传”,它的行为就不受经教理论的规范,也不求在经教中去寻求依据。加上唐代后期禅宗完全抛开了“藉教悟宗”的“如来禅”,而别标“超佛越祖”的”祖师禅”,更使禅宗和经教的联系纽带断裂。但那时唯识、天台、华严这几家以经论传家的宗派已经衰落,禅宗“祖师禅”的形成几乎没有受到什么阻力,加之“祖师禅”本身也是光芒万丈,人们趋之犹恐不及,哪里还谈得上去怀疑呢?何况”祖师禅”本身对因循经教就不屑一顾,甚至大加斧钺。在会昌法难之后,唯识、天台、华严在丧失了立宗的典籍之后,自己就尚失了立宗的依据,又哪里还有力量来对禅宗质疑呢?
 佛教是生命之学,是心性之学,而且是实践的生命和心性之学。如果仅作为学术对象来作研究,就失去它根本的意义。禅宗的产生,原本就是对佛教学术化的一种救弊之为。禅宗自称佛心宗,它要求众生之心升华——回归于佛心。这种升华——回归,是存在于人的生命和精神之中,而不仅仅停留于认识的层面。
 禅宗的方法,类似于老庄的“弃圣绝知”,甚至更为彻底明白。因为老庄所“弃”的圣人之道是儒家的,不是自己的。而禅宗所“弃”的,恰恰是佛教自身经千年发展和积累的那一份庞大的精神成果。禅宗认为,这些成果恰恰是向佛心升华、回归的障碍和累赘——释迦牟尼成佛时何尝有这么多的累赘呢?
 理论需要完备和尽善尽美,而实践则需要简捷明快,这是佛教修行中所遇到的矛盾,一个佛教内的二律背反。学佛需要经教作为理论的指导,没有佛教理论作为指导的修行决非佛教;另一方面,理论的东西又绝非真正意义上的佛教,理论并不能使人成佛,佛教经论往往成为“见障”、“所知障”,是修行实践中的大敌。唐代禅师似乎意识到了这个矛盾,以至有“依经解教,三世佛冤;离经一字,如同魔说”之论。
 在禅宗内各宗之中,曹洞宗是较好解决了这一难题的。在洞山禅师之前,圭峰宗密大师身为禅宗(荷泽宗)和华严宗两宗的领袖,作了百卷之富的《禅源诸诠集》,力求禅教一致,但会昌法难,百卷之作也仅存一篇《都序》。在洞山禅师之后,法眼宗的开山祖师文益禅师,也力倡禅教一致,并在五代和宋初兴盛一时。但宋真宗之后,也因法脉不传,终归于寂。
 相比之下,曹洞宗则幸运得多。洞山禅师虽未大倡禅教合一,但其所作的《宝镜三昧》及纲宗诗偈,却有着浓厚的“教”的成分和气息,并且千余年来,传承不绝,给后世以极大的影响。
 洞山良价禅师是曹洞宗的开山祖师,也是中国禅宗史上最为杰出的几大祖师之一。他那传奇般的生命历程和谜一般的精神历程,至今仍使众多的禅学爱好者神往。只要翻开《五灯会元》的有关章节,或细阅大藏经中的《洞山禅师语录》谁能不为之倾倒呢?
 洞山良价禅师,俗家姓俞,会稽(今浙江绍兴)诸暨人。生于唐宪宗元和二年(公元八○七年),卒于唐懿宗咸通十年(公元八六九年)。洞山良价禅师经历了唐武宗灭佛这一非常时期。发展到巅峰的唐代佛教,在这次沉重打击之下应如何生存发展,是洞山禅师及当时一大批杰出佛教大师所共同面临的任务。禅宗可以说是当时的必然,也是历史的唯一选择。
 洞山禅师六岁时出家,依止马祖和石头和尚的弟子灵默禅师,以后又参礼南泉、沩山等禅宗泰斗,最后归心于石头系下的云岩昙晟禅师,并见道开悟。后又多方参访,最终在洞山建立道场。
 建立道场并不等于建立宗派,要在禅宗内建成一个独立的,为大家认可的宗派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它必须有自己稳定的道场、徒众,还须有连续的传法法统,最重要的是,必须有自己的宗风——不同于其它宗派的特色和风格。对此,洞山禅师通过他的禅修和教化的实践,建立了“五位”、“回互”之说,并在《宝镜三昧》、《玄中铭》、《新丰吟》中,以诗歌的形式使之广为流传。当然,洞山禅师的“偏正五位”、“功勋五位”、“三渗漏”等歌诀,更是集中地表达了曹洞宗的宗风特色。曹洞宗的形成与当时的沩仰、临济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几十年后云门和法眼两宗建立,禅宗内就形成了“一花五叶”的繁荣局面,但曹洞宗一直是其中的重要角色。
 中国,乃至全世界的禅宗,如今只有临济与曹洞两家仍有传承。“临济将军,曹洞农夫”,临济禅风,波澜壮阔,乃为激箭似的禅风,或棒或喝,剿断人之情识,迅猛刚烈,是为将军。而曹洞禅风,细腻绵密,乃为精耕细作似的禅风,软语商量,如春雨润物,是为农夫。
 自宋代以来,中国人重文轻武,“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故刚烈迅猛的临济禅,也不得不转化为话头禅,乃至念佛禅。而“郁郁乎文哉”的曹洞禅,虽门庭日狭,但其风化,却深深地契入了临济禅,乃至士大夫们心中。这从中国唐以后的诗歌、书画中可以找出无穷的证明,中国诗歌、书画,似乎是自觉地、本能地与曹洞宗的“偏正”、“君臣五位”结合在一起,特别是与那“回互”、“明暗”结合在一起……
 读禅宗的语录、公案难,读曹洞宗的语录、公案更难。因为有如仙家丹鼎秘诀一般的偈颂术语乃曹洞家传的风尚,它自成体系,别有洞天,要破译出来决非易事。何况禅门有一明训,即“向上”之事不可说,更不可说破,而必须留与当人自己去破关斩将,以期真参实悟。禅宗的历史的确如此,从来没有说白了的禅,也从来没有公式化的诗。况且,没有悬念,不给学者留下独立的思维空间,也决非佳品。

 话说回来,禅宗语录,均为当时的白话口语;禅门诗偈,也多为当时的白话诗,甚至是打油诗,——佛门教化,原本尽量平易近人,所以比之《水浒》、《红楼》,行文还要平易。只不过其中内容皆为描绘无上菩提、清净禅心;或作向上提厮,或是随机应答,纠偏矫正,不是有一番禅悟体验之人,是决难把握其中情趣的。
 中国的历史传记大多过于简略,而宋代以来所撰写的高僧传尤为简略,其中当然包括洞山良价禅师。在著名的《宋高僧传》中,洞山良价禅师的传记仅有二百四十六字,人们又怎么能从其中了解一代祖师的行履与事迹呢?《五灯会元》是语录体的禅宗高僧类传,既是语录体,当然就重在录言而鲜以录行了。而《洞山语录》本身就是语录,其内容不过比《五灯会元》多收了几条语录,并把与洞山禅师有关的人事关系——散见于《五灯会元》其他章节中的内容汇集到一起而已。《洞山禅师语录》中,除去重复的,仅有一万多字,而且多为随机应答。
 那么,这十几万字的传记又如何去描绘洞山大师的行迹呢?一代祖师之所以是祖师,必有其启蒙、参学、修行、悟道及接引众生的化度过程,当然更有其师友徒众等种种人事关系。这些过程和关系,就结成了一张无形的精神光网,而每一条光丝,每一个光丝结,都是那样的富有魅力,并映射出无穷的境象,使人留连难返。顺着这精神之光照耀之路走下去,可以写成厚厚一册。不过,要忠实于祖师的本来面目,不能画蛇添足,更不能指鹿为马。
 因此,笔者撰写本书的原则是:参照有关资料,略则详之,详则略之,这一原则,恰好与曹洞宗“回互”之旨相应。笔者认为,洞山禅师幼年及青年求道这一过程,是其一生最为闪光之处,素材少,故细加描绘。而洞山禅师出世说法,乃其道心自然流露,素材多,就不必另外铺张。而有关洞山禅师的重要思想,如“五位”旨诀、《宝镜三昧》等,因属曹洞传宗的重要文献,加之文字不多,故全文录出,略加提示,以保持其本来面目。
 读书贵在以心来读,禅宗史传资料,稍不留意,就会在其中迷失方向,如洞山禅师的老师云岩昙晟禅师与道吾宗智禅师的生卒年月,船子和尚与夹山善会禅师相见的年月,沩山道场开办的年月等等,高僧传和《五灯会元》是各说各的,两相对照难以契合。而这一切,都必须在洞山禅师求道过程中加以交待,这都是平常读书时难以觉察的。但一涉及到洞山禅师传,这些疑点,也就自然随之清晰了,这也算是笔者撰写本传时的意外收获吧!
 笔者学佛多年,也写过不少文字,但撰写小说体高僧传却是第一次。如果读者诸君能够从中看到洞山大师的一生行迹,感受到其伟大的僧格人格,窥见其思想的玄微闪光之处,那么,我就深感欣慰了。
 书稿完成时,恰逢四川省佛学院第二届学僧毕业,笔者曾有诗相赠,兹录于此,作为这篇“开场白”的结语吧!
诵经念佛了晨昏,遣意将心岂足论?
 檐下曾听春雨滴,虚空犹自染苔痕。  

第一章、月满千江叩大道

 

 

 会稽山下,浦阳江畔。
 连日的大雪,漫山遍野,会稽山林中的鸟,似乎不见其飞,不闻其鸣;浦阳江中的鱼,似乎也不见其游,不闻其跃。
 虽是元宵刚过,山乡却没有半点节日喧闹的痕迹,与平时一样,还是那么的宁静。何况此时入夜已深,乡民们早就睡去。这里又无商旅之道,夜里更是没有车船之行。
 云渐散开,十六的月亮终于躲开了连日的雪夜,在寂静如银天地间洒下了一片清光,与山峦江源上的雪光融成一片,是那样的柔和,那样的清泠。
 江边,泊有一叶小舟,在柔缓的江水中轻荡不息。
 “俞兄,为我们山水之谊,请干了这杯。
 “上人,我虽是一介村夫,但这古越之地,人杰地灵,会稽山下,来游的俊彦不少,哪怕是出家之人,也不论是僧是道,却没有看到上人这般清奇古奥的。

 “俞兄谬奖,多承见爱。李太白不是说过‘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况浮生如梦,为欢几何’一类的话吗?庄子也早有‘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的警示。所以人生一世,有可为者,有不可为者。小僧出家之前,最好老庄,出家之后,又偏好《中》、《百》,兼习瑜伽,但终未了断。好在云游之时,至湖南药山,受恩师一夕之教,如拨云见日,胸中块垒顿消。原应安禅寺内,钟鼓度日,无奈性好山水,膏肓泉石。幸而恩师不加约束,特许我外出游历,若有见闻心得,再回药山与恩师商量讨教。

 “上人天性浑成,心地上无牢笼,无窠臼,正好作逍遥之游,小弟亦性好庄子,以之颐养心性,以臻齐物、逍遥之境。

 “俞兄聪敏豁达,识见超群,且正值英年,何不重拾五经,择一二策论,以取进士及第呢?

 “上人已出牢笼,又何必劝我更入牢笼?何况天宝之后,山河破碎,内有宦官专制,外有强藩割据,肃宗、代宗、德宗、顺宗四朝五十年,君庸臣怯,虽李邺侯、郭汾阳再世,亦无可奈何。且天道无常,天意难测,贞观、开元之治,我辈无缘得见。何况当今皇上初登大位,立即驳斥新政,前年将王叔文贬到渝州,去年又将他赐死。而刘梦得、柳子厚等,亦远窜州县,士子闻之心寒。《易》云:‘知几其神乎!’大唐的气运,看来是江河日下了,小弟又何苦入此火坑呢!孟子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小弟穷陋,独善其身还差不多,至于这兼济天下之责嘛,还是让那些贤达们去做吧。

 “俞兄高洁,可敬可佩。《阴符经》云:‘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内藏:数、定、生、出四字。晋李康《运命论》云:‘夫治乱,运也;贵贱,命也;穷达,时也。’可见治乱穷达皆有定数。世人不知数为何物,所以仲尼弟子尚有:‘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之叹。唯我佛如来,妙观察世间万法,故对此命数早有慧见。

 “小弟亦知佛法无边,虽小有参究,但远未入门。庄子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小弟不知圣人不论、不议、不辩之事,敢问佛门有何慧见?

 “俞兄,庄子之论,的确高远致极,无以复加,惜后继无人,不能进一步发挥其说。魏晋诸公,崇尚玄辩,恍惚于其间,似则似矣,是则不是。《周易》之理气象数,汉儒之后,已成绝响。探究其缘由,都是因为士大夫们爱欲太重,俗务过多,虽然喜爱大道,但仅仅是徘徊门外,左观右瞻而已。如果舍弃爱欲,排遣俗务,专精如一,积以年岁,像这样格物,怎能有不豁然贯通之理!

 “上人高见,小弟实闻所未闻,但于命数之说,还望略示玄机,以开茅塞。

 江风习习,此时云已散尽,宇宙清朗,群星灿烂,月色如银。这位僧人名德诚,四十岁左右,蜀中人氏,原为成都净众寺僧人,后到湘南参礼药山,为药山惟俨禅师的入室弟子。而这位“俞兄”,姓俞名乌有,年纪略小于德诚和尚,会稽(今苏州)诸暨人。今日城里卖柴归家,恰逢德诚和尚驾舟顺流而下,也是宿世有缘,两人相视一笑,灵犀遂通。于是德诚和尚便邀俞乌有登舟小饮,寒喧之后,便有上面一番言语。

 俞乌有本是书香子弟,祖上败落,他又无心功名,故变卖城中家产,挈妇将雏,在这山边水旁过起隐士的日子。虽小有积蓄,为儿子读书计,自然不敢轻用。平时男樵女织,日子虽然清贫,却也悠闲自在。
 这时,德诚和尚眼光一直落在俞乌有的脸上,这位“俞兄”粗看极为俊秀,细看却眉毛疏淡,印堂灰暗,鼻梁上有一团青气。虽几杯下肚,面上仍未红润,唯有眼内两点睛光,柔和澄洁,无半点尘劳之感。
 “这位俞兄有仙佛之姿,可惜命中劳苦,天不假寿。不过日内当获龙子,名播天下。”德诚和尚心中默默地忖度道。
 “上人,怎么老是看着小弟不语,小弟正在讨教哩。”德诚和尚注视着俞乌有,俞乌有当然也注视着德诚和尚。这位上人形如飞雁,面如麟龙,眼中的睛光总是显得明而不露,藏而不晦。虽然如此,隐隐中却有一股既豪放不拘,又沉稳难近的傲气。“这位上人是得道高僧,极难让人接近,能与他作如是之谈,真是不负今天这片月色和雪色了。”俞乌有心中也在默默地忖度。
 “命数,命数。”德诚和尚心中念头一闪,又说道:“俞兄,我佛如来观三千大千世界,如观掌上之果,佛法如是,世间法亦如是。其要在缘起性空。佛经云:‘法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此法能收能放,即收即放。收则万法皆空,放则万象森罗。所谓命者,乃当人之业命;所谓数者,乃众生业命之合流也,佛法谓之共业。世间众生结集,彼此业命相与感应。就像这浦阳江水,积滴水而成细流,集众流而成江河,江河是滴水积集而成的。这些水滴彼此或推或障,或上或下,或进或退,或左或右,或前或后,又有谁能分辩出此水彼水?众生共业流动之象就是命数,其中曲折隐显,唯有精习佛法,进而悟之方可明了。虽则明了,亦须参照世事与当今之实,方可预断。小僧虽有感知,但久疏世事,远离红尘,故对命数,亦不能确言。
 这位俞乌有天性极高,且饱读经史,听了德诚和尚这番话后,疑团顿解,不住地点头,说:“上人高论,在下如饮醍醐。无可奈何之谓命,顺时、顺世,乃至遁世,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把握的。《大学》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其后依次为修身、正心、诚意、致知、格物。自天子以至庶人,都以它作为修身的根本。修身之要在正心诚意,只有做到这步田地,才能顺时顺世乃至遁世。没有如此功夫,心中无衡,眼光失察,物欲多累,而想顺世、遁世,都决无可能。

 德诚和尚默默地看着俞乌有,流露出赞许的目光,说:“俞兄此论甚确,儒家高明之处实非俗儒所能明了;老庄之道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明了,佛法也是这样。没有真参实悟的功夫,哪里来旋乾转坤的能力。士大夫们口谈圣人之道,而实为匹夫之行,于家于国何益?命数之难料,都是为了这一类人。如果人人都成为尧舜,或者都成为巢父许由,天下哪来这么多的闲事!”说到这,两人目光一接,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时,山边远远地传来一两声雄鸡的啼鸣,紧接着,东南西北各村的鸡声汇成一片,这鸡声似乎把浦阳江水也振荡开了,水中的月影一漾一漾的,随之被漾开、漾散,漾成一片粼粼涟波。
 “俞兄,今日彻夜之谈甚乐,嫂夫人望兄归来,想必也彻夜未眠,鸡都唱了。啊!俞兄你看今朝的启明星,似乎比往日明亮得多。”德诚和尚顺手一指。
 此时月已向西,晨曦未起,太白星斜挂东宇,熠熠生辉。“此星怎么这般地亮,周围的那些星辰似乎都黯淡多了。曹孟德说:‘月明星稀’,此时此刻倒成了此星明,彼星稀了。”俞乌有自言自语地说道,忽然猛地一拍,对德诚和尚说:“如来睹明星而见道,上人乃见道高人,可否向小弟谈谈当时在尊师处见道的境象呢?何为道?何为见道,对此小弟可是向往已久的了。
 道可道,非常道,这是当时学道人尽皆明白的道理。既然道不可说,不可想,不可求,不可得,那修道又有什么意义?大道似乎对修学人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但世间的确代代都有得道的高人,其中的奥妙又何在呢?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德诚和尚微微一笑,说:“今朝得睹明星,兆头极好,小僧先向俞兄道喜了。至于在恩师处的那段因缘,实在愧不敢言。”提起药山惟俨禅师,德诚和尚眼中流露出敬仰和感激之情。“俞兄,你我二人缘分非浅,小僧之事实不敢言,但赞颂师门,天经地义。恩师道德天高地厚,小僧还是向俞兄介绍一下恩师吧。
 “上人风采,已足令小弟景仰了。尊师定如天龙,外人难窥首尾,若经上人道来,当如佛乐天音,小弟这里恭听了。”说完,俞乌有敛容屏息,正襟危坐,听德诚和尚讲述从师的经历。

 “恩师乃山西绛州(今新绛县)人氏,幼随父亲到江西南康,十七岁出家。恩师博通经论,严持戒律。一天,忽然自叹道:‘大丈夫当离法自净。’佛云:‘法本法无法,’怎么能天天被拘束在芝麻一类琐屑的事情中呢!”当时江西马祖、湖南石头为佛门二大士,恩师便先参师翁石头大和尚。
 俞乌有接话问道:“马祖当时在江西南康,尊师为什么舍近求远,去湖南参拜呢?

 德诚和尚说:“俞兄有所不知,恩师当时就在湖南。恩师于岭南潮阳礼慧照禅师出家,受戒却是在衡山希操律师处,与石头师翁同在南岳。

 “有理,”俞乌有点了点头,说:“石头大和尚的事,我也听了不少。他曾说:‘宁可永劫受沉沦,不从诸圣求解脱。’真是横空出世,高标云间,如此胸怀境界,实非小智小得,依法循礼之人可望其项背。

 “正是如此,”德诚和尚说:“恩师才有:‘大丈夫当离法自净’之叹,也才与师翁心意相通。当时恩师不过二十余岁,而师翁要比恩师长五十一年,当时是七十好几的年岁了。

 俞乌有说:“听说老和尚归西也不过十多年前的事。是了,归于贞元六年(公元七九○年),九十一岁,真是高寿,了不起!

 德诚和尚说:“年寿倒不足为夸,师翁的禅风确实令人倾倒。恩师见到师翁,开门见山地问:‘三乘十二分教我大体知道,我曾听说南方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对此却实在不能明白,请和尚慈悲指示。’俞兄,你可知师翁怎样回答?

 “对这个‘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话头,我也是耳朵都听得生茧了,却一直不得其解,平时也问过几位法师,却是毁誉不一。诋毁的人说它离经叛道,无凭无据;称誉的人,对它夸大其谈,却说不到要害上。小弟倒想听听石头和尚是怎么说的。

 德诚和尚笑了笑,说:“俞兄,听后千万不可瞪大眼睛。师翁对恩师说:‘这样说,不是;那样说,也不是;不这样,不那样,统统不是。统统不是,你怎么办?
’”
 听到这里,俞乌有真的瞪大了眼睛,不解地说:“石头和尚会说这样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 德诚和尚说:“别说你弄不明白,恩师当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师翁于是说:‘你因缘不在我这里,且到江西找马大师去。
’”
 俞乌有说:“这位石头和尚也太怪了,怎么就这样把弟子打发了呢?

 德诚和尚笑了笑,说:“如果不是这样,就不是我的师翁了。恩师到江西见了马祖,仍然问起在石头和尚处的同样的问题,俞兄,你可知道马祖怎样回答?

 俞乌有又正襟危坐,说:“快说给我听听!

 “马祖指着自己的脸对恩师说:‘我有时要它扬眉瞬目,有时不要它扬眉瞬目;有时扬眉瞬目的是对的,有时扬眉瞬目的是不对的。你又怎么理解呢?’”说到这里,德诚和尚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俞乌有的眼上。

 俞乌有仍然眉峰紧聚,说:“马祖的话,与石头和尚差不多嘛。”说完,摸摸自己的脸,摇了摇头,说:“禅机深玄,实非我辈所能解。只不知尊师听了这话以后是怎样的呢?
 “恩师当时豁然大悟!”德诚和尚脸上又露出崇敬的神色,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几个字。沉默了一会儿,德诚和尚又说:“你也许会不相信,就连马祖当时也未必相信。所以当恩师欢呼雀跃,向马祖礼拜谢恩时,马祖说:‘你明白了什么道理,这么高兴,还给我叩头致谢?’恩师说:‘我终于明白了,我在石头和尚那里,如同蚊子叮铁牛——无下口处啊!’马祖笑了笑,说:‘好!你既然明白了这点,就好好护持吧!
’”
 俞乌有摸了摸头,仍然不明白,说:“这就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 德诚和尚说:“的确不可思议。恩师在马祖那里修习了三年,回到师翁那里。后来恩师在药山道场开法接众,名动天下。小僧也并非仅仅闻名而去,只是在领会了恩师的神采玄机后,方才俯首贴耳,甘为门下弟子的。

 俞乌有仍疑惑不解,又点了点头,说:“恕小弟陋质,禅门玄机,小弟委实不解。不过目睹上人英姿,所谈所论,皆为九皋鹤鸣,又不能不信。请问尊师门下,如上人者有几人?

 德诚和尚眨了眨眼,说:“恩师平时不喜言辞,只随人机缘,点拨一二而已。我平时云游在外,对师门也不甚留心,不过师兄宗智是个人物,年纪与小僧相当,也与小僧谈得来。还有去年新来的小师弟昙晟,六岁时出家,以后一直在百丈山怀海和尚那里参学达二十年之久,今年不过二十七岁。也是因缘不在百丈和尚那里,二十年来,连百丈和尚这位马祖门下的第一高足都拿他没法,灰心之余,便改换门庭,投到了恩师门下。据我看来,这位昙晟师弟,以后的成就当不让于宗智师兄。

 说到这时,会稽山脊上透出万道霞光,这霞光是那样的强劲,把山野上的雪,连同浦阳江水,一并染得五彩斑斓。山林中的雀鸟也纷纷醒来,用它们那欢快的鸣叫,迎接多日来的第一个晴天。

 “上人,我该归家了。不瞒上人说,山妻早怀上了第二胎,近日就要生育。”俞乌有忽然忆及此事,顿时慌乱起来,说:“今日幸遇高人,实乃三生有幸。这一夕话,够我终身参究的了。晨冻得紧,还请上人移锡寒舍,小弟当重备水酒,为上人洗尘。”说到这里,立刻感到寒气袭人,身上不由哆嗦起来。
 “小僧不是早就请俞兄归家吗?”德诚和尚笑着说:“我还要到府上去贺喜哩!
 “贺喜?”俞乌有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着德诚和尚,心里充满了疑惑之情。

第二章、高禅船子印麟儿
( 本章字数:2684 更新时间:2010-3-10 19:58:47 )

 

 

 二人行了三五里路,过了一道小桥,但见三间草屋,几树梅花,一道竹篱,这便是俞乌有的家了。因天色尚未大明,路上尚无行人,沿途也无犬吠,山乡的早晨,宁静如同夜深一般。
 “我乡习俗,正月二十日后方才出门做事,加上春雪,乡亲们都不愿早起。”俞乌有笑着说:“上人的确不同常人,这里少有生人来往,一有生人,这几户人家的狗决不会不吠成一片的,今天居然吭也不吭一声。
 “俞兄见笑了,畜牲也有佛性。众生都带有一股善恶之气,畜牲也能辩识。小僧是方外之人,连蚂蚁也不曾伤着一个,身上无犯物之气,这狗儿们自然是不会吠叫的了。”德诚和尚风趣地说。

 “有理,有理。身上无犯物之气,听上人如此说来,人世间的许多道理,也可得到解释了,小弟真是受益非浅。
 “爹爹!爹爹!”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传来,俞乌有对德诚和尚说:“这是我的儿子大郎,今年五岁。

 “爹爹,你怎么一夜不归,娘都急死了。娘在床上叫了一夜,今早生了一个弟弟。”大郎望着俞乌有,一脸委屈不满的神情。

 “恭喜!恭喜!俞兄,快进屋吧,把你那麟儿抱出来让小僧瞧瞧。
 一推开门,婴儿的啼声便迎面而来,是那样的清脆、悦耳,如稚鹤之鸣!

 俞乌有请德诚和尚在外厅坐下,说:“稍候献茶。”便匆匆进了内室,说:“娘子,算来还有六七天,怎么就早生了呢?
 娘子躺在床上,说:“还不谢过李阿婆,昨晚疼了一夜,我思忖快生了,就叫大郎去请李阿婆。亏得阿婆老到,下来时还顺利。

 李阿婆满脸堆笑,说:“俞相公,你也是好玩兴,相公不当去当樵夫。娘子不伴去伴山水,真是个怪人。来,抱抱你的宝贝儿子。”说着,把收拾停当的婴儿送到俞乌有的怀中。

 婴儿虽未开眼,却清秀喜人,眉弯鼻直,特别是那张尚在啼哭的小口,棱角分明,潮红润泽,十分招人喜爱。
 “阿婆劳苦,在下深谢了。”抱着婴儿,俞乌有对李阿婆鞠了一躬,对娘子说:“娘子辛苦,这里致歉了。我昨夜未归,是因遇到一位高僧,他倒先料准我家有喜庆之事。”回想起睹明星时德诚和尚的那一番话,俞乌有不禁兴奋起来,心想:“上人是世外高僧,昨晚一夕之话决非无的之谈,我这个儿子想必大有来头。
 “娘子,我抱孩儿去给上人看看。”说着,便抱着走入外厅,把婴儿交到德诚和尚手中。

 德诚和尚把婴儿抱在怀中,细细端详,又把婴儿的头部轻轻摩了一匝。说来也怪,这一摩,婴儿不但停止了啼哭,嘴儿居然笑了起来。
 “有缘,有缘!”德诚和尚和俞乌有心里都这样想着。
 “俞兄,令公子骨格奇特,相貌不凡,日后当为佛祖位中之人,造化非小僧可比,望俞兄留意。”说着,德诚和尚把婴儿轻轻地放在俞乌有手中。
 俞乌有历来淡泊功名,早有出尘之志,无奈父母当年给他娶妻太早,又养了儿子,遂断了出家之念,在家作一处士而居,也就两宜了。听德诚和尚这一番话,心想:“看来这个孩儿佛缘非浅,日后若能为一方高僧,也是我俞家祖宗之德,且泽及后世。”于是对德诚和尚说:“我儿与上人有缘,那就奉上人为师吧。
 德诚和尚说:“不敢,不是我推辞,我是没有这个福气的。加之我生性疏懒,又萍踪不定,又怎能尽为师之责呢?俞兄只管放心,令郎日后异遇必多,自有高明相教,于此,俞兄就不必费心了。

 俞乌有心想:“上人所说也是,孩儿刚出世,他又怎么能够抚养呢?还是先在家养大些后再说吧。若此日抱走,他娘也不会答应。”于是说:“上人也不须推辞,待他长成些后,定要望上人关照指教。呀!看我忙的,还未给上人敬茶哩。

 娘子生产,李阿婆早就烧好了一大锅开水,壶中的水也是开着的。俞乌有冲了些散茶敬上,又在厨房里刨了一盆火炭,端了过来,说:“家境清寒,礼数不周,上人万莫见笑。

 德诚和尚说:“俞兄切莫见外,俞兄虽未出家,但纯是世外人行履。今又得睹令郎龙象之气,心中极是欣慰,俞兄就无须再客气了。何况小僧风餐露宿,如同日常功课一般,今日能入府上一坐,已是非分之遇了。”说着,两人又笑了起来。

 这时,李阿婆走过来,说:“你两人抱着孩子作甚,他娘该喂奶了。”说着,从俞乌有手中接过婴儿,转入内室去了。
 大郎一直倚偎着父亲,看着小弟,又好奇地看着德诚和尚,现在小弟被抱走了,这才问道:“父亲,你是怎么的与这位师父结识的?
 俞乌有把大郎抱在膝上,说:“这位师父的学问见识比你爹强多了,日后你可要好好读书。”大郎点了点头。

 德诚和尚看着大郎,形态与其父一般,虽眉清目秀,但身骨子似嫌孱弱了些。再看俞乌有,一阵悲念袭来,情知不好,又立即定住。这一闪念,尚在欢喜中的俞乌有哪里看得出来。
 “上人请用茶。”俞乌有对德诚和尚又倒了一杯热茶,说:“小儿今幸遇上人,还望上人赐名。
 德诚和尚点了点头,说:“这倒是义不容辞的了。俞兄,我看令郎日后当入佛祖之位,且名重天下,慈悲度众,为众生的良仆,就叫他良价吧。

 “良价,良价。”俞乌有默默地念着,忽然把手一拍,说:“好啊!汤、武、周公,皆为百姓之良价,只要是为众生做事,就不论尊卑贵贱,这个孩子叫良价,太合我意了!

 这时,李阿婆端了饭菜过来,说:“俞相公,你也太不晓事。都一晌了,还不请师父用斋。”说着,把两碗米饭,一盘青菜,一盘豆腐放在桌上。

 斋罢,德诚和尚起身告辞,说:“你我今日之会,既是缘分,也是天意。望善待此子,等他年岁稍长时,教以诗文,间或诵读一些佛经,为他日后的成就打下根基。
 俞乌有说:“谢上人指教,小弟也有这个想法。只是日后上人将驻锡何处,小弟也好拜访。

 德诚和尚说:“小僧性好山水,萍踪不定,但这吴越之地与小僧有缘,大致不出这吴越之间吧。日后如果卜有所居,定与俞兄通报。

 停了停,德诚和尚若有所思,说:“这几日舟行甚美,日后即当以舟为家,作个船子和尚,寺庙我是不会去住的了。

 说完告辞,俞乌有送至江边,德诚和尚登舟而去。俞乌有望着船影,痴痴地站着,尚恋恋不舍。

 德诚和尚回过头来,说:“俞兄不必挂念,日后定有佳会。有歌一曲,就送给俞兄吧。”德诚和尚站在船上,鼓腹而歌:
  有一鱼兮伟莫裁,混融包纳信奇哉。
  能变化,吐风雷,下线何曾钓得来。
  别人只看采芙蓉,香气长黏绕指风。
  两岸映,一船红,何曾解染得虚空?
  问我生涯只是船,子孙各自赌机缘。
  不由地,不由天,除却蓑衣无可传。
 船影渐渐远去,歌声也渐渐远去。俞乌有仍呆呆地站在岸边,心中默默地回味:“子孙各自赌机缘,不由地,不由天,除却蓑衣无可传……”

第三章、般若心经起疑情

 

 

 日往月来,几度春秋。转眼间,良价已有六岁了。俞乌有在前年又添了个三郎。一家五口,生计更觉艰难。俞乌有虽有那么一点积蓄,但却用在给大郎和良价请先生教书上面。至于生计,则仍靠自己砍点柴,娘子织点布来维持。添了两张小口,生活当然更加节俭了。
 先生教书,不外子曰诗云,再加点《孝经》。先生是个落第秀才,平时与俞乌有也较谈得来,一日对俞乌有说:“俞兄,二郎天性聪敏,沉静多思,所学诗书,一遍便能背诵,二遍便略能理解。若有疑难之处,问也问得希奇,有时还问得我这个先生不知怎么答才好。
 俞乌有说:“先生谬奖,小儿愚钝,哪有这般伶俐。

 先生说:“俞兄不信,听我试举一例。一日讲《论语》,至‘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俞兄,你知二郎问了些什么?

 俞乌有说:“在下不知,请先生讲。

 先生说:“二郎说: ‘先生,学生年幼,尚无能力行孝及悌。至于泛爱而亲仁,心里是这么想,可我还是太小了,待学生长大,一定爱天下之众,亲天下之仁者。’俞兄,二郎虽年幼,语言尚不能成文,已有如此心胸,要‘爱天下之众,亲天下之仁者’,足见其志向之大,可喜可贺。不过后面那句,却问得我一时回答不出。

 看着俞乌有那双沉默不语的眼神,先生又说:“二郎当时哭着说: ‘先生,孔夫子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生家境清寒,父母劳累,学生每日只吃白饭,不能为父母分忧,不能为三郎做事,是不孝不悌。不是不想学文,而是不能学文了。所以是行无余力,不当学文。我愿与村里那些未读书的孩子们一样,每天割点猪牛草,养点鸡,捡点鸡蛋,再帮母亲做点家务。先生,我知道父母身体都不太好,为我们三兄弟太操劳了,我想退学,为父亲省点钱。总之,行无余力,不当学文。’”说到这里,先生赞许地笑了,说:“二郎这不是孝悌谨信,爱众亲仁吗?可他还不自知啊!不过当时我却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了。”说到这里,先生看到俞乌有的眼睛湿润了。

 这时,俞乌有突然想起德诚和尚的话“等他年岁稍长时,教以诗文,间或诵读一些佛经,为他日后的成就打下根基。”就对先生说:“看来二郎读诗书不难,他本性纯和,烦先生选一二佛经教他念诵。当今之时读书无用,做官无用,先学点佛理,以后才能过太平日子。”俞乌有知道先生落第之后,心灰意冷,平时就爱与庙上的僧人们交往。授点佛经,对这个秀才说来并非难事。
 果然,先生听了,微笑点头道:“好!明日就教二郎背《般若心经》吧。待《心经》背熟,再让他诵《弥陀经》、《金刚经》、《法华经》。
 天色不早,先生也就告辞回家了。

 为了大郎和二郎读书,俞乌有在东墙外接搭了一间小书屋,为先生做了一张椅子,一张书桌。又为大郎和二郎做了一张共用的条桌和两个凳子。窗外栽了几棵柳树、梅树,并扎了一道蒺藜篱芭围了起来。他怕外面的孩子顽皮,影响了这里的学习。
 今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了好几天,腊梅早已开过,红梅也只剩下稀疏的几朵。但小溪外的李花、梨花,在早晨阳光的斜照下分外娇艳,柳条上也绽出了点点柳芽,透过阳光,显得那样娇嫩,那样富有生气。燕子也一只两只地飞回来了。早上的空气是那样的清新,山林里不时传来黄莺婉转欢快的啼鸣。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 “我读一句,你们跟着读一句。”先生郑重吩咐说。

 “什么是观自在菩萨?什么是般若波罗密多?”二郎良价平时虽不多语,但提起问题来总是抢在大郎之前。
 “观自在菩萨就是观世音菩萨。”先生解释说:“不过,下面的不许问,必须先将全文背熟,不懂的先生自会给你们讲。
 《般若心经》不过二百六十个字,大郎二郎年幼聪明,不消一个时辰,就把全文背下了。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看见孩子们立即就能够背诵,先生很高兴,于是就开始逐句讲解:“般若是天竺音,翻成大唐语言,就是智慧之义;波罗蜜多翻过来是到彼岸之义。人世间为此岸,苦不堪言;极乐世界为彼岸,具足一切大乐。要到彼岸,非人世间黠智浊慧所能,必须用佛法的无漏之智,也就是般若之慧才能成功。
 呷了一口茶,先生又说:“般若是佛教万法之源,佛教三藏十二部,经典最丰富的就是这《般若经》,有六百卷之多,而《心经》,乃这六百卷之心要。什么是五蕴?就是组成我们身体的色、受、想、行、识
……”
 先生逐字逐句,讲得很细,大郎二郎听着听着,都不住点头。二郎说:“先生,这《心经》的道理,似乎比《论语》还清楚。孔夫子罕言性与命,而《心经》却把这性命二字讲得具体明白。

 “也不能那样说。”先生看了看二郎,又说:“孔夫子谈性与命,性乃万有之性,命乃天命,俱非指一人一物。而色受想行识,乃是众生之内蕴,尚不足以言性,何况天命。”先生本来宗儒,对佛只是兼信,听了二郎的问话,心中难免不悦,又说:“孩儿家初学,切不可妄议圣贤。今天不早了,放学后各自背诵十遍,明早再讲。

 不觉就到了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树生花,群莺乱飞的时节。先生已讲完了《论语 公冶长》,而《心经》也已经讲了三遍。

 理解《论语》不难,理解《心经》好像更是容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先生讲得很细,又很实在,远比《论语》中古奥的语句明白多了。
 “色、空、色、空……”二郎心中经常浮现着这两个字,非常明白,似乎用不着去理解。但真的费心去想,却又糊涂起来。他没有去问先生,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二郎对先生也很尊敬,不过他心里明白,好多问题,先生是回答不了的。
 俞乌有砍柴卖柴,每天是早出晚归。娘子除了弄好一日三餐,就是织布,还得浆洗全家的衣物,平时也不多过问孩子们的学习,何况他们对先生放心,对孩子也放心。
 一日,俞乌有偶感春瘟,在家将息,把大郎二郎叫来,问:“近来学习可好?”大郎二郎先把各人所写的字呈上,均为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虽然稚气,却俊秀飘逸,心中很是欢喜。
 “我且问你们,对《论语》有何心得?”俞乌有虽淡泊功名,偏好老庄,但对孔子却是极为敬重的,因为孔夫子的人品、人格和理念难以为人仿效,退求其次,才效老庄。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大郎先背上一句,说:“孔夫子示后生学问之道,要不时地在心中思索,并在实事中践履,这样就能知道圣人学问高明之处,所以心里就会欢喜。
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怎么理解的?”平时大郎比二郎言语还少,今天不仅能先答,而且还别有情致,俞乌有心中暖乎乎的,所以再示一问。

 “君子贤人,以心安为贵,身安为富。成仁成德在自己。只要注重实行,又何必求人知。如果在意别人的知晓、称誉,反而会成为心灵的负担。不知不愠,方为真君子。如果别人不知道就生气恼怒,只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小人罢了,又何足称道!
 大郎今年十岁,比二郎长四岁,自然老成多了。俞乌有今天听到如此侃侃之谈,句句又说到自己心坎上,大感宽慰。因为他知道,二郎是留不住的,迟早是会出家的。

 “二郎,你又如何呢?”俞乌有虽对大郎的回答非常满意,却不形于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向二郎发问。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恐有闻。”大郎所背诵的是《论语 学而》中的句子,而二郎所背诵的,则是《论语 公冶长》中的句子。
 “你就说说,为什么‘恐有闻’?”俞乌有看着二郎。
 “子路勇于实践,并且只要听到了善行,一定会去做的。但夫子之道广大、高深,像仁、中庸,都是儒家道德的极致,一般的人很难实现。即使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实现起来也相当不易,何况是向有血气之勇的子路?所以‘恐有闻’,而不是不想闻啊。”二郎说完,眼睛坦然地望着父亲。
 “那你又是怎样对待这个问题的?”俞乌有紧追一问。
 “孔夫子说:‘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曾子则说:‘吾日三省乎吾身’,如果能将仁融贯在生活之中,也就超出了‘闻’与‘不闻’,还哪里会有什么恐惧呢?”二郎不加思索地说出了这番道理。俞乌有暗吃一惊:先生虽然还没有把《论语》讲完,但二郎已经在自学其他章节了。
 “二郎比大郎小了一半年纪,但聪明见解却在大郎之上。”想到这里,俞乌有不觉又把大郎二郎分别端详了一下,说:“好!孩儿们辛苦了,去帮娘做点事,大家好早点歇息。
 俞乌有的娘子极为贤达,心里只有丈夫和儿子,家里虽然清贫劳累,但却从不多语,十余年来,一直是默默地承受和奉献,想到这里,俞乌有心中老是有那么一点歉意。不过想来,这也是成人之德,夫妻共苦,劳燕双分。既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大家也就理所当然,并且乐在其中了。

 第二天早上上课,先生说:“大郎,你先背诵一遍《心经》,我再提几个问题,如果你们都能答上来,下次就诵《阿弥陀经》。
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大郎站起来背诵时,二郎坐在下面,心里在也在默诵。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诵到这里,二郎心里突然如同响起一道惊雷,他把自己的脸一摸,心想:“我明明有眼耳鼻舌身意,人人都也有眼耳鼻舌身意,为什么经文中却说无呢?虽说背诵《心经》已好几天了,一直认为先生讲得不错,自己也能理会,不知怎的,刚才心中的那一声惊雷,把以前的理会炸开了,自己左想右想,总是想不明白。
 大郎背诵完《心经》,二郎立即站起来,对先生说:“先生,我们明明有眼耳鼻舌身意,为什么经中要说无呢?
 听到二郎作如此之问,先生不由一愣。对《心经》,先生背诵了二十多年了,不时还与寺僧讨论《心经》的义趣。对二郎所提之问,自己二十多年来居然没有想到过,也没有听到别人——哪怕是寺上的僧人谈到过。用平时解经的那些道理来回答吗?自己摸摸脸,也感到似是而非。“若说眼耳鼻舌因缘而起,缘尽而归于空,只怕也说不过去。”先生一时语塞,心里感到一阵迷茫,不由脸也红了起来。

 愣了一会,先生似乎明白了什么,退出书房,去看正在养病的俞乌有,说:“俞兄,二郎大器,我是教不了的了,请另请高明。
 “二郎哪里把先生得罪了?”俞乌有春寒虽愈,但身子骨却弱,上不得山,故在家里将养,听了先生的话,不免诧异。

 先生把二郎所提问题向俞乌有说了一遍,说:“在下在寺庙里,不知听过几多法师讲《心经》,居然从来没有人能像二郎这样提出如此之问,大家稀里糊涂地混过了事。佛法深玄,而《心经》乃般若之精髓,其中必有大道理,只不过常人们参不透罢了。我看二郎不是菩萨,就是罗汉转世,当为其寻一高明,不日必成正果!”说话之间,先生不由激动起来。
 俞乌有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这时,他的思绪早回到五年之前,想起船子德诚和尚的那几句话:“俞兄,我看令郎日后当入佛祖之位,且名重天下,慈悲度众,为众生的良仆,就叫他良价吧……”若德诚和尚在,拜其为师,那该多好!可现在哪里去寻他呢?寻不着,又当拜谁为师呢?

第四章、五泄峰头谒灵默

 

 五泄山,在婺州(今浙江省金华市)浦阳县(今浦江县)城北,因其山有五条溪河南入浦阳江,故名五泄山。该山山秀林密,紫雾缭绕,五条溪河和无数小溪涧潺潺流淌其间,麋鹿出没,猿猱隐显,锦翎浮翔,一派蓬莱仙山气象。
 俞乌有带着二郎良价,乘舟顺着浦阳江上行。诸暨县和浦阳县本为邻县,浦阳江贯通于两县之间,故交通甚为方便,一日即到浦阳,借宿一夜,次日一大早,便登上了去五泄山的山路。
 到五泄山拜灵默禅师,是先生的主意,先生认为,在会稽周围一带,没有比灵默禅师更高明的僧人了,要知道,灵默禅师是马大师——马祖道一老和尚的弟子啊。何况浦阳县与诸暨县相邻,往来不过百十里地,二郎年纪幼小,探望也较为方便。
 说到拜灵默禅师,俞乌有立即应允,因为他比先生还清楚一点:灵默禅师不仅是马祖的弟子,而且是石头大和尚的弟子——灵默禅师是在石头和尚那里悟道的。想到自己与船子德诚和尚的那一段因缘,想到船子德诚和尚的见识丰采,俞乌有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与娘子商议一番,大家都没有异议,何况家境也贫寒啊!
 五泄灵默的确不凡,他本是毗陵郡(今江苏常州市)人,青年时嗜好经史,锐志读书以期进士及第荣耀乡里。三十岁那年游学江西,偶尔到马祖道场听法,谁知一听之后,心意快跃,竟在马祖那里出了家,不久就禀受了具足大戒。
 灵默禅师本是文章秀士,悟性又好,在马祖那里优哉游哉,既不参禅,也不打坐,更不读经——这一切,早在他当书生时就兼习过了,何况马祖对此也不加责求。在马祖道场一年多,他也时时听马祖说法,感到心意明快,通畅无比。马祖凡有所问,他也一一能答,了无滞碍,认为自己也算相当可以了。
 一天,马祖问他:“默贤徒,你现在的悟境是怎样的?
 灵默说:“师父不是常说‘即心即佛’吗?此心即佛,更须何疑?!

 马祖摇摇头,说:“不是不是,我虽说过即心即佛,可此时却是非心非佛。

 灵默说:“师父不要瞒我,即心即佛与非心非佛又有何二致?

 马祖说:“你还没有突破最后的玄关。如想了悟其中奥妙,你可前往湖南,参谒石头和尚去。不过石头路滑,你得小心。

 灵默听罢,就拜别了马祖,挟了几双草鞋,从南康赶到了衡山。衡山山高路险,气象万千,南宋虚堂智愚禅师曾有诗云:

  南岳诸峰七十二,唯有祝融峰最高。
  九千七百三十丈,下视寰海如秋毫。
  岷峨华顶远俯伏,九华五老来相朝。
  上方老僧日无事,兴来以手摩云霄。
南岳衡山雄阔之势,虚堂智愚禅师可谓一诗道尽。
 灵默禅师到了南岳南台寺,却寻不着石头和尚,寺内僧众从不说老和尚在哪里,要寻,须自己诚心诚意去寻。
 在寺内外七转八转,将近黄昏,灵默看见山顶处有一片林子,瑞气葱茏,心想:“老和尚莫不在那里?”于是赶忙前去。
 林下有一块大白石,一个老和尚神清气闲,白眉垂颊,静静地坐在那里。灵默禅师绕着石头走了三圈,既不礼拜,也不问候——他要看石头和尚卖的什么药。可石头和尚如入定一般,或许本来就在定中,对这不速之客,不理不睬。
 “嘿!老和尚,我是江西马大师的弟子,叫灵默。马大师叫我到您老这儿来参学。我想咱们无须费事,您老若一言与我相投,我就留下来参学;若言不相投,那就对不起马大师和您老,我到别处去了。
 石头和尚似无听闻,呆呆地坐在那里,有如一段枯木,一方磐石。

 “嘿!老和尚,你是聋子吗?如果听不见,我就走了。”说完,灵默转身就走。
 灵默禅师本是读书人,原本斯文,从不粗野。他自视甚高,加上在马祖那里修学一年,极有收益,心想,天下只有我马大师这一师父,哪里还有第二人。什么个”石头路滑”!今天见全寺上下,个个缄口寡言,无人理睬他,故心中有气,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粗俗之态毕呈,竟一发而不可收拾。
 正当他转身下行之时,石头和尚却开口了:“修行人!”灵默禅师不由自主地将头一转。
 “从生至死,只是这个,你回头转脑干什么!
 石头和尚朗朗地道出这么几句,声音是那样洪亮,内力是那样充沛,以至于整个山谷久久地回荡着“回头转脑干什么!”“回头转脑干什么!

 “只是这个!噢,只是这个!”这如雷鸣般的吼声在灵默禅师心中激荡,并与山谷里的回音汇成一片。

 灵默禅师呆了半晌,心意忽地打开,一股激流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的长旋几遭,眼睛一亮,立即跪下,说:“多谢和尚接引!”而此时,石头和尚却如木头人一样,又呆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了。
 就是如此这般,灵默禅师大彻大悟了,并在石头和尚身边侍奉了好几年,禅修更是又上层楼。所以后来二郎良价成了洞山祖师时,对他的弟子谈及这则因缘时说:“石头路滑,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在此跌了斤斗。当时若不是五泄先师,在石头祖师的重锤之下,谁又承当得起?虽然如此,仍不过是在修行的路程中,你们明白吗!
 唐德宗贞元初年(公元七八五年),灵默禅师受到天台山僧众的迎请,入天台山的白沙道场。白沙道场是天台宗开山祖师智者大师在天台山所建的十二所兰若(即佛寺)之一,智者大师曾有如下预言:“此地庄严妙净,非修行纯净者可栖,能居于此地的纯净修行者,与我住持此地一般。

 灵默禅师居白沙道场两载,猛虎也变得驯伏依人,并在寺旁的林中生下了虎仔。灵默后来又住天台山东道场多年。贞元十年,灵默到浦阳传法,婺州李望平将军恳请其驻锡五泄山。灵默禅师见此山甚好,与己有缘,于是就留住五泄山。

 对灵默禅师,俞乌有耳闻不少,并未拜谒,对灵默与石头和尚那段因缘,他则不甚了了,但一想到船子德诚和尚,他对灵默禅师自有一种敬重之情,强将手下无弱兵嘛。况且二郎良价,早有夙慧,平时亦感先生平庸。如今到五泄山拜出世高僧,心中自然欢喜,虽是十多里山路,却跳跳蹦蹦,毫无倦意地与父亲交谈。
 “爹爹,灵默老和尚今年多大年纪?”二郎天真地问。
 “今年六十六岁,比爹还长一辈。”俞乌有回答着,又说:“老人家收不收你为徒,还得看你的造化。若有幸收你,可得好好学习,不能贪玩,要谨守山上的规矩,切莫给爹丢脸,更莫给你师父丢脸。”俞乌有郑重地嘱咐。
 “请爹爹放心,孩儿明白。”二郎认真答道。
 山林真是太茂密了,那古老的松、柏、樟、楠,如金刚力士一般,密布在山峦之上。更有数不尽的杂木,灌木,如同锦绒,把五泄山盖得密密实实。溪风吹来,山花、芳草,还有那灵芝、茯苓的气息附鼻而入,使父子俩的精神,不觉振奋了许多。
 “爹,这里真是太美了,比家里还静还美。”二郎忍不住赞叹说。看到五泄山山灵水秀,俞乌有心中极为宽慰,听了二郎的话,他也不住地点头,说:“菩萨道场,当然比家里美喽。
 快到山门,几只喜鹊在高大的楠树上喳喳地唱个不停,似乎在欢迎二郎的到来。“今日兆头极佳。”俞乌有心中暗暗欢喜。

 石砌的山径极为洁净,不仅没有尘土,甚至连落叶杂草也没有。一两个少年沙弥,一直在巡扫这十里山径,见到他爷儿俩,谦和地含笑和掌。
 进了山门,一位中年比丘早守候在门外,笑着说:“敝寺欢迎二位施主,小僧奉住持和尚吩咐,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 “老和尚怎么知道我们会来?”俞乌有暗暗吃了一惊,立即和掌祷告:“菩萨保佑,望我儿在这里找到归宿,早成正果。

 那僧人将父子二人引入丈室后,便躬身退下。方丈室较为昏暗,只有一扇盈尺的小窗。刚一进屋,一股浓浓的檀香味便扑鼻而入。眨了几下眼,方才看见端坐在绳床上的灵默禅师,父子俩立即跪下顶礼。

 “诸暨草民俞乌有挈犬子良价,向大和尚顶礼。”俞乌有口中赞颂着三拜如仪,眼睛却偷偷地望着灵默禅师。
 那灵默禅师六十岁后便未剃发,显得鹤发童颜,隆准方口,额如砏砶巉岩,两道目光如电,扫了他父子一眼后,立刻化为一团慈祥柔和之气了。
 “二位施主请起,请坐下用茶。”灵默禅师显然心中欢悦,笑眯眯地看着良价——座位和茶早就预备好了。
 “不敢,在大和尚这里,草民哪里敢坐。何况草民是送犬子前来拜师的。”俞乌有虽然旷达不拘,因二郎拜师,故不得不循礼节章法。
 “众生平等,无有高下。二位施主乃新到,且路途辛苦,坐又何妨。此子剃度之后,又另当别论了。”看来,灵默禅师并不讲那些世俗礼数,俞乌有心中又是一喜,“尊敬不如从命。”俞乌有自己坐下,但仍不敢让二郎坐,就让他站着,靠在自己的怀边。
 “此子尚年幼,为何就要出家?”灵默禅师徐徐问道。
 “启禀和尚,一子出家,七祖升天,草民畜有三子,择一出家理所当然。何况此子与佛有缘,根性亦佳,若能得绍隆佛种,光大山门,就全赖和尚指教了。”拘于拜师之理,俞乌有不得不循俗套,虽然如此,言语中却自有一付当仁不让的味道。
 灵默禅师微微点头,说:“你说此子根性亦佳,待我试试。”于是问良价:“此时你心中有何物?
 这一问颇为高深险峻,若非跌过斤斗的高僧,根本不知其中的斤两。俞乌有心中一沉,思忖到:“这和尚太刁蛮,怎么向小孩子提出这样的问题。

 “弟子心中唯有一疑。”良价是初生牛犊,哪管厉害,不觉脱口而出。

 “心中唯有一疑?”灵默禅师大感诧异,虽说不上禅门的机锋转语,但对一个年仅六岁的童子来说,这一句可比那参了二三十年禅的禅和子还来得老到。
 “你且说说,疑在何处?”灵默禅师语不让人,三岁孩童当虎打,对于无上大道,真正的禅师可是童叟无欺,一丝不苟。
 “《心经》说无眼耳鼻舌身意,可能找得出没有眼耳鼻舌身意的人吗?”良价理直气壮地问。这一问,不禁把灵默禅师问得呵呵大笑起来。
 “问得好!问得好!是有眼耳鼻舌身意,的确有啊,半点不差。一般僧人墨守经意,不能变通,脑子开不了窍,也不敢疑上一疑,还不如这后生小子,快活快活!”灵默禅师心中大喜,暗想:“这真是法门龙象,老僧几十年来,尚未听到如此快心之问,我自己也未曾有如此之问啊!”想着想着,不由走下禅床,把良价拉了过来,抱在自己身上。看到这番景象,俞乌有心中又是一喜。
 “孩子,你娘生下你之前,你可有眼耳鼻舌?”灵默禅师笑着问良价。良价想了想,又摸了摸自己的头,说:“既没有生我,连我自己都没有,自然无眼耳鼻舌。
 “答得好,”灵默禅师赞许说:“你看,我都这一把年纪了,绝保不了十年二十年。当我烧成一把灰后,你看我还有眼耳鼻舌吗?

 “既然烧成了灰,当然也没有眼耳鼻舌了。”良价肯定地回答。

 “人生不过百年,而天地无始无终,所以有眼耳鼻舌之时不过如同一瞬,而无眼耳鼻舌之时却是久远又久远。可见《心经》所说无眼耳鼻舌身意也是对的。”灵默禅师站了起来,对俞乌有说:“若说情解,可以无穷无尽,可以说是,可以说非,均无实义。刚才那番话,只当作谬解,不作数,不作数。要得正解,必须在修行中得,在真参实悟中得,意识情解,在其中可是寸步难行的啊。
 “谢谢和尚开示,弟子谨记了。”对灵默禅师的这一般话,俞乌有似有所悟,恭敬地答道。

 “侍者,将剃刀和水拿来,老僧此时就给孩子剃度。”灵默禅师心情畅快,他太喜欢这眉清目秀,聪敏纯和的孩子了,也不留看个三五个月,就准备即时剃度。
 “良价,先给父亲叩头,谢父母养育之恩。”灵默禅师吩咐道。良价转过身去,向父亲三拜,久久不能起身,眼中噙着泪水。是啊,虽只有短短的六年,他也只有小小的六岁,可幼小的心灵,对父亲,对母亲是充满了敬爱之意。对他们兄弟三人,父母脸上总是带着平静的微笑,从不打骂责难,遇事循循善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规之以礼,纯是大家风范。这样的影响,在良价以后几十年的学道、传道生活中都有不可忽视的作用。
 唐代度僧制度一直较严,凡愿出家为僧的,先离家后,以原姓名住在寺中,受持五戒,学习经典,从事杂役,耕作寺田,以待剃度。在此期间,年幼者称为童子,十八岁以上称为行者,不剃发、不披帽。若干年后,或由州县试经三五百纸(页)合格,或遇朝廷大典恩度,方得以剃发出家。唐德宗、宪宗之时,对度僧管理尤严,凡有私度者,寺庙与州县官吏均免不了被严惩受罚。所以灵默禅师立即为良价剃度,不知担当了多大的风险。当然,朝廷对有道高僧仍是尊仰的,地方官吏对灵默禅师更是恭敬,灵默禅师大勇无畏,自然不会错过这一佛门龙种。
 “给佛叩头谢恩吧!”孩子的头发嫩弱,只三五刀就剃光了。寺内原备有小僧衣,穿戴结束毕,灵默禅师就让良价跪在佛像下,为他说了沙弥十戒。
 “快给师父叩头,谢师剃度接引之恩。”俞乌有心情激动,吩咐良价道。良价于是恭恭敬敬,向师父行了拜师大礼。
 一切了毕,恰好午时,灵默禅师留俞乌有吃了斋饭,俞乌有再三称谢,又叮嘱了良价一番,便告辞下山了。
 良价年幼,尚不能从事杂役,灵默禅师只让他看经写字,并叫一位年长有学的僧人加以辅导。良价原本识字,加之心性慧通,那位僧人倒也毫不费力。
 一日,灵默禅师对良价说:“历代祖师,无不精通世、出世间学问。你虽已出家,诵经坐禅是正业,若要融会贯通,智慧无碍,也应广读经史诗书,老庄淮南,并诸前贤文章。根基既牢,日后方可参禅悟道。我老了,恐怕见不到你成道的那一天了,不能为你贺喜了。”说到这里,眼中略有惋惜的神色。
 “师父教诲,弟子谨记。”良价郑重地说。
 灵默禅师想了想,心似不甘,又说:“从今天起,你就搬到我屋里住,如有往来应酬,你可留心。
 良价此时尚不明白师父的心意,但能与尊敬的师父同住,自是求之不得,于是快活地点了点头,说:“弟子愿意侍候师父。

 “你小小年纪,谁要你侍候来着,为师是要你把眼耳鼻舌身意放一段时间在师父房里。”灵默禅师极重身教,故有如是之举。

 五泄山上极为清静,平时并无多少人来喧闹,一年中即使是几次大的佛教庆典和民俗节日,进香的人也不得擅入方丈,故灵默禅师极少与人谋面,哪怕是地方长官前来拜谒,也得随缘而论。总之,不是专精求法者,概不接待。这样一来,良价读书修行,几乎没有半点干扰。五年下来,在中观方面,读完了《中论》、《百论》、《十二门论》、《大智度论》等;在瑜伽方面,读完了《摄大乘论》、《成唯识论》等;在中土佛教方面,读完了天台宗的《童蒙止观》、《法华玄义》、《摩诃止观》;和华严宗的《华严五教止观》、《华严经旨归》、《华严经义海百门》、《华严三昧章》等。在世学方面,又读了《论语》、《孟子》、《周易》、《老子》、《庄子》、《淮南子》。对前朝贤达诗文,亦浏览不少。不过,灵默禅师从不督学,也不讲解,只是提到一些书目,让良价自去翻阅。只有一条,不许夜读,入夜必睡,闻鸡必起。不知不觉,良价已长到十一岁了。
 在这期间,自然也偶有僧人前来参谒。
 一日早上,良价正在窗下诵经,有一僧人前来拜谒。灵默禅师似乎永远是坐在禅床上见客。那僧礼拜后,问灵默禅师:“有没有比天地还大的东西?
 灵默禅师说:“有!只怕无人认得。

 那僧又问:“可不可以雕琢一番?

 灵默禅师说:“那就请你自己去下手试上一试。”那僧无言而退。

 那僧走后,灵默禅师问良价:“对刚才那幕戏,你怎么看?
 良价说:“弟子只是听着,大人们的事,与我无关。”灵默禅师笑而不语。

 又一次,一位僧人前来拜谒,问:“佛法修行门中,始终之事怎样?
 灵默禅师反问他道:“你且说说,现在眼前的这个,经历了多少年月?

 那僧说:“老人家所说的,弟子不会。

 灵默禅师说:“我这里没有你问的。

 那僧又问:“老人家难道没有接引人的方便吗?

 灵默禅师说:“那得要你求我接引,我才会接引你啊。

 那僧于是说:“就请老人家现在就接引我吧!

 灵默禅师说:“你到底欠少个什么,还须老僧接引?”那僧茫然不知所措。

 灵默禅师叹了一口气,说:“你退下吧!”那僧惶然而退。
 灵默禅师又问良价:“你认为怎样?
 良价说:“他不如我,我就住在师父这里,师父是早把我接引过来了。他若住在师父这儿,不是也被接引过来了吗?

 这几句话,逗得灵默禅师呵呵大笑,说:“鬼精灵,真拿你没法。答是答得极好,可参禅决不是如此的啊!你可得给我留心,以后切不可如此耍嘴皮子。

 良价恭敬地回答:“这也是弟子无心之言。师父的教诲,弟子谨记了。

 一次,又一位僧人前来拜谒,问:“如何才能达到无心无识的境界呢?

 灵默禅师没有直接回答,送了两句偈语:

  倾山覆海晏然静,地动安眠岂睬伊
 那僧告谢而去,灵默禅师问良价:“这两句你懂吗?
 良价说:“不敢说懂,但弟子有一点体会。

 灵默禅师问:“你有什么体会?”良价说:“今夏一次大台风袭来,雷电交加,大雨倾盆,风把好些大树都吹折了,寺内也吹倒了一些老屋子。许多师兄惊惶不安,但我看师父坐在禅床上动也不动一下,这岂不是‘倾山覆海晏然静,地动安眠岂睬伊’吗?

 灵默禅师问:“当时你又怎样呢?

 良价说:“我见师父晏然静,我也就安眠不理它。

 灵默禅师拍了拍良价的头,慈爱地说:“好孩子,不错,好自为之。”沉默了一会,灵默禅师又说:“为师不能看到你成人了,以后你要善自为之。

 良价说:“我要永远跟随师父。

 灵默禅师说:“傻孩子,各有各的因缘,缘尽即去,佛也是八十岁圆寂的啊!如今曹溪禅法大行于天下,马祖、石头门下善知识不少,以后你可去多多参学,日后定有成就,对此我是深信不疑的。

 唐宪宗元和十三年(公元八一八年)三月二十三日,灵默禅师一早起来,沐浴后,焚香端坐在禅床上,叫侍者把全寺僧众叫来,说:“色身圆寂,以示有来有去;千圣同源,一切生灵都将回归于一。今天我将四大分散,这不过如同水沫消失了一般,你们切莫悲哀,枉自伤绪动神。面对生死境象,须存正念,无须东猜西想。如能遵照我的遗命,才无愧于多年老僧对你们的指教,也算是报了师恩。如不这样,非我弟子。

 这时有个弟子出来问道:“和尚要到什么地方去?

 灵默禅师说:“我将到无所去的地方去。

 那位弟子说:“我怎么不知道有个‘无所去处’的地方呢?

 灵默禅师说:“这岂是眼睛看得见的!”话刚说完,便垂目而去了。这时,寺庙内钟鼓齐动,僧众哀号,他们全都舍不得老和尚走。

 监院师刚哀哭了几声,猛地想起老和尚遗命,对众人说:“哭不得,哭不得,大家还是念佛,为师父送行吧。”哭声渐渐刹住,一片“阿弥陀佛”的念佛声在五泄山里回荡。天似乎阴了,鸟儿也不闻其鸣。
 良价默默地看着端坐在禅床上的师父,心里想:“真是一代宗师,大家的榜样啊!”灵默禅师圆寂时七十二岁,良价才年方十二。
 北宋枯木法成禅师,因感于灵默参石头因缘,及圆寂遗言,曾有诗赞,极得手眼,诗曰:
  欲去高声唤得回,当时心眼一时开。
  要知不假修持力,生死悠悠任往来。

第五章、十年磨出霜寒剑

 

 

 对灵默禅师圆寂,良价显得十分平静,因为师父那句“倾山覆海晏然静,地动安眠岂睬伊”,几个月来,在他心中早已化开了。“师父所说极是,即使天翻地覆,这个心是不能动的。不能这样,哪里算在修行呢?又怎么能作师父的徒弟呢?”所以,在整个追思火化法会上,良价都是默默地站着,看着。“师父从天地乾坤中来,又回归于天地乾坤之间。师父虽然走了,可又没有走,山河大地无不是师父的音容。”对生死大事,良价虽尚不能明彻,但这样的信念,却牢牢地契入了他的心灵。
 在追思法会上,灵默禅师有两个早年弟子赶了回来,一位是住福州龟山寺的正元禅师,一位是住在本州的苏溪和尚。他俩早在十多年前追随灵默禅师时悟道,如今分化一方。听到师父圆寂的消息,特地赶回来送行,在众人之中,两人却都单单看上了良价。
 “喂!你这个小师弟,师父圆寂,你怎么不痛切呢?听旁人说,师父特别喜欢你,把你安置在他屋里,如同亲孙子一样照看,难道你不悲痛吗?”正元禅师故作责备状。
 从正元禅师的衣着和寺僧对他的恭敬,良价知道这位年长的师兄已是一方住持,面对这样的责问,良价说:“出家人心不附物,喜怒哀乐皆为情障。何况师父走时郑重叮嘱:‘色身圆寂,以示有来有去;千圣同源,一切生灵都将回归于一。’师父已得正果,大家应当欢喜,我真不懂他们为何要悲痛。
 “不简单。”正元禅师心里想道,问:“小师弟,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 “我叫良价,今年已十二岁了。”良价回答说。

 “好好,善自为之。”正元禅师与苏溪和尚相视一笑,就到山里闲逛去了。
 七天追思法会结束后,僧众又议为灵默老和尚建塔。老和尚火化时得舍利子无数,建塔供奉,自是寺里的大事。
 正元禅师把良价拉在一旁,说:“小师弟,师父走了,你在这里无依无靠,且随我到福州去吧?”良价说:“谢师兄美意,我愿意留在这里为师父守塔。这几年来全是师父关照我,如今我长大些了,能够做些事了,我也应该侍奉师父几年。”想到这里,良价十分固执,不论正元禅师怎么说,他就是不走。
 “师兄,你别难为良价师弟了,他的福德智慧比我们大,你那龟山不就是那小不点的龟山吗?良价师弟留在这里磨练些日子也是对的。到了你那儿,若宠坏了,看师父不找你算帐。”苏溪和尚旁观者清,已看出端倪。
 正元和尚猛一拍头,说:“谢师弟提醒,我与师父一样,的确太喜欢这位小师弟了。若到我那龟山寺,我真的宠坏了他,罪孽可大了。
 盘桓了几天,正元禅师与苏溪和尚在灵默禅师灵牌下告了假,就准备下山。下山前,又把良价拉到一旁,说:“小师弟,我们实在舍不得你,你可好自为之。师父走了,这里的人多年来都嫉妒你,今后的日子当不大好过,你可得忍着点。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有道魔相勘,功夫才能出得来。以后若有不顺,你都权当作练性修行,无魔不成佛嘛。

 对于师兄的敦嘱,良价心中十分感激,说:“谢谢师兄关照,良价自有分寸。师父说:‘倾山覆海晏然静,地动安眠岂睬伊’,我是认定了这两句,所以不管以后有什么惊涛骇浪,都触不动我。”这一番话,出自十二岁的童子之口,正元禅师和苏溪和尚心里又再一次称奇。

 “小师弟,我们要告辞了,我有首偈子,今天送给你作个纪念吧。”说罢,龟山禅师就诵出了这首偈子:

 沧溟几度变桑田,唯有虚空独湛然。
 已到岸人休恋筏,未曾度者要须船。

 良价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说:“谢谢师兄教诲,良价谨记了。
 正如龟山禅师所说,灵默老和尚归西不久,良价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首先他被逐出方丈室,被编入火工房中充杂役,每天上山捡柴,还得担水、扫地、舂米。书是不能再看了,字也不能再写了。住持之职一直空缺,没有请到高僧,本寺推荐的官府不允,宁缺毋滥。寺里群龙无首,强悍者为王,五泄山的僧众就乱了套。

 对这一切,良价视若无睹,尽管劳累,还受到不少讥讽、责骂,他一直不当作回事。每天一早一晚,到师父塔边扫一扫地,敬一炷香,默默地祈祷一番,倒成了他日常的功课。平时不论如何劳苦,都把往年所读的经论、诗书在心中默上一默。他的记性极好,过目不忘,往年所学,均历历在目。无意间,竟使默观的功夫上了手,他自己竟毫不知觉。渐渐地,经论中许多玄奥之义,也变得不玄不奥,明白得很了。
 良价就这样过了五年,十七岁刚过不久,山上来了一位老乡,向他通报一个噩耗:父亲俞乌有久病不治,于前天去世了。听到这一消息,良价默默地站着,垂下了头。十一年来,父亲只上山来三次,而良价也仅在灵默禅师当年关照下回去归省过一次。父亲清癯澹泊,母亲贤明甘苦的形象,一直激励着他,对父母,他心中充满了敬重之意。师父早走了,父亲也走了,心中顿感一阵空茫。好一会儿,良价回过神来,心想:“我怎能如此昏愚。诸行无常,师父和父亲不是在给我演示无上大法吗?我不能辜负父亲和师父对我的期望,好好修行,早入大道。”心意既定,对乡亲说:“烦大哥转告我娘,良价既已出家,就不方便回家服孝了。父亲与我心意相通,必不会责备于我。只是我娘那里略为放心不下,拜托大哥转告我哥哥和三郎,务请代我尽心,服侍好我娘。
 那乡亲说:“你大哥原要你回家一趟操办你爹后事,还是你娘明达,就近请了几位出家人来办法事,说你若不便,就不用回家了,你可在山上祷告祷告就行了。

 原来,俞乌有临终前对他母子三人先有吩咐,说灵默老和尚走后,二郎在山上处境不好,不用给他添麻烦了。俞夫人历来唯夫命是从,尽管盼儿心切,仍只托人捎信,倒不须良价回来。

 听到这里,良价不由向着家乡方向跪了下来,叩着头说:“爹,孩儿给您老磕下头,算为您老送终吧!娘,孩儿不孝,不能回来侍奉,您老不责怪孩儿吧?”说着,心里一酸,不觉流下泪来。
 这时旁边一位僧人讥讽说:“师父圆寂,你一滴泪也没有,你爹去世,你却能哭,还是回家去吧!
 良价认真说:“师兄,你有所不知,师父是出世高人,应以出世法对待之。我爹是世间中人,则应以世间法对待之,这又有何不可?”那僧人一时语塞,只好悻悻而去。

 乡亲下山后,良价回到自己房中,默默为父亲祈祷,望父亲早生极乐,不必再入红尘了。要知道,经过五年的磨炼,十七岁的良价已人高马大,身体强壮,寺内僧人等均已不敢再欺辱他了,何况家中大丧,人之常情所在,更没有人来招惹他。于是一连三天,良价都在房中点起香烛,为父亲诵经念佛。
 不觉又过了两年,良价已满十九岁。寺内仍无住持,几位执事因循苟且,五泄山没有半点振兴的气象。良价不愿离开寺庙,仍干着各种杂役,既不求人,也不烦人,与世无争地过着日子。外人不知道的是,良价的默观功夫,早已上了层楼,对天台止观和华严法界法观,早已纯熟于心。
 一天上午,良价在山上砍柴,看到两位新来挂单的僧人游山,一位说:“师兄,马祖石头之后,当今禅林谁为长者?
 另一位说:“马祖石头两位大士门下,翘楚不少,但如这五泄山灵默和尚一样的却也过世不少。如今健在的,马祖下尚有南泉、归宗,还有一些高明,则隐遁不知所处。而石头门下,则首推药山,次数丹霞。其余的,则不知其深浅了。

 “师兄对南泉有何风闻?”那僧问道。

 另一位说:“风闻倒是不少,其中有一则甚为奇特,弄得丛林里沸沸扬扬,毁誉皆有,不过少有人能明白其中玄机。
 “愿闻其详,”那僧顿感好奇。“好,听我与你道来。”另一僧话匣一开,就娓娓道来,良价在旁暗听,听着听着,不觉呆了。

 那僧人讲的是“南泉斩猫”的公案。
 南泉普愿禅师是马祖门下入室弟子之一,与百丈怀海、西堂智藏一起,号称马祖门下三大士,他禅风飘逸洒脱,全没有其师兄百丈怀海那种古朴老到的风采,却同样倾倒了不少参禅者,因为他在马祖那里得到了游戏三昧。唐德宗贞元十一年(公元七九五年),他住持池州(今安徽贵池市)南泉寺,因此禅客们都称他为南泉和尚。他俗姓王,故常自谑称为“王老师”。
 一次,南泉禅师外出归来,听见寺内僧众吵闹喧哗,便上前制止。一问缘由,原来是东西两堂僧人在争夺一只猫儿。南泉禅师说:“你们不要吵了,由我来判,谁能就此下得一句转语,猫儿就归谁。如果说不出来,我就把猫儿斩了,免得你们争吵,以图个清静。”结果东西院僧人均下不了转语,于是南泉禅师就挥刀把猫儿斩了。
 听到这里,良价心想:“这个转语,若我在场也下不了,到底应该如何呢?”正想之时,只听那僧又继续说道:
 “南泉有一爱徒名从谂,这天从外边归来,南泉禅师把斩猫的事情向他说了,问:‘这转语你下得了么?’从谂一言不发,脱下草鞋放在头上,径自走了出去。南泉禅师叹了口气,说:‘可惜你小子不早回来,若早回来,就救得猫儿了。’”
 听到这里,良价心想:“这位从谂却也有趣,他怎么把草鞋放在头上走了出去呢?”又一想,拍头道:“是了!人们贵头想,轻脚行,心思用得多,却无实际行履。这从谂把脚抬高,把那高傲的头踩将下去,妙!妙!”说着,不觉手舞足蹈起来。而那两位僧人尚不知觉,早走远了。

 后来,良价又在寺中听到一些游方僧人谈到“三师玩月”的故事。
 有一年中秋佳节,马祖带着他最得意的三大弟子百丈怀海、西堂智藏和南泉普愿在山顶赏月。
 马祖突然发难,问他们:“正当此时,你们各自心中如何?
 智藏躬身答道:“此时正好供养。

 怀海也躬身答道:“此时正好修行。

 马祖目视普愿,意思是该他说了。哪知普愿却拂袖而去——他不屑说上一句。

 马祖赞叹说:“善哉!善哉!经归藏,禅归海,唯有普愿,独超物外。
 听到这则公案时,良价心想:“禅非心行所能到,马祖禅风高峻,三位大士各具一格,这转语我如今却不知落处。好个‘经归藏,禅归海’,一语双关,妙不可言。但我对‘独超物外’更心向往之。如今西堂百丈早已化去,唯南泉老和尚健在,若有缘当去参上一参。”但是,自德宗贞元以来近四十年,朝廷久不度僧,良价无法受具足戒,没有资格参学。

 唐文宗太和元年(公元八二七年)朝廷因穆宗、敬宗二帝享祚日短(穆宗在位三年,敬宗仅一年即告崩),新君不安,于是下旨,命两街功德使选有戒行大德,考试僧尼。僧能背诵经文一百五十纸(页),尼能背诵一百纸(页)者,即允许受戒,领取度牒。当时久不度僧,故民间私度者不少。朝廷此举,一为自己祈福,二为防范滥度,三为奖诱僧学。当时全国开戒坛十余所,一时各州府县寺庙均热闹起来。
 得知这一喜讯,远在福州的龟山正元禅师写信给婺州太守,向他推荐五泄山的良价。一场考试下来,许多僧尼皆不合格,痛失良机。唯有良价早就把十多卷经文烂熟于胸,一开口岂止三五百纸(页)。太守大喜,作为优选,推荐到嵩山会善寺受比丘大戒。嵩山乃戒坛重地,一般僧人难有如此殊遇。良价心里欢喜,打好行装,就准备直奔嵩山。哪知此时大郎赶上山来,说母亲病重,先当回家一看。
 父亲去世,自己没有回家尽孝,良价已是心中内疚,一听母亲病重,而受戒之时还在一月之后,自当回家探母。好在行装已经备好,就与哥哥大郎火速下山归家。
 今日良价,已非昔日孩童时可比,十几里山路,半个时辰就下来了。到了浦阳江边唤了一叶小舟,给了十来文钱,就顺流而下,不过两个时辰,就已望得见家门了。
 一入家门,娘儿俩抱头痛哭。十五年来,良价仅回家一次,还是在十年之前。十年后再见,怎不抱头痛哭呢?不过这一哭,却引起了良价的警觉:“出家修行人,能作这般态吗?”于是止住了泪,笑着对娘说:“娘,孩儿归来,您应高兴才是,可不能再哭了。我是出家人,人们看见多不好。
 俞夫人看见良价早非儿时稚相,如今是身形修长,形如松鹤,剑眉星眼,隆准方口,真是堂堂仪表,比他爹英俊多了,更且没有他爹的那脸病气,心想,二郎比大郎三郎成材,我何不留他在家,娶妻生子。二郎才学又好,将来可重习儒业,再振门风。他爹迂阔,自甘受苦说不得了,儿子的事如今我可以作主了。

 正想之时,良价也在端详母亲,母亲老多了,虽只有五十岁,可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只是面上皱纹不多,尚可以依稀看到当年的清秀。“娘是老了、弱了,可是没病啊。”良价心里想着,看了大郎一眼,大郎急忙回过头去。这时三郎刚从田里回来,原来自良价出家后,俞乌有再无心让儿子读书,把积蓄的钱挪出来,买了三五亩田地,自耕自食。他身体不好,再不能每天几十里的砍柴卖柴了,因此儿子大郎就承担了下地的任务。三郎看见二哥,高兴地扑上去,依偎着亲热。
 俞夫人似知良价心意,说:“儿啊,听说朝廷今开坛度僧,你中了首选。娘以为你尚未受戒,乾脆还俗归家,咱娘儿四人一起过活多好!”原来俞夫人称病的用意在此。
 “娘,孩儿出家已十五年了,虽未受戒,与受戒又有何区别。何况当初出家是父亲的意愿,娘也是同意了的。孩儿如今早已惯于出家生活,还俗归家恐大不便。何况朝廷几十年来不度僧,孩儿今幸逢其遇,好多师兄头都钻破了也挤不上,我今既蒙恩度,岂可放弃。”良价急忙分辩,他早就在出家修行的路上走了那么远的路,如今要还俗,等于把鱼儿从水里放在陆上,怎么受得了!
 “不行,娘不与你争辩,反正今天回来,就别想再回山了。过几天,我给你提门亲,你哥哥去年提了亲,今年晚些时候就可把你嫂子娶回来了。”俞夫人决断地说。一说到娶媳,她的脸上立即绽出了笑容。
 “糟了,我这次回来,娘是铁了心不让我走,怎么办泥?”良价不忍和娘争辩,说:“娘,孩儿难得回来,今天就不谈这些吧。咱娘儿四人好好叙叙,三郎都长这般大了,哥弟三人也该谈谈,明天一早,我再到爹坟上去烧点纸烛。
 俞夫人一听,也有道理,反正是不让二郎走的了。于是把良价的行装包裹拿进自己屋中,说:“你们兄弟三人聊聊,娘先弄饭去。

 俞家人语言本来不多,大郎厚道,三郎文弱,见面不知该谈什么。还是良价给他们讲寺庙的山山水水,讲灵默老和尚的故事。他们虽无多大兴趣,总比大家缄口相对要好得多,只是说的时间一长,良价自己也感到有些无聊。

 饭后,良价又与娘聊了一阵子,山村人惯于早睡,一来省灯油,二来一大早得下田里活,于是大家都各自归屋睡觉。
 良价睡不着,他不忍和娘争吵,就准备不辞而去。他是纯孝明理之人,感到这么一走也不好,于是点燃了灯,给母亲写了一封辞别信,这就是着名的洞山《辞北堂书》。信中说:
 母亲大人,我曾听说诸佛出世,皆从父母而受身。万物生生,全赖天地而覆载。故非父母而不生,无天地而不长,尽沾养育之恩,俱受覆载之德。可是啊!万事万物,皆属无常,尽有生灭。我知道哺乳情至,养育深恩,用尽世间钱货,也难以报答。用山珍海味奉养,也不可永久。故《孝经》云:“虽日用猪牛羊三牲来供养父母,也不等于是孝。”俗缘不断,相与牵连沉没,只有永受轮回之苦了。
 欲要报父母的边无深恩,莫如出家这样的功德。只有出家修行,才可以远离生死之爱河,超越烦恼之苦海,报千生父母之恩德。所以佛经云:一子出家,九族生天。为此,良价舍弃今世之身命,誓不还家了。愿将历劫之根尘,顿明般若智慧。唯望母亲心开喜舍,意莫攀缘。学佛父净饭王,效佛母摩耶舍。有那么一天,母子在净土佛会上相见,该多么美妙啊!
 今日此时,向母亲大人告别,不是不奉慈言,确因时不待人。古德云:“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向何时度此身。”万望母亲大人保重莫忆。有诗颂再奉于次:
  未了心源数度春,翻嗟浮世漫逡巡。
  几人得道空门里,独我淹留在世尘。
  谨具尺书辞眷爱,愿明大法报慈恩。
  不须洒泪频相忆,譬似当初无我身。
书毕,潜入母亲室中,取了行装,头也不回,直奔嵩山而去。从此,良价就如他的一首诗中所描绘的那样:
  岩下白云常作伴,峰前碧嶂以为邻。
  免干世上名与利,永别人间爱与憎。
  祖意直教言下晓,玄微须透句中真。
  阖门亲戚要相见,直等当来证果因。

第六章、南泉会上冲牛斗

 

 

 在嵩山会善寺,三坛大戒一毕,良价立即沿着来路,坐船顺着颖水而下,经过许昌、陈州,在颖州入淮河;再顺流而下,经寿州、濠州、泗州,在楚州入漕渠(隋运河)南下,在扬州入长江,再逆江上溯,过润州、宣州,入池州。长江壮阔,樯帆如林,隔岸相望,不辨牛马,良价心意顿觉开阔。但他却无心多去观赏,心里急着赶往南泉山,因为他知道,南泉普愿禅师,今年已八十高龄了。
 好在新君初立,诸侯欲观朝廷之变,都守职勿动。加之度僧盛事,谁不愿讨好菩萨?所以良价此次北上南下,都是通达无阻。一到池州,顾不得投宿休息,就直奔南泉山而来。
 南泉山在池州城南,有泉甘美,四时如注,外泄成溪,汇入贵池江,故名南泉,山亦因之名为南泉山。江南山峦,林木茂郁,贞元十一年(公元七九五年)普愿禅师在这里构建禅宇,蓑笠饭牛,状若牧童;又斫山畲田,自耕自食,足不下南泉山凡三十年。于是道望日隆,八方来谒。
 南泉山上好不热闹,沿途僧人俗众皆奉香而入。原来今天乃是四月初八,是佛诞日,同时也是马祖入灭之日。普愿禅师上午在寺里举办了颂佛会,中午又办马祖斋,故四众弟子争相来谒。
 南泉当时没有佛殿,只有禅堂,可坐百十僧人,但今天人众,约有千余,僧众在内,俗士在外,把禅堂围个水泄不通。
 良价因是僧人,且是具戒比丘,故可进入禅堂。而当时僧人虽多,但不是沙弥,即为非正度(指非经官方认可、属一些寺庙私自剃度、受戒者)者,故不得不让良价一席之地。
 南泉禅师坐在禅床上,鹤发披肩,童颜润泽,眉目慈和,但嘴角上总带着一种戏谑的微笑,他把拂尘一举,大众立即安静下来。
 “今天是佛祖诞辰吉日,又是先师马祖讳辰,老僧今日设斋,一报佛恩,二报师恩,当此之时,亦当权为说法。”南泉禅师声如钟磬,极其清越,余音袅袅散出,百十丈内都清晰可闻。“老和尚内力如是雄浑,修为当臻化境”,良价心中暗暗思忖,又继续听了下去。
 “佛出世来,只为众生不知大道,故出世为众生说法。今佛灭已久,欲会佛法,须因善知识。若不因善知识而得闻佛法,名无师自通;若经善知识得闻佛法,放心不下,又去引证经论,就是自己作不了主。如果自己作得了主,又何须去引证经论!”听到这里,大众不觉窃窃私语,议论起来。
 “经论是修行的指南和依据,怎能说不须引证经论?”一僧暗对旁僧说。
 旁僧回驳说:“当今学佛的人虽然很多,但大多都是书虫,何曾有自家的见识行履?老和尚‘作得主’三字,诚可为修行人之圭臬。”良价虽然听着,却不加入他们的议论,他感到南泉禅师说法新鲜可味,于是用心听了下去。
 南泉禅师见座下喧哗,轻轻咳了一声,大家立即安静下来。
 “如果没有实实在在的见解,只是一昧引证经论,等于将他人的眼珠当作自己的眼珠,到底不能自由自在!”南泉禅师提高了声音,断然地说。
 “大道一如,无师自尔。如如不变,变亦如如,你们又何曾有迷?报化非真佛,莫错认法身。凡圣果报皆如幻如化,若将之当真,就属无常,就属生灭。今日此辰,佛诞马祖灭,来去又如何?若论粗论细,论前论后,皆为戏言,纤毫不立。若真个穷理尽性,一切又全归于无。如世界未成之时,洞然空廓,没有佛的名号,也没有众生之名。必须向这里作念,始有一点与禅法相应。如果在这里领悟,在这里修行,凡圣果位,又何须去证。从根本上说,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佛法可以得啊。”这时座下鸦雀无声。
 停了停,南泉禅师又说:“三乘五姓,皆是差别名数。有因有果,尽属无常生灭,这都是佛所安立的假名假相,与本来面目毫不相干。要知道,大道不是明暗之物,非意识所能到,所以切莫乱认。大道冥通,智莫能测,所以说‘相逢不相识,共语不知名’。大家好自珍重!”一席话,大众听得呆若木鸡。
 良价心想:“好个南泉和尚,竟如此说法,灵默老和尚当年倒有几分像他,可惜我当时太小,师父又难得作如此之论。
 这时,南泉禅师环顾大众,说:“可有问话的人么?”见无人问话,南泉又说:“经论家说,法身极则,叫作理尽三昧、义尽三昧,如果这样理解,大是祸事!各位,近来禅师太多,想找个痴钝人却不可得。若有,请站出来,我与你好好探讨佛法。

 这时有一僧站出来,说:“历代祖师、江西马大师都说即心即佛、平常心是道。如今和尚却说心不是佛,智不是道,许多学人都生起疑惑,请和尚慈悲指示。”良价心想:“终于有人接招了,且看下去。

 南泉禅师对那僧说: “你若是佛,又何必更生疑惑,来问老僧呢?老僧且不是佛,也没有见过历代祖师。你既然这么说,就自己觅佛、觅祖师去。

 那僧脸一红,说:“和尚若这样说,岂不折杀弟子了,叫我如何担当得起?

 听到这里,良价心想:“南泉和尚口利得很,横说顺说,正说反说皆为有理,无理之谈也觉有理,其中奥妙何在?

 正想之时,南泉和尚走下禅床,对那僧说:“你如何担当不起?且把手举起,把虚空托起来。

 那僧惶惑道:“和尚莫戏弄人,虚空无动相,如何去托?

 南泉说:“你说虚空无动相,早是动了。虚空怎么知道自己动不动,都是你自己的情解意识所为啊!”那僧默然,无语以对。

 南泉禅师环顾大众,说:“换一话题说说,今日为马祖设斋,你们且说说,马大师今日还来么?”这个问题忽如其来,众人想也未想,也来不及想,因此都不敢站出来答话。
 南泉禅师见无人答话,自言自语地说:“马祖如果来赴斋,可有谁看见?马祖如果不来,老僧在这里设斋,又为了个什么呢?
 这时良价心头一动,站起身来脱口说出一句: “待马祖有了同伴,自会来此赴斋。”话音一落,满坐皆惊,所有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转到了良价这边。

 南泉禅师心中一震,目光微微下视,定格在良价身上,“一个二十岁的小后生”,南泉禅师继续审视,“这后生风尘仆仆,一身汗渍,分明今天刚到;这后生声音清雅纯和,目光皎慧,鼻直口端,是个正路子修行人。‘待马祖有了同伴,自会来此赴斋。’好兆头,此后生日后当与马祖为伴,待老僧试他一试。”南泉禅师心中几个念头一闪,又站起身来,用一种极其慈和的语音,对良价说:“了不起,看不出你这小后生家有如此见识,当是可塑之材,甚堪雕琢。
 “和尚不要压良为贱!”良价抗声说道——大道无为,南泉禅师不是说过心不是佛,智不是道吗?如果能够雕琢塑造,还谈什么大道?良价心中好笑,也顾不得尊卑上下,就与南泉禅师牛起来了。

 南泉心中一乐,暗想:“这后生倒是个法器,日后的成就,当不在从谂、景岑、茱萸之下。
 从谂、景岑、茱萸乃南泉门下三大士,都是晚唐禅林中的风云人物,当时早离南泉山,除从谂尚四海云游外,景岑、茱萸二位已各是一方领袖,在丛林中响亮得很。

 此时大众无不惊讶:“这小子敢在南泉老和尚面前撒野!看他怎么个脱身?
 哪知南泉禅师走了过来,抚着良价的肩头,问道:“小后生,今年多大了,什么地方来的?

 “弟子良价,今年二十一岁,刚从嵩山会善寺受戒赶来,原住婺州五泄山。”良价不卑不亢,从容答道。

 “哦!你刚从嵩山会善寺受戒,与老僧倒是前后戒兄弟了。”原来,南泉禅师于五十年前,也就是唐代宗大历十二年,也曾在嵩山会善寺受的戒。“看不到好戏了,他们倒拉起家门来了。”有的僧人嘀咕道。“未必,南泉和尚刁钻得很,不知又会变出什么法子来整治人,且看如何收场。”另一僧自作高明说。
 “你在五泄山出的家,哪年去的?”南泉禅师急迫地问。
 “弟子是元和七年出家的,师父是灵默老和尚。”良价心里明白踏实,故如实禀报。
 “果真是默兄之子,默兄好福气,有子如此,也不辱没他了。默兄长我一岁,却先我而去,想想马大师门下的老师兄们,如今还有几个。”南泉禅师自言自语,眼光不觉苍凉起来。
 也仅是刹那之间,南泉禅师眼神一收,放声说:“请各位用斋去,老僧恕不奉陪了。”说毕,拉着良价的手,低声说:“到我房中用饭,咱爷俩叙叙。” 南泉禅师素不拘礼节,随和得很,良价不由想起父亲,又想起师父,南泉禅师的确如同俞乌有和灵默禅师二人合和之气一般,想到这里,一股暖意从良价心中涌出。
 大众虽然散去,可许多天都在议论:“这个小子不简单,难得南泉老和尚对他如此客气,以后南泉门下又将出一人物。”这样的议论很快传遍江湖,良价之名,一时为丛林知晓。
 在方丈寮,南泉禅师与良价用过斋饭,南泉仔细地听了良价讲述他的家世和出家经历后,推心置腹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你也不用留在我这里。老僧这一套,对你不大合适,你的人品气质学问,当自成一路,比老僧实在得多。三百年后,可以没有老僧的禅,可不能没有你的禅啊!所以我建议你到沩山,去参灵佑和尚,他虽是我的师侄,但接人的方法与我不同,最适宜于你,你明天即可前去沩山。”说罢,又向良价谈了大半天当今禅林之事。良价一一默记在心,心中充满了感激之情。当然,良价当时的确不知南泉禅师何以如此器重他,以至说出“三百年后,可以无老僧的禅,可不能没有你的禅”这般重的话。不过,从禅宗法脉的传承中可以看到,一百年后,南泉禅师的法脉即断,而洞山良价禅师的法脉,在千余年后的今天,仍香火不断。于此可见南泉禅师的眼力。当然,南泉禅师的禅法,早已被融入以后禅宗的五宗七家中,这已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