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英语活动手册听力:洞山良价大师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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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参罢大沩再行脚      帝尧在位七十年后,感到自己太老,于是召集东南西北四岳这四方诸侯开会,准备禅让帝位给贤者。四岳于是向尧推荐舜,并介绍了他的种种德行。帝尧说:“好,让我考核一下。”于是就把女儿娥皇和女英双双下嫁给舜,举办婚礼的地方就是湖南的沩水。后来舜为天子有五十年之久,一次在巡狩南方时逝世。娥皇、女英得知消息后哀痛而死,据说她俩哀哭时的眼泪落在竹子上,竹子就泪痕斑斑,成了斑竹。
 沩水源头之地就是大沩山,大沩山上溪涧众多,出山时汇流而为沩水。
 马祖的法孙,百丈怀海禅师的法子灵佑禅师,带着五百弟子,此时正集聚在灵秀的大沩山上。
 从安徽的池州到湖南潭州(今长沙市)的大沩山,足有千里之遥。不过乘船逆长江而上,在岳阳南入洞庭湖,再南入湘江百里,右行换上小舟就可进入沩水,再行两百多里就到了大沩山。
 在船上,良价并非独自一人,当时南来北往,东游西历的僧人很多,参禅行脚嘛,哪里有见道高僧,只要一为世人所知,就会立即趋之若骛。
 船泊汉阳时,上了一位来自河南南阳的僧人,良价就与他聊了起来。
 “师兄来自南阳,不知当年慧忠国师门下如何?”慧忠国师是六祖慧能大师的弟子,曾被肃宗皇帝礼为国师,禅行高卓,天下皆仰其名。因慧忠国师也是诸暨人士,与良价是老乡,良价故有此问。
 “国师门下先后有弟子万人之众,然得其法者,寥若晨星。”那僧回答说。
 “国师平常有何言教示人?”良价又问。
 “国师平时示人之言教虽不多,但人皆莫测高深。最使人莫测的,当是无情说法公案了。”那僧说到这里,若有所失。
 “愿闻其详。”良价说。于是那僧就向良价讲述了南阳慧忠国师的“无情说法”公案。
 当年,有位僧人参南阳慧忠国师时,曾问什么是古佛之心?慧忠国师答道:“墙壁瓦砾是。”那僧很奇怪,说:“墙壁瓦砾,乃是无情无识之死物,怎么会是古佛心呢?”慧忠国师肯定地说:“无情无识之物,当然也是古佛之心。
那僧虽然不解,仍追问道:“墙壁瓦砾既是古佛之心,那它能为我们说法吗?”慧忠国师说:“当然,不仅能说法,而且现在就在说法,而且说得很热闹,说得没有间断。

那僧不信地说:“那我为什么听不见呢?”慧忠国师说:“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听不见,不等于它没有说法,也不妨碍它说法啊!也不妨碍能听它说法的那些人啊!

那僧说:“既有人能听得见它说法,不知是什么人能听得见呢?”慧忠国师说:“佛菩萨们就听得见。”那僧问:“国师您老听得见吗?”慧忠禅师说:“我听不见。

那僧不以为然地说:“您老别给我绕圈子了,您老既然听不见,又怎么能知道无情无识之物能说法呢?”慧忠国师说:“幸亏我听不见,我若听得见,那就与佛菩萨们一样了,你就无法听到我为你说法了!

那僧遗憾地说:“这样看来,众生是没有福分的了,既不能听见无情无识之物说法,也听不见佛菩萨为我们说法。

国师说:“正因为这样,才需要我为众生说法——当然我是不会向佛菩萨们说法的。

那僧又问:“您老为众生说法,众生听了之后又如何呢?”慧忠国师说:“听了我说法之后,众生就不再是众生了。

那僧仍信不过,说:“您老说无情能说法,有没有经典上的依据?”慧忠国师说:“怎么会没有经典上的依据?说法没有依据,不是君子所为。你没有诵过《华严经》吗?《华严经》上不是说:”刹说、众生说、三世一切说”吗?

良价听了这个公案,心中一片迷糊,心想:“还有如此怪诞不经的说法吗?”于是对那僧说:“国师此义出于庄子,庄子在《知北游》中回答东郭子问道,曾说道在蝼蚁,道在糠稗,乃至道在瓦壁,道在屎溺。这都是凡人所不能理解的地方。国师这种说法,莫非是沿袭了庄子不成?”那僧说:“我也不解,细细参究多年,还是不得其旨。

“到了沩山,我可要请教一下灵佑禅师。”良价心里想道。到了岳阳,那僧下了船,径上岳阳楼,去观赏八百里洞庭去了。而良价却没有心思去观赏这楚天景致,他完全陷入了“无情说法”的陷阱里,苦苦思索。

大沩山峭绝峥嵘,林木极盛,却荒无人烟。灵佑禅师当初是独自一人来的,他搭了个庵棚居住,以橡子栗子为食,与猿猱为伴,就这样过了五年七载。他的师父百丈怀海禅师放心不下,派了大安等几位弟子前来辅助,师兄弟们一起开荒种田,建屋搭舍,自耕自养,慢慢才为山下居民所知。相国裴休闻灵佑之名,曾入山问法,太守又奏请皇上赐名为同庆寺,于是大沩山名动天下,成了参禅者向往之地,平时即有五六百人,盛时多达千五百人。
一次,灵佑禅师上堂说法,开示道:
“得道者的心体,朴直无伪,既不违背本心,也不在流俗中沉没本性,更没有欺诈之念。在任何时候,都视听自然。他不会攀缘留连胶着于外物,也不会故意闭眼塞耳去拒斥外物,只须做到情不附物,即是悟心。如同秋水般澄明渊深,清净无为,澹伫无碍。心能调养到这个地步,就可以称他为得道之人,也就是无事之人了。
这时,有位僧人站出来请教说:“顿悟后的人还须修行吗?

灵佑禅师说:“自悟自知自得,修与不修只是两头之语,与顿悟没有丝毫关系,虽然已经悟道,但生命底层犹有在无限久远的时间所形成的浊恶习气,没有全部根除,必须使它们彻底剿绝,这就是修。至于说修行的次第,即当从闻入理,如果听闻深妙之理,心自圆明,就不会再居惑地。纵然有百千妙义,抑扬当时,也不为所动,只要把自己这个净明心守护好就是了。实在地说,就是要作到: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若能单刀直入,则凡圣情尽,体露真常。理事不二,即如如佛!

灵佑禅师的这一类开示,良价在上山之前也在云游僧那里听到一些,他想:“南泉和尚的禅法,如同天马行空一般,使人无下手处。而灵佑禅师的禅法、风格,似乎要比南泉和尚细腻一些。不过现在得先把无情说法这个疑团了决,再计其他。

大沩山谷中的一些灌木林,早被改造成了若干田块,有水处成了水田,缺水处也有旱田,茶园也不少——七八年来,灵佑禅师已在此开荒造田千余亩,他是忠实于百丈和尚“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这种办寺方略的。

良价上山之时已是下午,灵佑禅师带领僧众还在地里劳作。直到黄昏时分,归鸟啾啾,才见一队僧人从后山上说说笑笑下来。
见灵佑禅师归来,良价急忙上前,合十问礼。此时此境,一切都很随和,既非大殿听经,也非法堂问法,良价毫无拘束之感,反有一股亲切之意。
“啊,新到的?从哪里来?”灵佑禅师随和地问。
“弟子良价,刚从南泉处来。”良价恭敬地回答说。
“从南泉师叔处来的,师叔近日有何言教?”一听良价是从南泉处来的,灵佑心里明白,立即携着良价的手,把他请入方丈。“远来辛苦,先坐下喝点茶水。”也不等良价回答,灵佑禅师已给良价倒上了一碗茶。
“谢和尚。”良价心里温暖,一口就把茶水喝尽了。
“师叔近来可好?有何言教?师兄到此有何指教?”灵佑禅师见良价气度不凡,十分谦和亲切。
“老和尚一切都好,是他老人家要我来和尚这里参学的。”良价躬身答道。
灵佑禅师笑了笑,说:“师兄既在师叔那里,还会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启禀和尚,弟子并非是南泉处人,实乃五泄山来的。南泉老和尚说我的因缘在大沩山,故遣我来礼拜和尚。”良价于是简单介绍了一下缘由。

“哦,原来是五泄师叔处来的,其实你在南泉师叔那里说马祖有伴即来之语,我昨天已经听闻。后生可畏,你有何问,就请说吧。”这时灵佑禅师不再客气了。良价就把南阳慧忠国师的无情说法公案向灵佑禅师介绍了一番。
灵佑禅师静静地听良价说完后,说:“这一点不稀奇,我这里也有,只是罕遇其人。
良价说:“弟子确实未能明?乞师慈悲指示。

灵佑禅师将手中的拂尘举起,问道:“你明白么?

良价看了看,莫名其妙,摇了摇头,说:“弟子愚钝,实在不能明白,请和尚道个明白。

灵佑禅师断然地说:“父母为我生的这张口,永远不会向你说!

这一下,把良价打了个晕头转向,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既然和尚不为我说,我也不好再问。不过望和尚为我指示一条路,有没有与和尚同时得道的前辈呢?

“有,当然有!”灵佑禅师眼光一闪——他心中早有打算,说:“在大沩山东南,醴陵攸县攸水之侧,山上石室相连,洞深云密,有一云岩道人在里面修行。你若能拨草瞻风,不畏艰辛,锲而不舍,我想这位云岩道人,定会给你说的,定会解除你心中的疑惑。”灵佑禅师心胸极为宽广,他何尝不想把良价留在自己门下,可一想起道友云岩昙晟禅师孤身一人在那云封雾绕的岩洞中,而自己早就准备物色一佛门种草给云岩道人送去,今看到良价气宇非凡,就毫不犹豫地作了介绍,在这一点上,灵佑禅师与南泉老和尚心是相通的。“这位云岩道人非常了不起,你见到他后必然会非常推重,并终身追随他。”灵佑禅师又补充说道。

良价久仰南泉和尚之名,对沩山道风,近来也听闻不少。而如今被一拒于南泉,再拒于沩山,推来推去,又被推向一位从未听说过的云岩道人那里,不免心中疑惑,于是他问灵佑禅师:“虽是如此,但不知这位云岩道人的悟境到底如何?
灵佑说:“实说吧,这个道人是我的小师弟,曾在百丈先师处参学二十年,后在药山老和尚那得的法。在百丈药山二位尊宿处出来的,还会差么?

“这云岩道人有何言句,可否容我一观?”良价仍不放心,他已走了几千里路,一时也舍不得离开沩山道场,故有此问。

“说来话长,这位云岩道人,经历倒是曲折得很……”灵佑禅师于是向良价细细介绍起来。

第八章、深山石室拜云岩

 

 

云岩昙晟禅师是锺陵建昌人(今江西省永修县)。六七岁时就追随百丈怀海禅师,但参禅二十年,均未有个入处。后来外出游方,到了药山,惟俨禅师问他:“你从哪里来的?
昙晟说:“我从百丈山来。

惟俨禅师问:“既是从百丈山来,我那怀海兄平时是如何开示你们的?

昙晟说:“海和尚经常说:我有一句子,百味具足。

惟俨追问道:“咸就是咸味,淡就是淡味,不咸不淡是平常味,到底什么是百味具足的句子?

昙晟顿时哑口无言。惟俨禅师说:“你这付模样,怎么能当下解决生死这个大问题呢?

昙晟说:“当下还不存在这个生死问题,又何必把话扯那么远呢?

 惟俨禅师不再与他纠缠这个问题了,话锋一转,问:“你在百丈山多少年了?

昙晟说:“二十年了。

“在百丈山二十年?”惟俨禅师惊奇地看了看他,摇了摇头,说:“你怎么搞的?在百丈山二十年,怎么没有半分修道人的味道,俗气也未曾除!

这一下把昙晟震动了,他于是留在了药山。平时除了听惟俨禅师说法外,还常向师兄宗智、德诚二位师兄请教。

昙晟生性厚重,远没有两位师兄机敏,两位师兄倒也爱他,不时给予帮助,只是德诚性好山水,经常外出不归。而宗智倒是经常带他外出参学。
一次,宗智和昙晟到南泉参礼普愿老和尚,南泉和尚问他:“小师父叫什么名字?”宗智回答说:“在下宗智。”南泉和尚说:“在智慧不到之处,你又怎么去宗?”——怎么贯穿和把握它呢?
宗智说:“那就最好不要去管他。若是去管他,恐怕头上得长角了。
“小子是明白人啊!不错,若是去想这个,头上真的要长角了。”南泉和尚赞许地说,而昙晟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可没有什么感觉。

第三天,宗智与昙晟在葡萄架下补衣物,南泉和尚走过来,对宗智说:“你前两天说智慧不到之处切忌去管他,不然就会头上长角。你是怎样去解决这个问题呢?
宗智一声不吭,转身便进了僧堂,南泉和尚也不再追问什么,回到了方丈。见南泉和尚一走,宗智又转回来补衣物。

昙晟不解地问:“师兄刚才为什么不回答老和尚呢?
宗智白了他一眼,说:“我可没有你这般机灵。

昙晟仍未理解其中的道理,就到方丈去问南泉和尚:“刚才师兄不回答和尚问话,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乞和尚指示。

南泉和尚说:“你师兄不错,他是在修持异类中行啊!

“什么是异类中行?”昙晟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南泉和尚说:“你没有听见你师兄说吗?切忌道着,道着即头角生。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向异类中行履啊!”昙晟呆在那里,半点都不明白。
宗智在门外,听到这里,叹了口气说:“师弟的因缘看来不在南泉山,可惜这场戏了,咱们还是回药山吧。
回到药山,惟俨禅师问昙晟:“你和你师兄怎么这么几天就回来了?

昙晟说:“师兄说我因缘不合,所以就回来了。

惟俨禅师问:“有什么因缘不合的事?你且说来听听。”昙晟就把在南泉山的情况向师父作了汇报。

惟俨听后,心里好笑,问:“你到底心中是如何理会的?你竟这付模样就回来吗?
昙晟不理解师父问话的机趣,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愣在那里。看到昙晟的窘相,惟俨禅师不由呵呵大笑。

“什么是异类中行?弟子不解,师父也不必笑我,还望师父慈悲开示。”昙晟愤然地说。
“今天我困倦了,准备休息,改天再说这个问题吧。”惟俨禅师绕了个圈子,其实是据实而言。
昙晟急了,说:“弟子特地为这个问题老远赶回来,师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呢?
惟俨禅师厉声说:“叫你去,你就去,胡搅蛮缠干什么!

这时,宗智也站在方丈外,既紧张,又着急,还不敢吭声,居然把放在口里的指头都咬出血了——“两次关键的火候上,师弟怎么还上不了手呢?”宗智既急,又为昙晟惋惜。

过了两天,惟俨禅师把昙晟叫去,说:“你在百丈二十年没有解决问题,这次到南泉山也没有解决问题。在南泉时短,姑且不论,我就不信在百丈山二十年,我那海师兄居然拿你没法。你且回忆回忆,海师兄说过什么法?
昙晟想了一会儿,说:“有时候海和尚很有趣,譬如有几次上堂,大众刚站立好静候说法,海和尚却拿着拄杖把大家赶走。正当大家准备散去,他又高呼回来。大家回过头来听海和尚还有什么吩咐时,他老人家又问: “这是什么!”大家都莫名其妙。

听到这里,惟俨禅师肃身而立,两手合十 ,对昙晟说:“你怎么不早说呢?听到你这样的介绍,我才真的见到了我这位海师兄了,真了不起啊!

“是什么?是什么!”百丈禅师的语音突然在昙晟心里炸开了。这时,不知怎的,昙晟眼睛一亮,终于大彻大悟,立即跪了下去,向惟俨禅师礼谢。惟俨禅师心中高兴,嘴上却不说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惟俨禅师都不过问昙晟,终于有一天,惟俨禅师问他:“你除了在百丈山,还到过哪些地方?
昙晟说:“我还到过岭南广州。

惟俨禅师说:“听说广州城东门外有一大片石头坝,被太守移到别处去了,有这事吗?

昙晟说:“这片石头坝,别说太守,大唐全国人来,都是移不走的。

——介绍到这里,灵佑禅师对良价说:“你知道吗,这位云岩道人,求道是多么曲折,他终于像这片石头,不会被移动了。”这时,良价心中也感叹不已,说:“道不远人,人自远道。这位云岩长者虽然曲折,毕竟最终见道。和尚与我谈了这么多,以后自当多加参究。不过,和尚与他交往如何呢?

灵佑禅师说:“这位云岩道人,虽小我十一岁,却比我早五年上百丈山,老僧是二十三岁那年来的。他在百丈山住了二十年,老僧也在百丈山住了二十年,也就是他走后老僧仍在先师处留了五六年。现虽各住一方,仍然常有来往。不过老僧住持事繁,他却独身一人,只好让他屈尊就驾了。

“后来他怎么样了呢?”良价心中好奇,不觉追问。灵佑禅师说:“后来当然不同凡响了,他善舞狮子,每次法会都少不了他来舞。一次到老僧这里,我问他:‘听说师弟在药山善舞狮子,你是常舞呢,还是有时舞,有时不舞?’云岩道人说:‘要舞时就舞,不舞时就不舞。’”停了一会儿,灵佑禅师又说:“一次他问我:‘小弟欲把师兄接了去,如何?’我说:‘你若能在意识田中绝了渗漏,就可以把我接去了。’他心领神会,说: ‘这样就不会违逆师兄宗旨了吧?’老僧说:‘这样,当然等于把我接过去了,可千万别向外人说我在你这儿。
’”
 哑谜般的话,良价听得津津有味,对灵佑禅师说:“和尚既早已在云岩,那我明日一早就去云岩。和尚这儿尚少一位道人,那道人处却多个和尚,我就去双双参礼了。

良价宿一夜,第二天一早斋罢,良价辞别了灵佑和尚,下了大沩山,直奔澧陵攸县而去。

昙晟参南泉,再参药山公案,北宋曹洞宗丹霞子淳禅师曾有诗赞:

饥飧嫩草遥山去,渴饮寒泉曲涧回。
放舍不耕空劫地,暮天何用牧歌催。

云岩石室,在南岳之东,攸水之侧的武功山上。良价一路行来,兴致所在,也不觉山高水险。但云岩既非地名,亦非寺名,昙晟禅师隐居于此,不为人知,在这连绵二百余里的武功山中,又如何去找呢?也是良价道念坚贞,师徒间灵犀暗通,于万山丛中,良价在一天夜里,望见远处一岩壁有光,便循光而去。
岩壁峻峭,离地约有两丈,有一古松横斜于侧。良价攀树而上,将及顶时,有一绳桥挂于松枝上,于是缘绳桥而过,方及石室。石室外有一柴扉,半开半掩,昏暗的灯光,正是从这柴扉中透出。良价心中诧异:“将及十里之遥,何能见此灯光,莫非有菩萨指引么?
“是何方贵客,深夜造访!”良价正迟疑之时,石室内传出一清朗的问讯。石室深阔,那音声如松涛般地鼓荡于石室之中,并远送于云岩之外,良价心中不由一震。

“弟子良价,蒙沩山和尚指示,前来礼敬和尚。”良价不敢唐突而入,肃身立在柴扉外,合十答道。
“既是沩山和尚送来的,就请进吧。”石室中的音声立即柔和了。良价躬身而入,顿觉眼前一片光明,昙晟禅师端坐于绳床之上,头发披肩,袍服破烂——头陀之行,昙晟与宗智两师兄三十年来从未间断。
昙晟禅师两眼似张似闭,微微看了良价一眼,说:“洞中简陋,贤者就请自便吧。
良价左右一望,室内空空如也,唯一钵一铛(做饭烙饼的平底锅)一绳床而已,只能席地而坐——不过他没有坐下,而是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弟子良价,叩见师父。”良价见昙晟禅师相如老鹤,形如古松,没有半点尘俗之气,端的是岩穴高士,心念一定,决计拜师。     

“贤徒请起,莫折杀老朽了。”昙晟禅师倒也爽快,立即就认可了这位弟子。
“师父,沩山和尚可在?”为印证灵佑禅师的话,良价猛地冒出了一句。
昙晟禅师师淡一笑,说:“沩山和尚当然在这里,可是却不能说他在这里。
良价正欲再问,昙晟禅师却说:“贤徒远来辛苦,今夜不必多说,就此歇息吧。”说毕,就闭上了眼。良价无奈,只好随地坐下,好在坐禅早是家常便饭,不多时就已入定中。

云岩石室一带甚为荒野,几十里方圆了无人烟。岩下林木郁茂,虫蛇出没,岩上有一泉眼,泉水虽弱小,但足够数十人之用。晨曦方透,林中的雀鸟一时俱欢叫起来。
良价此时恰出定来,昙晟禅师仍坐在禅床之上,说:“贤徒,老僧这里别无长物,前些天外出时化了些麦饼,挂在壁上,你可取来自用,室外有泉水可以饮用。老僧行头陀数十年,以后的日子,全是这样,你可别嫌清苦。
“弟子明白。”良价一心求道,原不在乎这些,何况唯有如此,方可早日见道,自然满心欢悦。

日影渐入洞中,昙晟禅师说:“咱爷儿俩且到外面坐坐。”于是两人出了石室,外有一大方白石,苔痕不浸,就相对着坐了下来。这石岩高出众山,可远望百里。此时已入秋令,乾坤澄寂,了无尘雾,故百里境物,均历历在目。但见周遭山峦起伏,岩下不时有几只雀鸟啼翔。在朝阳的沐浴下,景物仍是给人欣欣向荣的感受。
“为何不住大沩山而到我这石室里来?”刚一坐定,昙晟禅师便问良价。
良价把自己的经历,从德诚禅师、灵默禅师说起,又说了今年参南泉,再参沩山的情由,昙晟禅师听了,不住点头微笑,说:“那德诚和尚是我师兄,如今在秀州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过船子生涯,我两人一山一水,倒难得相见。唯师兄宗智,倒是经常两处走走。你父亲能与他有这段因缘,却也难得。”听到德诚和尚有了消息,良价不由激动起来。在五泄山时,父亲曾向他讲过船子和尚的雅致,并嘱他成人后,定当去寻觅拜师,想到这一层,良价心中欣喜。
昙晟禅师继续说:“你比我强。当年老僧在南泉处碰了一鼻子灰,你到好,那老和尚还看上你了。好了,如今且不论南泉沩山,你且把无情说法的公案重述一遍,再来发问,老僧好解你心中之疑。
“无情说法,什么人得闻?”近来禅林内的故事,良价虽听闻不少,但他早已拿定决心,先从这则公案入手,故向昙晟禅师介绍自己经历时,郑重提出了这个疑问。

“无情说法,无情得闻。”昙晟禅师回答时,表情犹如一段枯木。
“无情说法,若只有无情得闻,那么师父能不能闻?”良价仍循故径,也不由他不作如此之问。
“无情说法,无情得闻,老僧却是无从听闻。老僧若能听闻,你便无从听闻我为你所说的法了。”如良价一样,昙晟禅师所答,仍然循着故径,与当年慧忠国师,与前不久灵佑禅师所答,同出一辙。
“无情说法,弟子自然是听不见,可师父说法,弟子至今尚未听见。”这时良价不知不觉地在心中转了个身,将无情说法,引入了师父说法的圈子中。
昙晟禅师心中暗喜,将手中的拂尘竖起,问:“这个你听到了吗?
良价看了看,又静心听了听,说:“弟子仍未听见无情说法,也未听见师父说法。

昙晟禅师厉声说:“我如今为你说无上大法,你尚听不见,那无情说法,你自然更听不见了!

良价迟疑了一会,又问:“无情说法,倒底有没有经典上的依据呢?”昙晟禅师说:“怎么会没有?《弥陀经》上不是这样说吗:‘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
’”
这时一阵强劲的晨风吹拂过来,岩下树林皆习习作响,几只雀鸟站立不稳,忽上忽下地鼓翅而鸣。“这岂不是水鸟树林,悉皆念佛念法吗?”几个念头汇成一团光明,良价心中不觉有所省悟,点了点头,对师父说:“谢师父开示,弟子终于明白了。

“你见到个什么?速道速道!”不由良价思索,昙晟禅师厉声问道。

“弟子有一偈子,呈给师父。”良价小心翼翼地说,他也不敢认定自己是不是真地明白了,若师父加以驳斥,一切又当从头来了。
“好吧,你且说来!”昙晟禅师仍声色俱厉,好似官府审贼一般。良价就说了如下几句:

也大奇,也大奇,无情说法不思议。
若将耳听终难会,眼处闻时方得知。

听到这里,昙晟禅师点了点头,说:“你能到这步田地,也不容易,为师就为你贺喜吧。不过菩提之道,辽远无际,以后的路还长着哩,决不可自以为是,宽松懈怠。还当继续努力,精进不已。
见师父认可,良价心中一宽——喜倒未必敢有,毕竟这个疑团终于破了。须参究的地方还多,来日再下功夫吧。良价立起身来,长跪在师父脚下,说:“良价深谢师父教诲,日后自当用功,不敢懈怠。”看到良价诚挚的表情,昙晟禅师点了点头,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秋时已尽,雁影渐疏。两个多月来,师徒二人如哑子一般,各过各的日子。良价于一天之中,除早晚一坐外,也常到林中去拾些枯枝牛粪作为日常之用,且备些冬天的柴火,间或摘点枯乾的菌菇木耳。而昙晟禅师则下山两次,每次都乞讨回一布袋麦饼。山乡人稀且穷,没有水田,山岩上哪里尝得到米饭的滋味呢!
一天晚上,昙晟禅师终于开了口,他问良价:“近来你的体会怎样?
良价说:“弟子尚感残留的习气没有除尽,正在慢慢用功,好将它们全部廓清。

昙晟禅师又问:“还有其他什么追慕吗?

良价回答说:“除廓清余习外,再无别的追慕了,哪怕是圣贤之道,无上菩提,我也不去管它。

“那你心中还有欢喜之念不?”昙晟禅师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若说心里没有欢喜之念,那也不是。”良价说。也不知怎的,这一段时间来,他心中总有一股暖意,挥之不去,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故。
“你是怎样欢喜的呢?为什么要欢喜呢?”昙晟禅师不愧是一代宗师,他如开渠一般,要把水流引向该去的地方。
良价愣了愣,说:“这种欢喜,如同每天在山上拾野牛粪,突然在牛粪中拾到一颗夜明珠那种欢喜。”他终于找到了表达自己喜悦的方式。对一个穷孩子来说,还有什么能胜过这样的喜悦呢?看着自己的爱徒那纯真的脸,昙晟禅师心中也充满了喜悦,点了点头说:“好,不错。不过这欢喜心也得让它自己早点上路才是。”昙晟禅师指点说。
“弟子明白。”良价当然明白,修道者百无所拘,万法不有。这次喜悦如同所走之路,走过便了,前面的路还长,还远未达到最终的目的地。
一冬无话,南国山野,不觉又临春日,俗话说:出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就过年。良价在山林中,摘了几枝梅花供养师父。一进石室,心机一动,对师父说:“弟子准备和师父相见时,又该如何呢?
昙晟禅师看了良价一眼,说:“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见的,先得通过通事舍人(传达员)才行。

良价说:“那我现在就问通事舍人如何?

昙晟禅师说:“我刚才是怎么对你说的?

“禅心玄妙,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且受重重包裹,若欲得见,当下须见,又何须通事舍人!”昙晟禅师知良价尚未清彻,不敢轻易相许,也不敢随意说破,故设关隘,以待良价破关。禅门师徒之间,这都是寻常饭菜了。

今年春天,云岩上可渐热闹了,不知是否是药山、南泉,还是宗智、灵佑等师兄辈的宣传,澧陵有个云岩道人的传闻,响遍了湖南江西,参学的人竟络绎不绝,而昙晟也来者不拒。好在石室洞径尚深,略加收拾,用些木条作些隔栏,就算有好几间房舍了。昙晟禅师也就上堂说法,随应早参晚参之请。这一热闹,就把天南海北,诸山长老们的禅,全都汇入这石室之中。在人众中,除了新到的外,还有几名在药山时就追随昙晟禅师的老弟子,如僧密这个老顽童。
一日上堂,昙晟禅师对弟子们说:“有个人家的儿子,绝顶聪明,天上地下,问着没有他不知晓的。
良价上前问道:“那他家里藏书必然丰厚,他有多少房间的书呢?

昙晟禅师说:“他家里没有藏书,一册书也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良价心中起疑,说:“既然没有读过书,他又凭什么知道那么多事理?

昙晟禅师说:“他奇特得很,从古到今,从来没有阖眼睡过。

良价又问:“那我来考问他一次行么?

昙晟禅师说:“他可以回答你,却不愿来回答你。”这一问一答,使满堂僧人坠入九里雾中,良价似乎明白什么,可一时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有个僧人站出来问:“历代圣贤,如今都到哪里去了?
昙晟禅师听了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对那僧喝道:“你胡扯些什么?

那僧又问:“师父既不答,那弟子再设一问:若暂时不在,就如同死人,对此时此境,又当如何?

昙晟禅师白了那僧一眼,说:“有什么难办,操办后事,然后埋掉。”那僧无语坐下。

这时,一位僧人走了进来,昙晟禅师问他:“今天说法,你到哪儿去了,这时才来?
那僧说:“我刚才看见香快烧尽了,就去给佛添香,因此来迟。

昙晟禅师问他:“既然给佛添香,那你看见了佛吗?

那僧说:“当然看见了。

昙晟禅师紧迫一问:“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佛, 的?我这里只有木雕啊!

那僧说:“佛下到这个世界让我看到的,我绝未眼花!

昙晟禅师赞叹说:“这尊古佛,真的让你看见了!

一次上堂,昙晟禅师对大家讲了一些在药山时的故事,说:“有次药山和尚问一僧人:‘听, 说你很会给人算命,有这个本事吗?’那僧说:‘这些无聊的事,怎敢在和, , , , , 尚面前卖弄。’药山和尚说:‘那就请你为老僧算算。’那僧张惶,不知所措。”讲完这则故事,昙晟笑着对良价说:“对这则公案,你怎么理解呢?

良价挺了挺腰,说:“这有什么不好办的,若是弟子,就对药山师翁说:‘请和尚把生辰日子报来!
’”
昙晟禅师笑着说:“良价啊,可别耍机灵啊!

又一日,昙晟禅师仍讲药山的家常:一次晚参,药山和尚不点灯,对大家说:“我有一个可以使大家立地成佛的妙诀,等待公牛生儿的那天,就公开传给你们。”这时,有位僧人站起来大声说:“只怕公牛真的生了儿,老和尚也舍不得告诉大家。”药山和尚对侍者说:“把灯点起来,我看看谁在喧哗。“那僧立即抽身入座,药山和尚也不知道那人是谁。讲完这则故事,昙晟禅师问良价:“你怎么理会?

良价说:“那僧到是明白人,只是不肯出来礼拜,错过了被师翁印证的机会。

昙晟禅师说:“就你胆大,敢受无上法印?”良价笑而不语。

春去秋来,不觉又过一年。云岩石室的僧众,如天上之云,聚散来去不定。
一天,昙晟禅师坐在石室外打草鞋,良价走近前来,说:“师父如果把眼睛布施, 给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用好?
昙晟禅师盯了良价一眼,说:“要我的眼睛作啥?你的眼睛又到哪儿去了?

良价说:“我好像没有眼睛一般。

昙晟禅师说:“没有?如果有,这眼睛又应安放在什么地方呢?”良价顿时语塞,回答不出来。

昙晟禅师见良价心意未通,开导着说:“刚才求我布施眼睛的那个算不算是眼睛呢?
良价说:“这不能算是眼睛。

昙晟心里一冷,厉声说:“滚!别在这儿耍嘴皮子!”他心里明白,良价虽然聪慧,对禅道也曾有不少体悟,但大彻大悟,离他还远着呢。昙晟不由得想起与师兄宗智的一则故事。

宗智禅师与昙晟一样,最初行头陀之行,后来在潭州道吾山建立道场,接众说法,比昙晟禅师在云岩接众说法要早几年。一次昙晟禅师上道吾山去看师兄,宗智禅师问他:“大慈大悲千手千眼的观音菩萨,既然有那么多眼睛,不知道哪一只眼是正眼,是根本的眼睛?
昙晟禅师笑着说:“师兄,你莫考我,这还不简单么,如同夜里没有灯的时候,睡觉摸枕头那样,正眼不就在这里吗?

宗智禅师说:“师弟说得妙,我也明白了。

昙晟禅师说:“师兄是怎么明白的?

宗智禅师说:“夜摸枕头,遍身都如一只眼啊!

昙晟说:“师兄说得不错,可只说对了八成,还不彻底。

宗智禅师说:“那师弟又怎样说,才能满十成呢?

昙晟说:“遍身是眼,有表无里。若我说,则通身是眼,方内外透彻。

想到这里,昙晟不由长叹一声,心里默默地说:”良价啊!你与我一样是晚成之运啊!可惜我恐怕生前是看不到你彻悟的那天了!”

第九章 遍礼诸方求点眼

 

 

有道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云岩山头,虽非色界诸天,有一, 日千年之效,良价心忙着参禅悟道,哪里管他日往月去,暑往寒来。倒是昙晟禅师爱徒心切,曲指一算,良价来此已近十个年头了。
良价的一举一动,哪怕是念头转动,昙晟禅师均看在心里,“良价功夫大进,日后倒是没有几人能难得住他。”昙晟心里盘算着,但他知道,虽然如此,良价尚未大彻大悟,得让他出去走走,换个地方去磨练磨练才行。
师徒间心意相通,此时良价心中也萌动此念。”师父近来老态已现,我却未彻底了悟,定要让老人家早日高兴才是。”望着师父殷切的目光,良价心里如是想道。
一位尼姑上山参礼,昙晟禅师问她:“你爷爷还健在吗?
尼姑说:“谢谢和尚问,我爷爷还健在。

昙晟禅师又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了?

尼姑说:“今年整八十岁了。

昙晟禅师旁敲侧击地说:“你另外有个爷爷,可不是八十岁啊!

那尼姑甚是聪慧,说:“和尚莫是说那个么?

昙晟禅师说:“那个么,就像儿孙一样!”说完,便看了看良价。

良价说:“就不说那个,也同样像儿孙一样。
尼姑说:“谢二位师父指示,这不生不灭,不来不去的,皆可作儿孙看了。”说毕,三人相视大笑。

云岩石室僧众既多,昙晟禅师又不问细事,僧众们便推选了一位老成僧人当院主,操理日常事务。一日,院主在石室洞中巡查后,向昙晟禅师禀报。
昙晟禅师说:“你到石室洞中,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院主知是老和尚的禅机,却不知怎么个回答,就看了看良价。良价说:“我替你回答吧——已经有人住在那里了,我又何必呆在那儿呢!

昙晟禅师说:“你代院主答话,须答到底。老僧再问:那里既然已有人住下了,你又去作什么呢?

良价说:“往来乃人之常情,总不能不讲人情,断决人情吧!”昙晟禅师赞许地说:“天地交泰,不交者否。你也该下山去历练历练了。今晚在我身边,我要与你作个交待,并把《宝镜三昧》传授与你。

“这《宝镜三昧》可是历代祖师心法所在。”深夜,昙晟禅师在石室外的无人之处对良价低声说道:“石头和尚当初作《参同契》,以‘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为根本宗旨,药山老和尚加以发扬,传与为师,为师以菩提心为体,万法参互为用,积数十年之修为,乃成宝镜三昧口诀。口诀虽然简略,但卷舒自在,任运无碍。只是你如今尚欠点眼,故不可轻易在人前张扬。日后机缘成熟,或损或益,皆可随心所欲了。

“谨遵师命。”良价恭敬答道。

“你先歇息,明早再来。”说完,昙晟禅师先自归去。
第二天一早,良价向师父辞行,昙晟禅师问他:“你准备到什么地方去呢?
良价说:“这次要离开师父,但还未考虑好要去的地方。

昙晟禅师问:“是否到湖南去?

良价说:“不是湖南。

昙晟禅师又问:“是否准备回一趟老家?

良价说:“也不是。

昙晟禅师说:“既然这样,那你就早去早回,我也不问你此行何处了。

“待师父有住处即来。”良价为让师父放心,也是为显示自己的见地修为,特别道出这么一句。昙晟禅师岂能不知,不舍地说:“自此一别,以后再难相见了。”昙晟禅师身子素弱,加之几十年头陀之行,衣食不周,众苦备尝,早已四大失调,自知尘缘将尽,自己也该上路了,故有如此之说。

良价心里自然明白,他当然舍不得师父,但此时此境,焉能作儿女态。生离死别是八苦之一,出家修行,连这一点都断不了,还谈什么明心见性、顿悟成佛!心念一转,爽直地说:“自此一别,虽离师父,却难得不相见。”是的,若以宇宙为家舍,无论分隔在天南海北,如同在家中的东墙西壁一般。
“好了,你去把行装收拾了,下山去吧。”昙晟禅师挥了挥手,让良价下去,他没有心思与良价逞口舌之辩了。他知道,如今天下逞口舌的,谁也难不住他这个弟子,必须让他碰碰硬钉子才行,到时他自会转身。昙晟禅师对良价充满了信心,知子莫如父,良价的长长短短,时节因缘,昙晟禅师胸有成竹。
良价收拾好行装,拜别师父,昙晟禅师把他送到石室门外,前些年,下面就已修好了一条石径。
良价心里似乎有什么话,欲说又止,昙晟禅师看在眼里,说:“贤徒,自此一别,难得相见,你心里有话,就不妨说给为师听吧。
良价沉默了一下,终于说:“师父百年之后,要是有人问弟子,师父的法身法相在哪里,弟子该怎样回答呢?

昙晟禅师说:“这好办,只须向他说:就这个便是。”良价不解其中之义,沉思了好一阵。昙晟禅师拍了拍他的肩头,眼中充满了慈爱,语重心长地说:“贤徒啊,承当此事,大须仔细!

昙晟禅师似乎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等,我叫一个人来与你结伴同行。

话音刚落,一个苍老、憨厚的笑声传来:“和尚不传,我也该来了。在山上闷了这么久,早该下山去顺顺心了。我也寻思着找个结伴的,价老弟,与你同行如何?”良价一看,原来是僧密这个老顽童。

僧密原是昙晟禅师的师兄,比昙晟还年长几岁,同在药山道场修行,在昙晟的启导下见性,故尊昙晟为师,但昙晟禅师仍一直把他作师兄看。云岩道场演法时,药山老和尚特派他前来辅佐,故良价及其同门,俱称僧密为”师伯”。但昙晟禅师家法甚严,徒众们不敢私下交往以误修行,因此平常虽日日相聚,却谈不上相交。此行有密师伯作伴,良价心中大喜。他向来喜爱和尊重这位师伯,有了这位师伯,给云岩石室中刻板的修行,带来了不少的生机和喜气。
密师伯不带行装,钵孟也不带上一个,他是终身头陀行,属于哪黑哪歇,伸手就食的一类。这时他走上前来,把良价手臂一拉,说:“别婆婆妈妈的,跟师伯一起走吧。
良价看了看师父,昙晟禅师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良价,有你师伯保驾,我就放心了,你们去吧!”说完,就径自回屋去了。

良价与密师伯下得山来,便乘船而去。他要先到南泉,礼拜普愿禅师灵塔。原来良价在云岩十年,世上多有物是人非之变。唐文宗太和八年(公元八三四年),南泉、药山二尊宿先后圆寂。当年,船子和尚因接引善会法师,也自投华亭江中(今黄浦江),不知所终。次年,道吾山宗智禅师又告圆寂。南泉禅师因对良价有知遇和指路之恩,故良价先赴南泉礼拜。
由于是下行之船,无须顺风,十余日便到了南泉山。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普愿禅师驻世之时,南泉山何等风光,如今老和尚圆寂不过四五年,除几个僧人勉强维持外,早已是香眕稀疏。其得力弟子,如从谂、景岑、茱萸、利踪等,皆各自分化一方,从不回来调理——这也是禅门风范,以法为本。只要南泉和尚的禅法在世,南泉山的香火倒是不必如世俗人那样去费心了。
良价与密师伯为南泉和尚扫塔毕,就向宣州行去。原来密师伯还有个师兄,当然也是昙晟禅师的师兄慧省禅师,正在宣州椑树禅院住持。这慧省禅师,名头虽没有道吾宗智、云岩昙晟那么响亮,可密师伯心里明白,这位师兄的禅修硬得很,所以就送良价去碰一碰钉子。
一进椑树禅院,密师伯把良价介绍给慧省禅师后,自己便躲到一旁玩去了。
良价礼拜师叔毕,慧省禅师毫不客气地问:“你在云岩师兄处也是了得的人了,又到这里来作什么?
良价说:“也不为什么,就是来亲近和尚。

慧省禅师说:“亲近么?若是亲近,仅动嘴上这两张皮就行了么?

良价不知所指,愣在那里不知对应。

慧省禅师说:“我这里不是你住的地方,且别处去吧。”斋也不留,宿也不留,就下了逐客令。这一下,把良价窘得不知所措。
这时密师伯走了过来,说:“小心眼师兄,你这破庙哪里留得住我们。我们来这里,只不过看看你的鬼模样罢了。”说罢,把良价一推,两人就出院了。
路上,良价问密师伯:“对椑树师叔,当如何亲近?
密师伯说:“亲近?打是亲热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若非你这后生在,我早打了,骂了,你才知这样最亲近。

良价说:“师伯所言有理,若说打,小辈人又怎么下得了手?

密师伯笑着说:“小兄弟,你没有听到你师父常说吗?要‘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啊!你这么拖泥带水的,怎么行?

良价此时忆及与师父的一段情曲。一次师父问他:“如何是你的神通妙用?

良价听罢,叉着手,迎前而立。

师父又问:“到底什么是你的神通妙用?”良价道了一声珍重,便出去了。在师父跟前,自己感到自在无碍。怎么刚一离开师父,就施展不开了呢?
“到鲁祖山去吧,那里有位宝云和尚,是马大师的弟子,小兄弟可去参上一参。”密师伯向良价介绍说。
一听是马祖门下的长者,良价顿生好感,想到灵默、南泉、沩山这几位前辈,都是从马祖门下出来的,而且都对自己关照备至。所以密师伯一提议,良价立即应允,两人就沿着来路,重回池州。
到了鲁祖山,良价吸取了在椑树慧省禅师处的教训,一见到宝云和尚,也不说话,就礼拜了下去,然后站起来,又一声不吭地侍立在宝云禅师禅床右侧。宝云禅师坐在禅床上,如定中一般,不顾不问。良价侍立了一会,自个出去,却又转身回来,侍立在禅床左侧。
宝云禅师这才张开眼来,说:“你就只有这么点斤两吗?只有如此可怜的招式吗?
良价说:“莫非和尚看不中眼,看不中眼的还大有人在。”良价心想:“师父临行前就说我尚未点眼,我至今尚是一碗夹生饭,管他的,不论别人中眼不中眼,我也只能如此了。”想到这里,心里倒宽了下来。

宝云和尚并不留情,厉声说:“你别油头滑脑地争辩,这样参得了禅吗?
良价心头一震,心想:”老和尚好厉害,竟看穿了我的心,破罐子破摔毕竟不行。”心里一热,就跪了下去。

宝云和尚看在眼里,心里念道:“这后生只欠那么一点点火候了,日后甚为了得,不过还当挫他一挫才行。”于是说:“我也知道你参过南泉、沩山,他们都曾在老僧面前夸耀过你,只是你如今尚无道眼,且别处参去!”说毕即令送客。
这一次,良价清醒多了,对密师伯说:“马大师门下皆铜头铁额,若非恶辣钳鎚必定成就不了,这两次倒给我上了大课。
密师伯说:“你能明白这点便好,你师父面恶心善,我也曾多次怪他对你下不了手。这也难怪,看到你这般乖巧令人喜爱,我也是下不了手的,所以圣人说要易子而教。”良价不由点了点头。

离开池州,良价与密师伯舍舟步行,南下江西。江西湖南素称“禅窟”,历来藏龙卧虎,尊宿不少,或许就在某处,良价就会法眼顿明。
一路风餐露宿不在话下,一月左右,就到了袁州(今江西宜春市)地界。此时正当六月,烈日当空,且久晴不雨。良价与密师伯又热又渴,于是找了一棵大树,坐下来休歇纳凉。
这时,一位婆子担着一担茶水,哼着山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见有二位僧人在大树下纳凉,就把担子放在树下,自己也坐了下来。
良价问她:“老人家担着茶水哪里去?
婆子说:“前面还有一里地就是官道,往来人客众多,老妇人在官道旁卖点茶水。如今天热,卖点茶水比卖米还能多赚点钱。

说到茶水,早已渴不可耐的良价对婆子说:“我师徒二人行脚,早已渴坏了,一路又未见泉水,可向婆婆讨一碗喝么?

婆子说:“供养出家师父是功德之事,要喝尽管喝,不过如今出家人多鱼龙混杂,良莠不齐,老婆子却从不供养假道人。现在我有一问,请师父开示。若说得妙,碗在这里,请师父随意取用。如果说得不是,那就对不住了。

良价心想:“今天晦气,又遇到一个怪人。不过一个老婆子,还能有什么艰深的问题?”就笑了笑,说:“老人家请问。

“此水具有几尘?”婆子此语,平常得很,出家人谁不知道根尘识这三科之义,根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尘是与之相对的色声香味触法。良价幼年时诵《心经》,对此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了,就痛快地说:“此水???但万法皆空,因此说不具诸尘。良价正为自己的高明而沾沾自喜,可密师伯的脸色蓦地变了。

只见那婆子站了起来,扶起担子说:“师父请别处讨水喝吧,别污了我的茶水!”说完,挑起茶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密师伯摇摇头,说:“好厉害的婆子,不是你师父禁我开口,我可要她走不了路。”而良价此时窘得无地自容,他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而师父、密师伯、椑树和尚、宝云和尚却都不给他点破,只留下这个谜底让他自己去解。
“好了,好了,别难过了,好事不在忙上,咱们上路吧。”密师伯笑嘻嘻地说。
看到密师伯满不在乎的模样,良价心中微安,站了起来,说:“良价决计破关。若不了当,这条腿就不用走路了。
“好,有志气,师伯就依你,陪你。可参禅也总得找个有吃有喝的地方,不能在这里被渴死、饿死啊!”密师伯边说边拉,两人又上了路。

未行及半里,就听见溪水淙淙之声。“有水了。”密师伯一声欢呼,急忙向前奔去。前面有一片树林,幽静秀雅,一条小溪穿行于林中,清澈无尘。二人蹲了下来,便大口大口地喝了个痛快。
溪水极为清凉爽人,两人早已满身汗渍,喝足了水,吃了点饼,就褪下袍子,洗了起来。这一饮一洗,连日的暑气顿消,身心有说不出的爽快。良价直了直腰,对密师伯说:“师伯,在这里坐上一坐,倒不失为宝地,我是不再走的了。
“好,师伯已有言在先,这次当然依你。”密师伯见此处极好,也就满口应承下来。

良价沿溪上下走了一回,见有一石岸较高,水流成潭之处,便坐了下来,对师伯说:“我就在此安禅了,师伯请自便。
密师伯说:“好,你且坐你的,师伯到官道上去化点吃的。”说着便自去了。

良价这一坐不打紧,真的把自己法眼坐开,坐成了曹洞宗的开山祖师。

第十章 过水睹影桶底脱

 

 

  良价这一坐,不知坐了几个时辰,心里空悠悠的,好不快然,连日行路的劳累,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此时红日衔山,斜晖穿过树林,淡淡地照在良价脸上,良价的脸色,也就五彩斑斓了。脸上似乎有点热气,良价心里一动,低下头准备用手戽水洗洗脸,这一低头不打紧,自己一下愣在那里!
  潭水静静的,清澄无比,自己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潭水之上。不知多少年了,良价从未用过镜子,只记得起儿时的相貌。如今三十出头了,早已是英姿焕发,非昔日吴下阿蒙了。这一望,竟认不出此人乃是何人,因此久久地愣在那里。

  “这就是我么?我就是他么?”念头一闪,良价心头一亮,跳了起来,说:“是了,是了,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宝镜三昧》说:‘如临宝镜,形影相睹,汝不是渠(他),渠正是汝。’岂非今日写照!”想到这里,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密师伯早已化缘归来,守在一边,看到这幕,说:“小兄弟,你见到个什么,竟高兴得手舞足蹈。

  良价说:“师伯,我有一首偈子,师伯且听听,如何?

  密师伯说:“刚才你还垂头丧气的,如今倒兴致来了,还有诗偈,且诵来听听。

  良价闭了闭目,澄心静气地念了出来:

  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

  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语音刚落,密师伯早已跳了过来,抱住良价的颈子,说:“小兄弟,真有你的,这一下总算了事了,咱们回去,向你师父报喜吧。

  密师伯正在为良价高兴,可摇了几下,良价却没有动静,心里一惊,想:“这孩子莫入魔了,怎么就愣定了呢?

  原来此时良价的心,已经回到师父身边,耳内反覆响起“贤徒啊,承当此事,大须仔细。”的嘱咐。“百年之后,师父的法身、法相不是就是这个吗?”师父说:“就这个便是。”我当时为什么不能明白呢?”想着想着,长长地吐了一口大气,耳内终于听到密师伯的呼唤声了。

  “你怎么搞的,吓了我一大跳。”密师伯抱怨说。

  “师伯,我感到与师父融为一体了。‘就这个便是’,师父是这样,师伯是这样,三世诸佛是这样,历代祖师是这样,一切众生也都是这样,平等无间,不有不无,不动不静,不来不去,万象万化,莫不如是。既是这样,就是彻证了自身本分事,又何须向外寻觅?我真的要感谢师父,当时若为我说破,哪里会有亲知亲证的一天!师伯,这里也向您老道谢,一谢你不为我说破,二谢你一路上备加关照,操尽了心。”说毕,便恭恭敬敬地向密师伯跪了下去。

  “小兄弟,怎么俗气起来了,快起,快起,我命贱,千万别折杀我了。”密师伯忙不迭地将良价扶起。

  二十二年后,良价于筠州洞山道场开法,成了曹洞宗的开山祖师,一日正值云岩昙晟禅师圆寂的讳日,良价把昙晟禅师的画像在祖堂上供奉时,一位僧人指着画像问:“和尚,老和尚说‘就这个便是’,莫非就这个便是了?

  良价说:“当然是的。

  那僧又问:“其中的意趣又如何呢?

  良价说:“这个意趣,极为简单明白,但又极难把握,当初我是差一点把师父的意思领会错了。

  那僧又问:“不清楚老和尚还知不知道这个‘有’呢?”多年来,佛门中一直以“空”、“无”为极致,但真空不空,无又非无。禅宗兴起,破牢笼,斥名相,马祖大唱“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乃至“一切皆真”。石头则云“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认为“有无”如“明暗”关系一般不可分离。故禅宗谈”有”,实证实悟之”有”,即是当人证悟的清澈活泼的知见。

  良价在道上曲折多年,终于一时明决,后来又涵养二十年,故深知其中的分量,他回答那僧说:“若不知‘有’,先师怎么会知道该那样说呢?若知‘有’,先师又怎么会肯那样说呢?”禅师的语言,扑朔迷离,外人看来,完全是没有定盘星。但是清楚明白的语言就不是禅宗——确定的必然是有限的啊!

  话说回来,良价与密师伯一路欢欢喜喜,有说有闹地到了袁州,参礼南源寺的道明和尚。

  这位道明和尚也是马祖的弟子。马祖有入室弟子一百三十九人,各为一方宗祖,此时虽故化不少,仍有十多位健在,鲁祖宝云、南源道明即其中的两位尊宿。

  良价与密师伯刚上法堂,道明禅师远远看见,就说:“不必多礼,咱们早已相见了。”要知道一个人悟前悟后,言行模样均大有区别——其中的神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所以道明禅师才这样说。良价与密师伯一听,也不再言语,便径自下去。

  第二天,良价与密师伯又来参礼,良价问道:“昨天幸蒙和尚慈悲赞许,但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曾与弟子相见过?”良价新悟,还须前辈尊宿印证,故作此问。

  道明禅师说:“心心无间断,流入于性海。这岂不是相见处么?在这里还谈什么过去现在未来!

  良价说:“就连这一点,也该置之不论。

  道明禅师说:“好好,答得不错。”又说:“你是良价?

  良价诧异地问:“和尚如何得知?

  道明禅师笑着说:“不是早已相见了吗,怎会不认识呢?

  良价还在惊异,道明禅师说:“好了,不与你绕圈子了。你新悟不久,我若坏你正念,那就罪过了。你虽不识,但你那密师伯化成灰我也认识的呀!”说毕,望着密师伯一笑,密师伯却眨了眨眼,却不吱声。

  “良价,你现在暂且不要回云岩了。你师父前几天已传告诸山,转话于你,且在外游历,不必归山。”道明禅师郑重地说。

  想到师父如此关照,良价的眼里不觉湿润了。

  第二天,良价与密师伯告辞时,良价诚恳地说:“蒙和尚关爱,此别还望赐教。

  道明禅师说:“荷担如来家业,开示众生知见,决非易事。当今丛林,谈禅者多,通教者少,怎能三根普被,万法圆通?如你这密师伯,说悟,他早就悟了,可老顽童一个,自了可以,却何以教化众生?你以后门庭必盛,南泉师兄早就与我言及于你。故以后切不可以悟自了,还当多学佛法,广作利益。

  这一席话,说得良价连连点头。但一想,说则容易作则难,于是说:“谢和尚垂示,这多学佛法弟子自知努力,但这广作利益,诀窍何在?

  “问得好!”道明禅师赞许说:“一般人只会将这句放在口中,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诀窍。你既问到这里,老僧就传你这诀窍吧。听明白了,一物莫违即是。

  “一物莫违”,良价心中顿时明白,立即拜谢——这里面有多少斤两和火候啊,是一生行履受用不尽的了。

  “乖乖,拜谢个屁,你师伯今天撞着鬼了。平常谁敢如此说我来着,这个老秃驴,一块糖就把你买了,还有我这师伯没有?”密师伯故作忿然状,把良价和道明禅师逗得呵呵大笑。

  一连几年,良价与密师伯或择地而居,或随方参访,好不自在。良价虽多次想回云岩探省师父,但昙晟禅师却不许他归山,传话说:“临别时,为师曾说,自此一别,难得相见,你不是说,难得不相见吗?你既已知‘就这个便是’,又何须归山。好好与师伯在外历练,要把为师忘却才是,若不能忘却,非我弟子!”良价了知师父这番苦心后,就再不作回山的打算了。

  这一年,文宗驾崩,武宗即位,改元会昌。是年辛酉,序属八月,丛林中传闻云岩昙晟禅师圆寂的消息。对此,良价心中是早有所备的,师父体弱多病,加之从不予以调养,十多年来,多次都差一点先走了。记得有一次师父病危,曾写了封信让他与密师伯去道吾山转告宗智师伯。宗智师伯向他和密师伯讲了当年参礼南泉和尚的故事,对他们说:“云岩师弟不知有我,真后悔当时不向他说破。虽然如此,他也不愧是药山老和尚的得意门人。”对上一辈人用生命所作的游戏,良价当时还不理解,如今理解了,却又物是人非。

  “诸行无常,诸行无常”,良价心里默默地念着,对密师伯说:“师父用示寂为我上了一堂大课。虽说是有缘即来,缘尽则去。可否随愿力转,想来则来,想去则去呢?

  密师伯说:“这一点,佛也未曾演示过,也不必如此。若真的如此,有违自然之道,成了妖术,就不是佛法了。

  “是啊,自古以来,历代圣贤,都没有长住世间而不故化的。所以生死事大,倒要认真对待。不然四大分散之时,手忙脚乱,作不得主,岂不枉自修行一世。但其中的功用次第又当如何呢?”良价思念及此,一个念头在心中萌动:“我当先自试行,若可,则当为修行立下一些规矩,让后世儿孙有凭有据,决不可以一悟了之。”这个念头尚不成熟,因此良价也未向密师伯谈起。

  当下两人撮土为香,向着云岩山的方向礼拜起来。

  良价与这密师伯,既是同门叔侄,也是本门兄弟,加之这几年的磨合,更是情逾手足。但密师伯的见地,却慢慢较良价低了许多。良价心想:“师伯这些年来一心为我,不计其他。虽悟多年,如今见地却是平平,日后我得助师伯一把,好令他彻头彻尾地去。

  一日,良价与密师伯行脚至一河边,河上无桥,只好涉水而过。师伯年老,良价扶着他说:“师伯,莫错下脚。”虽是平常用语,在这里却暗带禅机。此前良价先与密师伯约定,日后行住坐卧,吃喝拉撒,都得在语句上会和于道,以磨练机锋。

  “错下了脚,就过不了河了。”密师伯笑着说。

  良价又问:“怎样才能不错下脚呢?

  密师伯说:“小兄弟,这还用问吗。过了河,你就知道师伯没有错下脚了。

  一年春天,良价与密师伯寄住他寺,也随众僧上山为茶园除草。良价丢下锄头说:“我今天一点气力都没有了。

  密师伯说:“若没有气力,你怎么上得山来呢?又怎么能说出这几句话呢?”看见密师伯的机锋渐活,良价心中暗自高兴。

  一日,密师伯在僧寮中补衣物,良价问他:“手上拿着这根针,里面有没有道理呢?

  密师伯说:“有啊,你看这线路,哪一针不同,整整齐齐,手艺不错吧。

  良价故作不屑地说:“我与师伯同行二十年整,你老却只能这般理会,哪里谈得上功夫?

  密师伯说:“小兄弟,你又有什么高见?

  良价说:“若有人问我,我就说:如同大地里涌出火焰这样的道理,这样才能生出变化。

  密师伯惊叹地说:“小兄弟,我怎么想不到呢?你日后可要多多与我对嘴,不然,这脑子可就僵了。

  又有一日,良价与密师伯在山径上行走,一只大白兔蹦了出来。密师伯说:“这兔子倒满俊气的。

  良价说:“师伯,你且说个道理,这只大白兔凭什么说他俊气?”密师伯说:“你看他蹦蹦跳跳,欢快得很,好似白衣拜相。

  良价说:“师伯,您老已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说如此俗气的话?”密师伯不服地说:“小兄弟,我这话如此之雅,怎么会俗气?”良价说:“既是出家之人,还想着白衣拜相,岂不是俗气!

  密师伯傻了眼,说:“我只是随兴而发,没想到竟会犯忌。小兄弟,你且说说。

  良价于是说道:“积代簪缨,暂时落魄。

  密师伯又不服,说:“你说白衣拜相俗气,这积代簪缨难道就不俗吗?还说暂时落魄,你欲谋画日后的富贵么?”对师伯的责难,良价微笑不语。

  对他二人这段机缘,南宋曹洞宗天童正觉禅师有诗颂曰:


  即日贵人,旧家贫汉。

  兄弟相承,尊卑互换。

  向晚途中眼不开,夜明帘外机旋转。

  骑牛戴帽異中来,百炼真金色不变。


 

第十一章 龙山高处悟宾主

 

 

  这一行,不知不觉走到了潭州(今湖南长沙市)地界。
  密师伯问良价:“不如先到云岩,给你师父扫扫塔去?

  良价说:“我与师父,是彼此心印。他不愿现在见我,我又何须前去?待日后有地方住下了,好好供些香火,以表孝意。

  密师伯说:“你欠你师父的债,你自当去还,以后我不再多嘴了。现在我们要到哪里去?

  良价说:“不如先去南岳,给石头老和尚扫塔。江西湖南都是南岳形胜所在,也该去观瞻。

  一路行来,却迷了路,他俩不管许多,便沿着一条河上行。

  山势渐高,草可没足,密师伯说:“小兄弟,得找条路才行,老虎我不怕,就怕蛇。这草太深,不知何处藏着那物,阴地里咬上一口,就走不得路了。

  良价说:“师伯说得极是,只是路在哪里呢?

  溪随水转,过了一个山垭,便看见一架小独木桥横在谷中。良价先自过了,却把那根独木抱了起来,对师伯说:“师伯请过河!

  密师伯却坐在对岸,说:“小兄弟,没有桥我也过得了,你信不信?

  良价说:“不信。

  密师伯就高呼了一声:“良价!

  良价呵呵大笑,放下独木,说:“师伯的确过来了,声音先过,四大后过。

  路上,密师伯说:“小兄弟,近来师伯开窍不少,这里借问一下,智慧和识见通达之后,无论游戏人间,还是暗处践履,能否俱为通达呢?

  良价说:“那次在南源和尚那里,不是听说‘一物莫违’的开示吗?师伯又何必在意于通达不通达呢!

  这一下,密师伯终于心智洞开,了无滞疑,口中连声道谢,说:“小兄弟,这一来,你可作我的老师了!

  正说之间,看见有些菜叶顺着溪流而下,良价说:“师伯,这山极为峻峭,入山十多里未见人烟,这菜叶从哪里来的呢?上游莫非有隐居修道的高人么?”兴致一来,两人匆匆循流而上。

  二人翻山涉水,行了六七里,看见一方谷地,平平斜斜,约莫十余亩,溪水正是从这个谷地流出。四周山壁耸立,猿猱莫上,山顶上古木苍郁,如同巨伞一般。北岩之下,有一草庵,想来便是这修行高人的居处了。这十来亩地,虽不整齐,却麦菽俱全,瓜菜均有,想来三五人的用度也不差。

  “此处竟与桃花源一般,只是人太少了。陶渊明说:‘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住在这里,倒有点向庄子所说的那‘无何有之乡’了。若真的能‘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何啻乎成佛成仙。”想到这里,良价为之心动。

  正向庵处走去,庵里走出一人,几乎吓了良价和密师伯一跳。此人身形羸瘦,须发尽白,随风而舞,两目如鹰,精光内敛。更可奇者,身无布帛,而以蕉葛为衣,乍一见到,真不知是怪是仙。

  “衣蕉葛者,唯听道家言方外者有之,不意今日得见。”良价正在思咐,那老者已开口了。

  “此山无路,二位从何而入?”因见良价与密师伯乃一身出家行脚僧的打扮,老人话语平和,但却显得内力惊人,整个山谷被激荡得鼓鼓而鸣。

  良价躬身合十,说:“有没有路且莫说,老人又因何得入的呢?

  那老者看了良价一眼,说:“你这后生,倒会说话。告诉你吧,老僧不从云水来。

  听他自称“老僧”,良价心想:”此老当是前辈尊宿了。”想起“棒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的师训,也是为了讨教求证,于是就平和地问:“和尚住此山多少年了?

  老人眼睛一眨,模样极像密师伯,说:“我住此山,与春秋年月有什么关系?

 “和尚与此山,是和尚先住,还是此山先住?”良价口锋顿时一紧。

  老人索兴坐了下来,说:“后生家,哪里学来的口舌?”又指着密师伯说:“怎么不如这位老弟稳称。告诉你吧,你所问者,我皆不知!

  若是前些日子,良价也会张口结舌不知所措。可此时却游刃有余了。只见他毫不迟疑地又问道:“和尚为什么会不知呢?

  老人说:“我并非从人乘天人乘而来,何须去算这个臭甲子。

 “此老架子好大,口气好硬,不愧是道中高人。”良价心里赞叹,口却不软,又问道:“和尚见到个什么道理,能如是而住,如是而言?

  那老人定定地看着良价,说:“后生家,眼睛可别长在头顶上。告诉你吧,我曾看见两头泥牛,打斗着闯入大海,至今杳无消息。”语句一落,似乎天空落下一道霹雳,把山谷都震响了。

  “泥牛入海,杳无消息”,良价和密师伯的心,也随着山谷震荡了好一会儿,许久才定下神来。良价知道,这才真真是遇上了遁世高人,再也无话可说,与密师伯双双地礼拜下去。

  “能与老僧对口,且能听懂,你二位也是过来人了。这后生蛮不错,老生不欲入世,你可别学老朽,放下众生不管啊!”老人笑着,把二人扶起。

  良价于是自报家门,老人听了,笑着说:“原来咱们还是一家人,灵默师兄与我同岁,普愿老弟比我小上一岁,只有怀海师兄比我们年长二三十岁。我离开马大师时,昙晟老弟在怀海师兄那儿还只是个童子。

  良价暗自一算,这老人年已近百,不觉更怀敬意。心想:”几个月来,一直琢磨着宾主五位之事,但尚无定准,今天何不藉此机会请教请教?”于是就向老人述说了自己的规筹。

  “好!好!自六祖大师以来,禅门俱讲教外别传,不立文字。妙则妙,但流弊也确实不少。修行宜简而易行,实而易会,但应先明佛理。说理,则应密而无失,面面俱到,方应大千众生之机。无理之行,是谓瞎行;不行之理,是谓虚理。重理,易成见障,重行,易为邪行。理行不二,直趋佛地。后生,你这宾主五位,涵育理行之机,若能调理,功效莫大。你且道来,老僧试为你说。”老人侃侃而谈,良价与密师伯均为大喜。

  “如何是主中宾?”良价问道。一切众生虽皆有佛性,皆可成佛,但却失去主位而流落成“宾”,故良价先申此问。

  “青山覆白云。”老人徐徐答道。不是吗?青山就是青山,白云虽有所遮障,毕竟虚不掩实。只要心如青山而不动,又何惧烦恼来覆。良价不觉点头。

  “如何是宾中主?”良价再申一问。”宾中主”,即意指众生如何在烦恼苦海中找回自己的真如佛性,乃至成佛。

  “长年不出户。”老人答道。众生虽累劫沉溺在烦恼的苦海中,可真如佛性并未因之丧失,并没有离开自己半步。

  “宾主相去几何?”烦恼与佛性,众生与诸佛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良价继续问道。

  “长江水上波!”老人回答说。佛性如水,烦恼如波,水为波之体,波为水之相。波水之喻,已是老生常谈,故明白得很,但这里加上长江,则又有流动不止之相了。

良价心意快然,又申上一问:“宾主相见,有何言说?”众生只见其烦恼,何曾见其佛性。虽说是烦恼即菩提,仅为理上之言而已,两者之难聚难会,如参与商。但这隔如参商的烦恼与佛性,在修行者功成之时,有何境象呢?

  “清风拂白月。”老人仍然徐徐而答,其气象,端的如清风拂白月一般,是那么的清爽洁朗,天地心眼,都没有半点遮障。

  良价心折,不由再拜。

  老人说:“老僧当年来此地,曾见潜龙升天,所以把此山名为龙山。老僧隐居于此,也可名为隐山。你二人来此不易,也算缘分不浅,这里我就送你们一首诗偈吧。”说着,就念了几句:

  三间茅屋从来住,一道神光万境闲。

  莫把是非来辨我,浮生穿凿不相关。


  吟毕,对良价和密师伯说:“你们可以回去了,我也将离开此地,以免俗人相扰。”良价和密师伯作礼而去,走了三五里,仍不时回头,却见一道浓烟冲天而起,两人急忙折回。哪知龙山和尚已烧庵而去,从此不知所终,引得良价和密师伯感叹不已。

  对这则因缘,北宋南堂兴禅师有诗颂曰:


  拨草瞻风海上游,海山深处叶随流。

  相引行到水穷处,果见庞眉老比丘。

  这比丘,冷啾啾,恰如闯海憨泥牛。

  一合乾坤作钓艇,清风为线月如钩。

  孤峰绝顶垂丝纶,不风流处也风流。


  路上,良价对密师伯说:“看来马大师门下皆非常之人,当细加寻访,若不然,日后全都故去,当为参学之大憾。

  密师伯说:“应当这样。马大师和石头和尚,两家往来密切,门下互参者甚多。如药山和尚和灵默和尚,你说能归于哪家?在大道上哪里有门户之见呢?人人都可以走啊!

  良价说:“师伯此言有理,我们细细寻访吧!

  虽说石头、马祖的禅法弘传于南方,但北方亦有不少马祖弟子前往传法,著名的像如满禅师,住洛阳佛光寺;怀晖禅师,住长安章敬寺;惟宽禅师住长安大兴善寺;自在禅师住河南伊阙;其他如宝彻禅师住山西蒲州,宝积禅师住幽州,均为名动一方的尊宿,但都先后归寂,如今尚在的,除了南方潭州的龙山和尚外,长安尚有一位兴平和尚。而石头门下,药山和尚原是山西人,天然禅师住河南邓州(今邓县)丹霞山,广利和尚住长安,石楼禅师住山西汾州。良价与密师伯得知这一消息后,即往长安而来,去参叩兴平和尚。

  此是良价第一次到京城,北方风物,与南方自不一样。唐代自德宗以来,对僧人的管理愈加严厉。武宗即位以来,迷信方士,排斥佛教。会昌二年(公元八四二年)即从宰相李德裕奏,发遣无名保外之僧,并禁寺院置童子沙弥,灭佛之举已见端倪。良价与密师伯沿途见闻,皆不利于佛教,故路上不敢稍留,匆匆赶向京师。 到了长安,好不容易才觅到兴平和尚,原来兴平和尚年已近百,早已退院多年,在长安郊外一庵别住。

  “莫礼老朽。”见到良价和密师伯远道前来参叩,坐在绳床上的兴平和尚木然地说。

  “礼并非为老朽之物啊!”良价对马祖门下,早已心折,今见兴平和尚形如老猿,且年寿又高,心中赞叹,就拜了下去。

 但兴平和尚并不为良价之言所动,仍木然地说:“它且不受礼。”若是常人,此时早不知所措了。但此时的良价早已内外无滞,应机无碍,爽然地说:“它亦不曾礼。”这一答话,不由使一直闭目的兴平和尚睁开眼来,微微地在良价脸上一扫。

  良价忙将自己的来历略向兴平和尚作了介绍,兴平和尚点了点头,说:“后生家有来历。既是灵默师兄的麟儿,石头和尚的法孙,又参叩过南泉、沩山、龙山诸人,怪不得答话不凡。如今前来,尚有何事需要老僧谋断?”兴平和尚直截了当地说。

  “如何是古佛心?”良价当初参无情说法公案,历经沩山和云岩开示,原已决疑了断,今天何以又旧话重提了呢?原来,良价在睹影大悟之后,自觉已胜往昔数筹,但进境到底如何,还须前辈尊宿印证。在龙山和尚那里意外地明确了”宾主五位”之规划,今天在兴平和尚这里更不能空手而归了。

  “你的心就是。”兴平和尚仍是那样的木然,好像古佛之心与众生之心无一点差别,无半点隔阂。

  “心佛众生三无差别,谁人不知,马大师当年也多说即心即佛。虽然如此,这仍是弟子疑惑之处。”良价欲引高论,先退一步,故作不解地问。要知道,即心即佛乃成道人的现量境,若为俗常人等,好一些的不外乎是比量境,诚信而已。差一截的不修不证,生吞活剥地把烦恼当作菩提,把自己的生灭心当作佛心,岂不自误误人。

  “你如信不过老僧之言,那就去问木头人好了。”兴平和尚没有解释的兴趣,这个问题对他来说,是没有商量讨论必要的,故毫不客气地把话头打住。

  良价心里欢喜,他彻底了然了!虽说妙高峰上,不得措置一词,开口便错,但总有不少学人认为,这里仍然是可以商量的。在这里是可商量还是不容商量,兴平和尚已给他作了示范,这就坚定了他的信心。于是他欣然地对兴平和尚说:“谢和尚开示,使我明白了。这就像我有那么一段意味,是无须借用诸圣之口来理论的。”这实际上是对兴平和尚前语的注脚,也就是说,佛禅的最高境界,是千经万论也说不完的,也是说不明的,也是不可说、无须说的。

  兴平和尚却明知故问,说:“你那个意味,既无须借用诸圣之口来理论,那就自己说说看。

  这一问极为险峻,点到了良价的破绽。良价却不慌不忙地说:“若我说了,就不是我了。

  这一答话,恰好转过身来。兴平和尚点了点头,说:“难得你能到此地步,善自护持,以后好与天下人说禅去。这里你二人可留一宿,明早速回南方。当今皇上欲效周武帝,灭佛之举不日即要施行,佛法难逃此一劫。你等此去,当藏匿深山,为佛法保留种子。待灾劫一过,即当出世,绍隆佛种,续继心灯。”良价听了,连连称是。

  第二天早上,良价与密师伯向兴平和尚告辞。兴平和尚问:“你二人虽是回南方,但究竟到何处去?

  良价说:“此一去,沿流无定止。

  兴平和尚追问一句:“你这是法身沿流,还是报身沿流呢?

  良价说:“我决不作这样理会。

  这一答话,兴平和尚竟为之鼓掌,说:“好后生,你这见地可是彻头彻尾的了!

  沿流一词,看似平常,实喻生命之流,精神之流。一期业命,当流向何处?无定止即为随缘而往,已有无我之意寓在其中。兴平和尚拈出法身、报身来问,并非突如其来,实为不少修行人对法身、报身没有正见,执迷甚多。六祖大师曾:“三身者,清净法身,汝之性也;圆满报身,汝之智也;千百亿化身,汝之行也。”六祖大师说破法、报、化三身的奥秘,为修行者指点迷津,但却未必为众人所真正理解,因此兴平和尚才有此问。而良价已有定见,故对法身、报身、化身这三身是否”沿流”之问,作了超然的处置。

 

第十二章 问杀首座勘明哲

 

 

  唐武宗会昌五年(公元八四五年),诏令天下毁佛,天下共折毁寺庙四千六百余所,招提兰若(小庵庙)四万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余人。良价和密师伯也不得不换上俗装,带上头巾。因僧人聚会为犯禁之举,密师伯只好与良价分手,独自一人回到潭州。次年,武宗暴卒,宣宗即位,改元大中,并立即恢复佛教。密师伯为僧俗迎请,在潭州神山住持,不久圆寂。而良价在这一时期,或遁隐山林,或放舟江湖,本着”潜行秘用”之旨践履十余年,为日后开山传道,作了充分的准备。不过,其间也偶尔入世,一展锋芒。
  一次,良价行到江西洪州(今南昌市)泐潭寺,此时寺庙刚恢复不久,泐潭虽是大寺,当时僧众也不过三五十人,该寺尚未请到住持,就由首座和尚暂摄寺务。这位首座和尚修行谨严,坐上功夫极好,能入定三五十日,故僧众对他极为尊敬。

  良价入寺,无人能识,只是随众作务而已。一次,首座和尚集众诵《华严经》,诵至《入法界品》时,首座和尚赞叹说:“也大奇,也大奇,佛界道界不(可)思议。

  此时良价站了出来,问首座和尚:“佛界道界即不问,只是说佛说道,说佛界说道界的是什么人?”首座和尚被问得不知所措,僧众们都把惊异的目光投向良价。

  良价又问首座和尚:“对于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能立即回答呢?”首座和尚分辩说:“对这个问题,我是不与你争论的。

  良价说:“这就奇怪了,你连说也未曾说,哪里谈得上争论呢?

  首座和尚一时语塞,回答不出。良价说:“佛与道,不过是一些名词语句而已,你为何不引点经教上的作为回答呢?

  首座和尚问:“经教上对此说了些什么呢?

  良价说:“多说则千经万论,少说则一言已足。

  首座和尚说:“多说无益,请问少说的那句话。

  良价说:“得意忘言。

  首座和尚说:“你这不过是把经教的意旨当作心里之病罢了。”良价又问:“心头之病,好!你且说说,这佛界道佛又有没有病呢?这个病是大,还是小呢?

  首座和尚又被问得不知所措,便走下座来,径自回到自己房中,闭门不出。

  第二天早上,僧众们见平时天未明就起坐巡寺的首座和尚还未出门,以为他病了,便敲门问候,里面却没有应声。透过门缝一看,首座和尚端坐床上,动也不动,急忙翻窗而入,七手八脚地探息切脉,那首座和尚却早已坐化了。

  “首座功夫实在了得,竟然能说走就走。”一僧羡慕地赞叹道。“那问话的师兄看来更胜首座一筹,问得首座不知所措,看来是大有来头的。”有的僧人又这般说道。

  “寺庙尚无住持,首座今又坐化,那位师兄既然修为在首座之上,何不请他为住持,使寺庙有主呢?”又有僧人如此说道。这一说倒提醒了大家,认为是天赐祖师,登时纷纷到寮房去迎请。哪知室内空空如也,今晨一大早,良价就穿上草鞋,背上行囊,不知云游到何处去了。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丛林,称之为”问杀首座”。

  关于这则公案,南宋曹洞宗慈受怀深禅师有诗偈颂曰:

  本分渔人一钓舟,千波万浪里遨游。

  儿孙不惯风涛恶,走入芦花不转头。
  又一次,良价云游到鄂州(今湖北武汉市),在百岩寺参礼明哲禅师。这位明哲禅师是药山的弟子,云岩的师弟,当然是良价的本门师叔了。
  既是药山门下出世开法,功夫自然不同一般。当年在药山时,一次惟俨禅师在看经,这明哲禅师走上来,说:“和尚不要猴子装人样,您老天天说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不让我们看经,您为什么又看呢?”     

  惟俨禅师把经书放在桌上,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明哲禅师说:“正当午时。

  惟俨禅师说:“不是我在看经,而是你的文彩太重了。

  明哲禅师说:“我连无都没有了,还说什么文彩!

  惟俨说:“你不仅文彩重,人也大过于聪明。

  明哲说:“弟子就这么回事了,师父如今又如何呢?

  惟俨禅师说:“我老了,手也在颤,脚也不便,可以说是百孔千拙,无可奈何,姑且就这样过日子罢了。

  这一段因缘下来,明哲禅师立即名重丛林。良价早在昙晟那里听说过这位师叔,得知他住持百岩,就风尘仆仆赶来,以谋一面。

  此时良价未着僧装,一身百姓穿着,见了明哲禅师,先道一句客套。明哲禅师却也风趣,见良价气宇不凡,故意问道:“长官姓什么?”   

  良价心想:”这师叔好厉害,一来便问根源。”便答说:“对不起,弟子从小流落,至今不知姓个什么?

  明哲又看了他一眼,说:“没有姓,总该有名吧。

  良价说:“还是对不住,弟子也没有谁来为我安名。

  此时明哲禅师知道来者虽然不过四十余岁,但见他已非一般人可比,话锋一转,问:“你这无名无姓的长官,倒底管不管事呢?

  良价说:“何劳他来管事,两旁自有幕僚小吏们代劳。

  明哲禅师又问:“既然如此,这位长官还出不出入,巡视风物呢?”良价说:“这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是从不出入的。

  明哲喝斥道:“既当长官,岂有不出入视事的道理!”良价也不

  争辩,把袖一拂,便扬长而去。

  第二天早上,明哲禅师上堂,专门把良价叫来,说:“昨日老僧与你所下的那句转语不太妥贴,不能相契,以至一夜不得安宁。今请你另外下一转语,若能使老僧满意,我便开饭,并与你共度此夏。

  良价说:“要另下一转语,这有何难,请和尚问。

  明哲禅师接着昨日的话头问道:“为什么他不出不入呢?

  良价说:“不为什么,因为他太尊贵了,如大君一般,岂能出入,又何劳出入!

  这一转语刚落,喜得明哲禅师不顾年老,从座上跳将下来,抓住良价的手说:“下得好,下得妙!众人可听见了,太尊贵了。画堂无锁钥,谁敢跨其门?莫道不相识,从来不见人!妙妙,开饭,老僧且与你共过此夏。

  丛林规矩,每年从四月十五起,开始坐夏,禁止僧人游方,更不接待,至七月十五,方开寮接众,这三个月又称为结夏。良价此次前来,恰逢坐夏之期,故不论愿与不愿,总之走不了了,于是就留在百岩寺,与明哲禅师共度了一夏。

  度夏期间,良价方才述说了自己的经历,知道是昙晟师兄的传人,明哲禅师大喜,说:“据你的见地修为,已是千五百人的善知识,足以教化一方,建立云岩宗旨,何以如今仍在行脚?

  良价说:“谢师叔美意,开山说法,说来不难。但我观六祖大师之后,传法已及五世,受法者多至千余。但诸山之用,皆多为临机接人,随其因缘,故无一定之规式。此次先帝灭法,好在一年即了,不曾长久。若延以年月,开眼长老们均已故去,心灯何以为续?故弟子私下思度,当以祖师们的机用,建立若干章法,化为口诀,简便易记,又不落窠臼,师叔意下如何?”其实良价此意规划已久,而唐武灭法,则更坚定了他的信念,使之欲必工而后已。

  明哲禅师沉默了许久,说:“你的见解,实为千秋之业而谋,老僧岂有异议。但宗门不立文字,已及数代,积久成习,故不知他山长老,有何见解。

  良价说:“宗门不立文字,实为说说而已,六祖有《坛经》,石头和尚有《参同契》,马大师的语录,诸方更广为钞写传诵,近来裴休相公又为黄檗和尚录有《宛陵集》,岂非文字?弟子愚意,先祖师不立文字,实因前朝教典郁盛,诸宗兴旺,故结合本门心印,于中开一路径以示接引。自先帝废教之后,教典丧尽,诸宗衰颓,欲求文字尚不可得,岂可废之?

  说到这里,明哲禅师也为之动容,说:“贤侄此论很好,足令老朽开眼。话已至此,不必多说,待此夏一毕,你可广为走走,择一山林,好去畅演大法!

  良价与明哲禅师这一则因缘,南宋曹洞宗自得慧晖禅师有诗赞曰:

  枯木岩前烟嶂昏,羚羊挂角觅无门;

  玉梭暗掷千峰外,一线虚通晓色分;

  孤迥迥,绝疤痕,万古寒潭搅不浑;

  正坐当堂金殿冷,回头尽是我儿孙。

  

第十三章 洞山道场初开创

 

 

  唐宣宗大中十二年(公元八五八年),良价已五十有二了。自度不可久遁于世,一时又没有满意的住处,故暂住于南丰新丰山。新丰山虽然奇秀灵吉,无奈为江西、福建交界之处,山广人稀。良价住山开法将近一年,前来依止的很少,几至于无法可说,无人来听,良价只好另择道场。临走之前,他作了一首《新丰吟》,饶有情致。
  古道坦然谁措足?无人解唱还乡曲。

  清风月下守株人,凉兔渐遥春草绿。

  天香袭兮绝芬馥,月色凝兮非照烛。

  行玄犹是涉崎岖,体妙因兹背延促。

  殊不然兮何展缩,纵得然兮混泥玉。

  獬豸同栏辨者嗤,薰莸共处须分郁。

  长天月兮遍谿谷,不断风兮偃松竹。

  我今到此得从容,吾师叱我相随逐。

  新丰路兮峻仍皾,新丰洞兮湛然沃。

  登者登兮不动摇,游者游兮莫忽速。

  绝荆榛兮罢釿斸,饮馨香兮味清肃。

  负重登临脱屣回,看他早是空担鞠。

  来驾肩兮履芒躅,至澂心兮去凝目。

  亭堂虽有到人稀,林泉不长寻常木。

  道不镌雕非曲瑑,郢人进步何瞻瞩。

  工夫不到不方圆,言语不通非眷属。

  事不然兮讵冥旭,我不然兮何断续。

  殷勤为报道中人,若恋玄关即拘束。

  良价离开新丰山,独自北上,欲往洪州百丈山去礼拜怀海禅师灵塔。行至高安(今属江西省),见有一山,似曾相识,便寻路而上。此山高广,林木古幽,溪涧纵横,彩翎飞翔,良价先为之一喜。等他上到山腰,见一方谷地,宽约百亩,上有瑞气盘旋,心中大异,急忙前去看个明白。

  到了谷地,右方有一洞口,高约丈许,瑞气正从洞中涌出。良价备有火烛,便入洞探看。只见洞内深广,怪石嶙峋。烛照之下,色彩斑斓,不觉大喜。他心中本来眷恋云岩石屋,无奈师父不容他归住,现在见此山此洞犹胜云岩,喜不自禁。于是放下行装,在山上拾些枝条,在洞口做了一道栅栏,结了一架柴床,就此安单住下,并将此山命名为”洞山”,自号”洞山老人”。

  要知道,这高安县原是洪州的上县,民庶物丰。锦江(亦名蜀水,非四川成都锦江)自西向东,缓缓流入赣江,交通十分方便。洞山北有百丈山,西有黄檗山,怀海禅师、希运禅师师徒曾分别住持,僧众盛时皆逾千人。洞山南面,还有大愚山,大愚和尚曾在此传法,大愚和尚为归宗智常禅师及门弟子,禅风清悦,亦为时人所重。加之高安为湖南、江西路上通道,僧人行脚极为方便。良价一经住下,更不匿名,高挂”洞山道场”匾额,以传示诸方。不数月间,天下皆知云岩

  嫡子、药山法孙在此开法,于是争相前往参叩,以至无地以容。当地乡民见此盛况,疑为百丈和尚再世,户户皆为布施。良价因之开荒种田,伐树构房,一年间,一座古朴的禅院,便在这谷地上建了起来。良价以山洞为方丈之地,略加修饰,以为长住。平时上堂接众,早参晚参,好不热闹。

  这一天,恰好是云岩昙晟禅师圆寂之日,洞山(良价已为洞山住持,故此后均尊称为洞山)为师父设斋追念,并为僧众讲述云岩老和尚的行持与自己的求道因缘。

  这时,一位僧人站出来问:“师父讲了那么多云岩老和尚的事,究竟得到老和尚什么指示?

  洞山说:“我虽然长住那里,却从未蒙受过什么指示。

  那僧又问:“师父既然在云岩未得指示,今天又何必设斋谢恩呢?

  洞山说:“我可是不敢违背他的啊!”这一问一答,满堂僧众听得不知所措。

  一位僧人私下对一头陀说:“师父为什么说在师公那里未能得到指示?他老不是在师翁的指示下见道的吗?

  头陀说:“经中不是有‘无一法可说,无一法可得’,以及‘汝今无听,我今无说”一类的讲述吗?师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们私下的交谈,被洞山听见,叫那头陀上来,问:“什么是‘汝今无听’?什么是‘我今无说’?”那头陀顿时语塞,回答不了。

  洞山说:“此处不说一义二义!

  这时又有一位僧人站了出来,问道:“师父最初是南泉老和尚接引上路的,为什么不供养南泉和尚,却设斋供养云岩和尚?

  洞山说:“对于先师的佛法和道德,我并不太看重,那是他自家屋里的事。我只看重并感谢先师不为我说破。”说时,停了停,看了那头陀一眼,继续说:“先师当时若为我说破,哪有老僧今日。所以说,佛法不是那个道理,若要理会,那只须到藏经室里去理会就是了,到讲堂里去听法就是了,又何须参禅!参禅是自己的事,老师奈何不了你,佛也奈何不了你。这就是不蒙指示。

  那头陀听了,似有所悟,问道:“师父为师翁设斋,是肯定师翁的佛法道德吗?

  洞山环视一周,意味深长地说:“半肯半不肯。”这几个字,满堂僧人从未听过,一时斋堂肃静无声,都想听这奇论的下文。

  还是那头陀问道:“师父为什么不全肯师翁呢?

  洞山说:“若全肯,则辜负先师了,今天也就听不到我为你们说法了。若全不肯,则有碍父子之情,所以说半肯半不肯。

  这时,又一位僧人站出来说:“师父说法,玄机太深,弟子们大多不能明白,望师父垂慈指示。

  洞山说:“谁要你们明白呢?不明白最好,参禅就得在不明白。参!

  洞山见大众无人能晓,又说:“要明白,诵经去,但诵经时千万留心,对祖佛言教,要当作冤家对头看待,你才有参学的资格。若不能从祖佛言教中穿透出来,则一生受祖佛之谩,就无份参禅了。

  这时,僧众们七嘴八舌,议论不休。有僧说:“师父佛法高妙,禅机幽深,拼着个十年八载,定有个水落石出。

  有僧说:“禅教似为水火,难以相容,师父之禅,看来永世我辈也得不到手。

  有僧说:“何须管这许多,我也不去参禅,只管在山上吃饭过活,免了世上兵灾劳役之苦,也是快活。

  良价见僧众议论不一,心想:”年内当得敲打一两个出头人物领众才是,没有标榜,叫他们如何指望?”主意一定,对大众说道:“禅门虽说是言语道断,心行处灭,不立文字。但新近参禅,总得有个把柄。老僧有《玄中铭》口诀并序,明天公布出来,你们好好看看,若有体会,且来方丈内与老僧商讨。”说毕,便下座归去。

  第二天一早,方丈室外的石壁上贴好了洞山书写好的《玄中铭》并序,其文曰:

  窃以绝韵之音,假玄唱以明宗;入理深谈,以无功而会旨。混然体用,宛转偏圆,亦犹投刃挥斤,轮扁得手。虚玄不犯,回互傍参。寄鸟道而寥空,以玄路而该括。然虽空体寂然,不乖群动。于有句中无句,妙在体前;以无语中有语,回途复妙。是以用而不动,寂而不凝。清风偃草而不摇,皓月普天而非照。苍梧不盝于丹凤,澂潭岂坠于红轮。独而不孤,无根永固。双明齐韵,事理俱融。是以高歌雪曲,和者还稀。布鼓临轩,何人鸣击?不达旨妙,难措幽微。傥或用而无功,寂而虚照,事理双明,体用无滞。玄中之旨,其有斯焉。铭曰:

  大阳门下,日日三秋。明月堂前,时时九夏。森罗万象,古佛家风。碧落青霄,道人活计。灵苗瑞草,野父愁云。露地白牛,牧人懒放。龙吟枯骨,异响难闻。木马嘶时,何人道听?夜明帘外,古镜徒耀。空王殿中,千光那照。澂源湛水,尚棹孤舟。古佛道场,犹乘车子。无影树下,永劫清凉。触目荒林,论年放旷。举足下足,鸟道无殊。坐卧经行,莫非玄路。向道莫去,归来背父。夜半正明,天晓不露。先行不到,末后甚过。没底船子,无漏坚固。碧潭水月,隐隐难沉。青山白云,无根却住。峰峦秀异,鹤不停机。灵木迢然,凤无依倚。徒敲布鼓,谁是知音?空击成声,何人抚掌?胡笳曲子,不堕五音。韵出青霄,任君吹唱。)

  这段奇特的文字,如果用现代语言来表述,就是:

  无上禅法,犹如绝韵之音,唯假以种种不可思议之手段与方法,方能使人明白其中之宗旨。若谈论法理,则无穷无尽,唯有以无念无着的方式,方能穷尽其中的妙趣。体用不二,混然互融,若能打成一片,就不论宛转偏圆,都会如轮扁一样,投刃挥斧,无不如意。大道原虚而不虚,实而不实,又何须去弄虚探玄?若能虚实回互,明暗回互,便可如鸟翼行空,无踪可寻,亦归宿于心中之玄路。

  大道之体,空无寂静,何碍乎万象动静生灭。思维源于无思,要在当下体验。若能返本归源,就能以无语传示大道之语。是以动用之时,动而非动;不用之时,静而非静。能见清风拂草,摇而不摇么?能见明月中天,照而非照么?丹凤栖于苍梧,非苍梧栖于丹凤;日影坠入澄潭,非澄潭坠入日影。其中宾主,大须留意!

  大道独立而非孤立。大道无根,却万劫永固。于事于理,若能双双通达,则天地万物之理,无不含融于其中。是以高歌阳春白雪,和之者少寡,置布鼓蟀于堂前,谁人能击?不能体验大道的玄旨,又怎能通达幽微的佛法呢?

  若能动用于无功无为,居处于常寂常照,自是事理双明,体用无碍。《玄中铭》之旨,不外乎此。其铭曰:

  坐在门外,虽夏日炎炎却凉如秋。明月堂前,虽秋夜凉爽却炎如九夏。

  森罗万象,无不显现古佛的家风。碧落青霄,恰好是修行人用功的道场。

  生命中的灵苗瑞草,岂容凡夫耕耘!菩提如露地白牛,牧童已用不着去牧放。

  枯骨哼鸣,如九天龙吟;木马昂首,于原野长嘶。这怪异之声有谁能听闻呢?

  帘外夜月,如空中古镜,又如佛之空王宝殿,与群星共辉,是空照,是普照?

  心灵中的一叶孤舟,就让它漂荡在圣洁的心灵之湖中吧!

  智慧的白牛车,就让它漫行于寂净无为的古佛道场吧!

  何不安躺于大道这万古长青的无影树下,享受那永恒的清凉?

  人世间虽如荒林荒漠,无妨在其中旷达自在。

  举手投足,恰如行无迹的鸟道;行住坐卧,全都是通天的玄路。

  大道漫无方所,因此无须追求;大道漫无方所,因此也不用去归泊。

  沉寂之夜,它正大放光明;日光朗照,它却隐匿不露。

  大道在何方?急急先行者未必能到;不知进取,因循苟且者,其过堪忧。

  大道禅道,如没底船子,内外一如,无漏坚固。

  大道禅道,亦如碧潭水月,似有非有,隐隐难现。

  青山不动,白云飘浮。白云虽无根,却知倚傍青山。

  翠峰黛峦,虽然神秀奇异,但仙鹤寄游于天地,于此于何曾贪恋。

  缥杳虚无之乡的长青神木,丹凤也未必前去栖息。

  大音寡和,是以徒敲布鼓——这撞击虚空宇宙之声,谁能为之鼓掌?

  胡笳虽是边地音乐,未必在音律之外。

  《玄中铭》所韵叹的,乃出自太古青霄,可以任君吹唱!

  此铭一出,僧众们纷纷传抄,一时天下皆知洞山道场有个《玄中铭》了。什么“鸟道玄路”,什么“没底船子”,什么“夜半正明,天晓不露”,都成了参禅者的热门话题。因此,又有不少僧人前来参叩求旨。

  一日,洞山上堂,对大众说道:“不少参禅得见了老僧的《玄中铭》,以为是玄谈。鸟翔于天,鱼沉于渊。出家人也是人,未曾长双翅膀,行什么鸟道?要知道,我有三路接人之法,一为鸟道,二为玄路,三为展手。如果有愿意上路的,不妨出来试试。

  一位僧人站出来,说:“师父平时教人行鸟道,不知什么是鸟道?”洞山说:“道上不见一人,就是鸟道。

  这僧又问:“这鸟道又是怎么个走法?

  洞山说:“要行也不难,只要你脚下无私,这样走下去就是。”那僧又问:“不见一人为无念,脚下无私为无我。若能无念无我

  是否就是本来面目——真如自性呢?

  洞山说:“你这师兄,为什么要弄颠倒?

  那僧诧异地问:“弟子在什么地方弄颠倒了?

  洞山说:“你若没有颠倒,为什么会把奴才当作主子?

  那僧满头雾水,又问:“那么请师父开示,什么是本来面目?”洞山说:“当你不行鸟道之时,就知道什么是本来面目了。

  又有僧问:“什么是玄路?”  

  洞山说:“不玄。
  那僧又问:“如何是不玄?

  洞山将双手展开,问:“会么?

  那僧说:“不会。

  洞山说:“不会即玄路,展手则不玄。

  又有僧站出来说:“师父禅机太深,能不能平实接引?”这时,洞山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方挥手令大众退下。

  后来有一个和尚来到夹山,参善会禅师。善会禅师问他:“最近从什么地方来?

  那僧说:“弟子刚从洞山会上下来。

  善会禅师又问:“洞山近来有什么妙语示人?

  那僧云:“洞山说他有三路接人之法。

  “有三路接人之法?”夹山禅师沉默了一会,又问:“是哪三路接引之法?

  那僧云:“洞山说是鸟道、玄路和展手这三路。

  夹山禅师摇了摇头,不信地说:“洞山禅风虚玄,不露痕迹,可真的说过这三路接人之法?

  那僧说:“确实有此语,当时在场的有千余人众,弟子怎敢妄言。

  “鬼持千里钞,林下道人悲。”善会禅师尖刻地对那僧说:“你千里迢迢,拿了些冥钞,在阳间可是无法使用的啊!

  那僧脸一红,问:“那么请问什么是洞山接人的方法?

  善会禅师说:“鸟道、玄路、展手!

  又一日上堂,洞山对僧众们说:“禅机贵在回互,就会深浅不二;用念须动静不着,才能圆机灵透。今日老僧试举前代公案,诸位须用心聆听,可助你们参究。当年药山老和尚曾问一僧从什么处来?那僧说从湖南来。药山老和尚又问,洞庭湖水满了么?那僧说未曾满。药山老和尚说,下了这么多年月的雨,为什么洞庭湖水仍满不了?那僧却无话可说。若是老僧,则会说‘什么劫中曾增减来着?
’”
  洞山见大众静听,尚涉思维,又说:“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日月尚有盈亏,你们诸人的心,是满是损?是盈是亏?须知是有言则错,动念则乖。

  又一日,洞山上堂,示众说:“前几天那一则公案,你们可有体悟的么?若无人体悟,老僧今日再给你们举出一则。某年某月,药山师翁和云岩先师游山,师翁年迈脚重,差一点跌倒,此时腰刀在鞘中上下一跳,击鞘有声。先师问:‘是什么东西在响?’师翁抽出腰刀就作了个砍人的样子。大众,明白其中的意味么?要知师翁横身抽刀,就是为了这个事!什么事?现在的人想明向上一路之事,须能体会此意才行。

  这时有位僧人站出来说:“师父所举的公案,在下实在不能明白。现在我也举一则公案,且听听师父的看法。

  洞山说:“你就试着举出来。”于是那僧就讲了一则公案。

  三十多年前,有位皇子出家的齐安禅师,在马祖那里修道有成,出住杭州盐官海昌禅院。齐安禅师座下有一主事僧人,一天晚上忽然看到有一个鬼使前来拘拿他。这主事僧对鬼使说:“可怜我身为主事,忙于寺务,未能修行,致使贵使驾到。能不能宽限七日,让我修行几日,了此心愿,死也甘心。

  鬼使见他可怜,说:“这个我可作不了主,待我先回去禀告阎王,若果允许,就七日以后来。如果不允,我一会儿就到。”大概蒙阎君恩准,鬼使七日后方来拘捕,但找遍寺内寺外,却再也找不到那主事僧了。

  那位僧人把故事讲完后,对洞山说:“那主事僧七日后仍被找到时,又该如何说呢?

  洞山微笑着听他讲完,说:“这还不好办,就说被他找到了,你还去另说什么呢?前头不见后头见,地上不见天上见,何必害怕被找到!

  洞山因道场初建,僧众们尚不知参禅的门径,故常常举这一类公案故事,用以启导学人。一天,洞山又举了一则公案,说:“一次,文殊菩萨请无着菩萨吃茶,文殊菩萨拈起琉璃盏问:‘南方有这个没有?’无着菩萨不明白文殊之意,一下子回答不出,想了想才说:‘没有这个。’文殊说:‘怎么会没有呢?若没有,平时用什么吃茶?’无着菩萨居然无话可说。

  洞山环顾大众,说:“你们有能代无着菩萨回答的么?

  见无人肯站出来,洞山说:“这有什么难的,若是文殊问老僧,南方还有这个么?老僧就回答他:有无且不论,可否把‘这个’借给我看看?

  一位僧人站了出来,问:“什么是‘这个’?

  洞山说:“你问的是哪个”这个”?”那僧沉默了一会,猛地有省,礼谢而去。

  洞山对大众说:“要明白‘这个’也不难,盘山宝积和尚(马祖弟子)曾说过:‘心月孤圆,光吞万象。光非照境,境亦非存。光境俱亡,复是何物!’若光境未亡,又是何物?与‘这个’有什么关系?若透得出,可出来与老僧商量。

  一日,洞山上堂,对众人说:“近日老僧举扬甚多,诸位若有不明白的,可以给我提出来。

  一位僧人站了出来,说:“师父那《玄中铭》,弟子参究多时,心中疑惑之处仍然不少,请师父明明白白地为我开示。

  “是你自己不明白,关老僧什么事?”洞山淡淡一笑,对众人说:“有疑问就快快提出!

  “什么是露地白牛?”那僧问道。

  这露地白牛,是晚唐禅门作为禅心的譬喻。洞山答道:“牧人懒放。你怎么只记得上句,不记得下句呢?

  那僧猛地有省,又问:“若‘木马嘶时’,即当是‘何人道听’了!

  洞山点了点头说:“如果这样体会,怕是人人皆会禅了。你今天明白,在座诸位也听得明白,可这个明白又有几人明白?

  此语一出,僧众立即窃窃私语,议论不休。

  又有一僧站出来问道:“师父的《玄中铭》说:‘夜半正明,天晓不露’。请问什么是‘夜半正明,天晓不露?
’”
  洞山说:“有一物事,不属明,不为暗;不属显,不为隐。夜半正明,是说它不因夜昧而幽隐;天晓不露,是说它不待天明而显露。浑然自在,不化而化,化而不化,一派圆成。如果说它夜昧而隐,天晓而露,并且还生起求取它的意念,就是头上安头,骑驴觅驴了。你且说说这是什么东西?”那僧猛地有省,忙礼拜致谢。

  僧众见那两僧都得了受用,个个踊跃,争相问道。一僧问:“什么是先行不到?

  洞山说:“它原来就不动,所以说愈行愈远。

  那僧又问:“什么是末后甚过?

  洞山说:“不知上进,所以有过。

  那僧又问:“先行不对,末后也不对,当如何是好?

  洞山说:“用而不动,寂而不凝。”那僧不解,茫然退下。

  这时,有一僧站了出来,说道:“师父在新丰山时,何以败下阵来?
  洞山说:“獬豸同栏辨者稀,薰莸共处须分郁。

  那僧又问:“为什么师父到洞山即旗开得胜?”洞山说:“新丰路兮峻乃皾,新丰洞兮湛然沃。

  那僧说:“师父为什么老是举《新丰吟》中的语句?

  洞山说:“因为道场是洞山。

  洞山又说:“我这《新丰吟》,专门接引新到之学人。如果能对它细加体会,自然会进一步领悟《玄中铭》,正是‘功夫不到不方圆,言语不通非眷属。’日后上我洞山的,当知洞山自有一套规矩,自有一套言语。只要不被这规矩言语淹死,他也就不会受天下老和尚舌头瞒了。

注释:

 ①洞山所住之新丰不知确切之处。细察古今新丰地名有三,一为陕西新丰市,二为江苏丹阳之宋代新丰镇,三为江西南丰县之新丰镇。据洞山禅师行履及《新丰吟》所述地貌,该山应以江西新丰为宜。

 ②《庄子·天道篇》借木匠轮扁与恒公的谈话,表述大道乃至一切艺技皆应‘得之于手,应之于心’。这种体验,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也不能通过语言文字来获得。蟀布鼓,以布为鼓,则不能成声,原为贬义,禅宗借用为禅法之喻。

第十四章 烹佛锻祖得道膺

 

 

  洞山道场三年来虽有三五百众,但根器均为一般,没有特别合意的。洞山良价倒也不急,心想,即便是这样,七年八载也总会练出几个铜头铁臂来。也许是天遂人愿吧,今年刚一开春,洞山道场就来了一人,使急于见道的僧众们心情大振。因为这个人在洞山良价三言五句之下,居然见道开悟了,而且不久之后,就代洞山良价领众。有了这人作典范,洞山道场更加兴旺。
  这个人就是道膺,后来在江西云居山开法,成为天下闻名的云居道膺禅师。

  道膺是幽州(今北京市)人,俗家姓田,七岁时出家于范阳(今河北涿县)延寿寺,二十五岁受具足戒成为大僧。游方时到长安,参翠微无学禅师。翠微无学禅师是丹霞天然禅师的入门弟子,座下后出投子大同一类与洞山、赵州齐名的禅师,可知其禅蕴高深。不过道膺的法缘却不在翠微,虽时有参问,却尚未入门。

  一天道膺见一僧从江西来,盛赞洞山道场,心中一动。无学禅师心里早已知晓,就对他说:“你的缘分在洞山,可前去参叩,老僧也不留你。洞山是云岩嫡子,与老僧有同门之谊。彼此一样,好去好来。”原来丹霞天然禅师与药山惟俨禅师都出于石头和尚之门,丹霞还长药山十五岁,禅风怪谲老到,人所敬畏。翠微禅师早得丹霞禅髓,天机灵透,超然物外,也极留心洞山道场,故立即让道膺前去参叩。

  道膺到了洞山,礼拜毕,洞山良价问他:“贤者从什么地方来?”道膺生得虎额龙睛,人又高大,洞山心中暗喜。

  道膺回答说:“弟子从京师翠微和尚处来。

  一听是本门师叔处来的,洞山心中又是一喜。原来石头与马祖齐名,但马祖门下远较石头为盛。两家门下相互参学,原无彼此之分,但道场一立,本门法脉传承自然就是大事,诸山长老虽是超然,也不得不为此留心。

  “翠微老和尚有何言句示徒?”洞山与无学禅师从未谋面,也未通音讯。他一想听听本门师叔的见地,二想看看这位参学者的功力,所以有此一问。

  道膺说:“老和尚供养罗汉时,弟子曾问:‘供养罗汉,罗汉还来不来?’老和尚说:‘你每日胃口为什么那么大,又吃了些什么呢?
’”
  洞山猛地想起自己当年在南泉和尚那里赴马祖斋的情景,南泉和尚曾问:“不知马祖还来不来?”不过当时是老师问,学生答,这次却是学生问,老师答。心想:“这则公案,居然有来有回,有呼有应了。”于是说:“翠微老和尚真的这么说吗?

  道膺说:“真的这么说。

  洞山说:“你缘分不错,不枉亲自见到前辈尊宿。

  洞山心里欢喜,叫侍者端上茶来,又问道膺:“贤者叫什么名子?”道膺回答说:“弟子名叫道膺。

  洞山语音一振,说:“我不问你这个名字,再向上说!

  道膺倒也爽快,毫不迟疑地说:“如果再向上说,弟子就不叫道膺了。

  洞山赞许说:“当年道吾老和尚也曾问我名叫什么,你的回答与我当时的回答和情境竟完全相同。

  道膺并不因此自喜,而是诚敬地问:“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的意旨?”要知道,这“祖师西来意”在当时恰是破参的敲门砖,明白了“祖师西来意”就是明心见性。

  对道膺的这一问,洞山心里想:”这位参学者根器非凡,老僧当别开一路方能接引。”于是反问道:“他日你若扯把草盖头住山接众之时,忽然有人也这样问,你又怎么回答?

  就这一问,道膺心意豁然贯通,立即跪下,向洞山礼谢,说:“道膺罪过。

  洞山连忙把他扶起,对僧众说:“大众看好,若问祖师西来意么,只这个是。

  不少僧人来洞山道场两、三年,从未见过老和尚印可什么人,心意正在涣散,有的正准备外出别参。此时一见道膺破参竟是如此这般,心中又喜又疑。不过既有好戏,当然也就留下不走了。

  一日,洞山问道膺:“听说投子大同和尚是在翠微和尚那里见道的,不知你见过此人么?

  道膺说:“投子和尚出于翠微之门,我去翠微时,他刚好下山。

  洞山又问:“翠微和尚对投子和尚有何言教?

  道膺说:“翠微和尚极少言教,平时端坐方丈,行不言之教。”洞山说:“行不言之教,如果不是上根利器,难以受其化导。你

  且说说,那投子和尚如何住山的?

  要知道,丛林中有句套话,叫”没有破参不闭关,不是菩萨不住山”,投子和尚既已住山,自然是破参见道之人了。

  “当时我在翠微时听老师兄们谈及,心中还吃不准。”道膺望着洞山良价,感激地说:“如今幸遇师父接引,方才明白那段因缘了。”于是,道膺便讲起了投子和尚在翠微山的那则故事。

  投子大同初上翠微山,问翠微和尚:“不知二祖见达摩祖师时,有何所得?

  翠微禅师说:“你今天见到老僧,又有何所得呢?”投子大同于言下顿悟玄旨。

  又有一天,翠微和尚在法堂内漫步,投子大同上前礼讯,问:“达摩西来的密旨,和尚如何示人?

  翠微和尚站在那儿,好一会都默不作声。投子大同说:“和尚怎不慈悲垂示呢?

  翠微和尚说:“已当头与你一杓恶水,你还嫌不够吗?还要给你第二杓恶水吗?”投子大同此时彻头彻尾地通达了,于禅法上再无一点滞碍。

  道膺讲毕,洞山说:“这翠微和尚,果然是位好手,你现在又如何看呢?

  道膺说:“我现在如果说出来,就留在洞山。

  有一日,洞山对道膺说:“老僧听到一些传闻,说是行思大和尚(即青原行思禅师,六祖大师弟子,石头和尚的老师)转世成了倭国(即日本)王子,如今已当上了倭国国王,有这么回事吗?

  道膺毫不思索,说:“若是行思大和尚,佛也不会去作,怎么会去当倭国之王呢?

  “说得好!”洞山赞叹说:“当年六祖大师曾问行思和尚:‘当做什么,才不落于轮迴之中?’行思说:‘圣谛也不为,还哪里会有什么轮迴!”你今天所答,十分契合行思大和尚之意了。”当时国内盛传行思大和尚转世为日本国圣德皇太子,所以洞山提出此问。道膺见地高旷,心无俗染,他的回答,深得洞山嘉许。

  有一次,洞山问道膺:“今天一天你到哪儿去了?

  道膺说:“我到山里去看了看。

  洞山又问:“你认为选择哪座山住好呢?

  道膺说:“师父且说说,哪一座住着又不好呢?

  洞山笑着说:“如果这样,则天下之山都被你占完了。

  道膺说:“师父怎能这样说!

  洞山见道膺机锋敏捷,应答无穷,心中自是欢喜,但仍放心不下,话锋一紧,说:“如果这样,你是找到入门之路了。

  道膺坦诚地说:“哪有什么入门之路。

  洞山说:“如没有入门之路,你又怎么能到这儿来与老僧相见?”道膺说:“若有这入门之路,反倒与师父隔山隔水了。

  洞山见道膺机辩无碍,赞叹说:“再下些功夫,以后千千万万人

  都会拿你没法的!

  洞山深幽,洞山平日也常在山间走上一遭。恰好这道膺也好山水,自来这里之后,每日无不上山。如今师徒稔熟,上山也常结伴,边走边谈。

  此时已入夏,山中鸟啼蝉鸣,林木极茂。洞山与道膺转山归来,情意甚惬。正准备过一小溪,洞山问:“这水有多深?

  道膺回答说:“不湿。

  洞山故意责备说:“你怎么会是一个粗人呢?连话也不会答。

  道膺说:“如果弟子答得不对,就请师父开示。

  洞山说:“好,我来教你怎么回答。

  道膺问:“这水深多少?

  洞山答道:“不乾。”说完,师徒二人捧腹大笑。

  一次,洞山为大众举公案,讲的是南泉老和尚的故事:

  一位大法师到南泉山,南泉和尚问他:“法师近来讲什么经?”法师说:“我近来在讲《弥勒下生经》。”南泉和尚又问:“弥勒菩萨什么时候下生?”法师说:“弥勒菩萨现在兜率天天宫内院居住,要在将来才降临人世。”南泉和尚笑着对法师说:“如果这样,可是天上无弥勒,地上无弥勒了。

  洞山举了这则公案,问大众道:“为什么南泉和尚说天上无弥勒,地上无弥勒?

  这时道膺站了出来,问洞山:“为什么不去说,如果天上无弥勒,地上无弥勒,又是谁在这般安立名目?

  这一问,如同狮子之吼,把洞山连同所坐的禅床都一并震动起来,满堂僧众皆惊恐失色,不知缘由。

  洞山直了直腰,走下禅床,对道膺说:“道膺贤徒,真了不起。当年老僧在云岩也曾问过先师,直问得火炉震动。而今被你今天这一问,问得老僧通身汗流!

  僧众们对他俩的对答如听天书,根本不明其中的机趣,听到末后洞山如是之说,立即对道膺充满了崇敬之情。大家都在想:师父的禅法高深,我们连门坎都跨不进,道膺师兄居然能把老和尚问得通身汗流,不是菩萨转世,哪来这么大的功夫!

  这时道膺到洞山不过数月,进境竟如此之快,洞山见法有所继,心中自然欢喜。僧众们终于看见老和尚的禅法?非空中楼阁,道膺能悟,我辈又何尝不能悟。一时信心激增,上下齐力,把洞山道场办得热热烈烈。

  道膺见师父嘉许,僧众崇敬,心想:“我的禅修见地已有如此火候。俗话说:不是菩萨不坐山,未曾开悟不闭关。如今我何不在山上找块地方,试着闭闭关,也好再上层楼。”主意一定,便收拾行装,在洞山后的三峰顶上结庵而居,十天半月也难得下山一次。

  洞山却佯作不知。

  一日道膺下山来给洞山请安,洞山问他:“近来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人都见不着?

  道膺说:“禀师父,道膺近来在山上结庵清修。

  洞山说:“若去清修,无可非议,为什么连日不来赴斋?若不来赴斋,也该带些米面。我问伙房,你可是空手而去的。

  这时,道膺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说:“师父,如今我不须回来吃斋了。我在庵里清修,已感动了天神,他们每日都给我送有斋饭。上天之物,其美无比。师父,若能修行成功,真的是可以三界任遨?不知天神给师父送过斋饭没有?

  听到这里,洞山“刷”地一下变了脸。禅修深幽,内无我,外无物,原不应落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如今小有所得,感动天神供养,并非有什么过错,但贪恋心一起,骄慢心一升,那还了得!于是厉声喝道:“我原来以为你是个人物,殊不知还有如此低俗的见解,老僧为你脸红。你且回去,晚上再到这里来,我们好好理论理论!

  受到师父如此喝斥,道膺原本兴冲冲的情致,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淋到了脚,不觉打了个寒噤,低着头退了下去。

  晚上,道膺不敢再回山顶小庵,应师父之召,到了方丈。洞山端坐在禅床之上,见他进来,说:“你先坐下。”说毕,便沉默不语了。

  师徒二人相对坐了半晌,洞山突然唤了一声:“道膺!

  道膺回答说:“弟子在。

  洞山立即问道:“不思善,不思恶,是什么?

  道膺此时心身踊跃,言下大悟,说:“谢师父接引,弟子终于心明眼亮了。可否容弟子再去住庵?

  洞山眼光如电,紧紧地盯在道膺脸上,好一会,才说:“你自去吧。”道膺礼拜而退。

  第二天一早,道膺又独自上山,回到庵中,寂然宴坐。往日送供养的天神,居然看不见道膺在庵中,于是满山满谷地去寻。这样连寻三日,都未发现道膺的踪影。天神知道道膺禅修已臻化境,且不受其供养,也就悻悻而去,不再来了。这样一来,洞山与道膺在僧众心中就远远高于天神,洞山道场就更加兴旺。

  过了几天,洞山把道膺唤下山来,说:“据你的情由,也不须坐庵了。如今山上有千余僧众,为师已老,渐感劳累,你就代我领众,指导大家参禅吧。

  见师父如此器重,道膺不敢推辞,说:“弟子领命。”于是道膺就任禅堂班首,辅佐洞山指导僧众们参禅。

  两年后,洞山特许道膺住山开法,道膺为洪州云居山僧人迎入住持,就成了唐末著名的云居道膺禅师。洞山良价禅师虽然弟子众多,但其法脉流传至今的,唯有道膺禅师一系。在南宋时传入日本的曹洞宗,也是道膺禅师这一系。

  再说那道膺在云居山上,也的确不同凡响。一次,他上堂说法时,先举了洞山所说:“地狱未必苦,在这袈裟之下,一生之中,不能究明根本大事,才是真正的苦。”道膺接着对僧众说:“诸位,既出家为僧,十成去其九成,若有一成人能够成就,也就不算少了。若这一成之人能成就,我佛之门,岂不更为光彩。出家人不立此大志,平时只知行脚吃饭,念经诵佛,岂不惭愧。古德说:‘如想保任此事,须向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方有些子气息。’如果这件大事还没有究明,还须先去履践玄途。

  有一则公案,更使道膺的名头响彻天下丛林。原来云居山上有一老宿住庵清修,这老宿禅定功夫极深,机锋也十分敏捷,因此很受僧众尊敬。只是这老宿有一习惯,就是裸着身体,从不穿裤子。地方上难免有一些闲语,也引起云居山上僧众的不安。道膺住持云居山后,僧人们向他禀报了那老宿的事,道膺说:“竟有这等事?”便派侍者给那老宿送了一套衣物去。那知老宿拒而不受,说:“机心文饰,非修道者所为;自然天真,乃无上之情致。快走,我不用这东西,自有天与娘生的衣裤,且一生穿不尽!”侍者无言可对,只好将衣物带了回去。

  道膺于是再令侍者将衣物去,并对侍者说:“他若说自有天与娘生的衣裤时,你即问他:‘你老娘未生你时,你身上又穿的什么?’”侍者这一去,竟把那老宿问得哑口无言,不久坐化而去。火化时烧得不少舍利,又引起不少僧众的赞叹。

  道膺说:“火化得几粒舍利,有什么了不起,就是烧得八斛四斗,还不如当初下得一句转语好。

  洞山知道后,说:“龙生龙子,当初老僧问杀首座,如今道膺又问杀老宿。大众,须知此门中有向上之事!

  有一次,洞山问道膺:“历劫不得成佛的大阐提人作五逆之罪,孝养又何在?

  道膺说:“只有这样,才是孝养。

  洞山说:“这句话只有你能说得出。

  有僧不解,问:“为何犯五逆之罪才成孝养?”  

  道膺说:“只有这样,才彻头彻尾。
注释:

 ①佛教认为,众生若有杀父、杀母、杀阿罗汉,出佛身血,破坏僧团这五种行为,即称为犯五逆之作,不通忏悔,永世不得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