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芙电子烟:三朵玫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0 06:02:36

三朵玫瑰

作者: 麦家 2012-01-20 14:52:17 来源:南方周末

编者按春节的“春晚”或贺岁片味道,难免增加一些心态的浮躁;中国人传统的过年心理,也使一切其他事情变得轻飘——一切正事等过了年再说。

在这种法定的心理之下,想使春节的礼仪性出版物不致浮泛,那就来点不一样的东西:“在南方周末过年读小说”。希望它成为每年春节的一个安静的品种,一处低调的所在——当然,如此集束“炸弹”,自然效果不会真的低调——低调云云,是假。

在大多数人的热闹之余,也恰恰有在春节期间躲开喧嚣尘俗,于呼朋引类之外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人。有人偏偏在闹中取静。因之,南方周末的集束小说选择了和静以及静的人为伍,用静的艺术增添一点有质感的事体。

它们当然是一席精神年夜饭,以谍战小说闻名的麦家为南方周末订制了《三朵玫瑰》的短篇,也有悬疑意味;残雪得意地拿来了她的实验性的小说《垂直运动》;在云南养藏獒的东北作家洪峰的体验之作动物小说《小夫妻和大白熊》,还有台湾“老兵”桑品载先生的非虚构小说《相见时难别也难》——相信这种娱乐也不能“免俗”甚至“低俗”:会使你偷着乐,也许那是辛辣之后含泪的满足。 

秘密的经典

(何籽/图)

一般意义上的经典代表的都是昔日的荣耀或重要,它们在留下时间和历史的同时,也留下了很多人共同的利益和愿望,从而使它们成为一代又一代人成长的伙伴。所有成长起来的人都老了,后来又不可避免地死了,但他们忠实的伙伴却在时移境迁中越磨越亮,越老越壮。因此,它们不但属于我们的祖先,还将属于我们的子孙,子孙的子孙。它们变得像时间一样长生不老,又像空间一样辽阔无垠。它们是所有,也为所有的人所有。

现在我想换个角度来谈论经典,这种“经典”不是所有,也不为所有人所有。

朋友姓张,20年前,他是个数学课代表,和他们的数学老师,包括老师年轻的妻子有着良好的关系。20年前的10年前,他们老师跟当时很多人一样,被原来的单位和家庭抛弃,下放到他们中学。老师没有想到,从此他却开始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师生恋,一位比他年轻20岁的女生,浪漫又勇敢地做了他的妻子。除了耳朵有点背,我朋友觉得他们数学老师是无可挑剔的,来自“复旦”的学识,使他把他们班上的大部分学生都教成了数学天才。黄昏的校园里,他时常看到老师和他年轻的妻子并肩散步,他们远走的背影常常令他浮想联翩,梦想出自己将来的种种浪漫和幸福。

夏天来了,学校里空荡荡的,他怀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来和老师告别。师母告诉他,老师去县城了,他需要等待才能和老师告别。他从中午等到下午,又等到傍晚,他耐心的等待没有等到老师归来,却等到了一场大雨。雨,从傍晚突然地发作,来势凶猛,它的匆匆而来似乎预示它将匆匆而去。不料,它却迟迟不去,甚至越演越烈。他不知道这场疯狂暴雨将老师留在了县城的哪里,反正他是被这场该死的雨尴尬地搁在了老师家中。好在年轻的师母贤惠,没有表现出丝毫倦怠,多少令他些许安慰。看着渐厚的夜色和绝不收敛的雨势,师母决定将他安置在一张临时架设的钢丝床上。也许是钢丝的柔软,也许是雨夜的凉快,他很快进入了梦乡。利用他做梦的时间,一切都似乎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天空变得晴朗,师母变得无法让他继续酣睡……

像一根毛毛虫跌入了耳朵,他醒来,听到一个悲切的呜咽声缭绕不散。呜咽声把他从床上拉起来,牵到了师母房前。纱门是挡不住目光的,何况还半开着,他看见银色的月光在师母一颤一颤抽动的肩膀上如水荡漾。

师母在饮泣!

师母干嘛要哭?

他怯懦地喊道:“师母……师母……”不知是喊声太小,还是过分悲切,师母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无奈,他轻轻推开纱门,迈起脚步,入室,一边喊道:“师母……”一步;“师母……”又一步;“师母……”再一步。一声接一声,一步接一步……他没有觉得这样往前走,会走到师母的怀抱里去。但事实就是这样,当他走到师母背后时,她突然转身把他紧紧抱住了。

一个雨后的银色的夜晚,一个曾经浪漫和勇敢过的女人,就这样再次展露了她特有的浪漫和勇敢。但这次的浪漫和勇敢似乎远远超过了前次(对他老师的那次),以至把她自己都吓坏了,更不要说他。在他重新回到钢丝床上躺下后,她不知怎么地突然跪倒在他床前,要他发誓一切都没发生,或者说一切都在梦中。

但不管怎样,一切都已经发生。而且,也许是无法分摊给别人的缘故吧,这个银色的夜晚一直完整又牢固地盘踞在他心中,伴随他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白天和夜晚,一年又一年的成长。可以想象,对张朋友来说,这是一个神奇的夜晚。这个夜晚,他如同拾到了一笔不义之财,他将它秘密地存在银行里,多少年来他从未去用过它,但它却时时刻刻在“用”他,对他发生点点滴滴的作用。

我永远不会说我的这个张朋友是谁,但我要说,这个银色的夜晚对他来说就是经典。而且,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有这样的经典。与通常意义的经典相比,这些经典是个人的、秘密的,但除此外还有什么不一样呢?

致陌生女人

(何籽/图)

这是我以前军校的一个同学跟我说的。同学姓吕,福建龙岩人,普通话讲得不好,但人长得结实挺拔,鼻梁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十分讨人欢喜。他是我们同学中最早恋爱并结婚的,也是最早离婚的,迄今已离异三次,正在物色第四个老婆。他有车、有房、有地位,年纪不大不小,属于“钻石王老五”。我不担心他找不到中意的老婆,只担心他中意的时间能够保持多久。事不过三,他已经“过”了。我希望他这次找到的是终生伴侣,他却指责我“不开窍”。他说他18岁就已经开窍,遇到了一朵“玫瑰”,至今还在他心的深处幽幽散发着淡约的香气。下面是我根据他讲的转述的——

我是去广西河池走亲戚的,初次出门使我对这次孤独远行有着莫名的惧怕。火车到湖南衡阳时,我的神色一定变得十分慌张,因为我将在此地转车。晚上11点多钟,月台上人影稀落,我下得车来,甚至不知如何出站。出得站来,更不知如何办理转车手续。一位流动售货员看我手上捏的是至河池的通票,告诉我应去“那里”签票。我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的是昏暗的夜色。我往昏暗中走去,走进一条冷僻的小弄。走一会,我怀疑地退转回来,因为我简直不相信这小弄能带我去签票的地方。

刚回转两步,看见一个人影闪入小弄,橐橐地向我走来。昏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娇小的身材,甚至走路一冲一冲的样子,很像我一个表姐。我是决计要请教她的,所以一近身就主动向她打问。她看我一眼说,走吧,我也是去签票的。她带着我走,一边和我攀谈起来。她问我去哪,我说是哪。

那我们不是一路的,她说。

那我该去哪儿签票?我停下来,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她奇怪地看我一眼,笑道,你没坐过火车吧?签票都在一起的。

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第一次出门。她问我多大,我说十八。也许是安慰我,她说她在我这么大时也没出过门。她说一口标准普通话,声音柔软、明亮,在黑暗中,仿佛带着光芒和温度,跟我的表姐不一样。

出小弄,便看得到签票的窗口:没几个人在窗前。我们过去后,自觉地排了队。她让我排在前面,所以我先签了票。当她也签完票掉头要走时,突然看我还在一旁立着,便过来问我签的是哪趟车次。我将票递给她。她看看说,哟,是明天中午的,那你应该找个旅馆住一夜。

可……她嗫嚅道,你……不找旅馆?

她说,我马上就走,没必要找旅馆。

那,我……怎么办?我又嗫嚅起来。

我慌张无助的样子表明我不是非要缠着她,只是需要她帮助。她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带你去找一家旅馆。于是,我们又从小弄返回,穿过车站广场和马路,去找旅馆。7月的衡阳,暑热难当,广场和街头躺了很多人,原以为这样旅馆就会好找,结果找了两家都说没床位。第三家稍为上点档次的,说有个双人间,10块钱一个铺位。

行不行?

我咬咬牙说,行。

一进房间,我把东西一撂,准备送她回车站。她一边环视着房间,一边让我别着急,说还有两个小时呢。我们就坐下来,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起来。这时我们话明显多了,彼此也有几分亲切。不知怎么的,她说她女儿比我还大一岁,使我大为惊讶。我问她有多大。她说可能跟我母亲差不多。

一说年龄,果然是我母亲的同龄人。但她确实不像个四十多岁的人。

房间里没电扇,也没开水。聊着聊着,她突然起身出去,说去买点喝的。我说我去。她挡住我去路不准。一着急,我又犯傻地说,我有钱,并着急地摸索起口袋来。她突然格格笑起来,说:“我知道你有钱,但都是你父亲给的。”

当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多钟,商店大概都已打烊,我等了很久她都没回来,而我一天多来还没合过眼呢,等着等着便困得不行,倚在床上瞌睡起来。我并不允许自己睡死过去,但就是睡死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突然被什么惊醒了,我矇矇眬眬睁开眼,看到她正立在我床前,出神地望着我。

我也望着她,迷迷糊糊的。

忽然,她俯下身,对我说:“我要走了,小伙子,再见。”

不知怎么的,她双手像梦一样伸过来,捧住我脸,用力地亲吻着我嘴。我没有反抗,也没有响应,只是睁大眼望着她。后来,她把嘴凑到我耳边轻轻说:“你很可爱,小伙子,如果你觉得我刚才这样不好,就对不起了。”接着又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说,“这是表示对不起的。”说完,风一样刮走了。

如果我当即追出去,一定可以追上她,但我没有,只是一动不动地、丧魂落魄地瘫坐在床上,像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吓坏了,或是被这从未有过的两个吻弄晕了。当我终于鼓足勇气追出去,她已全然不知去向,好像从未有过她。我在旅馆门前空前虚弱地溜达一会,悻悻地回到房间,猛然见到床头柜上摆满了一牙牙的西瓜。我将它们一一进行拼凑,很容易就拼成了一个完整的瓜。我抚摸着瓜,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不一会就感到手上湿乎乎的,却不知是瓜流出的汁,还是我感动滴落的泪。

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依然不知她是何许人,姓甚名谁。我记得她说过,她爱人是谁,这是当时福建省人民广播电台一个几乎家喻户晓的音乐节目主持人。我曾想根据这一线索去寻找她,去真正认识她一下。但终因犹豫不决,也许是害怕,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至今也没有去找过。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不知道她还是不是那个主持人的爱人。过去了那么多年,我甚至已记不得她的长相和声音,但那用力的一吻却常常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

仿佛两个幽灵

(何籽/图)

有些男人在一起喜欢谈论各自的艳遇,和那些喜欢谈论钱财名位的男人比,我更喜欢前面那些男人。我知道,他们谈的不一定都是事实,但虚构的艳遇故事对我依然具有十足的吸引力,只是不知道对别人是不是同样具有魅力。为保险起见,我决定放弃所有道听途说,来说一段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当然是艳遇方面的),我想只有这样,我才敢保证它绝对是真实的。

事情是这样的:

十年前,我在首都北京求艺时,经常伙同有良好居室的男士张罗一些家庭Party。迷离的灯光,迷离的音乐,还有更多迷离的东西,常常使女人们都变得迷离不堪。我深有体会地想,在这种地方,没有哪个女人是不可以追逐的。说老实话,我们迎来的女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而且还在源源不绝地增多,几乎每一个Party上都可以看到一两张陌生的面孔。

冬天的时候,一个三流女歌手为我们大伙带来了一位姑娘,她穿一身黑,越发衬托了她牛奶一般的细皮嫩肉:她无可挑剔的姿色令在座的其他女人都黯然失色。除了姣好的姿色外,给我们印像深刻的是她那种宁静而矜持的神情。这种神情使她看起来像个淑女。

淑女到这儿来干什么呢?

她确实没干什么,我们大呼大叫地喝酒,调笑,打闹,一个诗人和女画家甚至就在她身边喝上了“嘴中酒”(就是把酒含在嘴里又灌给另一张嘴),喝得大伙群情激扬,惟独毗邻的她,视而不见,声色不动,像个规矩的仆人。有人好心敬她酒,她总是彬彬有礼地拒绝。她不知道彬彬有礼在这里并不是受赞赏的风度,而是遭痛斥的垃圾。时过境迁,一个在其他餐桌上可能成为众星捧月的倩女丽人,在这张饭桌上已变得分文不值。

就这样,她很快离席而去,到客厅里独自听起了“随身听”。当我们酒足兴起,拥到客厅,打开迷离的灯光和音乐准备起舞时,她又像个影子一样不见了。所有男的,包括女的,都指责歌手带来了这么个“东西”:一个我们对岸的人。

歌手向我们连连致歉的同时也据理力争:谁都有启蒙的时候,关键就看你们去怎么调教她。她说得一点没错,但这里的人也许都是急功近利者。我没有看到谁去调教她,大家沉醉在眼前的迷离中,似乎都忘记了她还在这屋子的某个角落。不过,也许很快就会离开。我相信,如果她要走,这里没有谁会挽留她的。

第二回合舞曲开始时,我被轮空撂在一边,无聊中我想起这屋子里还有个女人,也许有点烫手,但我想只要自己不去碰她又怎么会烫着呢。在卧室的阳台上,我找到了她,她正倚靠在阳台上眺望远处,臀部撅起的样子十分性感。

你是一个人吗?我无话找话说。

她回过头来,看了看我,浅浅笑道,如果你不把自己当个人,我就是一个人。

她的笑和调侃使我感到意外,也感到亲近。我说,这话应该我来说。

为什么?她显得很认真地。

我说,因为今天晚上你沉默不语的样子很不像个人。

像什么?

像天使。

她突然格格格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你这是在讨好我吗?你是不是经常这样讨好女人?

我说,今天晚上还是第一次。

这么说我很荣幸哦,她落落大方地说,需要我感谢吗?

我说,你打算怎么感谢我?

她说,你想我怎么感谢你?

黑暗中,我觉得我不是在跟饭桌上的那个淑女在一起。我向她逼近一步,告诉我,你是谁?她没有往后退,只是换了个姿势说,为什么我要告诉你?她这个姿势让我感到她除了臀部之外的性感,比如她饱满的胸、无所谓的样子。我故意压低声音说,因为你吸引了我。是吗?她笑着问我,那么你说,我有什么吸引了你?我想了想,决定试探她一下。

我说,我有两种说的方式,需要你自己选择。

哪两种?她做出讨教的样子。

我看她一点不畏惧我的进攻,那么我干嘛不进攻呢。我闪烁其词地对她说,一种是像文明人一样用语言来说,一种是像原始人一样不用语言,因为原始人还没有发明语言。你希望我做文明人还是原始人?

嗯——她沉吟道,这就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一下抓住她手,对不起,我可能是个原始人。说着,我亲了一下她的手背,你看,原始人就是这么说话的,你听到什么了?

她礼貌地抽回手,耸了耸肩膀说,我听到一个原始人在滔滔不绝地说,你可能是个伪造的原始人吧。

你是希望我什么都不要说?

你还想说吗?

这时候,我没什么犹豫的,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对着她耳朵悄悄说道,从现在开始,我要做个真的原始人,什么也不说了,好吗?

她跟我一样悄悄地说,可我怎么还听到有人在说话啊。

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用她的嘴堵住了我的嘴。她的唇柔软又温暖。

谁也想不到,这个Party最精彩的内容就发生在阳台上。从亲她的手到后来的一切,我感觉,如果说她是一杯牛奶,我就是一桶水,她是那么默然又温存地顺从着我对她的一点点吞没,使我彻头彻尾领会到了什么叫艳福,什么叫奇遇。

现在我知道了,她不是我们对岸的人,她就在我们中间,随时等待着你去引诱。和我们经验中的这种女人不同的是,她没有把等待暴露在声色中,她的等待像“没有”一样默默无息,看不见,感觉不到,只有当你着手去引诱她时,才发现什么引诱都是多余的,隐秘的等待使她变得比你自己还要热烈,还要慷慨大方。和那些咋咋呼呼地希望你去引诱的女人相比,她要更显得庄重而神秘,因而也显得更为刺激有味,甚至回味无穷。

这个神奇的女人似乎决计要对我神奇到底,她到分手时都不肯告诉我她的任何什么,包括姓氏。她也不要我的什么。我以为她是后悔了,问她,你恨我吗?她说了一个“No”,然后这样开导我说:“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两个无名无姓的人,就像两个幽灵,以后不可能再有这种美妙了,所以我们还是不要有以后的好。”说着笑笑,像要上来跟我吻别,其实是转身而去,跟我永别了。

我敢肯定,我们分手时连个“再见”也没说。

冬天一个接着一个地过去,我把这个冬天的这个夜晚想了又想,以至我都糊涂我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我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