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声学模型:花间幽草---另类的唐诗品读(五)江湖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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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间幽草---另类的唐诗品读

 

                            作者:S江湖夜雨S

            



三十七
  卷799_8 【同夫游秦】
  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
  
  这首诗从题目上看就是一名女子所作,因为有“同夫”二字。味其诗意,此女子也非娇滴滴地整天就会粘着老公哭闹的那种。说来大唐时的女子这种类型的本就不多,而这位女子更是出语慷慨:“路扫饥寒迹”,虽身处饥寒之中,却执着前行,把一路饥寒留在身后,似乎在说只要走过这条长路就可以扫去饥寒潦落的窘境。“天哀志气人”--上天也会可怜有志的贫士;“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更是表明该女子下定决心,陪着贫困窘迫,一无所有的老公一起走。这位女子确实来历不凡,她乃是将门虎女,叫王韫秀。
  王韫秀的父亲是大将王忠嗣。有的朋友可能对王忠嗣并不是太熟悉,但如细看史书,王忠嗣却是盛唐时颇具威名的大将,像哥舒翰等后来赫赫有名的人物,当时还都是他帐下的偏将、牙将呢。王忠嗣的父亲也是将军,在和吐蕃作战中牺牲。王忠嗣当时才九岁,作为“烈士遗孤”收养在宫中,深得玄宗喜欢。开元十一年后,玄宗委以重任,让他带兵镇守边关。王忠嗣也不负所望,立下奇功无数。天宝元年,王忠嗣与奚人和契丹人的联合部队在桑乾河大战。契丹和奚人这些野蛮民族的战斗力何等凶悍,却被王忠嗣打得大败,契丹可汗几乎被打成光杆司令,不久就被手下杀死,吓得契丹几十年内不敢叛唐。王忠嗣还曾大破吐蕃军于青海等地,并彻底击溃吐蕃的盟友吐谷浑,所谓“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就是说的这件事情。王忠嗣曾一人兼任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万里边疆,半个大唐,几乎所有的精兵猛将都在他手中。据说四镇总兵力达26万多人,而且这26万人都是百战精兵,是大唐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不过“人无千日好”,后来唐玄宗对他有所疑忌,将他贬斥。王忠嗣犹愤中突然发病暴死。
  王韫秀所嫁的老公是元载。就是上一篇中提到的那个权臣元载。元载一开始是个穷书生,寄食在老丈人家里。于是王韫秀的娘家人包括姐妹们都酸言冷语地来挖苦这对夫妻。时间一长,元载当然呆不住了,就赋诗和王韫秀作别,要离开她家,去长安求功名。元载说:“年来谁不厌龙钟(这里龙钟是潦倒的意思),虽在侯门似不容”。王韫秀见此情景,也决心离开娘家,宁愿和元载一块受穷,所以就写了上面那首诗言志。
  元载夫妻“携手入西秦”以后,因元载学问超群,很快得到皇帝的器重,不久就超升为宰相。王韫秀非常得意地又写了首诗讽刺那些当年看不起自己老公的娘家人:
  卷799_9 【夫入相寄姨妹(载拜相,韫秀衔宿恨,寄姨妹)】
  相国已随麟阁贵,家风第一右丞诗。笄年解笑鸣机妇,耻见苏秦富贵时。
  
  诗中以苏秦为例(苏秦当年穷困时,嫂子等人都看不起他)非常痛快地嘲弄了那些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之辈。元载当了宰相后,王韫秀老家的娘家人还厚着脸皮来“道贺”,正好碰得当时天晴,元载的相府里的下人将家里锦袍绣服都拿出来熏香曝晒一番。王韫秀毫不留情面地对那些亲戚说:“谁能料想到当年要饭花子似的我们夫妻,现在还能有点遮形盖体的粗衣?”说是粗衣,其实华贵得不得了,王韫秀故意这样说罢了。亲戚们知道王韫秀话中有刺,当时唐朝人远没有后世脸皮厚,于是这些亲戚脸红脖子粗,纷纷灰溜溜地走了。王韫秀是个心意决绝的女人,她经常分衣服首饰等钱财给他人,但那些早年蔑视过她的娘家人,她记恨一辈子,一个铜子也不给。
  然而,男人有钱就变坏,元载当了宰相后,渐渐贪赃纳贿,生活奢侈。元载在自己的府第中造了一个“芸辉堂”,之所以叫“芸辉堂”,因于阗国出产一种叫芸辉的香草,这种草既香又洁白如玉,入土也不朽烂,元载命人把这种草捣成碎屑,当涂料刷墙壁。又用沉香木作梁栋,金银打造门窗。堂中摆设的是原为杨国忠所有的屏风,上面刻着很多前代美女,镶以玳瑁水晶,缨络也是珍珠穿成,华贵不可言。
  元载还有紫绡帐这样的宝贝,据说是南蛮酋长所贡,用绞绡制作,此帐既轻又薄,但就算在寒风凛洌的冬日,冷风也吹不进帐子里;而在盛夏酷暑时,帐子里却自然清凉。比现在的空调还管来。元载还在芸辉堂前,
  修造了一座水池,用玛瑙和宝石垒砌池塘的堤岸。另有一把龙须拂尘,颜色如熟透的桑椹一样作紫红色,这拂尘长约三尺,削水晶石作尘柄,雕刻红宝石作环钮。刮风下雨时,或者在水边沾湿后,就光彩摇动,拂尘上的龙髯也仿佛发怒般立起来。元载的宝物还有很多,实在是不可胜数。
  元载不但家中装修得非常豪华,还沉溺于女色。他有一个宠姬叫薛瑶英,据说连西施、绿珠、赵飞燕等古时的著名美女都不如她。该美眉和香妃一样,身体自然芳香,被元载纳为妾后,卧的是金丝帐,铺的是不沾尘的褥子。这件“却尘褥”出自勾丽国,据说是用却尘兽毛制作的,殷红色,异常光亮柔软。薛瑶英体瘦身轻,元载特意给她弄来龙绡织成的衣服。这衣服非常轻,也就二三两重,折起来握在掌中不满一把。元载还弄来很多倡优,表演非常下流的色情游戏,父子族人都津津有味地观看,不以为耻。
  王韫秀对元载后来的做法也是非常不满意的,她有诗劝过元载不要沉迷于玩乐,而疏远了正事:
  卷799_10 【喻夫阻客】王韫秀
  楚竹燕歌动画梁,春兰重换舞衣裳。公孙开阁招嘉客,知道浮荣不久长。
  
  在声色充耳悦目,酒气香风弥漫的氛围中,王韫秀却清醒地“知道浮荣不久长”。她虽然暗自担心,也劝过元载,但这时的元载如何能听得进去?说来元载虽然有贪赃受贿之行为,但对于铲除鱼朝恩、诛杀李辅国等太监,调兵遣将防范吐蕃等方面还是有功劳的。后来杜牧有名的《河湟》一诗中就说:“元载相公曾借箸”(借箸意思是筹划),如果按元载的意见,河湟一带就不会轻易落入吐蕃之手,唐朝的安全系数也大得多。
  然而,有道是“财大祸也大”,处于权势巅峰的元载,实在是太骄横狂妄了。从古至今,一个官场,一个股市,都是凶险万分。“伴君如伴虎”,老虎虽有打盹的时候,但它一睁眼就要吃人的。元载当年执迷不悟,据说皇帝曾多次对他敲边鼓,提醒他注意。但是元载置之不理。对于元载这些行为,他的贤妻王韫秀是知道的,但是她现在也管不住元载了。元载终于惹得皇上讨厌,唐代宗以元载“夜醮图为不规”(夜里请道士作法)为罪名,命左金吾将军吴凑在政事堂这样的办公场所把元载揪出来逮捕。经审讯,给元载定罪,满门抄斩,赐元载自尽。元载向主刑的人请求速死,主刑的人可能也和元载有仇,脱了一只臭袜子塞住他的嘴,然后将其勒死。元载的儿子伯和、仲武、季能等都被杀。元载被抄家后,抄出金银珠宝、庄园田产无数自不用多说,比较奇特的是他家中有胡椒八百石。
  我们今天,胡椒并非稀罕之物,也就是陈偑斯小品中那种爱沾小便宜的人,往馄饨碗里拚命倒点罢了。但在唐时,胡椒都是进口货,要远道从印度、南洋等地运来,因此价值不菲。玩过《大航海时代》游戏的朋友都知道,贩香料是非常赚钱的。达伽马之类的当年满载黄金、香料,这香料就是胡椒、大小茴香之类的调料,在当时都是贵重之物。不过元载也实在太贪婪了,八百石胡椒,换成我们熟悉的计量单位,就是六十多吨。元载就是开个全大唐的香料连锁店这些仓储也足够啦。当然元载并不是想开杂货店,胡椒既是珍贵之物,又方便保存,收藏起来就是一种硬通货,就是财富。
  然而,正所谓“良田万顷、日食三升;广厦万间、夜眠八尺”,元载活上八百年,也未必能消费得了这四、五辆斯太尔载重汽车才能拉完的胡椒。然而,一旦获罪受刑,塞口的却只有一只臭袜子。宋代文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一书中感叹道:“臭袜终须来塞口,枉收八百斛胡椒”。是啊,“受恩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但大多数人都是“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这就是人性中的贪婪吧。
  按唐律,元载家的妻女并不处斩,要没入宫中作粗活。但王韫秀却不愿意再苟活偷生,她说:“王家十二娘子,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死亦幸矣,坚不从命!”这句话当真凛然有丈夫气,正像汉代大将军李广当年一样,慷慨言道:“我和匈奴大小七十多战,现在也六十多岁了,犯不着再到公堂上受刀笔小吏的污辱!”说完李广奋然自刎而死。王韫秀虽是女子,但气度不逊于李广。她坚持不屈,于是被官府笞杖齐下,活活打死。然而元载的宠姬薛瑶英等,却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成了别人家的老婆。从王韫秀留下这仅存的三首诗看,她是个才高志大、敢爱敢恨而又明达世事的烈女子,比她的老公元载强多了。

三十八
  卷899_16 【杨柳枝】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这首诗也是一位女子所作。只可惜历史上没有留下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柳。文章里一般把她叫做“柳氏”。她原来是长安城中一位叫李生的宠姬,一次酒席宴间柳美眉看到了有“大历十才子”之称的韩翃。两人眉目转情,秋波暗送。好在柳美眉碰到的主人比较大方,不像步飞烟的主人那样暴戾。李生不但没有生气了,反而有意成全他们,他欣赏韩翃的才气,于是索性把柳美眉送给了韩翃,同时还送了三十万钱作喜礼。看来人家唐朝就是尊重诗人,诗写的好居然能让富豪们又送美女又送钱,现在哪里有这等好事?
  然而,韩、柳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甜蜜生活没有过多久,韩翃是男人,要出门干事业,于是他把柳氏留在了长安。就在这时,安史之乱发生了。安禄山的贼兵攻入了长安,一时山河破碎,兵荒马乱,韩翃投在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帐下,一时间也无法去寻找柳氏。柳氏天姿国色,非常出众,她害怕被安禄山贼兵污辱,于是剪去头发,涂黑了脸,寄居在尼姑庙里。
  后来安史之贼初平,天下略为安定,韩翃于是派人去寻找柳氏。他让人拿着一个绸子做的袋子,里面装了碎金,并写了这样一首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这人千方百计地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柳氏。柳氏捧金大哭,当时就写了本篇这首诗作答复。
  韩翃听到柳氏的下落,十分高兴。但就在这时回纥蕃将沙吒利,听说了这件事,这小子一看柳氏还真是个妩媚无双的绝代佳人,就把柳氏抢到自己府里去了。唐朝平安史之乱时,曾借回纥兵助战,这些回纥蛮兵虽然战斗力不弱,但抢掠起女人财宝来也是饿狼一般凶悍。史家评曰:“肃宗用回纥矣……所谓引外祸平内乱者也。夷狄资悍贪,人外而兽内,惟剽夺是视。”柳氏被抢,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不幸女子中的一个缩影罢了。
  当韩翃去迎接柳氏时,柳氏已经不见了。韩翃惆怅叹息,却也无可奈何。偶尔一天,在龙首冈,见一辆牛车经过,后面两个丫环跟随。车里有一女子轻声说:“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这时,车边的丫环悄悄告诉韩翃,车中正是柳氏,她被番将沙吒利抢去了。柳氏用薄绸系了一个玉盒,玉盒中装着香膏,从车中探出手来交给韩翊,说:“我们从此永别了,愿你留做个纪念。”韩翃接过来,强忍着答应,心如刀绞,他目送着牛车远去,站立良久,仿佛自己的一颗心都被牛车辗碎,化做了尘土。
  韩翃失魂落魄地回去后,同僚淄青诸将正饮酒欢宴,韩翊哪有心思喝酒啊,坐在那里哭丧着脸。在座的有个虞候叫许俊的,他询问了此事的原故后,拍案而起,他让韩翃写了一封信,然后跨上战马,拿了弓箭就直奔沙吒利的宅第。许俊并非一勇之夫,他知道沙老粗勇猛过人,手下又有不少亲兵。硬拚难有胜算。于是他在门前等候机会。老沙是蛮人野性,哪里会整天闷在府里?出门打猎是天天要去的。正好这时老沙又要出门打猎去了,许俊瞅准老沙带着狗、架着鹰走远了,就冒充是老沙的手下,骑着快马慌慌忙忙地冲到沙府门口说:“不好了,将军中风晕倒了,快请夫人去看视!”卫兵信以为真,也不敢拦他。许俊到了府中见到柳氏,将书信给她一看,柳氏登时明白。于是许俊将她带上马,快马加鞭,一下子就跑到韩翃所在的军中大营。这时候酒宴还没有结束呐,许俊这手,当真够“俊”的,比之“温酒斩华雄”,也不逊色。柳氏与韩翊“执手涕泣”,场面甚是感人。
  韩翃的“老板”--平卢节度使侯希逸也夸许俊说:“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意思是说,这像我当年能干出来的事,现在许俊也能干得这样漂亮啊!侯希逸怕沙吒利不会就此罢休,所以又上表朝廷,弹劾沙老粗抢人妻子的行为。但朝廷惧怕老沙这些蕃将,也不敢过于怪罪,下诏书令柳氏还归韩翃,赐钱二百万给沙吒利作补偿。老沙抢人妻子,却还得到赏钱,可见唐室当时已威望大减,对于群胡蛮族,不敢得罪。
  韩翃和柳氏后来过上了幸福平静的生活,韩翃后来不断升官,一直作到中书舍人(正五品以上,掌诏令、侍从、宣旨、慰劳等事)。 
  从这个故事中,还有两点值得注意的:一是大唐时的人确实豪放侠义,气概轩昂。像许俊这样敢做敢当,有勇有谋的好汉,后世中却极为少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的豪迈气度,正是盛唐精神的体现。二是在唐时,男人们“处女情结”和“贞节观”并不严重,虽然韩翃诗中也有“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这样的句子,柳氏答诗里也说“纵使君来岂堪折”,但韩翃也没有真的嫌弃柳氏。唐时并不像后世那样对女人“失身”的问题看得那样重。像宁王花钱买了饼师的妻子后,因王维写的《息夫人》一诗而将她还给其丈夫,她老公也欢欢喜喜地又领回去了。就算是皇帝,李治捡的是他老爹的女子--武则天,李隆基拾的是他儿子的女人--杨玉环,都不是“处女”。所以像《西游记》说的唐僧他妈小姐和贼人刘洪过了十几年,后来唐僧他爹复活,小姐的结局却只好是“毕竟从容自尽”。好像女人一旦失身,就只有死了才算干净。这样的思路根本就不是唐代的精神。唐代美眉似乎比现在还要开放,才不拿这个当一回事呐。

  

三十八
  卷899_16 【杨柳枝】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这首诗也是一位女子所作。只可惜历史上没有留下她的名字,只知道她姓柳。文章里一般把她叫做“柳氏”。她原来是长安城中一位叫李生的宠姬,一次酒席宴间柳美眉看到了有“大历十才子”之称的韩翃。两人眉目转情,秋波暗送。好在柳美眉碰到的主人比较大方,不像步飞烟的主人那样暴戾。李生不但没有生气了,反而有意成全他们,他欣赏韩翃的才气,于是索性把柳美眉送给了韩翃,同时还送了三十万钱作喜礼。看来人家唐朝就是尊重诗人,诗写的好居然能让富豪们又送美女又送钱,现在哪里有这等好事?
  然而,韩、柳二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甜蜜生活没有过多久,韩翃是男人,要出门干事业,于是他把柳氏留在了长安。就在这时,安史之乱发生了。安禄山的贼兵攻入了长安,一时山河破碎,兵荒马乱,韩翃投在平卢节度使侯希逸帐下,一时间也无法去寻找柳氏。柳氏天姿国色,非常出众,她害怕被安禄山贼兵污辱,于是剪去头发,涂黑了脸,寄居在尼姑庙里。
  后来安史之贼初平,天下略为安定,韩翃于是派人去寻找柳氏。他让人拿着一个绸子做的袋子,里面装了碎金,并写了这样一首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这人千方百计地四处打听,终于找到了柳氏。柳氏捧金大哭,当时就写了本篇这首诗作答复。
  韩翃听到柳氏的下落,十分高兴。但就在这时回纥蕃将沙吒利,听说了这件事,这小子一看柳氏还真是个妩媚无双的绝代佳人,就把柳氏抢到自己府里去了。唐朝平安史之乱时,曾借回纥兵助战,这些回纥蛮兵虽然战斗力不弱,但抢掠起女人财宝来也是饿狼一般凶悍。史家评曰:“肃宗用回纥矣……所谓引外祸平内乱者也。夷狄资悍贪,人外而兽内,惟剽夺是视。”柳氏被抢,只不过是千千万万不幸女子中的一个缩影罢了。
  当韩翃去迎接柳氏时,柳氏已经不见了。韩翃惆怅叹息,却也无可奈何。偶尔一天,在龙首冈,见一辆牛车经过,后面两个丫环跟随。车里有一女子轻声说:“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这时,车边的丫环悄悄告诉韩翃,车中正是柳氏,她被番将沙吒利抢去了。柳氏用薄绸系了一个玉盒,玉盒中装着香膏,从车中探出手来交给韩翊,说:“我们从此永别了,愿你留做个纪念。”韩翃接过来,强忍着答应,心如刀绞,他目送着牛车远去,站立良久,仿佛自己的一颗心都被牛车辗碎,化做了尘土。
  韩翃失魂落魄地回去后,同僚淄青诸将正饮酒欢宴,韩翊哪有心思喝酒啊,坐在那里哭丧着脸。在座的有个虞候叫许俊的,他询问了此事的原故后,拍案而起,他让韩翃写了一封信,然后跨上战马,拿了弓箭就直奔沙吒利的宅第。许俊并非一勇之夫,他知道沙老粗勇猛过人,手下又有不少亲兵。硬拚难有胜算。于是他在门前等候机会。老沙是蛮人野性,哪里会整天闷在府里?出门打猎是天天要去的。正好这时老沙又要出门打猎去了,许俊瞅准老沙带着狗、架着鹰走远了,就冒充是老沙的手下,骑着快马慌慌忙忙地冲到沙府门口说:“不好了,将军中风晕倒了,快请夫人去看视!”卫兵信以为真,也不敢拦他。许俊到了府中见到柳氏,将书信给她一看,柳氏登时明白。于是许俊将她带上马,快马加鞭,一下子就跑到韩翃所在的军中大营。这时候酒宴还没有结束呐,许俊这手,当真够“俊”的,比之“温酒斩华雄”,也不逊色。柳氏与韩翊“执手涕泣”,场面甚是感人。
  韩翃的“老板”--平卢节度使侯希逸也夸许俊说:“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意思是说,这像我当年能干出来的事,现在许俊也能干得这样漂亮啊!侯希逸怕沙吒利不会就此罢休,所以又上表朝廷,弹劾沙老粗抢人妻子的行为。但朝廷惧怕老沙这些蕃将,也不敢过于怪罪,下诏书令柳氏还归韩翃,赐钱二百万给沙吒利作补偿。老沙抢人妻子,却还得到赏钱,可见唐室当时已威望大减,对于群胡蛮族,不敢得罪。
  韩翃和柳氏后来过上了幸福平静的生活,韩翃后来不断升官,一直作到中书舍人(正五品以上,掌诏令、侍从、宣旨、慰劳等事)。 
  从这个故事中,还有两点值得注意的:一是大唐时的人确实豪放侠义,气概轩昂。像许俊这样敢做敢当,有勇有谋的好汉,后世中却极为少见。“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的豪迈气度,正是盛唐精神的体现。二是在唐时,男人们“处女情结”和“贞节观”并不严重,虽然韩翃诗中也有“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这样的句子,柳氏答诗里也说“纵使君来岂堪折”,但韩翃也没有真的嫌弃柳氏。唐时并不像后世那样对女人“失身”的问题看得那样重。像宁王花钱买了饼师的妻子后,因王维写的《息夫人》一诗而将她还给其丈夫,她老公也欢欢喜喜地又领回去了。就算是皇帝,李治捡的是他老爹的女子--武则天,李隆基拾的是他儿子的女人--杨玉环,都不是“处女”。所以像《西游记》说的唐僧他妈小姐和贼人刘洪过了十几年,后来唐僧他爹复活,小姐的结局却只好是“毕竟从容自尽”。好像女人一旦失身,就只有死了才算干净。这样的思路根本就不是唐代的精神。唐代美眉似乎比现在还要开放,才不拿这个当一回事呐。
  

三十九
  卷286_1 【赠郭驸马(郭令公子暧尚升平公主令于席上成此诗)】
  (其一)
  
   青春都尉①最风流,二十功成便拜侯。金距斗鸡过上苑②,玉鞭骑马出长楸③。
   熏香荀令偏怜少④,傅粉何郎不解愁⑤。日暮吹箫杨柳陌,路人遥指凤凰楼。
  
  这首诗的作者是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端。李端风度翩翩,才情过人。但生性淡泊,不耐世俗。他于大历五年就考中了进士。但一直没有做过什么大官,从九品的校书郎熬了一生,最后才是个杭州司马。我们知道,像白居易他们因事被贬,最低迷时才是江州司马这样的官。而这六品的小官却是李端一生仕途的顶峰。正如李端自己写的诗中所叹的那样:“芭蕉高自折,荷叶大先沉”。才气太高,有时却不宜当官。
  李端一生好诗名句不少,打开李端的诗集,迎面而来的是满怀的清气,纵横的才情。像什么“落日见秋草,暮年逢故人”、“抱琴看鹤去,枕石待云归”等都是极佳的好句。李端还对女儿家情怀摹写的极为细致,像他有诗写小女孩拜新月:“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短短四句,娇嫩少女盈盈含羞之态全出。这首“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灯未灭梦难成。披衣更向门前望,不忿朝来鹊喜声”,则又对独居少妇闺中的寂寞之情描画得维妙维肖。上面两首诗《唐诗鉴赏词典》中都有,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们避熟就生,选李端这首诗,还是为了说一下此诗前前后后的故事。诗中的郭驸马名郭暖,是郭子仪的第六个儿子。郭子仪乃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功臣,唐室能起死回生,郭子仪功不可没。网上曾流传这样一付对联:“安史之乱,郭破虏,李莫愁”,嵌入了金庸小说中的人名,这郭破虏之郭指的就是郭子仪,李莫愁之李就是指李唐。唐代宗对郭家十分恩宠,特地将女儿升平公主嫁给了郭暖。
  说起郭暖和升平公主,又有一段故事。戏剧《打金枝》中所说的故事,正是发生在他两口子身上。在戏剧中说是郭暖打了公主一巴掌,其实查《资治通鉴》上的原文,根本没有写打公主一说,只是吵架而已。矛盾起因是这样的,当时规矩就是公主与臣子结婚,那叫下嫁。唐制规定,公主下嫁,不拜公婆。所以,升平公主自打结婚那天,也没给郭子仪老夫妇俩磕头行礼过。这天郭子仪过寿,郭暖想让公主去拜寿,公主不肯。郭暖气头上说了句,别以为你老爸是皇上就这样牛,要是没有我们郭家你们李家指不定还坐不坐得住皇位呢。公主一听火了,带上贴身丫环马上回宫哭诉告状。这边郭子仪也慌了神,听说郭小六不知天高地厚说了这种话,连忙将他捆了带进宫中请罪。郭暖这话,要是传到个阴损的皇帝如朱元璋之类的耳中,那可是要有塌天大祸的。好在唐代宗比较宽容,并不追究此事,反而亲热地和郭子仪聊了回家常,说这是他们小夫妻的私事,咱做长辈的不用管--“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即便如此,回家郭子仪依然大棍子侍侯了郭暖一顿。
  郭暖挨了这顿揍,估计以后再也不敢惹公主老婆生气了。但虽然郭暖进了怕老婆一族,但高官厚禄还是少不了他的。本篇这首诗就是在郭暖加官后,大排宴席中写的。说来这首诗,虽然是应景之作,并无真情实感在其中。但通过描写在宫中“金距斗鸡”、宫前“玉鞭骑马”的情形,把郭暖倍受荣宠、春风得意的神态描绘得相当生动,“杨柳陌”、“凤凰楼”(暗用吹箫引凤典故)之类的词,更是显得余韵无穷。依然体现了李端过人的才气。因此公主和郭暖听了十分欢喜,举座也都赞叹不已。但这时同是大历十才子的钱起心中酸溜溜地不舒服,他站起来说:“这必是李端早就准备好的诗,这样,让他以我的姓--“钱”字为韵脚,再做一首看看。”结果李端不假思索,须臾之间,就又吟出一首七律:
  卷286_1 【赠郭驸马(郭令公子暧尚升平公主令于席上成此诗)】
  
  (其二)
  方塘似镜草芊芊,初月如钩未上弦。新开金埒看调马,旧赐铜山许铸钱。
  杨柳入楼吹玉笛,芙蓉出水妒花钿。今朝都尉如相顾,原脱长裾学少年。
  
  此诗以“钱”作韵脚,虽然用了邓通(汉文帝的同性恋男宠,后来失宠后被饿死)这个典故,有点不吉利,最后那句“原脱长裾学少年”,意思是愿意和郭暖的奴仆一样鞍前马后地效劳,也有点不顾身份,屈身奉迎的意思。但是总体来说,诗的意境还是不错的。短短地时间内顺口就能吟出这样一首七律来,钱起等都自叹弗如。公主和郭暖大喜,重重地赏了不少金帛。
  不过赏赐金帛,只是小CASE。李端在郭驸马府中赚到的可不单是钱,而且还赚到过一个美眉。《琅寰记》中说,又有一次郭暖开宴会时,有一个家姬镜儿出来待客,姿色绝代,且弹得一手好筝。李端当时也在座,这个镜儿看李端风流潇洒,立刻爱上了她,李端也对她有意思,两人眉来眼去的。郭暖瞧在眼里,他却没有生气,反而说:“李生能以弹筝为题,赋诗娱客,吾当不惜此女。”李端当时就吟道:“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郭暖听了,大声赞赏。当场将镜儿赠与李端,并把桌子上所有的金银酒器都让他俩拿去作为嫁资。李端用来赚老婆的这诗,《唐诗鉴赏词典》选有,此处不详解。从艺术性上来说,确实比《赠郭驸马》那两首诗更出色,毕竟这是李端的真情实感,可见,“诗有别材,非关文也”,关乎什么?“情”也。
  江湖夜雨猜想郭暖如此大方地将镜儿送给李端,恐怕也另有隐情。唐朝公主个个凶悍,郭暖自从挨了大棍子以后,恐怕见了升平公主也十分畏惧,镜儿就算在他身边,恐怕他也只能“馋涎落肚里”,干脆送给李端得了,这样“不见可欲,其心不乱”。但不过话说回来,唐朝时确实尊重诗人,诗写得好,可以得官,可以免祸(如王维),甚至“骗”财“骗”色都可以。 
  ①都尉:驸马最初为官名。全称为驸马都尉。汉武帝时置驸(副)马都尉,掌副车之马。三国时期,何晏以帝婿的身分授官驸马都尉,后又有晋代杜预娶司马懿(晋宣帝)之女安陆公主,王济娶司马昭(文帝)之女常山公主,都授与驸马都尉一职。魏晋以后,帝婿照例都加驸马都尉称号,简称驸马,非实官。驸马后来就成了帝婿的代称。
  ②金距斗鸡:斗鸡时为了增加鸡的威力,给鸡爪子上套上带有尖刺的金属圈。
  ③长楸:指两旁种着高楸的大道。楸,落叶乔木,也叫大樟。
  ④熏香荀令:荀令,指三国时曹操的谋士荀彧。这里借指郭子仪。荀彧的儿子也是驸马。
  ⑤ 傅粉何郎:指三国时的何晏。傅粉,敷粉,抹粉;何郎指何晏。但何晏并非搽粉,是说他面白如抹粉一般。何晏也是驸马。
  

四十
  卷803_13 【贼平后上高相公】
  惊看天地白荒荒①,瞥见青山旧夕阳。始信大威能照映,由来日月借生光。
  
  此诗写得非常有气势,然而作者却是一位冰雪聪明、貌美如花的女子,她就是蜀中有名的才女薛涛。
  据说薛涛本为仕宦人家的女儿,因父亲薛郧亏空钱粮,被没入乐籍,成为官妓。唐代的官妓,和后世专门从事卖身的妓女应该是有区别的,唐代的“乐妓”主要是歌舞娱人,按现在的话来讲应该是艺术工作者。日本的“艺妓”其实正是保留了唐代的传统。薛涛身在乐籍,又写得一手好诗,在群芳众艳中别具一格,因此经常要陪官员们饮酒作诗。这期间逢场作戏,有点露水姻缘也是免不了的。如果将薛涛看成是后世专门卖身为业的妓女是错误的,但江湖夜雨觉得把薛涛想像成纯洁如圣女,守身如玉的那种美眉也不见得就是真实情况。
  宋代时,有明文规定,官妓可以唱曲侍酒,但不可私荐枕席--陪吃陪喝可以,陪睡不行。但唐代风气,一向开放,对这等事管得非常宽,估计“荐枕席”的情况不会少。杨国忠在外出差多年,他老婆不知和什么野男人搞得怀上了孩子,杨国忠也不追究,还解嘲说:“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致”。唐代公主后妃们也多有放纵情怀的,一般唐朝美眉们也并不把这个看得太重,真正因为“失身”什么上吊抹脖子的很少。
  张籍有首《节妇吟》:“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当然这首诗另有喻意,是以夫妇君臣,这里不展开讲,可以参看《唐诗鉴赏词典》上的评说。但就“节妇”论“节妇”,后世的明代腐儒们却看来看去,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别扭什么?这些腐儒们嫌诗中的“节妇”还不够节烈--“恨不相逢未嫁时”,不还是爱上野男人了吗?这叫什么节妇,于是一腐儒(瞿佑)将诗改为:“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家室全。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后夫为天。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续还珠吟》)。有人还说,这个节妇应该“掷珠怒骂”才对,可见后世儒生酸臭,再无汉唐时的开放之气。
  不过薛涛虽然未必就是冰清玉洁的世外仙姝,但是她却气质高华,端庄典雅,不似一般俗滥的风尘女子。最早赏识她的是西川节度使韦皋。《鹿鼎记》几个人拍韦小宝的马屁,替韦小宝找了个祖宗,正是韦皋。他们将韦皋说成是大忠臣,并封为忠武王(真实情况是:谥号忠武,赠太师,没有封王)。韦皋杀了反贼朱沘的使者,这事是有的,总体说来也是忠臣,但韦皋后来也骄横跋扈,西川几乎成了他的独立王国,手下的官职任用,全凭韦皋一句话。所以韦皋见薛涛诗书俱佳,就任命她为校书郎一职,有人劝阻说:“军务倥偬之际,奏请以一妓女为官,倘若朝廷认为有失体统,岂不连累帅使清誉;即使侥幸获准,红裙入衙,不免有损官府尊严,易给不服者留下话柄,望帅使三思!”但韦皋还是让薛涛实实在在地担任起校书郎的职责,后人也因此尊称妓女为“女校书”。
  韦皋死后,朝廷派一个叫袁滋的人来接替。但韦皋旧部看当时其他藩镇都“高度自治”,于是韦皋的属下刘辟就自封为西川节度使,并向朝廷要求将东川和山南都归自己统领。袁滋一看这阵势,吓得没敢上任。要是刘辟碰上唐德宗、唐顺宗这样的焉巴皇帝倒也罢了,老刘八字不好,正好撞枪口上了,碰上的是正想削除藩镇,大干一番的唐宪宗。唐宪宗派大将高崇文入蜀平乱,刘辟是文人出身,又因谋反不得人心,很快兵败被擒,唐宪宗下令将其全家处斩,以儆效优。刘辟也会写诗,《全唐诗》存诗两首,和反臣们的诗列为一卷。其中这首还不错:“皎洁三秋月,巍峨百丈楼。下分征客路,上有美人愁。帐卷芙蓉带,帘褰玳瑁钩。倚窗情渺渺,凭槛思悠悠。未得金波转,俄成玉箸流。不堪三五夕,夫婿在边州”。薛涛现存集中没有和刘辟的唱和之作,估计当时就算有,也因刘辟是反贼而自己销毁了。
  高崇文率大军入蜀后,薛涛当然不得不迎接。于是写了这样一首诗。上来这句“惊看天地白荒荒”,形容过去刘辟统治时一片昏暗,然后写高崇文平乱诛贼后,川中百姓重获光明。逢迎之词当然是有的,但是此诗写得也确实气势不凡,尤其是出于一红裙女子之手。高崇文并非读书人,但也粗知文字,薛涛这首诗估计也能看个半懂。《全唐诗》中也录有他的一首诗:“崇文宗武不崇文,提戈出塞号将军。那个髇儿射雁落,白毛空里乱纷纷”。大家一看便知,这位高崇文毕竟是武夫本色,实在应该改名叫高崇武才对。
   酒席宴上,高崇文(旧本诗话有的作高骈,误,高骈生活时代和薛涛完全不搭界)起令道:“口,有似没梁斗。”薛涛当即机敏地回答:“川,有似三条椽”。薛涛的回答,不但完全贴切,而且落在“川”字上,比高崇文随口乱说的更有意义。高崇文还有点不服气,挑剔说:“你那个三条椽中怎么有一条是弯的啊(指川字第一笔是撇)?薛涛答道:“阁下是堂堂节度使,却用'没梁斗’,我一个小女子,用个弯了一条椽有什么不可啊?”高崇文听了大笑。元稹有诗夸薛涛是“言语巧似鹦鹉舌”,实在也不是过誉之词。如果薛涛生活在现在,当个电视节目主持人什么的,肯定随机应变,妙语连珠,肯定远胜当下某些花瓶似的女主持人。
  薛涛一生经历十一镇西川节度使:韦皋、袁滋、刘辟、高崇文、武元衡、李夷简、王播②、段文昌、杜元颖、郭钊、李德裕。有人说“凡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受知”,这不免有所夸大,像袁滋根本没有上任,连薛涛的面也没有见过。据现在薛涛留下的诗篇来看,和韦皋、高崇文、武元衡、段文昌、李德裕等酬酢较多。不过即使如此,薛涛也像月季花一样称得上是“只道花无十日红,此花无日不春风”,能被历任官员赏识,除了她出众的美貌外,更多的是她的才情。到李德裕任节度使时,薛涛已是苍颜鹤发的老人了,然而她仍旧以一首《筹边楼》让众人叹服:“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此诗气势,如剑戟相击,铁马奔腾,非胸有百万甲兵者不能道也。明胡震亨《唐音癸签》称薛涛“工绝句,无雌声,自寿者相。”
  确实薛涛一生活了七十多岁,在唐时已是非常高寿了。但薛涛这一生也不容易,在这么多的权官中周旋应付,略有不慎,就要被责罚。薛涛诗中留下的就有《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韦皋)》、《罚赴边上武相公(武元衡)》、《十离诗》等诗作。从这些诗作中,我们也能感受到,貌似一直左右逢源的薛涛,号称”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的薛涛,美酒宴中作乐,薛涛笺上题诗的同时,她的内心也会有不安,也会有痛苦。薛涛到了后来,她渐渐地淡出这个圈子。后来的节度使段文昌再邀她时,她写了首诗说:“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婉拒了这类邀请。薛涛晚年隐居在望江楼中,穿起女道士的服装。也许只有此时,她才心得安乐,拥有一份阅尽沧桑的坦然。
  ①白荒荒:荒荒,指黯淡无际貌。杜甫有诗:“野日荒荒白”。这里指天日无光的样子,形成刘辟统治时一片昏暗。
  ②王播:《鹿鼎记》第三十九回中提到过“王播碧纱笼”的故事,正是说的此人。王播早年贫困,和尚不让他吃饭,他当了官也没有太计较。但后来他对江淮一带百姓搜刮甚酷,民怨甚多。

 

四十一
            卷317_18 【秋日书怀】
    金貂玉铉奉君恩①,夜漏晨钟老掖垣②。参决万机空有愧,静观群动亦无言。
     杯中壮志红颜歇,林下秋声绛叶翻。倦鸟不知归去日,青芜白露满郊园。
  
  此诗的作者是武元衡。武元衡也是武后一族,他是武后的伯父武士逸的五世孙。本书中第十八篇《景龙四年大明殿柏梁体联句》那首诗中有个叫武平一的,人品还算不坏,就是武元衡的爷爷。老武家虽然也出过武承嗣、武三思这样的奸邪之辈,但是也并不是说老武家全是坏人。武平一的一生就没有多少可指责之处。武元衡为人也相当不错,他长得一表人材(老武家的人多数长得都挺漂亮的),性情也温和闲雅,雍容大度。
  武元衡后来能作到宰相,并非靠了武家的祖荫,和唐玄宗宠爱的武家人--武惠妃也没有什么关系。武元衡早年曾落第,他作过《寒食下第》一诗,诗中说:“柳挂九衢丝,花飘万家雪。如何憔悴人,对此芳菲节”。下第的滋味和登第可是大不一样,虽然也是花开柳舒的时节,高中的举子们“春风得意马蹄疾,一生看遍长安花”,而失意的书生们却是凄凄惨惨,面对满眼的繁花春意,也提不起兴头来,反而更添伤感。 
  武元衡后来终于在唐德宗建中四年 (783)中了进士。他当过监察御史,还当过华原县令。因当地镇军督将横行地方,欺压百姓,武元衡抗争无效,一气之下,就弃官不做。后来唐德宗赏识他的才能,又召他入朝为官。武元衡为人持重平实,对策如流,深得唐德宗喜欢,德宗曾夸他说:“元衡真宰相器也。”
  到了唐宪宗时,高崇文平定了四川刘辟的叛乱后,就担任四川一地的节度使。高崇文虽然打仗在行,但搞政治不行,四川被他管得一团糟。于是派武元衡代替高崇文。高崇文非常贪财,临走时把成都的金银财宝、甚至工匠歌妓等都一古脑搬走了。武元衡来了后,也不计较,就诸事节约用度。而政事却井井有条,使四川当地政通人和。武元衡待人非常宽和,一次宴席上,小官西川从事杨嗣喝醉了,拿一大杯酒强灌武元衡。武元衡不喝,这小官居然发起酒疯来将酒都倒在武元衡身上。武元衡也不动怒,只是回后堂换了衣服,又重回酒会,有说有笑。史书中也夸武元衡在四川时“重慎端谨,虽淡于接物,而开府极一时之选。”
  武元衡虽貌似非常“好脾气”,但他并非好好先生一个。对于当地藩镇割据,不服从中央的行为,他是坚决反对的。他的行动当然也引起吴元济、李师道等雄霸一方的藩镇的忌恨和不安。元和八年,武元衡调回京城,成为宰相。他和宪宗加紧谋划铲除各藩镇割的计划,各藩镇也更加仇恨他,武元衡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李师道终于策划了震惊整个大唐的刺杀宰相案。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暑热的天气。天还没有亮,武元衡就骑马要去上早朝。古人讲究“一日之计在于晨”,往往是天不亮就要去上早朝。武元衡的府第在靖安坊(小雁塔东南),离皇宫有一段路。刚出东门,突然有人喝斥让武元衡的侍卫灭掉手中的烛火,领头的侍卫一听,谁敢如此大胆,正出口呵骂,一枝利箭呼啸而来,穿过他的肩头,此人大叫一声倒下马来。与此同时,一人从树影里如鬼魅一般纵身一跃,轻飘飘地落在武元衡马前,挥手一铁棒,打在武元衡左大腿骨上,登时将武元衡的腿骨打断,疼得他几乎晕去。这刺客并不慌乱,顺手牵过武元衡所乘的马,向东南走了十几步,看清果真是宰相武元衡后,才手起一刀,将武元衡的人头斩下,揣入怀中而去。等吓傻了众侍卫拥上来时,火把中只照见武元衡血淋淋的无头尸身。当时天还没有亮,但路上已有不少行人,众口相传,满街大呼:“贼人杀了宰相!!!”。一时间恐怖紧张气氛比之美国911时也差不了多少。
  与911恐怖袭击类似,刺客们还有另一波“恐怖袭击”,那就是中丞裴度接着也遇刺。刺客也是用铁棍猛击裴度,裴度一下子摔到了水沟里,好在裴度头上有个厚毡帽,起到了保护作用,没有当场脑震荡。又多亏他的一个仆人王义拚命抱住刺客,拖了一下时间,刺客见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知道无法再下手杀裴度,于是他利刃一挥,将王义的手臂斩断,扬长而去。这两件恐怖事件一出,朝野大骇,大臣们吓得都不敢上早朝了,往往时间到了,皇帝在金殿上等了半天,一多半官员还都没有来。
  兵部侍郎许孟容愤慨地说:“自古未有宰相横尸路隅而盗不获者,此朝廷之辱也!” 宰相被杀于街上,这事本身就自古罕见,宪宗下诏严查,将京城中各处搜查,贵如公卿,家中也要细搜。然而真正的刺客早已远遁,最后抓了张晏几个小流氓当替罪羊结案了事。直到后来李师道覆灭后才得知主谋乃是他。
  说到武元衡的诗才,历来也颇多好评。《唐诗鉴赏词典》选有他的一首《赠道者》,诗中生动地描写了一位明媚动人的女道士形象,说来武元衡可能很有女人缘的。武家人在这方面都有特长,男女都挺强的。记得《倚天屠龙记》一书中,几个老叫花子胡编什么“魔教中人有'采花功’,男女都会”,这武家人倒真似有男女都会的采花功似的。武元衡的诗作中,赠给歌妓、佳人的诗不少,写得也不错,比如《赠佳人》:“步摇金翠玉搔头,倾国倾城胜莫愁。若逞仙姿游洛浦,定知神女谢风流”;《赠歌人》:“林莺一哢四时春,蝉翼罗衣白玉人。曾逐使君歌舞地,清声长啸翠眉颦”,《听歌》:“月上重楼丝管秋,佳人夜唱古梁州。满堂谁是知音者,不惜千金与莫愁”。可见武元衡是位风流多情之人。
  本篇所选这首诗,虽然未必就是武元衡集中最佳之作。但我觉得却比较能代表武元衡的身份。此诗描写秋日之时,在中书省等处当值的心情。前两句“金貂玉铉”极言皇恩隆宠之盛,后两句则是非常谦逊地写自己身处高位,但对于国家大事却还有做得不足不够的地方,当然这或许是一种客套,但也反映出当时政局复杂,自己有力不从心之感。后四句笔锋一转,似为写情,但还是反映武元衡心中焦虑不安的种种心情。
  确实,当时藩镇猖獗,正是唐室多事之秋,武元衡的压力也是相当大的,此诗可以说是能比较贴切地反应了武元衡当时的心情,结合他后来的悲剧性结局,更觉得后面“ 杯中壮志”、“林下秋声”那样的词句像是他平生的写照。
  ①玉铉:铉,用用来举鼎的工具。后用来比喻处于高位的大臣。
  ② 掖垣,皇宫旁边的宫墙。也用以称唐朝的门下、中书两省,门下省、中书省地处宫庭左右两边,像人的两掖,门下省为左掖。门下为左掖,中书为右掖。

 

四十二
  卷459_13 【新沐浴】
  形适外无恙,心恬内无忧。夜来新沐浴,肌发舒且柔。
  宽裁夹乌帽,厚絮长白裘。裘温裹我足,帽暖覆我头。
  先进酒一杯,次举粥一瓯。半酣半饱时,四体春悠悠。
  是月岁阴暮,惨冽天地愁。白日冷无光,黄河冻不流。
  何处征戍行,何人羁旅游。穷途绝粮客,寒狱无灯囚。
  劳生彼何苦,遂性我何优。抚心但自愧,孰知其所由。
  
  这首诗是白居易的“闲适诗”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首诗。我们知道白居易的诗分为“讽谕诗”、“闲适诗”、“感伤诗”、“杂律诗”四大类。这不是后人分的,而是白居易当年自己整理时就这样分好的。白居易对自己的诗集是非常重视的,除家藏一本传世外,别外搞了三个“备份”:一本在洛阳圣善寺钵塔院,一本在庐山东林寺藏经处,另一本则放在苏州南禅院千佛堂内。所以白居易的诗集保存得很完整,诗集之全,诗作之多,题材之广,也是唐代诗人中少见的。中华书局版的《全唐诗》第七册几乎整本全是白居易的诗。
  白居易早年少年气盛,他提倡向杜甫学习,写了很多关心农民疾苦的诗作。2000年有个叫李昌平的乡镇党委书记写信给朱总理,反映“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白居易诗作中也将种种问题反映得淋漓尽致,比如:债台如“泰山”:“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负担如“珠峰”:“长吏明知不申破, 急敛暴征求考课”;干部如“蝗虫”:“剥我身上帛, 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政策如谎言”:“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尺牒牓乡村。十家租税九家毕, 虚受吾君蠲免恩”。
  除了反应农民问题外,白居易的《秦中吟》和《新乐府》中的很多诗对当时吸血鬼一般的富豪权贵,极尽讽刺。也鞭挞了诸多社会上的不正常现象。以《秦中吟》为例,第一首是《议婚》,是说贫家女虽然性格贤惠,相貌标致,但因社会上的门第之见,却难以嫁得出去。其实直到现在,还有这样的情景,有的女孩样样都好,但对方一听说没有比较富的家庭,也没有好的工作(这两者往往是相关联的),也就吹了。第二首是《重赋》,讽刺官府苛捐杂税,搜刮民财。第三首《伤宅》,是说富家高堂甲第,“厨有臭败肉,库有朽贯钱”,却一味奢侈,不想着捐助一下饥寒中的弱势群体。《伤友》是说所交朋友,一阔脸就变,对于尚处贫贱中的旧交老友却是“今日长安道,对面隔云泥”。《不致仕》讽刺朝中的老家伙们贪官恋栈,不肯退休,虽然“齿堕双眸昏”,还是不甘心放下权力,于是“金章腰不胜,伛偻入君门”。以下不一一列举了。但白居易这些诗,篇篇辛辣,堪称匕首投枪型。其实白居易讽刺的这些现象,在我们今天,依然不同程度的存在。所以当时就有所谓“闻《秦中吟》则权豪遗近者相目而变色矣”。
  上述白居易的这些诗,传统选本中提及的比较多。当时白居易也颇以此自矜:“十首秦吟近正声”。而白居易的诗集中,数量更多的却是类似于本篇的这种“闲适诗”。对于这些“闲适诗”,过去人们多觉得有“思想消极”之嫌,因此很少提。《唐诗鉴赏词典》中只有一首《秋雨夜眠》接近于白诗集中闲适诗的风格。
  其实,细品白居易的这些闲适诗,却也滋味无穷。虽恬淡如白菜豆腐、小米稀粥,但却最易有益于肠胃,有助于身体健康。白居易晚年崇佛好道,从他行动来看,崇佛更甚于奉道。然而,就他的闲适诗中反映的思想来看,白居易可谓深得道家思想精髓。他在《遇物感兴因示子弟》一诗中说:“吾观器用中,剑锐锋多伤。吾观形骸内,骨劲齿先亡”。这明明就是本于老子《道德经》中的:“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的思想。非常可贵的是,在唐代道教盛行,上至帝王,下至平民,人人都崇信炼丹烧汞,寻求长生不老,白日升天的气氛中,白居易却清醒地认识到“长生不老”之类的事情纯属鬼话,他有诗道:“徐福狂言多诳诞,上元太乙虚祈祷。君看骊山顶上茂陵头,毕竟悲风吹蔓草!何况玄元圣祖五千言,不言药,不言仙,不言白日上青天”。所以白居易不信道教那些金丹,而是从道家哲学中吸取有益的营养,来缮性养生,这是正确的。如果他也像不少唐朝皇帝一样铒金丹求长生,肯定会早早就入了土,连樊素的歌也听不到。
  白居易自幼身体就很不好,常生病。他十八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病中赋诗道:“年少已多病,此生岂堪老”,白居易觉得他从小就多病,肯定是活不到老了。古人迷信,往往认为,少年人作哀怨之词,十有八九难得高寿。像刘希夷诗中说“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后来他果真就死了。古人称这个叫诗谶。其实正是因为心中常有病愁,才往往作哀丧之音,正如多愁多病的林妹妹才说什么“冷月葬花魂”一样。愁病相煎,自然就难以得享高寿。而白居易身体一直不好,却能活到七十五岁这样的高龄,多亏了他崇尚道、佛两家的思想,崇尚闲逸,心胸开阔。
  中晚年的白居易虽不像隐居山中的那些隐士一样远离红尘,但他选择的是隐于“官”的这种途径。所谓:“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白居易写过一首诗,名为《中隐》:“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白居易自己发明了一个独特的方法--中隐隐于闲官,选择当个闲官,不掌大权,没有那么威风,没有那么多的油水,但却获得了清闲安乐。妙在不贵不贱,有用无用之间。
  其实这正切合了道家的真义,道家一向讲究“和光同尘”,正所谓“无江海而闲,不导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白居易深得其妙也。所以在“甘露事变”后,仇士良指挥宦官大肆屠杀朝廷官员和禁卫军士兵,被杀死的有六百多人,宰相王涯等都暴尸街头,没人敢收殓。王涯当年曾刻意排挤白居易,白居易开始被贬为江表刺史,这还算是地方行政一把手,但王涯却不依不饶,又上书撺掇皇帝将白居易贬为江州司马(刺史的副手,九品小官)。现在曾炙手可热的王宰相当了无头野鬼,白居易却因求得闲职,远在洛阳,得以安然无恙。白居易有诗感叹那些靠排挤别人当上高官的人纷纷上了黄泉路,而自己却还能悠闲自得地登山游玩:“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新沐浴》这首诗正反映了白居易知足不辱,怡然自乐的心境,诗中白公刚刚洗了个热水澡,浑身上下到处都舒坦得很,然后取过来厚厚的乌帽白裘穿上,喝上一杯热这酒,呷上一碗热粥,但觉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白公身上舒坦,更难得地是心里也舒坦,有的人可能觉得洗热水澡、穿棉衣算不上什么幸福哪。但白居易很知足,他想到的是,现在还有人应征当兵,戍守苦寒的边疆,有的人远游在外,回家无期,有的人绝粮于路,大冷天吃不上饭,更别提牢狱里关的犯人,冰天雪地中别说火了,连灯也没有一盏。想想这些,白居易心里的幸福感就更强烈了。白居易的幸福感看似来得容易,但事实上却很少有人能做得到。好多人“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愁这愁那,有钱也愁,没钱也愁,愁完眼下,又愁将来,一点也不会像白居易这样珍惜正在握在手中的幸福。
  看来白居易真没有白叫“白乐天”这样一个名字,他确实乐天知命。白居易有一篇《自诲》诗,其中说:“乐天乐天,可不大哀。而今而后,汝宜饥而食,渴而饮;昼而兴,夜而寝;无浪喜,无妄忧;病则卧,死则休”。一切随性适意,任其自然,宠辱不惊,七情不伤,这正是白居易能得长寿的关键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