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mdg024高嶋ゆいか:谁在拿农民做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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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拿农民做实验? 2009-06-24 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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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阅读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农民日记》[1],是一件非常吃力的工作。在没有拿到此书之前,我想象中的农民日记,应该是朴实的、日常的、点点滴滴的,待我翻开来看,却发现本来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日记,如今被人为地包上了一层文化的外衣,甚至是一层意识形态的外衣。
我破天荒地给一本图书的责任编辑打了电话,说出了我的看法,这位谢姓编辑倒是爽快,她承认对日记作了大量地整理和修改工作,将原本200万字的日子压缩到了20万字,去掉了很多敏感的地方,同时,为了照顾年轻的读者,她还按照主流历史教科书的观点和方法,将日记内容进行了适当地划分。谢女士还详细解释了她这样做的理由:
其一,侯永禄日记通篇都是柴米油盐,流水账,而且语句非常不顺,作为编辑,她有责任将日记修改得好读一些;
其二,200万字篇幅太大,而且有些地方显然不符合政策,比较敏感,不进行合理删除,恐怕会给出版社带来麻烦,她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弄出来的书,最后像《中国农民调查》[2]一样被封杀掉。谢甚至还告诉我,团中央宣传部对这本书非常满意;
其三,对日记进行适当地划分,是想将侯永禄的一生放在中国现代历史的大背景下,达到以大带小,以小见大的效果。
可爱的谢女士象极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她可能没有想到,她孜孜以求的语句通顺、层次清楚,主题突出,刚好遮蔽了侯永禄日记的原生态价值,她把侯永禄的日记看成了一篇学生作文,而不是一份史料。我问谢女士,还有人象我一样怀疑这本日记的真实性么?她说有,为此,她一遍遍解释,希望大家能理解她的工作。
我哑然,继续耐心读,谢天谢地,我终于在一堆形容词中,在一片通顺的语句中,在一堆强大的前置性历史观念中,找到了侯永禄的生存符号。

1982年7月19日,陕西合阳县路井镇路一村五组农民侯永禄在日记中写到:“当天下午,我和丰胜去地里看了看自家的责任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思绪万千:从互助组、农业社,再到公社化,走过了一条多么长的路啊!”[3]
也是在这一天,侯永禄还听见二队的一位复员军人说:“唉,领导们把咱这一代农民做了实验田了”。[4]
这两句话成为我阅读《农民日记》,思考农民生存的关键点。好几天,我都在仔细琢磨侯永禄的感叹。他是在感叹时间的意义吗?是在感叹贫穷、饥饿,感叹自己命运不济,当了一辈子农民吗?也许是,也许不完全是,我想,他应该是在感叹他的责任田,感叹他这一辈子亲眼见到的与土地有关的无休止的折腾。
1940年腊月十三,侯永禄在日记里写到:“我家里有三十多亩地,兵粮、差款样样按地亩的多少摊派。有人劝我们把地卖一些,母亲还是舍不得卖掉,便把地当给张有粮十九亩。每亩当价二斗麦,共当回三石八斗麦”。[5]
从这一段里,我们可以发现三个方面的信息:
第一,1940年,中国农民的土地制度是私有化;
第二,1940年,中国农村存在着具体的土地交易市场,存在着买卖、典当等多种交易手段;
第三,正是农民拥有土地私人产权,当时的中国农民可以在最困难的时候,通过土地交易,换取必要的食品,解决起码的生存问题。这可能是当年战火连年,民不聊生,但中国并没有发生大规模饥荒事件的主要原因。
把时间拉到1961年2月29日,侯永禄写到:“我家人口多,劳力少,靠在队里挣下的工分分下的粮食仍不够吃。我便在抓紧做好自留地的同时,也开垦些荒地,以增加口粮。我在村周围寻找荒地,发现几年前大修老八沟水库时,把堡子胡同原来的道路废弃了,从埝上开了个新路,胡同里便长满了荒草。本队社员有几个人便在埝边锄掉杂草,平整地面,开荒种地。我也和菊兰趁空闲时间去那里用锄除荒草,用锹翻地,共开垦出有一二分大的一片地。……事实上,我开荒种了三料,最好的收成就是四升糜子,还不够苦工钱!不久,大队便宣布,社员开的荒地一律归生产队所有。唉,就这样,那块连牲口走过了也不爱回头,集体根本就无法耕种的荒地,还是荒芜了”。[6]
显然,我们看到,20年后中国农民与土地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土地不再是农民的私人财产,土地属于集体所有、国家所有,农民从财产到人身,完全属于国家所有,农民的劳作必须在政府的强力意志下,有计划、有组织地进行。市场已不存在,国家设计好了生产、流通的每个细节。农民只需种好农田,收割粮食,上缴给国家,就可以了。
资料显示,这种土地制度带给中国农民的伤害,远远大于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在这之前的三年,被官方史学家称为国内遭遇自然灾害的三年,因为饥饿导致的死亡人数高达3000万。
1961年1月24日,侯永禄写到:“牲口数一月比一月少,入冬以来已经减少了100多头;社员的口粮标准每月平均只有15斤,3岁以下的小孩每月只有3斤;全大队半年来共死亡50人,其中因营养极为缺乏而死亡的就有侯金海、侯江云、侯武举、侯堂弟、侯妙才、侯狮子、侯喜钱、高新斗、高三捷、侯文伯等10多人。”[7]
侯永禄所在的路一大队,人口不超过1000人,半年就死亡50多人,按照这个死亡比例,当时中国被饿死的人就应该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侯永禄本人几乎九死一生。他在1961年1月27日的日记里写到:“下午,保管员侯寻荣来我家办理有关手续,见我面黄肌瘦,身体虚弱,便关切地说:‘你身体咋成了这样子,得补一补。到街上买几斤菜吃一吃,身体自然会好起来。’我苦笑了一下说:‘是呀,菜能补,买菜是要花钱的。只是家里连饭都吃不上,还买啥菜哩?’又看了看睡在炕上的幼小瘦弱的万胜,便吞吞吐吐地说了想把娃给人的想法。”[8]
在如此饥饿的时候,侯永禄一家人想到的补救措施是什么?显然,这一次他们已经没有土地可以出卖或者典当,1961年3月19日,“在吴庄的集会上,菊兰把一件白布衫和蓝布裤子卖了,卖下的钱用作买口粮。”[9]
众所周知,接下来中国农村土地制度的改革发生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即著名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侯永禄在他的日记里记录下了当时的情景:“我的运气不怎么样,只分到一条口袋,一个六股叉、一个木锹和一个刮板。同一天,队里又将全部耕地按人口分给了社员各户,作为责任田”[10]。中国农民在经历40年的苦难之后,终于以责任的名义拿到了本来就属于自己的土地,自此之后,也终于以责任田的名义,基本解决了温饱问题。

因为有侯永禄的日记在,我们站在历史的三个驿站里陈列中国农民的土地制度变迁,似乎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工作,但我们应该牢记,在这一看似常识的问题上,有成千上万的农民尸骨累积起来,形成了一道我们不愿意面对、更不愿意审视的伤口。可是历史毕竟是已经发生的事实,死者在另一个世界看着我们,希望我们给他们一个交代。
问题出在哪里呢?
我以为,首要问题就出在对农民土地私有权的剥夺。农民生为农民,土地应该就是他们的私有产品,这是造物主的安排,不是某个组织、某个朝代、某个政府随便可以更改的。农民只有拥有对土地的私有权,他才拥有来到这个世界生存的砝码。我相信每个中国农民的聪明才智,他们不需要党和政府的教育,就能学会让土地进入市场的方法,他们知道自己的土地值多少钱,知道什么时候需要进行土地交易,更知道自己的土地适合种什么不适合种什么。
第二则是对农民自由迁徙权的剥夺。我深信,勤劳勇敢的中国农民,能够象候鸟一样,知道自己的富足生活在哪里,应当让农民能够象候鸟一样地自由迁徙。到了应该取消一切歧视农民的政策的时候了,比如农村户口和城市户口,比如地方户口和北京户口、上海户口、广州户口等等。没有任何理性的理由还继续坚持这些政策,难道坚持这些政策所得到的一些蝇头小利,比整体意义上的农民生活水平提高更具有价值吗?
我这么煽情地为农民土地权利呼吁,自认为是在侯永禄的日记里,看到了土地私有权的重要性,同时也看到,发端于1980年代初期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并不是一次完全意义上的土地制度改革,今天农民问题的诸多症结,恐怕就在这里。我们应该继续往前走,联产承包责任制绝对不是土地制度改革的终点,更不是最优选择,甚至连次优选择可能都不是。侯永禄的喜怒哀乐,他的生生死死,都与土地制度的变迁息息相关,我相信,他在忙碌的一生中随手写下的日记,有资格成为我们研究农民土地私有化建设的一个经典案例。果如是,如果侯永禄地下有知,当欣慰有加了,毕竟他在生的时候,曾经豪迈地说过:“大包干就是好,大锅饭就是不怎么样。谁都不能否认这个事实!”[11]
 
[1] 《农民日记: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侯永禄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年12月。
[2] 《中国农民调查》:陈桂棣、春桃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该书以报告文学的形式,对中国农村税制改革进行调查报告,提供了有关“三农”问题的真实状况和解决问题的思路。由于该书内容揭露了官场黑暗一面和农民惨况,并引用真实资料,大胆公开了当事人名字而曾经一度遭到查禁。
[3] 《农民日记: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第232页。
[4] 《农民日记: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第232页。
[5] 《农民日记: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第1页。
[6] 《农民日记: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第92页。
[7] 《农民日记: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第89页。
[8] 《农民日记: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第90-91页。
[9] 《农民日记: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第94页。
[10] 《农民日记: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第232页。
[11] 《农民日记:一个农民的生存实录》,第2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