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摆脱不了看它们的欲望——华裔插画师卢克·楚和他的插画

作者: 南方周末记者 李邑兰 2012-01-19 14:09:41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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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需要石油”

一只惨白色的卡通小熊头缠红色绷带，看上去像行将就义的武士，它紧闭双眼，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脑门，准备结束生命。它身后的看客，是密密麻麻站立着的同类——狞笑着，面目模糊的暗红色卡通小熊们。

自杀者小熊是一个名为“报春花之路”的插画艺术展中的主角，2012年2月，它将在赌城拉斯维加斯的布雷特·韦斯利画廊展开为期一个月的展览。展览免费向公众开放，但观众参观需提前报名预约。开展前一月，报名者已经爆满，还不断有人打来电话要求画廊延长展览时间。

卢克·楚长着一张标准的中国脸，少年时在加利福尼亚他受尽捉弄，这段“创伤性体验”成为他创作的重要灵感。 （brandon shigeta/图）

小熊的“父亲”名叫卢克·楚，是一位来自美国的华裔插画设计师。他今年39岁，长着一张标准的中国脸，略微卷曲的黑发，黑瞳孔，黄皮肤，但不会说一句中文。

卢克·楚的作品总是在可爱与暴力、喜剧与悲剧中矛盾地寻求平衡，他的招牌动作是用一些线条简单的可爱卡通形象展现关于暴力、孤独、忧郁、悲伤的黑色主题，却又赋予作品美好的名字，譬如“报春花之路”。“这是一种高级的艺术表达，用卡通消解残酷，制造视觉冲击，却并不显得哗众取宠。”美国《娱乐周刊》这样评价。

“报春花”在西方世界中却并不是美好的象征，它有着罪恶的隐喻——贪图享乐，招致恶果。“贪婪”是好莱坞影片《七宗罪》中的死罪之一。卢克·楚以《七宗罪》为灵感，创作了“报春花”系列插画，将贪婪、暴吃、懒惰、嫉妒、骄傲、愤怒、淫欲通过一只只卡通小熊来体现。

卢克·楚也用卡通形象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和对社会问题的态度。在他创作的一幅名为《油》的插画作品中，一只胖硕的大熊不断吞饮石油，喝到肚皮已经快撑爆了，仍贪婪着不松手。最后，大熊只得一边吐出石油，一边将杯中多余的石油像废水一样倒掉。在那头大腹便便，快要撑破肚皮的大熊头顶，卢克·楚用黑、白、红三色标语式地在插画两头写下自己的反战抗议：“美国需要石油，于是入侵伊朗？！”

插画之外，卢克·楚却不总是一位“愤青”，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很快乐，因为我总是可以自由表达我想表达的一切，不会担心因此受到阻挠和惩罚。”

卢克·楚画作《用不上的礼物》。他的招牌动作，是用一些线条简单的可爱卡通形象展现关于暴力、孤独、忧郁、悲伤的黑色主题。 （卢克·楚/图）

被捉弄的“大熊”

6岁时，卢克·楚跟着父母去了一趟台湾旅行，这是他与中国惟一的亲密接触。“中国”于他而言，只是一枚标志父母出生地的抽象符号。

“在美国，有一种说法叫‘儿童的残酷’，我确确实实经历过了。”卢克·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出生于费城，成长于加利福尼亚州中部城市弗雷斯诺一个有严重种族歧视的社区。卢克·楚的少年时光都是在克洛维斯统一学校度过，因为这张中国脸，他在学校受尽了骚扰，“白人小孩用各种恶毒的语言谩骂我，并做出种种恶作剧，让我饱受身体和精神的折磨。”由于身形肥胖，同学们给他取名为“大熊”，“大熊”总是很容易就成为捉弄的对象。

难过时，卢克·楚就关起门来，躲在房间里玩游戏，这样的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他最近迷上了《战争机器3》、《蝙蝠侠阿甘之城》和《使命召唤3》，都是一些具有暴力、攻击性强的游戏。

噩梦般的经历一直持续到高中。有一天，一位白人男同学正对卢克·楚进行公然谩骂，被班里的辅导员撞见了，辅导员把两人带到了校长面前，校长给了卢克·楚一次开除那位同学的机会。他想了几分钟，最后只说了一句：“不要让他离开学校，只要他以后离我远一点。”无止尽的骚扰终于划上了句号，卢克和那位男同学后来成为了朋友。

天是灰蒙蒙的，一个面容颓废，同样灰蒙蒙的青年，叼着一根烟，兀自垂头坐在一只巨型的小熊头上，脚上锁着一根锁链。卢克·楚给这幅插画取名《自画像》。多年以后回望年少时代，卢克·楚看到的是一个孤独的少年，独自站在路灯下，灯光投射下来，身影被无限拉长，他就躲在阴影里。这段“创伤性的体验”日后不断在他的创作中闪回，成为他非常重要的灵感来源。

“大多数时候，我的作品是对自己的一种隐喻。”卢克·楚说。

卢克·楚作品《自画像》。大多数时候，卢克·楚的画作是对他自己的一种隐喻。

卢克·楚作品《我曾差点被炒》。大多数时候，卢克·楚的画作是对他自己的一种隐喻。

两个矛盾的“我”

血红的底色上，孤独地跪着一只双面卡通熊，顶部的小熊拔出刀，一点一点切割自己的身体，暗红的鲜血模糊了皮肉，而底部的小熊又拿出针线，缝合受伤的部分。

这幅名为《剪与切》的插画作品是卢克·楚的最爱。“它完美地反映了我是怎样一个人，两个矛盾的我纠结在一起，不断破坏，又不断重建。”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大学时，卢克·楚在加州理工大学学习平面设计，毕业后，被美国加州塔桑那一家知名吉他制造商“摇奖球”（Ernie Ball）公司看中，负责广告设计。他的主要工作是设计出能迅速吸引人眼球的广告海报。

在“摇奖球”的五年时间里，卢克·楚练就了“2秒制胜”的黄金法则——浓郁的色彩、“不合常规”的画面、“耸人听闻”的主题。“一般地，阅读者对于平面海报停留的时间是2.3秒，如果你不能在这短短几秒中抓住他们的注意力，很可能让动辄上万美金的广告费用化为泡影。”卢克·楚说。

平面设计工作为卢克·楚赢得了不少行业内的奖项，五年后，他厌倦了每天面对海报，加班加点的生活。

2003年，卢克·楚离开“摇奖球”，搬到洛杉矶，开始为生活寻找新的可能性。闲暇时间，他开始画插画打发时间，一开始他只是找一些轮廓简单的动物来画素描，比如熊、兔子、猪，渐渐地，他将这些小动物加入自己的情感和情绪。

卢克·楚第一次拿起画笔是5岁，妈妈教他画米老鼠。那并不是美好的回忆。他每次专心作画时，妈妈就出去了，留下他孤单一人。“画画是忙碌的妈妈为她自己找来的替代品。”卢克·楚把这段体验糅进了一只孤独的兔子里，支着双肘，眼神落寞地盯着空无一物的黑色桌面。他给插画取名为《感觉Blue》。

那时，插画家盖瑞·贝斯曼、马克·莱登正风靡美国，他们的作品有个共同点：用充满童真的彩色画笔制造反差，绘制黑色幽默，切肉、骨骼、残肢，卢克·楚为这些插画着迷，他决定成为他们的追随者。

此后，卢克·楚创作了一系列以美味的食物命名的插画。《火腿》中，一只浑身红透的卡通猪右手拿起尖刀，切掉了自己的下半身，左手却握着叉子，准备享用这顿“美味”；《寿司》系列有两幅插画，一幅名为《生鱼片》，一幅名为《手卷》，当你以为那是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大片，却未曾想闯入了惊悚片的世界，一只卡通小熊缠着绷带，它享用的生鱼片是自己的左手臂，手卷则是海苔包裹的截断的手指。

这一年，卢克·楚带着他的这些作品参加了在洛杉矶举办的大型地下艺术展“食人花艺术展”，在参展的100位艺术家中，卢克·楚的作品显得非常特别，尤其是以《火腿》为代表的“暴力”插画作品系列，切肉、骨骼、残肢，耸动的画面，像是盖瑞·贝斯曼、马克·莱登们灵魂附体，却又带有卢克·楚个人的印记；“摇奖球”时学到的“2秒制胜”法则起了作用，这些作品很快受到观众追捧，并引起了一些媒体的注意。美国艺术杂志《空》称他的作品为“一次震撼的心灵之旅”。

与许多美国插画师一样，卢克·楚已和一家潮流玩具品牌合作，生产以他画作为主题的各种衍生品。 （liquidnight/图）

从“地下”到“地上”

“食人花艺术展”之后，参加各种地下艺术展成为卢克·楚生活的一部分。

在洛杉矶，几乎每天都有各种地下艺术展，这些举办展出的地下画廊并没有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一般的永久展出场地，常常是打“游击战”。酒吧、商场、旧厂房，甚至街头，都可以成为秀场。展出一般为期一天，通常都在夜间进行——晚间开展，次日凌晨两点结束，这个时段是租金最为便宜的时段。地下艺术展一般都会对参展的艺术家收取一定的入场费，以抵偿画廊租借场地、音响系统等的费用，费用远远低于大博物馆。

“地下艺术展给地下艺术家们以成长的空间，并且培养了艺术家和画廊之间尊重与认同的好风气。”卢克·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许多地下艺术家都是通过地下艺术展首次卖出了自己的作品，也在展出中被一些厂商或大型画廊看中，由“地下”浮出水面。譬如被美国《娱乐周刊》评为“当代最具创意插画师”的盖瑞·贝斯曼，就是从美国华盛顿一次地下艺术展起步，被索尼公司发掘，为其制作广告插画“Dunces”，并制成玩偶销售，开始受到大众追捧，直至走入大博物馆，包括美国画像画廊和现代艺术博物馆在内的知名博物馆都将贝斯曼的部分作品作为永久收藏。

最初，专职做插画师并不能养活卢克·楚，他就兼职接一些广告设计的活。参加地下艺术展之余，他开始建立自己的网站。他把设计的插画免费贴上网，也上传到“Facebook”、“MySpace”、“Twitter”等社交网站，粉丝不断增加。有人向他询问这些插画可不可以出售，很快这些被贴上网的插画就销售一空。

“我要让自己的名字变成品牌。”卢克·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已经不满足做业余的插画师了。

2005年，卢克·楚举办了自己的第一场个人艺术展“献给快乐的人们悲伤的画”，童年的体验定格为一幅幅卡通画面：一只断了双臂的卡通兔，头顶缠着绷带，落寞地盯着一把插入血红地面的尖刀；一只卡通熊，胸口被刺穿，血肉模糊，它的身后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举着一把尖刀，胜利地挥舞着双臂……美国主流媒体对展览进行了报道，并评价“卢克·楚的作品用最可爱的方式，演绎了死亡与绝望等病态的美，但你就是摆脱不了看它们的欲望”。

这次展览也让洛杉矶一家生产潮流玩具的品牌Munky King找上门来，他们希望为卢克·楚的插画生产衍生品。与卢克·楚一样，这家公司的两位创立者也是华裔，他们还是“齐天大圣”孙悟空的粉丝。当时公司刚成立两年，因为推出“齐天大圣”玩具系列受到欢迎，在美国玩具市场占有了一席之地。他们一直在寻找个性鲜明的设计师，卢克·楚也与这家公司的“中国背景”一拍即合。

此前，卢克·楚原本与另一家玩具公司合作生产一款玩偶“拥有”，玩偶是基于卢克·楚的同名插画作品，画面是血红背景下一只卡通白熊孤独地盯着残缺、血肉模糊的双爪，一只身形远小于白熊的邪恶蝙蝠用麻绳套住白熊的头，牵住麻绳的一端，囚禁了白熊。后来那家玩具公司因为陷入财务危机而撤资，Munky King愿意接手“拥有”的开发。

“拥有”被制成玩偶、枕头、水杯，在网络和零售店进行销售，很快被销售一空，至今仍然是卢克·楚作品衍生系列中最受欢迎的一个系列，Munky King也成为卢克·楚长期和主要的合作商之一。

出售插画、衍生品的分成收入足以让卢克·楚过上宽裕的生活，他创办了自己的插画工作室，不定期举办个人艺术展、创办先锋艺术杂志《E·X·P》，不断巩固个人品牌。每次艺术展之后，他又会与玩具厂商合作，推出相关的衍生品，“从来没有出现滞销的情况，很快就断货。”卢克·楚说。

在中国，粉丝们为这位不会说中文的插画师成立了卢克·楚小组，“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他笔下的每一个小动物，因为它们能和我产生共鸣。”一位粉丝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