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军舰撞船:步非烟 与《彼岸天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3:54:01
         步非烟 与《彼岸天都》                内容简介        她是相思,一个武功尽失的柔弱女子,被饱受烽火的灾民奉为莲花天女,数次放弃逃生的机会,陷自己于危难之中,只图为他们带来一线生机;他是俺达汗,黄金氏族的后裔,一心想重现先祖成吉思汗的雄风,铁蹄横扫,让鲜血和焦土染遍亡灵之旗,打造一个强大富饶的蒙古王国;他是重劫,蒙古国国师、八白室祭司,为了重建三连城复兴非天之族的繁盛,不惜以身蚀毒,借得神明的力量。一边是手无寸铁的纤纤之躯,一边却是雄兵天下的虎狼之师和毁天灭地的非天神       楔子

朝阳,是神明对万物的眷恋,是天地初辟时就有的目光,所以才那么温暖,那么纯粹。

当朝阳的目光沐浴万物时,世界静静醒来。

那时,便是新的一天。

青色的图瓦小城,沐浴在青色的晨曦中。

小城整洁、宁静,由大青石砌成,数丈高的城墙下,是一排排低矮的石屋,屋顶上晾晒着刚刚收获的青稞,一捆捆高高堆起,宁静而满足地炫耀着丰裕的年景。

青石街道纵横交布,将整个小城划为棋盘模样。酒旗、招幌在晨曦中轻轻舒展,只要第一缕阳光的召唤,就会从睡梦中苏醒。于是,那些宁静的街道就会化为一条条青色的脉搏,为这宁静而富裕的小城注入跃动的血液。

这是蒙藏交界处的边陲小城,位于山坳深处,隶属于图瓦部落,远离诸大国侵扰,是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最适宜红尘避乱。近十年来,这默默无闻之城却因出产一种优质的毡毯而名声大振,行人商旅往来不休。随着贸易繁荣,小城更加繁荣美丽,图瓦人的生活也更加富庶丰足。

寂静的城市中,一声"吱"的轻响传来,宛如晨风拂过大地。

一扇扇石屋的木门被推开,图瓦人走出了房门。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身着盛装,口中默默念诵着长生天的名字,怀中还抱着一捆捆纺织精良的毡毯。这些毡毯用附近出产的一种特殊的泥土染过,呈现出喜气洋洋的红色来。

他们略显疲惫的脸上都带着欣慰的笑容。

昨日,他们家家户户都忙碌到深夜,挑选出家中最好的毡毯,悉心包裹,只等着天一亮,就奉献出来,小心翼翼地铺在王城正中的街道上。

今天,是图瓦城储君即位的大日子。

储君铁勒王子宽厚爱民,胸无大志,愿意跟他们终老在这片小小的桃源之地。他们很喜欢这样的君主,也相信他们平静的生活就像绵延的青色山脉一样,永远望不到尽头。

男人们互相打着招呼,女人们带着夸耀的口气,和邻居比较着毡毯技术的优劣。他们都为能装点储君的荣耀而由衷地高兴。

半个时辰后,大道上便铺满了猩红的毡毯。满眼青色的衬托下,红色的毡毯就宛如一道绯红的血痕,静静流过青苍的大地。

然后,图瓦人安静下来,翘首等待盛典的开始。

呜呜的号角声自王城深处响起,划破苍穹。

人群聚集在街道两边,屏气凝神,虔诚地注视着仪仗队伍的到来。

踢踏轻响,一匹洁白的骏马踏着红毡,徐徐走过青石大道。

白马上,年轻的铁勒王子带着温煦的微笑,向众人挥手,在仪仗队的簇拥下,缓缓走向城最中间的高台。

那是早在多日前就搭建好的,祭祀长生天的祭台。

人们终于欢呼起来,他们完全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祭台旁,牛羊已经绑好,干燥的柴火搭成堆,只待王子祭祀完毕,他们就会烹羊宰牛,狂欢上一整天。

铁勒王子显然也很满意臣民们对他的爱戴,在众人的欢呼中,他翻身下马,一步步走上祭台。

祭台上空无一物,图瓦人祭祀天地,并不用血牲,用的是自己的虔诚。

王子在祭台上深深跪拜。

他的身体紧贴在大地上,他用最卑微的姿态,宣示自己的虔诚。他一次次轻吻着青苍的泥土,为长生天庇佑他的一切而感激涕零。

所有的人都响应着王子,他们深深跪拜,用和王子一样的虔诚,宣示着自己的卑微与虔诚。

终于,铁勒王子微笑着站起身,抬头遥望被朝阳染红的云霞。

天尽头,无边曙色青苍而灿烂,透出温暖的色泽。

从今天起,他就是这座小城的主人。他将带领着图瓦族人,在长生天的庇护下,过着悠闲富足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长生天赐与的神圣泥土,将毡毯染出云霞般的颜色。这些毡毯将换来蒙古的马皮、牛羊,汉地的茶叶、丝绸,也换来人民的财富和幸福。

千秋万代,永远如此。

突然,一阵蚀骨的剧痛传来!

一瓣苍白的雪花,从杳不可知的空中飘落,坠落到了他的眸子中。

那雪花是如此白,并不是莹洁清凉的白,而是空洞、虚无的白。

像雪,更像诸天劫灭后的灰烬。

奇寒彻骨,从眼底蔓延到全身。他忍不住重新跪了下去,紧紧捂住了双眼。

所有人的笑容,都在这一刻戞然凝结。

 

远远的城门处,一抹白色的影子在虚空中浮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盯在这抹影子上,无法挪开。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抹白色越走越近。

笑容凝结在他们脸上。

诸天寂静。白色是那么显眼,仿佛天地间的尘埃都无法沾染。无论什么样的污秽,只要靠近它,就会立即变成与它一样的苍白。

一个缥缈如烟尘的人影,踏着遍地晨曦,踏着猩红的毡毯,一步步向祭坛走来。

他身上宽大的白色斗篷在风中飞扬,仿佛无数条舞动的白蛇,在他身上缠绕厮磨,将他纤长的身体紧紧围裹起来,只露出斗篷下同样苍白的面具。

妖异、孱弱却又高华、圣洁,就像是偶然脱离了轮回的白色幽灵,游走在黑夜与黎明的边缘。

每踏出一步,他的身体都在轻微地战栗,仿佛不胜这晨曦的清寒,一双纤瘦见骨的手,也为白色丝袖缠绕,轻轻抚在胸前。

他身后,是十七八个一行人,都跟他一样的装束,被苍白紧紧围裹。他们静默地跟随在他身后,抬着一只巨大的轿子。

轿子,一样苍白如雪。

重重帷幕后,透出一个淡淡的人影。

祭台边的人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怔怔望向轿中的人影。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努力,眼前都只是一片透不开的白色迷雾。

荒凉、寂寞。一如死亡本身,让人永远无法看透。

惊愕和恐惧瞬间将他们笼罩,宁静的小城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迷雾弥散,为首的白衣人退了两步,对轿子谦恭一礼,然后缓缓抬手,苍白的手指在迷雾中划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苍白的帷幕仿佛受到他的召唤,轻轻撩起,透出轿中人一线侧容来。

那是世人无法想象的高华。

就仿佛西天诸神,在这一瞬间,呈现在帷幕后。世间一切,都将最珍贵而圣洁的一部分供奉、荟萃起来,才如他一般完美、动人。

他全身也被苍白萦绕,但在他身上,一切的苍白都只是装饰,丝毫不能遮蔽他绝美的容颜。

那是巍峨的大青山,在黎明前露出它柔媚的一面;那是初秋的弦月,在迷雾中呈现了一丝妖娆。

图瓦人在这一瞬间,齐齐发出了一声惊叹。

那是无法想象的美,他们从未想过,竟有人能够承载、具现如此之美。

那只会是属于长生天的,不会在凡人身上出现才对。

那一瞬间,他们忘记了那片白色的诡异,恨不得蜂拥上前,多看一眼,铭记下那容颜是如何的动人。

突然,一片苍白的雪花飘过。

天地间一切颜色都仿佛被剥离,化为最纯净的惨白。

落雪纷扬,轻轻坠入图瓦人的眼眸。

刺骨的痛楚与森寒袭来,他们禁不住纷纷跪了下去,颤抖着捂住双眼,发出痛苦的呻吟。

众人哀吟声中,雪花无声坠落,将白轿和众人隔绝开。

漫空苍白化为卷涌的云雾,笼罩了整个小城,仿佛在提醒所有人,哪怕多看一眼,也是对至高天的亵渎,是他们的虔诚中最大的污秽。

那是不该属于他们的美丽,连再看一眼都是如此僭越。

图瓦人一起低下头,即使眼底的痛楚渐渐消散,依旧不敢起身。他们心中感到一阵莫名的恍惚。他们仍无比清晰地记着曾见识到一份无上的美丽,但在低头的瞬间,却已遗忘。

他们完全不记得见到了什么。

只有震撼留下,在他们心底回荡着,渐变为敬畏。

这,或许是长生天的降临吧。

他们默默跪拜着,低头,等待着苍白的一行人,踏着他们铺好的猩血毡毯,缓缓走向巍峨的祭台。

一行人无声无息,走过铁勒王子身侧,将白轿轻轻放在祭台的正中央。

他们静立在弥散的白雾中,久久无语。

仿佛亘古以来,他们就是这座神圣祭台的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勒王子终于定了定神,艰难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的问话在出口的瞬间,猝然扼住。

因为他赫然发现,组成那座白色的轿子的,不是木,不是石,而是蛇。

白色的毒蛇。

就在他的话出口的瞬间,一声破碎的脆响传来,万千毒蛇蜿蜒爬动,轿子顷刻间解体,却又瞬间组成了一只白色的王座,将那苍白如玉的人影托了起来。

他巍然端坐在祭台的正中央,黎明的曙光正照在他脸上,明如美玉的肌肤映出弦月一般的光辉。

那一刻,昼夜交替的轨迹突然错乱,一轮明月掩盖了万道正要破空而出的晨曦,升起在青色的小城之中。

一如诸神之赞叹。

那么威严,那么慈柔。

没有任何美丽,能与他相比,他出现的时候,天地一齐静默。当他的光开始照耀时,他便是世间唯一的存在。其余芸芸众生、天地万物,都变得渺小无比,只可跪拜。

苍白的毒蛇环绕在他身侧,他就是被这些饥渴之魔环绕的一束光,在将要劫灭的一刹那,绽放出令人心碎的光芒。

铁勒王子的心猛然抖起来,他看着苍白的王座,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声音中充满苦涩与绝望:"他……他是谁?"

为首白衣人没有看铁勒王子,只缓缓向王座中的人抚胸一躬,低沉而冰冷的声音宛如落雪,刺得人心中一痛:

"他,是天地间唯一的神。"

白衣人轻轻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苍穹,轻轻吐出两个如山岳般沉重的字:

"梵天。"

铁勒王子身子忍不住猛地一颤。

白衣人掩藏在面具下的目光,穿透了白雾的阻隔,烙在所有人的灵魂之上,带来烧灼般的剧痛:"你们必须放弃对邪神的敬仰,只能信奉他。"

"信奉他?"铁勒王子骇然抬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白衣人深深看着他,怀着悲悯,也怀着残刻的讥诮:

"烧毁一切邪神的祭祀,杀掉所有邪神的信奉者,方可得到梵天之宽恕。"

铁勒王子脸色瞬间苍白。

烧毁长生天的偶像、祭台、经书?

杀掉他们的僧侣、祭司……以及所有不肯改变信仰的子民?

这是多么疯狂!

铁勒王子握紧了双拳,几乎无法遏制自己的怒意,他忍不住要下令所有臣民,将这些侵扰了他们庆典,亵渎了他们神明的恶魔用乱棍赶出这座城市。

只是,那苍白的目光冰冷如雪,将铁勒王子的愤怒渐渐冷却,化为深深的惶恐。

他心底深处,竟莫名升起一种几乎要跪拜的恐惧。

然而,他不能。

身后就是臣民们无助的目光,而这是他登基的第一天。他许诺给他们没有惊扰的生活,他便无法退缩。他咬着牙,心底一次次默念长生天的名字,试图从中汲取力量与勇气。

终于,他挤出一阵干涩的笑声:"你让我们放弃敬仰伟大的长生天?"

他紧紧咬牙,决然道:"不可能!"

白衣人透过美玉雕成的面具,凝望着他。

一动不动。

铁勒王子心房一阵没来由的剧烈颤动,他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只孱弱的蚂蚁,暴露在蝰蛇的注视下。他甚至能够看到,一阵猛烈的暴风,即将横扫整个小城,带来鲜血与毁灭之痛。

白衣人突然微笑,轻轻地吐出了一串字语。

"你们,将用鲜血与秽土来承载虔诚。"

然后,他轻轻撩起白色斗篷,向蛇座中的人影跪了下去,姿态优雅而谦恭。

他的一行人,全都跪拜下去,围绕着那光辉而圣洁的人影,组成一只巨大的眸子的形象。

蛇座中的人影,便是眸子的瞳仁。

群蛇一齐无声嘶啸,向着苍天用力昂首。它们的双眸全都空洞无物,如黑暗的地狱之光,笼罩着图瓦城。

只因它们不虔之罪孽,它们将只有一双眸子,因神明而视。

图瓦城,立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剩下一只巨大的眸子,向着苍天,诉说他们对千万年前所犯罪孽的忏悔。

几个苍老的人影匆匆冲上台来,向着铁勒王子一阵耳语。

铁勒王子的脸色猝然改变。

面如死灰。

他的生命,仿佛在这一瞬间完全干涸,他挣扎着,好不容易才凑近那个苍白的纤弱之体,他跪地问道:

"您就是蒙古的国师、执掌八白室的伟大祭司重劫大人么?"

祭台之上,他的话语刚落,便陷入一片死寂。没有人回答他。那只巨大的眼眸,也一动不动。

铁勒王子面容更加惊恐。

"请您到王宫去安坐,无论您有什么吩咐,我们必将遵从。"

亦没有任何回答。

铁勒王子的目光再抬起的时候,已充满了绝望。

他沉思片刻,悄悄退下来,跟周围几位最苍老的大臣轻声商量了片刻。那些大臣匆忙地退了下去。

不时,兵丁们纷纷赶了过来,络绎不绝地运输来各样珍宝,罗列在祭台之旁。那是图瓦城所有的积蓄,将祭台几乎填满。

铁勒王子慢慢地走上台来,跪在眼眸一边。

他的身前摆着两样东西。

王冠,图瓦部落的版图。

国师降临,亵渎之罪,他愿意一人承受,他只希望不要牵连到他的族人。

巨大的眼眸一动不动,仰望着苍穹。

眼眸正中,王座深处,那个宛如明月般的人,脸上尽是悲悯。

他看着世人,有着万般关怀。

时间静静地过去,日之光芒,渐渐陨落,图瓦城沦入了苍茫的夜色。

铁勒王子已被抬了下去,他经不住长跪和恐惧的折磨,已昏了过去。

组成巨大之苍白眼眸的人,却仍然一动不动,浸沐在黑夜之中。

他们一齐仰望着天空。

他们没有眸子,只能用对神明的虔诚,才能获得明视。为此,他们的虔诚是如此坚定,不惜化身恶魔。

夜,静静地过去,静谧得同宛如图瓦城中过去的一千个岁月一样。

次日。

黎明再度降临,却带着鲜血与焦土的颜色。

图瓦城的居民们,匍匐在自家的门口,默念着对长生天的虔诚。

他们忽然全都惊恐起来,因为祭台之上,那只巨大的眼眸已解散。所有苍白的人,全都站了起来,静默地望向北方。

苍白之蛇座上,那个明月般的人影,手缓缓抬起,指向北方。

他们忍不住向北方望去。

咚。

一阵沉闷的战鼓响起,北方的地平线被撕裂。

那是一柄锋利的刀,将苍青色的天与混黄色的地割开,天地间,只剩下初生般的阵痛。

无数旌旗,迎着曙色中凝血一般的日光,猎猎展开。

起初是混茫的一线,接着,便具现成一片耸动的海洋,密密麻麻地向图瓦城淹没过来。

咚!

战鼓宛如低沉的吼啸,贯穿数丈高的城墙。

青石垒就的城墙,在这一刻,脆弱如纸。

万千马蹄声重浊地踏在黎明粘湿的大地上,大地是每个软弱无力者的心,被践踏、撕裂。

战马寂静无声,马上的骑士全身都被坚实的铠甲覆满,看不到一丝表情。

他们的手,紧紧握着一支支尖锐的锋芒。

那锋芒映着冻血一般的日光,战马前行,就如流动的血。

咚!

战鼓催逼着大地上一切肃杀,咆哮,呜咽。

蜂拥而至的甲兵如漆黑的夜色,从地平线的裂口处奔涌而出,瞬间漫过青苍色的草原,向图瓦城头压了下来。

这一刻起,图瓦城再也没有黎明。

惊恐,瞬间笼罩了整个图瓦城。

所有人都瑟缩在一起,恐慌地看着那铁与血组成的阵云,向城头慢慢迫来。

战火将撕碎他们的家园与血肉,他们却无力抵抗,只有一遍遍乞求着长生天的保佑。

阵云在接近城墙的瞬间,戛然停止。

大地上一片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慢慢地,兵阵如墨色海浪涌动,向两旁分开一线距离,一匹赤色的汗血良驹缓缓走出。

马背上,一人甲胄煌然,正执鞭南指。

漫空阵云中,他满头棕色散发逆空飞扬,战甲在阵云下发出夺目的光芒,衬得他威武伟岸的身姿,愈发庄严如神。

三军将士齐齐注目,目光中满是敬畏与遵从,仿佛在此人的带领下,他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化身为传说中的不败战神,征服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他便是雄霸北方草原的蒙古可汗,俺达。

他是黄金氏族的王裔,浩瀚草原的王者,旗下旌麾数十万,铁骑无数,吟鞭指处,瞬间便足以摧城拔寨,屠城灭国。

万众仰望中,俺达汗缓缓策马,走向图瓦城头。

他手中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卷轴通体毫无装饰,只是漆黑。

黑如永夜。

那是比魔鬼的双眸还要浓密的颜色,哪怕梦魇中最浑浊的夜晚,也不会黑得如此纯粹。仿佛传说中宇宙尽头的渊薮,任何光芒都不能照入;又仿佛死亡的冥河,一旦沉沦其中,便永不会醒来。

青色的城门下,俺达汗策马转身,无比虔诚地托着那只卷轴,高高举起。

他一手握住轴心,一手扯着轴尾,猛然一拉。

一面巨大的漆黑之旗,立即逆风扬起,在图瓦城前飞舞。

战鼓声轰隆隆地响起,杀戮便在这一刻展开。

战马,旌旗,锋芒,铠甲,奔涌成燃烧一般的烈火,滚涌进图瓦城中。

惨号,悲呼,呻吟,狂喊,也在一瞬间震响整个大地。

夹杂着长刀切进血肉里的碎响,骨骼撞进石墙的闷响,马蹄踏裂大地的裂响,以及咽喉被生生扼断的脆响。

这是一场疯狂的舞蹈,按着最精妙的编排惨烈拧动着,战鼓是唯一的节奏。

烈火,在杀戮开始的一瞬间燃起,迅速吞没了整座城池。它所拥有的宁谧,富饶,全都化为火焰丰富的养分,侵吞着每一个被划定了命运的人。

疯狂的舞蹈,一直持续了一个时辰,然后戛然而止。

兵将们干净利落地收起刀剑,齐刷刷地从城中退出,依旧在地平线上组成整齐的方阵。除了身上的鲜血,他们没有丝毫改变。

图瓦城,却已变成一座空城。

剩余的,只有颓败的房屋,烽烟,以及残缺的尸体。

战火烧到了尽头,剩下袅袅颤动的烟,满城焦土,连尸体都已烧残。

这座城池,宛如被劫灰覆盖了一般,只剩下漆黑的颜色。

以及刺鼻的血腥。

漆黑之旗逆风飞扬,满空阵云中,俺达汗轻轻挥鞭。

一步,一步,马蹄踏过满地污血、焦土、骸骨,向城中走去。

城的最中央,那座高大的祭台,却没受到战火丝毫的沾染。

祭台上,毒蛇组成的王座已然消失。"神明"在祭台顶端长身而立,白衣如雪,清明如月。

身后的世界灰飞烟灭,唯有这身洁白依旧那么夺目,不受任何污秽的侵蚀。

"神明"伸出手,指向正一步步向他走来的俺达汗。

如果他是神,那么,向他走来的,就是他在芸芸众生中选中的世俗王者。

正如上古史诗中记载的那样,王者以神明为信仰,神明赐予王者以祝福。而后,他们将一起统御整个凡尘,绝没人能抗衡。

俺达汗在祭台前勒住缰绳,向神明躬身致意,而后翻身下马,第一次,踏足在图瓦城的土地上。

他脚下,是图瓦人精心编织的毡毯,此刻已被鲜血与焦黑污染,仿佛一道污浊的血河,悲伤地流过满目疮痍的城市。

俺达汗高大的身形便伫立在这道血河中,棕色散发临风狂舞,显出宛如神魔般的伟岸。他手中捧起巨大的黑色战旗,一步一步,走向祭台。

铁勒王子,瑟缩跪倒在他们两者之间,已经惊恐得说不出一句话。

俺达汗在他面前停住。

漆黑的旗帜,托在他双手之间,宛如恶魔死寂的羽翼,瞬间笼罩在铁勒王子栗栗发抖的身躯上。

"你,将用鲜血与秽土来承载虔诚。"

铁勒王子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清凉。他的头颅脱离了身体,飞到半空中,滚落在战火凌乱的焦土上。

俺达汗俯身,用那面黑色的旌旗,将头颅连同污秽了的泥土一齐包了起来,高举过头顶,向祭台走去。

热血,温暖了飞扬的灰烬,沿着他的手臂点滴坠下,溅落在他刚毅、英武、如刀斧镂刻的脸上。

他昂头,一直走到苍白之神明面前。

单膝跪倒。

那面漆黑旌旗被颤悠悠地打开,奉献于"神明"之前。

"我,黄金氏族之俺达汗,将用鲜血与秽土敬奉梵天大神。"

"战神之族的亡灵旗,必将飘扬于天之尽头!"

"神明"淡淡笑了。

日光穿透飘扬的烽烟,垂照在他脸上。他依旧是那么高洁清远,世间无尽的污秽,都无法予他半点沾染。

他笑的时候,诸神随之一齐叹息。他仿佛是一抹弦月,在孤寂清幽的天上,散发着只属于他自己的光。

虽遍地苦难,他无比悲悯。

他伸出手,苍白的手指抚上那面漆黑的旗帜。这面旗帜是用黑色马鬃编织的亡灵之旗,在成吉思汗时代就已存在,旗帜上用极细的白色马尾毛编织成世界地图的形状。

他握住鲜血、焦土与世界,淡淡道:

"我,祝福你。"

他,不再是那个叫杨逸之的男子,他是神,他必将指引着蒙古之王,用功勋覆盖整个大地。

他不是杨逸之。

卓王孙站在白马寺前。

清风吹起他微敞的衣襟。他的目光,淡淡望向远处。

那里,有黎明,有黄昏;有深沉的月色,也有清明的日光。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望月升月落,曙色渐渐取代昏黄的一切,垂照在他身上。

直到一袭青衣,淡淡笼了些晨露。

他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是,眉峰微微蹙了起来。

他没有等到她。

她应该来的,就算天崩地裂,她也必将会来到这里,与他相会。

三月前,那个温婉的女子,在他面前动情哭泣,希望能将去吉娜的家乡看上一眼。

于是,他允她离开。

三月后,她会在月之十五,到这里与他相见。

既然跟他约好了,她就必然会来到这里。绝不会让他等上整整一夜。

卓王孙悠悠叹息一声。

天际的白云变幻,像是一朵洁白的莲花,刚刚露出脉脉愁容,却忽然被风吹散。

--相思究竟在何方?为什么跟他约好了却不来见他?

该重入江湖了么?

他的目光,落在寺中的白马雕像上。

曾几何时,她也是如此,伫立在晨风中,久久等待着他。

他亦来迟了一夜。

细雨迷茫,隔着弥散的水汽,他远远看到,她单薄的衣衫已被雨水打湿,她却不肯走到屋檐下,只是含着淡淡愁容,倚在石马旁,遥遥眺望。

就仿佛一朵在细雨中飘摇的莲花。

晨风料峭,她纤细的手指有些颤抖,轻轻抚过冰冷的马背,幽幽道:"他会来么?"

她久久注视着石马,似乎要等待着它的回答。

石马无语。

她微微苦笑,双手环抱住马颈,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若他不来,你会带着我,去找他么?"

万籁无声,倏然风起。

飞雨,划破清晨的曙色,坠入了她抬起的眸子,她猝然合眼,不知是泪珠还是雨滴,从她的清丽绝尘的脸上寂寂滑落。

那一刻,天地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悲伤,满川风雨簌簌,分外凄凉。

唯有那伫立千年的石马,依旧垂首望着泥泞的草地,不想给她任何回答。

她却微笑了,温柔而坚决地道:

"是的,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轮到他了么?

卓王孙淡淡一笑,向寺外走去。

寺外,便是江湖。

长城以北,战火纷飞。

一行苍白的人影,簇拥着一顶巨大的白轿,无声无息地行走在茫茫原野上。

浓浓迷雾自他们身上散出,笼罩了天地,将万物的颜色一起剥夺,化为烧灭后的白色灰烬。

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芜、苍凉。

唯有那面漆黑的亡灵之旗,在灰垩的天空中猎猎飞扬,仿佛张开了一只巨大的羽翼。这便是苍白世界中唯一的颜色。

这行人身后,跟随着整饬、庄严的蒙古大军。

万千铁骑沐浴在漆黑羽翼的阴霾下,踏着铁与血的步伐,在茫茫草原、沙漠、戈壁上缓缓推进。

天空破晓,辽阔原野一望无际。

青苍曙色中,俺达汗突然勒马,抬头。

他眼前,是无尽广袤的土地。

与数百年前的先祖成吉思汗一样,他将带领这个好战的民族,征服一座座城池,将一片片或繁华或荒蛮的土地,悉数纳入自己的版图。

而他自己,却不在任何一座城中稍作停息。

因为,黄金之族的先祖曾对神明立下誓言,在重建伟大的三连城之前,绝不停驻在任何城市。

永恒的都城建立之前,世间一切繁华、富裕、文明,在他心中不过是过眼云烟,黄金之族的后裔们只是屠城而去,留给世界一堆堆燃烧的废墟。

这,便是这个好战之族的本性。

在天,为逆乱诸天的阿修罗;在地,为征服众生的黄金之族。

俺达汗不禁抬头,望向重重迷雾深处,那苍白的神明。

是的,梵天的祝福已然降临,在梵天的庇护下,他们将用铁与火,再度踏遍每一处锦绣河山,黄金氏族建造永恒都城的愿望,也将再度化为现实。

可是为什么,他的心底会有一丝迷茫?

十日。

长城以北的土地上,一座座城池陷落,一个个小国崩灭。

死寂之白色,宛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迷雾,偶然撕开了幽冥的间隙,瞬间便已席卷天地,无情地打破一切宁静、安详,将万物苍生归化为和自己一样的空洞、虚无。

一些部落臣服了,他们在苍白的神明脚下战栗拜倒。在沾满鲜血的弓斧的威逼下,他们哭泣着,烧毁曾经的信仰,屠杀所有的僧侣以及不肯归顺的臣民。

而另一些部落,却誓死抵抗,于是,他们和图瓦城一样,一夜之间,便在鲜血与烈火中灰飞烟灭。

而后,他们君主颈中的鲜血,便会混杂着被战火烧焦的泥土,作为对梵天的供奉。

一滴滴,滴落到他们国家对应的版图上;一寸寸,染红那张由马尾编织的巨大地图。

十日。

漆黑旗帜的一角,已然显出一片暗红的色泽。

这是鲜血与秽土的供奉。        

         第一章 屠龙工巧竟何成

这是一座院子,非常不起眼的小院子。

它坐落在京城杂乱的胡同里,没有丝毫显眼之处。它的周围,是一座座几乎相同的院子,与一条条几乎相同的胡同,它散落在其中,就仿佛一滴水落在一杯水中,就算有人走过它,也绝不会多看它一眼。

它与它的邻院里,住着形形色色的人群,有的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有的是盘桓京城的商贾,有的是本地土著,有的是杂耍卖艺的。他们组成了京城闲散而凌乱的黎明、正午与黄昏,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举子从湖南来,商贾是福建的,本地土著住了十七八代了,杂耍卖艺的一直困窘不堪地租住着一个小小的院落。

每个人都有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每个人都可以一直往上追溯,从三四十岁,追溯到十七八岁,再追溯到孩童时期,他们可以走南闯北,足迹遍及整个中华,但,依旧有脉络可以清楚地追溯出来。

如果有足够仔细的线索,便可以追溯出,这些院子,在二十年前,全都属于同一个人:

吴越王。

现在,它们仍然属于他,不过,在名义上,却已经变成举人、商贾、土著、杂耍的了。

只有最中心的那座最不起眼的院子,却依旧只属于吴越王。

他只来这里一次。

因为这里,最为隐蔽。举人、商贾、土著、杂耍显然都是吴越王早就安插好的人,他们是吴越王的眼、耳,一旦吴越王进入这座院落,周围一里之内,便变成了禁区。他们会费尽各种办法,阻止任何人进入其中。必要的时候,不惜--杀。

这样辛苦经营的地方,吴越王只会来一次。然后,这座院落就被荒废,再也不用了。吴越王要的是绝对的安全--绝没人能察觉,绝没人能发现。

因为,他会见的,是江湖中人。

昙宗大师看着周围,他非常满意,他再也想不出来,天下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隐秘。京城这样的院落怕不有几万家,谁能够一一查过来?何况,院落外面还分布着那么多人,举人、商贾、土著、杂耍,显然都是吴越王精心训练出来的高手,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必将执行最精确而迅速的狙杀。

这样的地方,安全性更在少林寺与吴越王府之上。

昙宗大师轻轻点着头。必须要这样的地方,才能谈那件事。

那件足以让整个武林震惊的大事。

他斟酌着字眼,却又迫不及待地开口道:

"你要杀卓王孙?"

吴越王把玩着手中的杯子,那是一只晶莹通透的琥珀杯,杯里装满了血红色的酒液。他身着一袭轻袍,斜斜倚在太师椅上,看上去悠闲无比。

"不错,只要卓王孙一除,当世再无人是我敌手。"

他顿了顿,微笑看着昙宗大师:"那时大师便可安享荣华富贵。"

昙宗大师双手合十,悲悯道:"荣华富贵,与我出家人无缘。"

吴越王淡淡一笑,道:

"那么少林寺呢?少林寺总与大师有缘吧?大师若助我成功,我必将助少林寺成为天下第一大派。大师总该明白,无论卓王孙还是杨逸之,都不会对少林寺有特别的兴趣的。"

昙宗大师长长的白眉掀了掀,吴越王的话,无疑打动了他心底仅存的欲望。他一生的愿望,就是看着少林寺重为正道盟主,为天下景从。不错,无论杨逸之还是卓王孙都不可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而面前的吴越王……

杀卓王孙么?

那又怎样?华音阁不买正道之账,早就成了半个敌人,杀了他又怎样?

昙宗大师沉吟片刻,只觉这个交易于自己没有丝毫坏处,正想答应,忽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忍不住脱口道:

"杨盟主呢?他绝不会允许我等做这种事的!"

杀卓王孙何等轻易?那必将是场腥风血雨!

哪知吴越王淡淡一笑,道:"杨盟主?不必担心他。或许终老禅师之一生,都不会在中原再看到他了。"

昙宗大师身躯一震,看着吴越王脸上莫测高深的微笑,他不由得暗自庆幸,方才没有选择与他为敌!

杨逸之的修为有多高,昙宗大师自然非常清楚。就算是卓王孙,也未必能擒杀他。吴越王的话外之意,显然是已让杨逸之绝迹中原,这怎不令他矍然而惊?

昙宗大师是个谨慎的人,他再度沉吟道:"卓王孙是何等样人?王爷想必不会轻视他。单凭少林寺与吴越王府联手,恐怕未必能杀得了他。"

他看了吴越王一眼。当日嵩山大会上,吴越王败在卓王孙剑底,那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天下豪杰都怕了卓王孙,除了华音阁的百年根基,更是因为卓王孙的春水剑法,天下无敌。

江湖之上,强者为王。卓王孙的武功高出他们太多,不要杀他不成,反被其祸。昙宗大师的顾忌,也是合理的。

吴越王淡淡一笑,道:"大师所言甚是。只是我们还有帮手。"

他轻轻击了击掌。里屋的门掀开,走出几个人来。

当先一人是个番僧,上身赤裸,肌肤漆黑,犹如精铁。他双目紧闭,单掌合十,置于胸前,满脸悲苦。吴越王见了他,却比见了昙宗大师还要恭敬,吴越王起身迎接,介绍道:"这位是摩珂尊者,人称域外第一高僧。"

摩珂尊者的名号昙宗大师并没有听过,域外第一高僧这个头衔,却让他有些不舒服。

吴越王察言观色,知道他的想法,接着介绍道:"三年前一苇渡江来到中原的遮罗耶拿高僧,便是尊者的师弟。"

提起遮罗耶拿的名号,昙宗大师不由得耸然动容。当年洞庭大会,遮罗耶拿问道中原,几乎杀得大会上血流成河。若不是杨逸之横剑苦斗,只怕正道精英,会全都一战消亡。

摩珂尊者是遮罗耶拿的师兄,想必修为更高。得此大助,昙宗大师不由得信心大增。

第二个人乃是个老人,但生得相貌极为古雅,身上一尘不染,手中提着一枝梅花,飘飘然宛如遗世神仙一般。

吴越王还未介绍,那老者淡淡道:"沈云,你不认识我了么?"

昙宗大师大惊。沈云乃是他俗世的名号,他于十三岁便出家,当世绝少有人知道他的俗名!他仔细地盯着老人,突然,翻身倒地,跪拜道:"老神仙!您终于肯履凡世了!"

老人一笑,道:"起来吧。"

昙宗大师欢喜地站了起来,道:"此间事了,请老神仙务必到少林寺盘桓些时,好让晚辈稍尽些心。"

老人轻轻摇头,道:"我来,是了些昔日因缘。不能在红尘太久。"

说完,他长长的寿眉垂下,再也不看昙宗大师一眼。昙宗大师不敢惊动他,于是把目光转向吴越王。

吴越王笑容不变,转向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是个苗人,他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银器,混合着七彩艳丽的丝绸,极为鲜艳夺目。但他的脸却极丑,丑得让人无法看第二眼。脸上的皮肤呈现一种妖异的颜色,似乎在不停地蠕动着,以昙宗大师之定力,都不由得觉得有些恶心。

吴越王笑道:"这位乃是五云峒主谷青玕,两位可要多多亲近才是。"

谷青玕举手,冷冷道:"大师。"

昙宗大师心中说不出的不舒服,也举手还了一礼,急忙退开。

吴越王笑道:"谷峒主是来拿回一些本属于他的东西的。"

谷青玕嘶哑着声音道:"七禅蛊。"

昙宗大师脸色立即一沉。七禅蛊之大名,震惊当世。传言七禅蛊乃幻中之蛊,万蛊之王。七禅蛊在手,立即就可获得神魔一般的力量。当年落第秀才邱度得七禅蛊之助,闹得江湖一片腥风血雨,辛铁石不过依仗了七禅蛊中的几只,便几乎战胜了第一高手、当时的华音阁主于长空。

难道,七禅蛊竟落到卓王孙手中了么?

这位谷青玕明知道卓王孙有七禅蛊在手,又是当今第一高手,竟然还敢前来挑战,莫非苗人神魔洞中,竟藏了比七禅蛊还要厉害的妖物?

昙宗大师忍不住又后退了一步,不敢跟他站得太近。

走出的人中,还剩最后一个。他全身都笼在一件黑袍之中,看不清楚面目。昙宗大师望向他的时候,黑袍缓缓抬起,一只瘦如柴几乎如枯骨一般的手伸出,伴随着一丝尖锐至极的声音:"王同。"

昙宗大师呆了呆。这个名字太普通了,绝不应该属于这个鬼魅一般的人才是。他盯了那人一眼,黑袍下纹丝不动,只有那只手伸出,似乎等待着他的答礼。昙宗大师双手合十,躬身行礼,猛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他骤然一惊,急忙后退,突然,面前一片白茫茫的,那道寒气竟然在空中凝结成形,宛如一柄利剑一般,向他猛刺下来!昙宗大师退无可退,只好运起佛门气功,一声大喝,向那柄寒剑上击去。那柄寒剑,却在这一瞬间消弭于无形。

黑袍王同尖声叹息道:"你的武功可比十方小秃驴差多了。你怎能跟我们联手?"

吴越王微笑道:"可昙宗大师乃是少林掌门,单凭这个名号,便已足够了。"

昙宗大师被寒剑一袭,狼狈不堪,此时更觉有些汗颜,待要拂袖离去,又舍不得吴越王许下的丰厚报偿,只好讪讪道:"王爷要老衲做什么?"

吴越王笑容渐渐消失,面色一点一点肃穆,昙宗,摩珂尊者,梅花老人,谷青玕,黑袍王同不由得都静了下来,显然,这句话,才是今次聚会的重中之重。

吴越王沉声道:"要想杀卓王孙,就必须要将他诱出华音阁。他若在华音阁中,纵然天下高手全都集在一起,也未必能杀了他!所以,第一步就是要让他出华音阁!"

昙宗大师沉吟道:"除了上次武林大会,华音阁主绝少现身江湖。单这第一步,就绝不容易达到!"

吴越王一笑,道:"恰恰这一点,是最容易达到的。"

他悠然道:"武当三老之死,掀起江湖上一大血案。杨盟主跟卓王孙约定三月为期,再聚嵩山之上,找出真正的凶手来。如今,约期将至,杨盟主已经找出凶手,只要由他下函,卓王孙必定会出华音阁,再到嵩山之上!"

昙宗大师白眉一轩,错愕道:"杨盟主?"他的声音顿时变得生涩不堪,"你……你不是说他再不会踏足中原了么?"

吴越王微笑:"以前的杨盟主虽然踪迹杳然,但这一个,恰好可为我们所用。"他轻轻击了击掌。

一人从帷幕后缓步踱出。

昙宗的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这个人,白衣胜雪,容颜清如明月,一丝一毫,都与杨逸之一般无二。

只是,他的眼神有些空洞,看去微嫌黯淡。

此人缓步走到大堂正中,沉声道:"凶手已经查到,就是卓王孙。"他一语完毕,又退回了帷幕中,似乎他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说出这一句话。

一句足以让整个武林陷入血雨腥风的话。

昙宗愕然,狐疑地看着吴越王,不知其中有什么蹊跷。

吴越王似乎看出他的疑窦,朗声笑道:"此中玄机,就非禅师所要考虑的了。只要嵩山之上,此话由这位杨盟主口中说出,卓王孙纵然不信,天下人却都信了。那时候,天下豪杰,群起围攻,卓王孙就算有三头六臂,也未必能逃脱。就算他能逃出,也已是强弩之末,届时我们六人布下杀阵……"

他禁不住发出一阵狂笑。

昙宗大师,摩珂尊者,梅花老人,谷青玕,黑袍王同,吴越王,无一不是天下绝顶的人才,他们六人联手,卓王孙就未必能胜,何况还是在正道围攻之后。

这一战,必胜。

六个人,不由得都面露笑容。他们的原因各不相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的,那就是:

卓王孙必死!

吴越王的纵声长笑,显得得意非凡。

这时,突然一声冷笑传来。

吴越王的长笑,骤然止住。

一袭淡淡的青衫忽然映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堂外是厅,厅外是院,院中是个小小的池塘,上面布满荷钱,这袭青衫,闲庭信步般掠过荷钱之上,连一丝水纹都不带起。

这袭青衫,出现得太过突兀,太过错愕,六人都呆呆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青衫移步,萧然行来。过院入厅,穿厅登堂,就在众人之震惊中,来人在大堂正中的描金太师椅上,缓缓坐下。

吴越王一声惊呼霹雳般响起:

"卓王孙!"

卓王孙微微侧目,看着他,嘴角挑起一抹讥诮的笑:

"我不在华音阁中,汝可敢杀我?"

吴越王情不自禁地飞退三步,倏忽之间,昙宗、摩珂、梅花、青玕、王同一齐人影闪动,齐齐站成了一排,全都紧张至极地看着卓王孙。

这天外煞星,是怎么进入这座密室的?

他又怎敢进入!

卓王孙看着吴越王的惊恐,淡淡叹了口气。他的手指轻轻叩在太师椅描金的花纹上,略略倚靠着扶手,取了最优雅而舒适的姿态。

他的面容,在笑意的点染下是那么温煦,宛如照进厅堂中的阳光。

他一字一字。

"汝,敢,杀,我?"

杀气,宛如亘古永寂的雪峰,伴随着那淡而闲的笑容,弥漫而出,刹那间让这间屋子是如此寒冷。

吴越王禁不住起了一种错觉,富贵,功名,权位,尊崇,在这个男子面前,全都贱如粪土。如果这世上有王者,他就是唯一的王者;如果这世上有神祇,他便是唯一的神祇。

他的笑容、他的姿态是那么从容、温文,不带有丝毫的侵略性。甚至,他修长的手指,也只是顺着紫檀扶手上描金的花纹,悠然叩击出轻轻的微响。

他,就像是个迟来的客人,旁若无人地穿过高堂华宴,穿过满屋高朋,径直走上为他虚席已久的最高座,在众人瞩目中,谈笑自若。

而你却只有匍匐在地,承受死亡的窒息,他指尖传来的每一声微响,都仿佛敲在你的心上,裂开惊恐的纹路。

吴越王双手轻轻颤抖着,他死死盯着端坐在正中央的卓王孙。

那样的仪态,那样的风华,都是他苦苦追寻的王者气象。而如今,这一切具现在他的屋子里,却不是他。

这个男子,轻易就可以剥夺走他所有的一切,让他一无所有。

这个男子出现的地方,一切都只属于他。

吴越王死死盯着卓王孙,忍不住吐出他的疑问:

"你……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卓王孙淡淡笑了笑,似乎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值得问。吴越王精心筹划几十年所营造的机密之地,似乎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哂。

"天下没有绝对的机密……尤其是机密之地。"

他微笑地看着吴越王。

无论阳光多么温和,他的笑容,总是那么冷。

"因为,你必须要走进去。我不必去找什么机密之地,我只需要找你。"

这无疑是天下所有机密之地的共同破绽。吴越王辛苦营造的这个机密之地,本没有任何破绽,唯一的破绽,就是他自己。

因为他必须要走进去。

一旦进入,这个机密之地也就不再机密。因为,高贵的吴越王,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破旧的小巷子里。

吴越王的牙几乎咬出血来。他一直重视、再重视这个敌人,却仍然低估了他。

卓王孙,究竟天下有没有你看不透的谜团?有没有你战不胜的人?

卓王孙缓缓游动着目光。

"一、二、三、四、五、六……"

"这么多人,我该杀几个呢?"

指节在紫檀扶手上轻轻扣动,就像是一句很温暖的问候。

吴越王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不该恐惧的。

昙宗大师、摩珂尊者、梅花老人、谷青玕、黑袍王同、还有他自己,这六个人联手,本不该害怕天下任何人的。

就算是卓王孙亲临也一样!

他冷冷一笑,道: "该死的是你才是!"

卓王孙没有理会,他的目光,顺序地落在六人中的第一人身上。

"昙宗大师,我不杀你。你走吧。"

昙宗身子一颤,让他走?为什么?他有些迟疑地看了卓王孙一眼,又看了吴越王一眼。

吴越王脸上闪过一丝愠怒。

这是他的地盘,应该只有他才能做主才是!

昙宗大师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厅堂中骤然一寒,卓王孙冷冷道:"多说一个字,你就永远都别想离开。"

昙宗大师一窒,急忙用手按住嘴巴。他用眼角瞟着吴越王。

吴越王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昙宗大师终于一跺脚,飞也般地逃出了门去。
           第二章 手把仙人绿玉枝

门外,阳光明亮而鲜艳,照在点点荷钱之上。这是五月新荷,不久就要开出第一丛娇媚的新莲。

一人鼓掌。

"好杀气!"

梅花老人慢慢自人群中走出。他每走一步,都顿一下,但接着再踏出一步,笔直向卓王孙走来。

他的目光锐利无比,显得他就如一柄苍古之剑,锋芒逼人。他的衣袖垂下,就宛如一线流云,挽着那截梅枝。

"你也用剑?"他逼视着卓王孙。

他本是天外之人,纵然在王者之前,也不落丝毫下风。

梅枝被流云轻轻卷起,提到了他的鼻尖。

他轻轻呼吸。

这就是他的剑,他的生命。他的一生,都被这缕寒香包围着,清淡冲允,宛如仙人。他常常在想,若有一天,他死于剑下,他的骨头中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冷香。

他是个骨如梅,身如雪的人。

以梅为剑。

卓王孙轻轻叹息一声。

"我不用剑。"

老人目光一凛,盯住卓王孙。卓王孙淡淡道:

"天下人都知道,卓王孙杀名人用名剑,若是要杀千梅老人,我只能用梅。"

千梅老人身子一震:"你认识我?"

卓王孙淡淡道:"我不认识你,我只认识这朵梅。"

他轻轻伸手,收回,一朵细微的梅蕊托在他指尖上。

他的动作并不快,也绝不精巧,但千梅老人竟然完全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轻轻地自自己掌中梅花上,撷下一缕香蕊。

千梅老人的身躯,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苍老。

梅花轻轻颤抖着,卓王孙淡淡道:

"人无心则死,梅若无心呢?"

他伸手,梅蕊重新嵌回梅花之上。

卓王孙的叹息就像是初冬第一片落到梅花上的雪。

"五月,不是梅开的季节。"

"你亦不该重入红尘。"

他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怜悯。

"我会将这支梅花替你带给那人的。"

他伸手,轻轻接过千梅老人手中的梅花。

千梅老人一动不动。他宛如上古仙人般的面容上绽出一丝笑容。

"谢……"

他只说出了这一个字,他的身体忽然碎裂,细碎的鲜血破体流出。

他老了,他真的不该重出江湖。

方才卓王孙两次引动剑气,一次取他梅中之蕊,一次将梅蕊归还,他本可以不管,只弃梅认输就可以了。但可惜他是个习剑之人,又是个习剑的老人。

倔强的老人,眼见卓王孙手法中蕴含了上乘剑意,他便鼓动全身剑气与之抗衡。可惜卓王孙之剑意精妙异常,倏发倏止,控制得妙到毫巅。但他却不行,他的剑气也跟着倏发倏止,却化成凌乱的体内之剑,将血脉割乱。

但他已无憾。多年之前,他本就该死的。

卓王孙手握梅花,竟似也有些感伤。梅枝斜挥,点向剩余的四人。

却又一时无言。

梅花就握在他修长的指间,最后一次绽放于寂静的空气中,吐出悲伤的冷香。

良久。

摩珂尊者用生涩的汉语说道:

"好武功!我师弟多年前问道中原,听说在你剑下,连一招都未过,便被你用剑气击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枉我此次东来。"

卓王孙眉峰微挑,道:"你便是遮罗耶拿的师兄么?"

摩珂尊者双手合十,道:"正是在下。恭请卓先生指点。"

他的汉语不算好,印度出家人也并没有贫僧、施主的称呼,他也就一概不理,跟随江湖中人的习惯,改叫在下、先生。

卓王孙淡然摇头,道:"既是遮罗耶拿之师兄,我不杀你。你也去吧。"

摩珂尊者道:"我师弟既然有毅力问道中原,难道我便不能?此身何属?红尘何惜?闻说我师弟临死之时面露欢喜之容,我亦求解脱,恭求卓先生一剑。"

他盘膝坐了下来,双掌合十,精铁一般的身骨跌坐成菩提之相,对着卓王孙。

卓王孙道:"汝无剑我亦无剑,那便受我一掌吧。"

他站起身来,右掌穿出,向摩珂尊者击了过去。这虽是一掌,却蕴含了春水剑法之妙意,出掌之瞬间,便幻化出一道剑影,直袭摩珂尊者。

摩珂尊者面显悲苦之色,双掌合十,丝毫不管卓王孙之来掌。

他似乎是上古苦行的僧侣,用大坚忍、大智慧来乞求上苍的宽悯。如果上苍一日不宽悯,他便一日不放弃。

终于有一天,上苍将满把仁慈,放进他的双掌之中。

卓王孙轻轻叹息。

杀这样的人,连他都有些不忍。

掌风,堪堪及体。

摩珂尊者双目倏然睁开。

精光骤然在大堂内一闪!

摩珂尊者精瘦的身躯倏然动了起来,却并不是闪避,而是逆着卓王孙的掌势反袭而上,卓王孙的右掌呯的一声击在他身体上!

 

如中败革。

摩珂尊者脸上闪过一丝狞笑,他的体内突然腾起一阵极强的吸力,同时,双手双脚一齐探出,紧紧缠绕在卓王孙的右臂上!

他乃是印度瑜伽高手,全身骨骼如不存在一般,功力运处,全身如同化成了软鞭,刹那间将卓王孙的右臂缠得紧紧的,让卓王孙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而他又是印度苦行高手,就算卓王孙有开山的力气,也未必能将他甩脱!

而同时,风声大起,谷青玕与黑袍王同同时出招!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早在昙宗大师到来之前,就已经商定好了的杀招!

谷青玕一动,他的手臂便化作两条漆黑的飘带,带起一阵腥风,向卓王孙缠了过来。腥风才起,一阵嘶啸之声立即震响。

这哪里是两条手臂?却是两条碗口粗的大蛇,蛇尾早被截去,用上古秘法接在谷青玕的臂骨上。谷青玕的臂骨也是齐膊截断,血肉早就跟大蛇联为一体,彼此心血交应,施展起来灵动无比。

那蛇毒性奇重,全身都是墨黑色,晃动之际,毒牙闪烁,不住有黏稠的毒液滴出,向卓王孙飞扑而来。

而谷青玕也随着这两条蛇猱身而上,他的目标,并不是杀卓王孙,而是缠住他。

这两条蛇乃是上古异种,坚韧可避刀剑,再加上他心血祭养,就算是高手之剑,也未必能伤它。若是它缠中卓王孙,那卓王孙必定无力挣扎,然后它再放出毒液……

卓王孙已被摩珂尊者的瑜伽术困住,他们争得了电光石火般的时机,若他再被谷青玕的这两条蛇缠住,就基本失去了反抗之力。

然后,才是真正的杀着。

真正的杀招,便是黑袍王同的剑。

黑袍已化成满天黑云,罩向卓王孙。剑就隐藏在黑袍之中。黑袍漫天,但剑却只有一点。这一点,却比精铁还坚,比毒牙还毒,一闪就能没入卓王孙咽喉!

这是精妙无比的杀局,这道杀局若是施展出来,卓王孙必死无疑!

而今,卓王孙右臂已被困住,毒蛇出,黑袍显,他还能不死?

吴越王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才出,却骤然噎住。

因为堂中多了一柄剑。

那是无形之剑,没有剑形,只有剑意。

冷凛凛的剑意,才一出,便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

所有的动作,都不由得一慢。

这柄剑,正是摩珂尊者。

摩珂尊者全身,已化成了一柄剑,执在卓王孙手中。

卓王孙仍如闲庭信步,剑势却宛如惊天之雷,轰然爆开。

剑出,双蛇立萎。

剑势在一瞬间,便斩去它们的毒牙,击碎了它们的眼睛。剧烈的疼痛让双蛇激烈地抽搐着,不听谷青玕的摆布,而王同则发现,双蛇连同摩珂尊者被这道剑意逼迫,天崩地裂般向自己塌下。他的剑本极适合暗杀,所以极短,极小,但此时恰恰成了最软弱之处,这么小的剑,根本无法与如此澎湃、宏大的剑势相抗衡。一闪之际,他全身的经脉便尽被轰断!

只有一声惨叫,摩珂尊者,谷青玕,黑袍王同尽成废人。

摩珂尊者终究不是不死之躯,无法承受卓王孙与其余两人全力拼斗时的剑气冲撞,他全身骨骼尽皆碎成粉末,他真的成了一条软鞭。

谷青玕的双臂被齐根截断,双蛇虽然不畏刀剑,但谷青玕的残臂却还是畏的。双蛇一被截断,失去谷青玕的心血供养,立即便死去。谷青玕圆睁着大眼,厉盯着卓王孙,却已无法再战。

黑袍王同更是凄惨,卓王孙这一剑蕴含了全部功力,斩完双蛇之后,这一剑的气势到达巅峰,然后尽皆没入黑袍王同的身体。他的全身经脉,没有一处是完整的了。

卓王孙轻轻叹息。

"摩珂尊者修炼古印度之瑜伽术与苦行术,身体宛如精铁,手、肘、肩、膝、踝都可以作为武器,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击出。谷青玕浑身毒物,双蛇更是不畏刀剑,中人立死。黑袍客偷学凌天宗之心剑,剑术已出神入化,若不是为暗杀我而手持三寸小剑,我这一击,也未必能伤得了你。"

"你们每个人,都有与我一战之机,联手却如此轻易地败了。只因我早就知道你们必定商量好了对付我的方法,因此我就故意引诱你们将这一招施展出来。"

"我胜了,是因为我有自信,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杀得了我。"

"你们败了,是因为你们不相信能杀得了我,所以才要联手。"

他转身,悠然看着吴越王。

"是不是,王爷?"

吴越王脸上闪过一阵恐惧之色,情不自禁地后退两步。

卓王孙踏上两步,吴越王再退!

情急之下,吴越王突然挥手,抓向身后。

这一挥,却没有发出任何杀招,只是将大堂后的帷幕撕落。

一张清明如月的脸出现在帷幕后。

杨逸之?

卓王孙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惊讶。

他怎会出现在这里?堂堂武林盟主,若不是中了暗算,岂会在此任人摆布?

正迟疑间,只见杨逸之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击中一般,痛苦地俯下身去,紧紧捂住胸口,几乎不能站立。

卓王孙错愕,禁不住伸手向他扶去。

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杨逸之身形晃了晃,终于站稳。他缓缓抬头,看着卓王孙,笑容一寸寸爬过他的脸。

卓王孙心神猛然一震。

这绝不是属于杨逸之的笑!

倏然,几只金色的小蛇自杨逸之袖底飞窜而出,刹那间游走卓王孙全身。

卓王孙就觉身上七处要害全都沁入一丝冰冷,显然,那些小蛇将牙齿贴向他的要穴,只要主人一声令下,毒牙立即便会咬入。

卓王孙双眸闪过一丝暴怒,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笑容变得无比诡异,他的脸忽然慢慢地蠕动起来,渐渐地变成了另一张脸,一张平板的、丑陋的脸。

他欣赏着卓王孙的震怒,缓缓道:"我才是真正的五云峒主,我才是谷青玕!"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双手被截断的那人:"他,只不过是我的狗而已。"

谷青玕的笑容得意万分:"我恨你。"

他注视着卓王孙,缓缓伸手,似乎想抚摸他的脸庞,却在他冰冷的眼神面前,止住了动作:

"我恨你们,这些生来就高高在上的人。你们凭什么就长着一张让七禅蛊都驯服的脸,而我就没有?上天是如此不公平!我拼命祭炼了十二年,才炼成如意神蛊,面容可任意转换,绝没有人能看破,但就在我炼成的前天,你竟然将七禅蛊取走了!你毁了我一生的梦想!"

他用力挥舞着手臂,发泄着他的愤怒,但又随即一笑,得意地道:"但现在一切都是我的了,包括你的容颜,还有七禅蛊!"

他冷冷地盯着卓王孙,他脸上的肌肉渐渐蠕动起来,他的脸,竟然慢慢地现出了卓王孙的轮廓。

卓王孙皱起眉头,谷青玕格格笑了起来:"不要动,那些小金蛇最听我的话了,只要我轻轻地"嘘"一下……"

他的话就停在这里,他的人生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卓王孙的手探过来,一下就将他的脖子扼断。

"在我面前,没有人有机会"嘘"。"

谷青玕摔倒在地上,他的脖骨断成了两截,他无法再喘气,也无法再说话,他拼命地伸出双手,卡着自己的脖子,却只能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咝咝"声。

他的脸仍在缓慢地蠕动着,却再也不能变成他想要的模样。最终,他的挣扎僵硬,他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的脸,保留着一部分卓王孙的形象,却像是一只做残了的面具,诡异、破碎,带着对上苍不公平的愤怒,卑微地注视着卓王孙。

卓王孙轻轻一抖,失去主人驭使的小金蛇被他以内力震断,如蝶蜕一般,落入尘埃。

他的笑容尽皆化为讥诮,面对吴越王。

"王爷,还有什么招数没有施展出来么?"

吴越王想要回答,却发觉自己的喉咙是那么的干涩。他张了张口,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卓王孙再度在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挥手示意吴越王也落座。

吴越王呆立半晌,方才选了只椅子坐下。

--那恰好是堂中距离卓王孙最远的位置。

卓王孙淡淡一笑。

"我该杀你,还是不该?"

吴越王脸色阵青阵白,不发一言。

卓王孙道:"我并不想杀你,因为……"

"这个江湖实在太无趣。"

他倏然低头,冷冷道:"所以我要问你一句话,我不想听到废话!"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道:

"相思在哪里?"

他绝不去解释相思是谁,也不让吴越王分辨他知道不知道。他既然问出这句话,吴越王就必须要回答。

否则,就只有死。

吴越王满脸惊愕。他想要分辩,但卓王孙那凌厉的眼神逼住了他的唇舌。良久,他慢慢安静下来,沉吟着,终于,慢慢地吐出了几个字:

"蒙古,俺达汗。"

卓王孙脸色变了变,猛然起身。

"王爷,可要好好保重,下次再准备些有趣的杂耍来。"

他迈步向着北方而去,再不回头。

吴越王盯着他的背影,良久,方才踱到他方才的座位上,慢慢落座。

他的脸色极为复杂。

他伸出手指,像卓王孙那样轻轻扣着镂花的椅背,也像卓王孙那样,悠然倚靠着椅背,目光悠远地望着空旷的大堂。

只是,他却没有那种无敌的气势,没有那种王者的姿态。

他的手倏然拧紧椅背,他感受到一阵恼怒。

黑袍王同咳嗽着,黯然道:"王爷……"

吴越王猛然出手。

一道紫气混混茫茫地自他手中腾起,凌空划了道虚弧,"嘶啦"一声拉成几丈长,倏然将残存的几个人一齐圈在了其中,随着吴越王手一握,摩珂尊者、谷青玕、黑袍王同齐声惨叫,血肉被爆成粉末!

黑袍王同的惊恐尖叫划破了小巷子的清净。

"你……你……为什么……"

他死不瞑目。吴越王显露的这一手内功空前绝后,浩大无匹,纵然是决战卓王孙也未必落于下风,他为什么却假装怕成这个样?

他猛然醒起,方才战得那么激烈,吴越王却始终没有出手!

他死不瞑目!

吴越王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双手缓缓握紧。

这个天下,一定是他的,他绝不跟任何人分享!
      

      第三章 山川不为兴亡改

暮色徐徐垂落,终于笼罩了荒凉的原野。

这是大青山脚下一方平原。这里三面环山,巍峨的山峰张开一扇弧形的屏障,阻断了一切风霜严寒。屏障的另一面,一条河流静静流淌,将这片平原与更广阔的沃土隔绝开。

山峦拱卫,平原就静静沉睡在苍穹的怀抱中,远离红尘叨扰;河流滋养,上百种不知名的野花灿烂盛开,将这片亘古宁静的土地妆点成无边花海。

但一月来,这人间仙境已完全改变模样。

焦灰与血腥的气息在空中弥散,暮色掩映中,铮铮敲击声,低沉的呻吟声,沉闷的挖掘声此起彼伏,不时夹杂着皮鞭撕裂皮肉的脆响,让夜色也变得阴森可怖。

一支支火把次第点亮,瞬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弧,沿着河岸蜿蜒开去,将那片土地照亮。

幽微火光下,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们,正在刀斧与皮鞭的催逼下,辛苦而麻木地劳作着。

他们或艰难地举起铁锤,一下下凿向巨大的石块;或握着最简陋的工具,在地上费力挖掘;或两人一组,抬起一筐筐碎土,踉跄前行。他们瞳孔颜色各异,似乎来自不同的民族,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脖子上系着的绳索,和手臂上蛇形的烙印。

大片的花海与沃土已完全消失,只剩下土地烧灼后的裂隙,纵横交布。裂隙中央围拱着一方巨大的深坑,尘土满身的人们还埋身其中,不住挖掘。不知要挖到多宽,也不知要挖到多深,仿佛要将这块平原整个掘穿。

深坑旁边,已经建起了一座巨大的高台。高台完全由十人多高的汉白玉巨石砌成,斧凿成巨大的天之阶,伸向苍茫的天际。

重劫跪倒在洁白的石阶上。

他一手抚在胸前,虔诚宛如这片大地,恭顺地臣服在高远的夜幕之下。

那是浩瀚的苍穹,是时空尽头的永恒之处,是传说中神明的栖息之地。

他每在石阶上踏上一步,便深深跪拜一次,每一次跪拜的姿势都略有不同,象征着不同的供奉与虔诚。那是千万年传承下来的,只有寥寥几个人才懂得的上古之礼,传说那是非天族裔跪拜永恒的神衹--梵天时所用的礼节。

他缓缓抬头,眸子几乎同脚下的石阶一样苍白。

阶梯尽头,那面巨大的亡灵之旗正临风飞舞。墨黑色的旗帜在夜风中张开无尽阴霾,仿佛九重天外的夜色都在此刻崩塌,碎浪般倾泻下来,将整个大地覆盖。

然而,即使是如此深邃的黑暗,仍无法包裹一个清明如月的影子。

一袭长长的白衣,漠然危坐在亡灵之旗下。

杨逸之。

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衣衫从台阶的尽头垂下,仿佛一汪浅浅溪流,同夜空中的迷雾交织在一起,在亡灵旗帜下轻轻浮动。

这便是黑夜中唯一的皓洁,却是那么的孤独,悲伤。

重劫终于来到了阶梯的尽头。

他抬头,注视着高台顶端的杨逸之,嘴角挑起一抹微笑。他并没有急于完成最后一次叩拜,而是回头俯瞰那片被火光照亮的大地。

那些日夜劳作的人们,此刻显得那么渺小,就像一只只火光下的蝼蚁,在皮鞭与刀斧的催逼下,苦苦挣扎。有人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却立即被无情的皮鞭撕开血肉,另一些人再也无法承受肩头的重量,刚一松手,就立即被巨石压倒,吐出污浊的血。

秽血在暗红的土地上溅开,尸体被迅速拖走,抛弃在河水中,瞬间就被湍急的河水带走,没有了踪迹。

重劫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眼中没有丝毫怜悯。

在他看来,世间一切之人,都是蝼蚁。

这些苦工,全部来自于那些归顺的部落。在蒙古大军的武力催逼下,他们烧毁了自己信仰的神明,杀掉所有僧侣和不肯屈服的亲人,却仍然躲不过灭亡的命运。

既然宣誓效忠梵天,就必须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力量、健康、血肉、生命。

重劫满意地看着台阶下那片巨大的深坑。

这便是地基。

三连城的地基。只有根基足够深,深到洞穿地脉,才能修造出永恒不破的都城。

笑容,浮现在重劫通透的眼底。他收回目光,重新跪倒在杨逸之脚下,久久伏拜,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温暖他脚下冰冷的石阶。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注视着杨逸之:

"我的供奉,你满意么?"

杨逸之不答。

重劫伸手,轻柔而虔诚地拾起身前的一抹白色--那是杨逸之垂在王座旁的手。

这只手宛如白玉一般,呈现出月光般的至纯颜色,却在手腕上,镂刻着一缕格格不入的伤痕,蜿蜒如蛇,深可见骨。

重劫垂下头,将那只手握住,轻轻放在自己唇边。蛇形伤痕在月色下透出诡异的微光,返照在重劫苍白的面具上。

他低声道:"看,这是我为你修建的都城,永恒不灭。"

他霍然抬头,那一刻,他脸上的微笑褪去了恶魔的讥诮与残刻,显得如此纯粹,仿佛只是一个等待别人判决的孩子:

"喜欢么?"

杨逸之寂寂无言,他已消解了人类所有的喜怒哀乐,仿佛一片自天地初生时绽放的莲蕊,一尘不染。

一如他曾经对第一代的非天之王所说的那句话:

--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他的目光,带着神明的洞悉,穿透了辉煌与荣耀的诞生,看到了破败与颓废的灭亡。

是的,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即便是神,也会天人五衰,再入轮回。所以,他静默无语,不因此而喜,亦不因此而悲。

良久没有等到回答,重劫抬起头,若有所悟:"哦,我忘了,你还是神。"袍袖挥动,高台之上,忽然出现了七只陶罐。

每一只陶罐上都雕了一只眸子。或漆黑、或火红、或碧绿的眸子,都由最通透的宝石镶嵌而成,在微淡的星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

重劫伸手,揭开一只陶罐。一只黑色的三角形蛇头立即暴起,窜出陶罐三尺多高。它额头上突起一寸余长的肉冠,点染着金色的斑纹。原本的眼珠已被剜去,只剩下两个诡异的空洞,在遍体金斑的映衬下,透出魔神般的恐怖。

在传说中,它被称为"妖夜的恶魔"。

但面对着重劫,它的凶恶却全都化为了战栗,它瑟缩着,想缩回陶罐中,却又不敢躲闪重劫伸过来的手,被他一把拎起,将毒牙凑在裸露的手臂上。

毒蛇猛地蜷起,一口咬住了重劫的手腕。

他洁白到几乎通透的肌肤,立即被一股漆黑的蛇毒污染,蛇毒沿着他的血脉,急速地扩张着,直指心室。

重劫仿佛被一柄巨大的虚无之刃斩中,骤然躬下身去,不住颤抖。

他另一只手用力扼住自己的咽喉,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所受的痛苦。但那痛苦自他的灵魂深处冲出,完全不可抵抗,顷刻之间,他苍白的衣衫已完全濡湿。

良久,他的脸色渐渐恢复了平静。那条漆黑的蛇也仿佛被抽干了所有了力气,"啪嗒"一声掉在台上,萎靡不振地慢慢游回了罐中。

重劫喘息几口,慢慢揭开了第二只陶罐。

每一只陶罐中都栖息着一只从地狱深处潜来的恶魔,每一只陶罐代表着众生所犯下与正在承受着的一种罪行,每一只陶罐便是非天之王苦行时许下的大誓愿。

我将在众生之苦上履行,众生所受之苦,我皆承受。

终于,地狱中的七条恶魔一一在他手腕上印下狰狞的伤痕,重劫的生命几乎完全枯败,银白色的长发也化为一团灰垩。

但他的眼中透出一丝微笑,因为他可以敬奉神衹了。

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杨逸之的手腕,宛如妖夜的恶魔一般,他用牙齿在蛇形的伤痕上咬开一个小小的口子。

鲜血溢流而出,宛如朝霞,横抹在东天的青紫之上。

重劫用破碎的手腕压上杨逸之的伤口。脉搏跃动,乌黑的血液从他腕中急涌而出,灌入杨逸之的体内,立即融化无痕。

杨逸之如蒙电击。

神明般的平静与尊严自他身上消退,他也和重劫一样,痛苦地躬下身子,瑟缩在宽大的白袍中。

荒原上的夜风倏然强劲起来,将他的束发吹散。漆黑的长发在空中猎猎飘扬,与那面亡灵旗帜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此刻,他已不再是神衹,而是一个承受着非天之王一样痛苦的凡人。

在点点星光之下,苍天折射出灰烬般的颜色,似乎也在哀悼神衹的痛苦。

重劫笑了。

这是他的供奉。七重恶魔的血,能造就一位神衹,也能归化一个凡人。

于是,神衹的力量褪去,这具肉体又暂时归于杨逸之,那个充满悲悯的男子。

梵天的祝福已经出现,重劫本不需要再承受这种苦行,但他却仍不惜用自己的血液来饲养七种恶魔之诅咒,只为了在他愿意的时候,让杨逸之重回到这个世上。

只有一刻钟的时间,杨逸之能保持清醒的神志。

一刻钟,足够他看清楚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苦难。

也看清,重劫为他所做的一切。

重劫喜欢看到杨逸之此刻的表情,每次他制造出伟大的苦难时,他都不惜承受刻骨的剧痛,用苦行的力量,将杨逸之的灵魂唤醒。

他喜欢看到这个人,悲悯却无能为力。

杨逸之缓缓自白袍中抬起头,狂风将乱发吹散在他脸上,让他看去虚弱而悲伤,一如孤独悬在天际的那抹月痕。他的目光越过苍茫的夜色,搜寻着在深夜中挣扎劳作的人影。

重劫在他身前跪了下来,捧起他垂在地上的衣袖,虔诚亲吻。

他的声音温柔而残忍:"看到了么,这就是你的力量。"

"你的信仰者,用他们的虔诚建造一座永恒之都,来敬奉你。"

杨逸之身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这一切的根源,原来是他么?

在他沉睡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一眼。

重劫的微笑更加生动,这便是他虔诚苦行的结果,连神衹都无法改变。

他突然起身,挥手,将那面飞扬的黑色旗帜摘下,轻轻捧在杨逸之面前: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世界。"

苍白的手指沿着旗帜的纹路缓缓勾动,一点点描绘出无限广大的版图:"凡被鲜血染红处,就是我为你征服的土地。"

"所有的人,都将用鲜血与秽土来供奉你,供奉天地间唯一的神明。"

杨逸之的目光有些生涩,他迟疑地打量着重劫手中的旗帜。

渐渐的,他辨认出那些图案代表的疆土。

--长城以北,几乎都已化为一片血色!

他的眉头不禁紧紧蹙起,难道,在他沉睡的这段时间内,世界已经崩坏如斯了么?

重劫笑了,手指向西移动,骤然停驻在一个还未被血色沾染的点上。

这是北方一片血色海洋包围中,唯一的孤岛。而这一点却又是那么的不显眼,若不是刻意指出,谁也不会留意它的存在。

"这是我们在北方的最后一站征程。达尔城。"

他长长的指甲在旗帜上轻轻叩击:"达尔城,大地尽头的一座小城。它之后,便是无尽的沙漠。这座城是斡良部落的聚居地,地势虽偏僻,却因为出产一种矿藏,变得极为富裕。城中居民有五千三百余人,皆信仰拜火教,在此生息已久,与蒙、藏、汉及西域各族贸易,已有百年未遭受过战火的侵袭。达尔城居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

他深深注目杨逸之:

"七日后,五千三百余条生命,将承受梵天的震怒。"

"也就是你的震怒。"

杨逸之凝视那张血痕斑驳的地图,一时无言。

重劫的手继续向下,将折叠的地图展开:"之后,北方就统一。短暂的休憩后,我们的大军将挥师南进。"

他的手指越过地图上的长城,寸寸抚过明朝的版图:"那是你来的地方。"

"这一次,数千年不灭的伟大民族,辉耀东方的璀璨文明,亿万人生息的丰饶家园……都将跪拜在你脚下。"

马鬃编织的旗帜在他的抚摩下,发出刺耳的响声。

--这就是我为你准备的世界。

夜色,更加深沉,亡灵之旗的阴霾下,重劫抬头微笑,一字字道:"你,喜欢么?"

他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耐心等待着,等着玩赏杨逸之的痛苦和愤怒。

杨逸之久久无言,只发出一声苍凉的长叹。那叹息之声,却无法从寂寞的高台传下去,传到这片正在承受苦难的大地上。

他眼中的神光渐渐黯淡,似乎在短暂清醒后,又要沦入神的掌控。

"又要沉睡了么?"重劫索然起身,脸上带着意犹未尽的憾然。他伸出手,似乎要触摸眼前这饱受摧残的面容。

那不是神明冰冷的容颜,而是具有人的温暖,人的喜怒哀乐的容颜。

重劫久久凝望着他,轻轻叹息:"说吧,说你的愿望。"

杨逸之正在涣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错愕。

重劫看着他,嘴角挑起,牵扯出讥嘲的笑意:"我应该感谢你,不是么?"

笑容缓缓沉沦,在他眸子伸出凝结成两柄残忍的尖刀:"正因为有了你,我们的军队才能屠城灭国,战无不胜。"

"是你,在涂满鲜血与秽土的旗帜上,印下祝福。"

"是你,让世界化为战场,骸骨支天,血流成河。"

杨逸之猝然合眼,这些话让他感到了锥心的刺痛,无法承受,却也无法摆脱,只能任它一字字,在心中划出深深的血痕。

重劫细细玩赏着他的痛苦,得意地道:"所以,为了表彰你的功绩,在你沦入沉睡前,允许你说出一个愿望。"

"若这个愿望让我感到有趣,我就答应你。"

杨逸之垂下头,轻轻喘息,他的身体在夜风中不住颤抖,挣扎着让自己保持片刻的清醒。

突然,他一把握住重劫的手,艰难地抬起头,一字字道:

"我要见她。"

重劫一怔,似乎还未他话中的涵义。片刻之后,更多的错愕在他脸上浮现:"你要见她?"

杨逸之艰难地点了点头。

忌妒、怨怒、不甘宛如澄潭中的波澜,从重劫眼底深处一闪而过,一点点化为尖锐的讥诮。

他轻轻推开杨逸之,淡淡道:"你会见到她的,当你再度苏醒时。"
       

     第四章 应有流尘化素衣

相思从重重梦魇中醒来。

灰垩般的白色扑面而来,瞬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本能地抬手挡在额头上。

这些日子以来,她已习惯了黑暗。

不知是重劫改变了主意,还是战事起得太快,她并没有立刻被奉献给俺达汗,而是被囚禁在一座低矮的帐篷内,随着重劫四处征战的行程,从一个地方迁徙到另一个地方。除了几位老妇每天送来简单的饮食外,再没有人靠近她的囚禁处,无人照料,也无人打扰。

昏暗的帐中昼夜难分,看不到一丝阳光,也看不到一点希望。

直到此刻,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芒刺伤了她的双眼,她秀眉皱起,一点点睁开眼睛。

这是一座极为高大的帐篷,一条条洁白的帷幕从帐顶垂下,帷幕上描绘着一只只巨大的瞳孔,在惨白的光线中睁开灰垩的色泽,空洞无力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此外,再无装饰。

四周一片皓白,将这个巨大的帐篷衬得空寂而森冷。

重劫斜斜倚靠在帷幕前,轻轻把玩着一柄长剑,一面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是你?"相思温婉的脸上闪过一丝怒容。

重劫展颜微笑,向她走来:"我是向你告别的。"

相思愕然抬头:"告别?"

重劫点头:"今日午夜,长城以北的最后一座城池将被攻克。黎明时,吾汗俺达即将浴血凯旋,大军将暂回河套休整,一月后,即将踏上南下的征途。"

相思错愕地看着他,似乎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告诉自己这些。

重劫似乎看出来她的疑惑,他淡淡道:"对于沙场凯旋的王者而言,敌国的公主,自然是最好的奖赏。"

他伸出一指,挑起她的下颚:"你,便是奉给吾汗的礼物。"

相思身子一震,惊惧瞬间袭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不……"

重劫伸出手,轻轻抚过她几日来更显清瘦的脸颊:"黎明之后,你或许会成为他的宠妃,或许会成为他的奴隶……"

苍白的手指从她冰冷的脸上滑落,似乎有无尽的怅惋:"总之,不再属于我。"

相思强行从他手中挣脱,怒意占据了她清丽的容颜:

"你休想!"

重劫怜惜地看着她,一声叹息:"只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相思咬住嘴唇,紧紧握起双拳,指甲都要刺入了血肉。

重劫全然不顾她的怒气,悠然整理衣袖:"对了,在将你送走之前,有个人执意要见你一面。"

相思怔了怔:"谁?"

刷的一声轻响,三尺寒芒在两人之间绽开。

--那是一柄出鞘的长剑。

重劫两根苍白的手指,轻轻提住剑柄,在相思眼前摇晃:"还记得么?上一次,他出入大营来救你时,就用的是这柄剑。"

龙吟振振,剑名清鹤。

"杨盟主?"相思惊呼出声,"他在哪里?"

重劫微笑,优雅地躬身,挑开身后的帷幕:"请。"

帷幕缓缓升起,无数灰垩色的眸子的凝视下,相思终于又看到了杨逸之。

他身后,一张巨大的帷幕从帐顶垂下,在半空中突然破碎,化为无数条流苏。

他的手腕便束缚在这些流苏中,高高悬起,他看去虚弱而苍白,仿佛一只失去羽翼的蝴蝶,被困在破败的茧蛹中。

鲜血,从他腕底的蛇形创口涌出,沿着高悬的手臂,点滴坠落,在洁白的衣衫上溅开点点新梅。

他垂着头,双目紧闭,披散的长发也被汗水濡湿,凌乱地贴在脸上。似乎刚刚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还未能从昏迷中完全苏醒。

相思猛然回头,愤怒地盯着重劫:"你把他怎么了?"

重劫轻轻伸出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他已经成为神的化身,只有在我的召唤下,才会暂时回归世间。"

相思厌倦地看着他,对他这一类胡言乱语已完全失去了耐性。

他却不以为意,温柔地揽过她的肩,将她带到杨逸之面前:"别担心,他承受了我的鲜血,马上就会醒来。"

他突然拂袖,缚着杨逸之手腕的流苏猛地收紧,杨逸之还未愈合的伤口再度崩裂。

鲜血,宛如春梅,乱坠而下,沾湿他的散发,他的衣衫,又点滴坠落于地。

杨逸之的身子一阵战栗,缓缓醒来。

重劫手指在他眼前勾动,引着他的目光投向相思所在处,重劫的笑容中满是讥诮:"看吧,我实现了你的愿望。"

杨逸之艰难睁眼,却一时无法适应帐中惨烈的白光,于是深深皱起眉头。过了片刻,他的目光渐渐清明起来,一点点凝结在相思的脸上。

他看到,一行晶莹的泪珠,从她苍白的腮畔滑落。

数日的囚禁,让她原本温润的面容?#91;减了许多,泪珠沿着她消瘦的下颚无声坠落,显得那么悲伤。

杨逸之心中一痛。

相思也在看他。她怔怔注视着他衣襟上溅开的点点血迹,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都是为了她啊。

为了他,这个原本高洁如神明一般的男子,不惜走入红尘,承受天人五衰。

衣服垢秽,流汗溽体,花冠枯萎,甚至不乐本座,一次比一次更让他难以承受。可是他绝无怨言,一次次用他最后的力量,保护她,直到完全沦为神的傀儡,在恶魔的操纵下,受尽折磨。

她心中不知是愧疚、是感激、是自责,一时仿佛有千言万语,却都哽咽在心头,无法说出一个字。

她的肩头不住颤抖,泪水打湿了衣襟。

杨逸之心中是同样的痛。

为什么,为什么终究还是救不了她?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手腕牵动,流苏陡然缠紧,深深陷入血肉。

更多的鲜血乱落,迸溅如雨,腥咸的气息沾上了她的脸,她的发。

相思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她悲伤的哭泣在苍白的帐篷中萦绕,让四周顿时沉寂下来。连帷幕上那些诡异的眸子,也似乎有了怜悯,溅出点点湿润微光。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将烧灼般的痛楚一丝丝压入骨髓。

他从散乱的长发中抬起头,艰难地牵动嘴角,似乎要聚起一个温暖地笑容,却又终于失败了。

破碎的弧度就这样停留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无比凄怆。

他的声音却依旧如此轻柔,一如午夜流淌的月光,可以抚平所有的伤痛:

"别哭……"

相思的心一阵抽搐,这两个字是那么温柔,却如最尖锐的针,瞬间刺入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真恨不得能大哭一场,但她没有。她知道,那个操纵人心的恶魔就站在他们身后,等着玩赏他们的痛苦。

她霍然抬头,让泪水风干在脸上,紧咬的唇际渗出淡淡的腥咸。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显得坚强。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再担心。

杨逸之也看着她,渐渐的,那个残破的微笑终于完整,绽放在他苍白的脸上:

"你还好么?"

相思的笑容有些苦涩,她点了点头,正要回答,却不禁一声惊呼。

她披垂及腰的长发被重劫一把挽住,猛地向后拖开。

重劫站在她身后,脸上满是不耐烦的神色,他一手拖住她的长发,强迫她抬起头,一手格开她的双手,让她完全沦入自己掌控中,无法挣扎。

他用苦行换来杨逸之的清醒,如此宝贵的时间,决不能浪费在看他们无聊的叙旧上。必须有更精彩的戏码上演,才不枉他苦心安排这场重逢。他已迫不及待,要让事情的发展回归到自己想要的轨迹上来。

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恶毒的笑意:"她当然很好。"

他强行将相思推到杨逸之面前:"黎明之后,我们美丽的公主、以莲花为名的女神,将穿上华丽的盛装,贡献给凯旋的王者。"

杨逸之错愕地看着他,身子重重一颤。

重劫得意地说下去:"也许,她会成为吾王众多爱妾中的一位,为吾王诞育众多能征善战的子嗣,千秋万代,一起统治这片土地。"

"在临行前,我带她来到这里,只为祈求无所不能的神明,给她一个祝福。"

他恭谨而郑重地祝念着,仿佛真的是一位祭司,在婚礼举行前来到神圣祭坛,为王妃祈求神的赐福。

只是,他的语气中却满是戏谑与讥诮。

他挑衅地看着杨逸之,一心要从他眼底搜寻出压抑最深的痛苦。

杨逸之沉静的眸子中泛起万道涟漪,却又渐渐平复。

重劫手上突然用力,强迫相思仰起头。他躬下身,嘴唇几乎要碰到了她的耳垂,但目光却依旧只注视着杨逸之,一字字道:"请,你,祝,福,她。"

杨逸之眸中的光芒变化,渐渐的,褪去了红尘的喜怒哀乐,变得宁静而高远。

突然,他抬起头,迎着重劫的目光,沉声道:

"我祝福你。"

重劫皱起眉,似乎感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一道璀璨的月华从长天陨落,猝然击在他眉心处!

面具破碎。

夭红的鲜血溅开一线,将那张苍白如瓷偶的脸完全沾染。

这光芒是如此清空,高华,仿佛初秋的第一缕月光,带着淡淡的新凉;却又是如此强大,瞬间便已渗入血脉,完全不容抗拒。

重劫为唤醒杨逸之不惜承受苦行之痛,全身力量本就降到了极点,何况这一击来得如此突然,完全出乎意料。他甚至没有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便已昏倒在破碎的帷幕中。

鲜血从他妖异的脸上渗出,将死寂般的惨白涂抹上一道惊心动魄的猩红。

相思错愕抬头,只见杨逸之注视着掌心的血迹,默默无语。

他身后,漫天帷幕与流苏已化为灰垩色的尘芥,在月华照耀下纷扬洒落。

相思惊喜道:"你,你恢复了?"

她还想问什么,杨逸之摇了摇头,止住了她的话。

他面色凝重,俯身从重劫身旁拾起那柄清鹤剑,在血迹中划出几道纵横:

"时间紧迫,你必须记住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剑尖微颤,划出山河的轮廓:"这里有一条小路,通向一座土丘。穿过土丘一直向西,会看到一条河。沿着河岸一直往东走,日夜兼程,大概第三日傍晚,便可以回到荒城。"

"回到荒城后……"他手中的剑尖顿了顿,"你是否还记得上次我给你的那个锦囊?"

相思的心轻轻一震。

上一次,为了救她,他亲手交给她一枚锦囊,里面精心画出了逃生的路线。但她却不肯抛下荒城的百姓,执意带着数百老弱,踏上这原本只为她一人设计的逃生之路。最终被追兵俘获。

而后,又是他,手持这柄清鹤剑,独闯军营,浴血苦战,数度出入于千军万马中,只为将她救出。而她因为挂念荒城百姓,不忍离开,才让他也沦入魔鬼的掌控。

是她,一次次辜负了他的心意。也是她,一次次将他拖入巨大的危险之中。

但他却从未怪她。

他只是和上一次一样,用他所有的力量,送她逃出生天。

相思的眼睛禁不住有些湿润,她轻轻点了点头。

杨逸之并未察觉她心中的波澜,只皱眉看着地上描出的图案,郑重道:"依照上次的路线,三日后,你便会平安到达大明边境。"

他顿了顿,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将清鹤剑递到她面前:"带着它,可以防身。到有集市的地方,就卖了它,换一匹马……"

相思刚要接过剑,却似想起来什么,怔了怔道:"你呢?你不和我一起走?"

杨逸之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走不了。"

相思一惊:"为什么?"

杨逸之的笑容有些苦涩,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

三月前,他被吴越王偷袭,身负重伤,赖以纵横天下的风月之剑也无法施展。这些日子以来,他体内受损的经脉渐渐恢复,一直涣散的风月之力,也如秋夜清露般,在体内一点点沉积。

但这样的恢复实在太慢,风月之力在体内游走,仿佛一粒粒难以触摸的纤尘,完全无法汇聚为制敌的力量。更何况,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只是神的傀儡,连自己的神志也无法控制,更不要说积蓄力量了。只有在重劫唤醒他的短暂瞬间,他才能将这些游走的纤尘暗中归束,点滴积累,等待着一击制胜的良机。

上一次苏醒时,他看到重劫呈上的亡灵之旗。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已将上面的地图牢记在心。

他看到,在重劫忽略的地方,还有另一处未被鲜血染红之地。

那就是已沦为废墟的荒城。

于是,他一面与重劫周旋,一面在心中为她设计逃生的路线。

终于等到了机会。

然而,这一击之后,久聚的力量已然消失于无形,他几乎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更何况,这短暂的清醒就要过去,他即刻就要沦入沉睡。

他看着她含泪的眸子,心在轻轻颤抖。

他多么想陪她一起逃走,一路上照顾她,保护她,让她忘记这些日子所遭受的苦难;他又多么想紧紧拥住她,一一诉说这些日子的别离与苦思。

但他不能。

他甚至已没有了解释的时间。

杨逸之深吸一口气,将脸转开,不再看她:"他随时都会醒来,你立刻走。"

相思静静伫立,没有去接他递来的清鹤剑。

地上凌乱的帷幕中,重劫的身体动了一下。这一击的力量终究还是太弱,并没有真正的重创他。

杨逸之的脸色陡然一沉,温文如玉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怒容:"走!"

相思倔强地摇头。

她不能走。

她能想象出,重劫苏醒之后的震怒。这震怒又将化为怎样的酷刑,一一折磨在他虚弱的身体上。她怎能把他一个人抛弃在这苍白的炼狱里?

杨逸之还要说什么,脑中突然传来一阵刺痛,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神志开始涣散的征兆。

他咬了咬牙,突然拖过她的手,将清鹤剑强行塞入她手中,握住:"这柄剑是二十年前叱咤风云的清鹤上人的佩剑,我曾与他有约,你拿着这柄剑,去大同府天香酒楼找他,他看到后,就会回来救我。"

"清鹤上人?"相思将信将疑,"你说的是真的?"

杨逸之肃然点了点头:"是,只有他才能救我。"

相思怔怔地看着他,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碰撞出哀伤的影子。

不能相信,却又只能相信。

终于,杨逸之展颜一笑,他的笑容空明而遥远,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如明月照耀,如天河倾斜,瞬间温暖了整个夜空:"请你,一定、一定要送到。"

相思的声音有些哽咽:"我……"

他温柔而坚决地打断她:"我会等你。"

然后,轻轻放开她的手。

他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一点点离自己远去,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心底深处传来。

那么痛,那么苍凉。

但,却不让她知道。

相思含着泪,注视着他越来越苍白的脸,终于咬了咬牙:"你一定要等我。"

她拿起清鹤剑,转身离去。

杨逸之看着她的背影,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一缕清明如月的微笑。

他知道,她这一走,就再不会回来。

但那又如何?为你能悄然绽放,我宁愿身处地狱。

大同府,是蒙汉边境上的要地,有大量明军驻扎,一旦到了那里,她就真的安全了。

没有清鹤上人,没有天香酒楼。

有的,只是他的嘱托。

请你,一定,一定要做到。
      

      第五章 霜气峭深催草木

相思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行走。

她头上、身上、手足上都裹着白色的碎布,这些碎布看去并不厚,却极为柔韧,足以帮她遮蔽风霜与夜晚的寒冷。它们本来被描绘上神秘的图案,悬挂于重劫帐中,如今成为她唯一的庇护。

白色碎布已被灰土沾染得看不出颜色,化为破败、污浊的屏障,遮蔽了她清丽的容颜。此刻,她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四处躲避战火的平凡女子,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更何况,整整三日,她所经之处,根本没有人。

白骨覆原野,千里无鸡鸣。

整个世界都仿佛已经劫灭过,到处是荒芜的废墟。

山峦、丛林、原野,每一处土地,都满是疮痍,苍凉的灰烬孤独飞扬,似乎在哀悼这个世界的苦难。

三日三夜,她不眠不休,餐风宿露,本就饱经折磨的身体虚弱到极致,几乎只是本能地踉跄前行,哪怕一阵突如其来的风,都会将她吹倒。

终于,树林尽头,她看到了熟悉的路。

--那是通往荒城的路。

她脸上露出微笑,正要迈步,喉头却涌起一阵腥甜,她再也无法控制疲惫不堪的身体,昏倒在路旁的草丛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铃声在她耳边响起。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炫目的朝阳中,是一张孩子的脸。

"姐姐,你醒了?"

相思抬起头,刺眼的光晕散开,她渐渐看清眼前的一切。

眼前是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女孩,平板的脸上带着菜色,长眉细目,透出一丝温婉。

她牵着一头瘦得见骨的毛驴,躬身站在相思面前。毛驴背上还坐着一位瞎眼老妇,手上紧紧挽着一个包裹,看年龄应该是女孩的祖母。

相思干涸的嘴唇牵动,勉强报以一个微笑:"我没事,谢谢你们。"还不待她们回答,她就挣扎着站起来,向前方走去。如今的她,已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

女孩却跟上几步:"我叫格日勒,姐姐你叫什么?也是去荒城逃难的么?"

荒城?

听到这两个字,相思禁不住停下脚步,疑惑地道:"你也知道荒城?"

叫做格日勒的小女孩笑了,这一笑让她平庸的脸也生动起来:"大家都知道啊。"

她看相思疑惑的样子,于是解释道:"因为打仗,附近很多村子被毁掉,壮年们都被魔鬼抓走了,活下来的人们只好四处逃难。不过哪里都是战火、灾难和死亡,活下来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不久前,我们听到一个传说,说大山深处有一座荒城,那是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所以我和奶奶便不顾一切,来到这里。"

唯一没有被魔鬼占领的地方?重劫的铁骑踏遍整个长城以北,又怎会留下这样一片乐土?

相思有些疑惑,但随即释然。

并不是没有被占领,而是因为重劫的地宫就在这座城市下方,他一直将荒城当作是自己的领土,所以没有派军队驻扎此地。而近几月来,重劫随俺达汗四处征战,一时无心顾及到这座已成废墟的城池。

不料就是这样的原因,让这里成为难民们心中最后一块孤岛。

但这虚幻的孤岛又能存在多久呢?

相思深深叹息,怜惜地对她道:"你们还是走吧,这里比别处还要危险。"

格日勒却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怎么会?那些魔鬼不敢来这里啊。"

她说得如此笃定,倒让相思也疑惑来起来。

格日勒仰起头,望着远处的城墙,自信地握起拳头:"传说不久前,莲花天女曾经降临过这里,替这里的居民们治好了瘟疫,又保护他们免受魔鬼的杀害。所有人都相信,莲花天女并没有离开,她一定会再度回来,保卫这我们的!"

相思看着她充满希冀的脸,心中隐隐一痛。

莲花天女,是说她么?原来,他们一直没有忘记她为荒城所做的一切,还在苦苦等候着她回来。

可是,如今的她,却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她深深愧疚,不由将头上的白布裹得更紧。

驴背上盲眼老妇开口道:"姑娘,若你也是去荒城,让我们载你一程吧。"

格日勒也殷勤地点着头:"是啊,姐姐,看你脚上都是伤,还是让小黑驮着你吧。"

--小黑,就是那头瘦弱见骨的毛驴。

相思犹豫了一下,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前往大同,将清鹤剑交给清鹤上人。

何况,她的确也没有力气再走了。

于是,一头羸弱的毛驴,驮着三个更加瘦弱的女子,缓缓走在去往荒城的小路上。

傍晚的时候,城门就在眼前。

相思没有想到,这座废墟般的城池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

破败的城门敞开着,青石铺成的街道上,从各地逃难而来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大都是老弱病残,面目黧黑,身上还带着伤痕。这些难民扶老携幼,挤在一起,却已没有了交谈的力气。除了伤者偶尔发出痛苦呻吟外,四周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街道两侧那些破败的房屋早已被挤满,没有占到屋子的难民就地用竹竿和破布支起帐篷。四周满是污秽,发出阵阵恶臭。难民们脸上皆是木然,就在遍地污物中席地而坐,不再关心周围的一切。

相思的心如被针砭。

没想到,这座她与杨逸之曾竭力守护的城池,最终还是沦为了炼狱。这里竟比几月前,还要残败。

那些曾跟随她逃走的荒城居民到底怎样了?她被俘之后,把汉那吉是否遵守了和她的约定,不再进攻这座小城?被她拯救的五百居民是否还活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有没有受到重劫的迫害?

相思秀眉皱起,陷入了沉思,突然,毛驴发出一声嘶鸣,已被一条粗壮的手臂挡住去路。

三个衣衫褴褛的男子站在她们面前。

这些人满脸饥饿之色,身上带着伤残,似乎刚刚从战乱中逃出,但相对于那些难民而言,这些人已是少有的健壮。

格日勒有些害怕,怯怯地躲在相思身后。

相思皱起眉:"你们做什么?"

为首那个独臂男子恶狠狠地道:"不做什么,从今天起,外地逃难的人一律不许进城!"

格日勒从相思背后探出头,脱口道:"为什么?"

那人的声音陡然一厉:"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想逃到这里,可是这里只有一座城!食物十天前就被吃光了!"他突然挥手指向城中一棵枯萎的大树,"草根、树皮、老鼠全都被你们这些饿鬼填进了肚子!若再放你们进来,还不等蒙古大军来袭,这里就被你们吃光了!"他挥舞着残存的手臂,满脸皆是愤怒。

另一个人微跛的男子也道:"这是荒城所有居民一起作的决定,从今天起,这座城市不再欢迎任何人!快滚吧!"

相思看着他:"你是荒城的人?"

那人被她看得有点心虚,还是点了点头。

相思冷冷道:"你不是。这里所有的居民我都认识。"

那人一怔,似乎还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相思搂住格日勒,催促毛驴向城中走去。

突然,毛驴发出一声惨叫,已被断臂男子拖住了尾巴。

他恶狠狠地道:"无论以前是不是这的居民,如今这里已由我们接管,要想进城,就得留下些东西。"

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头羸弱的毛驴,眼中露出了贪婪的光:"不如就把这头毛驴交出来。我们也好久没有闻过肉味了。"

毛驴似乎感到了危险的来临,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

格日勒惊恐地搂住毛驴的脖子,尖声道:"不行!你们快放开小黑!"

她愤怒地伸出小腿,向那人拽着毛驴的手踹去。那人不由分说,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就要将她强行拖下来。

格日勒死死抓住相思的衣角,尖声惊叫起来。

刷的一声轻响,一缕血花在几人间溅开。

抓住格日勒的那人一声惨叫,如触炭火般将手缩回。

他的手腕上已多了一圈血痕。血痕并不深,绕着动脉划过,显然是手下留情,以示警诫,否则只怕这只剩余的手臂也要作废。

几人大惊,抬头看去。

但见一柄光华灿然的长剑正握在相思手中。

相思冷冷看着他们,暗中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她必须让自己显得更加冷静、强大,才可能让那几个人知难而退。只是,三天的连夜跋涉,她的身体已到了崩溃的边缘,这一招出手,已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竟无法控制剑尖轻微的颤抖。

那群人面面相觑,似乎一时无法判定敌我强弱。

驴肉的香气仿佛已飘扬在鼻尖,勾得空空的肠胃一阵蠕动。他们打量着相思单薄的身体,摩拳擦掌,渐渐围拢过来。

--不然,就连这三个人一起吃了吧。

饥饿,让他们渐渐丧失了理智。

相思将格日勒护在身后,持剑的手轻轻握紧。

"砰砰"几声闷响。道道血花飞溅,那些人的身体宛如破碎的布袋,凌空飞了出去,重重撞在城墙上。其中两人顿时没有了声息,剩下的那个在地上翻滚呻吟,仿佛折断了肋骨。

相思错愕地看着自己掌心。

--手中空空,清鹤剑不知什么时候,已不翼而飞。

正在惊讶间,一个黑色的人影凌空飘下,落到她面前。那人一身黑衣,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目,手中握着的正是那柄清鹤剑。

他低声道:"谁给你的这柄剑?"

相思并不回答他的话,只皱眉道:"把剑还我!"

来人注视着手中的长剑,似乎一时陷入了沉思。

相思担心剑被此人夺走,便无法找到清鹤上人。情急之下,竟顾不得对方是罕见的高手,劈手就去夺。

来人轻轻侧身,她这一击顿时落空,紧接着那人手一沉,已将她的手腕控住。真气微微鼓动,她裹在头上的白布顿时被催为碎屑,片片飞落,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流泻而下。

这一次,却轮到那人惊呼出声:"怎么是你?"

那一瞬间,斗笠微微抬起,相思也趁机看清了来人的脸,却更是惊讶:

"是你?"

来人一身黑衣,面容极为冷俊,瞳孔深处透出微红的光芒,正是孟天成。

"孟天成?"相思松了一口气。虽然和这个人并无深交,大部分时候还是敌人,但在域外之地,九死一生后,得遇中原时的故人,也不由感到几分亲切。

孟天成也笑了:"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相思摇了摇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将清鹤剑交回她手中:"杨逸之呢?"

他问得无比自然,相思却不禁有些错愕。

--他如何知道,这柄剑是杨逸之交给她的呢?

相思突然警觉,他毕竟是吴越王府的人,上次还在最后关头放走了日曜,这一次出现在这里,未必安了什么好心。她悄悄退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孟天成似乎知道她的心思,淡淡道:"你不必担心,这柄剑,正是当日我在天授村交给他的。从那之后,我便不在吴越王府当差了。"

相思看着他,似乎要分辨他话中的真假。他的神色如此坦然,让她不能起丝毫怀疑,终于,她缓缓点了点头:"既然是你给他的,那你一定知道清鹤上人了?"

清鹤上人?

孟天成皱起了眉头,他行走江湖多年,却从未听过清鹤上人这四个字。

相思于是将如何遇到重劫,如何被困,如何被杨逸之救出的事一一和他讲述了一遍。唯一没有讲到的,是她与永乐公主交换身份一节。

孟天成迟疑片刻,渐渐明白了杨逸之的心意。

大同府或许有天香酒楼,却绝没有清鹤上人,有的,是他盼她平安离去的一片真心。若不是他这个善意的谎言,相思便不会丢下他独自离开。

孟天成心中不禁一叹,真是痴情的人啊。

他眼前浮现起杨逸之清明如月的微笑,那是和静儿一样的温柔、善良、坚强与执著。他心底深处泛起一阵柔情,渐渐下定了决心--他要替他将这个谎言延续下去,让她平安回到中原。

他点头道:"我知道清鹤上人在哪里,我这就送你去找他。"

相思脸上掠过一片惊喜,但随即又升起些许疑惑:"你为什么要帮我?"

即使孟天成不再是吴越王的帮凶,他也没必要将自己送去大同府。

孟天成淡淡道:"因为他是静儿唯一的哥哥……他若死了,静儿便会伤心。"

这一句却是真话。

杨静是杨逸之的妹妹,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珍爱。孟天成之所以不顾江湖道义,效忠吴越王多年,一是因为吴越王曾救他性命,二是感念他让自己娶到了心爱的女子为妻。此事江湖上多有流传,或作为吴越王礼贤下士的谈资,或作为女人红颜祸水的佐证,倒也不容相思质疑。

她心中不禁有些叹息:"那我们上路吧。"

孟天成却似乎陷入了沉思中,一时不能自拔。良久,他轻轻道:"事成之后,也请你帮我一个忙。"

相思轻轻点头:"只要我能做到。"

孟天成眼中流露出少见的柔情:"我离家很久了,也不知静儿如今怎样。你若平安回到中原,请替我去蜀中一趟,就说我暂时羁留塞外,一定会设法回去,让她一定一定要等我。"

相思点了点头,心中也是一阵伤感。他若真的背叛吴越王,要想回到中原,又谈何容易?

两人都沉默下来。

良久,孟天成淡淡一笑:"走吧……"话音陡然中止。

他的凝视着城中那条青石大道,紧紧皱起了眉。

相思感到了些许异样,愕然抬头,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城中难民竟聚集起来,远远围成个弧形,一步步向两人靠拢。

孟天成缓缓将清鹤剑掣出,剑尖斜指,带起漫天龙吟。冰冷的杀意瞬时从他身上溢出,向周围蔓延开去。

难民们感到了他的杀意,禁不住害怕起来。他们颤抖着,口中发出急促的呼吸声,却依旧不肯散开,只抬起头,痴痴仰望着相思的脸。

那些久已枯槁的眼睛中,竟仿佛被来自天外的火种点燃,燃烧起一片狂热的希冀。

终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莲花天女,你不能走啊!"

顿时,所有人一起跪下,哀哀哭泣着,口中念念有词。

"你终于回来救我们了……"

"我们等你等得好苦……"哭泣声、祷告声、哀求声此起彼伏。

相思正不知所措,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姐姐,你真的是莲花天女么?"

她回过头,只见格日勒牵着毛驴,惊喜地看着她,平板憔悴的小脸被希望的光芒照亮,显得前所未有的动人。

相思的心轻轻抽搐。

她多么想留下来帮助他们,可杨逸之还被囚禁在重劫的营帐中,等着她回去。

他不惜身处炼狱,也要救她逃出生天,一次又一次救她,不顾后果,不问生死。她又怎能再次辜负?

一旁,孟天成低声催促道:"立刻动身,否则就走不了了。"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唇间传来腥咸的气息,一如那天他坠落在她发际的血。

终于,她硬下心肠,对跪拜的难民道:"你们等着我,最多十日,我一定会回来救你们。"

周围哭声更响,荒城已粮尽多日,只怕随时都要沦入易子而食、拆骸为薪的绝境。

十日,对他们而言,实在太漫长了。

这时,一个苍老的身影扑了上来,跪倒在相思脚下。满头白发重重叩拜在污秽的大地上,几乎要溅出血花:"莲花天女,你一定要再救救我们。"

相思赶忙俯身将他扶起,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位老人就是当初随她逃走的荒城百姓之一。

相思强忍住眼中的泪水,低声道:"老伯,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们相信我。"

老人浊泪纵横:"来不及了……刚才,我亲眼看到李全一向北逃走了。这些日子来,他带着一群人在荒城搜刮粮食、作威作福。如今你们把他打伤,又杀了他两位兄弟,他怀恨在心,一定会向附近的蒙古驻军告密的……"

李全一,就是刚才被孟天成击伤的独臂的恶霸,他趁着两人对答时,悄悄逃走了。

老人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他剧烈喘息着,似乎这一番话已消耗了他全身的力气,良久他才继续道:"只怕明天早晨,大军就会压境,你若走了,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在屠刀之下!"

相思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老人的担忧没错。

无论是重劫还是俺达汗,都绝不会容忍莲花天女的出现。等待他们的只有一个命运。

毁灭。

荒城,这座被魔鬼遗忘的孤岛,瞬间就会被鲜血的惊涛骇浪吞没。

她该何去何从?

相思的目光些许茫然,从跪倒的人群中扫过。

她看到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那些或者是她曾一心守护过的荒城百姓,或者是从四面八方、追随她声名而涌入的难民。一双双干涩、肿胀的眼睛抬起,带着毁灭前最后的希冀,哀恳地注视着她,让她不忍再看。一声声哀伤的哭泣、对"莲花天女"的颂赞响彻空城,那是绝望的祈求,更让她不忍听闻。

该怎么办?

相思跪倒在地上,痛苦地握紧了双拳。

废弃的城池上方,暮云带着浓烈的色彩,从不同的方向飞驰而来,汇聚在这片苦难深重的大地上。

那是她柔弱的双肩不能承载的重。       第六章 烽火遥传画角残      苍茫的大青山连绵几百里,宛如一只静默的上古奇兽,蹲伏在蒙古大草原上。

这千余年,它看惯了多少悲欢兴衰。

大小黑河宛如流金织带,伴绕着古老的大青山。

黑河与青山之间,是一片辽阔的草原。这里有个名字,叫做:丰州滩。常年淤积的泥沙使丰州滩上生长着茂密的水草,成为蒙族最为喜爱的放牧之地。

夕阳西下,无数牛羊静默地在草地上游荡着,长草没膝,远远望去,牛羊宛如盛开在草原上的各色奇异花朵。有的黑白相间,有的枣红,有的深栗,有的纯白……牧歌随着鞭子的呼啸声偶尔响起,那马蹄是如此的轻柔,甚至能听到日光坠落的声音。

而今,全都被铁蹄踏成粉碎。

牧歌成为战歌,牧鞭成为战戈,牧人成为战士。

一座巨大的毡帐矗立在丰州滩的最中心,纯白色的毡帐雄踞滩之最高端,覆压二十三丈,其气势苍茫雄阔,就连古老的大青山,也不禁黯然。金帐顶部,镶嵌着纯金打造成的花纹,组合成鹰之形象,宛如一只展翅翱翔的黄金雄鹰,巡视着整个苍茫草原。那是蒙古最高统领、黄金氏族的嫡系才能使用的徽章。

巍峨的大帐垂照在煌煌夕阳之下,呈现一种苍茫雄武、心怀天下的王者气象。

大帐之外,呈一个圆形,罗列着十二座稍小一些的毡帐,一样也是白毡作底,上面镶嵌着黄金族徽,太阳照耀其上,光芒闪烁,凌压于整个丰州滩之上。

十三座大帐宛如十三只剽悍的雄鹰,潜伏在草原之中,一旦风云际会,便可上腾九天,搅乱天地。

大帐之外,驻扎着十万精兵。

平和的丰州滩,已被杀气阵云缭乱,成为一座没有牧歌的战争之城。

而此时,这座城池是如此静默。

伟大的蒙古之统领,功勋与威严同样无人能及的俺达汗,正在中央金帐中,接受他的臣子们夸献战功。

无数兵甲森然罗列,照耀着金帐中陈设的金银珠宝。与这些华光闪耀的珍宝相匹配的,赫然是一只只狰狞的头颅。每一具头颅之下,便是一只小小的卷轴。卷轴上详细描绘着山川形象,而头颅则是曾统治这些山川的部落首领。蒙古大军过处,这些部落全都被夷为平地。焦土、秽血,才是祭奉给梵天大神的唯一礼物。

而今,那些都陈列在俺达汗面前。

金帐正中,端坐着这位草原之王。

俺达汗。

若山川为荣耀,他就是一切荣耀之归属;若头颅为功勋,他就是一切功勋之源头。

他,一动无人不惊。

他,据案而坐,踌躇满志,听着属下向他夸耀战功。

这些战功,全都属他所有。

"辛爱黄台吉部,取朵颜卫之兀良哈部!杀敌七万,获地八百里,牛羊十一万头!"

"大成台吉部,取山西偏头关外西北之哈朗兀,杀敌四万,获地六百里,牛羊八万头!"

"巴岳特部,取大同府外天城卫、阳和卫、伊克掬力革,杀敌五万,获地七百里,牛羊十万头!"

"畏兀慎部,取青海西北!"

"巴林部,取歹颜那石机!"

"邓达拉特部,取大同得胜堡外垛兰我肯山!"

"兀慎部,取克儿!"

"多罗土蛮部……"

豪迈骄傲的夸功声,倏然止歇。

俺达汗微闭着眼睛,沉浸在功勋垒砌的黄金殿台中,冷冷催促道:

"多罗土蛮部,尔之功勋何在?"

良久,不听回应。俺达汗双目倏然睁开,凛然生威,盯在大帐正中跪倒的多罗土蛮部首领嘉颔尔身上。嘉颔尔雄壮的身躯在大汗之注视下栗栗发抖,他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

俺达汗的目光森冷,越过他的身躯,盯在他身后的台案上。

这座承载多罗土蛮部功勋的台案,空无一物。

俺达汗猛地一击台案,怒立而起!

喜气洋洋的献功大会,顿成一片死寂。

所有的部落首领,全都跪倒在地,在大汗的狂怒下战栗,他们可以纵马千里,决胜草原,却不敢撄大汗之一怒!

俺达汗厉声道:

"说!"

嘉颔尔再也不敢沉默,战栗着抬起头来,嗫嚅道:"属下授命进攻荒城,败了……"

俺达汗冷冷道:"你虽为本汗座下实力最弱之部,但荒城之中,素无驻军,你怎会败?你是不是违我军令,没有亲上阵?"

嘉颔尔惶恐至极,使劲在地上磕着头,凄声道:"大汗明察!属下带了两千士兵,亲自去的!可荒城中的百姓,那些该死的贱民,他们起义啦!漫山遍野的近万人,拿着锄头、镢头什么的将属下打得稀里哗啦的!属下一定再去,求大汗务必再给属下……"

俺达汗截口道:"你有儿子?"

嘉颔尔不明他为何这样问,讷讷道:"有三个……"

俺达汗不再说话,反手拔出佩刀,插在案前。

嘉颔尔面如死灰。

俺达汗淡淡道:"成吉思汗的子孙,不要辱没了黄金氏族的名号!"

嘉颔尔颤抖着,爬过来,慢慢拔起了那把佩刀。他看了俺达汗一眼。

俺达汗的目光冰冷威严,宛如大帐顶上镶嵌的黄金之鹰,让他不敢有丝毫违抗。他心底深处沉淀的蒙古人刚强血性猛然爆发,大吼道:

"天佑吾汗!"

佩刀倏然跌落,他的头颅,滚落在多罗土蛮部的台案上。

不能取得功勋,那就拿自己的头颅来献!

大帐中一片死寂。

俺达汗的目光徐徐抬起:"嘉颔章末。"

多罗土蛮部中,跨出一人,他眼角隐有泪光,跪倒在俺达汗面前。

俺达汗的声音稳定如恒,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你父已为国捐躯,从今日起,你便是多罗土蛮部的首领。三日内,取荒城。否则……"

他冷冷扫了嘉颔章末一眼,大汗之威严宛如青山,让嘉颔章末抬不起头来。

"多罗土蛮部的耻辱,亦是蒙古全族的耻辱!这耻辱,一定要用血来洗刷,不是荒城的血,就是你们的血!"

他手指指出,冷冷道:

"三日之后,我要看到,这案上盛满人头!"

嘉颔章末额头死死按在泥土中,厉声惨啸道:

"多罗土蛮部,领命!"

俺达汗慢慢收回手,握紧成拳。他知道,多罗土蛮部一定会竭尽全力,完成他的命令的。荒城,不过是弹丸之地而已,不必由贵为大汗的他,亲自关心。

三日后。

依旧是金帐中。

依旧是万众围绕。

依旧是草原上唯一的王。

俺达汗的目光,却阴沉如水。

他的目光,钉在金帐入门不远处。

那里,摆着一面台案,多罗土蛮部的台案。

大汗的命令,从来未被违抗过。台案上,的确摆满了人头。

却是属于三个人的。

嘉颔章末,嘉颔锐,嘉颔伏雍。

多罗土蛮部嘉颔首领的三个子嗣,三具头颅,全都摆在台案上。六只眼睛圆睁着,死不瞑目。

头颅前面,是多罗土蛮部的黄金族徽,此时已被鲜血染满,显得斑驳古老。那代表着,多罗土蛮部的五千精兵,已在这一战中,全军覆没。

俺达汗额头上的青筋暴躁地跳动着,他的心宛如一尾毒蛇,在咝咝作响。

"把汗那吉。"

把汗那吉从人群中走出,跪倒在俺达汗面前。

"告诉我,荒城中究竟有些什么人?"

把汗那吉沉吟着,显然,他也不太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启禀大汗,荒城中的确聚集了万余名百姓,陆续还有百姓逃进城去。他们结成了一支反叛军,将荒城当成了他们的家园,誓死保卫。"

俺达汗冷笑:"万余名百姓?他们怎能挡得住我大蒙古的精兵?"

把汗那吉道:"我也不明白。这些人都是普通的百姓,有的是牧民,有的是汉人农夫。他们都没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本该全无战斗力才是。就算几十人围攻我们一名精兵,也应该全被斩首,但……"

他沉吟了一下,才慢慢说出:"但他们却有一名首领,在这位首领的带领下,他们视死如归,为了胜利,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一旦打起仗来,这位首领往往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而荒城的百姓就在他的带领下,悍然不畏死,就算被砍中,也要抱住刀剑,与对方同归于尽。就是这股悍然,才令多罗土蛮部全军覆没。"

俺达汗双眉一挑,道:"这名首领是谁?"

把汗那吉道:"多罗土蛮部全军覆没,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位首领的真面目……我曾捉住一名荒城的百姓,但用尽酷刑,却无法逼迫他说出一个字来。他们全都对这名首领无比忠诚,就算他令他们去死,他们也心甘情愿,绝不做半分抵抗!"

把汗那吉的目光有一丝复杂,能令手下如此服从,这位首领显然绝非常人。作为同样是三军的统帅,他尊敬这个人,并渴望同他一战。

他重新跪倒在地,道:"请大汗派遣我去荒城,我必将……"

俺达汗缓慢而沉重地摇了摇头。他缓缓站了起来,大汗的威严宛如大青山一般,在金帐之中苍茫矗立。

"不……我要亲自统军,决战荒城。"

全体首领都不由得一惊,他们齐齐望着他们的大汗。

决战,这不是个简单的字眼。

一月来,大军在神明庇佑下,横扫长城以北,绝无对手。

那么,到底是谁,能够以万余羸弱流民,对抗数千蒙古铁骑?

俺达汗双目中亮起了火热的光芒,那是棋逢对手时的目光。

他是雄鹰,绝不允许任何东西凌驾在自己之上。

他要亲手夷平荒城,亲眼看着这位神奇的统领,在自己面前跪倒。

决战,是整个蒙古王族,在大汗的率领下,尽出精锐的战争。代表着十万蒙古精兵,都将拔营前往荒城,不将荒城踏平,绝不会停止。

这位纵横草原的传奇可汗,第一次,如此尊重他的对手。

因为,伟大的蒙古王族,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失败三次。

伴随着沉闷的战鼓声,整个丰州滩动了起来。

巨大的金帐缓缓上升,在数百名兵丁的操作下,被装上笨重的车辕,由六十四头精壮的牯牛拉动着,缓缓向西行去。十二座土默特金帐环绕着它,也由牯牛拉动着,一齐前行。游牧民族在战争中的机动性,于此体现得淋漓尽致。兵锋所指,金帐前行,随处都是帝国首都。

十三顶金帐外,是黑压压的部队。大汗亲征,声势何等显赫,恍惚间如整座丰州滩都拔地而起,在俺达汗的旌旗挥舞下,向着荒城的方向压去。

十三只黄金雄鹰,即将喋血翱翔。

大汗所到之处,随身十万精兵,宛如漆黑的阵云,无论多强大的敌人,都会被瞬息摧毁!

非止一日,斥候来报:"距荒城只有三里地!"

俺达汗挥手,命军队驻扎。

十三顶汗帐缓缓降落,用手腕粗的钢钉深深钉进泥土中,纯白色的帐身合着那翱翔的黄金之鹰,彰显出豪迈肃杀之意。

俺达汗信步出了金帐,远远眺望这座死亡之城。

荒城仍然是那么破败。承受了灾难与战乱的城墙,几乎不存在了,隐约可见里面的街道多半坍塌,田地几成焦灰。

这是一座荒凉之城,死亡之城。这座城中,本不会有任何希望。

但,却有许多人,拿着晶亮的长矛,来回戍守着。他们身上披着同样晶亮的战甲,显得与这座城池格格不入。

那些长矛战甲,都是由战死的蒙古士兵身上获得的。

俺达汗眉头蹙了起来。

在他眼中,这座城池破绽百出,他有几十种方法,可以让这座城池瞬间瓦解。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沉静地眺望着城池。

不断地有人来到这座城边,当他们看到荒城的时候,脸上立即露出惊喜的神色。他们毫不犹豫地快步向它走去,就算看到不远处驻扎的蒙古兵,也决不退缩。

这座城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竟然令他们如此坚定?难道,那个神秘的统领,竟握有某种神秘的力量?

那种力量是否比梵天大神还要强大?

俺达汗眉峰微微蹙起。他挥手,一面令大军做好屯营的准备,一面令士兵击起战鼓,吹响号角。

一面绘着黄金之鹰的漆黑战旗,徐徐自他的大帐中升起,逆着暮色苍茫的风云,猎猎展开。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蒙古的大汗--俺达汗已经到此,蒙古的十万精兵,已经到此。

然后,他回到金帐,饮酒,等待。

他等着荒城的士气,慢慢摧垮。

因为这面旗,是招降之旗,也是屠城之旗。

若是降,便有生路,若不降,则城破之后,不留任何活口。

大军筑营。单是这营帐的规模,便有荒城的两倍之多。

俺达汗有足够的把握,荒城的战意一定会不战而溃。那时,便是他发动攻击之时。

他等待。

像王者一样等待。

荒城中是一片死寂。

一日……两日……三日……

荒城中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这并不出乎俺达汗的预料。虽不断有新的流民投靠,此时荒城中所有百姓加起来,也不过是两万余人,十万大军压境,没有人会相信,荒城能够幸免。

荒城并没有做任何抵抗措施,这也未出俺达汗的预料。毕竟,力量悬殊如此之大,挖掘战壕、修筑城墙等行为都是毫无意义的。

但俺达汗仍没有下令进攻,因为他仍摸不清荒城那位神秘的统帅的虚实。

荒城静谧,他的心中渐渐升起一丝疑惑。

他驻扎大军于荒城外,本是为了摧垮荒城的信心,但荒城的信心并未被摧垮,他自己的信心反而有所动摇。

他不由得重新估算这位神秘统帅的力量。

难道十万大军仍不能降伏他么?

俺达汗眉头微蹙,决胜千里,大小百余战从未一败的他,第一次有了一丝犹疑。

突然,一名偏将抢进大帐,声音急促地禀报道:

"启禀大汗,敌人来拜营!"

俺达汗眉峰一挑,荒城的人果然按捺不住了!

这一刻,他忽然充满了信心。

他傲然一笑,道:"带他进来!"

那偏将迟疑了一下,道:"他说,他乃是荒城的统帅!"

俺达汗不由得一怔,面容耸然改变!

荒城的统帅,竟然亲自到他帐下拜营?

他急问道:"他带了多少人来?"

偏将道:"孤身一人!"

俺达汗一凛,身子不由得站了起来。他身躯高大,面容英伟,这一倏然站起,便宛如天神一般,吓得那偏将不由一缩。

俺达汗厉声道:"他竟然敢独自一人闯我大帐?"

偏将完全被他的王者气概压倒,瑟缩不敢道半个字。俺达汗心中升起的信心悄然一丝一丝瓦解,他无法看透这位神秘统帅的行为!

他双手使劲按着台案,巨大的力量令榆木雕成的台案发出一阵闷哑的声音,几乎崩解。俺达汗双目如火,一字一字道:

"传令,全军列队迎接!"
         

    第七章 野迥遥闻羽箭声

阳遍地,破碎的大地浸出鲜血般的颜色。

沉闷的号角声伴随着一声声鼓点,将整个大营惊醒。

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寂静,被一点点唤醒。

十万大军,迅速地拿起刀剑,站立成整齐的队形,一列列自营帐中走出。他们的神态剽悍,躯体精壮,每一位都是转战千里的精兵。每一举手,每一踏足,都会鼓荡起一股悍烈的杀气。

这样的军队,足以让任何敌人胆寒!

十二只护卫金帐全都帐门大开,十二位土默特首领在把汗那吉的率领下,缓缓走到大帐之前,排成两列。他们都穿着精钢打造的铠甲,上面镶嵌着黄金的花纹,显得威武豪迈。随即,中央金帐的毡布被迅速地卷起。

金顶毡帐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伞,俺达汗箕踞于大帐正中央,英武的面容上尽是一片肃然。

战鼓轰然震响,十万精兵倏然刀剑出鞘,一齐怒号道:

"参见大汗!"

远处的大青山嗡然回鸣,这一声万人狂啸足以令天地变色!

但辕门正中所站的那个人,却一动不动。

他单薄的身子裹在一袭黑色的斗篷中,显得那么孤单。

他的面貌被斗篷遮住,看不清楚面容。但那静静而立的从容,却不因精兵十万、王者威严而更改。

这一切,无不宣示着,他就是荒城的统帅,他亦有足够的力量,击败多罗土蛮部的两次进攻。

俺达汗面容不怒而威,盯着那人,似乎想从紧紧遮蔽的斗篷下,看出他的底细。

十二土默特首领,也一齐盯着那人。

他们心底浮起淡淡的惊讶。自从十年之前,就再没有人能在俺达汗面前,如此从容。

盯着那黑色的身影,他们的喉咙忽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那是战火的滋味。

黑色的身影默立片刻,慢慢向俺达汗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沉闷的鼓声似是为他的动作做着注解,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十万精兵的心坎上,令他们的热血缓缓沸腾。他们不由得紧紧盯住那人的身影,似乎随着那人的迫近,一场惨烈的战争即将展开。

他们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感受到一阵燥热。他们的手心开始发干,喉头艰难地鼓动着,似乎要渴饮鲜血的滋味。

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一个人,一个虽看不清面目,却显得单薄、纤瘦的身影。

此人何德何能,竟敢独自前来,对抗十万大军的杀阵?

轻轻地,黑色人影住步。

他站在十二土默特首领的中心,距离俺达汗只不过七步之遥。

这位置,本是死地。十二土默特首领无一不是军功卓越之人,悍勇绝伦,他们若是一齐出手,天下罕有人能全身逃脱。

何况,十万精兵的目光所集,也正是此处。站在此地,不仅要承受整座兵营的压力,还要直面俺达汗。

这草原上唯一的王者。

斗篷静静不动,似是跟俺达汗对视着。

俺达汗忽然发现,自己雄狮般的王者之威,竟不能令他折服。

俺达汗若是大青山,黑色人影便是黑河。大青山虽雄阔苍茫,却不能止住黑河的万古流水。

俺达汗目光逐渐森冷。

第一次,他的心底升起了那么强烈的渴欲。

他本想招降荒城统帅,为自己效力。但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

那就是杀了他!

杀了他!

他要用此人的头颅饮酒,饮干草原上最辣的烈酒!

他要用此人的骨骸为杖,刺入金顶汗帐的巨柱,让他永远臣服!

他要征服这个人!

就算十万精兵尽皆葬送,他亦要征服这个人!

腥咸的欲望在他心底升起,他禁不住感到一阵躁动!

这时,那人缓缓抬手,将斗篷取下。

十万精兵,十二土默特首领,俺达汗,都不禁在这一刻停住了呼吸。

他们要看看,这位敢孤身进入蒙古兵营、傲然面对大汗、率领荒城百姓对抗蒙古铁骑的人,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是长得虎背熊腰、还是三头六臂?

这一刻,大帐中一片沉寂,只有那闷哑的鼓声,仍在嗡嗵嗡嗵地响着。

宛如一阵清风吹来,斗篷委地而落,一头青丝随风张开,映出一张微带憔悴的芙蓉秀面。

三军将士,不由得一阵惊呼脱口而出!

这位力抗千军的神秘统帅,竟然是位女子!

最为吃惊的,是俺达汗。

"啪"的一声轻响,他踞坐的台案,竟被他的双手生生拗断,尘屑纷飞!

但,这亦不能形容他心中的惊骇。即便大青山一夜夷平,黑河之水突然断流,也未必能让他如此惊讶。

他死死地盯在女子的脸上。

违逆他之威严,两度尽歼多罗土蛮部铁军的,竟然是位女子?

就是这位女子,竟然统率着荒城蝼蚁一般的百姓,打败了他的数千铁骑?

这怎么可能?

他的目光化为雄鹰,攫住那女子的面容。

这是一张清丽而宁静的脸,上面带着淡淡的疲倦。秀发飘扬,略显憔悴的眉宇中透出中原女子特有的柔婉,然而,也许是受了草原风云的洗礼,她之柔婉中,带了些坚强。她的身上穿着一袭水红色的衣衫,看上去十分破旧,却精心缝补过,整洁、干净,一丝不苟。

那一抹水红就静静站在十二土默特、万千精兵中,是那么突兀,却又是那么宁静。

她秀眉皱起,透出淡淡的忧伤,却只为关注苍生的苦难,丝毫没将近在咫尺的刀剑放在眼中。

这份神态,已让俺达汗认定,她就是对抗自己大军的荒城统帅。

但,他仍无法相信,就是这么柔婉的一位女子,两次打败了他的军队。

他可以接受那是一位枭雄,一位好汉,一位或阴骘或深沉或雄豪或粗野的男子,却无法接受是位女子,尤其是如此柔弱的一位女子。

同样的惊骇、怀疑也出现在兵营中每个人的脸上。十二土默特首领中,有几位脸上甚至露出了嘲弄之色。

女子,只能跟牛羊为群,她们手无缚鸡之力,能够做得了什么?

若不是俺达汗在场,他们一定会冲上前来,大声呵斥,命令她滚回荒城去,换个爷们出来答话。

但俺达汗面沉如水,只是箕踞在大帐正中,深深盯在女子的面上,不发一言。

他面上阴晴变化,却有着一丝肃穆。

正是这丝肃穆,让十二土默特首领赫然想起,正是这位女子,率领着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老弱流民,将他们的精兵打得落花流水。

他们不由得收起了嘲弄,面容也随之郑重起来。

这女子绝不简单,难道她会什么巫术不成?

否则,她娇怯怯的身子,怎能让几万流民如此信任?她又如何能率领他们打败蒙古铁骑?

一时大营中又充满了闷塞的寂静,只有那水红的裙裾,在风中淡淡摇摆着。

良久,那女子微微一笑,道:"传闻俺达汗虎踞草原,天下无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的声音宛如流莺清啭,极为动听。听在俺达汗耳中,却有些不舒服。

他微哼一声,冷冷道:"我之名声如何,不是世人之毁赞所能影响。尊驾此来何意?"

女子静静看了他一眼,俺达汗的面容一片肃穆,看不出任何表情来。

--果然是一代枭雄,纵然面对的是一女子,也绝不有半分轻视。

女子道:"小女子率荒城两万百姓,与大汗十万精兵,对峙于城下。围城数日,兵马劳顿,为避免双方无谓死伤,特孤身前来,请与大汗一战定胜负。"

一战定胜负?

大军兵临城下,她和她率领的流民已被逼入绝境,又有什么资本,来与他一对一决胜?

俺达汗冷笑,挥手指向帐下整饬的大军:"我一声令下,即可将荒城夷为平地,又为何要与你决战?"

此言一出,十二土默特首领皆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他们眼中,这个提议的确是极为可笑。他们已占尽优势,举手之间,即可将这个女子和她领导的流民化为灰土,又为何要来与她做这样的纠缠?

女子并不羞恼,只微笑道:"听闻草原之上,大汗之箭术为当世第一。小女子自幼习箭术,慕大汗之名甚久,今日得见真容,英武更胜所闻,故想请教一番,不知大汗肯否赐教。"

俺达汗冷冷看着她,心中升起一丝冷笑

跟我较量箭术?她不知道我五岁时就能百步穿杨,十一岁便号称箭术天下第一么?蒙古人长于骑术、箭术,俺达汗更是其中翘楚,单以此二者而言,纵然是中原武林高手,也非其敌手,他自然不惧任何挑战。

他心中虽然思量,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你若胜了,要求何物?"

他这么轻易就答应下来,倒有些出乎女子的预料。

她微呆了呆,才答道:"我若赢了,我想求大汗让荒城变成一座自由之城。"

她柔婉的声音续道:"自此以后,荒城永不入一位蒙古骑兵。"

俺达汗并未犹豫,道:"好,我答应你。"

那女子道:"若是大汗赢了呢?"

俺达汗目光倏然抬起,他的双目掠过女子的时候,两眸中爆出一丝寒芒,但随即便沉静了下去。苍凉的天空,映在他的眸子中,他仿佛一只巡行天下的雄鹰,千里大地,都在他足下。

他似是说给那女子听,又似是在轻轻叹息:"我要天下。"

女子怔了怔。

俺达汗傲然一笑,道:"我富有天下,何所求不得?"

他傲然立起,伟岸的身形就宛如雄狮一般,抬步跨过身前破碎的桌案,走到女子面前:"我答应与你比试,只不过想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他沉声道:"箭来!"

十二土默特首领亲自递上铁脊黄金弓,俺达汗大步率着女子向校场走去。

无论驻扎在什么地方,大营中一定会辟出一块平整之地,作为练兵之用,是为校场。而校场之中,一定会有演练箭术之地,俺达汗就站在此处。

他看着女子静默地拿起一只弓,忽然笑了笑,道:

"我们来一场冰狼死杀。"

此言一出,十二土默特首领一齐震惊,齐声道:"大汗,不!"

俺达汗浑然不理,双眸注视着那女子,淡淡问道:"你,敢不敢?"

冰狼死杀?

女子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呆了一瞬,问道:"那是什么?"

俺达汗面上浮出一丝残忍的笑意,道:"相距十丈远处,立上两根大木桩,决斗的两人连腰带腿绑在木桩上,每人带三支箭,一张弓,同时出手,互相向对方射击,直到一方死去为止。这种方法,宛如冰上的两只狼,四足都被冰粘住,绝无半点退缩的余地,只能将一方咬死,所以叫做冰狼死杀。"

他紧紧盯住女子的双眼,缓慢道:

"你,敢不敢?"

他没有如愿从女子眼中看到慌乱或是害怕,那女子只是沉静地想了想,而后道:"好,我接受。"

十二土默特首领齐声道:"大汗,不可!"

俺达汗傲然一笑,道:"你们的大汗,难道胆气还不如一女子?替我击鼓!"

嗡嗵,嗡嗵,嗡嗵。

闷哑的鼓声再度击响,那是死亡之声。

万千精兵,陈列在两旁,俺达汗与那女子面对面站立着,由兵丁用铁链将他们的双脚、腰腹紧紧地绑在木桩上。

他们每人手中,是三支箭,一张弓。木桩将他们双腿束缚住,他们无法躲,无法闪。

冰狼死斗,他们会像是两头冰上相遇的饿狼一般,一直斗到有一方倒下来,死去。

俺达汗静静地望着十丈远处,那个柔弱的女子。

他对自己有着极强的信心。已经有十一位英雄豪杰,倒在了他的箭下,冰狼死杀,他还从未输过。

荒城的传奇领袖、敢于忤逆他王者之威的女子,便是他的第十二位猎物。

想到一会将杀掉她,俺达汗心中竟有一丝不忍。

如果她是位男人,就好了,归顺他,他便可以给他一万精兵,让他创立功勋,成为蒙古大汗帐下第一勇士。

可惜她是女子。

可惜她是女子!

俺达汗轻轻叹了口气。

弓似霹雳弦惊!

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二十石的金背铁胎弓被他拉成满月状,一箭向女子射去!

俺达汗对自己的箭术极有信心,他这一箭射出去,就算是壮年的牯牛也能透体而过,何况是这个小小的女子!

冰狼死斗,最大的特点就是两人都被绑在木桩之上,连腰带腿被固定得紧紧的,只有双手跟上肢可以活动,用以引弓射箭,却无法躲避。这种斗法,往往是死亡之争,胜负在一瞬间就已分出。两人同时出手,到底谁能占到先机,就在于谁的出手更快、更准、更狠!

而俺达汗这一箭,弦音才动,就已飙射至女子面前!

蒙古草原第一射手的头衔,果然名不虚传!

哪知女子纤腰一折,身子柔若无骨,倏然自中间折下,向一旁闪去。俺达汗这一箭直取她胸口,夺的一声响,箭镞狠狠扎入木桩中,没入了一大半。

女子身子一折,贴着箭身立了起来,赞道:"好箭法。"

猛然眼前光芒闪动,俺达汗第二箭已出手!

这一箭,对准她的小腹而来。被绑在木桩上,她能够凭借柔软的身躯闪开头、胸等处,可腰身已被紧紧捆缚住,射向小腹之箭便绝无闪避的可能。

这一箭,必取她的性命!

俺达汗傲然一笑,并不去取第三支箭。

胜败已定,他的敌人,将会在下一瞬,变为尸体。

他,就是那只永会获胜的冰狼。

这一箭,如雷电怒轰,比第一支箭来势更强、更快、更狠,几乎只是精光一闪,便毒蛇一般噬到了女子身前,连让她拔弓射箭的空隙都没有!

这,又岂能不是必杀之一箭?

那女子大吃一惊,似是没有料到俺达汗之箭竟来得如此之快!间不容发之际,她右手突然探出。

她手中是一张铁背弓。这一探出,铁背弓立即便搭上了雕翎箭的箭头。女子轻轻一拗,其手法精妙至极,火光电石之间,那柄雕翎箭已被拨得横了过来,狠狠砸在她肋下。

无论多利的箭,横过来之后,就不过是一枝木杆,不再具有杀伤力。但蕴含在箭身上的强猛力道,却宛如大铜锤一般,砸中她的身体。

一口鲜血喷出,她眼前一花,几乎昏了过去。

她咬着牙,死死支撑着,孟天成临行前度给她的真气已消耗了大半,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支撑到三箭结束。

但荒城百姓那愁苦而绝望的眼神在她面前闪过,她心底仿佛升起了一股隐秘的力量,支撑着她慢慢站直,凛然面对着俺达汗。

俺达汗眼中闪过一丝讶意,似是想不到女子竟然有如此精妙的武功,凭着铁背弓之一拨,化解了他必杀的第二箭。

他双目中露出肃然之意,有些赞赏,又有些可惜。这时,他才真正将女子当成他的敌人,再无半点轻视。

他冷冷道:"若能接住我之第三箭,荒城便由你作主!"

他猛然一声长啸,双臂突然抬起,那支箭发出一声嘶啸,笔直向高空射去!

直上三千里!

跟着宛如流星飞坠,陨石轰落一般,向着女子头顶轰然落下!

这一招,乃是俺达汗专门为冰狼死斗练就的绝杀!

这一箭的关键,在于一个准字。一箭出手,必将对准对方头顶的百会穴落下!就算上身可以挪移躲开,但利箭落下,腰腹不能躲闪,仍是一死。而身子被固定在木桩上,头无法仰起,看不到箭从何处落下,更不用提怎么招架了!俺达汗箭术惊人,早就练成不用看就能朝空发箭、命中敌人头顶的绝技,这一箭,可以说是配合冰狼死斗的绝杀,绝没有人能躲过!

女子面容微微变了变,显然,她也知道这一箭的凌厉,就算拼尽了全身力量,也无法闪得过去!

箭风呼啸,直落了下来!

这一箭,必将先贯穿女子之脑颅,跟着轰下,射穿她胸腔、腑脏,带着她的骨、她的血、她的肉钉入大地中,作为对梵天大神的献祭。

这一切,无可避免。

 第八章 乡远征人有梦归

女子轻轻咬起嘴唇,在刺耳的箭风呼啸下,她的面容是那么柔弱,又是那么倔强。

她亦不知如何躲过这必杀的一箭。

突然,她的肩膀微微一痛,俺达汗的第一箭刺在木桩上,箭尾的翎羽割破了她的衣衫。女子面上忽然升起了一丝惊喜,她猝然低头,侧身,贝齿已咬住了钉在木桩上的箭尾,猛一用力,箭尾被拉得向一边横开。

女子双目微闭,仔细听着头上坠落的箭羽的破空之风。

紧张,让她的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粘住了鬓边颤动的散发。

伴随着刺耳的呼啸,长箭贯空而下。

女子猛然一甩头,口中含着的箭尾倏然弹出,也带起一阵尖啸,"啪"的一声响,跟空中飞坠的利箭撞在一起。

箭尾立即碎裂,但那支利箭也被弹得斜斜偏开,擦着女子的身体而过,砰的没入大地。

这一箭射得奇,躲得险,直到箭尾全都没入泥土,围观的十万精兵方才自瞠目结舌中醒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轰然喝彩!

他们随即意识到,这对他们的大汗是多么不敬,于是不由得勃然变色,纷纷伸手,捂住了嘴巴。喝彩声立即闷哑了下去,变成了一片"唔哦"之音。

大营之中,尴尬无比。

女子慢慢立直了身子,脸色苍白如纸。夕阳残红下,一缕鲜血从她唇边浸出,将她清丽的容颜镀上一抹夭红。

一如山中初晓,第一朵莲花绽开,玉白花瓣上返照出淡淡霞光,红白交映,极为动人。

她微微喘息,似乎尚未从这一箭的惊心动魄中回复过来。

这一箭,当真可称绝杀,若非她号称中原暗器第一高手,听音辨形的功夫天下第一,她早就死在这一箭之下了。

俺达汗也是面色惊变,呆呆看着女子,一时无话可说。

若不是自己的第一箭射在木桩上,这女子纵然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躲过第三箭。若是自己第一箭就用第三箭的手法射出……

难道这就是天意?

自己射出的第一箭竟然救了这女子!

俺达汗终究是当代枭雄,这些意念在脑中一闪而过,他随即哈哈一笑,道:"轮到你了!"

他舞起手中的金背铁胎弓,傲然看着女子。

既然她能接自己三箭,自己难道就不能同样接三箭?堂堂草原大汗,岂会让女子手下留情?

那女子缓缓抬起弓、箭,目光凝视着俺达汗。

她竟无法从这位大汗脸上,看到半点恐惧。她不由想起了远在天边的那个人。也许,这位大汗跟他一样,都是真正的英雄,从不会有任何畏惧。

为何,英雄总是高高在上,不肯将眼光稍微降低一点呢?

他看不到近在身边的她,大汗也看不到近在身边的百姓。

这世上,不仅仅有功业、富贵,还有生命、贫穷。她不知道什么更珍贵,她只知道,她想尽力保护看到的一切。

她从来不是个能从整个大局思考的人,她只为眼前看到的痛苦而痛苦。

如果可以,她希望那些英雄们,也能低下只注视着青天的目光,看看她,看看近在身边的痛苦。

她轻轻握着手中的弓箭。

"第一支箭。"

暮风陡然变得寒冷,十万甲兵的目光盯在她手中羽箭上,呼吸都要停止。

他们已不敢再轻视这位女子。

这个娇怯的女子,却仿佛得到了神明的庇佑一般,纤弱的身体里,藏着无法揣测的力量,助她一次次躲过必杀之劫。

她的这一箭,又会带上怎样的秘魔之力?

是否会带起满空鲜血,是否要让他们目送一颗巨星的陨落?

山峦静寂,夕照无言。

突然,砰的一声轻响。

漫漫微尘在暮色中散开,从她纤细的指间陨落。

却是她轻轻用力,将羽箭折为两截。

军营中响起一阵惊叹之声,没有人能想到,她竟然会将羽箭折断!她不应该在惊险躲过三箭之后,以同样的方式去取敌人的性命么?

俺达汗也是一惊。他死死盯住这个女子,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阵震撼。

自从他膺汗位以来,就没有人能让他震惊过,而这次,他的心跳却无比剧烈。而引起他如此震惊的,却是一位女子。

她躲过自己三箭之后,竟然将手中的箭折断。

冰狼死斗的规则早就说得很清楚了,两人同时出手,将箭射向对方。他们就像两头冰上冻结的狼一样,一定要斗到有一方死掉才行。他,跟他以前的对手,都是奉行这条规则的。多年战场上习得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他想活下去,就一定要杀死对手。

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个女子,却放下手中的箭,轻轻折断。

"第一支箭,请大汗下次决斗时,亦能折断手中的箭。"

俺达汗冷冷一笑。

折断手中的箭?

那不过是妇人之仁。

他眼前浮现出一幕,那是他七岁的时候,他拿着自己的小刀小箭,独自去打猎。他迷失了路,走到了大黑河上。那是冬天,雪下得非常大。他又饥又渴,循着大黑河走,希望能找到他的族人。

这时,他遇到了一头狼。那头狼也又饥又渴,冰封的寒冷几乎剥夺了它所有的生机,它渴望能得到一点食物,延续生命。七岁的孩子与饥饿的老狼相遇在冰面上。俺达汗没有逃,因为他知道,这头狼不会放过他。他血性中的凶悍之气让他面对这头狼,毫不退缩。

一人一狼在冰面上整整搏斗了一天,终于,俺达汗将匕首刺入了狼腹。当滚烫的狼血涌入咽喉时,他知道,他一定能活下去。他靠着这头狼的血肉,终于撑到找到族人的那一刻。

从那以后,他就再不相信什么温情。

在他的眼中,这个世界永远飘着白色的雪,他永远踏在严寒冻结的冰上,对面是一头双眼血红的老狼。他必须要杀死它,才能够生存下去。

他不停地决斗,终于,杀死了一头又一头狼。

他走到了今天。

要他折断手中的箭?

俺达汗冷笑。

妇人之仁。

女子抽出第二支箭。

这次她该射出了吧?

砰。

第二支箭同样被折断。

满营士兵鸦雀无声。他们很迷惘,眼前的一切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按照以前的惯例,这样的决斗应该在惨叫声中进行,必将有一方死去。他们将会在鲜血飞溅中大声欢呼,歌颂俺达汗的勇猛。

这次却绝不一样。

"第二支箭,请大汗记住一句话,未射出的箭,才是最强的。"

这是她以前听一位哲人说过的。当时她并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此刻,手握这支箭,她恍然大悟。

征服,并不一定要将对方打得灰飞烟灭。战争的最高境界,乃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就如这支箭,如果不用射出去,就能令敌人拜服,那不是最好的么?

这句话,俺达汗也听过。

那不过是中原腐儒读死书的无病呻吟而已。

箭若不射出,怎会令别人慑服?

不杀得他灰飞烟灭,他又怎会臣服于蒙古铁骑的威严之下?

俺达汗冷笑。

中原妄称大国,就是被这些腐儒弄得没了阳刚之气,这等言论大行其道,才至于积弱难返。这个天下,应该是勇猛善战的蒙古人的天下。

我若手中有箭,一定要将它射出!

第三支箭,轻轻执在柔荑般的手指上。

她会折断它么?

俺达汗嘴角挑起一丝戏谑。

那是她最后的机会。错过它,她将一无所有。

女子执着这支箭,她忽然感到一丝寒冷。那是北国的风,吹在她的脸上,吹起满头秀发,满脸疲惫。

她忽然想起,她肩负着多重大的使命。

这支箭,将决定着荒城两万百姓的生命。她犹豫了一下,手指用力。

"啪。"

箭断为两截。

"第三支箭,能否请大汗许给蒙古人民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她诚恳地俯身,向俺达汗一礼。

手中无箭?那样的蒙古人民还有什么未来?

俺达汗正要冷笑,心中却忽然涌起一阵莫名的触动。

女子面容淡淡的,夕阳最后的光芒垂照在她脸上,那沾满着疲惫与灰土的面容上有着淡淡的水红。不知是她的衣裳所引起的反射,还是阳光本来的颜色。

俺达汗忽然觉得,天地之间空旷无人,唯有这位女子,在殷殷述说。

天地山川,无上功勋,忽然间,变得那么寂寞。当他站在它们之上时,他宛如苍茫的雄鹰,站在冰山之上,俯瞰着嶙峋的山川。

那时,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而这位女子,宛如一道阳光,只要靠近,就会温暖。

冰川,在阳光下,会被照出七彩的颜色。没有阳光的冰川,却是那么暗淡。

他的目光,像被吸引一般,紧紧注视在女子身上。

他的思想,也忍不住跟随着她的话一起波动。

--折断手中之箭。

--未射出的箭,才是最强的。

--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会有么?

会有这样的未来么?

会有一天,蒙古人民不用再征战,就能够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

他的目光忍不住抬起,盯在士兵身上。

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他的士兵是那么的苍老、疲惫。

他们跟随着他,像冰原上的雪狼一样,一次次死斗着。他以前看到他们时,看到的是功勋、荣耀,但现在,他看到的,却是铠甲缝隙中擦不干的血污,以及战士鬓发掩藏下、草原风沙磨出的皱纹。

有多少年,他们没有解甲回家了?

有多少次,他们亲眼看着同伴倒在自己身侧?

有多少回,他们顶着冰雪行军,在军令的严逼下去寻觅胜利?

这是一只铁军,却是疲惫的铁军。

十万精兵一齐沉默不语。他们的眼中,都有着隐隐的感伤。

这个柔弱的女子,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这个敌军阵营中走出来的女子,却无比了解他们,为他们说出了心底深处的渴望。

他们疲惫了,每个经年作战的心疲惫了。只不过这疲惫被功勋与军号淹没了,只有在这个时刻,才被温柔地触及。

一触及便满眼泪水。

整个大营静默无语。

"咯",羽箭的碎片落在地上。

女子静静等着俺达汗的回答。

许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俺达汗似不敢再看女子一眼。

他忽然忆起,多年之前,当他还是个孩童时,他曾许下一个同样的理想。

他要让蒙古士兵不必再征战、死亡。他要让他们永享幸福,却不用再受战争的折磨。

但,随着他渐渐长大,手握兵权,他逐渐忘掉了这个誓言。

也许,是因为他发现,现实的残酷,蒙古一族无法拒绝战争。

如果他停下战争的脚步,蒙古将会迅速被吞没、消亡。这个民族,如果不再战斗,他们将会死去。他只能一次次化作冰上死斗的老狼,带着他的士兵战下去。逐渐残忍、冷酷。

功勋,只是最华丽的外衣,俺达汗知道游牧民族的辛苦,他知道他们疲于一年又一年供养着庞大的战争机器,忍受着战争的破坏,承受亲人别离的痛苦。

至少有两成的族民,挣扎在饿死冻死的边缘;三成的族民,他们放牧的收获绝大部分要交归公有,成为战争的补给。

征伐的胜利,版图的开拓,对这些人们来讲,无法获取任何好处,只是最虚伪的荣耀。

这一切,俺达汗作为领导者,知晓一二。雄才大略的他,每次念及此事,都会感到一阵痛苦。但他相信,只要蒙古的兵势再强一些,他就可以灭掉南朝,统一全国。那时,一切都会不同。

那时的蒙古人民,才会真的放下手中的箭,永远幸福、美满。

但,真的如此么?

南朝是这么容易灭的么?中原兵多将广,幅员辽阔,虽然他有梵天大神之助,但也必然要血战多年才有结果。

这期间,他的子民怎么办?他们会幸福么?富足么?

就算战争结束,南朝真的灭亡,他们就一定会幸福么?富足么?

俺达汗无法给出答案!

隐隐约约地,他感受到一阵迷茫,多少年来,他一直秉承着一颗铁血的心。而这个女子,却如一道光,让他忽然忆起了那个遥远的理想。

那时,他是那么年幼,他用孩子般的眼光看着这个世界,许下的每个愿望都那么美好。

今日,他的心,却早已冷酷、现实,不相信童话。但这个女子,却让他那颗王者的心起了变化。

--也许她真有办法,能许一个手中无箭的未来?

俺达汗面色沉重,任由土默特首领将自己松绑,迎回大帐。

那女子也被引入大帐,她站在俺达汗面前,静静地等着吩咐。

她的姿态不卑不亢,并没有催促俺达汗。因为她知道,大汗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如果他想赖账,那么她催促也没有用。

荒城,是否能成为一座自由之城?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这个目标近在咫尺之时,却让她忽然无比牵挂。

俺达汗盘坐在大帐正中央,仰头灌下一大杯葡萄美酒,跳动的心缓缓静下。

他没有说话。

他,始终是一位王者。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为整个王族考虑。他不应该有私人的感情,他应该永远都以大局为念,永远都冷酷、残忍。

这么多年来,他学会了舍弃。为了整个王族,他可以舍弃任何东西。他知道,这才是一位真正的大汗应做的事。他,属于整个王族,而非仅仅是一个人的大汗。

他的面容逐渐冷酷。

他在等待。

良久,把汗那吉昂首入账,跪倒在地,厉声道:

"把汗那吉献俘于大汗!"

他的衣甲上满是鲜血,簇新的鲜血。

女子惊恐起来,忍不住挺直了身子。

俺达汗一笑。他的笑容中竟有些残忍的味道。似是不经意般,他的目光掠向女子。

"你赢了,荒城,从此是一座自由之城。"

女子的心砰砰跳着,她心底泛起一阵强烈的不祥预感。

俺达汗沉默着,似是用沉默讥嘲着女子。

"但是,荒城,从此是一座空城。"

女子发出一声悲吟,冲出了大帐。

大帐之外,是满营甲兵。

刀剑出鞘,冷森森地架在俘虏的脖子上。这些俘虏,全都带着伤,带着痛。

每一个她都认识。他们看到她的时候,暗淡的眼眸中突然射出惊喜的光芒,似乎只要她在,他们就一定能得救。

但,她又如何救他们?

她抬头,远远看去,荒城中升起一阵烽烟。

这座没有城墙的城池,已被攻破。

就在她跟俺达汗进行冰狼死斗的时候。

--她若胜了,便不会有任何一骑兵马踏足荒城。可正在胜负未分时,荒城已然沦陷!

如此,他不算背信。

可她又如何向这些跟随她浴血奋战的百姓交代?

她脑海中不禁响起了她离开时的话语。

"相信我,我再回来时,一定会带给你们自由。"

但现在,荒城就在眼前,她却永远无法回去。

荒城中的百姓,全都做了俺达汗的阶下囚。

他怎能这样!

女子发出一声悲鸣,身子忽然化成一团风,冲进了金帐。

铮然声响,一柄剑自她手中闪现,剑风飒然,如青鹤飞举,托着她冉冉升起,攻破纯白色的大帐,向帐内扑去。

这纯白色,是天下最污秽的颜色。

把汗那吉眼中闪过一阵惊恐,他一声呼喝,命令士兵护住俺达汗,他随手掣出腰刀,一刀向女子劈去!

女子不躲避,不还击,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把汗那吉一刀斩下,片片水红洒落,女子已如穿花之蝶,飘坠到俺达汗面前。

清鹤剑飞舞,向俺达汗当头斩落。

俺达汗岿然不动,缓缓为自己斟着下一杯酒。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如一记重锤,击中女子的心房。

"我若死去,他们必将全部为我殉葬!"

剑风倏然止息,哐啷声响,清鹤剑脱手坠落。

女子无助地跪在地上。

她所有的坚强、镇定、从容都随着这柄名剑一起陨落。荒城百姓浴血的面容在她眼前浮动,化为最凌厉的刀斧,一寸寸凌迟着她的心。

她双眸抬起,却已没有了当初对抗俺达汗的沉着:

"究竟怎样、究竟怎样你才能放过他们?"

俺达汗停住手上的动作。

他自上而下,凝视着这个女子。

数日前,正是她,率领着一群乌合之众,对抗他十万大军。让这座废弃的城池,差点成为他累累功勋中唯一的耻辱。

片刻前,也是她,裹着一袭黑色斗篷,孤身走入他的营帐。以羸弱之身,抗逆他王者的尊严。

而如今,她终于褪去了一切坚强、勇敢、庄严。回归为一束五月新莲,柔弱得让人只想毁去。

但她体内又藏着那么多力量,轻易能触及别人的心。

她能够扫尽那些荒凉与寂寞么?她能否破解王者之困惑?

俺达汗的目光,锁在她孱弱的肩上。

他冷冷道:"我要你,做我的奴隶。"

女子骤然一惊,双眸抬起,惊恐地看着俺达汗。

俺达汗的目光没有半分退让:"用你自己,来换他们。"

女子头垂下,随即倏然抬起。

"只要我留下,你就会放了他们么?"

俺达汗淡淡笑了笑。

"只要你一日在我身边,荒城便一日是自由之城。"

女子紧紧咬住嘴唇。

她的姿态,她的言谈,都与他见到过的女子完全不同。在他的威严下,她们只有惊恐,只会将他当作王者来仰望、侍奉。但她,却只身站在危城前,抗逆着他的目光,那么柔婉,那么慈悲,也那么坚强。

握箭挽弓的那一刻,夕阳静静照她的脸上,她就像是握着莲花降临的天女,给这个苍凉的世界,带来幸福、宁静。

她折断三支箭,却将它们插入了王者的心中,造成永远无法磨灭的痛。

"为我斟酒。"

女子静默地捧起酒壶,却久久没有斟下。

不知为何,俺达汗心中有淡淡的刺痛。他竟有一阵莫名的冲动,几乎立即命令把汗那吉将荒城的百姓全都放了。王族的未来算得了什么,这一刻,他只想成全这个女子眼中的凄楚。

但他压抑住了自己的想法,冷冷地注视着女子。

她,只是他的俘虏。

"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未问过女人的姓名,正如他从未这么郑重地对待过任何一个女子。

"……相思。"

俺达汗轻轻颔首,等待着。他知道,她一定会将葡萄美酒,斟入他的酒杯。

一名偏将悄悄走了进来,跪禀道:

"启禀大汗,国师重劫求见。"          

 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

重劫?

这两个字就如毒蛇一般,钻入了相思的血液,她禁不住全身一颤。

帐帘卷起,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缓缓步入。苍白、冰冷,一举一动看去都那么优雅而慵懒,却总透着无法言说的森寒。

正是重劫。

他低头前行,一手谦恭地抚在胸前,另一手托着一只巨大的卷轴--便是那张描绘着血之地图的亡灵之旗。

他的脚步极轻,仿佛黑夜中掠过大地的猫,几乎不带起一点声响。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相思心上。

她本以为,重劫看到她时必然会大为惊讶,毕竟谁也想不到,她会回来自投罗网。何况那一夜,重劫一时大意,被杨逸之一击得手,醒来后一定对两人怀恨在心,此时见她出现在俺达帐中,又岂能轻易放过?

他会不会立即揭破她敌国公主的身份,让她遭受更多的羞辱?

没想到,重劫仿佛完全不认识她一般,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连看也不看一眼。

相思有些错愕,她突然想起,把汗那吉见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们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为什么不揭穿她的身份?

难道他们有了新的阴谋?

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杨逸之。

自己离去后,他不知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如果此刻他知道自己去而复返,不知会有多么错愕,多么失望。

还是辜负了他啊。相思双手握紧,深深低下了头,几乎不敢再看这个世界一眼。

重劫走到帐篷正中,止步,向俺达汗躬身一礼,轻轻将宽大的白色斗篷取下。

斗篷下,依旧是一头散垂的银发,和一张极为苍白的面具。

那一夜,这张面具被杨逸之一击破碎,如今又用黄金仔细镶嵌、拼合起来,看上去仿佛一张精致的面孔被刀斧残忍地劈开,留下纵横交布的疤痕,显得格外妖异。

他轻轻道:"恭喜大汗,一战功成,俘获叛军领袖。自此而后,塞北大地将永在梵天威严之笼罩下,安享神佑。"

俺达汗也起身还礼:"感谢梵天之祝福。"

重劫缓缓抬手,将那面亡灵卷轴举起。卷尾坠下,那面巨大的亡灵之旗就在他手中展开,一直垂到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把泥土,仔细涂在亡灵旗上。那是旗面上北方部分唯一的洁净之处,是污血与秽土唯一没有沾染的地方。

荒城。

如今,这一抔土,将这唯一的洁净湮没。

"这便是荒城中的秽土。"

慢慢的,他眼底浮起一丝通透的笑意:"如今,只要荒城的血。"

他苍白的手指被泥土沾染,缓缓伸出,相思孱弱的身躯便暴露在他这一指之下。

这是蒙古铁骑几个月来所做的事,如一个部族不肯降服,那么就屠城血祭,用城中的土与首领的血,来染红亡灵旗上的版图。

如今,轮到了荒城。

秽土,已经涂在旗上,剩余的,就是将首领的头颅斩下,将血染上秽土。

那就是相思的鲜血。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俺达汗。

祭祀的法典,由苍白的神使提出,而世俗的决定权,却在这位王者手中。

俺达汗的目光微微变了变。

在没有人觉察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自相思身上一掠而过。

她的身躯依然是那么单薄,半隐在金帐烛光跳动的阴霾中,显得那么无助。

她就这样静静伫立在光与暗交织的角落,似乎永远都在等待。等待一种强大力量降临,保护她,让她远离一切伤害。

又或者,彻底摧毁她。

保护,或者摧毁,但绝没有第三种选择。

永远无法征服。

她就像是一朵绽开的新莲,孤独伫立在泥土中,却让一切污秽无法沾染。她的身子虽在此处,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她的心却远在天边,如琉璃通透,没有尘埃能够湮没。

他沉吟着。

他的面容肃穆无比,正视着重劫:"国师可曾想到,我们并未征服荒城?"

重劫静立不语。

俺达汗长叹一声,挥了挥手:"从今日起,荒城便是自由之城,又何须染血。"

此言出口的那一刻,金帐烛光黯淡,俺达忽然感受到一阵迟疑。

--这是否是对神意的亵渎?

亡灵旗轻轻坠落,那个苍白的身影躬身对俺达汗恭谨地行了一礼。

"大汗所说的很对。只是……"

他缓缓抬头,目光投向相思,满含笑意的眸子中,升起一抹深深的讥嘲:

"只是,若北方的土地不被全部染红,白银之城便无法修建。"

俺达汗深深皱起了眉头。

三连城,是三座相连的城池。分别是位于地底的黑铁连城、人间的白银连城,以及通达天界的黄金天城。

白银连城,是三连城中唯一存在于人间的一座。若这座城池无法修建,那么重建三连城之事便会化为泡影。

那是蒙古全族的希望,绝不能受任何原因之阻挠。也正是因此,他才率领蒙古铁骑,屠城灭国。

为了一个女子,舍弃黄金氏族世代坚持的信仰,这是绝无可能的。

大汗之威严,让他不能僭越他自己的功勋。

他清楚地知道,他并没有征服荒城,也没有征服眼前这位已降为阶下囚的女人。

如何成就全蒙古的希望?

重劫眼底透出一丝满足的笑意。那一刻,他仿佛化为命运本身,只用只言片语,便将他人的心绪搅得一片凌乱。

无论这个人是谁,也无论他有着怎样的权威。

大帐中一片静默,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紧紧盯住相思,对于这个让大汗也陷入犹豫的女子,他们满怀怨怒与仇恨,仿佛只要俺达汗一声令下,他们便会扼断她的咽喉,将她项中的热血洒在亡灵之旗漆黑的版图上。

重劫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直等到帐中的空气都几乎要凝结,他才淡淡笑道:

"如此,何不让神来裁决?"

神?

想到那个高华、神圣的白色影子,众人都不禁松了一口气。

神,是超出人世的存在,全知全能,公正无私,一定会作出正确的裁决。

十二土默特首领的目光一起投向俺达汗。

俺达汗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重劫微笑了:"明日正午,让她亲自将这面大旗,放到天祭台上。"

他将漆黑的旗帜收起,奉呈到俺达汗面前,恭敬退开。

囚禁处就在俺达所在的大帐后,戒备森严,却也极为安静。

相思找了个靠里的角落,严整衣衫坐下,静静等候黎明。

她想起了这些在荒城的日子。

这些日子来,她身先士卒、冲锋陷阵,不惜遍体血秽,只为了让荒城的人们看到一个不可战胜的莲花天女。

也的确如此,荒城的两万流民,在她的带领之下,竟燃起熊熊战意,用他们羸弱残败之躯,对抗了蒙古铁骑整整七日。

然而,他们不知道,那些克敌制胜的方法以及支撑她战斗的内力,都来自于孟天成。

他和她,一起支撑着这座废墟般的城市。

七日。

直到俺达汗十万大军压境。

兵临城下,荒城危如累卵,一切已非人力可为。

他要护她弃城离开,她却执意不肯。

在破碎的残垣下,两人争执良久,她将清鹤剑给他,请他将剑带到大同,交给清鹤上人。

而她,将独闯军营,与俺达汗一战。

他看着她,眼中却渐渐浮起一丝怒意。

终于,他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清鹤上人。他欺骗你,只为了让你能平安离开。"

在她的惊愕之间,他逼视着她,一字字道:"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死在这里,或再度沦入敌军之手,那他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成为最可悲的笑柄!"

这句话,让她的心一阵刺痛。

是的,本不该有什么清鹤上人,她该早点识破他的谎言的。

早一点,她就不会离去。

可如今,两万百姓性命就在她手中,她又如何放弃?再救荒城,却与上一次纯粹的怜悯不同,这是一场又一场生死血战中积累下的情感啊。

她紧紧咬住嘴唇,渐渐有了决断。

她伸手将头上的战盔取下,一头如云的秀发流泻在肩头。

清鹤剑华光一闪,一缕青丝被她斩断,握在手中:

"那么,请你带着这个,去一趟华音阁。"

提到华音阁三个字,她的目光中荡开一丝涟漪。

自从她逃离了重劫的魔掌,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想,是否应该回华音阁求救。

然而,地处塞外,要将消息传回华音阁总舵,起码要十日的时间。一来一去,就是二十日,荒城只怕早已成为废墟。

何况,她当初假说要去吉娜的家乡,却擅自来到北方,寻找日曜复仇。以至于最后沦落到这种地步。她实在不愿意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可是,现在,也只有去求他了。

她将手中的青丝举起,脸上的笑容忧伤而宁静,在夕阳的余光下,仿佛一朵新开的莲花。

孟天成看着她,有些犹豫。

这个女子看上去是那么柔弱,却也是那么固执。不知为什么,她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刻,流露出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更无法拒绝的,是她说出的三个字。

华音阁。

一个让任何人,闻之都要战栗的地方。

事到如今,也只有华音阁能够救她。

孟天成没有说话,将那缕青丝接过,转身离去。

相思脸上流露出一缕微笑。

已经过了七个时辰,孟天成应该已经走得很远了吧。

不知他看到这缕青丝时,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门口一阵车马声喧哗。帐帘撩起,重劫纤瘦而高挑的身影无声飘入,他身后还拖着两只巨大的箱子,缓缓向相思走来。

相思仿佛看到毒蛇一般霍然起身,警觉地向后退去,直到抵到了冰冷的帐壁。

重劫却完全不看她,他轻轻将箱子放下,打开。

一只箱子,漆黑而沉重,里面装着的,是那面象征着蒙古战功的亡灵之旗。

另一只箱子,奢华而精致,里面装着的,是一套蒙古贵族妇女的盛装。

重劫提起那袭盛装,向着相思展开。

这套盛装极为华美,以青绒为底,绣以金色团花。头上是隆重的冠冕,鎏金线串缀着上千颗珊瑚珠,间以绿松石、玛瑙、牛骨,在头顶盘绕成极为艳丽的图案,余下略微细碎的珠子攒成五行流苏,从额头一直垂到肩上。

盛装灿烂的光华,照亮了相思惊惧的眸子。

重劫慢慢地笑了。

他苍白的手指一根根松开,那袭盛装宛如一抹流光,迅速地萎落在箱子里,突然失去了生命。

于是,这世界便只剩下两种颜色:

--亡灵旗帜的漆黑,与重劫身上的苍白。

他淡淡道:"知道么?这是大汗赏赐给你的。"

相思有些错愕,似乎不明白已沦为阶下囚的她,为何要受到这样的赏赐。

重劫嘴角挑起一抹微笑:"是王妃的礼服,还是……"他顿了顿,神色变得说不出的讥诮,"为奴隶准备的盛装?"

他猝然伸手,一把抓住相思的头发,拉得她一阵踉跄,几乎倒在他怀中。

他强迫着她抬起头,注视着自己,一字一字道:

"你,还要,魅惑,多少人?"

相思憎恶地看着他,眼中的惊恐渐渐归于平静。

自从见到重劫开始,她就已有了心理准备。这个恶魔不会放过她的,他一定会用最残忍的方法,折磨、羞辱她,至死方休。

但重劫却猝然放手,任由相思摔倒在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木箱冰冷的边角狠狠撞在她小腹上。

一阵猝不及防的剧痛袭来,她的身子陡然蜷起,她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木箱倾覆,那袭盛装被拖出一角,草草掩住她颤抖的身体。

他躬下身,细细欣赏着她的痛苦。

他的目光寸寸扫过她额头的冷汗、紧咬的贝齿、溅血的双唇、绷紧的身体,不肯放过任何一丝细节。

没有情欲,没有杂念,他眼底的光芒是那么纯粹,仿佛只是一个撕裂昆虫取乐的孩子。天真、好奇、坦然、淘气,丝毫不以自己的残忍为意。

直到她的喘息略微平复,他才重新微笑道:"好了,该起来梳妆了。"

这一刻,他的声音变得那么柔和,仿佛一个温文的兄长,在妹妹出嫁的前夜,带着怅惘,带着祝福,催促她晨起梳妆。

"穿上它,去接受梵天的审判。"

提到梵天时,重劫的面容突然肃穆了起来。他将手轻轻抚在胸前,恭谨地行了一礼,掀门而去。

相思的心骤然收紧。

这句话的打击,几乎让她崩溃。

她宁愿身受十八地狱的折磨,也不愿作为阶下囚,去见那位神明。

她无法想象,当他见到她时,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亵渎了他的仁慈。

她缓缓蜷起身子,紧紧抱住自己。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真的罪该万死。

正午。

炽烈的阳光照在白玉祭台上。

这是五月的阳光,还未被炎热蒸腾得令人厌烦,它通透、无尘,在白玉的光彩的辉映下,显得圣洁而辽远。

祭台顶端,一张巨大的白色帷幕垂落,隔绝一切目光。

帷幕上,用极白的丝线绣着一只巨大的蛇,蛇头反冲而下,对着世人吐出咝咝的蛇信。

蛇身的白与帷幕的白交织在一起,如非仔细观看,绝不会发现。但蛇的双目却是两点漆黑的深洞,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这只双眼盲掉的巨蛇,似乎正被祭台镇压着,一旦象征非天一族的三连城修建好,它便可冲天而起,将日月一齐吞噬。

那时,诸天沦陷。

重劫站在帷幕之后,带着残刻的笑容,静静凝视着眼前巨大的石座。

白色的神明就坐在石座正中,头颅深深垂下,披散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容颜,也遮住了他眉宇间的痛楚。唯有身体的阵阵抽搐,透露出他承受的折磨。

他的双拳都已握紧,洁白如玉的肌肤下,七种颜色诡异地冲突着,仿佛七柄利刃,将他的血肉寸寸剜割。

七种颜色,七种剧毒,七种酷刑。

经过重劫的血,度入他的体内。

他们承受着同样的苦。

巨大的陶罐跌落在重劫赤裸的脚下,七条毒蛇渐渐陷入了沉睡。

重劫缓缓吞咽下口中那腥咸的气息。他俯下身来,拿出一张白绢,轻轻地包扎着手腕上的伤口。

他感受到,神明的呼吸渐渐平复。

慢慢地,那双眸子从冰山一样的漠然中醒来,虽然一样沉静,却带有了各种感情。

悲伤,怜悯,忧郁。

与重劫比较起来,他更像是一位真正的苦行者,安然地接受着命运的折磨。他甘愿身披麻衣,赤脚踏过荆棘,只要他能够真正地行使他的福佑。

重劫的目光追逐着他的瞳孔,想从捕捉到他刹那间的愤怒与怨恨,却又一次失败了。

只有宽容。

这个叫做杨逸之的男子,受了他无边折磨,却并不恨他。

是他的折磨,还不够触及到这位男子的内心么?

重劫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笑容满面。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此时唤醒你。"

他抬起头,隔着幕幔,正午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晕。他脸上聚起一丝厌恶,又将目光投向杨逸之,轻轻叹息道:

"毕竟,你我都是讨厌阳光之人。"

杨逸之面色淡淡的,不去理会他。

那不再如神明一样淡漠的目光,远远望了出去,望向辽阔的大地。

草原,是望不到尽头的。

重劫微笑道:

"只因今日正午,吾汗新册的宠妃,将要踏上这座祭台,等待你的赐福。"

杨逸之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漠然。宛如草原上盛放着的一切,不足让他动容。

"何须唤醒我?"

赐福,本是神明的职责,并无需唤醒他。

重劫笑了:"这位女子,不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曾是一位传奇的将领。曾带领一群孱弱的流民,抗逆吾汗之尊严。我实在忍不住,要让你和这位奇女子见上一面。"

他似乎越说越觉得好笑,忍不住躬下身去,单薄的身体都颤抖起来。

杨逸之并不看他。

这个人喜怒无常的表演,已不足让他动容。

重劫的笑却无法停止,似乎他说到的,是天下最好笑的笑话。

"不幸的是,这位宠妃惹怒了大汗,于是大汗命我将她带来此处,将由你亲自刺出她的血,染红亡灵旗。"

"从此之后,北方之亡灵旗将完整,白银之城将开始建造!"

他的笑声戛然而至,目光陡然森厉,一眨不眨地盯在杨逸之脸上。他的手倏然抬起,抓住了飘飞的幕幔,指节因用力而颤抖。

他猛然一扯,幕幔飘飞,顺着阶梯落下。

层层褪却,宛如是白玉祭台的蝉蜕。

杨逸之的目光不由得追随着幕幔,看着它委顿在祭台旁边的泥地上。

祭台的最下端,跪着一位盛装女子。

她身穿蒙古王室才可穿着的华服,跪倒在玉阶尽头,久久沉默。

--这就是俺达汗新册立的宠妃么?

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厌倦,宛如置身于一场虚伪的梦中。

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有他虚假无比。

台下跪拜之人一动不动,重劫的目光一瞬不瞬,紧紧盯在他身上。

杨逸之忽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

他了解重劫,知道这恶魔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

这女子,究竟是谁?

他忍不住紧紧攥住了椅背。

重劫嘴角挑起一丝残忍的笑意,他将目光投向跪拜的女子,一字一字道:

“抬起头来。”       

 第十章 白袍如雪宝刀横

华冠抬起。

一串串珊瑚、松石、明珠穿缀的流苏向两边分开,隔着九十九级阶梯的距离,依稀露出一张美丽而憔悴的脸。

那一刻,是一场恍惚的梦。

那一瞬,仿佛足足经过了千年。

杨逸之剧烈跳动的心,在那刹那突然静止。

他死死地盯着祭台下的人影,却总感觉无法看清、无法看清。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猛然觉得肋下一痛,已被重劫封锁住经脉。

缓缓地,他委顿在石座上。心,痛得几乎死去。

早已注定的命运宛如青天,笼罩在他头上,让他无法抗争。无论他怎么挣扎,他都不能改变分毫。

他宛如第一代的非天之王,只能以苦行感动上天。

而今,他的苦行还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重劫微笑着注视着他。

仿佛亲眼目送一枚星辰的堕落,又仿佛将一片皓洁亲手染上灰土。

那个清俊若神的男子,第一次如此无助地堕落在永恒的绝望中,他的每一丝痛苦都令那苍白的恶魔兴奋不已。

一阵号角声传来,俺达汗那顶巨大的金帐在地平线的尽头出现,缓缓向这边移来。无数旌旗缭乱,蒙古贵族们跟随他们的大汗,群集祭台之下。

那一刻,预示着惨烈的祭典即将开始。

杨逸之的意识在逐渐模糊,那种冰山般的冷漠感正一点点袭来,将他吞没。他,逐渐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没有半点慈悲的神明。

--你将亲自刺出她颈中的鲜血,染红亡灵之旗。

重劫的话语回响在他耳际。

在沉沦入无尽黑暗的一刹那,他用最后的力量抬起头,看着重劫。

那一刻,他的悲悯、从容、淡定都化为尘埃,他眼中只剩下烧灼般的愤怒与怨恨。

--终于和我一样了啊。

重劫脸上浮动着满足的微笑,躬下身,向杨逸之致意。

一柄蛇形匕首,握在他的手掌上,被冷风吹动,发出微弱的鸣声。

重劫恭谨地跪倒在他身前,举起双手,将匕首呈上,似乎要让他看清这柄利刃--即将杀死她的利刃。

杨逸之愤怒得想要呼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最后的目光,盯在祭台下跪倒的女子身上。

女子怔怔地抬起头,她的神色尽收入他眼帘。

惊恐、关切、痛楚,也带着谢意与愧疚。

大军缓缓行来,将她的身影吞没。他依稀看到那威武的王者,执着她的手将她扶起。

然后,一切都已遗忘。

重劫缓缓站起,他面前端坐的,已是一尊神明。

即使最灵巧的工匠,也无法雕出如此完美的面容。当他身着白色华服,端坐在巨大的玉座之上时,他便如天神一样威严、肃穆。尤其是他的那双眸子,充满慈悲,漠然,就像那悠远的蓝天。

世人都被他照耀其中,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得到他的怜悯。

重劫转身,一步步走下白玉长阶。

俺达汗,十二土默特首领,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他。

这一刻,阳光最为耀眼,预示着一场华丽的庆典。即将开始。

相思跪倒在地,双手托着巨大的亡灵旗,纤弱的双肩剧烈颤抖着。

虽然隔着长长的台阶,她仍能够清楚地感受到,杨逸之在看到她时,心中的震惊与绝望。

他忍受着怎样的痛苦与折磨,才令她逃脱。她却再度投入樊笼,这一切,将化作刀、化作剑,化为最恶毒的毒药,摧毁他最后的希望,最后的信仰。

她,竟是那么残忍么?

相思猝然闭上眼,泪水坠落在白玉台阶上,碎为粒粒尘埃。

为什么,她的天平上,要将他作为砝码,而另一端,却是荒城两万百姓。

而无论权衡多少次,她总是要放弃他,注定要他痛苦。

她,竟是这么残忍么?

愧疚如浪涛一般涌来,让她再也无法承受,她将脸深深埋入托起的旗帜中,哭倒在冰冷的台阶上。

亡灵之旗如梦魇般将她紧紧包裹,鲜血与秽土的气息潮涌而来,瞬间扼住了她的呼吸。

那一刻,她痛苦得只想死去。

也许,只有身化飞灰,才能赎去自己的罪愆。

她迷蒙地,感受到一个人伸手将自己扶了起来,将她从亡灵之旗的缠裹下解开。

她的心仍在抽搐,甚至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俺达汗望着这位盛装痛哭的女子,忽然感到一丝惆怅。

男人的功勋,为何必要建立在女子的支离破碎之上?

重劫自玉阶顶端一步步踏下,每一步,都威严而神圣。

这座白玉祭台,象征着蒙古最高的尊严,象征着成吉思汗传承的八白室,具有无上崇高的地位。就连当代大汗,也不由得躬身迎接八白室的神使。

重劫让开身子,将那柄漆黑的蛇形匕首,交给了相思。

她,于是,就站在祭台之下,直面那位白色的神明。

中间再无阻隔。

相思的心剧烈抽搐,仿佛随时都要破碎。

神明踏着长长的台阶,一步一步走下。

一直走到相思面前。

他洁净如玉的手伸出,慢慢接过相思手中的蛇匕。

他的双眸,不再带有丝毫感情色彩。他是那么威严,又是那么遥远,他高高在上,却冰冷彻骨。

他不再是杨逸之,而是那个被称作梵天的神明,怀着创生世界的功绩与慈悲,降临在万众虔诚跪拜中,却没有丝毫凡人的情感。

他面对她的时候,没有爱,也没有恨。

只有空空落落的虚无。

相思忽然抽泣了起来:令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不正是她么?

漆黑的蛇匕被苍白的手握着,就像是冰雪中的一滴毒液。

一寸寸迫近相思,一寸寸迫近亡灵旗。

一阵风吹过,亡灵旗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逆风飞舞!

重劫的瞳孔因兴奋而放大,只有他才知道,在蛇匕的催促下,神明只会做一件事:

杀了相思。

用她颈中的鲜血,染红最后的土地!

--那是重劫对他最大的报复。

重劫忍不住幻想,等杨逸之清醒时,看到她的尸体的情景。

让他亲手杀死最爱的人。看着痛楚、悲伤、绝望一点点扭曲他温润如玉的脸;看着怨恨、懊悔、疯狂一点点沾染他静如沉潭的心。

这是多么完美的报复!

想到这里,重劫禁不住轻微地颤抖着,他只有紧紧咬住嘴唇,才能不笑出声来。

慢慢地,神明苍白而修长的手指伸出,抚向了相思的颈侧。

这只手,冰冷无比,顺着她颈侧柔软的肌肤,缓缓上行。 目录附后:                章节 章节评分 字数 更新时间 正文 楔子 11201 2009-08-07 19:54 正文 第一章 屠龙工巧竟何成 6732 2009-08-07 20:01 正文 第二章 手把仙人绿玉枝 6365 2009-08-07 20:35 正文 第三章 山川不为兴亡改 5854 2009-08-07 20:37 正文 第四章 应有流尘化素衣 6409 2009-08-07 20:40 正文 第五章 霜气峭深催草木 7108 2009-08-07 20:43 正文 第六章 烽火遥传画角残 6243 2009-08-08 12:11 正文 第七章 野迥遥闻羽箭声 6654 2009-08-08 12:11 正文 第八章 乡远征人有梦归 7894 2009-08-08 12:12 正文 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 7469 2009-08-08 12:13 正文 第十章 白袍如雪宝刀横 2763 2009-08-08 1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