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胡安号潜艇 型号:陈志竞:离开蒋经国的日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6 07:04:46

陈志竞:离开蒋经国的日子

题要:“蒋经国在信里说,让我待在香港,他将来会给我布置任务。但这一次,我没有听他的。”

本刊记者/刘婉媛

 有时,回忆是一件辛苦的事。而对于一位93岁的老人而言,回忆已经不是心灵煎熬,却是体力的一种消耗。

“这些有什么好说的么?”陈志竞老人淡淡地看着记者。接下来的叙述让人感觉到,他并无倾诉的冲动,或者是没有倾诉的习惯。当记者提到那本曾经对他的“事迹”一笔带过的《蒋经国传》,他还是淡淡地说,“书中好像把我的名字写错了。”

六十多年前,他曾经是蒋经国“圈子里”的人。从蒋经国主事的三青团中央干部学校开始,陈志竞踏上仕途,官至上海青年军联谊会总干事,挂少将军衔。1948年,蒋经国到上海“打老虎”之时,吸收自己的“子弟兵”们成立了大上海青年服务总队,任命心腹干将王升为总队长,陈志竞是副总队长。

中国政治风云突变,却将陈志竞的命运推向另一条诡异莫测的道路。在阴差阳错的人生中,被弄错的,又何止是一个名字。

 

小蒋寿宴

1949年2月,陈志竞从上海搭上一条船,前往蒋氏父子的老家浙江溪口,去给蒋经国祝寿。

那时,北平、天津已经解放,南京国民政府告急;蒋介石宣布引退,携家人退避到浙江溪口老家里。

国民党气数将尽,而陈志竞却是风华正茂。这位1918年出生于浙江定海一个小职员家庭的孩子,上海中学毕业后考上了西南联大政治系,师承著名的政治学教授张奚若。1943年,为抵御日寇入侵,蒋介石提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号召知识青年从戎,为此成立了青年军。热血青年陈志竞在大学毕业那一年,进入了为青年军培养骨干的三青团中央干部学校,成为政工干部训练班第一期学员。

陈志竞来学校报道的第一天,见到了一个小矮个,穿着一件旧茄克、工装裤,“我和几个同学都以为他是学校的校夫,就让他帮着搬行李,他也没推辞。后来才知道,他是学校的教务长蒋经国。”陈志竞回忆说。

蒋经国身上丝毫没有国民党的官僚气,每天清早光着膀子和学员们出操跑步,和大家在一个饭桌上吃饭,谈笑风生,平易近人。陈志竞和他的年轻同学一样,对小蒋又是仰慕,又是喜欢。

众所周知,青年军是蒋氏父子的嫡系部队。很多复员的青年军人员后来成为蒋经国“青年勘乱建国大队”的骨干分子,也是他建立特务系统的基本力量。训练班结束后,陈志竞被分配到青年军201师14连担任指导员。抗日战争胜利后,蒋经国亲自安排他到上海工作。1946年,28岁的陈志竞被任命为上海青年军联谊会总干事。因为还太年轻,他当时在国防部的军衔只是上校,但为了与“总干事”这一职务对等,国防部让他挂上了少将军衔。

1949年初,随着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陈志竞已经听到了即将撤往台湾的消息。在接到给蒋经国庆生的邀请之时,他心里就知道,蒋氏父子是以摆寿宴为名,其实意在这个时候召集嫡系亲信见一面。

寿宴就在蒋家别墅里,摆了大概三十桌。一袭长衫的蒋介石坐在主桌,从头至尾不发一言。一贯爱热闹的蒋经国与大家猜拳斗酒,当晚喝得满脸通红。“他猜拳很有一套,喝酒也厉害得很。不过,我也没输给他。”那么多年过去,陈志竞还不太服输。

当时,解放军已经到了长江边上。在寿宴上,大家谈论最多的还是“是战是和”的话题,似乎还指望着有回天之力。“当时,我们能期待的最好的结果,是能争取以长江为界,南北分治。”

蒋经国对此显然也多少心怀寄望。陈志竞在溪口的武岭学校住了一周,期间蒋经国私下找他谈了一次话。“你是舟山定海人,舟山很重要,将来你可以到那里当一个县长。”小蒋所说的将来,是指“南北分治”以后。陈志竞当时便觉得此事甚渺茫,于是回应说,“再说吧,再说吧。”

那几天,蒋经国带着他们几个部下在溪口镇上散步,走到溪水旁,蒋经国脱了鞋子,挽起裤腿,跳到水里捉鱼。“尽管他表面依然乐观镇定,但我仍能感觉到他内心焦虑不安。”

 

流离香港

1949年4月21日,解放军渡过长江,攻克南京,李宗仁率领国民政府逃到了广州。此前一个月,陈志竞也已经离开上海来到广州,同行的还有他的未婚妻。当时的广州乱成一团,他们在那儿只待了几天,就去了香港。

在香港的那一年是焦灼、煎熬的一年。香港只是一个中转站,台湾才是目的的,但陈志竞一直没想清楚,台湾是否就应该是命运的终点站。在参加朋友、同学聚会的时候,常听到别人说起解放区的新气象,让他不免有些心驰神往。许多人劝他不要去台湾,说台湾没前途,只有回大陆才能报效国家,“他们当中肯定有中共地下党。”陈志竞回忆说。

1950年春节前,陈志竞给已经到了台湾的蒋经国写了一张贺年卡,不久后便收到回信。小蒋在信中祝他新年快乐,接着说,“你如果觉得香港可以待下去,就继续待着,我将来会给你布置任务…”

陈志竞心乱如麻。

有一天,陈志竞去参加西南联大同学会聚会,遇到了一位在香港大学担任讲师的前校友。这位校友力劝他去北京,“你一定要回去。人民政府现在很需要人才,而且现在的政策是‘既往不咎’,很多人都回去了。像你这样的人才,又没杀过共产党,回去后肯定会受到优待。”这位校友还写了一封介绍信,让他去北京找教育部的一位科长,“保证能为你在学校里找个教职,包你没问题。”

未婚妻的哥哥也力主他们回大陆。陈志竞开始心动了。他想着,去北京还可以找在西南联大的老师张溪若和罗隆基;一贯待他很好的老师或许能帮他找到工作。

当时,陈志竞和中国民主建国会香港负责人李葆和交往密切,而李葆和也想回大陆。两人商量好,就一起从香港乘船去了天津,再从天津前往北京。离开香港之前,陈志竞给在台湾的一个朋友写了信,表示“人各有志,我志在大陆,不愿意和台湾一起被埋藏。”

 

镇反运动

到了北京,陈志竞在李葆和家里住了下来。刚开始,他也找过几位以前的老师、朋友,却很不痛快地发现,自己的身份比想象中敏感,见面时总要面对一个当初意想不到的问题:“你回来做什么?”几次下来,陈志竞就不怎么敢找以前的关系了,他开始刻意躲避过去的熟人,生怕给自己和别人惹来麻烦。

无所适从之时,李葆和被派往河南机械厂担任总经理,“不如你和我一起去河南吧。”

就这样,陈志竞到了郑州,当上了河南机械厂总经理的私人秘书。他打算先在河南安顿下来,工作上好好表现,“好让共产党人民政府能够接受我,这样我就可以呆下来。”

起初,一切风平浪静。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他在厂里遇到一个熟人,一位复员的青年军。“咦,总干事,您怎么会在这里?”对方大吃一惊。陈志竞搪塞了两句,赶快走人。殊不知,这位熟人事后将情况向厂方进行了举报。
   这时,中国的镇反运动开始了。
   河南机械厂的党委主任找到了总经理李葆和,表示陈志竞要按规定进行登记,交待情况。是在厂里进行登记,还是回到上海登记,陈志竞可以根据自己意愿来选择。“只要把情况说清楚了,就不会有问题,现在政策是既往不咎嘛。”

从香港开始,“既往不咎”这几个字就一直萦绕在陈志竞耳边。时过境迁60多年,陈志竞至今对这个成语念念不忘。在采访的过程中,至少有七八次,他对记者念起这四个字:“既往不咎”。

陈志竞最后选择回上海。忐忑之中,他先到杭州探望在浙江大学医学院实习的未婚妻洪松芳。她对陈志竞说,“不要怕,你就去登记吧。登记后我们就在上海结婚。退一万步说,如果你出什么事,我也会等你。如果短期内你不能恢复自由,我就先去参加抗美援朝。我会一直等着你。”

1951年2月的一个下午,陈志竞回到了上海家中。他的父母和弟妹住在杨浦区一个英国人留下的三层洋房里,离杨浦区公安局只有50米的距离。放下行李向父母问安后,陈志竞马上去公安局办理登记,当时是下午的3点多,公安没有受理他的申请,说是要下班了。

陈志竞不敢耽搁太久,第二天一大早又去了公安局。踏进局里那一刻,就感觉气氛完全变了。一位科长非常严肃地问:“你是陈志竞吗?”陈志竞点头称是。这位科长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让他填写一个表格,同时还要他写一份个人简历。

关于自传,陈志竞先前已经打好腹稿,撰写时顺手拈来,自以为清清楚楚,没有隐瞒。那位科长看了看,说,“今晚你得留下来。”

陈志竞未料到,他当天被扣在拘留所里,一呆就是一个月。如今回忆起那段日子,陈志竞说当时的感觉就是“稀里胡涂”的,但他始终相信自己问题不大,“毕竟,我没杀过共产党。而且,虽然我从香港回来,但没有什么任务。”

一个月后,他被单独送上一辆吉普车,押往看守所。那天,他第一次被铐上了手铐。再过一个月,他从看守所被押送到了上海市监狱。

狱中,陈志竞和其他十几位镇反对象被编成一个小组,每天大家集合在一起,坐在地上学习,交待问题。“陈志竞,你是一个头头,你更得交待清楚。”小组组长说。

但即便是那个时候,陈志竞也没有特别担心,“我想,他们最多也就关我一两年而已。”只是到了夜晚的时候,监狱旁边的刑场传来执行枪决的声音,牢里就会有犯人失控尖叫。枪声夹杂着撕心裂肺的嚎叫尖叫声,如一记记重锤般拷打着狱中上万人的身心发肤,震憾,恐怖,凄惶…..

记不清是过了几个月,审判终于来了。那一天,陈志竞和其他四、五十人排队走到一楼。监狱管理人员让他们在一个走廊里席地而坐。一位官员拿着一叠材料,开始点名:“XXX,现在,对你进行判决…”

判决依次宣布。刚开始,念到名字的犯人获刑一年,两年。“我当时心里想,一两年也还行,我能接受。”接着,刑越判越重,五年、十年,再后来,就是十五年、二十年…但一直没叫到陈志竞的名字,他心里惶惑纠结得如同一团乱麻。

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陈志竞!”他应声站了起来。“现在,宣布对你的审判:死刑!”

那位官员顿了顿,“缓期两年执行。”

 

悲欣人生

那一天,陈志竞是被两个“狱友”扶着走回牢房里的。其中一位对他耳语:“不要怕,没关系的。”同样一句话,一路对他不断地说了又说。

回到牢房里,陈志竞才开始清醒了过来。一切都完了。但接着,他又不无讽刺地想,还好,还是缓期两年,不是直接拖出去毙了。

他开始反省自己回大陆的决定过于贸然,在政治上太过幼稚。但是,面对已经被判决的命运,他无奈地决定,“既然如此,那就好好改造吧。”

陈志竞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改造。他每天参加劳动,给每个犯人分饭,倒马桶。倒马桶是那些年最辛苦的记忆—五层楼,一百多个牢房,一百多个马桶,他得一个个挑到一楼,刷洗干净,然后再挑回去。

不过,他的文思才华也有一定用武之地。因为交待材料写得文采斐然,管理方就借他去帮忙写东西,发现他确实是个才子,就让他越写越多。久而久之,对他越来越信任,后来甚至就让他来帮忙管理犯人。

1954年,监狱里召开大会,广播宣布将他的刑期从死缓改成了二十年有期徒刑。监狱的负责人找他谈话说,刑期一下子减了那么多,跳过了无期徒刑,这是相当罕见的,“你这几年表现不错。要继续好好改造,将来还是有前途的。”

到了1971年,法定的刑期已满,但没有放他走。“现在放你出去,你能到什么地方去?你没地方可去。”监狱领导对他说。之前,领导曾对犯人们说,现在中国有了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就是他们(犯人们)以后的出路。但是,领导却对陈志竞说,“人民公社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陈志竞确实已是无家可归。他当时并不知道,他的父母和弟妹已经从上海的小洋房里被赶了出去,遣送去甘肃的沙漠地区。在大漠里过了十几年缺吃少穿的日子,一家人才想方设法回到了定海老家。一贫如洗,风霜满面,乡亲们以为来了一群叫花子。

1972年,陈志竞被送往白茅岭劳改农场,当局也没给他一个说法,到底要去多久,何时才能释放。直到1975年,云层中才出现了一线亮光。

那年1月,邓小平重新回到中共中央政治局,平反了“文革”期间被打下去的干部,还下令开释在押的一批国民党高级军官。有一天,白茅岭农场领导将陈志竞找来,说他可以重获自由了。领导说,“陈志竞啊,现在你比我们都好了。出去之后,你的待遇比我们都高啊。”当时,大家都看着陈志竞,眼里全是羡慕。

一辆专车把陈志竞送到了上海外滩的浦江饭店。上海市领导在那里举行了盛大的招待会,宴请他和同一批被释放的二十多名前“国军”人员。当局承诺会给陈志竞在上海安排工作,可是,“后来风向似乎又有了变化。他们把我送到南汇区的上海第37棉纺厂,在那里扫地、煮开水、喂猪…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我到厂里的学校教英文和数学。”

那一年,和陈志竞一起获释的同一批国民党军官中,有十人取道香港,试图前往台湾。然而,海峡对岸的蒋经国指示,只有1950年以后突击大陆被俘人员才可以准许到台湾定居。前述十位历经战乱和牢狱仍忠于国军的军官,有的只好再回到大陆,有的则滞留香港,抑郁终生。其中一位名叫张铁石的上校,在香港一家旅馆里凄惶徘徊,最后自杀身亡。

1980年,对陈志竞的判决改为“无罪”。命运最终将他带回了上海,他成为了上海市政协办公厅专员;他加入了民革,在政协系统里参政议政。1981年,63岁的陈志竞和上海交通大学一位校医结婚,妻子给他带来了几位继子继女,但他本人没有亲生孩子。当年的未婚妻,在获知陈志竞被判死缓之后,果然走上了朝鲜战场,从此杳无音讯。

1988年1月13日,蒋经国逝世。“他走之前,并没有让蒋家人继位。他说了,要把权力交给人民。”说到这里,陈志竞话中透出了对前长官一贯的尊敬。当时,他的前同事、好友王升在巴拉圭担任“大使”,台湾驻巴拉圭“使馆”里设有蒋经国的灵位,陈志竞就让自己的一位亲戚代他到灵台前致哀。

陈志竞给王升写了一封信,问候之余请他代为照顾自己的那位亲戚,王升照办了。不过,后来王升到上海访问,并没有来找陈志竞,“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但其他一些国民党要员到上海时,会来探望他。“前些年,政府还是很重视我和台湾的关系的,但这几年我老了,和那边来往也少了,他们可能就觉得我没什么用了。”

在上海徐汇区一个朴素的公寓里,陈志竞将他的故事从容道来。93岁的老人,腰板依然挺直,眼神依然清朗,“苦难”二字似乎与他无关,他甚至只字不提类似“苦难”这样的字眼。“我虽然经历过波折,但能活下来,见证这个时代,我感到很荣幸。”

他的表情和语气一直平静淡定,而窗外正是滂沱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