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700 金刚号:知青题材长篇小说:《穿云鸟》(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5:12:00
  

        由四川籍作家创作的长篇小说《穿云鸟》以全新的视角透过弥漫岁月的烟尘,再现了一幅幅震撼心灵的川南地区插队知青的众生图。张良、冷梅、赵振东、许澄清等出身在不同的家庭环境,却同样走过了一程程交织希望与幻灭、追求与迷茫、成功与挫折的坎坷道路。书页字里行间泣血溅泪:开花不结果的爱情,付出不计回报的友谊,兽蹄踏碎的文明,凋零异乡的生命,报国无门的长啸,南辕北辙的寻觅,它既是一支反差强烈的蹉跎年华的祭歌,也是一支荡气回肠的青春理想的颂歌。本书作者满怀对祖国的深厚感情,以求真写实的勇气,捧出了一颗热血未凉的良心,直笔写就一篇跋涉于崎岖蜀道的知青们“心不死、梦还在、路难行”的青春史诗,它有别于把知青描写成只会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痞子文学,有别于着意展示岁月伤痕的悲情文学,是对见证过知青理想破灭和重建的山村的深情回望,是一份苦尽甘来时感恩生活的真诚答卷。作者期待出版社界热情关注,并伸出有力的援手。

第一章 金色韶华
         我登上岁月的了望塔,转过身来,把眼光投向极远,穿透遗忘的烟雾,越过纷扰的峰峦,涉过悲凉的河流。现在,我拭去漶漫的泪水,清晰地看到了那座小城,恨不能任凭自己的脚步在天路上飞奔,从云朵上降下,赶紧俯下身子,去拾起险些打碎的童贞和几乎随风而逝的清脆笑声。
        是的,那是一个四处插满反叛旗帜的年代。人们通常对秩序不屑一顾,相反,对混乱有习惯性的认同。贫穷讥嘲富有,精神蔑视物质,无知怠慢学问。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人物,以造反为时尚,纷纷借革命的名义揭竿而起,你来登台,我去易帜,争出风头,抢演闹剧,一度赚足了人们的眼球。
        大串联,大辩论,大字报,大批判,大游行,这些颇带流行色彩的词组,与伴之出现的所谓大革命的特写镜头,气度非凡地刺激与兴奋人们的脆弱神经。
        一场牵涉到整个社会的所谓大革命,创造出了奇特的史无前例的大文化:一类是手写体的文化,它象征着对传统的颠覆,对现实的批判,其表现形式为刷满、挂满、贴满了机关、校园、街道、村落的标语、口号、大字报、大批判专栏,领袖的姓名每每用神圣的红颜色书写,被批判、被打击的人物的姓名用带负罪感的黑颜色书写,并且不会忽略加一个具有宣判、否决性质的红颜色叉叉。大字报是群众文化创作一种颇为壮观的表达手段,浪漫主义的想象和居心叵测的谣言,都可以公开发布。效仿鲁迅口吻的挖苦、讽刺,极易博得读者的捧场。人们厌恶一切等级,又在创造新的等级,那些曾经作为权力、财产和知识的强势所有者,遭遇了不可抗拒的剥夺与贬损,无以复加的恶意与羞辱全都指向他们。另一类是口头文化,其中最风行的是歌唱,其内容大抵一分为二,一是人间造神的颂歌;二是政治运动发起者认同的英雄的颂歌。所有的歌曲都都注入了红色的兴奋剂,充满了偶像崇拜的狂热,歌声高亢,气势磅礴。还有闲话和流言,小道消息插翅窜飞,谣言、谎言雅俗共赏。再有一类是肢体文化,一方面是宣泄愤懑、仇恨的大出打手,它用于从**上击败已处于下风的被批判者,或者用于消灭不同派别的竞争者与障碍者;一方面是自我形象的张扬和自我立场的宣扬,总之,是以充满自豪感的精神抖擞去创造舞台的中心,会场的亮点,以及视线的焦点。
        对于那个时代的荒诞背景,人们只有亲历其间,才会感慨居然真有囊括混乱的高度艺术,综合矛盾的超级诙谐。在蓝天白云下,一幕幕史无前例的穷折腾,消耗了无数物质,只为创造与人性、人生疏远的精神,并且是存在于滚滚红尘中的狰狞真实。
         哦,我们那动荡的青春啊,为什么允许泪花流不干,却禁止鲜花开一朵?它究竟荟萃了多少反常的奇特?凡人的声音太无能,对遥远时空的追问太微弱,太渺茫。我们伸出自己的双手去捧,只剩下韶华流逝后的虚空……
        哦,我们的青春虽然碰上了小年代,却到处是大戏剧,这能够在记忆中轻易抹净吗?
        那座小城是我出生的地方,沿街两侧排列着青瓦顶平房,一条条高过屋脊的黑皮电线歇满了拥挤不堪的麻雀或青燕,他们见识过万人游行的盛大场面,数点过色彩斑斓的三角形、横竖随意的长方形的各类运动旗,经历过“撼山易,撼红卫兵难”的激情声浪考验,也观摩过伴随“美帝国主义从越南滚出去”的怒吼而朝天挥动的拳林。等到行人稀少时,这些不怯人、不避人的麻雀或青燕们很乐意与人同行,迈开碎步逍遥街市。在夕阳落山之后,人声渐悄,步音渐稀,优雅的胡琴、清亮的竹笛、脆响的琵琶和瓢盆碗盏交响齐奏,青石板街路洒上一片纯银般的月辉。
        我的家坐落在城镇和乡村的交接处,依山借坡而建的竹篾夹壁的粉墙砖柱瓦顶平房的四合院,迈进院门正面六户人家、左右各三户人家,中间是砌有花台的宽敞坪坝,住户晾衣晒物、玩耍有阔绰的空间。大院的背后是一带壮硕的樟树林围护的大片桃林,春季一望遍山粉红,********、子女绕膝的黄蜂、彩蝶忙进忙出,那真是欣欣向荣的繁华。到了夏天,夜晚无遮无拦的夜空繁星闪烁,左邻右舍的少年便卷一床竹席或扛一扇门板摊放在院坝间的草坪上,在有效范围内点燃一条木屑添药填制的熏蚊烟,手捏一把竹篾扇或蒲扇,盘腿打坐消夏,仰躺放松纳凉。一旦天上出现流星划过的雪亮,大家便在一片惊呼声中举目仰视。晚风吹拂,大门外原野上送来清新空气,蛙鸣,蝉唱,蟋蟀叫,以及远处过客招引出的狗吠,此起彼伏,彼唱此和,在静谧的夜色中相互调侃着助兴。
        少年朋友们夜晚聚在一起总要交流一番白日的见闻,分享一件件新鲜的趣事,而后,便是各自的才艺表演。这一带的住户多属机关企事业单位职工和中小学教师家庭构成,文化品位居小城的上乘。小伙伴们笛子、口琴、二胡、月琴、琵琶、小提琴、手风琴应有尽有,其中最出风头的是县医院靠边凉着的副院长郭光复的儿子郭天弦,他会摆弄所有能到场的一切乐器,尤其是小提琴拉得十分出色。这天,他得意洋洋的架起一把小提琴,用琴弓拭了一下弦音,随即打住朝我说:
        “张良,你父亲真会捡便宜,给你取了一个古为今用的名字。”
        郭天弦的讽刺让我羞红了脸,忍不住以牙还牙的回应:
        “你行?你拉的曲子都是别人写的,有古人的遗作,还有外国人的洋曲谱,你借人家,还是偷人家?不过,你的琴艺好像是一锅没煮熟的夹生饭,我听起来不是叫嚷杀鸡,就是哼哈杀鹅,难听死了。”
        我见郭天弦一时语塞,伸手去捕捉那向草丛飞去的萤火虫,心里说不出有多痛快。
        “你解气了吧,我们讲和,算我不好。”郭天弦挂出免战牌,继续调轴试音,拉起一支新曲。
        其实,郭天弦的手艺是挺不错的,那琴弦吐出的从不是那种如今五音不全的人也争先恐后高唱的时髦曲调,陌生中有一份亲切,高雅中有一份通俗,妩媚中有一份纯洁,凄婉中有一份渴望。他颔腮枕琴,细长指头娴熟的触弦,来回游走的琴弓牵动了听众的心弦。这时,平常男女界线划得一清二楚的姑娘们循着琴音围上来,羞羞涩涩地在一曲收弓时,急切询问演奏的曲名。
        郭天弦用指头拨拢额上的散乱垂发,一昂头抱琴在怀,不无得意地谦称:
       “我这手艺欠佳,让你们见笑了。有人说,听了这支曲子,工人拿不起榔头,农民拿不起锄头,你们走路还两脚生风,挺有精神,是我的曲子没拉好,起不到反面教材的作用,还得努力。”
        郭天弦扮演了一阵过河的虾子——谦虚了一番,话音才落,拉起了人人熟悉的《北风吹》。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年来那个到……
        几个姑娘和着琴音,轻声哼唱起来。突然,平时就多嘴多舌的朱艳插句话:
         “听说,东方红小学的钟老师家来了个亲戚叫冷梅,人长得清秀水灵,歌唱得跟芭蕾舞《白毛女》配歌的朱逢博差不多,不信,明天你们去问。”
        “乌鸦张嘴,多言多语。”其余的姑娘见郭天弦收弓止曲,禁不住埋怨她扫了大家的兴。
        人群散了,彻夜不眠的天上星星,依旧以脉脉眼神凝视着大地。
        次日,刚吃过早饭,门前坡下过路的同学一声吆喝,我立刻闻声出门卷入人流,沿着一条碎石铺筑的马路步行约五华里,到县二中上课。文化大革命爆发以来,停课闹革命已时髦了三年,终于有一天有人开始痛惜虚掷的青春,于是,我们成了县里改弦易辙实施复课新政的首批受益者。这一下,积累的小学六七级、六八级、六九级三个年段的学生,一律按居住地点就近入学,县里各个中学一下子均人满为患,兄弟姐妹同读一个年级、同读一个班的现象屡见不鲜。
        我所在的县二中,当年就招了二十个班的学生。由于越南战争白热化,加之中苏边境对峙剑拔弩张,上级发出了“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学校教育半军事化,学生编班改称为排,五个排组合成一个加强连,四个加强连组合成一个加强营。教学提倡革命化,主课除语文、政治外,还有工业基础课,农业基础课,同学们戏称为“公鸡”、“笼鸡”。体育则改为军训课,效法抗日战争时的童子军,练队列,练刺杀,练拳腿。现在,已经是初二年级了,很少正经上课,连文化大革命前一年级的课都还没学完。近段时间,这所位处川南腹地的学校,居然服从政治需要,安排学生拿起钢钎、铁锤、十字镐、铁铲、锄头、鸳篼、扁担等劳动工具,在操场四周和附近的山岭上挖战壕、掏防空洞,摆开随时准备和侵略者血战到底的阵势。四川盆地是远古的海洋,这一带又是沱江的故道,挖开地表层就见黄泥里纠结埋藏着数不清的大小鹅卵石,用力挖凿只见火星迸溅,坚硬难啃。同学们多数没带施工手套,磨得两掌血泡叠血泡。那些只钻得进野狗的防空洞,那些齐腰深的纵横战壕,乱陈四野,天一下雨很快成了积水坑洼,人不敢近,唯有向鼠蛇大方开放,任凭杂草蔓长。一大段金色韶华,任凭带浪漫色彩的所谓革命的激情行动占据着,消耗着,吞噬着。而那些万里之外的假想敌,如何想象,如何看待,如何惊异,依旧不得而知。
         我们刚到学校就接到通知,上午全连各班取消原定课程或修筑战备工程的劳动,全体同学自带坐凳到大礼堂参加大会。我正愁掌心血泡未痊愈,扁担磨过的肩头还隐隐作痛,乐得心花怒放。谁知今天的大会不是传达中央文件,也不是学习《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两报一刊”的重要言论,而是由校革委会主任魏志坚训话。这位据说是因为外语不过关在国外大使馆撤回的行政领导,身板挺直,举止持重,不苟言笑,他要到场的同学先翻开红宝书齐声朗诵**的语录:
        “任何犯错误的人,只要他不讳疾忌医,不固执错误,以至于达到不可救药的地步,而是老老实实,真正愿意医治,愿意改正,我们就要欢迎他,把他的毛病治好,使他变为一个好同志。”
        稍叙几句开场白,魏主任把话锋一转,站在了对同学们世界观、人生观负责的高度,一一列举学生中需要防微杜渐的非无产阶级思想的种种不良现象。等到他为一件事一拍桌子站立起来时,同学们才恍然大悟,他前面的做派都是铺垫。原来,昨天有一位叫王建国的同学为了争取评选五好战士,内急时裤袋里揣着一本学生人手一册的红宝书,他一边蹬点,一边发愤,稍不留神把红宝书掉到了最不该掉的地方。王建国以为无人瞧见,一擦屁股,系好腰带,赶紧争分夺秒的溜号。谁知另一位同学徐华全,已看在眼里,惦记在心上,找来绑有特长竹竿把的舀瓢把红宝书捞了起来,再到江畔冲洗后晒干,双手捧起红宝书给主人“请”回去。没料到王建国不吃敬酒,偏说不是他掉的,拒绝“请”回红宝书。徐华全一怒之下,去找排辅导员老师告状。排辅导员老师先本想先找王建国个别谈话,可又不见人影,她左右为难,最后怕自己担不起责任,便忙向校领导汇报。于是,导致了今天的盛大场面。
        会上,魏主任表扬徐华全出身贫农本质好,思想觉悟高,对伟大领袖的无产阶级革命感情深厚,号召同学们向他学习。王建国则站在主席台的边沿,额头直冒虚汗,口头结结巴巴的读检讨书,不嫌多不嫌累的给自己扣了一顶又一顶的大帽子。说自己虽然出身工人家庭,平时刻苦学习**着作,但是,世界观没有得到根本改造,没有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上厕所前没有把红宝书放进书包或放在书桌上,导致了政治影响严重的不良后果。更严重的是徐华全把洗净晒干的红宝书请回来时,他明知是自己掉的怕挨批评居然死不认账。其实,洗干净的红宝书不脏,是自己的思想脏,灵魂脏。现在,他要拿起革命大批判的武器,在自己灵魂深处闹一次革命,把钻进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彻底砸乱,清除干净,让无产阶级的红旗在自己的思想阵地上高高飘扬,永远飘扬。
         幸好,这一天空气闷热,同学们都不愿挤在不透气礼堂里耗时久磨。王建国如大祸临头,额上汗珠成串坠落,上身背心、下身裤腿全被汗水湿透,加之他战战兢兢牙齿不停打架,结结巴巴的检讨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同学们口诛笔伐一阵后无心恋战,对他没有过分为难。魏志坚见状,代表校革委宣布今天的批评帮助会暂时告一个段落,并强调希望老师们、同学们对王建国的批评教育要严格按照“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既要严肃认真,又不能无限上纲,绝不能把工人阶级的子女一棒子打死,要给他一条洗心革面的出路。
        散会后,同学们议论纷纷,责怪王建国觉悟太低,太不识相。同时,背地里感慨徐华全做事过于较真,和他打交道要小心。不过,将他们的身份对换,徐华全掉红宝书,王建国捞起来,徐华全会不会采取或明或暗的方式拒收呢?这个话题的结果,人人不得而知,不敢深究。事情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结局出乎意外,同学们公开场合如放排炮似的批评了王建国,背后却替他说了不少求情话,希望学校领导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学校领导则提得高,放得轻,除强调对王建国要继续加强教育外,处分一事了犹未了,从此没有下文。而徐华全申请加入共青团时,反对意见占多数,说他平时爱说脏话,不讲卫生,攻击过“两报一刊”元旦社论写得读球不懂,还偷过一个女同学的饭票,需要进一步提高觉悟,树立大公无私无产阶级世界观。是耶?非耶?人生原本注定有一大串永远无解的谜语。
        这天周末,云白天蓝,阳光明亮而不毒辣,凉风拂面爽身宜人。我捧着一册欧阳山着小说《三家巷》,从后院钻出门,沿着一条黄泥细径绕到东方红小学背山坡上,呆在一棵银杏树下阅读。这一棵银杏树真是高大,挺拔,秀丽,两三人才搂得住的粗木有七八丈高,笔直探云。树下十几步方圆掉满了一层扇形的银杏叶,它们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金黄的色彩。我弯下腰拾起几片洁净无残缺的叶片,把它们夹进书页里,真是天然雅致的书签。我面朝山岭,背靠树干,席地而坐,不时有微风拂落的树叶飘上头顶、肩膀、书页,人的心情特别惬意,很快注意力集中在小说家编制的故事情节。这时,一泡鸟粪从天而落,啪地打在书页上,我仰望头顶的一个硕大的鸟窝,气得咬牙。只恨平时用的弹弓没带身上,不然我会瞄准它一阵猛射。若这树不是太粗,太高,我还真想攀上去,纵一把毒火,烧掉那欺人太甚的坏鸟的巢穴。正在此刻,我的耳边传来了话音:
        “妈妈呀,你已经离开我和爸爸两年了,你冤案依然不得昭雪,逼死你的造反派至今还在猖獗,苍天真该给为你下一场六月雪。作为你的独生女,我甚至找不到一张你的照片,尽管人家都说我像你。今天,我只好在与你同名的树木下悼念你,献上你喜欢的花,献上你喜欢的歌。”
         我一扭头,脸上贴着树身悄悄望过去,只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穿着短袖镶金边、开着心形领口的白绸衫,前胸绣有一枝栩栩如生的黑丫红朵的梅花,腰间系着一条带褶皱紫色丝裙,脚上穿一双黄色的塑料凉鞋,她一弯腰把一束红玫瑰花放在我背后的树脚。我紧张得大气不敢出,胸膛里一颗心怦怦急跳。她的双颊雪白中透红晕,眼睛乌黑闪亮,双眶泪波粼粼,一张花手绢束着显然是刚洗不久的散披长发,简直像刚从云霞里下凡的仙女。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树后有人,继续诉说:
        “妈妈呀,你最喜欢的歌是《夕歌》,是外婆在你读小学时教会你的,所以,你也在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教会了我。你要我记住每一句歌词,悉心领会歌曲的精神,在心里歌唱,在家里轻唱,在没有人的地方低唱。我照你的嘱咐做了,我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像你要求那样去作人做事,即使我得不到我渴望的明天,我也会珍惜,也会把握好已经到临的今天。”
         接着,她用低细激扬的嗓音,清晰清丽地唱起母亲教会自己的歌:
        光阴似流水,
        不一会课毕放学归。
        我们仔细想一会,
        今天功课明白未?
        老师讲的话,
        可曾有违背?
        父母望儿归,
        我们一路莫徘徊。
        将来治国平天下,
        全靠吾辈。
        大家努力啊,
        同学们明天再会。
        这支歌,词是那样的通俗浅白,曲是那样的恳切本真,歌唱者极有天赋与素养,三者相互辉映,真正有珠联璧合的完美。那支优美的歌曲,像叮嘱,像勉励,像期待,像心窝淌出的汩汩清泉,有一种激励人奋发向上的丰满内涵,有一种令人一听难忘的艺术魅力。
        耳闻她唱的歌,我的脑海像划过一道闪电,把多年来笼罩着我的心智的阴霾撕开了一道裂缝,使我为过去的许许多多白白虚度的日子感到痛惜。我开始在心里责备自己,整天整日漫无目标,无所事事,没想过将来,没想过老师和父母的期待,没想过于国于家于己有用无用,比起眼前这位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姑娘,太迷惘,太糊涂,太蠢笨。我希望她再唱一遍这支歌,不,唱两遍,我就大概能记住歌的词曲了。可惜,她揭下束头发的手绢,擦拭面颊上的泪瓣,抽泣着,哽咽着,很快转身走开了。她好比一只插翅飞过的百灵鸟,飞过了,寻不见踪影,看不见一度来去云天的路痕,只剩下勾起无限思量的苍茫。假使,不是银杏树脚还放着一束鲜艳的红玫瑰,不是一拧自己的胳膊有疼痛感,我会觉得刚才不过是一阵幻觉。现在,她的歌声把过去只是偶尔飘移脑际的闪念,由点变成面,由模糊变清晰,进而逐渐定格,拓展。人的一生应该有一个高尚的方向,应该做一番一刻也不懈怠的努力,尤其在人的青春时期,更应该为迎接将来准备些什么。
        我合上书页,踩着她的足迹,站在她站立过的地方,久久盯着那束像燃烧火焰般的红玫瑰,再向她的母亲的替身——面前这棵穿雾揽云的挺秀银杏树,深深鞠一躬。
        接下来的好几个星期天,我都扔下饭碗便来到银杏树下看书,希望看见她的倩影。可是,那一束不胜日晒雨淋的红玫瑰一天天枯萎了,飘零了,最后消失得无踪无影了,她却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母亲的名字叫银杏,她唱的歌表达出了世间最值得珍惜的情感,寄托了人生最美好的期待和向往。
        炎热的暑假,同学们由学校统一安排到工厂充当见习钳工,做些拧螺丝帽、锯钢条、用木槌捶直铁皮等简单劳动,其收效是单纯了思维,强健了肌体。         到了深秋,学校决策者的眼光由注视城区转变为放眼郊外,要同学们自带被盖卷、席子和床单,到农村当见习农民。厌烦摸书本的同学乐得四脚朝天,渴求知识的同学暗自叹息求学的时间太短,而家在农村的同学则增添了几分自豪感:“瞧,你们还在见习,我们已可以当教授了!”
        出发那天,我们打着两面红旗,一面是二连十排的战旗,一面是共青团的团旗,大家挺胸正步高唱《********军号响》,胸中大有战士出征的慷慨激昂。
        到了目的地,我所在班的十个男同学住在大队民兵连长家的堂屋里,一张饭桌居中,左右两边对称各排列五个地铺位。早晚是红薯稀饭,中午是红薯干饭,咸菜是泡得金黄的酸菜,鲜菜是炒莲花白、煮青菜和秋季储存的大黄南瓜,饭菜管饱不限量。劳动是为青壮农民挖出来的红薯打堆,去泥屑。同学们先要把连泥带土抛在垄沟上的带泥薯,搬运成堆,再团坐下来用手抹去黄泥屑装进筐,等待城里来的人凭户口簿过秤领走。
        那年代,除去战备粮,计划供应居民细粮凑不够份额,便按一比五的比例搭配粗粮,城市对农村的依存感前所未有。由城里人家自带装盛家什,步行一二十华里到郊外自取自运,肩挑、肩扛、手拧、肩背、人力架架车装载等等,五花八门的方式自助搬运的人潮挤满大道。那些体弱多病的人家,为这每月一人几十斤、往返搬运几十里的配搭粗粮,弄得苦不堪言。而县革委领导正是需要通过这种触及**的方式来触及人们的灵魂,以此达到改造思想的预期效应。
        同学们一边劳动,一边高唱歌曲,或者听老师讲革命故事,时间很容易混。收工回院落,双手两掌粘满黄色泥屑和黑乎乎的红薯浆汁,得用皂角反复摩擦手掌才能洗净。不过,这种有歌声和笑声调剂的劳动,等到我们以后走出校门,走向社会,就成了不易再现、值得回忆的场面。        一天,我们收工回来有点空闲时间,便按排辅导员的交代,要学习雷锋叔叔好榜样,主动到农家院落做好事,扫地,洗衣,挑水,劈柴,以加快自己的思想革命化。等我们几个结伴的男同学穿过一条囤水田坎,走近一个院落,听到屋里有人招呼,抬头一看,屋里坐着个秃发癞头的中年人,他用篾刀破开竹筒剖篾丝,屈放的两腿上搭着一块白麻布,一大簇薄薄的细篾丝颤巍巍的晃动。他皮肤很白,张口露出两排黄牙,一脸嘻笑:
        “同学,到我这里不用干活,我出几个谜语你们猜猜。”
        我们一哄而上围上去,直嚷:
        “叔叔,你的名字?快出题。”
        “我叫高三辈。现在我出题,什么结子高又高,什么结子半中央,什么结子成双对,什么结子棒棒敲?你们听好啰,快猜!”
        我抢答:        “电影《刘三姐》上的歌唱过了,分别是高粱,包谷,豆角,芝麻。”
        “好,你过关了。”他用眼光扫扫旁边几位位同学,再把头转向我:“《刘三姐》算个狗屁歌,有个曲子叫《十八摸》,听唱过吗?没听唱过,我今天可以一句一句教你们,安逸得要死人,一呀一……”他突然顿口失语,脸皮一阵抽搐,悬拿着一把篾刀。
        “刘二流子,你敢教坏学生,老娘要收拾你!”
        没等我们回过神来,门外闯进一个中年妇女,舞起一把沾满鸡粪的叉头竹扫帚,扑,扑,扑,直朝刘癞子脸上戳,身上打,惊得一只呆屋中的麻母鸡咯咯直叫,拍翅腾空,掉下几匹杂色鸡毛旋转着飘坠。
        “孙大姐,孙队长,我没多说,刚开头,不敢了,不敢了。”
        刘癞子忙狼狈躲闪,嘴上连连求饶, 慌乱中,抬脚将板凳旁放着一盆泡篾丝的清水蹬翻,眉毛有鸡粪抹过的污垢,脸皮被扫帚竹叉戳出了几道刺眼的血印,形象十足猥琐。
        妇女队长孙大姐狠瞪刘癞子一眼,朝地啐一口痰,招呼我们离开,她边走边说:
        “同学们,我这一辈子就恨初中没念完,知识学得半生不熟。**号召你们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就要学好啊,不要学坏啊。**还说过,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农村也复杂,也有坏人,像刘朝富这个二流子,你们就打不得堆堆。你们还年轻,好好读书啊。”
        看见孙大姐的背影消失在晚霞中,我心里有敬重,有感激,有惶恐,立地思忖良久。这农村并非世外桃源,生活的道路真不会平坦,以后会碰上多少看不穿的世相,多少难翻的山坳,书不容易静下来读,社会更不容易深下去体验,未来前程迷茫,不知走向何处?
        暮色渐浓,一带清澈的小溪穿过足下的石桥孔,溅着浪花流淌远方,一只昏鸦在背后的洋槐枝头发出了几声凄厉的噪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