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8iir:周有光:文化传播和术语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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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传播和术语翻译2010年01月27日  来源:作者赐稿 摘要:    中国历史上有三次文化高潮。第一次是2200年前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第二次是1100年前唐朝学习印度的佛学。第三次是100年前开始而方兴未艾的引进西洋的科学和技术。大致每隔一千年有一次...    中国历史上有三次文化高潮。第一次是2200年前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第二次是1100年前唐朝学习印度的佛学。第三次是100年前开始而方兴未艾的引进西洋的科学和技术。大致每隔一千年有一次文化高潮。           术语和文化,如影之随形,须臾不离。不同的文化要用不同的术语来说明。吸收外来文化,同时必须吸收外来术语。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正名”就是术语的规范化。如何使术语有效地为文化的传播服务,是历代文化生活中的一个重大问题。           学习外来文化,主要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通过外语学习外来文化,另一种是通过本地语言学习外来文化。前者多数人要学习外语。后者只是少数人学习外语,由他们做翻译工作,不会外语的阅读翻译的成品。术语的翻译是文化传播中的关键工作。           一、百家争鸣和术语交融           战国时期的“百家争鸣”,从今天来看是国内的学术斗争。可是在当时,七国并立,“百家争鸣”是带有国际性的学术斗争。“百家”有两个意思:一、指“学者”,“诸子有一百八十九家”(《汉书艺文志》);二、指“学派”,主要有“儒、道、墨、名、法、阴阳、纵横、农、杂”等家(《史纪》)。           各家有各家的“术语”。例如,《论语》里的常用“术语”有:“仁、义、礼、智、信、忠、孝、圣、贤、君子、小人、天命、鬼神”等等几十个色彩鲜明的儒学名词,各有“定义”(正名)。又如,墨子提出十种主张:“尚贤、尚同、节用、节葬、非乐、非命、天志、明鬼、兼爱、非攻”,这也就是墨学的十个“术语”。“百家争鸣”,必须先学习对方的“术语”,用对方的“术语”来同对方辩驳。例如“天命”是儒家的术语。儒家的反对派墨子主张“非命”,这就是用儒家的“术语”来否定儒家的学说。           “百家争鸣”必然“百家交流”。结果在战国晚期出现“杂家”。“杂家”并非今天所说的“一无所长、不成—家”的意思,而是“兼儒墨、合名法”,折中百家、糅合诸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战国晚期的“吕氏春秋”、“淮南子”等杂家著作中,诸子的“术语”已经熔于一炉了。           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学”。其实这时候的儒家无不熟读诸子。他们融汇百家而以儒学为正宗。先秦诸子,早的生于“春秋”,晚的生于“战国”,先后五百年间,所用“术语”越来越丰富。学术交流促成“术语”的大发展和大集成。           黄河流域是世界上少数几个“文化摇篮”之一。“华夏文化”是一种“自源”文化。战国七雄,“言语异声,文字异形”(《说文》)。“百家交流”必须克服彼此之间的语文障碍。这个障碍不难克服。因为,“言语异声”不过象今天汉语的“七大方言”,属于同一个“语族”。           “文字异形”大体可以由《说文》中的六国文字(“古文”)来反映,字形各异而同为“汉字”。从《楚辞》和《诗经》的语文差距可以窥见当时的语文分歧。这好比今天普通话文章和广东方言文章之间的区别。           “百家争鸣”的“术语交融”是在同一个汉语语族中间、和同一种汉字类型中间的交流,不是用外语学习外来学术,而是用本区域的不同方言相互学习本区域的不同学说。这种文化交流只有在文化“发源地”和文化“初生期”才会发生,在人类文化史上是很少见到的。           二、西天取经和梵文翻译           佛学在东汉初年传入中国,经过五六百年的酝酿,到唐朝(618—907)成为一股强大的文化洪流。“佛学”含义大于“佛教”,内容包含宗教、哲学、科学和技术,在千年前的古代是一种光辉灿烂的文化。           佛学的梵文(Sanskrit)术语,跟先秦“百家”的术语大不相同。翻译梵文术语是两种不同的语言体系(“语系”)、和两种不同的思想体系之间的术语转换。中国采取的学习方法是:少数“唐僧”到“西天”(印度)去取经(留学)。他们翻译佛经,本国大众阅读和学习翻译的成品。此外请来少数印度和尚做“客座教授”,一方面说法,一方面译经。           “唐僧们”翻译佛经,遇到极大困难!举几个常见的佛学“术语”为例:           “罗汉”。佛寺里有“十八尊罗汉”,有的有“五百尊罗汉”。这个佛教“术语”早已妇孺皆知。《现代汉语词典》:罗汉,佛教称断绝了一切嗜欲,解脱了烦恼的僧人。《辞海》:罗汉,佛教名词,梵文Arahat(阿罗汉)的省略;上座部佛教(小乘)所理想的最高果位。           “罗汉”不是“专名”,而是一个“通名”;好比“教授”不是“专名”,而是一个“通名”。“阿罗汉”简称“罗汉”,既是“省略”,又是“双音节化”,这是梵文译名适应汉语的词汇模式。“罗汉”是通名而用音译,因为意译遇到了困难。           “观音”。《现代汉语词典》:观音,观世音的简称;观世音,佛教的菩萨之一,佛教徒认为是慈悲的化身,救苦救难之神;也叫观自在、观音大士。《辞海》:观音,佛教大乘菩萨之一;梵文AvaLokitesvara(阿缚卢枳低湿伐逻)的意译;本译作观世音,因唐人避‘世’(李世民)字讳,略作观音;玄奘译《心经》时,改译观自在。           “罗汉”是通名,应当意译,可是用了音译。“观音”是专名,应当音译,反而用了意译。为什么呢?因为“观音”音译太长,一个人名要用八个汉字“阿缚卢枳低湿伐逻”,不符合汉语词汇的模式。专名意译,很不容易。玄奘不满意旧译,又从“观世音”改译“观自在”。其实,玄奘也是白费心计。有哪一个朝山进香的香客问过:“观世音”和“观自在”的区别在哪里?本文作者在出生的那年就做了“观音菩萨”的干儿子,八十多年来一直不知道干妈的真姓名叫什么,曾经大不敬地怀疑过:“音”是听的,怎么能“观”呢!           “心经”。《心经》全称《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什么“般若菠萝蜜多”要音译而不意译?许多讲经者做过说明,有几个人听懂了?本文作者能背《心经》。背了几十年,都是“囫囵吞枣”。不属于同一语系的两种语言,不属于同一逻辑的两种思想,要想翻译吸收,是多么困难!奇怪的是,经过一千多年,“囫囵吞枣”居然成了“家常便饭”。           “涅「般木」”。《现代汉语词典》:佛教用语,指所幻想的超脱生死的境界,也用作“死”(指佛)的代称。《辞海》:佛教名词,梵文Nirvana的音译,旧译“泥洹”,意译“灭度”,或称“般涅「般木」”(梵文Parinirvana),意译“入灭”、“圆寂”;佛教所指的“最高境界”;信仰佛教的人,经过长期“修道”即能“寂(熄)灭”一切烦恼,“圆满”(具备)一切“清静功德”;这种境界,名为“涅「般木」”;后世也称僧人逝世为“涅「般木」”、“入灭”或“圆寂”。这里可以看到,这个术语的翻译费尽周折。音译有三种,意译有三种,一名多译,多译并用。           “刹那”。《现代汉语词典》:极短的时间;瞬间。《辞海》:佛教名词,梵文Ksana的音译;意为最短暂的时间;一弹指顷有六十刹那,一念中有九十刹那,一刹那又有九百生灭;刹那是算数譬喻所不能表达的短暂时间。(这在古代是多么高深的时间分析概念!)《辞海》又解释“刹”字:读音①chà,梵文Ksetya的省音译,佛塔顶部的装饰,即相轮,亦指佛塔,佛寺。读音②shā,止住,如:刹车。这里可见,“刹”是佛学专用字,后来发展用于“刹车”。“刹那”到近代,已经成为“瞬间”的同义词。这个有重大学术价值的概念,难于意译,用了音译。           再举一些专业性的佛学“术语”作为例子,用梵文对照,请注意当时是如何“音译选字”和“意译造词”的:(下例采自沈锡伦《国语中来自佛教文化的词语》,台湾《华文世界》59)           “夜叉”:Yaksa之音译,又译“药叉”、“夜乞叉”;意译为“能啖鬼”、“捷疾鬼”。           “忏悔”:“忏”为Ksama音译之略,又译“忏摩”;意译为“悔”。音意结合,成为“忏悔”。           “念头”:“念”为Smrti之意译,宋代以后加后缀“头”,成为“念头”。           “化身”:Nirmanakaya之意译,又译“变化身”、“应身”。           “因缘”:Hetupratyaya之意译。           “烦恼”:k1esa之意译,又译“惑”。           “种子”:Bija之意译。           “习气”:Vasana之意译,也叫“烦恼残气”。           “散乱”:Viksepa之意译,本义为“贪、嗔”。           “神通”:Abhijna之意译。           “睡眠”:Middha之意译。汉语原有“睡”和“眠”,但不连用。           “善男”:Upasaka之意译,又译“近善男”、“清信士”,音译为“优婆塞”。           “信女”:Upasika之意译,又译“近善女”、“清信女”,音译为“优婆夷”。           “昙花一现”:“昙花”为Udumbara音译“优昙钵花”之略称。“一现”表示“短暂”。           佛学术语的翻译困难,主要由于两个原因:           第一:词汇模式不同。梵文属“印度雅利安语系”,语词大都多音节,词形非常长,有许多复辅音。汉语属“汉藏语系”,文言大都单音节,白话大都双音节,虽然可以延长到三音节、四音节或者更长,可是模式刻板,没有辅音。           第二:文字形式不同。梵文是表音文字,用“天城体”字母,是一种音节性的辅音字母,拼音灵活。汉字是“字符”文字,不仅外形迥然不同而且结构有天壤之别。从梵文译成汉字,没有语素可以联想,没有词形可以凭依。           为了解决因难,佛经的翻译者用了许多生僻字,生造了不少表音汉字(排印困难,恕不举例)。应当指出:术语翻译,生造新汉字,不是从现代化学家开始的。           “唐僧们”中间最有名的是玄奘(604-664)。他远赴印度,历经磨难,取回几百部佛典梵书,花十九年工夫,译出1335卷。1964年为纪念玄奘圆寂1300年,金陵刻经处收集补充,印成《玄奘法师译撰全集》,并附弟子慧立的《慈恩法师传》。看了唐代译经的洋洋大观,不能不惭愧今人科技翻译的相对贫乏!           有许多佛教“术语”早已成为现代日常用语中的常用词,例如:           “世界”出自《楞严经》,“世”指时间,“界”指空间。           “真空”出自《行宗记》,指超出色相的境界。           “实际”出自《智度论》,指“真如”(宇宙本体)。           “究竟”出自《五灯会元》,指解脱生死成正觉。           “种子”出自《摄论》现象的原因。           还有:唯心、享受、希望、援助、机会、储蓄、消化、赞助、谴责、评论、控告、厌恶、傲慢、转变、绝对、现行、清规戒律、不可思议,等等。使用已久,词义变化,人们忘记了它们来自佛学。没有梵文的术语翻译,我们今天几乎难于开口讲话!           古人翻译,音译选字、意译造词,不知道绞了多少脑汁。《西游记》只描写了取得经卷的困难,没有描写翻译经卷的更大困难。           佛学传来,丰富了中国的知识和词汇。如此大规模的文化传播,今天几乎都忘记了。人们可能感觉到,庙宇里的菩萨有一些不像中国人,可是其他外来的事物和外来的语词都认为是中国固有的了。佛学传来的历史经验,在今天引进科技文化的时候,应当深入加以研究,重新估量它的利弊和得失。           欧洲人说:“字母跟着宗教走。”没有文字的民族都是由于吸收外来宗教而开始有了文字。佛教传到南亚和东南亚,当地既缺少宗教、又缺少文字,于是佛教和梵文字母作为一个统一体而被接受了。可是“字母跟着宗教走”的规律,不适用于中国。经过一千年的吸收和消化,佛教成为中国的最大宗教,佛寺比孔庙还多。佛教在印度式微,在中国得到发扬,成为“有中国特色”的佛教。佛教“术语”成了老百姓的口头禅。但是,梵文字母一个也没有进入汉族的文字。这种在中国认为当然的事情,世界文化史来看是奇特现象。           这里有一条文字传播的规律:“成熟的文字抵制外来文字”。华夏文化缺少有吸引力的宗教,佛教弥补了这个真空。华夏文化不缺少文字,也不理解表音文字的妙处。佛教思想从汉字帷幕的微孔中滤了进来,把梵文字母排留在帷幕之外。这说明“文化”不能等同于“文字”,文化的渗透力大于文字的渗透力。           佛学的传来,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不分香花毒草,“全盘西(天)化”!什么道理呢?分辨香花毒草的标准,古今大不相同。例如,古代相信“轮回论”是真理,今天说它是迷信。“轮回论”(梵文Samsara)说:“众生各依所作善恶业因,在六道(天、人、阿修罗、地狱、饿鬼、畜生)中生死相续,升沉不定,有如车轮的旋转不停”;人做坏事来生变狗、狗做好事来生变人。这是从“神造论”到“进化论”之间的中间思惟形态。“神造论”认为,上帝造物,一成不变,各不相关。“轮回论”认为,人畜相关,可以转变,善恶为定。“进化论”认为,生物演变,按照进化规律而发展。“轮回论”是大胆的玄想,缺乏实证。不过,“玄想”高于“神话”,高于“不变”。“轮回论”一千年前就向“进化论”走近了一步。它既有哲理价值,又有实用价值(劝人为善)。今天把一千年前的“真理”看作迷信,怎知道一千年后不把今天的“真理”看作迷信呢?古人没有看到“人变狗”,今人何曾看到“猿变人”?           三、科技东传和术语政策           在佛学失去了光芒之后,传来了西洋的科学和技术。           1840年的“鸦片战争”,打开了中国的近代史,强权战胜了公理,科学战胜了玄学。佛学文化是心甘情愿地学习的,科技文化是无可奈何地吸收的。它带来了格格不入的大量“科技术语”。           要想“学夷技以制夷”,首先要翻译“夷书”。这件事不简单。问题在如何使“科技术语”适应当时通用的“文言”格局。文言的特点是:一、“简洁”,语词以单音为主;二、“优美”,汉字以典雅为上。让我们看看翻译者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氧”:养气。有一种气体元素,它能“养人”,给它起名为“养气”。“养气”双音,不够简洁,缩短为“养”字不典雅,创造一个新“形声字”:“氧”(“养”简化,加部首“气”),读音为“养”,字形表示属于“气体”,音意具备。           “氢”:轻气。又有一种气体元素,它很“轻”,给它起名为“轻气”。“轻气”双音,不够简洁,缩短为“轻”。“轻”字不典雅,创造一个新“形声字”:“氢”(“轻”简化,加部首“气”),读音为“轻”,字形表示属于“气体”,音意具备。           “铝”:吕金。有一种金属元素,质地很轻,叫它“轻”,不妥,怕跟“氢”相混。意译不成,改用音译,Aluminum音译“阿吕米内姆”,太长。根据“头音”原则(acrophony),取第一音节。叫“阿”也不妥,因为“阿”开头名称太多。去头取颈,叫它“吕金”,缩短为“吕”,创造新“形声字”:“铝”,读音为“吕”,部首为“金”(属于金属),音意具备。           “锿”;爱金。有一种金属元素,纪念“爱因斯坦”,命名einsteinium。取“头音”,简称“爱”;加“金”旁,表示属于金属。后来“爱”旁改成“哀”旁,写成新“形声字”:“锿”。望文生义,不觉有点“悲哀”之感!           “甾”:有机化合物的一类。既难音译,又难意译,于是走“象形”的道路。古代汉字中有一个现代久已不用的“甾”字,使它起死回生,用来翻译steroid,“象形”有机化学公式。“甾”字“下面的(田)象形四个稠合的环,上面的(巛)表示第10、13、17位碳原子上有取代基”。读音定为“灾”。一个汉字“象形”这许多内容,汉字的“信息量”真大!据说有机化学家一看就能明白!不学有机化学的人,如坠五里雾中!           “熵”:entropy,①热力学函数;②平均信息量。这也难于翻译,于是走“会意”的道路,生造一个“熵”字,表示“火(热力)的商(函数)”,读如“商”。           “仓颉遗风”一直发展到:创造“钅卢”字表示元素104(Rf)(ruthherfodium);创造“钅罕”字表示元素105(Ha)(hahnium),等等。单是化学的生造新汉字总数就已经超过二百多个。(刘泽先《化学常用特别汉字》)           以上例子用“单音节化”和“生造新汉字”来适应“文言”格局。“五四”运动以后,白话代替文言成为通用文体。白话词汇的主要特点是“双音节化”。为了适应白话,科技术语的翻译也“双音节化”。“白话”文体始于唐代佛家的“变文”。术语的“双音节化”始于唐代佛经翻译,上文已有举例。现代科技术语的“双音节化”,一般不造“新汉字”。举例如下:           RADAR(radio detecting and ranging);音译“雷达”(带有意译味道)。有人想改为意译,改来改去,没有改成。           LASER(light amplification by stimulate emission of radiation,包含“光线、放大、刺激、散发、辐射”五个义素):音译,1、“莱塞”(大陆),2、“雷射”(台湾,带有意译味道而且跟“雷达”排名)。同样是音译,双音节化而台湾和大陆不一致。后来大陆改为意译,曾经有过各种译法,最后定为:3、“激光”(取原文的“光线、刺激”两个义素)。从音译到意译定名,经过了十几个年头。           各地翻译,极难一致。例如:software,大陆译“软件”,台湾译“软体”;hardware,大陆意“硬件”,台湾译“硬体”。美国总统Reagan,大陆译“里根”,台湾译“雷根”,香港译“列根”;美国总统Bush,大陆译“布什”,台湾译“布希”,香港译“布殊”。孙悟空何其多也!           清末翻译家严复(1853-1921)说:“一名之立,旬月踟躇!”。可见翻译之难。他想不到在他去世以后,他的译名大都被日文译名所代替。例如,他译的“群学”被“社会学”所代替;他译的“格致学”被“物理学”所代替。立名不易,定名更难。今天要加上一句:“一名之定,十年难期!”           白话词汇还可以从“双音节”扩展为“三音节”,又可以从“双音节”重叠成为“四音节”。四音节的“阿司匹林”(aspirin)已经稳住了。可是,“盘尼西林”(penicillin)没有稳住,改成意译“青霉素”。“链霉素”(streptomycin)原文太长,无法音译,只好意译。后来跟上来一系列的意译“霉素”。           科技交流,日益频繁。术语数量,突飞猛增,被形容为“知识爆炸”!于是发生一个新问题:术语应当“民族化”还是“国际化”?           “术语民族化”就是使术语适应本国语言,创造“有本国特色的”名词。“术语国际化”就是使术语随同世界通用的说法,不造本国独用的名词。           “术语民族化”基本意译,尽量不用音译,优点是明显的。意译术语能跟本国词汇格式“调和”,容易学习,容易理解,容易记忆。           “调和”容易学习,因为只要学习一个新词,不要学习一种新的词汇格式。           “调和”容易理解,这要看新词的构造如何。如果原来知道的“字形”和“字义”能帮助联想新词的意义,就容易理解。这就是所谓“望文生义”。例如:“民主”二字是原来认识的,从“字义”联想“人民作主”,跟新词定义“虽不中、不远矣。”不过这样的例了并不很多。而且“望文生义”多半靠不住。例如:“三七”,你知道是什么?不是“三十七”,是一种中药。           “调和”容易记忆,因为词汇模式符合习惯。汉语词汇模式拒绝不符合模式的多音节词。这就是为什么太长的音译词一个个改成了意译。例如:“德模克拉西”(democracy)太长,不调和、不好记,改为意译“民主”(双音节化)就调和了、好记了。           创造新词,要用文化源头文明古国的“古典语素”,在西方取自希腊,在东方取自中国。           例如:英语otorhinolaryngology“耳鼻喉科学”,这个“术语”是用希腊“古典语素”构词的。(正式术语不说ear-nose-throat学)。           日本早期翻译西洋术语,都到中国古书(包括佛经)里去找“古典语素”,有的“旧瓶装新酒”,有的“旧料做新衣”。例如:           “经济”(原义:经国济民,义近“政治”)《晋书》:“起而明之,足以经济”。李白诗:“令弟经济士,谪居我何伤。”           “平等”(原义:无差别,义近“一体”)。《涅盘经》:“如来善修,如是平等”。《景德传灯录》:“慈心一切平等,真如菩提自现。”           由于取材于中国“古典语素”,日本早期翻译西洋著作所创造的大量新词,在中国看来一点也不陌生,都像是中国固有的“熟词”。在清末民初传来中国,成为现代汉语词汇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没有这许许多多的新词,今天中文报纸几乎无法出版。           但是,“术语民族化”有无法否认的弊病,最典型的民族化是创造“科技新汉字”。汉字是一个“开放系统”,从艺术来看“多多益善”。从实用来看,为了机械化,为了信息化,应当“字有定形、字有定量”,减少用字,停止创造新汉字。中文电脑用字规定以6763个汉字为度(国家标准《信息交换用汉字编码字符集——基本集》)。创造科技新汉字不符合信息化要求。           科技新汉字还会发生同音和近音的混淆。单就一张“化学元素表”而论,就有16组同音异调词:锿砹;镝碲;镉铬;镓钾;铹铑;钅卢镥;铝氯;镅镁;镎钠;钋钷;镤镨;钽碳;硒锡;铱钇镱;铟银;铀铕,在扩大一点的范围中,同音词问题更加严重,例如:铀油;铀矿、油矿;铀酸、油酸;铀酸盐、油酸盐;烯硒稀;烯酸、硒酸、稀酸;烯醇、硒醇、稀醇;等等。           过去只要求字形分清,眼睛看明,这就好了。现在是“传声技术时代”,信息不能只靠视觉,还要靠听觉,有时甚至专靠听觉,语言要传到地球卫星上去,要传到海底潜艇里去,要传到飞驰中的汽车和飞机中去。依靠“字形”不成了。依靠微弱的“声调”来区别同音词也是不合要求的了。           术语意译,速度太慢。“一名之立,旬月踟躇。”一名之定,十年难期。”现在每年产生大约10万个新术语。一年全世界的新出版物,以数量而言,相当于中国过去三千年“汗牛充栋”的著作总和。日本每天平均出版新书一千种。用意译如何赶得上时代?速度是社会发展的指标。速度是“第三世界”的最大敌人。           因此,不少科学家提倡,中国也应当放弃“术语民族化”,采用“术语国际化”。           “术语国际化”有两种:一种是“词形国际化”,另一种是“读音国际化”。           全世界160来个国家中间,有120来个用拉丁字母作为正式文字。他们的科技术语相互借用,都用拉丁字母书写,基本相同,只是词尾不同。所以彼此不必学习,一看就明白。这是“词形国际化”。           日本是“明治维新”(1868)之后不久,发现科技术语民族化速度太慢,难于跟上国际步伐,不利于科技的交流和发展,于是改变术语政策,走“术语国际化”的新道路。办法是:科技术语不再意译,不造新汉字,完全用“片假名”音译,而且全词音译,不再缩短。例如:           streptomycin写成ストレプトマィシン(中文意译“链霉素”)           这种办法是科技术语的“读音国际化”。瑞典汉学家高本汉曾极力称赞日本的这种办法,认为这是东方追上西方的捷径。           很多人可能还没有注意到:“汉字文化圈”中,不仅日本走了术语国际化的道路,而且朝鲜和越南也走了术语国际化的道路,用他们各自的字母音译科技术语。在全世界所有国家中,中国是惟一的“术语民族化”的国家了。           日本术语从民族化改为国际化之后,中国无法再从日文借用术语,只好自己来创造意译术语。于是意译术语在中文翻译中间大量出现,中国的“术语政策”跟日本分道扬镳了。           “术语国际化”的办法,在日本也有人反对。一长串,谁能懂得,谁能记得住!1986年,日本东京举行“汉字文化的历史和将来”国际学术讲演会,本文作者是应邀讲演人之一。在这次讲演会上,有一位日本学者提出,术语要提高“透明度”。用汉字意译科技术语,意义透明。用“片假名”音译科技术语汇,意义不透明。透明,有利于学习,有利于普及。日本术语应当改回到“汉字化”的道路上来。这一席话,颇为动听。会后我问日本朋友们;能实行吗?他们笑笑,摇摇头。日本在国际化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它已经成为“西方七国”之一了。           “术语国际化”不是没有流弊的。文化有层次性,又有阶段性。在高层次的专家中,术语国际化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在一般科技工作者中间术语民族化有容易学习的好处。要想使科技知识普及人民大众,术语民族化是大有帮助的。对中国来说,一般科技工作者还处在较低的发展阶段上。中国在术语民族化上付出巨大努力,编写成洋洋大观的各类术语专集。要想把术语改为国际化,既是不切实际,还可能是不明智的。           那么,中国术语将永远“孤立”于世界吗?也并非如此。中国自从“开放”以来,事实上实行以英语为第一外语的外语教育。水平较高的大学实行“双语言教育”。师生既懂“民族化术语”,又懂“国际化术语”,这叫做“科技双语言”。他们是“民族化术语”和“国际化术语”之间的“桥梁”。有了桥梁,就不怕“术语孤立”了。           问题是,“桥梁”太少了。在多数学校中,重视中文教材,不重视英文教材,中文教材的术语后面没有注明英语术语。中文教材是以国外材料为根据的,由专家们精心琢磨而写成。水平不低,可是材料往往太旧。因为,精心琢磨费去了很多时间,而所根据的国外材料又不一定是最新的。这样就形成一个“时间差距”,而“时间差距”往往就是“水平差距”。           有一个有趣的现象:东亚经济起飞的“四小龙”(台湾、香港、新加坡、韩国)都属于“汉字文化圈”。有人说,他们的经济起飞得力于“崇拜孔夫子”。其实是得力于“科技双语言”政策。他们有的用英语作为科技教育的主要语言,有的兼用本地语言和英语,都实行“科技双语言”,而术语主要用英语。           中国如果明确地和认真地实行“科技双语言”政策,一方面可以保持“术语民族化”的传统,使大众科技工作者比较容易吸收科技知识;另一方面可以为“术语国际化”准备必要的条件,使专业科技研究者迎头赶上迅猛发展的信息化时代。           1991-08-02           原载香港《语文建设通讯》第34期,199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