鑫漫cos:高文宜:两地金银花——母亲十年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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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文宜:两地金银花——母亲十年祭(2)

发布时间:2012-01-17 17:04 作者:高文宜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2870次


  在周恩来那里碰了钉子后,父亲并不灰心,又想办法。他说几年前曾向叶剑英元帅汇报过工作,叶帅应该还会记得他。父亲向单位要了一辆北京吉普车,闯到叶帅在西山的驻地。卫兵看见是个老军人求见,就放父亲进去了,见到叶帅的秘书王守江。王对父亲说:“叶帅现在不在北京,但我一定设法让叶帅在四十八小时内看到这封信,并且批几个字。请你放心。”多年来,我一直记着这位未曾见面的王叔叔和他那简短而亲切的回话。果然,几天后中央一专办彭真刘仁组的一个姓唐的副组长要见我,一见面就说:“你不要再四处告状了,信都转到我们这里了。我送你母亲去医院行不行?”并警告我说:“别忘了你母亲攻击江青、康生同志是有罪的,你要同她划清界限。”唐没有告诉我其中的原因,但是我打听到,是因为叶帅有批示,要一专案办立刻治病救人。母亲这才得到保外就医的机会,活了下来。叶帅是母亲的救命恩人。


  于是,母亲从秦城监狱转到北京复兴医院,原来叫公安医院,是秦城监狱的对口医院。母亲的身份仍是犯人,虽然住在内科病房,但活动范围规定不能超出医院。毕竟能和家人团聚了,这对母亲治病是一个莫大的帮助。北医精神病专家侯大夫诊断母亲得了反应性精神病,她说这个病要想彻底好,只有消除致病的强烈刺激。确实,心病还须心药医。母亲渴望自己的问题得到解决,从监狱中出来,过正常人一样的生活,可在当时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母亲住院后,父亲不管刮风下雨,每天都挤公共汽车到医院看望母亲。他穿着一身军装,总是提着饭盒,气喘吁吁地爬上三楼,在医院里很显眼,人们都知道有个照顾特殊病人的老军人。母亲每天吃饭对家人来说,都是一次难关。开始时,她说什么也不吃,经常把饭菜打落在地,弄得父亲和小妹一身。每次吃饭都大费周章,要好说歹说,一口一口地劝她喂她,实在不吃,只好给她插管鼻饲。


  经过一段时间治疗,母亲的病状有所减轻,但病根没有除,时好时坏,甚至一度想自杀。一天晚上,轮到我值夜班陪母亲。我平时睡觉很轻,有一点动静就会惊醒。半夜,我在朦胧中,突然发现母亲的病床上空无一人,房门大开,我一惊,急忙跑出去找人,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结果在三层楼梯转弯处发现母亲,她的一只脚已经跨过栏杆,正要往下跳。我上前一把把母亲抱了下来。还有一次,母亲又犯病了,耳朵里的幻听命令她与家人彻底了断,于是在大白天突然不顾一切地冲向凉台。那天在医院陪住的是刚上中学的小妹,拼命拉住母亲,用力过猛,把腰给闪了,可还是拉不住,吓得小妹直哭,苦苦央求。看到自己心爱的小女儿这样,母亲才暂时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有一段时间,母亲拒绝吃药,因为奋乃静这种药的副作用很大,使人坐立不安,手脚会不由自主地颤抖,结果命令式的幻听又出来了,有个声音跟她说,你现在和家人在一起,只能加重你的罪过,要她和家人一刀两断,回到秦城去。父亲苦口婆心地劝她吃药,说只有这样才能看到出来的那一天。母亲不相信,用颤抖的手写了一张纸条:“苦老头儿:你是痴人说梦,我是饮鸩止渴。”这张纸条一直保存下来,每当看到它,我就想起当时的情景,感到心酸。事隔多年后,母亲有一次看到自己当年写的这张纸条后,潸然泪下。我猜想她是想起了在患难中相濡以沫的父亲,父亲全力营救照顾她,而他自己却在两年后一病不起,撒手而去了。


  在复兴医院期间,可以看得出来,母亲的心情很矛盾,既想和家人在一起,又怕这会加重她的罪过,永远也出不来。她对周围的事情很敏感,一有什么动静,就会产生思想波动。当时复兴医院也住了些像母亲一样的秦城难友,同病相怜。隔壁住的是王卓然老先生,他原来是东北大学校长、张学良的老师,当时已经八十多岁,满头银发。听到母亲的病和入狱的原因,老人沉默了半晌才说:中国何时才能有法律呢?后来陆续有人出去,获得自由,王老先生也获得自由,临走时还留下自己的住址,请母亲去串门。每当这种时候,就触动了母亲的心病,情绪低落好几天。


  母亲终于度尽劫波,等到了出来的那一天。一九七六年打倒了四人帮后,母亲的问题平了反。地质部机关专门开了一个规模同逮捕母亲时一样的大会,宣布为母亲平反。我代表母亲在大会上发了言,控诉康生、江青迫害母亲的罪行,为母亲讨还公道。母亲坐在下面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了笑容。正像侯大夫所说的,母亲出来后精神上获得了解放,幻听终于彻底消失了。


  金银花又开了


  当我在异国他乡再次看到金银花盛开时,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当年我是在她的鼓励下,凭着自己的本事考进北京医科大学,毕业后,又在她的支持下参加全国医学院校出国研究生统考,获得美国北卡罗来纳大学奖学金,在不惑之年,远渡重洋,来到美国,攻读博士学位。


  在求学的崎岖道路上,母亲扶持着我一路走来。记得临行前,我曾为无法照顾怀孕的妻子而发愁,母亲用温暖的手握住我的手说:你放心走吧,家里有我照顾坐月子呢。她给孙子起了名字叫“琢”。我知道,母亲这也是在鼓励我,“玉不琢不成器”,求学不能半途而废。


  来美国最初几年,言语不通,学习和生活压力很大,过得很艰难。那时,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盼望能看到母亲从大洋彼岸寄来的家书,老妈妈总能从平淡的家事中告诉我有趣的见闻,从变化的人生中总结出不变的规律。我不再孤独,汲取了她送来的精神营养去克服困难。听弟弟说,我每次给家里写的信,母亲都小心收好,和别人聊天时常常念叨信中所提的事,她看到我日夜苦读,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一次次考试,高兴得掉下眼泪来,把信纸都打湿了……在这个世界上,母子之心是相通的。


  一九八六年我第一次回北京探亲时,因为当时经济不宽裕,穿了一件在便宜店买的夹克,袖子太长,挽了起来。年过六旬的母亲看在眼里,悄悄地拿出针线钵,戴上老花镜,穿针纫线,把多余的袖子缝到了里面。小小的针脚平整细密,接口浑然一体,令人惊叹。记得当时母亲坐在窗口,金色的夕阳照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母亲的双眼眯成缝,左拇指紧紧摁着袖口,右手捏着细针,一针一线把对儿子的关爱和期望都缝在里面。此情此景,不正是唐朝诗人孟郊在“游子吟”中所写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情景吗?它将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经过十年苦读,我拿到了药理学和临床医学两个博士学位,通过了耶鲁大学医院住院医师训练,还做过美国医学科学院研究员,获得了专利发明奖,现在政府机构从事审批新药的工作。在美国这片广阔的国土上,人民生活富足,享有言论自由,可以批评弹劾政府领导人而没有恐惧。


  闲暇时,我常常坐在后院的凉台上,静静地看着蓝天,白云行走在参天大树之间,远处金银花飘来阵阵清香,每当此时,我就想起了母亲。苦难是一种人生财富。它可以在逆境时给人以力量,它激励我在异国他乡克服困难,度过苦读学业的日日夜夜。同时,它可以促人思考,明白事理。母亲是一个老共产党人,七年的秦城牢狱,让她有机会反省自己一辈子所走过的道路,从革命吞噬儿女的自身惨剧,认识到这场革命本身的问题。


  (相关简介:高文宜,旅美华人。)


来源: 共识网-《领导者》杂志总第43期(2011年12月) | 责任编辑:王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