鸨什么读:略谈宋徽宗《草书千字文》及其它-----杨仁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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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千字文》是我国六朝以来盛行最久的一种字书,用以教授学童,是读书识字的启蒙读物。在《千字文》流行以前,早就有类似的字书出现过。东周时期,有《史籀篇》问世,通行於秦国的领域之内。秦始皇统一六国,有李斯的《苍颉篇》、赵高的《爰历篇》、胡毋敬的《博学篇》流传全国各地。西汉之际,有司马相如的《凡将篇》、扬雄的《训纂篇》和史游的《急就篇》相继流传过,对每个时期帮助学童识字,推进文化的发展,起过一定的启蒙作用。
        历代流传的字书,到了後来,只剩下西汉史游的《急就篇》和六朝周兴嗣的《千字文》两种,而一千多年来,最具深远影响的,惟独周氏的《千字文》。作为封建社会意识形态的产物,《千字文》所反映的内容,必须存在忠君、孝亲、甚麽节义的伦理道德观念,但当它涉及到自然科学、人文历史、日用器物诸内容时,虽然仅说到一些现象,确有它一定的朴素唯物史观的认识,总算是沙裏淘金,多少有可取之处。还有另一种版本所谓的古千字文,虽不见刻本流传,确有墨迹传到今天,即所谓东晋王羲之所书《魏太尉锺繇千字文右军将军王羲之奉勅书》,标题说是三国曹魏锺繇编撰的,如果属实,则南朝梁周兴嗣的千文必然是出自抄袭。可是反覆推敲,经多方面考察,版权应属於周氏。然则锺繇之名,为後人强行加在他头上的。後人是谁,不便妄断时代当在周代之後,至迟不得晚於唐末。就书法而论,已是五代时期的风貌,与《兰亭叙》、《圣教序》书风相去甚远。很难理解龙大渊之流竟将其收入《宣和书谱》之中,也许是根据原题签有宋徽宗赵佶书而出此。此卷《千字文》流传自北宋宣和年间历经金昌明内府,再转入南宋权相贾似道,明晋府,项元汴,清初梁清标迄於近代壮涛阁诸家递藏,并载之著录,对之咸无荐议,殊乃咄咄怪事。我之所以在涉及到千文的问题上特地将传为王氏一卷略加考辨,以备参酌,或非赘词。
        这卷《千字文》为北宋徽宗赵佶所书,书法属於狂草一类。从一代帝王的角 度来衡量作者,他无疑不能与其祖先赵光义同日而语,相提并论。如果单就这卷 草书进行评价,剖析它的艺术素养,在书法史上的作用,仍有它的现实意义。因 此,就书法艺术的品评看来,赵佶草书《千字文》值得推荐给广大读者。它代表 一个作者的艺术成就以及时代的风貌,从而对研究我国狂草书法前後发展的脉 络,窥测它演变的迹象,是十分必要的。
                                                                                     二
       赵佶擅长书画,独具风貌,对後世起过相当重大的影响。在书法的艺术实 践,他早年曾一度学过同时人黄庭坚的字迹,随後改学唐人薛稷、薛曜兄弟。通 过对薛氏兄弟书法的临习,心摹手追,持之以恒,在他廿岁前後,真书即已形成 一种“新”的面貌,後人不察,以为是创自赵佶本人,美其名日“瘦金体”或 “瘦筋体”,贵则出自薛曜《夏日游石淙诗》,由於它断了流传已达四五百年, 一旦由赵佶写出,於是就显得新颖了。行书则保存薛稷的前规,间架紧密,笔锋 遒劲,传世的《方丘敕》和《蔡行敕》黑迹,就具有这种风骨。至於赵佶的草书,世不多见,从上海博物馆所藏十四字题昼七绝两句『掠水燕翎寒自缚,随泥花片湿相重』的草书团扇,连同此卷考察,其法当出自张旭、怀素狂草一派,瘦 劲挺拔,使转奔放,不离规矩,与怀素更为接近些。此外,再也没有看到他的草 书流传下来,也可以说是仅见的孤本。
        赵佶与所有的书家一样,也喜欢书写《千字文》,他一生不知写了多少卷, 流传至今,仅存两件。其一为瘦筋书本,现藏上海博物馆,写於崇宁三年(公元 1104年),时年二十二岁。卷後的“赐童贯”题字,当是他为那时正供奉明 金局的童贯所书。卷为朱丝栏,素笺本,字大寸许,每行十字,前後百行,书法 已基本定型,不过此时尚嫌瘦弱拘谨,不如晚年的肥润刚韧,心手一致的好。此 卷草书怪怪奇奇,大大小小,有的如“腾猿过树,逸虬得水”;有的“或连或 绝,如花乱飞”;有的“若枯松之卧高岭,类巨石之偃鸿沟”;有的“如飞鸟出 林,惊蛇入草”……真是不一而足。此卷书於宣和四年(公元1122年),是 年作者恰好四十岁,已是他短短一生中的接近於晚年,正是其书法大成之时。他 这两卷用真楷、狂草所书的千文,都是根据周兴嗣的版本,中间为避讳改了几个 字而外,概无差异,不见所谓魏锺繇千文的踪迹。
        由於草书在书写中的制约较大,因此,历代书家在草书方面所作的建树,除 王羲之父子和张旭、怀素诸人外,很少有自辟蹊径,突破前规的,唐宋以来的草 书,尽管名家辈出,他们师法传统, “非王即张”。至於章草的书写,皆法皇象 《急就篇》,未闻有独创新意之说,却有画虎类犬之讥。故我们对於草书的评 价,以应著重观察作者运腕、使笔以及气势如何而定高下。所谓“草即纵心奔 放,复腕转蹙,悬管聚锋……起伏连卷,收揽吐纳”,“或体雄而不可抑,或势 逸而不可止,纵於狂逸,不违得寸进尺意。 ”此处所说的“纵心奔放”和“纵於 狂逸,不违得寸进尺意”,对草书来说,极为重要,是我们据以评论它的准则。 也正由於草书与楷书在书写上不尽相同,“真以点画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 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所以草书的书写较难,求工尤难,其症结所在,正在 於“使转”这一点上面。
        此卷草书《干字文》,其所以可贵,在於作者掌握了狂草的基本法则,“使 转”不违笔意,基本上达到了“纵心奔放”,所谓“『意先笔後,潇洒流落”的艺 术效果。有人以为这卷草书写得如此精妙,怀疑它不是赵佶自运之作,有可能是 临写怀素之本。他们的根据认为此种草法出自怀素和尚,兼之宣和内府藏有怀素 《千字文》有四轴之多,完全有条件从事临摹,我们以为这种怀疑不是毫无根据 的,但不一定完全符合实际情形。可以肯定,赵佶草书出於怀素,不仅平时临摹 过怀素的草书《千字文》,而且还临过其它有关的草书帖。从时代风格上讲,两 宋的草书,大都师法张旭、怀素,不但名家黄庭坚、赵佶是如此,就是南宋的大 诗人陆游诸人,亦莫不如是。凡属临写之本,不管其技巧如何精到和高超,一经 深入观察,会多少流露出矜持、板滞的运笔痕迹。再说草书难摹,尤其是狂草更 是如此。此卷草书行笔飞动,全长数丈,一气呵成,几无败笔可寻。值得提出留意的地方,卷中草书的字裏行间,夹了少数几个行书字,如“伊尹”、“圆”、
“用”诸字书法。已露出薛稷的影响,与怀素的面貌迥然有别,倒是赵佶本人原 有的特色。明末孙承泽在所撰《庚子消夏录》中,著录此卷时,指出“徽宗千 文,书法怀素”,这裏用的“书法”两字,意义相当明显,是师法而非临摹,不 好理解为“临摹”之意。这一点,想必不会引起读者对它有甚麽误会的。
                                                                                         三
        这卷笔翰飞舞的《千字文》,是写在全长达三丈以上的整幅描金云龙笺上 的。一幅长达三丈余的手工麻纸,今天看来,似乎不算是多麽新奇。可是,在八 百年前的北宋时期,已经制造出这样长尺度的精美用纸,不能不使我们为之惊 讶。从纸的质量考察,主要原料以麻的成分为主,表面光滑而无帘纹,吸墨的效 果很好。造纸技术创始於我国西汉,即两千多年前。文献记载说是东汉蔡伦造纸 不足为据。我国考古学界在陕西省西安近郊灞桥折柳送别的地方,发掘出西汉时 期使用过的纸张,说明我国造纸技术历史悠久,并且随著时间的推移,在使用材 料的精挑细选,根据使用性质的各种加工,都在不断地改进中。北宋的造纸术已 相当发达,而此卷用纸,固然属於特制一类,据专家推算,可能在江边把船舶排 列成行,然後浇上纸浆使之均匀,自然乾燥而成。由於历代收藏家对它倍加珍 惜,得以纸墨保持完整如新,给我们提供北宋造纸技术空前发达的宝贵资料。元末明初的曹仲明在他所著《格古要论》裏,有以下一段记载:“予尝见宋徽庙御书千文,其首尾长五丈有奇,信乎匹纸三丈也”。《格古要论》中所说“五丈有奇”,当是“五”为“三”之误,即指此卷而言。由此可知,就元明之际的人看 来,对这幅整张长三丈余的宋纸不能不感到惊奇。还值得我们珍视的,在这长达三丈有余的描金云龙笺上,那种精工的图案,不是用的雕板印刷而是以能工巧匠 就纸面一笔一笔地描绘出来的。据实物原卷观察,描金图案的能工巧匠,就是宫中不知名画师用尖毫画笔蘸金粉描绘而成。从整体画面的完整看,不可能分段拼 接,而是由一人自始至终一气呵成,如此高头长卷,如此繁缛的云龙图案,所花 的精力之巨大,可想而知!云龙图案的组织形式是这样的:每组由四条龙和二十 四层云纹组成,每组前後连绵不断,显得特别紧凑,表现出整体划一的效果。尽 管图案精工有余,但毫无板滞之弊,这是北宋图案装饰承唐代之余绪,从而有所 发挥的一个特点,在同一时期的《营造法式》和《博古图》的—一些器物中,却是 难於看到的,值得我们加以珍视!因此说,不仅赵氏狂草千文具有极其珍贵的艺术价值,同时有关的各项工艺,也几乎是空前绝後的希世杰作!
                    一九六二年三月初稿一九九六年重修於盛京之沐雨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