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首付0利息购车2015年:曾国藩的升迁之路(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18:08:42

  王双江口里一边说着“小人随叫随到”,一边慢慢退出门去,轿子也没坐,就那么大步流星地走回去了。

  第二天,大同赈灾局的委员赵二,号称大善人的也乘着蓝呢大轿招招摇摇地赶了过来。

  赵二下轿后,先由随从前后用一个掸子掸了掸灰,又自家正了正四品顶子,这才一步三

  摇地走了进来。

  对劝捐的善人,曾国藩一律是下堂迎接,对赵二也不例外。

  赵二见二品侍郎下堂迎接,自己霎时得意洋洋起来;曾国藩喊看座,他竟让也没让,便坐上整个屁股,仿佛功臣一般。

  李保接过他递过来的一个劝捐簿子放到曾国藩面前,曾国藩随手翻了翻道:“听传闻,赵观察的劝捐簿子最多,怎么就一个簿子啊?”

  赵二欠了欠屁股道:“回大人话,职道的另两个簿子明日才能送过来。——因为还有两笔大款子没有交上来。”

  “哦——”曾国藩沉吟了一下,又问,“赵观察,你开捐以来一共收到了多少两银子啊?给山东、河南汇过去多少啊?”

  “这个——”赵二的眼睛转了转,“总有一百多万两吧!——职道的铺子都歇了,就为了劝捐。多劝一两银子,就能多救一条人命啊!”

  “难得赵观察如此心肠!”曾国藩随口夸奖一句,“不过哪,本部堂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观察。这劝捐只是解一时之困,不能长久为之,观察把铺子都歇了来搞劝捐,观察平常吃什么呀?——就算轿夫吧,总不能饿着肚皮抬着观察乱跑吧?

  ”

  赵二脸一红,张了半天嘴,才道:“职道无非是想多劝一些银子过来。——不过呢,听大人这一讲,职道总算明白过来,回去后再把铺子开起来就是了。”

  曾国藩重新拿过赵二的劝捐簿子,一边翻一边道:“赵委员哪,这上面怎么有的画了押,有的又没有画押呀?可不能硬逼着人家拿钱哪!”

  赵二不慌不忙道:“凡是没有画押的人都是本人不想画押,但都是自愿的。——职道没有硬求一个。”

  “好!”曾国藩合上簿子,往身边站立的李保手里一塞道,“李保呀,你带十名亲兵保护徐观察速赴大同,着知府衙门派员配合,按着簿子上的记录一个一个核实,不得有误!”

  李保道一声“”,大步走出去。

  曾国藩又叫过刘横道:“拿上太原赈灾局的簿子,也带上十名亲兵跟着郑观察,速赴太原首县,着首县衙门派员配合,按着簿子上的记录,一个一个地核实,不得有误!”

  刘横也走出去。

  赵二这时站起身道:“大人如果没什么事,职道先行告退了。”

  曾国藩手一扬道:“且慢!——本部堂还没有和你拉够家常。来人哪,看茶。”

  不多一会儿,赵二的面前便多了一杯盖碗茶。

  赵二只得重新坐下去。

  曾国藩望定赵二,徐徐问道:“本部堂听你的语言,不像本地人,倒像广西一带的人。赵观察是何时来大同的呀?”

  赵二欠欠身道:“禀大人,职道三代住在广西柳州府,到职道父亲一辈,才全家逃荒逃到大同的。职道的父亲来到大同便经营杂货,到职道手里,正好两代,倒也有些规模。”

  曾国藩道:“赵观察,你连日劝捐辛苦,今晚就在官厅陪本部堂住一夜吧。”

  赵二躬身笑道:“大人神威,职道不敢叨扰!——职道还是就此告辞吧。”

  曾国藩笑道:“来人哪!”

  一名守门的戈什哈闪进来,曾国藩手指着赵二说道:“给赵观察收拾出一张床铺来。你现在陪赵观察去饭厅用饭。饭后,你就陪赵观察歇吧。”说毕,丢个眼色给戈什哈。

  戈什哈会意,知道曾国藩让他监管这赵二,就冲赵二笑嘻嘻地一拱手道:“奴才这就陪大人去饭厅。——赵大人,请吧。”

  赵二无奈地站起身道:“职道谢过曾大人盛情!——职道先行告退。”

  说毕,便同着戈什哈退出官厅。

  第二天午时,署抚常大淳让一名戈什哈来请曾国藩到巡抚衙门讲话,说有要事相告。

  曾国藩只得带了两名戈什哈,也没用仪仗,步行到巡抚衙门的签押房。

  一进签押房,曾国藩见大同府署任张同林正坐在下首和常大淳拉家常。

  三个人见过礼,曾国藩道:“不知常大人匆匆把本部堂呼唤过来有何指教?”

  常大淳笑了笑,没有言语。

  张同林一拱手道:“下官昨儿得到一个消息,所以匆忙赶来见二位大人,怕晚了误事。”

  曾国藩一愣,问:“可是关于那赵二的?”

  张同林道:“正是!——大人昨儿派下的核捐委员徐观察到了大同,下官便按大人的意思把劝捐簿上有名姓的都着专人传了来问访,又派人把赈灾局里的替大善人办公事的两个人也叫到衙门里,哪知被传唤的人没来到,倒是来了一个洋人。

  下官的属下有认识的,说是夷邦的一个来大同传教的神父,在大同府已住了半年,到处拉人信什么上帝。大同府素无洋人往来,下官又不懂洋腔,便找个借口躲进签押房,让一个能干的属员去对付他。哪知那洋人竟然不讲洋话,偏说出一口似是而非的山西话,口口声声要找下官问话。下官的属员知道下官一贯讨厌洋人,就推托说下官到外地办差去了。哪料那洋人非但没理会,竟然抡起巴掌打了起来,还骂衙门里的人是猪猡。下官看洋人越闹越凶,根本没有走的意思,就只好走出来,当面和那洋人讲话。那洋人这才住了手,但却口口声声让下官交出赵二来,说赵二是他的人,信上帝不信皇帝。下官费了好大一顿口舌,才算把他糊弄走。洋人从前门出了知府衙门,下官便从后门来省城见二位大人。”

  常大淳没等张同林讲完便急忙道:“涤生啊,这赵二的案子是不能再查了!有个洋人在里面,还是个高品级的神父,洋神父可是大于咱大清的督、抚啊!——查来查去,别再把咱头上的乌纱给查没了。——先放了赵二,大同赈灾局咱们另委别人来办吧。”

  “先慢着,”曾国藩沉吟一下,问张同林,“赵二入教,是什么时间的事?”

  张同林两手一摊道:“下官从不与赈灾局的人来往,何况赵二的品级比下官都大。他何时结识洋人,下官怎么能知道呢?”

  “张太守,”曾国藩忽然脸一沉,正色道,“本部堂说句你不愿听的话,地方父母不同于养老归籍的闲散大员,对辖区内的民情、吏情、水情、田情,都应该了若指掌;虽不能事事亲为,但也要知道轻重缓急。赈灾局就挨着你的知府衙门,问赈灾局的情况,你一问三不知,问赵二的情况,你除了艳羡,仍是空白,这怎么能行!”

  常大淳万没想到当着他的面,曾国藩就能变起脸色来训斥张同林,全然不顾忌同乡的情面。——脸上霎时露出不快,想劝阻几句,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茬。——那脸就开始青一阵、紫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张同林已是吓得浑身乱抖,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失察,下官失察!”

  曾国藩转过头,对尴尬万分的常大淳道:“中丞大人——”

  常大淳不容曾国藩讲完话,拦腰便把话头一截,气急败坏道:“右堂大人,快不要抬举下官,下官只是署任!”

  曾国藩正色道:“署任也是巡抚!——你是想让本部堂参你一个不敢任事、一味推诿吗?——还是想落个革职的处分?”

  曾国藩一认真,常大淳气焰霎时矮了一截,但出气却是越来越重了。

  他思虑了许久,才道:“曾右堂,不是愚兄和你赌气,愚兄做了几省的官员,受了二十几年满人的欺辱,早就够了!如今还要受咱自己人的气。——同林出身翰林,举世闻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因为和满人处不来,到现时还只是个五品顶戴。——涤生啊,你扪心自问,我等汉官不容易呀!”说着,气得落下泪来。

  曾国藩见常大淳激动起来,只好站起身道:“本部堂适才多有得罪,还望中丞大人见谅。——张太守你也起来吧!——二位误解本官了!本部堂居京十几年,岂不知我汉官的苦衷!——可是,我等既食国家的俸禄,就要为国家办事呀!何况,大清国又不独是满人的,汉人也有份儿啊!”

  张同林这时垂手答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说归说,气归气,可恨可恼的赵二入教,还真棘手。——常中丞啊,这赵二仗着洋人的势力吞我捐银,不办如何对得起河南、山东的父老啊!也无颜对上啊!可是真办吧,又容易惹上夷案。洋人均是些无父无君的兽类,他是真敢闯进京里找皇上啊!”说毕,沉思起来。

  常大淳道:“洋人船坚炮利,在我大清地面跋扈已非一日,我大清的马步三军已是被打怕了!听人说,我大清的有些守备,一听到洋船的呜呜声,便会吓到哗哗地把皮裤尿个透湿。——八旗是真正的不行了!涤生啊,快把那赵二放脱吧。像你、我这样的汉员,有多大的能耐,敢惹洋人生气啊!——同林,你说呢?”

  张同林两手垂着一声也不敢出。

  曾国藩沉吟了好半天,才道:“常中丞,张太守,赵二这件事依本部堂的意思,咱们还是等大同核捐的人回来,依实情定夺。——咳,天灾人祸,国弱兵疲。处分一个赈灾局的委员,还要看洋人的脸子行事,长此以往——,咳!”又转脸对张同林道:“张太守,你先回大同。洋人再去找你闹,你就告诉他,因大同赈灾局贡献非常,赵二已由吏部叙优。——和他先打马虎眼,查清赵二的底子后,再作定夺。——想那神父的职分是来山西传教,一个小小的赵二岂能放在心上!糊弄住他,百事可做!”

  常大淳不无忧虑地道:“涤生啊,你表面看洋人长得半生不熟,可心眼儿一点也不比咱大清的人少啊!要不咋说要香港就要走了呢!”

  “全是琦善误国!”一提起香港,曾国藩就气不打一处来,“两家交兵,胜负是常情,如何能一负就谈打色变呢。——大清国的根本是土地啊!土地怎能说给就给呢?”说毕,站起身对常大淳拱一拱手:“本部堂暂回官厅,等大同的人回来,再来请教。”

  常大淳只是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口气,礼节性地拱拱手,没言语。

  曾国藩大步走出签押房。

  望着曾国藩的背影,常大淳忽然自言自语:“这个侍郎官哪,没办过夷案,他哪知道洋人的厉害哟!——新巡抚怎么还不到任呢?”

  曾国藩回到官厅不大一会儿,李保便同着去大同核捐的徐观察风尘仆仆走进来。

  李保和徐观察先到小官厅见过曾国藩。

  曾国藩正一个人慢慢地品茶,一见李保和徐观察进来,忙放下茶杯。

  李保和徐观察先向曾国藩请了安,徐观察这才道:“职道奉大人令,到大同核捐,已将捐过钱的商人带了来,还有几名是到赵大人那里花了银子捐了官的,职道也一并带了来。这些人都在大厅候着。”

  曾国藩急忙推开茶杯,和徐观察、李保来到大官厅当中坐定。

  徐观察捧上几大本卷宗放在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打开一本卷宗,见一个捐款人的后面被用红笔打了个叉,便问徐观察:“这个是咋回事?”

  徐观察答:“外面还有几个,都是拿了银子买官的商人。职道怕记不住,特意做的记号,职道把这些人都带来了。”

  曾国藩就让李保传那几个买了官的人上来问话。

  李保转眼便领进十几个胖瘦不一、高矮不等的男人,一进大堂便全体跪到,有口称“下官见过曾大人”的,有称“卑职”的,乱哄哄的全不成体统。

  曾国藩笑着说道:“都起来吧!——本部堂这次出京是奉了谕旨,各位的品级都是多少啊?官凭都带来没有啊?”

  十几个人就爬起来一起摸袖口,全把官凭举起道:“请大人验看。”

  说毕,便一个挨着一个地把官凭放到曾国藩的案头。

  曾国藩拿过一个官凭只看一眼便断定是假官凭。

  首先是刻板模糊,二则用纸异于吏部。——翻开一看内文,更让曾国藩哭笑不得:大清发给官员的官凭上面的“吏部”二字用印相当清晰,而这本上的印记竟把“吏部”二字给刻成了“史部”。

  曾国藩扫了扫上面的名字,忽然问一句:“赵德群!”

  一个胖子跨前一步响亮地道:“下官在!”

  曾国藩举起官凭问道:“赵德群,你从哪里买的官凭啊?”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是从本家赵大人的赈灾局买的。”

  曾国藩又问:“你买的是五品候补知州,——可曾来省候补?”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本家赵大人说,下官的候补知州是不用来省候补的,照样可以在家里做生意。——所以官凭到手,虽然已过两个月,但下官还不曾到省。”

  曾国藩忽然话锋一转,问:“赵德群,本部堂有一事不明,需要你如实回答。——你说赵二是你的本家,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交情如何?”

  赵德群答:“赵大人是下官的一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是真正的本家,打小儿起就认识!”

  曾国藩沉思一下问:“你既是生意人,如何想起了做官?”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下官也只是觉着当官风光,何况也只二百两银子。”

  曾国藩抬头问其他几个人:“你们几个是怎么买的官儿呀?”

  几个一起理直气壮地答:“是通过赵德群买来的官。”

  曾国藩又问赵德群:“赵德群,你既是赵二的本家,赵二入教你知道吗?”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下官知道。是本家兄弟花了十万两银子才入的教,见神父那天是下官陪着去的。神父是个荷兰人,在台湾传过教,叫什么阿古利。——下官以前去香港贩过茶叶,见过荷兰人,也见过英吉利人。赵本家的十万两银子,还是经下官的手给的神父呢!”

  曾国藩被赵德群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愣了许久才问:“洋人就是夷人,怎么又出了什么荷兰人、英吉利人,这是怎么事?赵德群,你要据实回答。”

  赵德群越发得意,更加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回大人话,洋人分很多种:美利坚人、荷兰人、英吉利人、意大利人。——拿去我香港的是英吉利人,荷兰人比较友善。”

  曾国藩自此才知道,洋人也不仅仅就是英夷一种,洋人也分好多种。也许荷兰人比英吉利人好对付呢。

  他对李保道:“让赈灾局赵二进来。”

  李保应一声走出去,不一会儿,赵二便招招摇摇地走了进来。

  和曾国藩见过礼,见案头放了十几本官凭,他先就微微一怔。

  曾国藩看在眼里,只装不见。

  停了停,曾国藩忽然问一句:“赵观察,这些人都拿银子从你手里买了官凭,可是真的?”

  赵二干咳了一声道:“禀大人,下官所发的官凭,都是阿古利神父卖给下官的。

  ——下官为了多劝些捐,多救些人,只要向善,是一定要做的。”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阿古利神父专事传教。他既不是我大清的官员,也不是我吏部的掌印,他如何会有官凭卖给你呢?”

  赵二也像模像样地冷笑道:“大人如何恁胡涂了——阿古利可是洋人啊!洋人在我大清国,说一就是一,还有敢说二的吗?”这分明是拿洋人来吓曾国藩了,意思再分明不过,我赵二可是认识洋人的哪!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便起身离座来到外厢,对刘横道:“你速到巡抚衙门把常中丞请来。”

  刘横快步走出去。

  曾国藩重新走回大厅坐定,便吩咐李保道:“把赵德群等人领到小官厅录口供。

  本部堂要单独和赵观察聊聊。”

  李保带上文案领着赵德群等十几人走出去,大堂之下只剩了赵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曾国藩静静地说道:“赵观察,本部堂听说那神父是荷兰人。——荷兰人也传教吗?”

  赵二眨了眨眼睛,停了停才道:“回大人话,阿古利神父是洋人,是标准的黄头发蓝眼球的洋人。——至于是英吉利还是荷兰嘛,就像大清的山东山西那样,我等是断断惹不起的。——大人位在礼部,没有办过夷案,是不知道洋人的厉害,阿古利见了大清皇上都不用跪呢!对王、大臣们更是正眼都不瞧一下!能耐比公、侯还大呢!”

  曾国藩一言不发,心里骂道:“结识个把洋人,就把人狂成这样,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样的民族败类不杀,哪还有穷苦百姓的活路!”

  既动了杀机,曾国藩就开始思虑如何下手——既能让洋人不找麻烦,又能让他把吞的赈银吐出来,还能把人杀掉。三方面都要照顾到,一丁点漏洞不能出。杀赵二的理由是再充分不过了,不管假官凭的根源在哪里,总归是从他的手里放出来的。仅凭私卖假官凭这一条,十个赵二都不够杀。——问题的关键是,万万不能让朝廷知道赵二入教一事,否则就要生出许多枝节。只要这方面瞒得好,其他事都好办。

  见曾国藩不讲话,谈兴正浓的赵二只好闭上嘴。但有一点他坚信,凭曾国藩的那点能耐,断断不敢与洋人作对!林则徐的例子就再鲜活不过。大清与其说是满人的天下,不如说是洋人的天下更恰当。

  两个人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足足过了两刻光景,才被走进来的刘横打破。

  刘横把嘴附到曾国藩的耳边悄悄道:“常中丞病了,不见客。”

  曾国藩一愣,小声反问:“你见着中丞了吗?”

  刘横悄悄道:“没有见着,师爷挡了驾。”

  曾国藩暗骂一声:“这个老狐狸!看乌纱比天还大!”口里却大声说道:“刘横啊,你带赵大人去歇息吧。让李保进来,本部堂有话说。”随后兀自低头沉思起来。

  李保进来后,连叫了两声“大人”,曾国藩才蓦地惊醒。

  看大堂之上,赵二和刘横都已不在,外厢的吵闹声好像也弱了许多。

  “大人,赵德群等一十二人,卑职已将口供录下,只等示下:是押进大牢还是放回去?”李保不待曾国藩吩咐,当先汇报情况。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我等来山西是核捐,凡事都要抚院支持配合才能成。——赵德群等人是人证,按理应该寄押才对。——现在看来,只能行文大同知府衙门着人领回看管了。本部堂修书一封给知府衙门,你把一干证人全部带回大同,由知府衙门代为看管吧。”

  说毕,便让李保侍候上文房四宝,刷刷点点很快便写成一封快信。

  曾国藩把信封好,交给李保道:“详情尽在信里,你要按张太守吩咐的行事。切记保密。本部堂等你回来。”

  曾国藩在信里给张同林写了些什么呢?

  曾国藩让张同林见信后,立即派人配合李保查抄赵二的所有财产,逐一登记造册,以快、密为要,尽量不让教堂闻得一丝风声,更不能被神父知道。曾国藩在信里最后强调,出现丝毫差迟,惟知府衙门是问。

  常署抚托病不配合曾国藩办案,怕为了一个洋人毁了自己的前程,曾国藩只能依靠张同林来办案。大概常大淳自己也知道,身为署抚,加之有些圣恩,无论怎么做,曾国藩都莫奈他何。就算曾国藩上折参他一本,恐怕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何况,常大淳原本就是要升任浙抚的人,因为一个洋人而断送自己的前程,好像也真有些不划算。常大淳只能托病。

  张同林就不同了,一则赵二是大同人,张同林对其有管辖权;一则赈灾局就毗邻知府衙门,张同林对其有监督权。如果他敢像常署抚那样,曾国藩就可以参他个失察罪。张同林只有配合核捐大臣把事情搞清楚一条路好走,再无选择。让他怎么做,都不过分。

  但如果张同林也要采取常署抚的态度怎么办呢?总不能事情没有搞清楚就参他个不配合皇差的罪名吧?

  李保等人走后,曾国藩就在大厅之上,让人泡了一壶茶,独自一个边饮边发呆。

  翻来覆去地想,越想头越大。

  他居京十几年,办了大大小小几十件案子,哪件案子他都想查办得明明白白,有头有尾,上对得起朝廷,下对得起黎民;可哪次案子他都办得不漂亮!不是劳而无功,就是头破血流;要么君不满,要么民有怨。可再往深里想想,又仿佛他经手的案子件件办得漂亮,个个都有有落,否则,他的顶子怎么那么快就由蓝变红了呢!——就这一点,你能说他居京十几年无所作为吗?可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呢?

  审琦善,算是最辉煌的一案,终于把一个世袭的侯爷弄到了黑龙江。——可琦善迟早要复出,他又比谁都清楚。琦善是满人哪,满人获罪,非危及皇室,有几个不复出的!

  保定李纯刚一案呢?——一想到这个案子,连曾国藩自己都笑了。因为李纯刚一案,起决定作用的是肃顺、皇四子奕,自己只是个听凭调遣的小角色而已,哪能算是自己办的案呢!

  翻建文庙能算一案吗?——充其量,不过是替国家实心实意地办了一次差而已!

  参革湘乡县正印张也算是一次有头有尾的案子了吧,可却为此搭进一条刘向东的命!想想,总让人有些得不偿失的感觉。

  一想到刘向东,曾国藩就心情沉重,神色黯然,两眼盈泪。

  忽然,曾国藩的眼前一亮,他想起了经他手办理的顺天府的县学案。这个案子尽管办起来碍障重重,但他毕竟顶着压力办下去了,而且是自大清入关由汉人插手满事的第一案!

  无论孰得孰失,总算奠定了他清臣的地位,使满人也不敢小看他。

  参革大员贾存道就更加顺理成章了,不仅扭转了大清官场的邪气歪风,更进一步得到了朝廷的认可。

  一幕一幕地回忆起来,他愈发地感到,在大清国,想堂堂正正地为老百姓办一件事情,真是太难了!——先要看轻乌纱,还要豁出去项上人头!又不能存了发财的念头,否则,不是被革职拿问,就是落千古骂名!

  应该承认,从大清入关,纵观咸丰帝以上的所有皇帝,道光帝还是相当不错的一位。他虽不如康熙帝办事干练,但却比乾隆帝务实。他的节俭、他的勤奋、他的任人惟贤,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满、汉之间的矛盾。但他过分重用穆彰阿,却使结党营私之风骤起;朝纲败坏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大人——”

  他正想得入神,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曾国藩猛地惊醒,却发现一名戈什哈站在身边。

  “大人,”戈什哈小声问,“小的问一声,大人是在大堂用饭,还是到饭厅用饭?”

  “嗯!”曾国藩点点头,不由自言自语,“这一天过得真快!”

  他站起身,一个人走下大堂。步出辕门,却见天已是完全黑下来了,便对跟在后边的戈什哈道:“把饭给我提到小官厅吧。——再熬碗白菜汤吧。”

  戈什哈答应一声,转身走回去。

  曾国藩背起身,一边在辕门边散步,一边抬起头观看天上的月亮,口里一边吟诵:“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吟着吟着,一种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他不由想起了长沙岳麓书院,想起了荷叶塘,想起了堂上老人,想起了弟、妹、妻、子、侄。

  饭后,曾国藩补上了几天的日记,又给弟弟们写了封信,这才安歇。

  第二天午时,李保和一名捕头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那捕头和李保进了小官厅之后,当先向曾国藩行大礼问安,口称:“大同知府衙门通判王云武叩见曾大人。”

  李保这时对曾国藩道:“按大人吩咐,张太守及王通判拨了十几名捕快,二十几名亲兵,悄悄查抄了赵二的府邸及三家店铺,赵府家小五十余口已尽被下在知府大牢里。”

  说毕,从袖里摸出几张抄封公文递给曾国藩,道:“这是抄没清单。抄出现银共计一百二十万两,还有布匹等物品甚多,另外又抄出了空白吏部官凭一百三十张,还抄出了几枚印信。”

  李保说完话闪在一边,王通判走前一步,把一小包东西递给曾国藩。

  曾国藩把那包东西打开,见是三枚木制的印信。

  他好奇地拿出其中一枚,看了许久也看不真切,只好拿了印泥过来,把三枚印信逐一印在纸上,却原来是——大清吏部印,大清皇帝玉玺,大清山西巡抚衙门关防。

  曾国藩大惊失色——这赵二真是胆大包天,连朝廷官印都敢伪造!

  他连夜升堂,一定要把案子弄个水落石出。

  赵二一进大厅,见曾国藩冷冷地高坐在堂上,左边站着李保,右边站着的却是大同府通判王云武,都虎着脸,像要吃人的样子。

  赵二欲行大礼,曾国藩却大喝一声:“来人,摘去赵二的顶戴!”

  李保一声不响走下堂来,一把把赵二的官帽摘下来,喝一声“跪下”,一脚便把直发愣的赵二踢倒在地上。

  曾国藩冷冷地发问:“赵二,你可知罪?”

  赵二挣着脖子回答:“下官不知大人为何这般问?——下官苦心劝捐,替朝廷分忧,怎么的,无功反倒有过?——请大人把话说明白。”

  几句话,把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他极力控制住情绪,对李保道:“让他看看。

  ”

  李保就拿过印信和空白官凭举到赵二的面前一晃道:“你干的好事!——可看清楚?”

  赵二一见印信与官凭,身子猛地一抖,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他平稳地答道:“回大人话,这几个印信与官凭,是下官从洋人的手里买的,与下官并无干系。——就是进了京师,下官也敢与洋人对质。”

  曾国藩知道赵二是拿洋人来恐吓,就笑一笑道:“赵二,你还想进京师吗?——你到了此时还用洋人给自己壮胆?——刘横!”

  刘横应声而入,曾国藩道:“传本部堂的话,让山西按察使衙门速送几件刑具过来,不得有误。”

  刘横极其响亮地应一声“”,转身走出去。

  曾国藩转过头对赵二道:“赵二,那洋人已被本部堂收进监里。——本部堂先审你,再审那洋人,然后嘛,本部堂再成全于你,把你两人的尸骨抛在山野一同喂狗喂鹰,本部堂保证让你来世变做一个洋人!赵二,你听清了吗?”

  赵二跪在地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恐惧,但他仍挺直脖子道:“曾大人,您老人家的手段下官也有耳闻。下官死不足惜,只可惜了大人的美好前程!——曾大人,下官有个请求,想见一见阿古利神父。只要见了阿古利神父,下官死也甘心。”

  曾国藩嘿嘿冷笑一声,不屑地说道:“想见阿古利,你只有等来世了。——来人啊,给本部堂沏壶好茶,等刑具到后,本部堂要慢慢地消磨时间。”

  不大一会儿,一名戈什哈捧着茶壶进来。

  曾国藩指着戈什哈道:“本部堂是不喝头遍茶的。——李保啊,叫两个人过来,把头遍茶替本部堂顺赵二的脖子浇进去。”

  李保冲门外喊一声“来人”,三个五大三粗的戈什哈走进来。

  李保一指赵二道:“把人犯摁实,曾大人让把头遍茶给人犯洗洗身子骨。”

  两个人就极熟练地一人过来踩住赵二的一条腿,又把胳膊往上一架,端茶壶的戈什哈就把壶盖打开,把一壶滚烫的茶水全部浇进赵二的后背。

  赵二大叫一声,烫得浑身发抖,把个头摇成中风样。

  曾国藩恨洋人,更恨崇洋的大清人。

  曾国藩笑道:“赵二,你现在想变成洋人,可惜你披得是一张大清国的人皮!本部堂今日成全你,把你这层大清国的人皮烫掉,可好?”

  赵二咬牙切齿道:“曾国藩,你疯了!你如此折磨一个教民,你就不怕洋人杀进京师找你算账?到时候不仅你乌纱不保,连人头也不保!——你现在放本官还来得及。”

  曾国藩笑道:“赵二,大同知府衙门从你家中共抄出银两一百二十万两,还有好多东西。这些钱,有你私吞的赈银,也有你的私财。一百二十万两的银子,能让河南、山东两省一百二十万百姓吃一个月的饱饭哪!——本部堂头上乌纱值几何,人头又值几何,两样加起来也不能让一百二十万人一个月不饿肚子啊!——本部堂从不做吃亏的事。这件事本部堂反复推算,值,值啊!”

  赵二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派头说道:“曾国藩,下官也是曾中丞明保的堂堂四品官员!你一无王命,二无特旨,就敢对本官用刑。本官奈何不得你,皇上必放你不过!”

  曾国藩正要讲话,亲兵来报,按察使衙门的五种刑具送到。

  曾国藩马上说一句:“五种刑具全部摆在大堂,本部堂今天要让赵二慢慢地品尝滋味。”

  刘横便让人把五种刑具一一摆放到大堂之上。

  曾国藩干咳一声,忽然说一句:“来人,把赵二的官服脱下,先让他尝尝木巴掌的滋味。”

  所谓木巴掌,便是一块木板上钉了密密麻麻的几排小铁钉,形状似巴掌。用刑时,只需往人犯的后背或大腿上一拍,拍过的地方就要血糊糊一片。这种刑具一般针对女犯而用,是一种软刑具,伤肉不伤骨。

  有两名戈什哈走上来,不由分说便将赵二整个地放倒。

  赵二挣扎着叫道:“曾右堂,你究竟要把赵某怎的?——本官可是曾望颜中丞密折保举的,曾中丞的圣恩你应该知道!”

  曾国藩笑道:“本部堂想干的事,在山西恐怕无人敢阻止;讲不讲实情在你,让不让你活命在我。——赵二,你还在鼓里做着洋人救你的美梦!你所做的一切与那阿古利神父贴不上一点关系。本部堂不掌握实情,如何敢对你下手!来呀,用刑!”

  一名戈什哈就抡起木巴掌,结结实实地拍在赵二那仅着短衣的后背上,把赵二拍得哇地一声大叫。戈什哈使了使劲才把木巴掌拿下来。

  “来呀,”曾国藩叫道,“用盐水为赵大人洗洗后背。”

  另一名戈什哈答应一声走出去。

  赵二这时抬起头道:“曾右堂,你真的想把本官弄死不成?”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赵二,你知道本部堂平生最恨哪种人吗?本部堂平生最恨的就是那种忘宗忘祖的人!赵二,你这假教民!你的所谓的教民是你花十万两银子买下的,官凭、印信更是你一手所为!可你却一味抵赖,认为自己和洋人搭上关系,大清就无人敢碰你——”

  刚巧戈什哈端着盆盐水进来。

  曾国藩望了望,接着说道:“本部堂望你继续耍赖,本部堂好看着你洗后背!——来呀,与赵大人慢慢地洗后背。”

  赵二急忙粗着脖子大叫:“且慢!——落到你手里,俺权且承认吧!”

  说完,低下头去,作权且服输状。

  曾国藩望一眼文案夫子,对赵二道:“从实讲来,有一丝不实,本部堂顷刻要你狗命!”

  赵二于是慢慢地讲起来。

  说起来,赵二尽管两代在大同经商,但并没有挣上多少钱,仅是糊口而已。

  朝廷要在山西开办劝捐局,他便动开了脑筋。以往都是官府央求商人劝捐、行善,这次他为了能争到这差事,竟然花了一万银子送给曾望颜,得了个赈灾委员的头衔和一纸盖有巡抚关防的公文。劝捐伊始,他确实挺卖力气,很快便将募捐到的四十万两白银交到巡抚衙门,被曾望颜保举了个四品衔。但随着进款越来越多,他便不肯再安分下去,劝募来的银子,也不想老老实实地上交。私吞又怕官府追查,便私造了本假账——那账上进银和开销正好持平。偏偏这时山西官场是最混乱不过的——谁都想不起派委员去查一查赈灾局又劝进了几多银子。曾望颜忙着进京面圣,新署抚常大淳是好好先生,造好的假账竟然没有派上用场。无人查无人问,促使他敛财的野心越来越大,后来干脆私刻了印信卖起了官凭,铺子也被他歇掉不开。但他终于还是做贼心虚,怕官府真正追究起来,弄成竹篮打水一场空。官府他是靠不住,京里的大学士们他又一个都不认识。想来想去,只有靠洋人,才能保他无忧。但洋人也是认识银子的,银子少了怕还不起作用。他于是主动找到阿古利神父,提出要入教,并为教堂捐了十万两银子,作为见面礼,这才成了在教的人。赵二深知官府最怕洋人,只要和洋人结识上,比皇上的特旨还顶用。入教后,他不仅胆子越来越大,排场也越来越阔。每日都要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去馆子吃大菜、嫖女人,大把的银子往外扔,一丁点不心疼。大同知府张同林,既穷又酸,他是正眼也不瞧一下的,几个月光景,他成了大同的一等一的人物。

  赵二最后说,劝捐的人没有几个不发财的。倒霉的人就只有他一个。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袖上赵二的供词,乘上绿呢大轿,径去巡抚衙门拜访那常大淳。

  进了巡抚衙门,文案老夫子把曾国藩请进上房,常大淳由一名小戈什扶着出来和曾国藩见了礼。

  曾国藩落座,放眼看那常大淳,见面色红润,两眼闪烁,全无病态,心中就知这常署抚的病是装出来的。

  当下也不说破,从袖中拿出赵二的供状,说道:“常中丞病成这个样子,本部堂原是不该来扰烦的了。——可这件事情却关系到中丞大人的进退前程,本部堂如不来,又怕愧对大人。——大人看看吧。”

  曾国藩说着,很随意地把供状递过去。

  常大淳皮笑肉不笑,道:“谢曾右堂错爱。愚兄这身子骨儿,实在不堪繁剧。”

  说着话,接过供状,自顾看起来。

  曾国藩趁这空档,悄悄打量了一下常大淳这上房。

  这上房颇大,几可和衙门的大堂比阔,却被常大淳摆了个满满当当。南面是书案,上面摆放文房四宝和一本翻卷着的书。北墙一个大竹篓,里面胡乱装了几件泥牛、泥马,想是私家秘藏。挨着大竹篓就是一排大小不一的画缸子,上面东倒西歪插放了四五十幅字画,有上轴头的,还有不上轴头的,猜想也不会太珍贵。西面则是一个小火炕,上面铺着一张山西的苇席子,想是抚院用来歇息的。东面就是堆放的几个木板箱子,虽被油漆油过,却分辨不出色彩,大概是年代久远磨损所致。

  从这上房的摆设可以想象得出,常大淳的操守还是不错的。现在的封疆,还有哪个肯用旧木箱子装物的?不把马桶镀金边,就算廉洁了。

  常大淳这时已把供状看完,见曾国藩眼望着一排木箱子发愣,就急忙咳了一声,道:“涤生,让你见笑了。——这还是我做知府时请人做的,十几年了,一直舍不得丢开。——这可是上好的柏木做成的,再过上一百年,说不准真能值银子呢!涤生啊,走,咱到签押房去坐,签押房终归干净些。”

  常大淳说完,竟不用人扶,迈开步子,当先走了出去,把个赶过来的戈什哈惊得一愣一愣的。

  曾国藩跟在后边打趣地说道:“中丞大人这病好得真快!”

  常大淳脸一红,笑道:“昨儿老友从福建给我捎了一斤沱茶,味道颇好,愚兄这是赶着让老弟尝鲜呢?”

  曾国藩心中暗道:“看供状前,开水也没一口,如今看了供状,倒赶着让我喝茶了!”

  进了签押房,常大淳一面让曾国藩更衣,一面自己升了炕,一面又让戈什哈泡了壶浓浓的茶出来。

  常大淳亲自给曾国藩斟了杯茶,道:“为兄先向老弟陪罪!——想不到赵二被前任保举到四品顶戴,还敢做此胆大妄为之事!还把洋人拉出来吓唬我等,真真可气!”

  曾国藩接茶在手道:“不知中丞大人还有何见教?”

  常大淳道:“但听吩咐,愚兄遵命就是。”

  曾国藩道:“赵二一案,须你我联名向皇上拜折。赵二立斩,家眷充军,家资及所吞捐银尽数汇往山东、河南。——赈灾局须另委委员接办,尽快理清被赵二弄乱的簿子,要重新核记,不能因为一个赵二误了劝捐大事呀!”

  常大淳道:“愚兄明日就挂牌委人去大同赈灾局接篆,赵二这边,愚兄再让按察使衙门重新审过收监以待圣意,如何?”

  曾国藩长出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说着拿出已拟好的参折,道:“烦中丞大人再斟酌斟酌,此折最好今天就拜发。本部堂已具名在后,只等中丞大人具名了。”

  常大淳匆匆看过,见里面没有伤及自己的话,就提笔具了名。

  十天后,圣旨下达:赵二立斩,家眷充军黑龙江,所抄赵二家资及所吞捐银汇往山东、河南照准。太原赈灾局王双江劝捐得力,着赏五品顶戴。大同知府现署任张同林因配合查捐大臣得力,赏四品顶戴,实授大同知府。常大淳已交吏部叙优。曾国藩挨回京后由吏部叙优。

  圣旨到后的第二天,曾国藩一行便起程返京。

  常大淳带着首府、首县直送到城门外十里处方回。

  回到京师面圣后不久,咸丰帝也不知是听了谁的劝告,竟忽然诏令群臣“进言荐贤”,以达到“上富国下富民之所望”。一时间,种种奏章纷至沓进宫里,给沉闷的京师,多少注入了点儿活力。

  曾国藩也上了“应诏陈言疏”与“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二折。

  应诏陈言疏奏为应诏陈言事。

  二月初八日奉皇上谕令,九卿科道有言事之责者,于用人、行政一切事宜,皆得据实直陈,封章密奏。仰见圣德谦冲,孜孜求治。臣窃维用人、行政二者,自古皆相提并论。独至

  我朝,则凡百庶政,皆已著有成宪,既备既详,未可轻议。今日所当讲求者,惟在用人一端耳。方今人才不乏,欲作育而激扬之,端赖我皇上之妙用。大抵有转移之道,有培养之方,有考察之法,三者不可废一,请为我皇上陈之。

  所谓转移之道,何也?我朝列圣为政,大抵因时俗之过而矫之,使就于中。顺治之时,疮痍初复,民志未定,故圣祖继之以宽。康熙之末,久安而吏弛,刑措而民偷,故世宗救之以严。乾隆,嘉庆之际,人尚才华,士骛高远,故大行皇帝敛之以镇静,以变其浮夸之习。一时人才循循规矩准绳之中,无有敢才智自雄,锋芒自逞者。然有守者多,而有猷有为者,渐觉其少。大率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以臣观之,京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退缩,曰琐屑。外官之办事通病有二:曰敷衍,曰颟顸。退缩者,同官互推,不肯任怨,动辄请旨,不肯任咎是也。琐屑者,利析锱铢,不顾大体,察及秋毫,不见舆薪是也。敷衍者,装头盖面,但计目前剜肉补疮,不问明日是也。颟顸者,外面完全,而中已溃烂,章奏粉饰,而语无归宿是也。有此四者,习俗相沿,但求苟安无过,不求振作有为。将来一有艰钜,国家必有乏才之患。我大行皇帝深知此中之消息,故亟思得一有用之才以力挽颓风。去年京察人员,数月之内,擢臬司者三人,擢藩司者一人。盖亦欲破格超迁,整顿积弱之习也。无如风会所趋,势难骤变。今若遽求振作之才,又恐躁竞者因而幸进,转不足以收实效。臣愚以为欲使有用之才,不出范围之中,莫若使之从事于学术。汉臣诸葛亮曰:“才须学,学须识。”盖至论也。……

  所谓培养之方何也?……

  曰“教诲”,曰“甄别”,曰“保养”,曰“超擢”。……

  所谓考察之法何也?古者询事、考言二者并重。近来各衙门办事,小者循例,大者请旨。本无才猷之可见,则莫若于言考之。而召对陈言,天威咫尺,又不宜喋喋便佞,则莫若于奏折考之矣。国家定例,内而九卿、科道,外而督抚、藩臬,皆有言事之责。各省道员,不许专折谢恩,而许专折言事。乃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司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缄默,一时之风气,有不解其所以然者。……

  臣之愚见,愿皇上坚持圣意,借奏折为考核人才之具,永不生厌释之心。涉于雷同者,不必交议而已;过于攻讦者,不必发抄而已。此外,则但见其有益,初不见其有损。人情狃于故常,大抵多所顾忌。如主德之隆替,大臣之过失,非皇上再三诱之使言,谁肯轻冒不韪?如藩臬之奏事,道员之具折,虽有定例,久不遵行,非皇上再三迫之使言,又谁肯立异以犯督抚之怒哉!臣亦知内外大小群言并进,即浮伪之人,不能不杂出其中。然无本之言,其术可以一售,而不可以再试,朗鉴高悬,岂能终遁!方今考九卿之贤否,但凭召见之应对;考科道之贤否,但凭三年之京察;考司道之贤否,但凭督抚之考语。若使人人建言,参互质证,岂不更为核实乎?臣所谓考察之法,其略如此。三者相需为用,并行不悖。

  臣本愚陋,顷以议礼一疏,荷蒙皇上天语褒嘉,感激思所以报。但憾识见浅薄,无补万一。伏求皇上怜其愚诚,俯赐训示,幸甚,谨奏。

  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奏为敬陈圣德,仰赞高深事。

  臣闻美德所在,常有一近似者为之淆,辨之不早,则流弊不可胜防。故孔门之告六言,必严去其六弊。臣窃观皇上生安之美德约有三端。而三者之近似,亦各有其流弊,不可不预防其渐。请为我皇上陈之。

  臣每于祭祀侍仪之顷,仰瞻皇上对越肃雍,跬步必谨,而寻常莅事,亦推求精到,此敬慎之美德也,而辨之不早,其流弊为琐碎,是不可不预防。人臣事君,礼仪固贵周详,然苟非朝祭大典,难保一无疏失。自去岁以来,步趋失检,广林以小节被参。道旁叩头,福济、麟魁以小节被参。内廷接驾,明训以微仪获咎。都统暂署,惠丰以微仪获咎。在皇上仅予谴罚,初无苟责之意。特恐臣下误会风旨,或谨于小而反忽于大,且有谨其所不必谨者 。行礼有仪注,古今通用之字也。

  近来避皇上之嫌名乃改为“行礼礼节”。朔望常服,既经臣部奏定矣,而去冬忽改为貂褂,御门常服挂珠,既经臣部奏定矣,而初次忽改为补褂。以此等为尊君,皆于小者谨其所不必谨,则于国家之大计,必有疏漏而不暇深求者矣。夫所谓国家之大计,果安在哉?即如广西一事,其大者在位置人才,次在其审度地利,又其次在慎重军需。今发往广西人员不为不多,而位置之际未尽妥善。姚莹年近七十曾立勋名,宜稍加以威望,令其参赞幕府,若泛泛差遣委用,则不能收其全力。严正基办理粮台,而位卑则难资弹压,权分则易牵掣。夫知之而不用与不知同;用之而不尽,与不用同。诸将既多,亦宜分为三路,各有专责。中路专办武宣大股,西路分办泗镇南太,东路分办七府一州。至于地利之说,则钦差大臣宜驻扎横州,乃可以策应三路。粮台宜专设梧州,银米由湖南往者,暂屯桂林,以次而输于梧。由广东往者,暂屯肇庆,以次而输于梧。则四方便于支应,而寇盗不能劫掠。……

  又闻皇上万几之暇,颐情典籍;游艺之末,亦法前贤;此好古之美德也,而辨之不细,其流弊徒尚文饰,亦不可不预防。自去岁求言以来,岂无一、二嘉谟至计,究其归宿,大抵皆以“无庸议”三字了之。间有特被奖许者,手诏以褒倭仁,未几而疏之万里之外。优旨以答苏廷魁,未几而斥为乱道之流,是鲜察言之实意,徒饰纳谏之虚文。……

  臣又闻皇上娱神谈远,恭己自怡,旷然若有天下而不与焉者,此广大之美德也。

  然辨之不精,亦恐厌薄恒俗而长骄矜之气,尤不可以不防。去岁求言之诏,本以“用人”与“行政”并举。乃近来两次谕旨皆曰:“黜陟大权,朕自持之。”在皇上之意,以为中无纤毫之私,则一章一服,皆若奏天以命德,初非自执自见,岂容臣下更参末议?而不知“天视自民视,天听自民听”,国家设立科道,正民视民听之所寄也。皇上偶举一人,军机大臣以为当,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臣等九卿以为当,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必科道百僚以为当,然后为国人皆曰贤。黜陟者天子一人持之,是非者,天子与普天下人共之。宸衷无纤毫之私,可以谓之公,未可谓之明也。必国人皆曰贤,乃合天下之明以为明矣。古今人情不甚相远,大率憨直者少,缄默者多。皇上再三绣之使言,尚且顾忌濡忍,不敢轻发。苟见皇上一言拒之,谁复肯干犯天威。如禧恩之贪黩,曹履泰之污鄙,前闻物论纷纷,久之,竟寂无弹章。安知非畏雷霆之威,而莫敢先发以取罪哉!自古之重直臣,非特使彼成名而已,盖将借其药石,以折人主骄侈之萌,培其风骨,养其威棱,以备有事折冲之用,所谓“疾风知劲草”也。……

  今日皇上之所以使赛尚阿视师者,岂不知千金之弩轻于一发哉!盖亦见在廷他无可恃之人也。夫平日不储刚正之士,以培其风骨,而养其威棱;临事安所得人才而用之哉?……

  此三者辩之于早,只在几微之间。若待其弊既成而后挽之,则难为力矣。臣谬玷卿陪,幸逢圣明在上,何忍不竭愚忱,以仰裨万一。虽言之无当,然不敢激切以沽直声;亦不敢唯阿以取容悦。伏惟圣慈垂鉴。谨奏。 两个折子递进宫的第二天,曾国藩因一路风寒劳顿,

  癣疾有些发作,便上折告假,想休养几天,借此整理一下落下的日记,补齐《过隙影》。

  但咸丰帝却以“朕知道曾国藩查赈劳顿辛苦但因兵部事繁尚书保昌又病危挨顺天府乡试后再行休憩”而没有准假,这倒大出曾国藩的意料之外。——曾国藩想:该不是自己上的两个折子出什么事了吧?

  转天,钦命礼部侍郎曾国藩为是科顺天武乡试大主考的圣谕,下到各部院。曾国藩这才释然。

  是科顺天府乡试的副主考为兵部右侍郎沈北霖。

  沈北霖是浙江钱塘人,字尺生,又字郎亭,两榜出身,素有能员之称。

  曾国藩到了兵部才知道,咸丰帝原定的是科武乡试的大主考是穆彰阿,曾国藩是副主考,沈北霖只是一名搜检大臣,而且穆彰阿已经着手准备武乡试的一应事情,哪知道皇上突然变了主意,撤了穆彰阿而换上了曾国藩。

  同一天,上书房师傅、侍讲学士杜受田升署为协办大学士管工部的圣谕也下到各部、院。

  曾国藩凭经验得出结纶,皇上要向穆彰阿下手了。

  曾国藩料得不错,穆彰阿的恶运真的到了。

  事情出在曾国藩曾向咸丰帝举荐过的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姚莹。

  姚莹是大清国上上下下公认的能员,在福建平和知县任上,因政绩突出,调台湾署海防同知、噶玛兰同知。道光时,封疆大员赵慎珍、陶澍、林则徐等皆向朝廷举荐过,诏嘉奖加二品衔,予云骑尉世职。但因在对洋人的看法上与穆彰阿、耆英意见相左,遭穆、耆诬陷,终被道光帝帝革职归籍赋闲。穆、耆对洋人采取的一贯态度是洋人说什么是什么,从不敢存有半点的反驳,而姚莹则恰恰相反。

  姚莹被罢黜,是发生在道光年间的一件大事,给很多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穆、耆等惧洋派们曾经很是得意过一阵子。

  曾国藩离京赴山西核捐查赈期间,咸丰帝在宫里便召见恭亲王奕、文庆以及肃顺、杜受田等身边的几个人,决定了解一下姚莹被革职的经过。

  文庆当先讲话:“说起姚莹,确是我大清国难得的好官员。尤其在缉匪安民方面,更有一套别人学不来的本领。广西如果不是郑祖琛当巡抚而是姚莹,哪能闹出这么大的乱子!”

  咸丰帝道:“曾国藩也是这么讲的。朕今天就想弄明白,姚莹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被革职永不叙用的?——听说一同革职的还有一个达洪阿?”

  杜受田抢先跪倒道:“回皇上话,不是为臣要讲谁的坏话,姚莹和达洪阿,可全是穆中堂和耆中堂两个人闹的!老臣以为广西事紧,正需姚莹和达洪阿这样的能员。——郑祖琛是穆中堂向先皇保举的能员,一个好好的广西,快被他断送掉了!皇上,郑祖琛已被押进京师快一个月了,穆中堂不仅压着不审,还在想办法替郑祖琛开脱。穆党误我大清国呀!”

  咸丰帝想了想,问肃顺:“肃顺哪,杜师傅讲的话你认为怎么样啊?”

  肃顺跪下禀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要振朝纲,非下决心不可!——穆彰阿当道,耆英误国,琦善糊涂,一个好好的香港硬断送在这三人的手里!皇上,是时候了!”

  杜受田这时又道:“皇上,还记得先皇最厚待的王鼎吗?——不就是因为参奏穆彰阿误国不成而自尽尸谏的?——王中堂死得冤哪!”

  一说起王鼎,文庆的眼里霎时溢满泪水。

  文庆是王鼎的门生弟子。王鼎自尽时,已是太子太师,以东阁大学士管理刑部。

  王鼎死时,手里还攥着参穆彰阿的折子,被来验尸的陈孚恩悄悄撕毁。

  文庆恨穆彰阿,实更甚于杜受田。不是触到痛处,决不表露丝毫。

  但文庆的表情,还是被咸丰帝看得明明白白。

  咸丰帝于是决定,就从姚莹身上找出理由,给穆彰阿来个措手不及。

  顺天武乡试的第二天,一道针对穆彰阿的圣旨下到各部、院。

  旨曰:“穆彰阿身任大学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保位贪荣,妨贤病国,小忠小信,阴柔以售其奸,伪学伪才,揣摩以逢主意。从前夷务之兴,倾排异己,深堪痛恨!如达洪阿、姚莹之尽忠尽力,有碍于己,必容陷之;耆英之无耻丧良,同恶相济,尽力全之。因宠窃权,不可枚举。我皇考大公至正,惟以诚心待人,穆彰阿得肆行无忌,若便圣明早烛其奸,必置重典,断不姑容。穆彰阿恃恩益纵,始终不悛。自朕亲政之初遇事模棱,缄口不言,迨数月后,渐施其伎俩。英船至天津,犹欲引耆英为腹心,以遂其谋,欲使天下群黎复遭荼毒,其心阴险,实不可问!潘世恩等保林则徐,屡言其柔弱病躯,不堪录用。及命林则徐赴粤西剿匪,又言未知能去否’。伪言荧惑,使朕不知外事,罪实在此。若不立申国法,何以肃纲纪而正人心?又何以不负皇考付托之重?第念三朝旧臣,一旦置之重法,朕心实有不忍,从宽革职永不叙用。”

  随后下发的一道针对耆英的圣旨则这样写道:“文渊阁大学士耆英,在广东抑民奉夷,谩许入城,几致不测之变。数面陈夷情可畏,应事周旋,但图常保禄位。

  穆彰阿暗而难明,耆英显而易见,贻害国家,其罪则一,从宽降为五品顶戴候补。”

  穆彰阿深知自己得罪人过多,怕在京城日久惹上别的事端送掉自己吃饭的家伙,于是在接旨的第二天,便恳求内务府准其举家迁往奉天归籍,咸丰帝恩准。

  那日,正好是个难得的晴天,穆彰阿坐在四匹马拉的轿车上,带着家眷财物等四十辆大车,向城门缓缓经过。偌大的京师,兔子大送行的人也无一个,其凄惨之状,也着实让人同情。

  穆彰阿知道自己辉煌不再了,就催促车夫加鞭快行,以防不测;车夫们扬起长鞭,车队从城门一闪而过,很快便上了官道。

  穆彰阿掀起轿帘,两眼望着自己发迹之地,不禁老泪纵横:想不到我穆彰阿,竟然也有今天!

  这样想着,不由生出千万感慨,心底也涌出无限的冰冷。他的脑海中闪现出权臣鳌拜、大将军年羹尧的形象来。他记得刚入军机时,曾告诫自己,将来无论把官做到何种地步,权力大到什么程度,也不能学鳌拜。

  现在——忽然,他发现自己的轿车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心中不由大吃一惊,暗道:“难道皇上忽然又改变主意要处斩自己不成?”

  他深知咸丰帝一贯出尔反尔,这个跛子皇上,最是无信者!

  他颤抖着双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迈下车子,见前面果然停放着一顶四人抬的蓝呢轿子

  ,轿的前面没有军兵,没有太监,却站着一位双手举杯的红顶子的官员和两名戈什哈。因有段距离,面目却看不真切,在京师,红顶子而乘蓝呢轿的除非是——穆彰阿不由心底一动,急忙放开胆子紧走两步。

  那红顶子的官员见穆彰阿下车,也放了步子走过来,穆彰阿这才看清来人面目,果然是礼部侍郎曾国藩——一个被自己冷落许久的汉人。

  曾国藩缓步走到穆彰阿的面前,深施一礼道:“门生曾国藩特来为恩师送行!”

  礼毕,曾国藩双手把酒杯捧到穆彰阿的眼前。

  穆彰阿的嘴唇颤动了许久,才终于迸出一句:“涤生!果然是你!”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曾国藩双手扶住穆彰阿道:“请恩师上轿,祝恩师一路平安!”

  穆彰阿泪眼模糊,双手扳住轿车的门框,一声不响地默默地跨上去,曾国藩把轿门替恩师掩上。

  穆彰阿冲轿夫说一句:“咱们走吧。”

  曾国藩闪在道旁,双膝跪倒,目送着穆彰阿一行大车小轿渐渐远去。

  穆彰阿回头望一眼曾国藩,忽然失声痛哭。

  穆彰阿一直都很看重曾国藩,一则源于两个人都有嗜古癖,有共同的语言,再则曾国藩几代务农,没有任何靠山,这样的人不会有背叛的行径,能死心塌地地效忠于自己。何况,道光帝也有重用该员的意思。这个顺水人情与其给道光帝,还不如自己来做更好些。但曾国藩这个人城府太深,无论穆彰阿怎样举荐他,他都和穆彰阿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听命于皇上,不买任何人的账。

  曾国藩几次被贬,几次入狱,如果穆彰阿在皇上面前力保,是可以免除的。但穆彰阿就想给这个人点颜色看。像陈孚恩擅审大臣这样的事,没有穆彰阿的话,就算给陈孚恩个爵位,他也不会有恁大胆量。

  渐渐的,穆彰阿放弃了拉曾国藩入党的念头,开始寻找机会铲除这个人。这是穆彰阿一贯的做法,不为我所用,我必除之。偏偏黄雀在后,他本人竟先一步被文庆、杜受田等人借助咸丰帝这个糊涂皇上给铲除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原本该是他送曾侍郎出京,现在倒成了曾侍郎送他出京。他更没想到的是,他最得意的人一个都没露面,他要铲除的人反倒冒着大风险恭恭敬敬地来送他!

  第二天,从内廷传出消息,皇上已起用姚莹为湖北武昌盐法道。

  转天,忽然从刑部大牢传出消息:郑祖琛于昨夜子时许,突称腹痛不忍,不久即卒。

  消息报进内廷,咸丰帝只淡淡说一句:“看在郑祖琛久历封疆的分上,让家人把尸首领回去葬吧。”再无二话。

  当晚,曾国藩却被太监召进咸丰帝的书房里。

  咸丰帝一见曾国藩,劈头就问一句:“曾国藩,朕听说你特意等在城门外为穆彰阿去送行!——是在顺天武乡试的中途去的?”

  曾国藩全身抖了抖,老老实实地回答:“回皇上话,顺天武乡试是在当日的午后进行的,而臣为穆彰阿送行是在午前,臣有天胆,也不敢以私废公,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明显地比当初老练多了,看人的一双眼睛好像也温和了许多,仿佛也不再轻易发脾气。

  他先盯着曾国藩看,脑子其实是在想对策。

  他停了一会儿说道:“曾国藩哪,山西查捐你办得不错,朕也满意。可你为穆彰阿送行这件事却办得不好!穆彰阿是举国公认的国贼,给他留一条命,已是最大的恩典了。——你为什么要为这么个国贼送行呢?同去的还有谁呀?”显然是在往外套话。

  曾国藩警觉起来,回答:“回皇上话,送行的只有微臣一人。微臣也深知穆彰阿罪大恶极,但他毕竟是臣会试的大总裁。圣人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上治微臣的罪,微臣甘愿领罪。”

  咸丰帝一听这话,猛地站起身,用手指着道:“好你个曾国藩,你敢拿圣人来压朕!”

  曾国藩叩头答:“微臣不敢,请皇上息怒。”

  许久,咸丰帝仿佛平息了胸中的怒火,忽然话锋一转道:“曾国藩哪,朕起用姚莹去做武昌盐法道,江忠源已带着他的团练去了广西剿匪。你保举的人,朕都委了重任。李棠阶、吴廷栋等人朕已下旨垂询,也要陆续起用。你要一心为国才是。”

  曾国藩道:“皇上圣明!臣替万民谢过皇上。武昌私盐泛滥已非一日,朝廷早该整饬盐法。近几年天灾横行,地丁锐减,盐课不能再流失了。皇上此时放姚道到武昌,定能事半功倍!”

  咸丰帝终于从曾国藩的口里听到了颂歌,精神不由一振,说话的语气也刹那间缓和下来,他喜滋滋道:“杜师傅也这么说。曾国藩哪,听肃顺说,你每每出京办差,都把一路所闻记载下来,这次山西核捐,你记没记什么呀?”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走一路记一路,很凌乱。臣想好好地整理一下,再呈给皇上。”

  咸丰帝道:“曾国藩哪,你是先皇看重的人,望你好自为之,不能让朕失望了!

  ”

  曾国藩答:“臣谢皇上教诲。”

  咸丰帝终于摆摆手,道:“你跪安吧。”

  曾国藩慢慢退出去。

  当夜,他忍着癣疾发作所带来的痒痛,整理写出了“备陈民间疾苦疏”、“平银价疏”两个折子,他准备明日早朝的时候呈给皇上。

  这两个折子来源于唐轩之口与山西核捐之行的见闻。

  ——我家老爷是堂堂二品侍郎,位列九卿,岂是赖账的人!你区区六百两银子不来讨,还能黄?

  曾国藩赴山西的前几日,唐轩就已从原籍归来。他的母亲亏他回得及时,诊得及时,才从阴曹地府生生被拉回来。临离家时,唐轩为了能在曾府做事安心,便用余下的银子,托一个本家叔叔,在邻都为家里购置了几亩地,这才返回来。

  唐轩给曾国藩带回了一罐母亲亲手腌制的咸菜——细细地切成各种形状,用上好的麻油调制,给曾府上下的十几口人,每人带回了一双母亲亲手纳制的布鞋。唐轩还带回来一肚子的新鲜事——唐轩家原有田产六亩,是从太祖的时候一分一分地积起,一直积到父辈,才累到这个数字。好年景,每亩地要向官府交地丁二两,官粮二百斤,余下的粮食才可自理,或卖或食悉听尊便。但近二三年,朝廷规矩大变,每亩地不仅地丁提到五两,官粮征购也涨到四百斤。湖南原本就非产粮大省,每亩地能长出六百斤粮食已是丰产,平常年景只能收到五百余斤,扣除官购粮,余下的粮食连四个月都吃不到,只能再拿出银子向官府买粮补缺。那时官府征购粮食的价钱是稀烂贱的,贱到形同白捡。因为是征购的,再贱百姓也得卖,这是田户的任务,断难取巧。

  而等到百姓因粮食接续不上要从官府手里往回买时,官府卖出的粮食却又贵得惊人,几是收购价的五倍。官府这么做已是民怨极大了,偏偏朝廷今年又有了新招数,允许各地衙门提前向农户收取地丁。这一闹就更乱套了,你来当知县提前收一年的地丁,我来当知县就收两年的地丁;最近有的府、县署任更胆大,提出一次要收三年的地丁,还说可以打个九折。——百姓的当年粮食还没收到家,却已经提前好几年把地丁交了!

  各地官府搜刮百姓的程度,甚于大清开国以来的任何一年,全不顾百姓死活!

  户部一直是穆彰阿的管区,别人是绝不敢染指的。大清百姓苦到这种程度虽与天灾人祸有些干系,但也是穆彰阿管理失当所造成的恶果。

  曾国藩到刑部当值,见各地案件蜂拥而至,数量之多,案件之奇之特,都创历史新高。这都是加税预取地丁所带来的负面效应。

  现在看来,朝廷的政策是必须得改了,长此下去,各地的“洪秀全”可就都要冒出来了!但染指户部的事情,议改户部的章程,却又谈何容易。户部以前是穆彰阿的管区,现在则是卓秉恬的领地。

  但是现在,曾国藩是拼出乌纱不要也要为百姓说句话了;为大清国的长治久安,也为着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啊!

  第二天早朝,曾国藩义无反顾地把两个折子递了上去。

  折子到了宫里,咸丰帝略看了看,见是户部的事情,想也没想提笔便朱批了“交到户部核议”六字。

  两个折子转天即交到户部,户部对曾国藩所上的这两个折子不敢置一词,请皇上自己定夺。折子当晚又干干净净地回到咸丰帝的手上。

  咸丰帝这才细细地看起来。

  备陈民间疾苦疏奏为备陈民间疾苦,仰副圣主爱民之怀事。

  臣窃惟国贫不足患,惟民心涣散则为患甚大,自古莫富于隋文之季,而忽致乱亡,民心去也;莫贫于汉昭之初,而渐致又安,能抚民也。我朝康熙元年至十六年中,中间惟一年无河患,其余岁岁河决,而新庄、高堰各案,为患极巨。其时又有三藩之变,骚动九省,用兵七载,天下财赋去其大半,府藏之空虚,殆有甚于今日。卒能金瓯无缺,寰宇清谧,盖圣祖爱民如伤,民心固结,而不可解也。我皇上爱民之诚,足以远绍前徽。特外间守令,或玩视民瘼,致圣主之德意不能达于民,而民间之疾苦,不能诉于上。臣敢一一缕陈之。

  一曰银价太昂,钱粮难纳也。苏、松、常、镇、太钱粮之重,甲于天下。每田一亩,产米自一石五、六斗,至二石不等。除去佃户平分之数,与抗欠之数,计业主所收,牵算不过八斗。而额征之粮,已在二斗内外。兑之以漕斛,加之以帮费,又须去米二斗。计每亩所收之八斗,正供已输其六,业主只获其二耳。然使所输之六斗,皆以米相交纳,则小民犹为取之甚便。无如收本色者少,收折色者多。即使漕粮或收本色,而帮费必须折银,地丁必须纳银。小民力田之所得者米也。持米以售钱,则米价苦贱而民怨。持钱以易银,则银价苦昂而民怨。东南产米之区,大率石米买钱三千,自古迄今,不甚悬远。昔日两银换钱一千,则石米得银三两。今日两银换钱二千,则石米仅得银一两五钱。昔日卖米三斗,输一亩之课而有余;今日卖米六斗,输一亩之课而不足。朝廷自守岁取之常,而小民暗加一倍之赋。此外如房基如坟地, 均须另纳税课。准以银价,皆倍昔年。无力监追者,不可胜计。州县竭全力以催科,犹恐不给,往往委员佐之,吏役四出,昼夜追比,鞭朴满堂,血肉狼籍,岂皆酷吏之为哉?不如是,则考成不及七分,有参劾之惧,赔累动以巨万,有子孙之忧。故自道光帝十五年以前,江苏尚办全漕。

  自十六年至今,岁岁报歉,年年蠲缓;岂昔皆良而今皆刁?盖银价太昂,不独官民交困,国家亦受其害也。浙江正赋与江苏大略相似,而民愈抗延,官愈穷窘,于是有“截串”之法。“截串”者,上忙而预征下忙之税。今年而预截明年之串。小民不应,则稍减其价,招之使来。预截太多,缺分太亏,后任无可复征,虽循吏亦无自全之法,则贪吏愈得藉口鱼肉百姓,巧诛横索,悍然不顾。江西湖广课额稍轻,然自银价昂贵以来,民之完纳愈苦,官之追呼亦愈酷,或本家不能完,则锁拿同族之殷实者,而责之代纳。甚者或锁其亲戚,押其邻里。百姓怨愤,则抗拒而激成巨案。如湖广之耒阳、崇阳,江西之贵溪、抚州,此四案者,虽闾阎不无刁悍之风,亦由银价之倍增,官吏之浮收,差役之滥刑,真有日不聊生之势。臣所谓民间之疾苦,此其一也。

  二曰盗贼太众,良民难安也。庐、凤、颍、亳一带,自古为群盗之薮。北连丰、沛、萧、砀,西接南、汝、光、固,皆天下腹地。一有啸聚,患且不测。近闻盗风益炽,白日劫淫,捉人勒赎。民不得而已控官。官将往捕,先期出示,比至其地,牌保则诡言盗遁。官吏则焚烧附近之民房,示威而后去。差役则讹索事主之财物,满载而后归,而盗实未遁也。或诡言盗死,毙他囚以抵此案,而盗实未死也。案不能雪,赃不能起,而事主之家已破矣。吞声饮泣,无力再控。即使再控,幸得发兵全捕,而兵役平日皆与盗通,临时卖放,泯然无迹。或反借盗名,以恐吓村愚,要索重贿,否则指为盗伙,火其居而械系之。又或责成族邻,勒令缚盗来献。直至缚解到县,又复索收押之费,索转解之资,故凡盗贼所在,不独事主焦头烂额,即最疏之戚,最远之邻,大者荡产,小者株系,比比然也。往者嘉庆川陕之变,盗魁刘之协者业就擒矣。太和县役卖而纵之,遂成大乱。今日之劣兵、役,豢盗纵盗,所在皆是。每一念及,可为寒心。臣在刑部,见疏防盗犯之稿,日或数十件,而行旅来言京,被劫不报,报而不准者,尤不可胜计。南中会匪,名目繁多。或十家之中,三家从贼;良民逼处其心中,心知其非,亦姑且输金钱,备酒食,以供盗贼之求,而买旦夕之安。臣尝细询州县所以讳盗之故,彼亦有难焉者。盖初往踩缉,有拒捕之患;解犯晋省,有抢夺之患。层层勘转,道路数百里,有繁重之患。处处需索,解费数百金,有赔果之患 。或报盗而不获,则按限而参之;或上司好粉饰,则目为多事而斥之。不如因循讳饰,反得晏然无事。以是愈酿愈多,盗贼横行,而良民更无安枕之日。臣所谓民而之疾苦,此又其一也。

  三曰冤狱太多,民气难伸也。臣自署理刑部以来,见京控、上控之件,奏结者数十案,咨结者数百案。惟河南知府黄庆安一案,密云防御阿祥一案,皆审系原告得失,水落石出。此外,各件大率皆坐原告以虚诬之罪,而被告者反得脱然无事。其科原告之罪,授引例文,约有数条;或曰申诉不实,杖一百,或曰蓦越进京,告重事不实,发边远军;或曰假以建言为由,狭制官府,发附近军;或曰挟嫌诬告本管官,发烟瘴军。又不敢竟从重办也,则曰怀疑误控,或曰诉出有因。于是有收赎之法,有减等之方,使原告不曲不直,难进难退,庶可免于翻控。而被告则巧为解脱,断不加罪。夫以部民而告官长,诚不可长其刁风矣。若夫告奸吏舞弊,告蠹役诈赃,而谓案案皆诬,其谁信之乎?即平民相告,而谓原告皆曲,被告皆直,又谁信之乎?圣明在上,必难逃洞鉴矣。臣考定例所载,民人京控,有提取该省案卷来京核对质讯者,有交督抚审办者,有钦派大臣前往者。近来概交督抚审办,督抚发委首府,从无亲提之事。首府为同寅弥缝,不问事之轻重,一概磨折恫喝,必使原告认诬而后已。风气所趋,各省皆然。一家久讼,十家破产;一人沉冤,百人含痛。往往有纤小之案,累年不结,颠倒黑白,老死囹圄。

  令人闻之发指者。臣所谓民间之疾苦,此又其一也。

  此三者,皆目前之急务。其盗贼太众,冤狱太多二条,求皇上申谕外省,严饬督抚,务思所以更张之。其银价太昂一条,必须变通平价之法,臣谨抒管见,另拟银钱并用章程一折,续行入奏。国以民为本,百姓之颠连困苦,苟有纤毫不得上达,皆臣等之咎也。区区微诚,伏乞圣鉴。谨奏。

  平银价疏奏为贵钱贱银以平银价而苏民困事。

  臣于本月陈奏民间疾苦一疏,声明银价太昂,另折具奏,思所以变通之。窃惟十年以来,中外臣工奏疏,言钱法者,前后不下十余人。皆思贵钱贱银,以挽积重之势。而臣所深服者,惟二十四年吴文一疏;二十五年,刘良驹一疏;二十六年,朱一疏。此三疏者,皆奉旨交军机大臣,会同户部议奏。户部又交各省议复,旋以外间覆奏,议论不一,此事停阁不行。臣反复思维,民生切害之痛,国计日绌之由,实无大于此者。谨就三臣原奏所及,参以管见,拟为银钱并用章程数条,伏候圣鉴。

  一、部定时价,每年一换也。凡民间银钱之贵贱,时价之涨落,早晚不同,远近亦异,若官收官放,而不定一确凿之价,则民间无所适从,胥吏因而舞弊。查吴文原奏内称:“照各省时价,由藩司酌定,于开征前十日,颁示各属。”朱奏与吴文大略相同。惟称多不过一千七百,少不过一千二百,稍示限制而已。刘良驹所奏,则以为“由部酌中定价。若捐输案内,以制钱一千五百文抵银一两之例。

  ”厥后户部议复,酌定每两折钱一千五百文,核准在案。臣愚以为时价可换二千,若骤改为一千五百以放兵饷,则哗然矣。应请部颁定酌,每年一换。如现在时价换一千九百有奇,部改为一千八百,则耳目不至乎大骇,而官民皆得以相安。

  明年时价稍平,则部价亦从而稍减。令各省每年奏报银价,九月奏到户部,酌定明年之价,于十月奏闻,求皇上明降谕旨:明年每银一两,抵制钱若干文。收之民者,不许加分毫;放之兵者,不许加分毫;穷乡僻壤,誊黄遍谕。凡一切粮串、田单、契尾、监照、捐照等件,概将本年银价刻入。海内皆知,妇孺共晓,坚如金石,信如四时。庶民不致生怨,胥吏不能舞弊也,其与官项全无交涉,市肆涨落,与部价不符,仍置不问。至现在八旗搭放兵饷,每两抵钱一千文,外省搭放兵饷,每两抵钱千数百文不等,不足以昭画一。应俟新章定后,概从每年所定部价,以免参差。

  一、京外兵饷皆宜放钱也。查刘良驹原奏,兵饷分成放钱。吴文则言,外省之兵,概放钱文,朱一折于兵饷尤为详细,具说以为京营分建东西两库,东四旗兵赴东库领钱,西四旗兵,赴西库领钱。外省之钱,则分道库、府库,存贮。省标城守之兵,由藩司支放;外标、外营之兵,由藩司发帖,持向各道、府、厅、州支领。臣愚以为朱之说,实属可行。凡兵丁领银之后,皆须换钱而后适用。应请嗣后八旗兵饷,皆各平分,一半仍放银两,一半搭放钱文。其外省绿营,一概放钱。各州县所收钱文,有道员处,解存道库,无道员处,解存府库,无知府处,解存直隶州厅库。由藩司发帖,持向各处支领。庶钱无解省累重之烦,而兵丁无减平克扣之苦。至驻防各兵,仍旧放银,以免纷更。

  一、部库入项,亦可收钱也。查户部所收各项,惟田井科之旗租,捐纳户之常捐,系京库坐收之款。此外,皆由各省解运来京。刘良驹原奏内称:“常捐银两,尽可收钱。”朱奏内称:“长芦盐价可解钱,以充京饷。”臣愚以为不特此也。

  旗租银两,本系近京小民佃种,其所纳皆系钱,文官为易银,转费周折,不若即令解钱入京。常捐大捐之银,亦可酌收钱文。计此二项,每年可得百余万串。至于外省解京之款,如长芦,山东盐课,尽可解钱进京。直隶,山东地丁起运之项,亦可运钱。应令此二省督抚,每年各解钱百万串入京。又令两淮盐运使,每年解钱二百万串入京。合之京局鼓铸之钱,共得六百余万串,足以资运转矣。臣虽至愚,岂不知钱质笨重,搬运艰难?然不行天下至难之事,不足挽天下积重之势。大利所在,未可以小小窒碍,则畏难而苟安也。且较之滇黔之铜铅,江广之漕粮,难易相去悬远矣。其解钱之官,须照铜员之例,量与津贴之费,务使毫无赔累,官兵称便,共计帮费为过二三万金,所失无几,而所转移者大矣。

  一、地丁正项分县收钱也。凡出项莫大于兵饷,入项莫大于地丁。查吴文、刘良驹、朱三臣折内,皆极言地丁收钱之益。臣愚以为当分县办理。如云、贵、川、广、闽、蜀、甘肃此七省者,本省之丁赋,不足充本省之兵饷,初无起解之项。

  其地丁银两,应即全数收钱,以省。此外各省除去存留及兵饷二项,尚有余银解运京库,协济邻省者,其地丁银两,应令一两以下小户,全数收钱,一两以上大户,银钱各半兼收。不必按成指派,不必分析名目,使小民易知易从。其或患收钱太多,不便起运者,州县自行换银解省,以备京款办款之用。

  一、外省用项分别放钱也。查各省廉俸、工需、役食等项,名曰存留坐支之款。

  前吴文、刘良驹、朱三折及户部议复一折,皆言此项可全行放钱,应即遵照办理。至两河经费,刘良驹、朱及户部三折,皆言可搭成用钱。臣闻从前林则徐在汴工,目前陆建瀛在丰工,皆令远近州、县辇钱到工,以防市价居奇,银价骤跌之患。东河捐输案内,曾令以钱报捐,是河工在在需钱,其理易明。应请嗣后南河每年解钱百万串到工。于两淮盐课,江苏地丁项下,各半分解。东河每年解钱五十万串到工。于河南山东地丁项下,各半分解。

  一、量减铜运以昂钱价也。查朱原奏内称:“暂停鼓铸,一弛一张;庶钱重,而价渐平。”臣愚以为铸不可停,而运不可不减。侧闻云南铜务,洞老山空,民怨官困。滇铜不足,搜买外省;外省不足,偷买宝局,实有万不能继之势。应请于六运中,酌量停一二运,使云南官民,稍纾积困。其铜本一项,即可采买钱文,并可于炉头、匠役,量加优恤,以期铸造坚好,庶钱质日精,钱价日起。俟十年后,滇厂稍旺,再复六运。各停炉之省,亦渐次开卯,务使天下官民,皆知钱之可贵,而不知辇运之苦,则相安无事,庶不终受纹银出洋之苦矣。

  以上六条,皆就吴文、刘良驹、朱,三臣奏议,参以鄙意,粗定规模。伏求饬下户部妥议,抄录三臣原奏进呈,备圣明采择施行。谨奏。

  当晚,咸丰帝再次召见曾国藩,同时被召见的还有恭亲王奕、大学士接替穆彰首揆位置的祁藻、大学士兼管内务府及吏部的文庆、协办大学士管理工部及刑部的杜受田、大学士管理户部的卓秉恬以及内阁学士肃顺。

  一次召见这么多大臣,曾国藩断定,咸丰帝是要变更朝廷的章程了。心下不由一喜,脚下也就来得快。

  几位大臣几乎同时赶到御书房。

  众大臣跪下请圣安毕,恭亲王奕也施了大礼。

  咸丰帝把曾国藩递进来的两个折子递给首席军机祁藻,道:“你们先在这看一看,议一议,朕用完了晚膳,还回来。”

  咸丰帝扔下这句话,便由太监扶着一颠一颠地走出去用膳。

  众大臣急忙低下头替皇上遮羞。

  这两份折子便开始从祁藻、文庆、杜受田、肃顺手里轮转,最后停留在恭亲王的手上。恭亲王慢慢地斟酌,脸上呈现喜悦之色。

  奕看完折子,笑着道:“难得曾国藩这么心细!”

  曾国藩忙道:“谢过王爷。”

  杜受田则道:“曾侍郎细心固然细心,只怕有些夸大吧。——老夫前几天出使山东、河南赈灾,两省尽管遭了大灾,可人们脸上倒也看不出有多少菜色。——两省的巡抚衙门,还陪老夫吃了顿西洋人大菜。至于提前收取地丁一项,这是皇家体恤臣子的一片苦心,也算超常措施了,否则,哪个还愿意做外任?恭王爷,老夫说得不错吧?”

  文庆这时道:“杜大人哪,您老到山东、河南吃了顿西洋大菜,怎么就说两省的百姓不苦呢?说句笑话,像杜大人这种年纪,看没看到百姓恐怕都难说哟。”

  “你——”杜受田气得脖粗脸红,他争辩道,“老夫为朝廷视察灾区,不见百姓咋个行!老夫离开济南那日,光百姓就送了十几把红灿灿的万民伞。老夫没见到百姓,百姓咋能送伞给老夫!”

  恭亲王笑道:“杜师傅快不要认真啦,文中堂无非说笑话。——杜师傅啊,你是有了年纪的人,以后,还是少出去吧。”

  杜受田只得道:“谢王爷体贴。”心里想的却是:“不出去,让老夫拿什么养家口?”杜受田想的是实情。

  京师官员已经三个月没发俸禄了,文武百官都在靠吃老本的吃老本、借债的借债混日子。大清户部的库银连十万两都不到。这个时候,不要说京师人人恐慌,连地方上,也是各省找各省的出路,各地想各地的辙。

  湖北巡抚衙门,福建巡抚衙门,早在月初就已经奏请自制铜钱,用以维系本省的正常开支。怕引起银、钱混乱,折子在咸丰帝的手里一直压着。

  又等了一会儿,咸丰帝才用完晚膳走进来。

  恭亲王带头再次恭请圣安。

  咸丰帝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别整虚招式了,朕把各位召来,专讨论曾国藩上的这两道折子。今晚,朕就是要当着曾国藩的面儿,看看该给曾国藩定个什么罪名?——以后,无论王爷还是贝勒,无论功臣还是大臣,只要他犯了咱大清的法,咱就当着他的面儿控罪,让他心服口服!”

  曾国藩一听这话,头嗡的一声响,扑通便跪倒在地,作出请罪的样子。

  咸丰帝看也不看曾国藩,道:“曾国藩仗着读了几本圣贤之书,竟然教训起朕来了。朕已经窝了一天的火了,今晚上,朕才算喝了口燕窝莲子羹。恭王,你先说。”

  恭亲王低头答道:“回皇上话,臣以为,曾国藩身为大清侍郎不为朝廷分忧,却替百姓着想,该重重处罚才是。祖宗的基业来之不易,如在我等手里丢掉,如何去见列祖列宗啊!”

  咸丰帝被恭亲王说得眼圈一红,道:“恭王啊,难得你一片忠心哪!——你说该给曾国藩治个什么罪呢?”

  恭亲王答道:“像曾国藩这样愿意操劳的人,让他当侍郎太便宜他了。——臣认为,像他这种不知深浅的人,应该让他当大学士,让他管理六部,让他为广西筹款剿匪——”

  咸丰帝打断恭亲王的话道:“恭王,朕找你来是说正经事,你怎么倒保举起他来了?——他这不成了无罪倒有功了?明天还不得指着鼻子骂朕!”

  恭亲王道:“皇上息怒,皇上误会臣了。皇上想啊,臣是想把姓曾的活活累死呀!姓曾的自己累死又不干皇上的事,皇上还有了纳谏的美名。——看以后谁还敢多管闲事,曾国藩就是下场!”

  咸丰帝气得一屈股坐下,转脸问祁藻:“祁藻啊,你现在是首席军机,你说说吧。”

  祁藻答:“回皇上话,臣以为,皇上根本用不着跟曾国藩这样的人生气。想怎么治罪,臣照办就是。——别说他是小小的二品侍郎,就是穆彰阿,还不是皇上一句话,就把他撵出京城了!”

  文庆这时道:“禀皇上,臣以为祁中堂越说越糊涂。——穆彰阿是结党营私误国误民坑咱大清,是犯了大清律例才被革职的,曾国藩仅仅是上了两个折子,怎能一样呢?”

  咸丰帝道:“文庆啊,你认为曾国藩有没有罪啊?是该罚还是当奖啊?”

  文庆答:“回皇上话,臣以为曾国藩的确有罪。他光想到百姓苦,却忘了皇上也苦啊!广西的乱子越闹越大,姓洪的不仅占了全广西,听说现在正领着大军奔长江以北而来。现在的京师是人心浮动,谁还有心思为朝廷办事啊!皇上急,臣等也急呀!”

  咸丰帝眼圈一红,道:“文庆啊,你是真知道朕的心哪,难为你了!”话锋一转:“肃顺,你怎么一言不发呀?”

  肃顺道:“回皇上话,奴才位卑,不敢发言,怕一言不慎,被皇上治罪。”

  咸丰帝愣了愣,终于长叹一口气道:“曾国藩哪,你已知罪,朕就不深究了,你起来回话吧。你认为当务之急,应该怎么办才好啊?”

  曾国藩站起来,低头答道:“臣谢皇上开恩,臣回皇上话,广西剿匪,平定银价,整饬吏治,均为大清头等大事。”

  咸丰帝许久才道:“唉,先皇在日,就和英吉利开了几战,费了偌多银两,还丢了香港。——朕自登基,连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难道朕真的是薄命天子吗?”

  杜受田道:“禀皇上,皇上与其自责,不如择吉日到天坛祭天。乾隆三年,天下大旱,草焦树死,乾隆爷亲自登坛祭天,感动上天,得雨三天三夜,此后一直丰收。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先是顿了顿,马上便脸呈悦色,他站起来道:“通知钦天监,选个吉日,朕先祭天后祭祖。——杜师傅啊,多亏你提醒朕,真是一语点破梦中人哪!”

  肃顺这时道:“禀皇上,奴才有个想法,一直没敢与皇上提。”

  咸丰帝道:“肃顺,你尽管讲就是。”

  肃顺道:“回皇上话,奴才以为现在当务之急是剿匪赈灾,而剿匪和赈灾都需要有大量的银子来支撑。奴才以为,不妨效法列祖列宗,在丰饶省份开开捐输,等渡过危机,再停止。”

  咸丰帝这时却话锋一转,道:“杜师傅啊,闵浙总督刘韵珂整日请病假,最近又给朕上了个头晕目眩不堪久坐的折子;福建巡抚徐继身体倒好,可他在福建也不知是真卖官贩爵,还是诬他清白,天天都有御史参他。——花沙纳的头都快被徐继搞昏了!你给朕说说,这两件事咋处理才算合适?”

  杜受田道:“回皇上话,圣人云:君子以德治人治国为上上。臣以为,刘韵珂虽久病, 但闵浙也没有生出什么乱子,皇上不仅要准他假,还应该赏他人参,让他感皇上的大德;就算他真有病,也会带病支撑局面的。事实胜于诡辩,闵浙不出乱子,就说明皇上把刘韵珂放到闵浙总督任上是对了的。至于徐继嘛,老臣倒在三年前和他打过一个照面,倒像是个忠厚人,先皇还夸过他能办事呢!”

  文庆一声不吭,仿佛皇上和杜受田谈论明朝的人物。

  卓秉恬这时道:“禀皇上,肃大人刚才所奏开捐输一项,微臣细细想来,倒是可行之策。最近两月,各省的地丁漕粮均直接运到了广西兵营,国库再无进项。长此下去,不要说在京供职官员的俸禄无着,连内廷所需也无从支出。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被卓秉恬转换了话题显得有些烦躁,却又无可奈何,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忿忿地说道:“朕现在是越来越不明白,咱大清的白花花的银子都去哪儿了?——你们都说说。”

  曾国藩跨前一步道:“禀皇上,恕微臣直言。微臣以为,银子的流向,四成在贪官污吏手上存放,三成在兵营,三成在百姓手中活命。民间有云: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想想断不会是空穴来风。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站住,两眼直视曾国藩,道:“曾国藩,照你所言,我大清的官员都是些贪官污吏不成?——什么十万雪花银,简直是污蔑!你在京城十几年做官,这话你信吗?”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自然不信。但臣以为,百姓的愿望是好的。请皇上明察。”

  “什么?”咸丰帝愈发恼怒了,“你还说愿望是好的?——什么愿望?”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百姓希望我大清官廉吏清,国富民强!”

  一句话,说得咸丰帝低下头去,久久才自言自语道:“朕做梦都想国泰民安哪!

  ”说着说着,忽然滴下泪来。

  众人急忙跪倒,道:“请皇上宽心,我等告退。”

  御书房的灯光直亮到夜半才息。

  曾国藩回到府邸时,见府门大开,周升正恶声恶气地赶一名小厮;远远地,便听周升大着声道:“我家老爷是堂堂二品侍郎,位列九卿,岂是赖账的人!你区区六百两银子不来讨,还能黄?”

  曾国藩一听这话,就知道是钱庄讨债的伙计来登门讨要了,于是急忙下轿,冲周升喝一句“不得无理”,又抱歉地冲小伙计说一句“请随本部堂来”,便将小伙计礼让进书房。

  曾国藩见小伙计面色涨红,仿佛还在生气,就笑着道:“小兄弟,门房粗野,你担待一些吧。望小兄弟回去多多回复庄上,所欠庄上的那六百两银子,再宽限两个月。国库最近空虚,本部堂已经几个月没有领到俸禄了。一次次的让你空跑,实在不好意思。”

  小伙计嗫嚅了半晌才道:“奴才也知道大人是清苦的京官,东家让奴才来府上也不是逼债,无非是告诉大人一声,所欠敝庄的银子期限到了,给大人提个醒儿。

  可那位门房大爷,反诬奴才说话不中听,竟抡起拳头要砸奴才的头。”

  曾国藩忙道:“他是个粗人,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本部堂向你赔个不是。”

  小伙计见曾国藩讲出这样的话来,知道是真没钱,这才努着嘴一挺一挺地走了。

  当晚,曾国藩召集周升等所有下人,向他们讲了晏子与车夫的故事。

  晏子官至丞相,仍谦恭待人。有一次,车夫赶着马车拉着晏子去办差,正路过车夫自家门前,被车夫的婆娘看见了。她看见坐在车上的丞相谦卑规矩,一点儿没有丞相的架子;相反,驾车的丈夫却趾高气扬,仿佛是个丞相。知书达理的婆娘立时便羞红了脸。晚上车夫一回家,婆娘便对他说:“夫君啊,奴家今天都分不清驾车的和坐车的谁是丞相谁是车夫了?——你能告诉奴家吗?”车夫回答:“我当然是车夫了,哪有丞相驾车的?”婆娘便说:“夫君哪,既然驾车的是车夫,可奴家看你怎么比坐车的丞相还耀武扬威啊?”

  车夫的脸一下子通红。以后,他再也不趾高气扬了。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是给百姓驾车还是给高官驾车,他都是车夫。

  曾国藩的故事讲完了。

  车夫的脸大概不会红了,但周升的脸却开始热起来。

  待其他下人散去后,周升喃喃道:“大人,周升错了。”说着便跪下去。

  曾国藩把他扶起来,长叹一口气道:“唉,我也知道,你是不想让外人知道府里的窘况啊!——明日你拿上我的两幅平日写的对子,到琉璃厂随近的字画店,看能不能换几两银子解解困。咱们总得吃饭啊!”

  唐轩这时进来道:“大人,小的有个提议。”

  曾国藩对周升道:“周升啊,告诉厨下烧一锅水,我这两天身子又有些不好,好像要犯老毛病。”

  见周升走出去,曾国藩这才对唐轩道:“坐下说吧。”

  唐轩站着道:“大人哪,存在钱庄的那笔银子我看是用的时候了。”

  曾国藩低头想了想,道:“宝大人送我的这笔程仪我一直不敢用,原是想开缺以后连本带利交给皇上的。可现在朝廷这个样子,你让我怎忍心离开呢?何况,此时恳请开缺回籍皇上也不能答应。捐给灾区吧,又怕激起朝廷的猜忌和大臣们的不满。我是出了名的穷侍郎,猛不丁捐出去两千两的银子,皇上当真查问起这银子的来路,你让我怎么应对呢?——咳!宝中堂已是不在人世多年了,总不能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吧?”

  唐轩小声道:“大人,小的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老读圣人的书读得太深了!——封疆大员向典试主考官馈赠程仪,是人人皆知的事啊!京官不得外任,如何填饱肚皮啊!——皇上对这些规矩也是知道的呀。要不,得外任的人咋都说他圣恩正隆呢!像这种不成文的规矩,除了皇上,谁都改不了啊!”

  听了这话,曾国藩沉思了半晌,才自言自语道:“枉读圣人书,枉读圣人书啊!

  ”忽然,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苦笑了一下,道:“也只能这么办了。——唐轩啊,你明日去钱庄查一查,看看利息是多少?”

  唐轩面露喜色,道:“大人,小的查过了,利息已经是一千四百三十六两了!”

  曾国藩一震,随口说出一句:“想不到光利息这么多!——这样吧,你明日只把利息取出来吧,除了还债,还余几百两呢。节省着吃,争取吃一年。——两千两的本金就万不要轻易动了,穷则思贪,有这两千两做保障,本部堂的清名就玷污不了!”

  唐轩笑道:“大人言重了。唐轩说句笑话大人不要生气,等咱把利息吃光了朝廷还不发俸禄,大人动不动那两千两本金呢?动了本金又吃光了,朝廷还不发俸禄,大人又该怎么办?

  看官府盘剥的情景,荷叶塘怕也拿不出银子来啊!”

  曾国藩道:“那就只有辞官回籍一途了!否则,上下饿着肚皮,你让我如何守得住一个‘廉’字!本部堂硬要说饿着肚皮也要坚守这个‘廉’字,这不是说鬼话又是什么!说出去,鬼都不肯信!”

  一席话,说得唐轩心服口服,诺诺称是,眼里隐隐闪现出泪来。

  只要填饱肚子,就坚守一个“廉”字,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啊?

  这个人如果当了皇上,百姓该多有福啊!

  唐轩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赶忙向曾国藩说了声“大人歇着吧”,便逃也似地走出去。

  唐轩的反常举止倒把曾国藩闹得愣怔了许久。

  “老爷,您老净身吧。”在曾府做杂工的苦三拎着一桶热水走进来,曾国藩才被唤醒。

  曾国藩定了定神,随口问一句:“李保、刘横呢?”

  苦三放下桶答道:“回老爷话,奴才听老爷讲,老爷不是打发李爷和刘爷昨儿个就出京办差去了吗?”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道:“看我这记性——,苦三哪,李保、刘横不在,你就多操劳些吧。现在京师已发现广西窜过来的流民,京城也要不平静了。”

  苦三答应一声走出去。

  曾国藩这才宽衣坐进热水盆里,享受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刻。

  热盐水一点一点地浸润着身体,不一刻便骨酥肉软,极其舒服。

  曾国藩不由地闭上两眼,嘴里自言自语道:“李保、刘横的事情应该办出些眉目了吧?”

  李保、刘横被曾国藩差遣出去要办什么差呢?——他们两个小小的七八品带刀护卫,又能办什么差呢?——原来,这是由是科顺天武乡试引发出来的一桩事故,说出来还颇有些传奇色彩。

  顺天府辖五州十九县。

  是科武乡试,入场县学生八百九十二名。经五天的校场考试,共录取一百六十七名。武乡试分外场和内场,外场分头场和二场。头场试骑射,二场试步射及弓、刀、石、技勇。内场也称三场,要求考员默写《武经》中的一段文字,百字左右,要求不太严格,只要字写周正即可。文乡试与武乡试的区别,主要在于文乡试是以礼部为主要经办衙门,其他衙门配合;武乡试则以兵部为主要的经办衙门,从各部抽调办事人员协助。

  顺天武乡试是大清最隆重的乡试,大主考非三品以上大员不能充任,历届的提调官则是历届的顺天府正印担任。考校场也极其森严,军兵要放三道岗,百姓莫敢驻足。闲散官员,上到大学士小到未入流,无特旨,断难进入。

  是科武乡试,三场过后,各主考官都把是科的解元取成满人宛平县荣发,只等大主考在荣发的名字下面标出“中”字样,便连同五魁及录取的举子,由礼部的专职誊写官誊得清清楚楚,再一起呈到皇上那里,由皇上钦点一“准”字,就可张榜公布了。但在公布之前,取中的名单是一丝不得走漏的。

  但在誊写名单的时候,担任外场监察官的监察御史曲子亮却收到一封呈给大主考曾国藩的信,信上写明“非礼部侍郎、是科武乡试大主考曾大人不得拆阅”。

  曲子亮知道考场规矩森严,一丝不慎,便招来杀身之祸,就不敢耽搁,直呈曾国藩。

  曾国藩当着所有是科考场官员的面将信拆开,见上面只有一行字:解元荣发实乃宛平一恶霸也。落款:应试一生员。

  曾国藩把信放下,眯起眼睛挨个审视在场参加武乡试的大小官员,一字一顿道:“何人向场外通风报信?——现在站出来,本部堂饶他不死,真待本部堂查将出来,断无活命之理!”

  四十几位官员正在兴高采烈地交头接耳谈闲散的话题,忽然听到曾国藩的话,都全身一震;大家互相望了望,又看了看威坐高堂面目铁青的曾国藩,全把头低下,无一人搭腔。

  曾国藩接着道:“是科乡试皇上未御准,黄榜未张开,场外人如何知道解元为荣发?——誊写官给皇上的名录暂且不要写了。本部堂决定,今晚所有在场的大人们不得回府!泄密这件事,本部堂要一个一个查起。国家开科取士,干系甚重,非同儿戏。本部堂有天大胆子也不敢隐瞒不报。——来人哪,给本部堂备轿!本部堂要立时进宫向皇上请旨!”

  曾国藩临上轿,又对负责是科乡试护场的总兵官道:“这里就交给军门大人看管,不许走脱一人。本部堂去去就来。”说毕,迈步上轿。

  “曾大人,下官向您老请罪!”乡试办事房里突然响起一声大叫。

  曾国藩蓦地转过身,威严地断喝:“你抬起头来!”

  那跪着的人只好抬起头来,却原来是负责校场秩序的吏部满郎中叔涛。

  曾国藩走回办事房,坐下来,问道:“叔大人,你是久历乡试之人,如何胆大到这种程度?——你不怕杀头吗?”

  叔涛低头答道:“大人明鉴,下官和荣发是世交,下官也不是存心给荣发报信,只是清场时——,望大人饶命!”

  原来,叔家和荣家祖上就已交厚。进关前,荣发的祖父曾救过叔涛祖父的命;平三藩时,在两军阵前,叔涛的祖父又救了荣发祖父的命。叔涛在宛平做运判时,荣发就是叔府的常客。荣家有什么事,落不下的也总是这叔涛。叔涛调进京师后,每逢节假日,总要赶回宛平去会那荣发。荣发在考前就住在叔涛府邸。荣发得了第一,把个叔涛欢喜得赛似自己中了解元。清场的时候,他见荣发也在人群里伸长脖颈凑热闹,好像很心急,见到他还直招手,当下也没多想,转身进房便趁乱在手心上写了个“一”字,一心巴望让荣发早一天高兴。第二次出来后,便瞅准机会,两眼专往荣发的站处看。荣发会意,就踮起脚来看他。他就把手张开来冲着荣发扬了扬,荣发看得个真真切切。令叔涛想不到的是,万分高兴的荣发,嘴比雕翎箭还快,竟片刻传了个你知我知。

  叔涛知道,大主考如果换成别人,这种事可能就不算什么事,但在姓曾的手里不仅算一回事,而且要算成大事了。曾国藩不仅办事一丝不苟而且是满朝公认的强直之臣——不仅对属下严,对自己也严,有时严到连上头都无法评判的程度。叔涛心知肚明,像曾国藩这种人能说到便能做到。曾国藩一旦进宫请旨,皇上就要细细追查,就算有人站出来劝皇上一二句,皇上有心罢休,恐怕姓曾的也不会罢休。贾仁贾存道就是个最好的例证。真等追查出来,不仅自己丢命,怕还要殃及九族。——他写在手上的字,墨迹尚未干透,这黑黑的证据,洗都来不及啊!

  曾国藩望着瑟瑟发抖的叔涛,自言自语:“叔大人,你是满朝公认的聪明人,你不该干这糊涂事啊!——你只能听天由命了。——来人哪,将叔涛摘去顶戴,暂押兵营看管。待本部堂奏明皇上,再行发落。”

  曾国藩连夜命李保、刘横,到荣发的原籍宛平县,暗暗核查该员的品行。如荣发真是个有劣迹的生员,牵扯的人可就多了。

  按大清试制,生员乡试前,须由当地衙门出具该员品行端正无任何劣迹的具禀,上报到学政衙门审核。如属实,才能上报礼部或兵部,由礼部或兵部下发一种准考的札文。乡试时,应试的生员还要五人一具结,互相保证清白,才能进场。

  大清对生员的品行看得相当重要。品行不好的人,不要说乡试进不了场,连秀才的资格也是要革除的。

  叔涛押走后,曾国藩让誊写官继续誊写名录;名录必须在子夜前递进宫去,不准延误。

  名录写毕交到曾国藩的手里,曾国藩不得不在第一名荣发的下面画了个圆点儿,又附上场外递进来的信,写了夹单,申明已委派随身护卫去荣发原籍暗访。一俟有结果,即刻上报。

  曾国藩的用意再明显不过:皇上的“准”字,最好缓一二天批出。

  曾国藩暗想:顺天府乡试是顺天府三年一遇的大事,朝廷不可能不慎重。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还没起床,李保和刘横便一脸疲倦地赶了回来。

  曾国藩急忙起床,传李保、刘横进书房问话;早饭前必写的十个大字,也停了下来。

  两个人走进书房,向曾国藩请过安,便滔滔讲起来。

  荣发,顺天府宛平县十里桥人。祖上曾随康熙平过三藩,佩过燕雀刀,得赏巴图鲁号,是宛平县数得着的大户人家。纵奴行凶,包揽诉讼,强买强卖田地,这样的事情荣发很是干过几件。宛平县正印是个翰林院放出的汉人,原就对满人存了七分的惧怕心理,碰上荣发这样身世的满人,就更是十分的不敢得罪了。荣发到县衙也从来都是横冲直撞,全不把知县放在眼里,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比正印还正印。

  说荣发是宛平县的一恶霸并不为过,荣发仗着武艺高强,又网络了几名舞枪弄棒的狐朋狗友,势力的确压着知县一头。

  当日早朝,曾国藩第一个把早饭前拟就的折子递上去。

  折子标题为:“参宛平知县隐匿生员实情及宛平生员荣发有劣迹”折。

  折子当晚就御批出来。

  有劣迹生员荣发不仅从是科武乡试的解元位置上被划出了录取线,还因品行不端被革除了生员资格。不仅宛平知县被革了职,连顺天府学政,顺天府府丞,也受了降级留任的处分。叔涛被罚往新疆军台效力三年。

  叔涛被罚得这么轻,据说是文庆在皇上面前说了句话。叔涛和文庆有点偏亲。

  就这样,一个到手的解元硬被张狂至极的荣发弄丢了。

  试想,如果叔涛不给荣发提前通报结果,通报了结果又没有人举报,荣发真成了大清的解元,结局会怎样呢?

  曾国藩对此郁闷了好多天。

  在府邸用晚饭的时候,曾国藩还在想,为什么别省乡试都顺顺利利,一到顺、奉二府就总要生出些事故呢?

  饭后,他来到书房,想把刚刚成形的《选录十八家诗文抄》的书稿再看一遍。顺天刻书局已派人催了两次,他一直迟延着没有交稿;一则书稿的注译有个别字词尚需推敲,再则印费尚无着落。虽然书局一再强调可以赊刻,成书后再交费用,但他一直对自己的这部重新校评的古诗文集子没有信心。

  道末咸初,各地出书较为热门,校评古诗词更是扬名的最佳途径。曾国藩案头就摆放着好几部今人对古人的注评集子,不仅注译荒诞,还错误百出,张冠李戴比比皆是。这也是曾国藩校注《选录十八家诗文抄》的本意,想给天下读书人一个标准的古诗文译注范本。

  曾国藩在书房刚一坐定,李保拿着张拜客帖子走进来。

  “大人,”李保把帖子双手递给曾国藩,“这位爷要见大人,传还是不传?”

  曾国藩望一眼帖子,见写的是:已革六品顶戴顺天府宛平知县戴犁叩首。

  曾国藩猜不透这位刚刚革职的知县来拜他是何用意,只好说一声:“传他进来吧。”

  很快,李保领着一位个子虽高背却有些驼的大男人走进来。

  那男人一进书房先向曾国藩请了个安,然后便很谦恭地站在一旁。

  曾国藩还了一礼,便让放座,这才细细端详这位已被革职的六品知县。

  戴犁五十上下的年纪,蓄几根零乱的胡子,刀条脸,浓眉大眼,不说话便用舌头舔嘴唇,总像什么东西没有吃够,时时回味的样子。新靴、布褂,穿着还算整齐。

  曾国藩笑道:“不知仁兄来敝宅有何见教啊?”

  戴犁站起身,道:“戴犁特来府上谢过曾大人帮愚兄脱离苦海之恩。”

  曾国藩被说得一愣,道:“隐匿生员实情,妄报生员履历,实属欺骗朝廷的行径!——本部堂具实参你,并无不当之处。望你好自为之,好好做人,以图东山再起,报效朝廷。”

  戴犁一笑道:“大人误会戴某的意思了。——大人秉公执法,并无不当之处。——戴犁此来,真的是来谢大人呢!戴某出身翰林,一直在礼部为官,每日除了办差便与一班老友吟诗作文,何等快乐!——可自从被放了这宛平县知县的缺份,戴某便无一日敢伸直腰板儿办案做人。两年下来,形同行尸走肉,有时自己都不知自己是谁。大人难道没有发现戴犁已经驼背了吗?——在礼部当差时,戴犁的身板儿比弓弦都直啊!”

  曾国藩奇怪起来,不禁反问:“你身为堂堂正六品京县,替朝廷办事,如何倒成了这个样子?”

  戴犁道:“大人在京师做官日久,哪里知道做京县的苦衷?——宛平境内光封侯封伯的乡绅就有二十几位,活着的也有三四位,哪个进了县衙戴犁敢不站着讲话!

  像荣发那样祖上有军功的就更不计其数了。戴犁每日在县衙里都胆战心惊。这些臣民随时都能把戴犁的性命要了去啊!大人哪,您老替愚兄卸了这负担,不是大恩大德吗?戴某不过来道一声谢,还算个人吗?戴某几次要开缺回籍,皇上不准哪!戴某不日就要起程回籍了。——山西的山山水水,无一日在梦里缺过。叶落归根,总算保了条性命回籍,幸哉幸哉!”

  曾国藩冲门外喊一声“上茶”,便转回头道:“本部堂万没想到做京县还有这般苦衷!戴犁呀,真难为你老兄了。——不知是哪位老兄接京县的缺份?”

  戴犁道:“这是皇家的事,与戴犁没什么干系了。——不过,顺、奉二府的州县,非能员不能简任。皇家的发祥地,咋个管哪,无功有过呀!——大人查办过顺天府的案子,还不谙个中滋味吗?我记得再清楚不过,您老那时刚刚升授的二品内阁学士,案子没办完,就降为四品了。几日光景降了三级,苦啊!”

  李保这边端着两杯茶进来,放下后冲戴犁点点头,说一声“请用茶”,便走出去。

  戴犁这时站起身道:“戴某还要回去整理行装,就不扰大人歇息了,戴某就此别过。”

  曾国藩诚心挽留道:“既来之则安之,晚一天离京又有何妨?——老兄现在是自由人,大可在京师伸直腰板儿玩上两天,看哪个敢奈何!”

  戴犁果然重新坐下,全身当真就放松了许多,谈吐也自然流畅了一些。

  他吐出舌头舔舔嘴唇道:“谢大人提醒。大人如不嫌烦,愚兄就多扰你一会儿。

  ——大人不知可用过晚饭?愚兄请大人去吃大菜如何?”

  曾国藩暗道一句“好一个洒脱的戴犁”,口里却道:“晚饭已用过多时,就不劳仁兄破费了。——本部堂尚有一事不明,还要向仁兄请教。——记得本部堂刚受命署理刑部侍郎时,在汇总顺天府全年的大案时候,其中有宛平县一件案子,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至今仍萦绕胸怀。”

  戴犁不待曾国藩把话说完,便笑道:“如果不是戴犁失忆的话,大人讲的当是县丞王正夫侵吞公款一案。”

  “正是!”曾国藩接口道,“好像是说他侵吞公款,后又恃强仗权逼奸一名下属的哑女,被门房撞见,揪到官府。——顺天府判的是秋后问斩。本部堂依据大清律例,觉得有些量刑过重了,改了个三千里充军。”

  戴犁欠身问一句:“冒昧地问大人一句,大人可认识王正夫?”

  曾国藩道:“本部堂不认识王正夫,但却到吏部查过他的案卷。王正夫也是个两榜出身的人,而且进身比你、我都早。——本部堂一直放不下的是,王正夫一个五十开外的人,如何肯为了一名哑女,竟置自己的前程与性命不顾,做出这等反常的事情。——还有一点让本部堂奇怪,本部堂查看了王正夫的履历,那王正夫离京时是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外放顺天府是正四品府丞缺份,然后又成了从五品的知州衔,转年又成了正六品的通判衔,案发时,竟成了一名正七品的宛平县县丞!敢则王正夫的功名是捐的不成?——别人做官是越做越大,如何他这官却越做越小?”

  戴犁道:“大人真能说笑话。——王正夫不仅文章写得好,为官更是清如水明如镜。——好了,戴犁叨扰的时辰够长的了,大人也歇息吧。”话毕,精神抖擞地站起身。

  曾国藩道:“本部堂正要和仁兄多聊一会儿。——本部堂有几句话要问你,王正夫一案,可是你审的?”

  戴犁站着道:“王正夫是我直接的下属,又做过我的上宪,我怎么能定案,我是例应规避的。——从始到终,全是知府衙门直接审定,我连边儿都靠不上。王正夫真真命大!不是大人转了转念头,可不是死定了?”

  曾国藩道:“听仁兄的口气,难道王正夫有些冤枉不成?——他如何不京控?”

  戴犁道:“听人说,王正夫也京控了,但因证据确凿,被刑部驳回了。”

  曾国藩不由反问:“本部堂身署刑部侍郎,怎么没见到他的京控?”

  戴犁笑道:“大人哪,您老真该歇息了。您老问我,我问谁去?——戴犁可得告辞了。”

  说毕,深施一礼,便直着腰板儿大步流星走出去。

  曾国藩只得冲门外喊一声:“送客!”

  第二天,本是曾国藩法定的假日,但他饭后还是乘轿来到刑部。

  一进刑部,倒把值事官吓了一跳:“大人,您老今天怎么来办公了?”

  曾国藩笑了笑,边往办事房走边道:“传李文安大人来见我。”

  值事官道:“李大人已回籍养病多日了,现在是洪祥大人署理郎中。”

  曾国藩道:“那就传洪大人。”

  曾国藩坐下来,见案头又摆了十几件各地报上来的案卷,不由自言自语:“咳,天灾人祸,案件也多。”

  洪祥这时走了进来,值事官则忙着为曾国藩沏茶。

  曾国藩一见洪祥便道:“洪大人,烦你把宛平县王正夫的京控卷子拿过来,本部堂要看一看。”

  洪祥垂手答:“回大人话,人犯王正夫的京控卷子是大人去山西期间到的,到的当日下官便呈给大司寇了。大司寇转天调看了顺天府呈的判决案卷,认定王正夫的案子顺天府审得公正判得明白,何况大人已将原定的斩刑改判成充军,王正夫还要京控,属胡闹行径,便驳复回去了。”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道:“洪大人,烦你给顺天府下道征用王正夫京控原状的咨文,现在就办。下去吧。”

  洪祥愣了愣,道:“大人,王正夫的京控已被大司寇驳复,刑部再下咨文征调,好像有违常理。——大人哪,总该有个理由下官才好办理。”

  曾国藩想了想,道:“本部堂正在补填大清律例,就注明汇总资料用吧。”

  洪祥答应一声“下官就按大人吩咐的办理”,便走出去了。

  值事官端茶进来。曾国藩待他把茶放下, 问道:“李文安大人得的何病?”

  值事官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大人的话,大人离京的第二天,李大人便染了风寒,连着三天告假。后来,就上了道请求致仕养疾的折子,说自己年迈体弱,家中老母又多病,再不尽孝怕没机会了。皇上被李大人的孝心所感动,就给了他半年的假。李大人只给李翰林留了一所宅子,其他的宅子都卖了,没几天就带着家眷离京回安徽了,下官想去送李大人一程都没赶上。看李大人的样子,是真打算致仕了。”

  曾国藩没有言语,而是摆摆手,值事官诺诺退出去。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忽然苦笑一声。

  这个李文安真真是个老滑头!国泰民安,有病也没见告过假,每日都是第一个到办事房,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兢兢业业,惟恐一个不小心惹恼了上头捞个什么处分。可现在,天灾匪乱,国库亏虚,没有官身倒能混碗饭吃,有了官身不仅没俸禄,有时还要随份子破费银钱。——在京的官员已有一大半告假回籍,李文安于是也决定掼掉乌纱开溜也。这李文安说多滑头有多滑头!

  “大人!”一声呼唤,把曾国藩唤醒,却原来是洪祥。

  洪祥垂着双手说:“咨文已照大人的吩咐发了出去。照正常计算,明儿就能回来。——大人,下官想告一会儿假。”

  曾国藩笑道:“洪大人,你身为郎中,大可不必如此慎微。有些事,也可让值事官去做,你又何必亲劳呢?”

  洪祥道:“大人有所不知,有些事自然要烦劳值事官,但这件事须下官亲自去办还未必能办成。——咳!”说着,竟然重重地长叹了一口气。

  曾国藩道:“敢则洪大人有什么烦心事吗?”

  洪祥道:“下官也不用瞒大人了,下官一个亲戚来京引见,已经两个月了,还没挨着边儿,我那位亲戚天天去吏部候信儿,可吏部天天让等着。下官昨儿托了吏部的一个熟人问了问,原来现在的官员引见是要交三百两银子的。我那亲戚进京两月已是山穷水尽,哪里能拿得出这笔银子呢?便央我找家熟悉的钱庄借贷。下官告假,就是去办这件事的。”

  曾国藩被洪祥说得一愣,不禁反问一句:“引见为的是表彰良吏,怎么倒要先掏钱?这倒让本部堂着实不解了。想起本部堂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时,没送金没送银,虽然是拖后半年,还不是由吏部照常引见了?洪大人,别是你那亲戚要走什么门路生发出的借口吧?”

  洪祥道:“回大人话,下官的这位亲戚做人和做官都是再老实不过的人。——在湖北做了两任的知县,还是不见多什么行李。巡抚衙门见他这官做得可怜,让他进京叙优,准备升他一级。一听说他要离任进京引见,竟一下子闹得满城的百姓送他,光万民伞就收了十几个。——咳!大人哪,您老那是庶吉士期满散馆,吏部早晚都得引见。我那亲戚是升职引见,不相同啊!”

  曾国藩一听这话,离案走了两步,略想了想,道:“这倒是个难得的好官了。——洪大人,你快去钱庄吧。客居京师消耗太大,像他这样没有积蓄的人如何得了!早一天引见早一天回任哪。——洪大人,本部堂想再问一问他的名讳。”

  洪祥应一句:“谢大人,他叫颜庆,字玉人。”便转身走出去。

  曾国藩这里便铺开八行纸,边思索边写起来。他要把从洪祥口里听来的事情上呈给皇上。吏部这样做,寒良吏的心哪!

  回府后,他又就折子的个别词句斟酌了一下,这才誊写。折子的题目是:“官员引见吏部收取银子。”

  第二天早朝,曾国藩发现上朝的人是一天比一天少了,前天早朝还有三十几人,今天竟然只剩了二十几人。不用问,肯定是告假的告假,归籍的归籍,都在忙自己的后路。

  咸丰帝坐在龙椅上也是没精打采的样子。他现在最头痛的事情是广西“匪乱”,国库无银,人心涣散。广西的消息是一日比一日坏,“剿匪”的官兵连连败北,征剿大军几易其帅,仍换不来一个好消息。咸丰帝到处调兵,随时换将,广西的兵力已近三万,良将差不多也都差遣了过去,从各省征调商借来的银子通统送往前线,仍旧不能让“长毛”后退一步。

  按着杜受田的教导,咸丰帝既拜了天地,又祭了祖宗,时局还是不能有些丝扭转。气急了的年轻皇帝,恨不能自己变作一把刀,飞到广西,把那姓洪的首级嚓嚓拿下,恨不能自己能屙出金元宝,不仅把满朝文武的欠俸补齐,还把银库充实到康乾盛世。

  咸丰帝现在是白天骂人,看折子,给列祖列宗烧香磕头,晚上做恶梦,说胡话,被那姓洪的扰到一夜要惊醒好多次,有几次还吓得遗了尿。

  早朝的时候,他还要作出稳如泰山、天不敢塌的样子。

  近几日的早朝,议论最多的是币制改革和广西增兵。

  今天的早朝,众王、大臣朝拜完毕,军机处便呈上广西方面告急的文书,吓得咸丰帝的心怦怦怦地跳了好一阵,后来见是一般的告急,不是加急,这才把情绪稳定下来。

  大学士管理户部的卓秉恬最先递上一份“外省商调到山东、河南的赈银已到位,昨日又从四川、甘肃两省征集了一百万石粮食也已起运到广西”折子,有这样的好消息,总算活跃了一下气氛。

  临散朝,曾国藩出班呈上“官员引见吏部收取银子”一折。

  按着分配好的时间,曾国藩今日当到礼部当班。

  到了礼部略坐了坐,见无公文可看,加之惦记王正夫的京控是否到京,就向礼部的值事官交代了一句“有事烦到刑部去找”,便乘轿来到刑部。

  王正夫的京控果然到了。

  王正夫的京控只五千余言,不仅对侵吞公款一节矢口否认,还说是顺天知府衙门因卖官贩爵一节被其察觉,要杀人灭口云云,全然与犯案不着一丝边际。刑部在旁边批的是“一派胡言”四字,也不知出自哪位大人的手笔。

  如果不是听了戴犁的一番话,曾国藩也会批“一派胡言”的。——可真要复核这件案子,却又困难重重。

  一则时间已过去将近三个月,王正夫肯定已充军上路;一则因受荣发一案的牵累,不仅戴犁革职,顺天府的学政、府丞还被降了职;再则,王正夫的京控已由大司寇亲手驳复,曾国藩请求复审,皇上会怎么想呢?——还有一点最让曾国藩委决不下,如果王正夫真的是胡乱喊冤,自己该如何面对满朝的文武百官和反复无常的当今皇上呢?

  曾国藩把王正夫的京控压到几份咨文的下面,便让值事官传洪祥进来问话。

  洪祥快步走进来,曾国藩开门见山地问:“洪大人,银子可曾借到?”

  洪祥面露喜色道:“银子昨儿午时到的手,午后便送到了吏部。今儿早上吏部传话,让颜庆三日后到吏部写履历、验官凭,引见就是这几日的事了。谢大人还惦着这事。”

  曾国藩道:“可喜可贺!——你见了颜庆,替本部堂问候一声。”

  洪祥道:“下官昨儿和他讲了大人许多事情,颜庆嚷嚷着要拜访大人呢。”

  曾国藩未及答话,值事官一步跨进来道:“禀大人,礼部肃顺大人来给大人请安。”

  曾国藩急忙答应一声“快请”,便迎出门去。红光满面的肃顺已大踏步走过来。

  曾国藩一把拖住肃顺,不容他请安,便拥进门去,洪祥和值事官一齐告退。

  肃顺一坐下,便忿忿地说道:“这个卓秉恬,户部交给他,可有好戏看了!”

  曾国藩道:“卓中堂管理户部以来,一直稳稳当当,没出过大的纰漏啊!”

  肃顺道:“都什么时候了,他还稳稳当当!——现在都到了国库向各省商借银子的时候了,他还拿不出个屁主意!兵饷都发不足,你让前线将士如何杀敌!”

  曾国藩不言语,只顾喝茶,还歉意地解释:舌燥喉干。

  肃顺接着道:“曾大人,下官已经想好了一个办法,只是拿不准行不行得通。”

  曾国藩马上抬起头,用眼睛示意肃顺讲下去。

  肃顺道:“各省已纷纷上折请求准本省铸制制钱,下官想,如今国库空虚,何不也铸制一些制钱以解困?当五当十,当多少是多少,剿匪赈灾发俸禄,可不全都解决了?”

  曾国藩放下茶碗,思索了许久才道:“肃大人,这不愧为解燃眉的好办法!——只是开炉 铸钱对百姓有无冲击?一旦引起混乱,后患可是比广西匪祸还要严重啊!”

  肃顺也喝一口茶,道:“除此之外,又能怎么办呢?长毛一路抢掠,大量的银子都到了他们的手里啊!”

  曾国藩忽然把王正夫的京控从咨文里抽出来,往肃顺的面前一递道:“肃大人,王正夫的京控本部堂越看疑点越多,想重新审过,又有诸多不便。”

  肃顺看也没看道:“什么王正夫狗正夫,咱们还是干些大事吧。救十个王正夫也不能替咱去广西剿匪,就算错杀二十个王正夫,大清的天也不能塌下来。曾大人哪,您老是先皇的宠臣,您要用心谋国才是。下官言直,又为您老伴过差,您老别生气。”

  曾国藩笑道:“肃大人乃文武双全之大才,本部堂处处学习犹恐不及,何敢生气呢?”

  肃顺道:“大人哪,皇上现在惟杜受田的话是准,我等应该联名上折请求开炉铸制制钱才对。不如此,何以解困?”

  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肃大人先回,容本部堂思虑思虑。——制钱解困,本是好事,一旦引起百姓恐慌,势必乱上添乱。肃大人,此事关系江山社稷,慎重为上啊!”

  肃顺怏怏地站起身,边活动筋骨边道:“穆彰阿离京归籍后,京师几乎成了杜受田一人的天下!这个老东西,看乌纱比什么都重。——咳,下官就告辞了。”

  曾国藩边送边道:“听说杜中堂三月前在直隶、奉天倡开了五六个捐输局,为朝廷筹了五百万两银子,不知真也不真?”

  肃顺道:“听说这笔银子明日就能进京。——咳,捐输一开,鱼目混珠,泥沙俱下!不知我大清又有多少捐来的顶子开始胡作非为了。”说着话已推开门走出去,却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曾国藩拱拱手,这才低着头去了。

  曾国藩重新坐下来,却一眼看见王正夫的京控,不由自言自语:“错杀二十个王正夫,大清的天真就不能塌下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多事之秋,量刑要准,不可因错杀一人而失万万百姓之心啊,失民心者失天下!”这后一句话他没敢说出口,尽管房里只他一人。

  他拿起笔,在王正夫京控的眉首空白处,写了如下一行字:王正夫京控与人犯供状相差太远,该案拟由刑部再审。

  握着笔想了想,又补上“礼部右侍郎署刑部侍郎曾国藩”几个字。

  他放下笔,冲外面喊了一声:“传洪祥洪大人。”

  值事官在对门答应一声,脚步声响起。

  洪祥走进来。

  曾国藩把王正夫的京控交给洪祥道:“洪大人,烦你将王正夫的京控面呈大司寇,本部堂的意思此案由刑部再审。去吧。”

  洪祥双手接过京控,一声不响地走出去。

  这时的刑部尚书是周祖培,也是个很玩得转的人物。

  周祖培,籍隶河南商城,字芝台,嘉庆进士。穆党陈孚恩被勒令休致的时候,周祖培正在工部侍郎的任上。陈孚恩开缺,恒春递补刑部尚书,周祖培于是由工部侍郎转调刑部侍郎。

  周祖培是年已五十有七,是京师出了名的老油条,妨碍前程的事,他从来不做。

  道光帝在世时,他仗着年轻气盛,也干过几件事情,受到过表彰。恒春开缺,正好转到他递补。满朝的文武都说,周祖培白捡了一个刑部尚书缺份。后来,碰过几次钉子,又遭御史妄奏了两本,他于是就由热心朝政转而移到注重修身养性、养花养鸟上来,轻易不再多奏一言。但自己职分内的事,他仍尽量地管,算是个比较称职的尚书了。王正夫的京控上面驳复的文字,就是出自他的手笔。

  周祖培做过一任顺天府府尹,深知顺天府的事不能按常规办理,能推的就推,能不管的就不管。插手顺、奉二府,无疑于插手皇族,最是出力不讨好的了。

  第二天早朝过后,周祖培让值事官传曾国藩到尚书办事房说话。

  曾国藩当日偏偏该到兵部去当值,值事官就径到兵部,传达大司寇呼唤。

  曾国藩不敢怠慢,急忙放下兵部的事,乘轿赶回刑部。

  曾国藩来到尚书房,见周祖培正歪在木凳上吸纸烟,满屋的辛辣烟雾,把人架在云雾上一般。

  曾国藩仿佛站在云端里,深施一礼,朗声说道:“下官见过大司寇。”

  周祖培干咳了两声,把纸烟掐灭,这才坐直身子道:“涤生,坐坐。老夫近几日在军机处掺和广西用兵和铸行制钱的事,几日不见你老弟,想啊!”

  曾国藩苦笑一声,坐下道:“下官也知道大司寇忙,不知铸钱一事可有着落?”

  周祖培哈哈笑道:“老夫位在刑部,铸银、铸金是户部的事,与老夫何干!——涤生啊,王正夫已在流放途中,这个案子重审起来难度太大。——何况,流放不是杀头,依老夫想来——”

  曾国藩接口道:“大司寇,当此多事之秋,下官以为,能改正的案子还是改正的好!王正夫是我大清上下公认的诤臣,又素有才名。下官是怕顺天府用法不公,伤诤臣之心;一旦传到皇上那里,有碍大司寇的清名啊!”

  周祖培长叹一口气:“王正夫只比老夫小五岁,已是日暮途穷之人,咳——,还是随他去吧。”

  曾国藩道:“下官与那王正夫素无往来,只是觉着案子蹊跷才想再审——”

  周祖培打断曾国藩的话道:“涤生老弟,咱们还是省省心吧。你我身为汉人,能熬到眼下这种程度,已是大大的出格了。插手顺、奉二府,无异于引火烧身,何必呢?你到顺天办理学案,天下谁不知道理在你处!可是,说处分还不是处分了。——顺、奉二府,让别人去管吧。老夫最近寻得一种好牡丹,不用十分侍弄,长势却格外茂盛。老夫想等个好天,单邀老弟到寒舍赏它一天如何?——你我举杯邀牡丹,对影成三人哪!——好吗!”

  说着,把王正夫的京控递到曾国藩的手里:“把你老弟的墨宝涂掉,退回去吧。

  ”

  曾国藩把京控接在手里,道:“大司寇,下官真怕王正夫京控是实啊!当此多事之秋,用法不可不准哪!”

  周祖培无奈地摇摇头,点上一颗纸烟道:“涤生啊,老夫的话已是说完了,你看着办吧。——老夫午后还要去军机处议事,就不过问这件事了。牡丹还是要赏的哟?”

  曾国藩退出尚书办事房,转身进了侍郎办事房。周祖培这个老狐狸,一脚把个不好玩的球踢给了曾国藩,自己倒成了局外人。

  按大清官制,尚书虽是侍郎的上宪,但尚书和侍郎都有独立办差和奏事的权利。

  虽然在品级上尚书大着侍郎一级(侍郎为正二品,尚书是从一品),而在实际当中,尚

  书和侍郎的职分是平行的。

  曾国藩犹豫再三,决定重审王正夫一案。他在午后便把洪祥传进自己的办事房。

  他指着京控说道:“咨文顺天府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刑部决定受理王正夫的京控。着顺天府派员将流放途中的王正夫传唤进京。相关的人证、物证也一并传齐解京,不得有误。”

  洪祥拿着京控走出去,值事官却走进来。

  曾国藩刚要问话,值事官道:“禀大人,宫里来了两名公公,传大人即刻进宫面圣。”

  曾国藩匆匆走出去。

  到了勤政殿,咸丰帝即刻传见。

  咸丰帝坐在龙椅上,两边站着祁藻、王广荫、文庆、花沙纳、杜受田、孙瑞珍及肃顺。

  施礼毕。咸丰帝劈头便问:“曾国藩哪,朕找你来,是想谈谈吏部的事情。——你的折子朕看过了。吏部倒有自己的小算盘哪,花沙纳呀,你也说说吧。”

  花沙纳道:“回皇上话, 奴才到吏部不过月余。吏部的章程,全是前尚书季芝昌所定。但皇上既然不让这么办,奴才回去,就改掉这章程,重办他们便是。请皇上放心。”

  咸丰帝冲外面喊一声:“传左都御史季芝昌来见朕。”

  季芝昌是原来的吏部尚书,花沙纳则是原来的左都御史,两个互换不过月余。

  季芝昌匆匆走进来。

  咸丰帝不容季芝昌请安劈头便问:“大胆的季芝昌,你知罪吗?”

  季芝昌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口里连连道:“臣该死,请皇上明示。”

  咸丰帝恨恨地道:“吏部乃我大清之根本,引见关乎国家的兴衰。你身为吏部尚书,竟纵容属下对引见的官员收银设卡!可恨!”

  季芝昌茫然地回道:“皇上所言微臣惶恐!微臣在吏部尚书任上,焉敢对引见官员收银?——微臣有天胆也不敢做此有碍国家兴衰的事情!——请皇上明察。”

  “你还敢狡辩!”咸丰帝气呼呼地站起身,大声呵斥:“季芝昌,你别忘了,你是先皇的老臣!曾国藩没有证据在手,他岂能轻易上折参你!”

  一句话,把责任推给了曾国藩,自己倒成了局外人。

  季芝昌大声辩道:“回皇上话,臣在吏部任职的时候,曾国藩极少到吏部办差。

  微臣只是不明白,他怎么知道微臣纵容属下对引见的官员收银设卡?——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被季芝昌说得愣了许久才道:“照你这么说,是曾国藩诬你清白了?”

  季芝昌老老实实地跪着一声不吭,明显不服。

  曾国藩跨前一步,扑通跪倒道:“启奏皇上,臣所奏‘官员引见吏部收取银子’一折,距离今日不过几天的事情。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想了想,忽然问花纱纳:“花沙纳,你已到任一月有余,如何对吏部办事的章程还不甚了解?你是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吗?——你是个老臣,怎么糊涂到这种程度!”

  花沙纳叩头如捣蒜,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对不起皇上!奴才回去一定重重地办他们!”

  咸丰帝接着道:“杜师傅啊,你和季芝昌、花沙纳速到吏部,对曾国藩所奏严加核查。不管是何人所为,都要如实上奏,决不宽贷!你们去吧!”

  杜受田、花沙纳、季芝昌齐跪下道:“臣等遵旨,臣等告退。”

  咸丰帝挥了挥手,淡淡地说了一句:“下去吧。”

  目送着杜受田等人倒退出去,咸丰帝道:“曾国藩哪,你也起来回话吧。”

  曾国藩口里说一句“臣谢皇上”,慢慢爬起来。

  咸丰帝道:“曾国藩哪,你讲过,治民不如治吏。吏部的事情,关乎我大清的兴衰,吏部的有些章法,好像也该改一改。”

  曾国藩答:“回皇上话,臣位不在吏部。吏部的事情,臣不甚清楚。但臣以为,因事设衙,随事变而变章法,从古到今,莫不如此,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道:“曾国藩哪,吏部左侍郎江涛丁艰归籍守制,所遗缺份,就由你署理吧。——曾国藩哪,你是先皇看重的人,可不能辜负朕对你的期望啊!”

  曾国藩扑通跪倒,道:“回皇上话。对皇上谕旨,臣不敢受领,请皇上收回成命,另委他人吧。”

  不仅咸丰帝被闹得一愣,连旁边站着的祁藻、文庆、肃顺等人也一愣。

  咸丰帝冷着脸问:“曾国藩,你要抗旨不遵吗?”

  曾国藩道:“回皇上话,臣不敢。臣位在礼部,已照旨署刑部、兵部、工部。臣一身已领四部侍郎,如再署吏部,臣怕精力不济,贻误国家大事啊。请皇上明察并收回成命。”

  祁藻这时出前奏道:“禀皇上,臣也以为曾右堂署衔过多过滥,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未及说话,文庆奏道:“臣以为曾右堂正当壮年,正是替朝廷多办事的时候。何况曾大人是我朝极能办事的人,先皇也多次夸奖。 先皇在日,凡是交办的事,无论繁简,曾侍郎均能办妥贴。请皇上明察。”

  咸丰帝想了想,道:“曾国藩,你跪安吧——”

  曾国藩谢过皇上,慢慢退出。

  临近晚饭的时候,从户部传来消息,在京的文武官员明日发放所欠俸禄,凡请假或不到差的官员,一律免领。

  当日乘轿回府,曾国藩的心情格外高兴。

  他上日收到湘乡弟弟们的来信,称母亲近半年来一直患疾末愈,家中四处求医问药总不见效。信中虽未言明拮据二字,但身为长子的曾国藩,在母亲病倒的时候,既不能侍奉在侧,又拿不出银子,内疚和不安已是不能言表的了!如今朝廷忽然决定将所欠的俸禄发放下来,这不仅能让他给母亲寄上一笔银子,还能把两年来欠家中上下人等的佣金全部补上。出来给人当下人,一为糊口,二为养家,概莫能外。曾国藩自从开府用下人,竟无一年不拖欠下人的佣金!讲出去,人们不说他刻薄才怪!——此中内情,只有曾府的下人们心中明白,外人哪知根底!

  一想到这些,曾国藩就对下人们歉歉的。

  饭后,曾国藩把唐轩叫进书房,道:“唐轩哪,你把咱府上所有人的佣金——当然包括陈欠的——都核算清楚,明日回来,都放下去!”

  唐轩不由奇怪地反问:“大人,咱没有那么多银子啊?”

  曾国藩道:“明日,朝廷为在京官员补发俸禄及养廉,我在路上大概算了算,四千多两呢!”

  唐轩一听这话,也不由地满心欢喜,他笑着道:“大人,等银子拿回来,我就告诉厨下 ,以后,您老就单开小灶吧。您老天天这么操劳,跟我们一起粗茶淡饭,铁打的汉子也挺不持久啊!二品大员和下人同茶同饭,京师怕是找不出第二家了!”

  曾国藩笑道:“唐轩哪,你可别再逗趣儿了。我曾家几代务农,到祖父一代,才算略有薄产。可祖父在六十岁上,还和家中大小一同吃饭;咱湘乡的老太爷才刚刚吃上小灶儿几天啊!”

  曾国藩话中的老太爷自然是指父亲曾麟书。

  曾麟书在父亲星冈公过世后,才和夫人单独开灶。曾家的这种做法,在湖南早已不是秘密;京师的曾府这种事,也是百官尽知、人人尽知,按倭仁的话讲,满人学都学不来,就更不用说做了。

  第二天早朝过后,户部催领原欠大臣俸禄、养廉的咨文下发到各部、院,委各部、院尚书、侍郎将属官及银数一一造册呈户部。咨文申明,已请假的官员不在此列。

  曾国藩兼署吏部侍郎的圣谕也同时下达。

  旨曰:着曾国藩即日起兼署吏部左侍郎,望该侍郎一心为公,忠成谋国,协理花沙纳整饬全国吏治。钦此。

  咸丰帝把整饬全国吏治的希望,寄托到曾国藩的身上。

  此时的曾国藩可谓“职务繁委,值班奏事,入署办公,益无虚日;进食之暇,手不释卷,于经世之务及在朝掌故,分汇记录,凡十有八门”。

  午后,又一圣谕下达到各部院:内阁学士兼署礼部侍郎肃顺,自到任以来,敢于任事,上疏奏对,尤其明白,着升授户部左侍郎。望该员忠诚谋国,不负朕望。

  钦此。

  咸丰帝把户部左侍郎一缺交给肃顺,曾国藩就知道,大清户部铸行制钱是成定局的事了。铸行制钱能否让大清渡过难关,就要看以后的形势发展了。

  肃顺所遗内阁学士一缺,由太常寺卿胜保递补。

  前文有过交代,太常寺是礼部属下的一个独立的办事机构,是专为朝廷祭祀、祭典执掌礼仪,备办祭器、祭物的部门。

  胜保是曾国藩的一个老部下。

  胜保,字克斋,满洲镶白旗人,武举出身,以敢讲话又攻于心计深得道光皇帝赏识。

  进宫谢恩后,曾国藩急忙来到吏部尚书办事房向花沙纳请安报到。

  花沙纳原本对曾国藩有气。

  曾国藩来请安时,他便有意地不理不睬,想给曾国藩来个下马威。

  曾国藩以下属官身份请安时,口称“下官曾国藩来给天官请安”,花沙纳不仅未起身扶,反倒用鼻子哼了一哼,阴阳怪气道:“老夫不敢受你的安——”说着就端起茶杯意思是送客。

  曾国藩急匆匆的碰了一鼻子灰,无可奈何地直起身,自己找个台阶道:“天官如此繁忙,下官就告退了。——下官今晚去兵部办一件案子,明日再来听天官大人教诲。”又深施一礼,这才转身欲走。

  花沙纳忽然站起身,问道:“曾侍郎慢走一步。”

  曾国藩止住步,回过头来望了望花沙纳,不知这花天官又要耍什么花样。

  花沙纳近前一步,问:“老夫位在吏部,原本不该动问兵部的事情。——曾大人要办的案子,可是奉天护军花守备狩猎伤人一案?”

  曾国藩被问得一愣:“怎么,花天官也知道这个事情?”

  花沙纳又近前一步,拉着曾国藩的衣袖道:“涤生,你先坐下,老夫有话和你讲。——来人哪,给曾侍郎摆茶来。”坐下又道:“涤生啊,老夫是豹子脾气,你是京师公认的理学大师,涵养比我高,多担待老哥一些!老哥给你赔不是中不中?”

  曾国藩被花沙纳的变化给弄得一时不知头尾,他正要讲话,偏巧值事官捧茶进来,曾国藩只好把要说的话打住。

  值事官先给花沙纳请了安,又向曾国藩问了声好,这才放下茶杯走出去。

  花沙纳当先说道:“涤生,你我同在京师十几年,老夫对你还是敬服的。——咳!明人不说暗话,老夫也不瞒你,你要办的那个花守备,就是犬侄啊!——不知是革职还是充军?还能杀头?”

  曾国藩这才恍然大悟。他沉吟了一下道:“天官大人,你久历京师,做过总宪,又做过大司寇。花守备这件事情,你心里应该有个定算。”

  花沙纳捋一把胡须道:“涤生说得不错。——但老夫膝下无子,就过继这么一个侄子能接香火。咳!竟惹了这么大的祸!”

  曾国藩道:“天官大人,这些实情,下官自会如实禀告皇上。——不过,令侄也太胡闹了些,您老知道他猎伤的是什么人吗?——是回籍养老的郡王府的格格呀!”

  “什么?”花沙纳放下捋须的手,“不是说一名丫环吗?——怎么成了格格!”

  曾国藩道:“格格和丫环同时受伤。——令侄的功夫着实了得,一箭伤了两个人哪!”

  “麻烦了!”花沙纳木呆呆地讷讷自语,“怪不得老夫和王广荫王大司马谈起犬侄,大司马除了叹气就是摇头,不发一言。——敢则大司马是特意让老弟办的?

  ——自己图个清净。这个王大司马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下官兼署兵部侍郎,职分所在。——不过,令侄这件事,皇上也许——”

  花沙纳拦住话头问道:“涤生,你想怎么处置犬侄啊?”

  曾国藩道:“按花守备所犯的事情,革职和充军都不为过。——不过,下官考虑到花守备一身武功,又是正途出身,不想浪费了这个人才。所以,下官拟断他个广西军营戴罪效力。”

  花沙纳急忙离座,双手一抱拳道:“唉呀呀,老夫谢过曾侍郎!”

  曾国藩笑道:“天官大人快不要如此!这只是下官的一厢情愿,还不知上头能不能准呢?”

  花沙纳一捋胡须道:“老弟圣恩正隆,老弟定的章程,上头什么时候驳过?——今日午后,老夫请你到前门吃西洋大菜如何?”

  曾国藩站起身道:“下官谢过天官大人。不过,大菜就免了吧。——非常时期,一旦撞见熟人传将出去,有碍天官大人的官声。——下官就此告退,明日再来请教。”

  花沙纳顾不得身份,一直把曾国藩送出门外才乐颠颠转回。

  花守备名阶,号一刀,武举出身。做过门千总直隶河营协守备、奉天护军守备。

  因武艺高强,使得一手好刀,深得府台信赖。一日高兴,携弓带人去辽阳的南山狩猎,不想却误伤了郊游的郡王府格格和丫环,被老郡王一纸告进了兵部。因这花阶是花沙纳的侄子,兵部尚书王广荫不大敢管,就把状子转给了刑部。——老郡王、花沙纳,他两头都惹不起。而刑部尚书周祖培更会做事,竟把状子转手交给了内务府,说花沙纳是满人,理应由内务府受理。状子进了内务府,把个文庆弄得莫名其妙。最后,状子还是转回到兵部。因那花守备是军营中人,理应由兵部受理。王广荫一看实在躲不过,就只好拖,一直拖到恭亲王奕也知道了这件事。眼看就不能再拖了,偏巧曾国藩从山西核捐回京,王广荫就急忙把状子交给了曾国藩,又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便再不过问这件事,随曾国藩怎么决断,权当与己无关。

  王广荫时年已近花甲,他犯不着眼看要致仕了和花沙纳过不去;周祖培是有名的老油条,自然更不能把自己的头往刀尖上碰。

  曾国藩因职分所在,毫不犹豫便把状子接过来。别人对满人是碰也不敢碰,曾国藩倒好,不仅敢碰,还喜欢碰。恭亲王奕、文庆、肃顺,都对曾国藩这种不怕硬的劲儿敬服。

  其实,曾国藩的心里比谁都清楚,满人的事也好,汉人的事也好,总归都是大清的事。身为五部侍郎,除了钱粮(户部),方方面面不管都是失职啊!

  很快,兵部便将花阶箭伤无辜一案审理清楚,御旨也随后下达。

  照主办大臣曾国藩所请,咸丰帝果然御准箭伤无辜的花守备戴罪赴广西军营立功并罚处花守备纹银一千两给郡王府的格格疗伤。

  只这件事,整个儿征服了花沙纳。花沙纳自此以后,索性把吏部的事一古脑儿推给了曾国藩,曾国藩成了真正的吏部尚书。

  曾国藩开始放开手全盘整顿全国吏治。

  这时,顺天府的呈文递到刑部:流放途中的王正夫已着人半路截回,正押往京师,约十日后到京。

  曾国藩批了回文。

  ——大人哪,按大清官制,这二千两的程仪是不用交回的,大人何必……

  ——本部堂身任五部侍郎,岂能不知大清官制!

  ——可如今不同于以往啊,朝廷现在是到处要用钱。朝廷现在的一两银子顶过去的千两用啊!

  广西的形势对朝廷来说是越来越不好了。

  首先是钦差大臣李星沅在广西军中病卒。

  洪秀全趁着官军为李星沅发丧的机会,带了十几万太平军,猛力攻打广西首府桂林,以期把广西全盘拿下。

  广西巡抚邹鸣鹤,动员全城百姓配合官军守城;又调江忠源和他的两千楚勇,星夜绕到洪秀全的后边和蓑衣渡,欲打他个首尾不能相顾。

  江忠源星夜赶到蓑衣渡,人困马乏,带领二千楚勇冲进太平军营,太平军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邹部院在城头看得分明,一见江忠源得手,便急令大开城门,两万军兵呼啸着冲出城去,来了个前后夹击。

  洪秀全迫不得已丢下上万的尸首,放弃占据桂林的念头,引军退去,重新商议别攻他省。

  江忠源因累累积功,已被保举到四品的知府衔;蓑衣渡一战,对朝廷来说更是大功一件,不仅解了桂林之围,还斩杀太平军万余人。

  广西巡抚邹鸣鹤感于江忠源的搭救之恩,再一次保举江忠源为从三品的都转运盐使司盐运使。诏准。

  对地方督抚保举的这些虚衔空职,咸丰帝从来都是一一照准。国库无银,缺份又少,只能靠保举些空顶戴来奖励这些有功将士,别无他法。

  就是这样的空头顶子,内阁学士胜保仍然觉着不能随便乱赏,还郑重其事地上了个折子,认为朝廷对督、抚的保单应该谨慎处理,一旦保举过滥,势必人浮于事。

  胜保的折子到最后才提到邹部院的保单,曰:“臣查江忠源出身一榜,诏令其署理知县已是破格拔擢。后广西事急,诏令其带勇助剿,已累累被保举到四品顶戴,已创史焉。文职带军本就不伦不类,如再按地方督、抚保举,拔擢至三品衔,恐伤各地武员之心。臣以为,该员既已带军,又在前线,应诏令疆臣,但凡保举带兵都按武职衔保举为宜。我圣祖开国不易,缺份亦有定数,岂可视顶戴如儿戏,乱保乱准矣!”

  胜保文采原本有限,加之对邹鸣鹤保举江忠源已窝着气,就一气写成,读也没读,便直呈上去。

  胜保此时想的是,反正已广开言路,就算说错一二句话,又有何大碍焉。

  咸丰帝看完折子,拍案而起:胜保分明是讽刺皇上拿顶戴作儿戏呀!——一句“乱保乱准”,险些把咸丰帝的肺气炸!

  他当即召见奕、祁藻、花沙纳、文庆。

  各王、大臣到后,咸丰帝先把胜保的折子一摔,忿忿地说道:“这个胜保,可不是反了吗!——祁藻啊,是你给朕上的折子,说胜保是能员,应该委以重任。花沙纳呀,你好像也替他说了不少好话。——你们俩保举的好能员?!”

  祁藻与花沙纳一前一后先后跪倒,只顾边叩头边连连自责:“奴才有眼无珠,奴才该死!”除此之外不敢说别的话。

  文庆这时道:“胜保这等糊涂,重办就是了,皇上不必跟他一般见识。——皇上要保重身子骨才是。”

  奕这时道:“皇上,胜保出身军功,文字功夫原本有限,也许是笔误也未可知。

  ”

  “胡说!”咸丰帝气得脸色煞白,“能说出这等混话,办出这等糊涂事,怎么能当内阁学士!——文庆啊,你说该怎么办胜保才好?”

  文庆道:“回皇上话,奴才刚才想了一下,胜保是由太常寺卿的任上升调到内阁学士的,给他降一级,还让他当太常寺卿好了!”

  咸丰帝愣了愣,道:“那不是和没办他一样吗?”

  祁藻与花沙纳异口同声道:“皇上圣明,奴才以为,再将浑球胜保降三级也不为过!——这个狗东西,太不识抬举了!不重办他,天理难容!”

  “好!”咸丰帝点点头,“就这么办!——下去拟旨去吧。”

  “臣等遵旨!”几个人慢慢退出去。

  曾国藩这日本该到刑部办公,但因送一名丁艰的同乡归籍,回来时午时已过,却猛然想起胜保这日该到内阁学士任所;而新官到任,照理是该到尚书、侍郎办事房拜会、请安的。曾国藩不想给胜保留下“避而不见的印象”,就吩咐轿夫:回礼部。

  李保跟着问一句:“大人哪,您老该到刑部啊。”

  曾国藩道:“胜保刚升授内阁学士,照理他今日该到礼部来拜会本部堂,本部堂不在不好。刑部的事,明日再办也不迟。”

  曾国藩的轿子刚在礼部门首落下,就见胜保低着头从礼部走出来,似有千万委屈的样子。

  胜保到了自家的轿前,迈腿就要上轿。

  曾国藩急忙喊一声:“胜大人,且慢上轿!”

  胜保循声一望,见是曾国藩从轿里走出来,就急忙收回腿,单腿一跪请安道:“下官见过曾大人!”

  曾国藩用双手扶起胜保道:“胜大人今日如何这般客气!——平常都是用平行礼见本部堂,如今已是内阁学士,更不能如此了!”

  胜保忽然双眼流出泪水,哽咽着道:“大人还不知道吗?下官现在是四品太常寺少卿,正该用大礼见大人哪!”

  曾国藩拉住胜保的手,不禁反问:“这是怎么说?——走,随本部堂先到办公房喝杯茶,在屋里说话也方便些。”

  到了侍郎办事房,曾国藩让值事官沏了茶来,这才坐下问道:“前儿个刚下的圣旨,今日又连降了三级,你如何惹得上头这般生气!”

  胜保就从袖中把那个折子的底稿拿将出来,双手往曾国藩的手里一递道:“都是它惹得祸!——说下官讥讽圣上。——您看下官冤枉不是!”

  曾国藩把胜保的折子看了一遍,这才道:“胜大人,你怎么能说督、抚是乱保,圣上是乱准呢?——这话说得可不好!分明是说圣上拿顶戴作儿戏。这还不是讥讽,又是什么呢?”

  胜保脖粗脸红辩道:“下官也是一时气忿。江忠源本只是个武举,能署到七品知县,已算格外开恩了。——后来是在广西打了几个胜仗,便被保举成三品的盐运使衔,皇上竟然诏准了!”

  曾国藩道:“胜大人哪,江忠源在广西所立的功劳可不是一般的功劳啊!你不让督、抚保举这样的能员,又保举哪个呢?——不过呢,你上的折子也不全是错处,提醒圣上一下也是好的。好了,你先回署吧,本部堂还要到刑部去一趟。”

  说着,端起茶杯。

  胜保站起身,道一声“下官告退”,便没精打采地走出去。

  曾国藩冲门外喊一声“笔墨侍候”,便铺开上折的专用纸,思虑着就胜保这件事给皇上上一道折子。

  值事官把笔墨摆弄好之后,曾国藩又思考了半天,这才刷刷点点地写起来。折子的题目是:“请宽胜保处分疏。”

  这是曾国藩入京以来首次为满官求情,全文照录如下:请宽胜保处分疏奏为请宽处分,以昭特恩而广言路事。

  本月初三日,皇上于其条陈事务,意存讽谏,则特加谪罚。以圣意,因其讽谏而示惩;在语论,疑其直言而获咎。是适足以成胜保之名,而反有累于吾君之德。

  臣与胜保虽曾相识,而素非亲善。此次条奏,臣尚未见邸钞,第观谕旨中所指各条,似亦憨直犯颜,无贪位保禄之见。胜保此奏,正所以显扬圣德,而请绝浮言也。即使因他事获咎,犹望曲赐矜宥。况即因此奏而陷于大戾乎!臣昨在吏部,见乌兰泰、向荣、赛尚阿革职降级处分,皆蒙恩改而从轻。盖恪遵定例者,部臣守法之常经;特从宽宥者,皇上用人之特权。臣之愚蒙,欲求皇上于胜保亦承以特权,稍宽处分,则凡进言者,皆感戴浩荡之恩,而激发忠义之气。采纳愈广,而时艰可拯矣。是否有当,伏乞圣鉴。谨奏。

  折子当晚递进宫去。

  折中所言“乌兰泰、向荣、赛尚阿革职降级处分”等语,说的是在广西督师的大学士、钦差大臣赛尚阿,都统乌兰泰,广西提督向荣三人,因征剿“叛匪”不力被咸丰帝革职拿问旋又降旨允其戴罪立功的事。咸丰帝做的这件事,一直被朝臣称为明智之举,时时颂扬。

  第二天早朝,不知曾国藩是真的有些圣恩,还是他的情真意切打动了皇上,咸丰帝一上殿,御前当值太监宣布的第一个圣谕便是:“朕览礼部侍郎曾国藩所奏‘请宽胜保处分疏’,深感该侍郎思虑周全,究考细密。着免去胜保降三级处分,仍以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升用。钦此。”

  当值太监读完圣谕,祁藻、花沙纳二人当即一愣,其他文武大臣也好像很是诧异,只有肃顺的脸上平静如水。

  早朝过后,曾国藩刚到礼部坐定,刑部郎中洪祥便赶了过来。

  施礼毕,洪祥道:“大人,王正夫于昨儿进了京师,已被押进刑部大牢;相关的一干人等也已到京,下官特来告知大人。”

  曾国藩马上吩咐一声“备轿”,兴冲冲地径奔刑部。

  到了刑部,曾国藩依礼先到尚书房给周祖培请安,周祖培偏巧到军机处当值。

  曾国藩就转奔侍郎办事房,值事官已是泡了壶好茶正等着。

  曾国藩在案前坐定,正要吩咐值事官带人犯王正夫,洪祥却一步跨了进来,边施礼边道:“内阁学士胜保胜大人来刑部给大人请安,请大人示下,传还是不传。

  ”

  胜保能撵到刑部来请安,这倒大出曾国藩的意料,只好对值事官道:“王正夫稍候再传。——本部堂见过胜大人之后,再传王正夫。”

  洪祥与值事官双双退出去。

  胜保很快便走进来。

  胜保一见曾国藩,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来,双手举过头顶道:“奴才谢过大人。——请大人务必收下这点儿心意。”

  胜保口称奴才,这又让曾国藩大感意外。他站起来狐疑地接过信封掏出一看,却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是京师慧诚钱庄的戳子。

  曾国藩把银票重新塞回信封,也没有下来扶胜保,而是重新坐下来,许久才问一句:“胜大人哪,本部堂为你上的折子能值这么多银子,这倒想不到!”

  胜保万没想到曾国藩看了银票后,不仅没有过来礼节性地扶起他,竟又重新坐下,有心自己爬起来,却又怕担个“目无官长”的坏名声,正不知如何是好,偏偏曾国藩凭空问了他这么一句不见首尾的话。

  他只好回答:“大人于奴才恩同再造。这只是奴才的一点点心意,奴才准备明日还到府上给大人问安呢!”这就是说,银子还有。

  曾国藩的脸色却猛然变成铁青,他一字一顿道:“本部堂上折为你求情,是对事不对人,是不想让天下人误解圣上。胜保啊,你既然这样糟蹋于我,本部堂也只好毁掉你的前程了。——来人!”

  胜保一见曾国藩喊人,就一下子跳起来,不及多想,抓起信封便塞进袖中,值事官这时也一步跨进来。

  胜保再次翻身跪倒,边叩头边道:“奴才知道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请大人饶恕奴才这一回吧。”

  值事官愣愣地望着,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曾国藩望了望值事官道:“你先下去吧。”

  值事官诺诺退出。

  曾国藩用双手扶起胜保,道:“胜大人哪,你年轻有为,前程正好,本部堂不想因你一念之差而误了你的一生。望老弟恪尽职守,一心为公,为百姓,为国家,多做些事情。只有这样,老弟才不辜负圣上对你的厚望。本部堂说得可对?”

  胜保流着泪道:“大人今日的教诲,下官一生都不会忘记!”

  曾国藩道:“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本部堂处理,本部堂就不给你放座了,望你好自为之!”

  胜保掏出手帕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低声说道:“大人公务繁忙,下官就不扰大人了。——下官告退。”说毕,又深施一礼,这才退出去。

  胜保走后,曾国藩重新坐回案前,随口喊一句“传王正夫”,话毕,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慢慢饮起来。

  一杯茶没有喝完,两名解差带着王正夫走了进来。

  王正夫进来之后,便跪倒在案前,两名解差一左一右地站立在王正夫的后边。

  曾国藩慢慢地说道:“王正夫,你抬起头来。”

  王正夫规规矩矩地抬起头,两眼望定曾国藩。

  曾国藩定睛看哪王正夫,六十几岁的样子,穿着号衣,三缕胡须竟留得老长,乱蓬蓬飘在胸前,美髯公的样子;大眼睛,厚嘴唇,额头上刻着几条不规则的皱纹,特别显眼。不像是流放的人犯,倒像个落魄的关云长。

  曾国藩静静地问道:“王正夫,本部堂看了你的京控,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据实回答,不得有丝毫隐瞒。”

  王正夫没有言语,只点点头。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侵吞公款始于何时?是怎样的一笔款子?”

  王正夫道:“回大人话,正夫何曾吞过什么公款?——臬台说我侵吞公款,纯系屈打成招。正夫一介小小县丞,既不管刑名又不管钱谷,这公款让我如何侵吞?

  ”

  两名解差在王正夫的后面一人飞起一脚道:“大人问话,你要老实回答!——再抵赖,水火棍侍候!”

  王正夫被踢得大叫道:“正夫累累京控不得受理,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受理了,如何反要说假话!——正夫没有冤枉,又京控做甚!”

  曾国藩用眼睛望了望两名凶狠的解差,问:“王正夫,本部堂再问你,恃强仗权对属官的哑女行奸可是真的?”

  王正夫道:“大人明鉴。正夫原有一妻两妾,儿女双全,如何还要行奸?是齐别驾约正夫到府上赏菊,否则正夫如何能进到他那深府之中?”

  曾国藩道:“难道这也是屈打成招?”

  王正夫道:“不错!——我是生生死在证人手里了,辩也辩不清了!”

  曾国藩知道再问无益,便淡淡地说一句:“带下去吧。”

  两名解差拉起王正夫走出去。

  曾国藩把洪祥传来,问洪祥:“顺天府都送了哪些人证?”

  洪祥答:“有王正夫逼奸的哑女,一名随侍丫环,还有一老者,说是亲眼目睹逼奸过程的那名下人,共三个人,现寄住在司狱的家里。”

  曾国藩道:“把那老者带过来,本部堂要问他几句话。”

  洪祥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去。

  曾国藩又随手翻开从吏部咨调过来的王正夫的履历。

  王正夫,字作人,满洲人,嘉庆年的进士。从内阁中书做起,在京里做到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然后才外放到顺天府。在顺天府又从府丞做起,便不再升官,开始降官。王正夫做京官时,是属于能员一类的,吏部年年的考评也都是好或优。

  从王正夫的面相来看,该员也算有主见、有正义感的那类。

  这时,值事官领着一名老者走进来。

  老者一进屋里,先扑通跪倒,口称:“奴才王老三叩见大人!”

  曾国藩随口说道:“王老三,你抬起头来,本部堂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许撒谎。”

  王老三答应一声“是”,便抬起头来。

  曾国藩一看王老三,当下打个愣怔:这王老三好生面熟!

  王老三干干瘦瘦,一对小眼睛,一副塌鼻子,虽有六十上下的模样,下巴却一根胡须也没有,左脸颊上一块铜钱大的肉瘤赫然入目。就是这块肉瘤,让曾国藩眼熟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

  曾国藩盯着这肉瘤想了许久,还是想不起来,便问道:“王老三,你是哪里人氏?以前做过什么?”

  王老三答:“回大人话,奴才是顺天府大兴县人氏,一直给大户人家看门当下人。”

  一听大兴二字,曾国藩霎时想了起来,曾国藩到大兴核查礼制、县学时,在大兴县学里,见过这王老三。

  曾国藩问:“王老三,你在大兴县学做过什么?”

  王老三答:“奴才给大兴县学做过门房。大人如何知道?”

  曾国藩问:“你如何又到了宛平?”

  王老三答:“朝廷派一个姓曾的去县学考核,斩杀了十几名秀才。姓曾的走后,朝廷便派了专人整顿县学,一次撤走了好多大人,门房也不用专人了,奴才就没得干了,便被人介绍到宛平齐别驾家看门扫院子。”

  曾国藩心下道:“这倒是个熟人了。”

  曾国藩又问:“王老三,齐别驾是何等样人?你细细说与本部堂。”

  王老三道:“齐别驾的名讳是砖岩,是顺天府的通判大老爷——”

  曾国藩见那王老三要滔滔不绝,便截住话头道:“王老三,你是王正夫行奸的惟一证人,你且把那王正夫行奸的过程说一遍。”

  王老三道:“回大人话,那日正赶上别驾老爷休假在府里。是午时左右,王正夫来敲门,说是别驾约他来赏菊。奴才便把他领到大老爷的书房,让他候着,奴才便去通报。哪知奴才再回到书房,却不见王正夫的影子。奴才当时还想:这王正夫上哪儿去了呢?——就四处找,这一找就找到小姐的卧房里。奴才听屋里声音不对,就闯进去,却见我家小姐一丝不挂,王正夫就站在旁边!大人哪,这王正夫真是——”

  曾国藩打断王老三的话,问道:“王老三,本部堂今日传你来,只是希望你说实话,你难道不认识本部堂吗?”

  王老三道:“奴才不认识大人。”

  曾国藩道:“到大兴县学办案的曾大人你也不认识吗?”

  王老三道:“曾大人奴才是见过的,可也没看清。——不过,奴才听说,那姓曾的大人回京就被皇上革职了。”

  曾国藩道:“王老三,今日本部堂的话就问到这里。你听清楚,本部堂就是到大兴县学办案的曾大人。——你下去吧!”

  王老三一愣,边往外退边小声嘟嚷:“曾大人原来没被革职呀!”

  曾国藩很晚才回到府里。

  周升悄悄地告诉他:“老爷,湘乡来人了,又给您老带了三坛腌菜和五双布鞋。

  ——好像其中有一坛是老太太亲手腌的。”

  曾国藩急忙下轿,到方厅一看,见管家唐轩正陪着南家三哥在喝茶。

  南家三哥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急忙过来见礼,被曾国藩一把抱住。唐轩则走出去安排开饭。

  饭桌上,曾国藩特意把母亲亲手腌制的那坛菜揭开封口,小心地夹出两筷子,又小心地把坛口封上。

  曾国藩望着腌菜,忽然问南家三哥:“老太太已几年不亲手腌菜了,如今怎么又——”

  南家三哥回答:“不光大少爷奇怪,府里上上下下都奇怪呢!”

  曾国藩呆了呆,便不再言语,埋头吃起饭来。

  他让南家三哥多吃豆腐和猪杂碎,而自己却只吃那腌菜。

  南家三哥见曾国藩只吃腌菜,便道:“大少爷,您也吃菜呀!——京师猪杂碎的味儿蛮好哩!”

  曾国藩嘴里说着“吃、吃”,筷子却仍然只夹腌菜,那眼圈却是红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伤感。

  终于,南家三哥见曾国藩的双眼里流出了两颗亮亮的东西,一直流到饭碗里。

  曾国藩分明在流着眼泪吃饭。

  南家三哥莫名其妙了。

  饭后,曾国藩亲自把母亲腌制的那坛菜抱进书房里,又让李保沏了壶茶端进来,这才和南家三哥坐下来谈话。

  曾国藩静静地问:“三哥呀,高堂老母已经几年不再亲手腌菜了,如今忽然亲自动手操劳,莫不是老太太有什么不适吧?——你只管如实讲,不要瞒我。”

  南家三哥犹豫了一下道:“老太太上月的确病了几天,发高烧,说胡话,口里乱喊大少爷的名字。——吃了长沙湘字号的几副药,病势便减弱了,却偏偏要亲手腌制一坛菜,说久已不动手了,看手法是不是生疏了。——一家上下都以为是老太太一时兴起,也就没有过分地阻拦。——哪知道却是为您老腌的!不仅一盐一醋都是自己料理,连泥封也是自己动手的。——上完泥封后,便同着几房太太把久已腌制好的另外两坛,一起打了包装,让小的进京送过来。小的临上路,老太太还一再嘱咐,让小的别忘了问大少爷吃得可顺口?盐放的是不是重了些?酸度够不够?——老太太说,大少爷尽管吃,她还能腌呢!”

  曾国藩的双眼一下子涌出泪水,他哽咽着说:“高堂老母年已花甲,如何还能做得许多!——我乍见这坛腌菜,便知老母之心。——我与老母自上次省亲一别,悠然已历六载。老母那时已老态毕显,白发多于黑发,我无一日不把老母的康健挂在心怀。而老母,又多么希望晚年能与儿子日夜厮守啊!古人云,‘生儿育女防年老’啊!”说着,那泪流得愈急。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您老也不用那么伤心啦。——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老太太也知道这个理呢!”

  曾国藩慢慢止住哭声,喝了一口茶,才道:“三哥呀,照常理,我是三年可以省一回亲的。我几次想向皇上告假回籍与母亲厮守几日,却因为事繁而打消了念头。——我回湖南办差,湘乡虽近在咫尺,因怕惹人议论,不得已面对家门而不敢入!连老爷到省城我都没敢去见哪!——我下轿听周升说,老太太亲手为我腌制了一坛咸菜,我就知道,母亲是思儿心切,又无法说出。母亲天性言语不多,她虽不说,做儿子的又岂能不知母亲之心!——三哥呀,你明日回乡,将我这几年得的恩赏的人参及先皇的遗物全部带回去。——告诉老太太,我办完手头的一个案子就向皇上请假,回家去看她老人家。”

  南家三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大少爷呀,全家都盼您老这句话呢。——乡下这几年收成不好,要不,老太太早就来京啦!——小的盼出您老这句话,明日回去就好和家中上下交代了!”

  一句话,又说得曾国藩泪流不止。

  这一夜,母亲在曾国藩的梦里几次出现。

  第二天,曾国藩先雇了轿子把南家三哥送出京师,便赶到刑部。

  一进刑部,洪祥最先迎出来请安,道:“曾大人,祁中堂一早便来到刑部,现在正和大司寇在尚书房喝茶谈话。”

  曾国藩不由一愣,也不及多言,就直奔尚书办事房,来给祁藻和周祖培请安。

  一到尚书办事房,见祁藻和周祖培正在对着吸纸烟,两个人又都蓄着长胡须,仿佛两个老神仙,坐在云端里比手段。

  曾国藩深施一礼道:“下官见过中堂大人和周大人,下官给二位大人请安。”

  周祖培放下纸烟道:“来!——给曾大人看座。”

  祁藻坐着没动,边吸纸烟边道:“曾右堂啊,老夫今日路过刑部,随便进来看看大司寇和你老弟。不知王正夫的案子审得怎么样了?”

  曾国藩站起身回答:“回中堂大人话,下官准备今日正式在大堂审理。”

  “咳!”祁藻长叹一口气道,“老夫和大司寇正在谈这件事。涤生老弟呀,王正夫这件事,依老夫看来就算了吧。原告齐砖岩别看只是个六品的通判,可却是个二十几年的老刑名。这且不说,单说他的儿子,就不是你、我这些汉人所能惹得起的呀!”

  曾国藩不仅问一句:“不知这齐别驾的儿子是朝中哪个呀?”

  周祖培道:“老夫也是刚听说,就是大内五品带刀侍卫齐洪涛啊。——曾经是肃大人的属下,听说,肃大人还挺看重于他!”

  祁藻道:“昨日齐侍卫到军机处找了老夫,说他素来敬重曾侍郎,王正夫这件案子,侍郎大人就不要再审了。——老夫这才知道你已经把流放途中的王正夫给拦了回来。老弟呀,你还年轻,你虽官至二品,可毕竟历练少。——你前程正好,因为一个王正夫,咱何苦呢,罢手吧。”

  曾国藩思索了一下,道:“谢中堂大人不吝赐教!——不过,王正夫已然到京,此时罢手,怕难做到。——传扬出去,怕有碍刑部的名声。大司寇,你说呢?”

  周祖培未及回答,祁藻道:“老弟不需多虑,老夫已和周大人替你思谋好了。——明日老夫奏明圣上,让你去翰林院监刻宣宗皇帝的墨宝,你不就脱身了吗?”

  曾国藩不由问一句:“那王正夫呢?”

  周祖培须一笑道:“满朝文武都知道,凡是曾侍郎经手办理的案子,没有特旨,别人是无法插手的。一个小小的王正夫,皇上又怎么能下特旨呢?只能让王正夫继续流放了,哈哈哈——”

  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看样子,下官只能奏明圣上,由上头定夺了!”站起身:“下官告退。”

  祁藻不由一惊:“你——”

  周祖培这时道:“涤生,祁中堂也是为你好!顺天府比不得别处。”

  祁藻连连叹气道:“罢罢罢!想不到你曾侍郎这般固执!——随你办理好了。何况,老夫也没有说你怎么样,你又何必奏明圣上!——你下去吧,老夫也该去军机处了。”

  曾国藩再次说一句:“下官告退。”

  曾国藩走出尚书办事房,正看见洪祥迎面走来,到了跟前,洪祥忽然压低声音问一句:“王正夫还审吗?”

  曾国藩边走边道:“刑部大堂一干人等是否齐备?”

  洪祥道:“回大人话,大堂文案与站班均已侍候在堂上。”

  曾国藩忽然大声道:“传王正夫等所有人到大堂问话。”便大步流星向刑部大堂走去。

  刑部大堂在刑部办事房的右侧。

  曾国藩走进大堂之内,见所有大堂人员果然已备齐;众人一见曾国藩,一齐问安。

  曾国藩回了礼,便迈步走向堂上。

  曾国藩传大堂值事官,把关于王正夫一案的所有卷宗拿过来。大堂值事官答应一声,便去找人开柜子。

  很快,所有关于王正夫的卷宗便全部摆在了大堂之上。

  又挨了一刻光景,王正夫等一干人传到,都候在大堂之外。

  曾国藩先传王正夫上堂。

  王正夫被带上来,跪倒在堂前,等候问话。

  曾国藩依审判惯例,随口问一句:“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

  王正夫道:“回大人话,在下是革员宛平县县丞王正夫。”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所犯何事?请讲述一遍。你可以抬起头来。”

  王正夫抬头说道:“在下受人诬谄,在下是冤枉的,请大人明鉴。”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道:“王正夫,你听清楚!本部堂决定接受你的京控,并不等于顺天府就错判了你!顺天府作为首府,岂能冤枉好人乱断案子!王正夫,你现在就把整个经过讲述一遍,不得有丝毫的隐瞒!——如果你是胡乱京控,本部堂定然将你数罪并罚,决不宽贷!——你讲吧。”

  王正夫望着堂上威严而坐的曾国藩,便慢慢讲起来。

  事情须从王正夫做顺天府通判时说起。

  王正夫做顺天府通判时,齐砖岩是宛平县县丞。王正夫在顺天府通判的任上,曾断过一个大户人家打杀奴才的案子。

  那大户人家在顺天府是比较有名气的,主人是在旗的人,是镶蓝旗,在顺天府做过属县钱谷典史,很积了几万银子。因病致仕后,在大兴县开起了一家钱庄,很是红火。也不知因了何事,他失手打死了一名下人,反说下人偷了东西畏罪自杀,便让人传了那下人的家人来收尸。下人的父亲见儿子身上青了好几块,头上还流着血,就报了官。大兴县因惧于老典史的势力而没敢接案,下人的父亲就告到府里。王正夫接了状子当即就带了人去大兴验尸,得出结论系被棍棒打杀身亡。

  结论既已得出,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老典史锁拿进顺天府大牢,要好好地办他一办。哪知这件人命大案尚未来得及办,王正夫却接到以六品顶戴降任宛平县县丞的圣谕;宛平县原县丞齐砖岩则升授顺天府通判。

  王正夫只得放下这案子赶到宛平县上任。到任上没几天,他便听说被他收进牢里的老典史被放了出来;下人的父亲不仅成了诬告,还被打了四十杀威棒,撵出了大堂。

  王正夫好生奇怪,就慢慢地寻访,才知道,老典史能打赢这场官司是因为银子起了作用。齐砖岩收了老典史的五千两银子,老典史于是破财免灾。

  不久,王正夫又得知,齐砖岩的顺天府通判缺份,也是齐砖岩通过儿子花了二万两银子买来的。

  王正夫气不过,就给都察院写了一封密信,揭控齐砖岩草菅人命和拿银子买缺这两件事,但表面上还装得和没事人一样。

  王正夫自以为事情做得再隐秘不过,世上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知道。

  一日午后,齐砖岩忽然着人来邀他去府上赏菊。

  王正夫一则出于好奇,二则也想看看齐别驾是何种用心,便去了齐府。

  下人一见是他,便把他领进一个屋里,说是书房,转身去请老爷。

  王正夫刚要坐下,却见屏风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来,冲着他嘿嘿地冷笑。他吓得掉头就走,一出门就被几个人摁倒,打得他昏天黑地,直到昏死过去才不觉疼痛。醒来时,已是在顺天府的死囚牢里了。

  他在通判厅一共被过了六次堂,就有五次被打昏,一次被打脱二颗门牙。

  顺天府是要将他秋后问斩的,王正夫自己也认为必死无疑,哪知报到刑部,却被改了个流放三千里充军,总算活下来。

  最后,王正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在下实在是冤枉的,请青天大老爷替在下作主!”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刚才所说的已由文案记录下来,本部堂希望你讲的是实话。如果是实话,本部堂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你且退下去在堂外听候。传证人王老三!”

  王正夫被带下去,王老三被带上来。

  王老三当堂跪下,一点儿也不怯场。

  曾国藩开口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王老三低着头回答:“奴才王老三,是齐府的门子。”

  曾国藩道:“王老三,本部堂不掌握实情,不能重审此案,你心中应该有数。按我大清律例,做假供出假证,处以斩刑!——王老三,你可听清?”

  王老三愣了许久,道:“大人的话,奴才听清了。”

  曾国藩问:“王老三,本部堂问你,王正夫到齐府赏菊,可是你领进府的?”

  王老三答非所问:“正是小的开的府门。”

  曾国藩就喝一句:“传王正夫上堂!”

  王正夫上得堂来当堂跪倒。

  曾国藩指着王老三问王正夫:“王正夫,你看清楚,可是此人将你领进齐府的?

  ”

  王正夫侧过头来望了望王老三,回答:“回大人话,正是此人给正夫开的府门,但领正夫进府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点了点头,道:“你退到堂外听候。”

  王正夫被带下去。

  曾国藩这里一拍惊堂木,威严断喝:“大胆的王老三,你不想活命了吗?”

  王老三吓得一哆嗦,急忙回答:“奴才不知大人为何发怒。”

  曾国藩一字一顿道:“王老三,你听清楚。昨日本部堂问你,你真真切切地对本部堂说,是你把王正夫领进齐别驾书房的,又是你第一个发现王正夫行奸的,今日你又说只开了府门。——来人哪,大刑侍候!”

  王老三边叩头边道:“大人听禀,是奴才昨儿记错了。”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王老三,你既非证人,你来刑部做甚?——来人哪,先掌他一百个嘴巴再听他说话!”

  两名行刑官抡起巴掌便开始行刑。

  行刑毕,曾国藩面目冷峻地说道:“王老三,现在本部堂问你,领王正夫进别驾书房的是何人?”

  王老三的嘴角淌着血,讷讷道:“回大人话,是大老爷的贴身戈什哈麻九。”

  曾国藩立即传李保来见,李保大步走进来。

  曾国藩道:“你即刻找刑部郎中洪大人开张传票,速到顺天府通判衙门,将通判齐砖岩的贴身戈什哈麻九传到,不得有误!”

  李保答应一声,到文案处领了令签,便匆匆走出去。

  曾国藩这时高喝一声:“传齐府的小姐到堂!”

  一个女子在一名丫环的陪侍下姗姗走了进来。

  那丫环一到堂前便悄然跪倒,低头向曾国藩道了声万福,那名小姐到了堂前,只是两眼愣愣地看来看去,不晓事的样子。

  两边站班一齐喊:“跪下!”

  那小姐不仅没跪,反倒忽然嘿嘿冷笑起来。

  曾国藩冷冷地问那丫环:“你家小姐如何这般模样?”

  丫环低头答道:“回大人话,我家小姐有心疯病,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你在齐府几年了?”

  丫环答:“小奴婢十三岁被卖进齐府,如今已五年了。”

  曾国藩问:“你一直侍候小姐吗?”

  丫环答:“小奴婢一直侍候老夫人来着,半年前才侍候小姐。——不久就发生了那件事。”

  曾国藩问:“你家小姐以前也这样吗?”

  丫环答:“小奴婢以前没有见过小姐。——小奴婢一直在老夫人身边,不大到别的房去!”

  曾国藩问:“你如实回答本部堂,你家小姐出事的那天,你一直在她身边吗?”

  丫环答:“回大人话,小姐出事的那天,小奴婢正巧被老夫人打发到厨房煎药去了。等煎药回来,才知道小姐已被人给糟蹋了。”

  曾国藩想了想,道:“来人,传宋司狱来见。”

  宋司狱就候在堂外,一听传见,急忙上堂。

  礼毕,曾国藩道:“宋司狱,听洪大人讲,小姐和丫环一直住在你的家里?”

  宋司狱道:“回大人话,正是。”

  曾国藩问:“这二人住得可还安静?”

  宋司狱道:“回大人话,丫环倒是安静。可那小姐却不省心,一眼照看不及,她便脱个全身赤光往外闯,又总嘿嘿地傻笑,卑职的家里已是被她闹得不成样子。

  大人哪,卑职情愿出上几两银子,还是让这二人住到别处吧。”

  曾国藩叹一口气道:“宋司狱,难为你了。——你先下去,本部堂自有安排。”

  宋司狱道:“谢大人,卑职告退。”

  曾国藩让人沏上壶茶来,边喝边等着李保。

  一壶茶喝完,随侍左右的差官又续了水,还不见李保回来,曾国藩已是饿得把持不住。

  曾国藩只好吩咐一声:“将王正夫暂且押进大牢用饭,宋司狱也暂且把齐府小姐与丫环带回家里用饭,下午再接着升堂审案。退堂!”

  走出大堂之外,又对值事官道:“李保回来,让他立刻到饭厅见我。”

  到了饭厅,用餐的人早已散去,大厅空空如也。

  饭厅的差官一见曾国藩进来,赶忙陪着笑脸道:“大人哪,您老咋到这个时辰才来用饭?——只剩了一个火烧一碗豆腐汤,已是很凉了,大人如何下咽?——大人稍候片刻,奴才这就着人去外面给大人买碗米饭再买包猪杂碎如何?”

  曾国藩道:“就火烧豆腐汤吧。——本部堂今日是真真饿了!”

  差官只好歉意地把火烧和豆腐汤端上,曾国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火烧,豆腐汤才只喝了半碗,李保便匆匆闯进来。

  李保一见曾国藩便道:“禀大人,麻九没有提到。——卑职赶到通判衙门时,麻九已被别驾大人差遣出去办差去了。”

  曾国藩放下碗问:“到哪里办差去了?”

  李保道:“回大人话,齐大人说是去盛京将军府办私差。”

  曾国藩冲饭厅差官点了点头,便带上李保走出去。

  到了刑部,曾国藩对李保道:“你让洪大人给盛京将军府出张传麻九到刑部的文书,你带着文书连夜骑快马去盛京将军府,多多禀明将军大人,麻九干系甚大,传不到麻九此案不能了结。你去吧。”

  李保答应一声,迈步找洪祥去了。

  曾国藩到了刑部大堂,告诉值事官,暂且休堂,何时升堂,视麻九到堂情况而定。值事官立刻吩咐下去。

  曾国藩回到办事房,又把刘横传来,对刘横道:“你着普通衣服连夜到宛平县走一趟,替本部堂访一访顺天府齐别驾的情况。齐别驾的府邸在宛平,你着意察访一下齐大人究竟有几个儿女。访问明白即刻回来,万不可惊动官府。”

  曾国藩当日回到府邸,正巧李鸿章来访。李鸿章此时已是从六品的光禄寺署正,最近人传闻,说李鸿章近期有可能外放河南。

  李鸿章一见恩师回府,急忙迎出门去搀扶。

  曾国藩见李鸿章红光满面,不由笑道:“听吏部的人说,少荃要外放?”

  李鸿章道:“还不是看恩师的面子。——说是要外放河南。可门生并不想去。”

  “你怎么倒不想去了?”曾国藩边走边问,“大家都巴不得外放呢!”

  李鸿章先跨前一步把书房的门打开,才道:“门生是希望一辈子侍候恩师呢!”

  曾国藩先在心里赞叹一句:“这李鸿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这才脸挂笑容抬腿进了书房。

  坐下后,曾国藩道:“少荃哪,你万不要因一时的小念头而误了自己的前程,有需要本部堂做的你只管言明好了。——不过,让本部堂给督、抚写信这种事,本部堂却是干不来的。”

  李鸿章道:“恩师说的哪里话!——门生外放的事还没影呢?门生今日来是要跟恩师说一件事的。——恩师不知道吗?都察院的一名御史最近给皇上上了道折子,是关于湘乡府上的。”

  “什么?”曾国藩一愣,“湘乡府上怎么惹上御史了?——难道湘乡府上背着我做了什么不法的事吗?——折子怎么说?”

  李鸿章道:“原也都是些放屁的话,说家中的老太爷仗着恩师的势力欺压乡邻,恐吓官府,替人包打诉讼!”

  “哦!”曾国藩长出一口气:“果然是捕风捉影了。——不过,这倒也给本部堂提了个醒儿。——本部堂饭后就给湘乡县衙门写一封信,询问一下曾家大小有没有难为官府的地方。”

  李鸿章道:“恩师,您老又何必如此呢?——听人说,好像这件事主要是针对恩师的。听内廷的人讲,参折中好像有‘曾侍郎独对属官要求颇严,却放任自家父、弟、子、侄、族亲、好友胡作非为;曾侍郎所为,不独湖南人知,天下人尽知’这样的屁话。——别人不知恩师,门生还不知吗?——好像上头也没有当回事。上头不问,恩师权当没这回事。有些御史,真真是吃饱了撑的!”

  曾国藩笑了笑道:“少荃哪,你在我这里用晚饭吧,饭后陪我围上三局如何?”

  李鸿章道:“恩师兴致这么高,门生岂可扫兴。——恩师,有位同乡省亲回来给门生送了几只芦花大母鸡,我想明日让下人给恩师拎过来两只。芦花鸡炖人参,是很补的。”

  曾国藩摇摇头道:“谢了!——你万不要把鸡拎过来。——我今天给你透露个秘密,你万

  不要外传。——我打小最怕鸡毛,更怕活鸡。——你在我这里住的时间不算短,你见我吃过鸡吗?——你难道没有听说,本部堂到顺天府大兴县办差,因误摸了鸡翎,竟然昏死过去这件事吗?——本部堂是真怕呀!”

  李鸿章奇怪地问道:“难道恩师小的时候让鸡吓破胆了?”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本部堂有时到饭厅用饭,如果误食了一块鸡肉,必要吐上一天不能进食。——至于如何这样,连老太爷也说不清。”

  李鸿章沉思了一下,忽然道:“敢则恩师真是蟒蛇转世?”

  曾国藩连连摆手:“无稽之谈,哪有什么转世。”

  李鸿章道:“可左孝廉说,湖南都这么说呢。——否则,恩师咋长了这么一身咋治也不见好的癣呢?——安徽把皮癣可是叫做蟒皮呢?”李鸿章把蛇皮说成蟒皮。

  曾国藩打断李鸿章的话,道:“咱们还是用饭吧。——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就是说到天亮也说不清。——你哪里知道,这个苦症,不仅害了我自己,连屋里人都跟着受累受罪。——这样的蟒,几辈子不当都不想!”

  李鸿章笑一笑没有言语。

  御史参奏曾国藩纵容家人欺压乡邻,恐吓官府,替人包打诉讼的折子咸丰帝虽留中不发,但还是在百官中漫传开来,窃喜者有之,抱打不平者亦有之。

  胜保人前人后愤愤说道:“人皆畏曾侍郎严,其实,是畏曾侍郎廉!——其他的话,全是瞎弹乱参!”

  听了这话的人都知道,胜保是在报恩。

  第二天,曾国藩到吏部办公。

  到了吏部,先到尚书办事房给花沙纳请安。

  花沙纳一见曾国藩,赶忙站起身还礼,一边呵呵笑着道:“涤生啊,以后,你来吏部,就不用给老夫请安了。——花阶那小子来信了!”

  曾国藩坐下道:“他在广西还好?”

  “岂只是好!”花沙纳手抚胡须道,“一到广西就赶上和长毛夺城。嗬!这小子,一气儿斩杀了二十八个长毛!皇上不仅开脱了他的所有处分,还赏了他个四品宣抚使衔!他倒因祸得福了。——这都是你的大恩大德呀!”

  曾国藩也高兴起来:“花将军果然争气!——等下官到兵部办差时,再给他叙优一下。广西多些花将军这样的人,长毛灭得也就快了。——这几天刑部事繁,下官没有来吏部。吏部可有急办的事?”

  花沙纳道:“处分了几个剿匪不得力的官员,还有两个布政使期满了要回任,还有一些什么老夫记不得了,你该咋办就咋办吧。皇上让你老弟来吏部,老夫可是省心多了!哈哈哈——”

  曾国藩到了侍郎办事房,见自己的案头已是摆了一摞咨文卷宗,他坐下去便开始处理起来。

  他看了一份已刻印好的尚未下发的咨文——圣谕:照宗人府所请,顺天府通判齐砖岩,自到任以来,兢兢业业办公,所办各案,清楚明白。着升授奉天府盐运司副使。

  曾国藩把这份咨文看了两遍,忽然喊一声:“来人—笔墨侍候!”

  值事官答应一声,一会儿便将文房四宝备好。

  曾国藩想也没想便写了个“呈请缓调齐砖岩”的折子。

  他将折子袖起来,便走出吏部,乘轿来到宫门,将折子递进去。

  曾国藩回到吏部不久,圣谕下达:照礼部侍郎曾国藩所请,着顺天府通判齐砖岩无庸升授奉天府盐运司副使,挨王正夫一案完结后,再行下旨。钦此。

  中午时分,李保匆匆赶回。

  李保道:“禀大人,卑职赶到盛京将军府传麻九到堂,但麻九并没有在将军府。

  卑职就急忙赶回顺天府见齐别驾,想问个究竟,但齐大人没在任所,而是来宗人府办差了。卑职只好回来了。”

  听完李保的话,曾国藩愣了许久,才道:“你回府歇歇吧。——本部堂只好到宗人府去见齐砖岩了。”

  曾国藩的轿子到了宗人府的门首,正迎见文庆的八抬绿呢大轿从宗人府的大门走出来。

  曾国藩急忙下轿,上前见礼。

  文庆掀开轿帘,一见曾国藩,便赶紧下轿,挽起曾国藩的手道:“涤生啊,你来宗人府敢是有公事要办?”

  曾国藩道:“下官一则想念中堂大人,一则是想见一见顺天府齐别驾。”

  “你是说齐砖岩?”文庆愣了愣道,“砖岩已经回通判衙门了。涤生,你找他作甚?——有人参他不成?”

  曾国藩道:“倒也不是!不知这齐别驾来宗人府要怎的?”

  文庆道:“今年圣上已定了木兰秋狝的日子,砖岩找老夫,是想护驾前往。——宣宗在世时,木兰秋狝一次也未得成行,大家都憋得慌啊!——老夫正要进宫,商量木兰秋狝的事情。”

  曾国藩一听这话,赶忙道:“文中堂快请上轿,下官这就告辞。”

  文庆这才上轿,奔宫里而去。

  曾国藩只得上轿。

  随行的戈什哈问曾国藩:“大人,是回吏部还是礼部?”

  曾国藩想了想,道:“上顺天府通判衙门。”

  到了通判衙门,戈什哈先行一步来到门房,道:“快去禀告别驾大人,礼部侍郎曾国藩曾大人到了。”

  门房急忙进去禀告。

  齐砖岩带着师爷、文案等人迎出来。

  见过礼,齐砖岩道:“下官不知侍郎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曾国藩已思谋了一路,这时开口便道:“齐别驾不用客气,本部堂是专为王正夫一案而来。——那王正夫真真气煞本部堂了!”

  齐砖岩一听,马上便道:“曾大人哪,王正夫是把下官的小女害苦了!——如果不是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下官非先斩后奏不可!”

  曾国藩道:“这已经是一桩铁案了,他还百般抵赖!”

  齐砖岩咬牙切齿道:“大人何不给他用大刑!——王正夫是天生的贱骨头,不用大刑,他是断难认罪的!——下官只是不明白,大人已经认定是铁案一桩了,为什么还重审呢?”

  曾国藩道:“齐别驾,你哪里知道刑部的苦衷!想那王正夫毕竟是两榜出身的人,又做过国子监祭酒,是有过圣恩的。更有一点,别驾既是受害原告又是本案的断案官员,真传扬出去,恐碍别驾的清名。——按我大清律例,王正夫一案别驾是理应规避的,一旦圣上追问起来,恐怕别驾也回答不出——本部堂实在是为别驾考虑。”

  齐砖岩点头答道:“大人果然虑得仔细!不是大人提醒,险些误了大事!——下官万没想到大人这么护着下官!”说毕,又离座深施一礼。

  曾国藩道:“现在就差证人的证供。如果麻九不到堂,你要本部堂如何定案?——王老三一上堂就矢口否认是自己领王正夫进府的。现在整个刑部都知道,是齐别驾的随差麻九领着王正夫进的书房。——这件案子结得越快越方便,谁敢保证那王老三还会说出别的什么呢

  ”

  齐砖岩霍地站起身道:“大人的一番话,无疑拨云见日。——好!就依大人所言,下官这就让麻九随大人去。——只要这件案子他王正夫翻不过来,下官一定亲去府上拜谢!”

  曾国藩极其顺利地便将麻九带回刑部。

  一到刑部,曾国藩立即让洪祥安排升堂。

  升堂之后,曾国藩也不看麻九的面目,一拍惊堂木,当堂喝问:“麻九,本部堂三番五次传你到堂,你却百般推托,你难道做贼心虚不成?”

  麻九没想到曾国藩的脸翻得这样快,一时不得主意,只顾磕头如捣蒜,口里连连道:“请大人恕罪!请大人恕罪!奴才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冷冷地道:“麻九,你要说出实情,本部堂可以既往不咎。——你可以讲了。”

  麻九道:“回大人话,我家老爷要请王正夫赏菊,着小的到衙门去请王正夫到府上,是王老三开的门。奴才领王正夫进了书房,然后便去请我家老爷。也就在这时,奴才听我家小姐大呼救命,奴才就又回来,见我家小姐全身精光,显然已被王正夫糟蹋过了!奴才就把那王正夫打倒送了官。大人,奴才说的句句是实。”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麻九,你家小姐是怎样呼喊救命的?——你再说一遍。”

  麻九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连道:“奴才说错了,是小姐的丫环大喊救命的,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随口说一句:“麻九啊,你家小姐那日在老爷的书房里干什么呀?”

  “书房?”麻九一愣,忙道,“小姐在书房干什么呢?——小姐是在自己的房里呀!”

  曾国藩紧问一句:“你把王正夫领进小姐的房间干什么呀?——你莫不是和王正夫合伙糟蹋你家小姐不成?!——嗯?”

  麻九忙道:“大人快不要冤枉奴才,是王正夫要糟蹋我家小姐,是奴才捉住的。

  ”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麻九,你家老爷请王正夫进府赏菊,你不把王正夫领进书房却领进小姐的绣房!你这不是畜意谋害你家小姐又是什么!——来人,大刑侍候,这等陷害主子的奴才留之何用!”

  两旁答应一声,便将大刑抬过来。

  麻九在堂下大叫道:“奴才冤枉啊!奴才何曾敢陷害主子呀!”

  曾国藩大喝一声:“那你为何单单把王正夫领进小姐的绣房?——你讲!”

  麻九道:“我家老爷让奴才干什么,奴才便干什么——?”

  “胡说!”曾国藩一拍惊堂木,“你这个该死的奴才!——你还敢诬陷自己的主子,这还了得!——来人啊,拉下去,就地乱棒打死!”

  “快不要这样呀!”麻九吓得连连磕头,“真是我家老爷预先把小姐藏在了房里,又让奴才把王正夫领进去,反过来又让奴才去捉的呀!”

  曾国藩道:“是绣房还是书房?”

  麻九答:“既不是书房也不是绣房,就是个闲房子。”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道:“麻九,你不得胡说!——你家老爷明明要邀请王正夫赏菊,却如何又做出此等勾当!你不得栽赃陷害!——如此坑害自家的女儿,你家老爷莫不是疯了不成?”

  麻九道:“大人听禀,我家的小姐并不是真的小姐,只是我家老爷花银子买的一个哑巴丫环。”

  曾国藩道:“买时可是疯的?”

  麻九道:“买时好好的,不疯。后来不知为着何事,被我家老爷连打了两次便疯了,就被人给关进了房子,成天不穿衣服。奴才说的可是实情,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点点头道:“麻九,你只要说的是实情,本部堂自然饶你不死!”

  麻九道:“回大人话,奴才说的句句是真。”

  曾国藩问文案:“可记录清楚?”

  文案躬身答道:“一句不落。”

  曾国藩便道:“麻九,你画押吧。”

  麻九急忙画押。

  曾国藩大喝一声:“将麻九押进刑部大牢,候旨发落。——退堂!”

  说毕,便袖上麻九的供词及王正夫的探状,乘轿进宫。

  到了宫门,曾国藩向守门的太监道:“烦公公通报一声,礼部侍郎曾国藩求见。

  ”

  太监转身进去,一会儿出来道:“曾大人,您老请吧。”

  曾国藩进到大殿一看,恭亲王奕、郑亲王端华、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及各殿阁大学士、协办大学士、六部尚书、理藩院尚书都在。

  曾国藩跪倒请安,便将王正夫的控状与麻九的供词递上去。

  咸丰帝看了看,又沉思了一下,道:“曾国藩,你先下去吧。”

  曾国藩只得告退。

  午后,谕旨下到各部、院。

  旨曰:大兴县王正夫侵吞库银、行奸属官哑女一案,经刑部重新审明,系诬陷所致;着先行将顺天府通判齐砖岩革职收监,哑女准予原家领回;着开脱王正夫所有处分,赏四品顶戴,升授顺天府府丞。齐砖岩诬陷朝廷命官一案的一干人等,已着宗人府简员审理。曾国藩着加一级,由吏部叙优。钦此。

  曾国藩一身轻松地回到府邸。

  饭后不久,刘横也由宛平县赶回,除哑女是齐府的假小姐这一点外,其他的事情却没有访问到。曾国藩仍对刘横夸奖几句。

  坐进书房,曾国藩提笔写了“请恩准回乡省亲”折,他准备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便递上去。

  当晚,他悠悠忽忽地回了湘乡荷叶塘。

  他的轿子一进村口,便望见母亲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向官道这边张望。微风拂动母亲那满头的白发,根根牵动着曾国藩的心。

  他急忙下轿,不忍再看,一直爬到母亲的脚下,爬得一路血迹斑斑。

  他抱着母亲的双腿呼喊:“不孝的儿男子城回来了!”

  母亲用发热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顶说:“子城我儿,你是有官身的人。母亲身边尽孝事小,皇帝驾前尽忠事大。——子城啊,你能心里想着母亲,就是尽孝了!”

  曾国藩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痛哭起来。

  已经好多年他不能这样地大哭了,他想母亲只能想在心里,他有时想母亲想得早就想大哭一场,可他不敢,他不能因为想母亲而置官场的体面不顾。

  他就这样直哭到天亮,挣扎着坐起身,见枕头被泪水打湿了一片。

  他擦了擦肿痛的眼睛,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咳!六年了,过得真快呀!

  ”

  早朝的时候,咸丰帝当先讲了今年的木兰秋狝及随行大员事宜,随后便由当值太监宣读木兰秋狝时的随行护驾大员名单。

  曾国藩留心听了听,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下不由大喜,暗道:“省亲一事定能成行了!”

  当值太监念完名单,曾国藩正要出班把省亲折子呈上,却忽然听当值太监宣道:“礼部侍郎曾国藩听旨——”

  曾国藩一愣,急忙出班跪倒,听太监宣道:“照江西巡抚衙门所请,江西因闹会匪,该省本该去岁乡试,竟致延挨今年,请朝廷派大员充是科主考等语,着礼部侍郎曾国藩充今年江西典试正主考。该员定能公允办事,不负江西之望。钦此。

  ”

  退朝后,曾国藩怏怏回到府邸。

  晚饭他也只吃了两口,便回到书房,两眼望着母亲亲手腌制的那坛咸菜,只是愣愣地发呆。

  他忽然从袖中摸出昨晚写就的折子,只读了一句便泪流满面。终于,他把那道折子揉成一团。 忽然,周升进来禀告,倭仁来访。

  曾国藩猛然清醒过来,一边擦泪一边道:“有请倭大人。”

  倭仁笑呵呵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面有泪痕,不禁一愣,未及坐下便问:“涤生,你如何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哭?——可真是稀罕!”

  曾国藩勉强笑道:“倭大人快不要开玩笑。——倭大人怎么有闲?”

  倭仁道:“下官这几日一直气闷,只好来你这里说说话。”

  李保这时正捧了两杯茶进来,曾国藩说了个请字,又问道:“倭大人圣恩正好,还要气哪桩?”

  倭仁道:“宣宗在日,日子尚可度得,如果秋狝 ,倒也可去。——可宣宗从节俭处着眼,竟一次也没得成行。——现如今倒好,国库干涸,匪乱多事,俸禄只是勉强发得,哪有闲钱干这营生!——宗人府召下官去议这秋狝之事,下官也只是劝阻了几句,便遭文庆和肃顺好顿申饬,竟说下官不顾皇家体面!花沙纳等人也给下官脸子看。——涤生你说,大清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大清,我这不成了吃饱了撑的!”

  曾国藩道:“怪不得今日早朝没有听见大人的名字。”

  倭仁道:“让下官在京师当值,他们却随皇上到承德逍遥去!——你老弟敢则也是没有去成在一个人生气?”

  曾国藩道:“我哪敢生气。——在下的老母多病,在下今日本打算早朝的时候向皇上递折子告假省亲的,哪知道却被派充到江西主持乡试。我难过的是,从江西归来,怕不得见老母一面啊!”用手指了指案头摆放的腌菜坛子道:“这是老母亲手腌制的咸菜!”

  倭仁道:“你明日就向皇上辞去江西之差又如何?——礼部又不是没有人,皇上不能不答应!”

  曾国藩道:“我也这样想过。可一想到江西路遥,盗匪严重,历来被百官视为险途。尤其是今年,又要木兰秋狝,许多大臣都伴驾承德,我就算有心想辞也不能辞了!”

  倭仁低头喝了口茶,忽然道:“有了!你何不学吕贤基、何彤方之例,岂不是官差省亲两不误吗?”

  曾国藩眼睛一亮。

  吕贤基是工部左侍郎,是去年江苏典试的主考官。

  吕贤基籍隶安徽,是李鸿章的同乡,也是个出身两榜的人。吕贤基考虑到此次赴江苏,必由安徽经过,就给皇上上了一折,请求典试完毕回籍省亲,果然蒙皇上允准,赏假两月。做到了办差省亲两不误。

  倭仁走后,曾国藩思索了许久,先写了“谢放江西正考官恩”折,然后,又写了请假回籍省亲片。谢恩折无需细说,是依老例成文;回乡省亲片是这样写的:再,臣自道光十九年,来京供职,迄今十有四年;虽道光二十六年,得先皇赏假,回籍省亲一次,再未告假省亲,又未能迎养。顷因粤匪窜入湖南,臣家邻近衡阳,办理团练,各乡惊惧。臣念切桑梓,乌乌私情,日夜悬悬。兹幸仰沐天恩,奉使江西。伏查由江西袁州一路至臣家,程途不过八日。谨援上年吕贤基、何彤云之例,仰恳皇上天恩赏假二十日,俾臣于九月发榜之后,回籍省亲,合家沾戴皇恩,实无既极。如蒙俞允,臣即由长沙取道湖北还京。不胜悚惕待命之至,谨附片请旨。

  第二天早朝,他便将谢恩折及省亲片递上去。咸丰帝当廷恩准,许江西典试后转道湖南省亲,并赏假两个月。

  下朝时,曾国藩先到户部领了程仪,又赶到礼部,把正办的事与人交割了一番,顺便领了公文,这才坐下来喝茶,却又忽然想起,还没有给湘乡写信通报。

  曾国藩想到此,忙把茶碗放下,就在公案上铺上八行纸,刷刷点点写起来。

  他在信中欣喜地告诉父、母亲及家中大小,自己典试江西,又得蒙天恩,待典试完毕后,可以回籍省亲!

  信写完后,马上让李保交由信差当日发走。

  回到府邸的当晚,曾国藩在饭后让唐轩把家中所有下人全部召集在堂屋,由唐轩依着名次把工钱全部算还清楚。

  曾国藩这才道:“本部堂受命赴江西主持乡试,九月发榜,皇上又赏本部堂两个月省亲假。这样算来,本部堂当在六个月后才能回京。各位可利用这六个月的时间,都回籍看视一番,咱这府中只留一人看门就行。”

  周升道:“大人,奴才原籍无亲无友,就留在府中看家吧。”

  曾国藩道:“那就有劳你了。——十二月初,不管本部堂能不能赶回,各位可要赶回来。——李保、刘横是公差,自可与本部堂走一趟。本部堂明日一早就动身,一会儿,唐轩和周升帮着李保、刘横把本部堂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洪祥给本部堂已雇了辆马拉轿子车,明日一早来接我。李保啊,你一会儿再去雇两辆马车,要大一点儿的那种。本部堂在京师这几年,没有大出息,书倒是积攒了十几箱子,《过隙影》也弄到了十大本。除了拉东西,你们也可以坐上。这样一来,坐骑也省下了,可不是好!”

  李保走出去后,刘横道:“大人哪,衙门不再拨兵护送了吗?——咱这可是皇差呀!”

  曾国藩道:“如今的路途不太安静,太招摇了反倒不好。本部堂已奏明圣上,圣上已恩准,本部堂这次走江西,除了你们两个,就是三名戈什哈,人是越少越好。”

  一家人忙到半夜才安歇。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刚用过早饭,李鸿章便带着二十几名老少翰林来给曾国藩送行。

  曾国藩一边埋怨李鸿章不该如此张扬,一边连连说道:“本部堂只是到江西主持乡试,几个月就能回来。——各位如此劳动,传扬开去必好说不好听。——各位都请回吧。”

  老少翰林们却只站着不动。

  这时,雇来的马拉轿子和马车都到了,礼部的属官也跟着赶到。众人就都帮着搬东搬西

  ,倒也干净利落。

  曾国藩见时候不早,怕晚了出不了城关,就拱拱手道:“本部堂这就上路了。”

  便坐进轿子里,说一声“起轿”。

  老少翰林及礼部属员也都坐进自己的轿里,一步步地跟在马车的后面,一直送到城外官道上,这才一起走下轿子,冲着曾国藩抱一抱拳,方回。

  翰林们往城里走的时候,在城关又碰到急急往城外赶的胜保。

  胜保坐着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后面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子,和十几顶老少翰林们的轿子走个仰面。

  走在前面的老翰林刘昆一见一顶绿呢轿子从对面行来,后面又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当时以为是哪位中堂要出巡,便急忙让轿闪在旁边,等对面的人走过再行。哪知绿呢轿子到了刘昆的轿前却停下来,轿帘一掀,胜保满面红光地从里面走下来。

  本不打算下轿的刘昆只好走下来和胜保见礼。众人也都下轿,打躬作揖忙个不停。

  胜保一见刘昆当先发问:“敢是曾右堂已经出城了?”

  刘昆道:“我等正是送右堂大人归来。”

  胜保摇摇头道:“罢!罢!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曾大人此次出城带了多少亲兵?”

  刘昆笑一笑道:“只带了三名戈什哈和李保、刘横二护卫。”

  “那怎么行!”胜保故作吃惊道,“如今不比平常,江西又恁般遥远,就算不带亲兵,也该知会地方衙门沿途护送才是!——本官当奏明圣上,为曾大人争一争!”说毕上轿,掉转轿头回城。

  时间是咸丰二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

  一上官道,曾国藩对轿前坐着的轿夫说一句:“快些吧!”轿夫不敢怠慢,扬鞭催马,马蹄声霎时急促起来。

  一行人紧走快赶,五天后便赶到河间府。

  过城门时,已近午时,曾国藩吩咐轿夫,过了闹街再打尖歇脚。

  轿夫原是极心疼马的,起先几日,曾国藩不催促车子也走得飞快,进了河间府城关后,马就有些累了,轿夫又狠不下心吆喝,速度自然就慢了许多。

  曾国藩虽心急似火,也不好再催,便吩咐一声,找个大些的客栈,人要打打尖歇一歇脚,马也要喂些草料。轿夫自然是满心欢喜。

  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听轿前有人问一声:“轿里坐着的可是去江西主持乡试的曾大人?”

  曾国藩拉开轿帘一看,见一名衙役双腿叉着站在轿前发问。

  轿夫“吁”地一声把马带住。

  李保从后面几步赶了过来,回答:“是又怎么的?”

  衙役没有回答,转身便飞也似地去了。

  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李保骂骂咧咧地重又回到跟在后面的马车上。

  一行人继续前行。

  又走了三箭地,却见斜刺里忽地拥出二十几人,中间一顶蓝呢大轿,往曾国藩轿前一拦,轿里走出一个人来。

  轿夫不明就里,急忙跳下轿车,用双手把马带住,马才没有受惊。

  那人下了轿子,冲着曾国藩的轿车深施一礼道:“下官参见曾大人!”

  三名戈什哈和李保、刘横急忙飞跑了过来,李保抢前一步打开轿门。

  曾国藩走出轿子一看,不由失声叫道:“来人可是吴廷栋吴太守?”

  来人正是河间府知府吴廷栋。

  吴廷栋道:“下官知道大人典试江西,必从河间通过,就着人日夜在官道守候守,惟恐大人的轿子悄悄通过。——大人请上下官的轿,咱们回衙再谈。”

  曾国藩拱拱手道:“难得吴太守这般热情!本部堂这里谢过了。只因江西事急,本部堂不敢在途中耽搁。待本部堂典试归来,再到府上打扰如何?”

  吴廷栋却哪里肯听,口里说着:“下官只好得罪了!”便把曾国藩硬推进自己的轿里,喝一声“回衙”,便手扶着轿杆直奔知府衙门而去。

  李保、刘横只好带着马车跟在后面。

  曾国藩在轿里大叫:“吴太守快不要如此,学差扰官如何得了!——传扬出去,有碍太守的清名啊!”

  吴廷栋扶着轿杆哈哈大笑道:“下官自家掏腰包请大人吃顿饭,难道这也需要向皇上请旨吗?”

  饭后,吴廷栋把曾国藩请进自己的书房。

  吴廷栋道:“下官得蒙大人向皇上举荐才被重新起用,下官终生难忘,请大人坐好,受下官一拜。”

  说毕,吴廷栋双膝跪倒,重新施行大礼。

  曾国藩一把扶住吴廷栋,道:“本部堂是为国家荐才,太守万莫挂在心怀。只要太守好好替百姓办事、替国家分忧,本部堂就算举荐千次万次,亦不为过。”

  两人谈至夜半,谈兴竟丝毫不减。

  要歇的时候,吴廷栋从书房里拿过来一函图书,递给曾国藩道:“大人,您看看这几卷书和现行印制的书有何区别?”

  曾国藩接书在手,见是《几何原本》四字,就先沉思了一下,道:“本部堂先猜猜,这好像是明末徐光启整理夷人利玛窦的一部书,好像是关于算学的。不知是也不是?——本部堂在京师工部曾见过,翻了翻,不甚懂。”

  吴廷栋一拍手道:“大人真不愧‘博览群书’四字。——但这套书,却又不是徐光启整理的。大人还是先看看,再发议论。”

  曾国藩将书翻开,却蓦地睁圆了双眼,道:“这版雕得这般好!——却是那家书馆的功夫?——这倒真让本部堂开眼了!”

  吴廷栋笑道:“大人不妨再猜猜,这套书就算印它三千套,得费多少时日?”

  曾国藩沉吟着说道:“这么细致的雕版,依本部堂想来,没有四个月是断难完成的。再印三千套,也须二到三个月。这样算来,七个月当算是快的。怎么样?”

  吴廷栋道:“下官把这套书让大人来看,是因为这套书的印刷,好不快得惊人!

  ——只用了一个月!”

  曾国藩一听这话,反倒笑了:“吴太守啊,你这回可被人骗了!——这印书刻版原本就是读书人的事,读书人的事还想瞒过读书人吗?这家书馆用的刻字匠就算个个三头六臂,难道连觉都不睡吗?——说破天本部堂也不信!”

  吴廷栋道:“不要说大人不信,连下官也不信呢!——大人哪,您道这套书出自何人之手?——就是海内被传得沸沸扬扬的上海‘墨海书馆’!”

  曾国藩一听这话先是一愣,接着反问:“本部堂在京师也有所闻,馆主好像是个英吉利人。——传闻都说该书馆是用牛来印制,可是真的?”

  吴廷栋道:“果然不虚!——下官开缺回籍,路过上海的时候,特意去参观了一下这‘墨海书馆’。它完全采用的是夷法铅字印书,不仅制版快而印制也快。几架铁制印书车床,长一丈数尺,宽三尺,旁置有齿重轮二个,以两人司理印事,用一牛拖转机轴,好不奇巧!

  下官一见之下,还吟诗一首呢!”

  见曾国藩默默地听讲,吴廷栋接着道:“车翻墨海转轮圆,百种奇编宇内传。忙杀老牛深未解,不耕禾陇耕书田!——大人可不要笑我。”

  曾国藩笑着叹一句:“太守这诗好不贴切!”

  随后,又把那《几何原本》一本本地翻开,反复验看,不由自言自语道:“夷人虽长得半生不熟,可制器却蛮淫巧啊!——真是天公造人,有其短,必有其长!

  ”

  吴廷栋这时道:“大人啊,您老是朝廷重臣,说话有分量,夷人的这些长处,我大清不能再轻视了。——下官就是因为给部院上了个这样的条陈,而被革职的呀?”

  曾国藩没有言语,只是慢慢地翻书。

  吴廷栋道:“《几何原本》这套书和徐光启的《几何原本》正好是一整套。徐光启的是上部,这套是下部。下官一共从上海购了十几部,这套就送给大人吧。大人如果到上海,可去‘墨海书馆’看一看,下官一个朋友在那里译书,他叫李善兰。”

  曾国藩笑着道:“本部堂总算开了眼界。这套书,本部堂就收下。待本部堂回京后,也让皇上看一看。吴太守啊,难得你这么心细!”

  吴廷栋道:“大人哪,古人曰:百闻不如一见。下官记得,这套书送给部院时,部院曾申饬下官是崇外媚夷。还说夷人用牛印书,是亵渎对贤。大人哪!您老评评理,这不是胡乱评说吗?”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言语。

  曾国藩当晚宿在知府衙门。

  第二天,吴廷栋带着属官二十余人,直把曾国藩一行送到城外方依依惜别。

  上了官道,曾国藩忽然把李保叫到轿前道:“李保啊,本部堂近几日一直心惊肉跳。咋日歇下后,又梦见了老太太,可不是奇!”

  李保道:“大人,您老是思念老太太心切,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卑职有时也是这样,您老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曾国藩道:“告诉刘横,沿途警醒些。本部堂这次到江西主持乡试,心总有些慌慌的,总像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在前头等着似的。——以前却从不曾这样。敢则真是‘长出犄角反怕狼’了吗?”

  刘横这时也走过来道:“大人是让广西的长毛给闹怕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时快时慢。有道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今日穿州,明日过县。倒也平安无事。

  一个月后,一行人便顺利进入安徽境内。

  在安徽太和县境内,紧挨着官道有家小池驿站,是过往官差的必到之地。因为这是朝廷设的官驿,所有办差的过往大小官员到了此驿都要往回发个牒文,言明是几日几时到的小池,以便朝廷对出外办差的官员有个掌握;朝廷如有廷寄,也大都递传到这里,供往来官员瞧看。

  一看是官驿,曾国藩让轿夫把轿车停在门首,让刘横及戈什哈看好行李,便带上李保,迈步走进驿站。他要在这里给礼部发回个牒文,给朝廷报个平安。

  驿官一见是个红顶子的官员走进来,便急忙跑过来见礼,口称:“下官接轿来迟望大人恕罪,不知大人到何处要办何差?”

  曾国藩道:“礼部侍郎曾国藩到江西主持乡试,特来驿站给皇上拜折!”驿官站起身道:“原来是曾大人。——请小官厅坐!”说着,便前边引路。

  曾国藩不及言语,正在这时,外面却匆匆忙忙跑进一个全身素白的人来,不禁把李保吓了老大一跳,驿官也急忙立住脚。

  那人径直来到曾国藩的面前翻身跪到,口称:“南家老三见过大少爷!”

  “怎么?”曾国藩一愣,急忙扶起那人,一看果然是南家三哥。

  曾国藩急问:“三哥,你怎么来到这里?——如何又这身打扮?”南家三哥一听这话,再次翻身跪倒,哽咽了许久才道:“大少爷,老太太老了!”

  “啊!”曾国藩大叫一声,两眼一闭,噔噔噔往后便倒。

  李保伸手一把扶往,南家三哥也过来帮忙;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把曾国藩扶进小官厅。

  驿官急忙倒了一碗热茶过来,李保撬开曾国藩的牙关往里灌,却哪里灌得进!

  南家三哥已然吓得没了主张,只管在曾国藩的耳边拖着哭腔连连呼喊:“大少爷,您可不能就这么去呀,老太太的丧还等着您老去发呢!”

  李保也连连大叫:“大人哪,您老可醒过来吧!”

  两个人呼唤了好一阵,曾国藩的脸上才有些血色;又停了一会儿,才听喉间咯地一声,口里也开始有了呼气的声音。

  驿官这时又倒了一杯热茶过来,李保接在手里,口里说一句:“大人喝口茶吧!

  ”便把茶杯递到曾国藩的唇边。

  曾国藩张开嘴,慢慢地吸一口,这才睁开双眼,那泪便开始流个不停。

  哭了半晌,曾国藩才止住眼泪,问南家三哥:“老太太是几时老的?”

  南家三哥道:“是农历六月十二,我到家的第二天老的。我当天晚上就往京里赶。赶到京里,周升说大少爷已经走了。——我就抄近路来这里旁边的客栈候着,总算没有扑空。”

  曾国藩当时便在驿站向皇上拜发了“丁母忧回籍守孝请另简员典试江西”的折子。

  当晚,一行人便宿在驿站旁边的客栈里。

  这一夜,曾国藩彻夜未眠。

  第二天早饭后,曾国藩把李保、刘横及同来的三名戈什哈叫到面前,道:“本部堂丁忧回籍,已向皇上拜发了专折。本部堂明日便同三哥回湖南,几位也只好回京复命了。李保、刘横啊,烦你二位到了京师给周升捎个口信,让他把房子退给东翁,他带上家中的坛坛罐罐来湖南会我吧!咱们只有三年后再会面了。——二千两程仪及吏部咨文等也烦几位一并捎回。——把东西都装到一辆马车上吧,给本部堂留下一车一轿即可,你们几个只能坐一辆马车回京复命了。”

  李保等五人一起跪倒,哭作一团。哭毕,便忙着往一辆马车上装东西。

  曾国藩这里又让南家三哥拿过包袱,从中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李保道:“这是一百两银子,权做几位回京的盘费吧,多了,本部堂也拿不出。”

  五个人却抵死不肯收,曾国藩是坚决不许,撕扯了一会儿,才勉强收下。

  大清官制,无论官员在办何差,一旦丧父或丧母,官员必须离职归籍守孝三年,如若隐匿不报,按违制论。此即丁忧或丁艰。

  临别,李保忽然对曾国藩道:“大人哪,按我大清官制,这二千两程仪是不用交回的,

  大人何必——”

  曾国藩道:“本部堂身任五部侍郎,岂能不知大清官制!——可如今不同于以往啊,朝廷现在是到处都要用钱。本部堂到户部领取程仪时才知道,国库存银只有五十万两了。——朝廷现在的一两银子,顶过去的千两用啊!”

  李保、刘横等五人只好洒泪而去。

  李保五人走后,曾国藩这里脱下官服、官帽,让南家三哥做一处包了,小心放进马车里。然后便换上刚刚置办的孝服、孝帽,扎裹得全身素白。

  临上轿前,曾国藩对南家三哥道:“三哥呀,从此以后我已不是官身了,你只可呼我名或称我大少爷,再不要叫什么大人了,以免闹出笑话。你听清了吗?”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呀,丁忧也只是三年的时间便可起复,您老不还是二品侍郎吗?”

  曾国藩自言自语道:“现在的三年不同于以往的三年,谁知道这三年里会发生什么呢?”

  曾国藩坐进轿车里,南家三哥坐到马车上。

  两辆车很快便上了官道。

  轿夫坐在轿前,知道轿里奔丧的侍郎大人心急如火,当下也顾不得心疼马了,只是扬鞭紧催,口里也开始大着声地吆喝,恨不能让那马驾起云来飞腾。

  马车加速,马把官道踏得尘土飞扬,惊得路两旁觅食的鸟儿突啦啦飞起。

  七月的安徽,正是风云莫测的季节。

  曾国藩主仆从客栈出来时,天上还晴得一朵云也无,哪知走出客栈不到一个时辰,一大团乌云便从天的四周渐渐升起,眼望着向头顶聚拢过来,压得人闷闷的,很有些喘不过气。

  随着天气的变化,天色也霎时跟着暗下来,耳边开始有风声作响。

  曾国藩不经意地往外望了望,心头忽地掠过一丝不祥之兆:这将要来到的,是狂风还是暴雨呢?

  ——偏偏,两辆马车此时正奔驰在前不见村后不靠栈的漫漫官道上……

  ●嘉庆十六年(公元一八一一年),曾国藩出生,乳名宽一。

  ●道光十三年(公元一八三三年),曾国藩二十三岁,迎娶欧阳氏。老泰山为衡州名流欧阳凝祉。同年,入县学。

  ●道光十四年(公元一八三四年),参加湖南乡试,中举人。

  ●道光十八年(公元一八三八年),进京会试,中进士,更名国藩。同年,入翰林院。

  ●道光二十年(公元一八四○年),期满引见,实授七品翰林院检讨。

  ●道光二十三年初(公元一八四三年),贬为候补检讨。六个月后,升授五品翰林院侍讲。此后,搬出会馆,开门立府。同年,钦命四川乡试主考官。入蜀途中,在河南开封得《冰鉴》一书,在洛阳首次入狱。由蜀回京,因向皇上进献药丸而二次入狱,旋出狱。

  ●道光二十四年(公元一八四四年),移寓前门内碾儿胡同。

  ●道光二十五年(公元一八四五年),升授正五品詹事府右春坊右庶子。同年又升授从四品翰林院侍讲学士。门庭祚盛。家小入京。

  ●道光二十六年初(公元一八四六),因查保定李纯刚一案而第三次入狱。是年出狱后,钦命协建文庙,不久被贬为翰林院检讨。三个月后,因揭发主管贪污行径有功而升授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年底,得祖母王太恭人之讣,赴湘乡奔丧。

  年底京察,破格升授正三品太常寺卿。

  ●道光二十七年初(公元一八四七年),参劣员湘乡知县张也。钦命赴湖南办案,回京后,升署广东巡抚,旋免 ,改授二品内阁学士署礼部侍郎。

  ●道光二十八年(公元一八四八年),赴山东赈灾。回京后,赴大兴考核县学,旋被贬为正四品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年底,依老例主持对户部银库进行核查。核查毕,升授礼部右侍郎。祖父星冈公病逝。得《挺经》一书。

  ●道光三十年(公元一八五○ 年),道光帝皇帝驾崩,咸丰帝即位。监察御史曲子亮因参奏广西巡抚郑祖琛而获罪入狱,曾国藩因出班替曲子亮辩护而入狱,旋官复原职,署兵部侍郎。不久,又署刑部侍郎,牵头主审琦善。旋署工部侍郎。

  ●咸丰元年(公元一八五一年),赴山西查捐。回京,钦命顺天府乡试大主考。

  同年,重审王正夫案。署吏部侍郎。

  ●咸丰二年(公元一八五二年),钦命江西乡试主考官。行至安徽境内的小池驿,闻母亲病逝,遂上折改道返湘丁母忧。

  ●科举院试——由各省的学政(别称提督学院)主持的考试。已经府试录取的童生可参加院试。录取者既为生员,入府、州、县学,习惯称秀才。

  乡试——三年一科,在一省或几省举行,由皇上钦命主考官、副主考,录取者即为举人。第一名称解元。

  会试——即集中举人考试之意,三年一科,在京城举行,共分三场。三场会部通过者还要进行殿试。殿试由皇上亲自主持。共分三甲,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第一名称状元。

  一榜——考中举人者。

  二榜——考中举人后再取中进士者。

  ●官署翰林院——掌编修国史、草拟有关典礼的文件等事。最高长官为掌院学士(从二品),属官有侍读学士(从四品)、侍讲学士(从四品)、侍读(从五品)、侍讲(从五品)、修撰(从六品)、编修(正七品)、检讨(从七品)等。

  都察院——是监察、弹劾及建议机关。最高长官为左都御史(从一品),属官有左副都御史(正三品,例由在京部、院大臣兼)、六科掌印给事中(正四品)、御史(从五品)等。右都御史(从一品)例由地方总督兼,右副都御史(正三品)例由地方巡抚兼。

  大理寺——为最高法庭性质。最高长官为大理寺卿(正三品),属官有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大理寺左右寺丞(正六品)、大理寺左右评事(正七品)等。

  太仆寺——掌马政。最高长官为太仆寺卿(从三品),属官有太仆寺少卿(正四品)、太仆寺员外郎(从五品)、太仆寺主事(正六品)、太仆寺主簿(正七品)等。

  太常寺——掌宗庙祭祀事务。最高长官为太常寺卿(正三品),属官有太常寺少卿(正四品)、太常寺员外郎(从五品)、太常寺满汉寺丞(正六品)、太常寺协律郎(正八品)等。

  詹事府——是文学侍从、词臣迁转之阶。原归翰林院,后单设。最高长官为詹事府詹事(正三品),属官有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詹事府左右春坊庶子(正五品)、詹事府左右春坊中允(正六品)、詹事府左右春坊赞善(从六品)、詹事府主簿(从七品)等。

  宗人府——是管理皇室宗族事务的机构。最高长官称宗人府令(正一品),由宗室王公大臣兼领,属官有宗人府丞(正三品)、宗人府理事(正五品)、宗人府副理事(从五品)

  、宗人府经历(正六品)等。

  吏 部——掌全国文官品秩、铨叙、考课、黜陟和封授。最高长官为尚书(从一品)、左右侍郎(正二品),属官有郎中(正五品)、员外郎(从五品)、主事(正六品)等。

  户 部——掌财赋户籍等事。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礼 部——掌礼仪、祭祀、贡举、教育。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工 部——掌各项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兵 部——掌全国武官黜陟、兵籍、军械、关禁、驿站等。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刑 部——掌全国刑狱。最高长官与属官设置同上。

  ●官名殿阁大学士——为正一品,相当于宋朝的丞相,由皇帝指定分管的部、院。

  协办大学士——为从一品,地位低于殿阁大学士高于各部院尚书。

  总 督——掌一省或几省军民要政,为正二品。兼殿阁大学士者为正一品,兼协办大学士或都察院右都御史、兵部尚书者为从一品。总督侧重于军政。

  巡 抚——掌一省的军、民、吏、刑各项,为从二品,地位略低于总督。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或礼部侍郎者为正二品。巡抚侧重于民政。

  布政使——督、抚属官,管一省的财赋和人事。

  按察使——督、抚属官,管一省刑名。

  ●官员的称呼大学士——中堂。

  总 督——制军、大帅、制台、制宪或督宪。

  巡 抚——中丞、抚军、抚台、抚院或部院。

  提 督——军门或提台。

  总 兵——军门、总镇或镇台。

  副 将——协镇或协台。

  吏部尚书——天官。

  礼部尚书——大宗伯。

  户部尚书——大司徒或大司农。

  刑部尚书——大司寇。

  兵部尚书——大司马。

  工部尚书——大司空。

  左都御史——总宪。

  各部院左右侍郎——左堂或右堂,自称部堂。

  布政使——藩台。

  按察使——臬台。

  学 政——学宪或学台。

  道 员——观察或道台。

  知 府——太守、府台、黄堂或太尊。

  通 判——别驾。

  知 州——州牧。

  州 同——州驾。

  知 县——父母或明府。

  都察院御史——都老爷或侍御。

  ●官员的服饰及轿饰清朝的官员共分九品十九级。

  一品——红珊瑚顶戴(纯红),九蟒五爪蟒袍,仙鹤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二品——红起花珊瑚顶戴(杂红),九蟒五爪蟒袍,锦鸡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三品——蓝宝石及蓝色明玻璃顶戴(亮蓝),九蟒五爪蟒袍,孔雀补服。准乘八人抬绿呢大轿。

  四品——青金石及蓝色涅玻璃顶戴(暗蓝),八蟒五爪蟒袍,雪雀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五品——水晶及白色明玻璃顶戴(白),八蟒五爪蟒袍,白鹇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六品——砗磲及白色涅玻璃顶戴(白),八蟒五爪蟒袍,鹭鸶补服。准乘四人抬蓝呢轿。

  七品——素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补服。

  八品——起花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练雀补服。

  九品——镂花金顶戴(白),五蟒四爪蟒袍,练雀补服。

  未入流——镂花金顶戴(白),王蟒四爪蟒袍,黄鹂补服。

  监察御史、按察使等监察、司法官员的顶戴、蟒袍均按正常品级,但补服的图形却一律绣獬豸,以示司法公正。

  道光帝——(1782—1850)本名爱新觉罗宁,嘉庆第二子,是清朝第八代皇帝。

  咸丰帝——本名爱新觉罗奕,道光帝第四子,是清朝第九代皇帝。

  奕 ——爱新觉罗氏,道光帝第六子,咸丰帝异母弟。咸丰帝登基,遵道光帝遗命封其为恭亲王。

  曾竟希——(1741—1815)曾国藩之曾祖父,一世务农。

  曾玉屏——(1773—1894)曾国藩之祖父,号星冈,一世务农。

  曾麟书——曾国藩之父,字竹亭,出身秀才,教书为业。

  穆彰阿——满洲镶蓝旗人,郭佳氏,字子朴,号鹤舫,两榜出身,是道光年间的重臣。历任内务府大臣、步军统领、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大学士。

  耆 英——满洲正蓝旗人,军功出身,爱新觉罗氏,字介春,与穆彰阿同属道光年间的重臣。历任副都统、侍郎、大学士等职。

  琦 善——满洲正黄旗人,博尔济吉特氏,字静庵,军功出身,袭侯爵,是道光年间重臣。历任巡抚、总督、将军等。

  祁藻——山西寿阳人,字叔颖,又字实甫,号春圃,嘉庆进士。咸丰二年,以大学士总领军机处。

  周祖培——河南商城人,字芝台,嘉庆进士,咸丰二年任刑部尚书。

  花沙纳——蒙古正黄旗人,乌米氏,字毓仲,号松岑,两榜出身,道光年间重臣。历任翰林院编修、顺天府府丞、内阁学士、侍郎等。

  陈孚恩——江西新城人,字子鹤,拔贡出身。道光末年官至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咸丰帝登基被勒令致仕。

  恒 春——满洲正白旗人,萨达拉氏,字宜亭,嘉庆进士。咸丰元年任刑部尚书,咸丰二年开缺。

  和 春——满洲正黄旗人,赫舍哩氏,字雨亭,军功出身。道光末年任山东巡抚,旋赴广西带兵。

  杜受田——山东滨州人,字芝农,两榜出身,辅奕读书十余年。咸丰帝即位,立时得到重用,被破格拔擢至大学士。

  林则徐——(1785—1850)福建侯官人,字元抚,一字少穆,晚号村老人。两榜出身,是道光年间的重臣。道光二十年一月任两广总督,同年十月被革职。咸丰帝登基被重新起用为钦差大臣赴广西督理军务。

  文 庆——满洲镶红旗人,费莫氏,字孔修,两榜出身,道光年间重臣。咸丰二年,以大学士之位管理内务府。

  唐 鉴——字镜海,两榜出身,著名理学大师,道光年间任太常寺卿,后辞官游学。

  倭 仁——蒙古正红旗人,乌齐格里氏,字艮峰,与唐鉴同为道光年间的理学大师。咸丰初年任大理寺卿。

  肃 顺——满洲镶蓝旗人,字雨亭,一字豫庭或裕亭,郑亲王端华之弟。宗室。

  大内侍卫出身,咸丰初年任户部侍郎。

  英 桂——满洲正蓝旗人,赫舍哩氏,字香岩,一榜武科出身。历任军机章京、国史馆提调、青州知府、山东按察使等,道光二十三年任河南按察使。

  宝 兴——(1777—1848)满洲镶黄旗人,全名觉罗宝兴,字见山,又作献山。宗室。两榜出身。历任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少詹事、盛京将军、成都将军等。道光二十三年以大学士之位出任四川总督。

  江忠源——湖南新宁人,字常孺,号岷樵,一榜武举出身,因练勇得授知县。咸丰二年,在广西前线带勇配合官军作战,固积功被保举到三品衔。

  李鸿章——安徽合肥人,字少荃,两榜出身。咸丰二年,任翰林院编修。

  左宗棠——湖南湘阴人,字季高,一榜出身。曾国藩好友。

  刘 蓉——湖南湘乡人,字孟蓉或孟容,号霞仙,出身秀才。曾国藩好友。

  罗泽南——湖南湘乡人,字仲岳,号罗山,出身秀才。曾国藩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