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アカデミア下载:三到平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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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到平庄

平庄在赤峰以南90里,现在是赤峰市元宝山区区政府所在地,60多年来我曾3次到过平庄。

                          一

 

第一次到平庄是在1947年初秋,我在冀察热辽联合大学鲁迅文艺学院学习,因为闹鼠疫,学校随冀察热辽领导机关从赤峰市区撤到平庄附近。中共中央颁发《土地法大纲》后,学校组织师生就地参加了土改,鲁迅文艺学院被分配在七家和岭上两村发动群众,划分阶级成分,平分土地。我曾先后住在七家村的王瑞亭家,山前村王子义家和岭上村刘大爷家。当时叫访贫问苦、扎根串联,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初到平庄映入眼帘的是平地里有不少扁圆形的建筑物,静静地趴在旷野里,向群众一打听,才知道是日本人侵占东北时期修建的飞机库,原来这里还曾经是军事要地,直到21世纪(我最后一次到平庄来)还能看到它的身影。初到平庄的人大都不问某座大楼是什么单位,而是询问这种扁圆形的东西是干什么的。

这里的气候是十年九旱,只在雨季才在河沟里有点水。井水很深,从挺大的井口向下看,只能看到脸盆大小的水面;向井里扔一块石头,要等几秒以后才能听到回声,每天早上给房东挑水摇辘轳很费劲。在这样的自然条件下,地主、富农把收获的谷子碾成米窖藏起来,等待灾年卖高价。土改时挖开不少藏粮的地窖,大窖可装50石,小窖也有10多石(每斗90斤,10斗为一石)。藏了一两年的米吃起来没有香味,埋了三五年的,米色变黑,很难下咽。

冬季这里比较寒冷,最低温度达零下30多度。我们的同学有不少是从平津唐逃到解放区的学生,他们刚到解放区对于共产党的政策感到很新鲜,但是对于农村的荒凉和落后也感到惊讶。当有人抓虱子时他们大都撇着嘴用眼睛斜着瞅,生怕爬到自己身上,可是,过不了几天他们身上也有了。从蒋管区来时大都带件毛衣,虱子吃饱后钻进毛衣针眼里更不好拿,不知是谁发明了一种灭虱方法,睡觉前让同伴把衣服挂在院子里,第二天早上取回来一抖,冻得硬邦邦的虱子都落下来。

另一个特点是日伪统治时期让农民在这里种植鸦片,富户拥有大量烟土。由于缺医少药,穷人生病时大多用大烟治疗,产生了大量烟民。使用毒品的方法多种多样,最简单的是在火盆里烧一条铁丝,烧热后往烟土上一烫,冒出一股烟,卷个纸筒往嘴里吸就过瘾。孩子们头疼脑热感冒发烧就这样治疗,时间长了也会成瘾。毒瘾重的是扎大烟,日本人制造了一种铜质注射器,可用食指和中指钩住针管,用拇指推注射器,自己给自己注射。毒品的配制是把烟土用水化开,用一张纸过淋,把液体注入臂部或腿部。由于消毒不严,容易引发大片溃烂。年轻妇女扎毒怕被人发觉,说出去不好听,便注射在头部,用头发掩盖。土改工作队禁止住在烟民家,我住过的山前这个十多户的小自然村,只有3-4户不是烟民。

最初我住在七家村王瑞亭家,他 30多岁,有一间半住房,妻子已故 ,全家5口人,有50多岁的老母亲和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双喜15、6岁,大女儿10岁 左右,小女儿英子7岁,孩子们都没有上学。当时正是秋收季节,我和他们父子下地割谷子,地不多,两天就割完了。每天中午吃新小米饭,没有什么菜,在一片白菜叶上抹一层大酱,把米饭包起来,名字叫饭包,非常好吃,一顿能吃三个。由于干旱,这里很少见到水产品,老太太不知螃蟹是什么。在野地里有时会碰到兔子和狐狸,有一天吃着饭,我问,附近有没有狼。老太太麻溜地把半碗多饭扣在桌子上了,使我很惊讶。王瑞亭解释说,吃饭时不许说张三儿(狼的别称),一说它就会来,把碗扣过来没有吃的,它就不来了。这显然是迷信,却也显示出此地的荒凉。

不久我被调到岭上村山前工作,住在王子义家,家里也是5口人。他父亲60多岁,还能参加劳动,王子义30多岁,已结婚,还没有孩子。二弟王子合27岁,由于常年参加挑、抗等重体力劳动腰已经弯了;三弟10岁左右(忘了他的名字)。家里有三间干打垒的土房,两间居室,王子义夫妇住西屋,我和老爷子以及他两个儿子住东屋。家里有几亩土地,家庭成分被划为贫农。在他家我领会了“家徒四壁”的含义,土墙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连一张画儿或一块纸都见不到。炕上没有席子,没有被褥,只有两只油光光的枕头,上边的油渍很像理发师傅蹭剃头刀的那块布。老大爷有一件光板白羊皮袄,成年不离身,夏天毛朝外,既防晒又防雨,冬天毛朝里可以御寒;白天穿在身上,晚上楼着小儿子当被子。王子合晚上睡觉只把衣服遮在身上,炕烧得很热,胸前冷了就扒着睡,背后冷了就仰着睡,前胸和后背都成了紫色。我有一床被子,缝了个筒,既有铺的又有盖的,在炕上铺了几张旧报纸,睡觉时把棉衣压在被子上,并不感到冷,夜间王子合不断翻身有时把我惊醒。

刚过了秋天他家就没有粮食了,我每天有一斤三两的粮食供应,隔几天领一回拿到他家掺上白菜做稀粥吃,每人两三碗能把肚子填饱。锅台上有很多蟑螂,每天都有几只掉在锅里,白天吃粥时还能从碗里检出来,晚上点油灯看不清,吃进嘴里嚼碎很不是味道,只好小心地吐出来。老爷子生了病从不治疗,他常念叨的一句话是‘治病治不了命’。

住的时间长了,他们一家拿我不当外人,什么事都和我说,从鬼子的统制和垮台,到国民党军队的进攻,还有村里的地主富农如何骄奢淫逸,使我知道了不少当地的情况。我也向他们宣传共产党的政策是为人民服务,贫雇农贫穷是由于地主富农的剥削,因此主张平分土地,达到人人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有一天王子合问我:我参加你们的工作行不行?我说帮他问问。我向学院负责同志介绍了他的情况,家里很穷,能劳动,老实本分,没有文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能不能安排他干点啥。经学院和联大校部研究,决定吸收他到学校后勤部门工作,在伙房烧火做饭。公家给他发了棉衣和被子,每天有1斤多的粮食供应,再也不用为吃穿发愁了。他离开这个家后不久我被调到岭上村协助村里管理胜利果实,住在刘大爷家。

刘大爷60多岁,家里有三间房,他和4、5岁的小孙子住西屋,二儿媳妇住东屋,儿子在外地工作。从生活方面看,他家比王子义家要好一些,炕上起码有炕席。老爷子的习惯是吐痰往墙上吐,过几天水分蒸发了他再用笤帚把痕迹扫掉。小孙子挺可爱,会唱‘辘轳把三道弯儿’的儿歌。此时,这期土改已近尾声,正忙于分配土地和财物,欢送翻身农民参军入伍。

47年底,鲁迅文艺学院承担了赤峰县大木头沟区土改任务,每个村只派两三个人,我被派到上桥头村,到48年5月初才结束。完成任务后我们又回到了平庄附近,刚开始上课又出现了春荒,群众没有粮食吃,有些人出现了浮肿,土改分了土地却没有种子和畜力,无力耕种。学校响应冀察热辽分局的号召,节省粮食救灾,停课帮群众春耕播种。每人每天节约三两小米,不足部分补充野菜,小同志和女同志去挖野菜,男同志有技术的扶犁,身体好的拉犁,体力差的播种,5、6个小伙子拉一副犁杖,绳子把肩膀磨红,汗顺着胳臂往下流,一天只能种一亩来地。把那首名为《悯农》的唐诗改成:“拉犁日当午,汗滴犁下土,”倒也十分贴切。干体力活早晚两顿野菜粥,中午一顿干饭,稀粥不顶饿,吃后不久就想解小便,肚子咕噜噜地响。同学们常在一起闲谈,自己曾吃过什么好东西,将来家乡解放了一定请同学吃一顿,说的满嘴冒沫子,最后肚子还是空空如也,开饭时还得喝带野菜的稀粥,大家把这种现象叫做“精神会餐”。还有一件令人肃然起敬的是学校的厕所挖了许多蹲位,茅坑里全是绿色,学院领导都和学生一起吃野菜,他们以身教使学生们懂得了艰苦奋斗的道理,受到学生们的尊重和崇敬。

后来联合大学逐渐南移,离平庄越来越远,最后鲁艺学院进驻拿拉必流的一座天主教堂,在那里上课,还开展了建党学习。辽沈战役开始后部分师生被抽调到朝阳管理被俘的国民党军官,解放锦州后全校搬往锦州市北大营,彻底告别了平庄。

                       二

1963年夏末秋初我到朝阳出差,午夜过后下了火车,找旅馆已经错过了时间,只好在车站等待。广场上不时传来一个孩子稚嫩的叫卖声:“刚打的凉水,一分钱管够!”我心里盘算,一晚上这个孩子能卖几个一分钱,同时也想起平庄的几家房东,经过十几年的变迁现在可好?另外,我的侄儿从军医大学毕业后夫妻二人被分配在平庄医院工作,随即产生了前去看看的愿望。天亮后是星期天,机关单位都不办公,星期一才能办事,我便登上了开往赤峰的火车去了平庄。

1963年的平庄和1947年并没有明显的变化,我先到王瑞亭家,还是那一间半房,炕上有一位妇女在给孩子喂奶,王瑞亭一眼就认出了我,感到十分惊喜。我问他这十几年过得怎么样,全家可好?他叹了一口气,唏嘘地说,老母亲死了,三个孩子也都死了,自己一个人没有办法过,就找了一位老伴,他指了指炕上的女人向我介绍,并说生的孩子还小,真累人呐!我不敢问仨孩子年纪青青是怎样死的,坐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我又到山前王子义家,看见了他们夫妻二人和他三弟,老爷子已经去世了。他们拿出王子合一家的照片让我看,说他在青海工作,在那里成家立了业,家里也不知他怎样辗转到达青海的。关于生活情况,他门说,土改后的二三年还不错,后来就差劲了,特别是三年灾害时期相当困难。

到岭上找到刘大爷家,刘大爷也去世了,他那位唱‘辘轳把三道弯’的小孙子接待了我,并且记得我在他家住过。小孙子已经结婚,有了孩子,热情地留我吃了一顿小米干饭,说是他妈去赶集,一会儿就回来,吃过饭等了好久也不见回来,我只好走了。

                   三

2009年年初,我的侄儿80岁寿辰,孩子们前去祝贺,带上了我这个识途老马给他们当向导,又促使我产生了想看看老房东的激情。2009年的平庄完全变样了,高楼林立,马路纵横,把许多村庄都划入了市区,没人带路很难找到当年的房东。原来山前旁边的那座山有一面成了采石场,山顶上建了自来水塔,各家各户都吃上了自来水,再也不用摇辘轳了。我到山前打听王子义,村里人说,他和老伴都去世了。又问,王子合呢?回答是也没了!他家老三呢?村人指给我一家住房,我走了进去,遇见一位30左右岁的年轻人,说明来意,想见王子义的三弟,他说到女儿家去了。我说曾在他家住过,他却茫无所知。想到王瑞亭年纪比我还大,他家孩子也不认识我,就不便去打扰了。山前和岭上之间以前曾有一片空地,如今已盖满了房子,并且都是砖石结构,再也看不到干打垒的土房了,从门口向院内望去,各家都有自行车或摩托车,窗上镶有玻璃。进入室内的几家,炕上舖着地板革,桌上摆着钟表,墙上糊着壁纸,被褥整齐地摞在炕的一边。想到岭上村里看看,却不知刘大爷的孙子大号叫啥,又忘了他的小名,腿脚还不方便,我只好怏怏的走了。

祝寿那天在饭店定了几桌宴席,饭菜都很丰盛,有的叫不出名称,有一盘炒小米饭,配有几片大白菜叶,还有炒过的大酱,亲友们不知这是什么,我自作聪明地说这是饭包,很好吃!心想平庄人在改革开放年代还没忘了老传统。

我认识的许多人大都走了,没有人再和我唠唠家常,感到很孤独。今天把这段历史记下来,请在世的朋友加以补充和更正,让后人了解一些平庄60多年来的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