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律师啄木鸟中文:谁将冰心盛玉壶 绝代词人绝代词 流珠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8:41:01

谁将冰心盛玉壶  绝代词人绝代词

作者:  

自序 光华清词
  “诗必盛唐,词必两宋。”此话的前半句已千载流响、后半句则百代逸芳。验之信然否?宋词与唐诗果为双峰并峙,莫逾其高?既是题名《绝代词人绝代词》,唐诗自不在妄议的范围了。那么只能是词。何所谓绝代词人绝代词?北宋词乎?南宋词乎?都不是。在笔者心目中,“美人遗世应如此,明月前身未可知。”气韵高华、风标独举的清代词方当得此誉。何以会得出如此结论呢?故作离经叛道?欲以哗众取宠?酷好清词的朋友当知笔者此言不虚,且书浅见如下:
  词源于唐,兴于宋,此后的元、明两代一蹶不振,至清代乘风破浪卷土重来,飞扬荡逸蔚为壮观。而清词的异军突起,入手处便是从“尊词体”做起。
  说来话长。几乎从词的诞生之日起,她与诗便处于一个不平等的地位。词最初称为曲子词,顾名思义,这是一种用以配乐的文体,偏宜檀板红牙,浅斟低唱。而诗呢?诗的“资历”远深于词。早在春秋战国,我们已有幸窥见片羽吉光。其后经先秦,历两汉,过魏晋,诗至唐朝而盛极一时,甚至成为科举考试的重头戏。与年轻软性的词相比,诗的历史感使他显得深沉、壮阔、奢豪、大气。当诗词并提,聚光灯自然不会打在词的身上,传统的说法是“诗庄词媚”、“诗馀小道”,犹言 “诗妻词妾”、“诗尊词卑”,无不将词置于一个次要的、附属的地位。然而,词甘心处于这样一个尴尬地位吗?即使在被公认为佳词如云的两宋,词的这种地位也从未得到改变。宋人醉词爱词,却不肯给词以优遇善待。他们多是在酒筵歌席上才想到词,在寻欢行乐中才想到词,在惜春怨别时才想到词,在颓唐失意下才想到词。汲汲于个人感受,词便仅为雕字琢句的艳科,即使美不胜收地映照出一个时代精致的侧面,却也由此丧失了身下广袤厚实的土壤。故虽有重光天籁,东坡旷逸,稼轩雄放,放翁豪丽,词家千数而风情万种,总体上始终给人一种水月镜花之感,缺乏苍劲的诉说,深刻的清醒,博大的关怀。
  但清词就不是这样,从明末清初的遗民词发端,清词中兴一开始便呈现出悲慨淋漓的现实色彩,柔情脉脉的缥缈闲愁被泪海血浪所淹没。陈子龙、李雯、吴伟业、王夫之等人虽境遇有别心志各异,却是以同样真挚沉重的嗓音唱出山河破碎的哀歌。他们或低昴,或悲凉,或激切,或孤愤,亡国之恨自古有之,但真能铭骨入髓、气势磅礴地描绘此复杂心绪者,则非清代词人莫属。
  有了这样一种长歌当哭的严肃态度为底色,推尊词体便如箭离弦、势在必行了。“填词之富,古今无两”的清词巨擘陈维崧在《今词选序》中登高一呼“天之生才不尽,文章之体格亦不尽。”对世人薄词不为的态度予以强有力的驳斥。“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这是将词放到与经史并肩的骄傲地位了。“词非小道,遂撮名章于一卷,用存雅调于千年”,词之尊贵益发呼之欲出。
  到了清朝中页,常州词派的创始人张惠言也在他的《词选序》中为词大造声势。张氏是怎样看词的呢?“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在张氏眼中,词与《诗经》可比邻而居。他进一步为词摇旗呐喊“导其渊源,无使风雅之士惩于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风诵之也。”词,应当理直气壮地承担起与诗赋争锋的使命。
  至清末,况周颐所著《蕙风词话》又将词的地位推上了一个新的制高点。“夫词者,君子为己之学也。” “词之为道,智者之事。”聪明独到一至于此。词是君子道德情操培养的必修课,为词犹如智者行事,可见词之美妙,词之明慧,词之颖异。
  以上谈了那么多,说的都是清代的词论。清代词论之盛是有目共睹,无论在质在量,都可谓首屈一指。然而是否跑题了?词与词论究竟有多大关系?若将清词之理论运用到具体创作上,又能否得心应手呢?通常意义上,评论家与作者往往分任二角,这便容易造成理论与实际脱节。清词则不然,清代众多别具慧眼的词论家同时又是才富思深的词作者,词论与词因情理兼长而相映成趣。
  清人是词真正的知音。词与现实从未象清代那样血浓于水,结合紧密。 “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曾心有戚戚焉地转述尼采的名言,清词的开端便是一个大写血书的时代,轻歌收,艳舞歇,一切靡靡之乐至此已无立锥之地。继清初的遗民词后,几大门派次弟登上清词舞台,以陈维崧为首的阳羡派,以朱彝尊、厉鹗为核心的浙西派,以张惠言、周济为代表的常州派,以朱祖谋为旗帜的疆村派,他们的词学主张与创作风格虽各有侧重,却无不纯其心,正其声,雅其品,扬其气,使词不再成为风花雪月之作,词的抒写范畴与境界得以大获拓展。当然不是所有的好词都出于名门。相当一部分清词作者自成一体,纳兰性德、蒋春霖、文廷式,这都是君子如响的嘉名。而徐灿、吴藻、顾春、吕碧城则当仁不让地续写了扫眉才子的传奇。清末民初,内忧外患引风雨欲来,江山如画而百废待兴,梁启超、秋瑾、李息等仁人志士以重彩浓墨写出爱国之心,他们词作虽不是很多,然其骨也傲,其香也烈,其情也切,其意也决。玉壶冰心,将一代清词推向风流蕴藉、光照天地的至境。
  解词之不易正如解人之不易,能将此卷清词品读随笔写成什么样子,以菲薄之才,心里还真是没有一点底。“夜深案牍明灯火,搁笔凄然我。”心灵的寂寞更胜于写作的寂寞。君肯赐万几之暇,且与我秉烛西窗,共醉清词,遥思当年,仰看天河。
  

一、李雯词
  词人小传:李雯(一六0八——六四七),字舒章,江南华亭人。明崇祯十五年(1642)举人。文名早著,与陈子龙、宋徵合称云间三子,共创云间词派,词宗南唐、北宋,倡导雅正流丽,结集付印《幽兰草》。顺治初,因廷臣荐,授弘文院撰文、中书舍人,充顺天乡试同考官。著有《蓼斋集》,附词一卷。入清后,其词由早岁之俊妍秀艳转为凄愁悲凉。
  
  1、浪淘沙·杨花
  金缕晓风残,素雪晴翻,为谁飞上玉雕栏?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沾惹忒无端,青鸟空卫,一春幽梦绿萍闲。暗处消魂罗袖簿,与泪轻(谭献《箧中词》作“偷”)弹。
  

十中有九,李雯的这首《浪淘沙·杨花》占据着各类清代词集或是词选的开篇。曾为明代进士的李雯虽非降清的第一人,然而以他的文名、经历、影响乃至此词的咏题,将其列为清词的开山之作真是再恰当不过。“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在我国古典诗文中,含烟惹雾、历尽荣枯的柳树往往成为时代兴亡的见证。公元1644年三月,明代末代皇帝朱由检缢死紫禁城景山,几个月后满州铁蹄踏入山海关,旧的王朝垂垂欲死,新的王朝帷幕初张。这是一个血雨腥风的时代,这是一个惊心惨目的时代。可是对于被迫降清的李雯,他一定不愿碰触,也不敢碰触那些血腥惨烈的社会现实。他只能怅然若失地喟息低唱。唱不了时代的最强音,却以微弱颤栗的歌喉唱出了这曲《浪淘沙·杨花》。
  “金缕晓风残” ,首先扑入眼帘的五字已定下了全词低迷苦涩的基调。金缕指初春鹅黄的柳枝,五代冯延巳的《蝶恋花》有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就字面上讲,“金“与”缕” 的配搭已尽显美丽脆弱,这般美丽脆弱的柳枝偏又在寒凉袭人的晓风中自伤憔悴。看来这是一株落落寡合的柳树,柳树不与晓风同梦有若词人不与新朝同心。“素雪晴翻”写的是柳絮(杨花为其另一个芳名)在艳阳下翻飞飘舞之态。“白雪纷纷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风起。”自从东晋才女谢道韫以白雪比喻柳絮,雪与絮便千年结缘,并肩齐类了。看呀,看这洁白如雪的杨花,看这翩翩弄晴的(杨花),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飞上玉砌雕栏?这问题貌似突兀而又奇怪,“玉雕栏”是何样尊贵堂皇、无限风光,飞上玉雕栏的杨花岂不等于飞上枝头作凤凰吗?何以此话吞吐闪烁,了无喜意?
  “可惜章台新雨后,踏入沙间!” 接踵而来的是痛彻骨髓的解释。汉时长安有街章台,为歌妓聚居之所,在我国古典诗词中,章台柳通常用来借指如柳枝一样迎新送旧的歌妓,且又包含着一个一波三折的爱情故事。大唐天宝末年,美丽善歌的柳氏原为李生的姬妾,李生家累千金,却交了一个穷得响丁当的秀才朋友。这人姓韩名翃。柳氏见而慕悦,一意怜才,李生成人之美,乃将柳氏嫁归韩翃。第二年,韩翃高中进士还乡省亲,柳氏暂留长安。不料安史之乱发生,小别遂成银河。柳氏剪发毁形避居法灵寺,生死不闻音讯。韩翃遣人多方打探她的下落,密使不辱使命,为柳氏带去一囊金及其题诗《章台柳》: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痛哭,复诗《杨柳枝》,词云: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二诗相答竟成谶语。其后柳氏为番将沙吒利所得,宠擅专房,苦不得脱。“自是寻芳去较晚”,安史之乱后韩翃与柳氏道路相逢,柳氏发出 “终身永决”的幽叹,韩翃亦不禁泪倾如雨。缘未断,情难绝,最终在唐朝皇帝的出手相助下,柳氏与韩翃破镜重圆。
  从这个故事我们不难看出,身逢天崩地坼的乱世,普通人是怎样命运坎坷不由自主。欲洁何曾洁,这不但是柳氏的遭际,也是李舒章的遭际,虽然相似,但比之柳氏,李舒章却又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说一个弱女子的失身尚且情有可原,士人的失节则难容于世。柳氏可以重拾旧欢,舒章却回头无路。昨为明朝臣,今着清廷装。这中间该有多少无奈多少恨,多少哀怨多少愁?!
  据《南汇县志》记载,明崇祯十六年,李舒章因其父李逢申“遭诬谪戍”,“匍訇走京师讼其冤。甲申父殉难,雯募棺殓之,饘粥不进者累日。本朝定鼎,内院诸大臣怜其孝,且知其才,荐授弘文院中书。”这也就是说,李舒章是为了替父讼冤而来到京城。不早一步,不晚一步,他碰上了改朝换代的甲申之变,父亲殉明死节,他则羁留京城不得归家。清军入关后,一些清朝大臣被他的孝心(在父亲的棺木前累日不进饮食)所感动,并且知道他才华卓异,就将他推荐给了本朝。看来是孝心与才华为他闯了祸。然而如此大张旗鼓地引起清人的重视,孝心与才华谁又是决定性的因素呢?不言而喻是后者。对于急于夺取大明江山的清朝统治者,才具乃是重中之重。倘使李雯仅为心地纯孝的泛泛之辈,退求端居自保应当不是什么大难事。“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西汉文章”,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朝宗因之成为奸人阮大铖拉拢结交的对象,身负“国士无双,名满江左”之誉的李舒章在此非常之时受到新朝青眼有加,这也就不足为怪了。那篇劝降明朝军民的《清摄政王致史可法书》便是出自这位前明举人的手笔。凌云之章沦为鹰犬之用,这对一个曾以忠君爱国为己任的文士真是如坐针毡的讽刺啊!曾经与他亲如手足的同乡挚友陈子龙明亡后坚持抗清,李舒章感慨寄诗,中有“闻君誓天,余愧无言”之语。又在诗后附信“三年契阔,千秋变常失身以来,不敢复通故人书札者,知大义已绝于君子也。然而侧身思念,心绪百端,语及良朋,泪如波涌。”这些都很能说明他羞惭悔罪的心情。
  大浪淘沙更显英雄本色,他将陈子龙看成是孤忠报国之士,别人又是怎样看他的呢?“竞传河朔陈琳檄,谁念江南庾信哀。”清初诗人宋琬曾以惺惺相惜的词笔勾画出李舒章的苦衷与窘境。“陈琳檄”与“庾信哀”是两个流传已久的典故。三国时的陈琳因善作檄文致获陈琳檄的美称,《致史可法》书作为一篇战时檄文,其游刃有余的文字功力自不待言,其巧舌如簧亦足以收服某些柔懦畏怯、摇摆不定的心。但当此文传遍大江南北时,众多故国情深的明代遗民肯定会怒目如炬地将李舒章视为卖身求荣、奴颜事敌之人了。事实果是如此吗?“谁念江南庾信哀”!梁朝的庾信出使西魏后即逢亡国之祸,西魏慕其文采,强留仕魏且委以重任。然而庾信始终郁郁寡欢,作《哀江南赋》以挽伤故国兼以自悲身世。李舒章毕竟不是庾信。庾信虽仕于魏,到底没有受到拟书招降国人的考验。若庾信重生,他会何以处之呢?历史不作这样的假设。因此李舒章的负罪感要深于庾信。“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只为一念偷生,他便如同雨后委于沙土的杨花,名节尽丧,任人践踏了。
  “沾惹忒无端,青鸟空衔”二句可谓如泣如诉幽怨动人。青鸟隐有清廷之喻,“空衔”为徒劳之举,暗示自己身败名裂,纵有青鸟衔起,也洗不尽此生的耻辱了。寂寞的杨花叹今抚昔,只落得“一春幽梦绿萍间”。古人富于想象,以为浮萍为杨花入水所化,二者皆为飘泊无根之物,给人以无尽的惆怅。即使受到新朝重用又能怎样?华丽的玉雕栏终不是灵魂的归宿。故土故园才是根之所在,而根之所在早已面目全非、不堪回首。
  试问这般伤心谁人能懂?如此恨事谁人能同?“暗处消魂罗袖簿,与泪偷弹。”词的最后出现了一位罗袖单薄、茕茕孑立的女子。她在暗处消魂,悄自弹泪。“细看来不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女子迷离的泪眼与扑天盖地的杨花融为一体。这是怎样一种无告无助的悲哀,又是怎样一种难遣难忘的痛楚啊?这亡国破家之泪,这自悔失节之泪,这藏于强笑装欢之后的泪,一时间朱颜惨淡血泪交迸,荡荡无止浩如烟海。
  

2、风流子·送春(箧中词下有“同芝麓”三字。)
  谁教春去也?人间恨,何处问斜阳?见花褪残红,莺捎浓绿,思量往事,尘海茫茫。芳心谢,锦梭停旧织,麝月懒新妆。杜宇数声,觉馀惊梦;碧栏三尺,空倚愁肠。东君抛人易,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留下长杨紫陌,付与谁行?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
  

伤春送春之词读得多了,触目无非绿惨红愁,入耳皆是莺悲蝶怨,不免有种审美疲倦。然而读到李舒章的这首《风流子·送春》,心灵的震颤却一触即发。通篇读罢,其弦外之音仍袅袅不尽。这何止是在送春,更是在送别梦想,送别故人,送别家国,送别一代江山。
   “谁教春去也?人间恨,何处问斜阳?”劈头便是无理之问。问得无理,却问得心魂俱裂,问得如此冲动又如此悲怆。是谁断送了如锦似绣、灼灼其华的春光?人间还有比这更为可恨可恶之事吗?我向斜阳追问春的踪迹,颓唐老迈的斜阳甚至懒得回答。
  惘然游目处,但见“花褪残红,莺捎浓绿”,郁郁葱葱、蓬蓬勃勃的已是一副初夏景象。“花褪残红”与 “莺捎浓绿”含有极其丰富的喻意。若“花褪残红” 暗喻明朝凋亡,则“莺捎浓绿”当指清朝方兴;若“花褪残红”令人联想到旧交零落,则“莺捎浓绿”当指新友围绕。猝不及防的时空换位,想象中风云会为之变色,天地会为之垂泪。谁知竟不是这样。春夏交接悄无声息,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周详。这个世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人世间繁华依旧,岁月静好。
  真是如此,果是如此吗?只是少了一点,便有无限的不同。只是多了一些,便有几许的怔忡。那么少的是什么,多的又是什么?少的是红,多的是绿!绿暗红稀,绿肥红瘦,这般意象似在提醒人什么,又在告诉人什么?知否,知否,往事如烟春已逝?记否,记否,尘海茫茫魂已空。
  英国诗人雪莱曾为他的朋友华兹华斯写过一首诗,开头几句是:
  讴歌自然的诗人,你曾经挥着泪,
  看到事物过去了,就永不复返。
  童年、青春、友情和初恋的光辉,
  都像美梦般消逝,使你怆然。
  这几句用来移赠李舒章也颇为合适。萍寄京华回忆起优游云间的年月,李舒章能无恍若隔世之感?陈卧子、宋辕文,与尔诗词酬唱,不愧风华正茂;幽兰草,结同心,绮罗芳泽何减感时忧国之襟?那灵秀的江南,那优雅的时光,那浪漫的疏狂。真个是青春如虹,友情似酿。
  到如今还剩下些什么?“芳心谢,锦梭停旧织,麝月懒新妆。”心灰意冷一至于此,灵与肉似已枯槁到一败涂地的地步。“锦梭”很容易使我们想起宋词《九张机》。词中美丽灵巧的织锦少女,将炽热的心愿织成曼妙的锦缎,织入烂漫的春光。另外“织锦”还藏有一个动人情思的典故,东晋才女苏蕙曾将一段入骨的相思织为《回文璇玑图》,寄赠千里之外获罪流徙的丈夫。回文织锦因此被认为是夫妻爱情的信物。可对于李舒章,织锦已经毫无意义了。“山盟虽在,锦书难托。”如果将君臣关系比喻为恩爱夫妻,自己已是失节再嫁之人,岂能君子坦荡荡地报先帝于地下?又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
  生活还得继续,哪怕是强颜欢笑。为了防避新朝的猜疑,少不得要象一个恭顺的臣妾一样巧为梳妆。就以麝香在额上画出一个吉祥如意的月牙儿吧,可莫要忘了这新妆是在“芳心谢”的情形下完成的,是那样勉强又那样凄凉。唐代的王维有这么一首诗“莫以今日宠,能忘旧时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想来会引动李舒章的强烈共鸣。诗中所咏叹的息夫人原为春秋时息国国君的王后,姿容绝世,有“桃花夫人”的美称。息国为楚国灭亡后,息夫人被楚王据为己有。她为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其中一子便是后来的楚成王。虽入楚宫,息夫人始终沉默不言。有一次楚王问其原因,息夫人黯然答对:“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烈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对于眷眷恋旧而又苟活于世的亡国遗族,饮恨吞声真是有胜于死啊。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杜宇数声,觉馀惊梦,碧栏三尺,空倚愁肠。”泣血悲啼的杜鹃鸟让作者再清醒不过地意识到昨日的大门已永远关闭,所有温柔的美梦不过是一晌贪欢的泡影。他神情落寞地凭高望远,回环的碧栏恰如愁肠万转,不知起于何地,止于何方。
  “东君抛人易,回头处,犹是昔日池塘。”东君为春神的别称,“东君抛人易”,是怨恨造物主铁心石腹,落空人们美好的梦想。而多情如我,仍在频频回首,凝眺没有春风的池塘,思念没有归人的故乡。写到这个份上,真令读者凄恻惨怛、不忍卒读了,作者却还意犹未尽。他愤怒地质问春神,你将长杨紫陌留给了谁人,是谁在我们的国土上发号施令裘马飞扬?
  百无一用是书生。在愤怒的质问之后,李舒章归于彻底的消沉。“想折柳声中,吹来不尽;落花影里,舞去还香。”《折杨柳》是支古曲,而折柳赠别更是汉人一种由来已久的文化传统。“吹来不尽”是指《折杨柳》一曲被反复吹唱,好似永远新鲜的伤口,它总是引发作者对于故国不绝于缕的深爱与感怀。而“落花影里,舞去还香”更是写得形神兼备。花的柔弱,花的无奈,花的执着,也只能在暗香依稀里将心事透露,将真情释放。
  “难把一樽轻送,多少暄凉。”这便是送春的结语了。为春浮一大白吧,但愿长醉不愿醒。然而就这一杯薄酒,又怎能送尽这一生荣辱、尘世炎凉?
  词已结束,可词中的故事尚未结束。“云间三子”的命运直到1647年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大结局。那一年,三十九岁的陈卧子兵败被俘后投水身亡,其尸为清军凌迟斩首(呜呼,他可是个色艺冠绝一时的翩翩美男啊,难得竟有这样一副堪比壮士的铮铮铁骨)。那一年,同为三十九岁的李舒章郁郁病故。那一年,二十九岁的宋辕文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终于做出了仕清的决定。
  云间三子至此风流云散,大明朝也已尽被风吹雨打去。惟落花委地无言兮,化作泥尘。何春光长逝不归兮,永绝消息。
  

 二、吴伟业词
  词人小传:吴伟业(一六0九—一六七一) ,字骏公,号梅村,江南太仓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第二,授翰林编修,官至左庶子。弘光朝拜少詹事,与马士英、阮大铖不合,遂辞归。清顺治十年(1653),被迫赴京出仕。初授秘书院侍讲,后升国子监祭酒。三年后丁嗣母忧南还,居家而殁。著有《梅村家藏稿》,《梅村诗馀》、《秣陵春》等书。吴伟业各体皆工,与钱谦益(牧斋)、龚鼎孳(芝麓)并称“江左三大家”。尤以诗名,号梅村体,《四库全书总目》评曰“其少作大抵才华艳发,吐纳风流,有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及乎遭逢丧乱,阅历兴亡,激楚苍凉,风骨弥为遒上。"词作虽不多,“然其高处,有令人不可捉摸者,此亦身世之感使然。"(语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1、满江红·蒜山怀古
  沽酒南徐,听夜雨、江声千尺。记当年、阿童东下,佛貍深入。白面书生成底用?萧郎裙屐偏轻敌。笑风流北府好谭兵,参军客。人事改,寒云白。旧垒废,神鸦集。尽沙沉浪洗,断戈残戟。落日楼船鸣铁锁,西风吹尽王侯宅。任黄芦苦竹打荒潮,渔樵笛。
  

明亡后,长城内外虽已成为清军的天下,可是在中国南方,却还出现了一些苟安一隅的小政权,惨淡经营共计十有八年,统称南明王朝。定都南京的弘光朝便是这些小政权中的一股力量。大概由于先天不足吧,自从福王朱由崧在1644年的五月十五日登基称帝,这个闹闹哄哄、胸无大志的政权便一直处于风雨飘摇中。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第二年,清人举金戈铁马浩荡南征,破徐州、渡长江、克镇江,五月十五日南京献降……弘光复明只如昙花一现春梦易散,银幕上打出一个失魂落魄的“完”字,人间又添得一番沧桑,一段笑谈。
  吴梅村此词便是吟叹的这段短暂而又可哀的历史。
  蒜山怀古,蒜山在何处?其大体位置是在江苏丹徒县城的西江口,有人说是今天镇江的云台山,也有人说不是。这怀古之处,似乎本身就被时间点染了一层朦胧迷离的色彩。不管怎样,蒜山归属镇江无疑,而下面的故事,也将围绕它展开。
  “沽酒南徐,听夜雨、江声千尺。”夜雨苍凉,江声悲烈,一片浓愁待酒浇。此愁非关风月,而是与足下的这片土地密切相联不可分割。醉不成欢,今夜无眠,只因为词人身在南徐,心在镇江!“南徐”为古州名,南朝刘宋曾于京口置南徐州,以后遂成为镇江的代称。镇江位处南北运输交汇点,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因了这夜雨的狂虐,因了这江浪的壮骇,因了这酒意的厚重,记忆的闸门一冲而开,于是有了下面的“记当年、阿童东下,佛貍深入。” 阿童为西晋龙骧将军王濬的小字。《晋书·王濬传》:“太康元年(280)正月,濬发自成都,率巴东监军、广武将军唐彬攻吴丹阳,克之,擒其丹阳监盛纪。”记载的是西晋将军王濬东下攻伐东吴,占领镇江,在吴都建康(南京)接受吴主孙皓投降的经过。而“佛狸深入”则指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小字佛狸)进攻南朝刘宋战事。《南史·宋文帝纪》:“元嘉二十七年(450),魏太武(拓跋焘)率大众至瓜步,声欲渡江。都下震惧,内外戒严,缘江六百里,舳舻相接。二十八年(451)春正月丁亥,魏太武帝自瓜步退归,俘广陵居人万余家以北。” “东下”有势如破竹之趋,而“深入”则有长驱直入之感。敌军的强大呼之欲出。无庸置疑,对于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绮丽江南,敌夷是虎视眈眈、筹之已熟、剑拔弩张、志在必得了。
  水来土淹,兵来将挡,强敌当前,狂澜谁挽?“白面书生成底用?萧郎裙屐偏轻敌。”白面书生语出《宋书·沈庆之传》:“陛下今欲伐国,而与白面书生辈谋之,事何由济。” 萧郎裙屐见于《北史·刑峦传》:“萧深藻是裙屐少年,未拾政务。”裙为下裳,屐为木鞋,着裙穿屐是六朝贵公子的标准打扮,“pretty cool”,公子哥儿的仪表清贵一望而知。“成底用”与“偏轻敌”却是鄙薄至极,如一盆冷水,一声棒喝。睁开眼睛看看吧,词人冷笑,弘光朝的文臣武将就是这么一批徒有其表的家伙。就让这么一班中看不中用的人马去对付清军的虎狼之师,岂不等于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然而身当其中的“书生”与“萧郎”们却意气风发顾盼自雄。“笑风流北府好谭兵,参军客。”北府军是东晋时的一支精锐之师,公元383年,在名相谢安的指挥下,八万北府军在肥水之战中一举击溃前秦八十七万大军。“谭”为“谈”字的通假,“好谭兵”即是“好谈兵”,纸上谈兵是妇孺皆知的典故了。与吴梅村同为“江左三大家”的钱谦益曾如是评价明末那些文化精英:“海内士大夫自负才略,好谭兵事者,往集余邸中,相与清夜置酒,明灯促坐,扼腕奋臂,谈犁庭扫穴之举”。以此推想,“好谭兵”在明末继起的弘光朝定当风头不减大有市场。“参军客”疑是借指晋代曾任北府军参军的山水诗人谢灵运。笔者试为解释话外之音:弘光朝的文武之臣均以投笔从戎、风姿洒迈的诗人谢灵运自况,更有甚者,敢以谢安再世自居。满以为胜券在握计妙天下,是所谓“东山高卧时起来”,是所谓“为君谈笑静胡沙”。
  结果呢?“人事改,寒云白。旧垒废,神鸦集。”人事均化灰飞烟灭,千里寒云仿佛披麻戴孝。我军废弃的营垒哑口无言,无情的乌鸦犹自围绕着胜利者夸功而建的祠庙。战前何铿锵,战后何荒凉。两相对照,能不黯然神伤?
  也许这只是一场噩梦吧?它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可令人痛心疾首的是“尽沙沉浪洗,断戈残戟。”那些风生虎啸的兵器纵然已成断戈残戟,仍一再倔强地浮出记忆的水面。“自将磨洗认前朝”,曾经的热血与豪情永不消退,汹涌如潮。
  无奈大事已不可为,败局已然锁定。“落日楼船鸣铁锁”一句最是如临其境,那场紧张得令人窒息的决战在作者的笔底得以栩栩如生地重演。“楼船”为复层战船,《晋书·王濬传》载:武帝(司马炎)谋伐吴,招濬修舟舰。濬乃作大船连舫……其上皆得驰马来往。”船阔可容跑马,则战争的规模之巨可想而知。“铁锁” 亦见于《晋书·王濬传》:“吴人于江险碛要害之处, 以铁锁横截之。“对于兴师动众而来的晋军,东吴方面以设铁锁拦截为拒敌之术。看上去倒也是神来之笔的一招,然而,铁锁莽莽果真管用吗?
  将《王濬传》继续读下去我们将发现,晋军的对策要高出一筹,晋人 “作火炬,长十餘丈,大数十围,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锁,然炬烧之,须臾,融液断絶,于是船无所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长江天堑被轻易搞定。在火烧铁锁,哀鸣震天中,东吴王朝宣告寿终正寝。
  且慢,这段史实与吴梅村所处的时代仿佛前不挨村后不着店吧。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牵牵绕绕,作者其实仍在影射明末清初的镇江战事。写到这里,词中的“白面书生”与“萧郎裙屐”已隐露鸿爪,落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明史·杨文骢传》: “文骢善书, 有文藻, 好交游……其为人豪侠自喜, 颇推奖名士, 士亦以此附之。及大清兵临江, 文骢驻金山, 扼大江而守。五月朔, 擢右佥都御史, 巡抚其地,兼督沿海诸军。文骢乃还驻京口, 合鸿逵等兵南岸, 与大清兵隔江相持。大清兵编大筏, 置灯火, 夜放之中流。南岸军发炮石, 以为克敌也, 日奏捷。初九日, 大清兵乘雾潜济, 迫岸, 诸军始知, 仓皇列阵甘露寺。铁骑冲之, 悉溃。”
  据此可见,镇江的失陷与守将杨文骢的书生意气、骄傲轻敌脱不了干系。而纵观整个战局,弘光朝的覆灭不正是那些夸夸其谈、志大才疏的风流名士们所制造的悲剧吗?
  国亡了,家破了,“西风吹尽王侯宅”,光荣与尊严俱皆急剧沉沦跌入苦海。“任黄芦苦竹打荒潮,渔樵笛。” “黄芦”为发黄的芦苇,苦竹即恶竹。在万丈宫阙已坍为平地的情况下,这两种形貌不佳的植物仍经得起荒潮的吹打。风动风定时,潮起潮落中,谁为诉说这无常的盛衰?只有渔樵的闲笛,只有绝世的空茫。
  吴梅村经史淹通娴于用典,此词当可窥豹一斑。“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他的堆砌未必就是卖弄,“君子不立危崖之下”,身处文字狱如火如荼的清朝,借古喻今倒也是种明智的选择。历史,是要涩重繁复方才其味无穷,是要曲径通幽方才醒目惊心。读懂一首词有时真要大下功夫、大费周折。然而读懂后的喜悦,就如同穿越深锁的重门后探知莲的心事,那样一种欣然与快意确非言语所能形容。
  

2、贺新郎·病中有感
  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陀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诀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生存还是死亡,这个重如山岳的问题看来不仅困扰着高贵忧郁的丹麦王子,也时时拷问着明末清初的汉族士人。在经历倾城之恨、亡国之痛后,他们当何作何为,何去何从?是逆流而上不负初心,是飘然出世弃绝红尘,是含垢忍辱奉旨承意,是寡廉鲜耻献媚邀宠?遥想升平之日,以“复社”为代表的知识阶层好论“先人品而后文品,无气节岂有高格”,及至社稷换帜,“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则成了变通者的狡辩之词。抗争与投降、决裂与屈从构成了一幅五彩斑斓、鲜明生动的画卷。芳兰与浊泥、明珠与瓦砾汇作了一篇抑扬交错、可歌可泣的诗章。
  曾经身任明朝翰林院编修、南京国子监司业等职的斯文领袖吴梅村又是怎样度过这场精神危机的呢?在动与静的变化里,在明与暗的对立中,他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国亡后的前十年他曾真心实意地离群索居,十年之后却改弦易辙应召出仕。他有怎样的心曲,他将如何地陈述?且看这首《贺新郎·病中有感》。
  “万事催华发。”急管繁弦真如从天而落,是这般斩钉截铁、忧重痛切。万事摧折,飘零鬓斑。临镜自照,词人既怨流光且伤形秽。
  “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但得高名不灭,老又何妨?人生天地间而俯仰无愧,华发之洁亦当如月如霜。词中的“龚生”便是这样一个人。《汉书·龚胜传》有载,东汉末年,野心家王莽篡国后,谏议大夫龚胜辞官归里,隐居投闲。王莽看到龚胜的名望大有利用价值,“遣使者拜龚胜为讲学祭酒。龚胜称疾不应征。后二年,莽复遣使者奉玺书,太子师友祭酒印缓,安车驷马迎胜……胜称病笃,为床室中户西南牖下,东首加朝服拕绅(注:朝服拕绅,盖谓身着朝服,腰束大带。)”即令如此,王莽仍然不肯放过他,派出眼线隔三岔五便到龚胜的门前探风问信,拐弯抹角地对其传达最高指示:“朝廷虚心待君以茅土之封,虽疾病,宜动移至传舍,示有行意,必为子孙遗大业。”龚胜凛然作答:“吾受汉家厚恩,无以报,今年老矣,旦暮入地,谊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在从容吩咐后事后,龚胜不再开口饮食,积十四日死,死时已是七十九岁高龄。
  俗语说“试玉须待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对于龚胜,这“三日”与“七年”还是个微不足道的期限,他将人格的尊严坚守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在风烛残年竟能丹心如火地应对这场变生不测。龚胜死得垒落,死得漂亮,死得清清白白,死得烈烈刚刚。
  作为一个读书明理的文士,谁不在意自己的声名,谁不爱惜自己的羽毛?“龚胜,他是千秋百代的楷模,为什么我吴梅村就不能如他一般洁身自好?和他一样流芳青史?”“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 一念至此,词人的悔恨顿时翻江倒海,一浪高过一浪。词人应清廷诏时,其官位为“国子监祭酒”(那是中国封建社会最高学府的校长),其职与王莽拟授龚胜的“讲学祭酒”等同一致。龚胜敢于对王莽的威逼说“不”,吴梅村却无力抗拒清廷的传召。“吴祭酒”三字从此令他背负上了千斤铁枷。在这样一种深受折磨的心灵重压下,词人焉能不病?病在五脏,病在六腑,自然是医药无效了。满腔的热血郁积于胸,越是耿耿难言,越是喷薄欲出。
  “待洒向、西风残月。” 请注意,作者热血的洒向不是春风明月而是西风残月。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我是明朝人,不是大清人。”吴梅村对自己的身份有着明确无误的认定。无论故国怎样残破凄零,但我永远属于她,她也属于我。
  怎么,没人相信我的真诚道白?是了,今日之下,我被骂作“江浙五不肖”,贤人高士皆视我为过街之鼠,我还能证明自己什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陀解我肠千结。”那就剖开我的心肝抛置于地吧,看看这副心肝成什么样子,是什么颜色?纵有神医华佗,可能解开我这密如蛛网的心结?
  “追往恨,倍凄咽。”病中的吴梅村再一次沉入了回忆的深渊。那是在崇祯四年,年仅二十三岁的吴梅村在会试中一鸣惊人高中头名,锦样前程眼看就要对他嫣然开启。谁知当朝的次辅(副宰相)温体仁与首辅(宰相)周廷儒(周氏恰为吴梅村那一届会试的主考官)一向有仇,为搬倒这个同床异梦的同事,温体仁特阴险地拣了这个时候跳将出来,一本正经地参劾周廷儒徇丝舞弊,取士不公。吴梅村的“会员”头衔立即成了众矢之的。我们都知道,只要牵涉到封建社会的科场舞弊就绝无好果子吃,那是有累身家性命及宗族安全的重案,搞不好就要刀下为鬼满门抄斩。吴梅村的命运一下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在正副宰相的斗法中,慧眼识才的崇祯皇帝并没偏信任何一方,他亲自阅览了这个新科会员元的试卷,御笔亲书“正大博雅,足式诡靡”八字,将吴梅村录为榜眼。当知道吴梅村还是个未婚青年后,年轻的皇帝额外开恩,“特撤金莲宝烛,花币冠带,赐归里弟完姻。” 时人有诗赞贺“年少朱衣马上郎,春闱第一姓名香。泥金帖贮黄金屋,种玉人归白玉堂。”就这样,吴梅村以一届贫寒书生而春风得意步入仕途。饮水思源,他对崇祯皇帝的知音知遇之情自是铭心刻骨终身难忘。吴梅村的词赋里有一首《风流子》,对当年自己参加殿试的情形进行了深情回眸
  ——“记当日、文华开讲幄,宝地正焚香。左香按班,百官陪从;执经横卷,奏对明光。至尊微含笑,尚书问大义,共退东厢。忽命紫貂重召,天语琅琅。赐龙团月片,甘瓜脆李;从容宴笑,拜谢君王。”天子门生,予我多少风光。君恩似海,奈何不殉身以报?“当年还自惜,往事难堪忆。”想到这里,他早已悲咽失声,泪下千行。
  “故人慷慨多奇节。”“慷慨故人”应指陈子龙、夏完淳等文武双全的抗清英雄。吴梅村与他们相识已久,陈、夏二人杀身成仁虽败犹荣,与这些“生死无愧辞,大义照颜色”的故人相比,吴梅村直羞得无地自容,深为自己的髡发仕清之举感到罪孽深重。
  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词人如是忏悔。“草间偷活”源于晋史《晋阳秋》中的一段史实:“王敦既下,六军败绩,(周)觊长史郝嘏及左右文武劝觊避难,觊曰:‘吾备位大臣,朝廷倾挠,岂可草间偷活,投身胡虏耶?’”在叛将王敦趁胜紧逼、六军溃败的形势下,身为六军之首的周觊临危不惧,掷地有声地表示决不草间偷活、投降敌人。可是自己呢?身历国难非但不能挺身而出,且还活得畏畏缩缩不明不白。比照前贤,吴梅村的病根由是越种越深。
  “艾炙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诀绝。”这真是生难死亦不易。“艾炙”为中医针灸疗法之一,用艾炷熏炙穴位以治病。“瓜喷鼻”则是中医治黄热病的一种方法,把瓜蒂放在鼻上吸之以通气。《隋书·麦铁杖传》载:“铁杖自以荷恩深重,每怀竭命之志。及辽东之役,请为前锋,顾谓医者吴景贤曰:’大丈夫性命自有所在,岂能艾炷炙额,瓜蒂喷鼻,治黄不差,而卧死兒女手中乎?’”看来不仅刚强如麦铁杖这样的铁血男儿不屑忍受“艾炙眉头瓜喷鼻”的慢性治疗,就连文弱书生吴学士也了无贪恋残生之意。能够死得痛痛快快,对他实为一种求之不得的解脱。“早患苦,重来千叠。”这多灾多难、伤痕累累的人生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早知今日之苦,何不珍重当初?“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精忠报国者从来志同道合,屈膝投降者则各有各的理由。龚鼎孳的理由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何?”钱谦益的理由是“今日水冷,明日再来。”把可耻的偷生推到小妾与冷水的身上,真乃异曲同工,弱智到搞笑。那么吴梅村的理由呢?“脱屣妻孥非易事”,比起龚、谦两衰翁,这倒似乎较近情理。脱屣意为脱鞋子,这是个极易完成的动作。《汉书·郊祀志》里曾记载有汉武帝刘彻的一句“经典名言”:“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这个绝顶自负而又绝顶自私的男子,信马飞驰,欲念太多。人间的一切至善至美他都不放在眼里,但能成仙得道如同黄帝,将妻子儿女象脱鞋一样扔到辽东远他也在所不惜。
  然而对于良知未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谁能下得了这番狠心?!吴梅村在给儿子的遗书中谈到了自己仕清的苦衷,只为“荐剡牵连(奏章推荐),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他苦口辩称,非是名利这头野兽令我春心复燃难耐寂寞,只是为了保全包括老亲在内的家人,我才趟得浑水不得完节而归。
  看到这个份上,我们几乎要原谅吴梅村了。但转念再思,谁无父母,谁无妻子,谁无儿女?陈子龙与夏完淳不也在三者俱有的情势下舍小我而成大我么?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果有必死之心,妻儿父母均不能成为自圆其说的借口。唉,“竟一钱不值何须说”,词人以一声长叹为自己最终定位。
  这就是一代诗人吴梅村。他有一个极为完美的开场,却有一个黯淡不堪的谢幕。有道是“人世事,几完缺。”谁能握住命运的缰绳呢?试看天上的月轮,圆几时,缺几时?再数人世的悲欢,是悲多乐少,还是乐少悲多?
  

3、《临江仙·逢旧》:
  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
  

诗有本事诗,词有本事词。古人满怀惆怅地诉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代人则隐隐约约地希望:“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然而这到底是做不得主的。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人,全看天意的安排。在什么地点遗下什么回忆,则取决于我们微妙的感受、奇异的心灵。
  1641年初春,有这么一双才子佳人在南京的孙楚楼邂逅相识。那一年,他三十三岁,她十九岁,彼此都当年华鼎盛、风神艳发。
  原本是一次平淡老套的饯行之宴,却因为这两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平镜无波的局面。他是名满天下的诗人吴梅村,她是秦淮八艳之一的卞玉京(名赛,又名赛赛,玉京为其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虽然他这两句清丽隽妙的诗行并不是为她而写,却是分毫不差地道中了她的身世。漫道红颜薄命误入风尘,洗去泥污还其本色,她不就是万顷碧波间的一个采莲女吗?照影摘花,盈盈楚楚,恰如一池莲芰绽放着前世今生的雅洁纯真。
  那天的孙楚楼头应有杨柳拂面,山眉如黛,有绮霞沉彩,金粉点点。将六朝遗韵重新品尝,国事如焚遮不断春景含芳。为谁唤起春思,渐明渐暗,似有若无,欲言还藏。
  既是饯行之宴,少不得有送别之诗。在昏暝的日色中她援笔为赋,初升的夜月输与她绝丽的容光:“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薜涛。”咏絮捷才博得采声一片,偏他不置一词。“今夕何夕,见此粲者?”他只静静探视,心驰神醉于她的泓然双眸、彻骨清幽。
  他虽文采风流,却从来不是能言善道之士。她呢?长于画兰,妙于鼓琴,兰质琴心,风露清愁,其“孤僻”在秦淮河上早有口碑。“见客,初不甚酬对;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若云,一座倾倒。”“其警慧,虽文士莫及也。”这些也还只是道听途说。今日之下,他真真领教了她的警慧,“不甚酬对”的慵态却惜未见得。他暗自寻思,到底是为了座中的哪位佳宾,她语笑嫣然、出口成章,举杯邀月、一任清狂?
  “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她的善饮为秦淮一景。倾城名士两相欢,酒入柔肠,他与她渐渐熟悉起来,灵犀一点,心心映同。不避众目睽睽,她按几而起,对他含笑相问:“亦有意乎?”,他深为震动却佯作不知。这突如其来的冷淡令她失望难掩,一片率直只换得凝睇长叹。
  “长向东风问画兰,玉人微叹倚阑干。”在多年后他犹自记得这温馨美丽的一幕。这位王孙随分相许、等闲千金慵觑的南曲名姝独独对他青眼相看,初次识面便作托付终身之想,这是出自何等的挚诚,这又需要怎样的勇气?
  他却无法付出同等的挚诚,也并不具备同样的勇气。有人说,那是因为明朝禁止地方官员纳属地的民妇为妾,官拜南京国子监司业的吴梅村不敢以身试法;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吴梅村家底不厚,而要为卞玉京这样的平康花魁赎身肯定所费不菲;还有人说,吴梅村夹于守礼谨行的严父与奉旨成亲的正妻之间,毫无娶宠藏娇的自由;最后还有一种说法,明朝的国戚田畹时来江南为崇祯选妃,卞玉京与陈圆圆皆已入围待诏,吴梅村当然没戏。
  究竟哪一种说法比较接近事实呢?因年深久远已皆不可考,也皆不可信。外力固然不可视而不见,但关键还在于本人。真正的勇士会迎难而上,忐忑的弱者却落荒而逃。孙楚楼初遇后,吴梅村成了卞玉京门前的常客。国事既不可问,金粉偏惹淹留。她的锦心绣口、善解人意曾为他拂去了多少苦闷,多少忧伤。或者他也是深爱她的,但在骨子里,仍然将她看作一名聊以娱情的青楼艳妓。灰旧陈腐的士人优越感盘据在他心头,如同气味不散的樟脑;虽则乐于依红访翠,他却并不打算对她长情。
  直到离开南京的前一晚,大概意识到彼此即将后会无期,他忽然有了种不管不顾的激情。他想带她远走高飞,长相守,永相依。然而这样的话他始终说不出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横吹玉笛、对伊垂泪。良夜将尽晨光熹微,他才满心凄然地鞭马上路,目断长亭短亭。
  得不到,已失去。这一别就是七年。
  七年后已是天地变颜社稷易主。他跟她都成了无国无家之人,却在故交钱谦益的拂水山庄艰难地重逢。说是重逢,这一次,是出自他的主动请求。“见来学避低团扇,近处疑嗔响钿车。”分明听到她的车声莅临,但她就是避而不见。千呼万唤未肯出,他只得怏怏而返。
  越明年,在春寒正劲的时节,一叶扁舟驶入姑苏,她竟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一身道姑的打扮拉开了他与她的距离,那是世俗意义的爱情,一把清亮的古琴缩短了他与她的距离,那是患难之后的人情。“翦就黄絁贪入道,携来绿绮诉婵娟。”国破之后,志得意满的清廷开始征歌秦淮、选色秣陵,在“教坊也被传呼急”的紧迫形势下,她匆匆换上一袭道袍,惊险万分地逃出了围城。在她最是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去了哪里呢?他也忙于逃难,比她更为狼狈更为哀苦。忧约的琴声滔滔如诉,“回看血泪相和流”,两个人的不幸与国家的不幸已难分彼此、潋滟渗透。
  一曲既尽,当她起身辞行,他并没挽留。但却怀着从未有过的真挚与痛伤将她送归横塘。轻舸共载,他写下了《琴河感旧》四首七律赠她,且附序云:
  枫林霜信,放棹琴河。忽闻秦淮卞生赛赛,到自白下,适逢红叶,余因客座,偶话旧游,主人命犊车以迎来,持羽觞而待至。停骖初报,传语更衣,已托病痁,迁延不出。知其憔悴自伤,亦将委身于人矣。予本恨人,伤心往事。江头燕子,旧垒都非;山上蘼芜,故人安在?久绝铅华之梦,况当摇落之辰。相遇则惟看杨柳,我亦何堪;为别已屡见樱桃,君还未嫁。听琵琶而不响,隔团扇以犹怜,能无杜秋之感、江州之泣也!漫赋四章,以志其事。
  四首诗并序皆为情文并茂的佳作。到底是吴梅村,诗乃当行本色,顾盼生姿,一蹴而就。即使如此,胸中仍有一段辗转不安的深情为诗所不能尽言,他便借助于词了,于是有了这篇《临江仙·逢旧》。
  喧宾夺主,已经八卦了太多的本事,就此打住,且来解词。
  头一句“落拓江湖常载酒”化用的是晚唐诗人杜牧的《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几乎只是小有改动。句法看似平常无奇,但字字粘连却呼出一片实情。所谓言为心声,如同小晏毫不客气地将翁宏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纳入己词,吴梅村腹筒充满,作此开场之白并非江郎才尽,此为词人不假雕饰的切身之感,不当以抄袭视之。
  “落拓江湖”是前途如漆的颓废,是有志难伸的失意,是情多转薄的萧索。风雨如晦,江湖险恶,日积月累了无意趣,朝夕相伴惟有杜康。人间的大喜大悲对我已成过眼烟云,尘埃虽未落定,此心早已春波不起。然而在一些特别的时候,某些挥之不去的影像又开始扰动我苍老的记忆,犹如一支绵丽凄婉的歌曲:
  轻轻踏在月光里,
  好像走在你的心事里。
  那年黯然离别后,
  再没有人与我同饮。
  飞花轻似雾,
  奈何风吹去,
  终就如烟分飞东西。
  细雨细如愁,
  忘了看个清楚,
  你眼中脉脉深情。
  歌袅袅,人何在?本以为此生此世已杳如参商,谁想今夜,那个久已睽隔的倩影竟惊鸿再现。“十年重见云英!”时光仿佛不舍得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轻盈如旧,美丽如昔。可她终然不是那年的她,我也不是那年的我。岁月的残酷之处也许并不在于破损我们的容颜,而是在于改换我们的心性。
  词中的“云英”可能有两层意思。一个云英是唐人传奇《裴航》中的仙女,与书生裴航相遇蓝桥,后与裴航得成眷属,成仙而去。另一个云英则是《唐诗别裁》中的钟陵歌妓。她与功名蹉跎的秀才罗隐互为倾慕,十余年后屡次不第的罗隐重到钟陵,题诗相赠:"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两个云英的命运虽有云泥之别,却同为诗人牵情眷恋的对象。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对于多年后才得一见的卞玉京,吴梅村自是万感交集。伊人燕舞于掌的灵妙风姿虽宛然如昨,美人迟暮却是不争的事实。此为谁之误,又是谁之过?
  柔美的烛光下,他俩寂然相望。那一时刻,似又回到了那个凝睇长叹的春日绮宴,似又回到了“同居长干里”的温柔之乡。“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 是谁将浓情蜜意遗失在光阴深处,它可能重来,可会重续?
  “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他俩的最终结局,其实早在南京分别的前夜便已注定。“却悔石城吹笛夜,青骢容易别卢家。”如果说在他对人世还抱有幻想,对生活还不无向往之时他都不能许她一诺,早与安排金屋,而今历尽大劫一息尚存,(所谓“久绝铅华之梦,况当摇落之辰”),差不多已成了木石之身,薄幸也罢,负心也罢,他一概认领却爱莫能助。因此,明知道无依无靠的她即将草就婚姻,明知道“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明知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个天性软弱的男人仍在退缩游移,既当不起玉钗恩重,更还报不了环佩情深。
  面对他一味推脱的自责,身着道袍前来的卞玉京既无所谓希望也无所谓失望。也许今日之行无非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了结吧,她目光泠泠神情淡淡。“姑苏城外月黄昏。”姑苏早春的那弯寒月见证了三百多年前的横塘别离。
  有若电光火石的一闪,他竟百般惜别起来。“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只因为他心扉洞启的一番真情倾吐,她早已无泪的双眼忽又泫然欲泣。“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我是宁愿放弃一切的。多想回到你的绿玉纱窗,描远山眉妩,看紫燕双飞,听卖花声忙。然而那个来生,怕要等到下一个太平盛世了。不知我们有无幸运,能否等到?”
  从此后情丝割断,芳草天涯。
  卞玉京嫁给了浙江的一个世家子弟,她并不幸福如意,两年后正式出家入道。后依东吴良医郑保御,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为报。卞玉京死葬无锡惠山柢陀庵锦数林,吴梅村曾前往凭吊。
  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一直在为出仕清廷而悔断了肝肠的吴梅村写下了他的绝笔诗:“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他留下遗嘱要求“敛以僧装”。
  
  三、曹溶词
  曹溶(一六一三—一六八五年),字秋岳,一字洁躬,号倦圃,秀水(今浙江嘉兴)人。明崇祯十年(一六三七)进士,官御史。清顺治初授河南道御史,迁广东布政使,降山西阳和道。康熙三年(一六六四)裁缺归里。康熙十七年(一六八0)举博学鸿词,以疾辞。荐修《明史》,亦不赴。富书画收藏,工诗,词为浙西词派先河。著有《静惕堂诗词集》》、《古林金石表》等。
  
  满江红·钱唐观潮
  浪涌蓬莱,高飞撼、宋家宫阙。谁激荡、灵胥一怒,惹冠冲发。点点征帆都卸了,海门急鼓声初发。似万群风马骤银鞍,争超越。江妃笑,堆成雪;鲛人舞,圆成月。正危楼湍转,晚来愁绝。城上吴山遮不住,乱涛穿到严滩歇。是英雄、未死报仇心,秋时节。
  

每年的农历八月十八前后,恰当韵华绝美的中秋,也是钱塘潮最为踌躇得志之时。
  天文学家告诉我们,潮汐是海水周期性的有规律涨落运动,是由月亮和太阳对地球表面海水的吸引力造成的。在八月中旬这一特定时间,日月离地球最近,吸引潮涨的能量以此最大。钱塘潮更因为杭州湾得天独厚的喇叭形而声势甲于天下。我们或许不能将此玄奥的自然之谜煞有介事地搁在心上,可是对于那些赞潮托志的诗文,我们总能记起一二。从宋之问的“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到苏东坡的“有情风万里送潮来,无情送潮归”,从顾恺之的“既藏珍而纳景,且激波而扬涛”到周密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钱塘潮的妙处已被描蓦得淋漓尽致。然而不是有那样一句话吗——“一千个人的心目中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到了清人曹溶的笔下,钱塘潮又会是如何一番景象呢?“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珠辉当前,曹溶能否独出匠心,谱写新意?
  和前面介绍的李舒章与吴梅村一样,曹溶也是个在明亡后出仕清廷的“两截人”,自有一段锥心刺骨的屈辱与苦衷。三者的性格虽不便揣评,可单就此词的风调,他与李吴二人却各各不同。曹溶既无李氏 “心事两朦胧,玉箫春梦中”的心神恍惚,也无吴氏“我是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的悲愤凄绝,却另有一种桀骜不驯的幽怒。这种幽怒的情绪在平时或被隐藏得讳莫如深,会当钱塘观潮却锋芒毕露,奇情壮采绘就一幅震慑天地的《满江红》。
  “浪涌蓬莱,高飞撼、宋家宫阙。”开手便是神仙词笔。联接下文,此句当为潮未起时作者的预见与遐思。“蓬莱” 为《山海经》中记载的海上三座仙山之一,大潮翻涌如云绕蓬莱,其美不胜收之状真被一言言中。“宋家宫阙” 址在杭州凤凰山,为宋高宗南渡后所建,元代毁于战火,此处是用来借指如嵯峨皇宫一样恢宏坚固的建筑。浪潮的冲击可令九重宫阙、巍俨王朝摇摇欲坠土崩瓦解,速度之快、力量之大皆足以使得百万雄兵相形见绌。此般举世罕见的气派与劲头究竟因何而起?
  “谁激荡、灵胥一怒,惹冠冲发。” 今天是潮神的生日,怪道有怒气直冲牛斗,区区一顶冠帽岂能将之捺住。潮神又是谁人呢?潮神即春秋吴国的伍子胥,其人死后封神显灵,故被称作灵胥。伍子胥本为楚国人,与父兄俱为楚之忠臣良将。因遭佞臣构陷,父兄均为楚平王所害,惟子胥孤身逃脱,乞食入吴投奔公子光门下,荐壮士、出奇策,为公子光夺得人君之位,是为吴王阖庐。尔后子胥力谏阖庐伐楚,且亲率大军攻入楚都郢城。可惜当年杀其父兄的平王已埋于黄土,伍子胥宿恨难消,遂掘其枯骨鞭尸三百,这真是有史以来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报复之一。阖庐死后他作为股肱之臣辅佐新一任的吴王夫差。然而致命的谗言就象无从防御的怪兽,再次将忠肝义胆的伍子胥吞噬。吴主夫差逼令伍子胥自刎谢罪,子胥死前曾发毒咒,其咒被记入太史公的《伍子胥列传》中——(伍子胥)乃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 人之将死,其言犹炽。但这一次,他似乎永远失去了报仇的机会,只能将一腔血海深仇寄托于身后。正史总是严谨而务实,《伍子胥列传》并未见神鬼形迹。而在具有史料价值的稗官杂记《吴越春秋》中,则有较为罗曼蒂克的叙述了:“越王葬文种于国之西山,那一年,伍子胥从海上穿山胁而持种去,与之俱浮于海,前潮水为伍子胥,后潮水为大夫种。”
  由此可知,伍子胥为钱塘潮的化身。大丈夫心烈,“有仇必报、伸冤在我”是伍子胥为人处世的一大特点。有意思的是,这世间竟另有一人以“灵胥”为号,他就是清初的民族英雄夏完淳。完淳名复,字存古,再加上“灵胥”这个惊世骇俗的别号,其复国报仇之意寄托何深。而将心比心,作者如此饥渴亢奋地呼唤灵胥之怒又岂是无的放矢?
  这还是潮起之时。“点点征帆都卸了,海门急鼓声初发。”征帆都卸,如有所待,把人们的紧张期盼之情烘托得极为到位。海门潮动,声如擂鼓,就象常言所说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壮伟无俦的高潮即将漫入视线。
  “潮来了,潮来了!”一年一度的钱塘潮果然来得非同凡响,不负众望。“似万群风马骤银鞍,争超越。”连袂而至的浪头仿佛迎风奔腾的银鞍素马,争先恐后一发难收。在此雄奇劲健的景象中,更又闻得江妃笑,且又见得鲛人舞。“江妃”可参见西汉刘向《列仙传·江妃二女》:“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汉之湄……”鲛人则出自晋干宝《搜神记》:“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江妃鲛人皆为水中之仙,好比曹子建笔下的洛神,神光离合形踪无定,寻常日子是既不可遇也不可求,而此时此际,她们居然携手同至,为冰雪一样的白浪笑语朗朗,为圆月一样的巨涛起舞翩翩。有江妃与鲛人壮以行色,钱塘潮益发昭显出一派引人入胜的富丽。
  潮水的富丽之貌与其蕴含的那股奇仇大恨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在李后主是“问君能有几多愁”,在伍子胥却是“问君能有几多仇”,一字之差,这便是柔懦文人与慷慨志士的区别了。“正危楼湍转,晚来愁绝”。观者如山心激昂,人人都为急潮迭现叹赏不止,不觉已是天色向晚,潮势忽如高楼将倾,有了消退的颓态。何以来得轰轰烈烈,去得委委顿顿?难道这滔天之仇亦将归于死寂,止于无为吗?霎时之间,“仇”变为了“愁”,观者的一片气馁痛惜之情尽在不言之中。
  且莫轻下定论。“城上吴山遮不住,乱涛穿到严滩歇。”猛烈的潮头并未打住,而是马不停蹄地奔腾向前了。虽然此地的观潮者已看不到潮之盛景,彼地的观潮者却犹有可待,犹有可期!吴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潮的决心与意志足以冲破一切物力的阻挡与封锁,他赫赫扬扬、狂飚急进地一路冲向严滩,雷驰电掣、无休无歇。
  “是英雄、未死报仇心,秋时节。”此句冲霄凌宇,裂石穿云。英雄的清刚明烈、百折不屈是要在浩浩清秋的陪衬之下方才韵浓味厚。“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英雄之心岂是那些自甘浑噩、不问今夕是何年的庸常之辈所能理解?就让庸人足乐,英雄践难吧。“复楚情何及,亡秦气未平。”天下英雄皆当群起响应,将潮神之怒薪火相传。精诚所致,恰恰有如这八月十八的钱江潮涌,何愁不能一荡国仇家恨,何愁不能换回旧时河山!
  

四、金堡词
  词人小传:金堡(一六一四至一六八o)字道隐,号卫公, 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崇祯十三年(一六四o)进士。授临清知县,因得罪上司,引疾去职。顺治二年(1645年),清军陷杭州,金堡偕原都督同知姚志卓起兵抗清,势孤而败。永历二年(1648年)金堡诣肇庆,谒南明桂王,任礼科给事中,以“直言敢谏”著称并致祸入狱。永历四年(1650年)谪戍清浪卫(今贵州省岑巩县境内),未达,中途留居桂林。同年桂林为清兵破,乃削发为僧,住韶州丹霞山寺。初取名性因,改名今释,号澹归,著有《遍行堂集》。
  
  

1满江红 风泊黄巢矶下
  激浪输风,偏绝分、乘风破浪。滩声战,冰霜竞冷,雷霆失壮。鹿角狼头休地险,龙蟠虎踞无天相。问何人、唤汝作黄巢,真还谤。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早堆垝一笑,万机俱丧。老去已忘行止计,病来莫算安危帐。是铁衣著尽著僧衣,堪相傍。
  

提起丹霞澹归禅师,在修禅敬佛的业内人士之中或许还是个颇为响亮的名字,但一说到清代的词家金堡,当代人大抵会茫然以对,犹如面对一具莫知其详的出土文物。世间事就是这么奇怪。许多卑格贱行的丑类只因做得几篇风情招摇的浓词艳赋,便为小资一族冠以“其人可废,其文不可作废”的名目狂加吹捧,与之形成一个巨大的反差,那些身无媚骨、意不谐俗的英才俊杰却被冷漠地遗忘。金堡无疑属于后者,其出类拔萃的品格被湮没于天昏地暗的乱世,心如磬石地效忠于大厦倾颓的旧王朝更注定了他生前寂寞,死后孤独。
  “可惜龙泉剑,流落在丰城。”昔有龙泉宝剑被埋没于豫章丰城的狱底废墟,却有一股凌厉的紫气冲天入云,终为世人惊见。悲哉金堡,其命何异于龙泉被弃?壮哉金堡,其才亦将似龙泉重现。翻开浩繁如海的清词卷轶,前后寻觅、上下求索,我们的目光再不能错过“金堡”二字。有此非常之人,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为非常之词。他的人与他的词是我们这个冬夜值得一书的奇遇之一。怎样来认识金堡呢?莫若从他的这首《满江红 风泊黄巢矶下》说起。
  词牌名《满江红》已是耳熟能详,但每一次与之目接,仍会给我们一种碧血飞霞、丹心映日的感觉。这是壮士之歌,自然得由壮士来唱。无此胸襟情怀者偷仿滥制,只能成为“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四不象。
  “黄巢”亦不算是个生僻的名字,作为唐末农民起义军的首领,黄巢除了一马当先的抗争精神为人所赞颂,他还另有两首别开生面的咏菊佳作被传诵至今。其一云:“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其二云:“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诗如其人,端的是好劲道,好气魄。但黄巢矶却是个有些云深不知处的古地名了。据宋代方信孺《南海百咏·黄巢矶》中的小序云:“在清远境上,波涛激湍,白石凿凿,相传黄巢覆舟处也”,则广东的清远可为黄巢矶的疑似地界之一。与方信孺同时代的诗人杨万里亦有相关题咏《过黄巢矶》:“黄巢矶与白沙滩,只是闻名已胆寒。自笑南来三换岁,一年一度犯惊湍。”极言黄巢矶狰狞险恶。
  几百年后,词僧金堡也成为了黄巢矶的过客。《大风泊黄巢矶下》,只这标题已透出三分劫数,七分杀机。
  “激浪输风,偏绝分、乘风破浪。”金石之声哀以闻,第一感觉已是如此刺激强烈。“激浪输风”的“输”字极是新奇,“大江东去浪千叠”,激浪的气概与阵势向为豪放派词人所推奖称羡。然而“风流犹拍古人肩”的金堡却说:“激浪输了,败于与罡风的博击中。”这真一语惊人,无限伤心!“乘风破浪”始见于《宋书•宗悫传》:“悫年少时,(叔父)炳问其志,悫曰:‘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诗仙李白更有响遏行云的高歌——“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青年时代的金堡必定也是豪情英发、心怀天下,为了实现理想,不惧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然而曾经的“乘风破浪”,曾经的“横槊赋诗”,曾经的“击楫中流”,都与今天的自己彻底无缘了。“偏绝分”何出手太重,“绝分”已是在跟旧日的灵魂生离死别,却又加上一个“偏”,英雄到此也应泪下沾襟,此中的不甘,此中的酸痛,未经千磨万击者绝难道出。
  虽已绝分,却未绝念。“滩声战,冰霜竞冷,雷霆失壮。”在作者的内心深处,他始终忘不了那些充满刀光剑影的峥嵘岁月。站在黄巢矶边,听滩声他会想到战场,看寒水他会想起冰霜,人生的酷烈冷峻已达到极致,面对风浪之间的这场生死恶斗,连强悍的雷霆也失去了威力与光芒。
  接下来的两句堪称咏史精笔。“鹿角狼头休地险,龙蟠虎踞无天相。”词中的“鹿角狼头”是四川省瞿塘峡一带的滩名,杜甫诗:“鹿角真走险,狼头如跋胡。” 而“龙蟠虎踞”则几乎成为南京的标签。晋吴勃《吴录》记载了此词的由来:“刘备曾使诸葛亮至京,因睹秣陵山阜,叹曰:‘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作者以“瞿塘峡”与“南京”借喻黄巢矶,然则任是“鹿角狼头”也好,任是“龙蟠虎踞”也罢,一个“休地险”,一个“无天相”,成败终不是人力所能裁夺,心比天高可奈天不助我。
  当年黄巢过此,不是也有过覆舟之难么?虽然那一次并无生命之险,黄巢所率领的起义军甚至一鼓作气地攻下了广州,然而覆舟之际便是失败之兆。一代英豪因时运不济而不得善终。“问何人、唤汝作黄巢,真还谤。”是谁将此地唤为“黄巢矶”呢,究竟是历史上真有其事?还是后世对黄巢不自量力的无情讥谤?
  “雨欲退,云不放。海欲进,江不让。”这难解难分的雨与云的纠葛,这惊心动魄的海与江的较量。若将大自然作为一面镜子,现实的人生竟也不失分毫。一样有不放不让的咬牙切齿,一样是有进无退的冲锋对峙,短短十二个字可谓此词的词骨,传神入味地写尽了作者的身世之感。
  王夫之《永历实录·金堡列传》有记:“(金堡)为诸生时,孤介旷远,不屑为时名。弱冠,博通群书,熟知天下利病。文笔清坚,度越溪径。应崇祯丙子乡试,五策谈时政,娓娓数万言,危词切论,直攻乘舆无讳。主者奇之,举于乡。闱牍出,天下拟之罗伦廷对。”从这段文字中我们获得了对于金堡的第一印象。好读书、忧国事、任意气、藐权贵,其文章一如其性命,二十出头的金堡已崭露头角,令天下为之瞩目!
  考中进士后,金堡被授山东临清知州。他“揭发奸猾,安抚流离”,深受百姓拥戴。临清有盗贼聚众数万,严重危害地方,金堡只带了几个下属亲抵盗贼的老巢,被他的赤诚与勇义所打动,作恶多端的盗首居然流着眼泪“叩头请死”。金堡不费一兵一卒便做成了这样一件造福于民的大事,但他耻于邀功,此后绝口不提。
  如果说临垒抚盗展示了金堡智勇双全的一面,与入驻临清的山东总兵刘泽清道路相争则展示了金堡嫉恶如仇的一面。手握重兵的刘泽清横行临清、荼毒人民,金堡“抗言责之”,刘泽清为此怀恨在心。某次,刘泽清与金堡的车骑在街上碰了个正着。将金堡视为属吏的刘泽清满以为金堡会下车让道,谁知金堡却是岿然不动。大为光火的刘泽清抓过金堡的车夫就是一顿暴打,金堡也抓过刘泽清的车夫如法炮制。这来刘泽清可真恼羞成怒了。气势汹汹地纠结了军队就要围攻金堡。曾为金堡招降的盗首得到这一消息后,即刻率众来救,加上自发而来的百姓,总人数不下十万,竟将刘泽清的部队围了个水泄不通。慌乱失措的刘泽清只得屈意求和,金堡单骑往见,与刘泽清歃血为约,许诺不犯临清一草。一场天大的危机似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但金堡的上司却吓了个半死,这位鼠胆惶惶的先生哭笑不得地对金堡说:“君自不畏祸,勿贻我辈忧。君姑以疾请假归,需大用,可乎?”金堡愤而解职。“临清民哀号送之,数百里不绝。”
  解职后的金堡照理是个身轻无事的闲人了。然而他虽无事,国家却出了大事。明清易鼎,“匹夫有责”的金堡岂会袖手旁观?杭州起兵抗清失败后,金堡抛妻别雏投奔浙东鲁王。因见鲁王无远大之志,又远走福州投奔唐王隆武。谁知隆武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一根直肠通到底的金堡被隆武弃用,其根源便在于金堡竟然上书弹劾对隆武有拥立之功的南安侯郑芝龙!离开隆武后金堡将一腔复国热血倾注到了桂王永历的身上。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国已不国,金堡却还是从前的金堡。在永历朝中,金堡的官职为兵部给事中,即兵部言官,言辞犀利的金堡有“虎牙”之称。这一回,他的逆耳直谏为他招来了大祸。锦衣卫指挥使马吉翔对金堡仇视已久,伺机向永历“告发”了金堡“一党”的“当死十大罪状”。头昏脑涨的永历对此全无主意,但凭锦衣卫酷刑拷讯。金堡因此“黦(音yuè,义为黑色)血冲胁脊,几死者数四。”后在群臣的过问与干涉下终于幸免一死,被发配守戊荒远的贵州清浪卫。那时他的左腿已被打折,成了一个行动不便的残疾人。
  去贵州要路经桂林。在好友兼恩人瞿式耜的帮助下,金堡在桂林住了下来。此时的他已是闲云野鹤无心世事,只以《庄子》及佛教典籍消度浮生。然而就连这样的日子也是奢侈。清军攻陷了这座美丽宁和的城市。金堡失去了他最后的精神(也是物质上)的家园。别无选择,他落发为僧。
  一个人的乱世,一个人的悲剧。同时也是千万人的乱世,千万人的悲剧。如果说这个悲剧在金堡的身上烙上了尤为深重的色彩,那是因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突出的个性与过洁的品格只能成为悲剧中的悲剧。
  俱往矣,金堡的豪壮与金堡的悲烈已烟消云散。世间已无金堡其人,只有借山野衲、茅坪衲僧、跛阿师(僧人金堡的自称)。“早堆垝一笑,万机俱丧。”堆垝同“堆豗”,为困坐貌。虽然笑得并不开心,笑得十分孤苦,毕竟也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一番辛苦为谁忙,一身赢得是凄凉!如今是真正意义上的万机俱丧,四大皆空了。他仰天长叹,目光淡定地吟出“老去已忘行止计,病来莫算安危帐。”我老了,往昔的行止起落已懒得回想,留得这样一副多病多灾之躯,再不能为国家的存亡兴废献策献力。
  如果你们一定要问,问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问我从何而来,去往何方?就请听取我最后的回答:“是铁衣著尽著僧衣,堪相傍。” “铁衣著尽著僧衣” 出自传说中的黄巢《自题像》诗:“记得当年草上飞,铁衣著尽著僧衣。天津桥上无人识,独倚栏干看落晖。”根据正史的记载,兵败后的黄巢自杀于泰山下的虎狼谷,可野史却津津乐道于这位末世枭雄 “遁免后祝发为浮屠”,且还写有这么一首活灵活现的感怀身世之作。“铁衣”为铠甲,亦即战袍。当“铁衣著尽”时便是著无可著了,于厌伤之中隐有一种藕断丝连的追惜。然而僧衣已经上身,是时候了,就跟那往日的影子一了百了吧。可惜自从出家为僧后,我连一个知心知底的朋友也没有。若能寻到唐时的黄巢,我们这两个意气相投的人倒可以作个依傍。
  看似超然物外,其实仍有不屈不降之气。号为澹归,哪得澹归!难怪金堡的遗著《徧行堂集》终因“语多悖逆,图谋不轨”而被清政府禁毁,那时澹归禅师已圆寂九十六年,他所主持过的丹霞寺却遭到了清廷的血洗,僧徒为此殒命者多达五百余人。澹归泉下有灵,不知作何反应?可会重树反帜,重燃壮心?!
  

2:子·上元风雨
  东皇不解事,颠风雨、吹转海门潮。看烟火光微,心灰凤蜡;笙歌声咽,泪满鲛绡。吾无恙,一炉焚柏子,七碗覆松涛。明月寻人,已埋空谷;暗尘随马,更拆星桥。素馨田畔路,当年梦、应有金屋藏娇。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尽翠绕珠围,寸阴难驻;钟鸣漏尽,抔土谁浇?问取门前流水,夜夜朝朝。
  

想起古人过节,真是极风雅、极隆重、且又极华美的事情。花朝、上巳、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阳、冬至、腊八、除夕……拉拉杂杂地罗列开来,却还没有说个周全。这些节日不但名字起得漂亮大方,内容也奇巧丰饶,真个名至实归,令人心神大畅。话到嘴边,偏生漏掉了一个顶顶要紧的佳节,那便是正月十五的元宵,也就是此词所描写的“上元”。关于元宵的来历向有众口纷纭的多种版本,其中的一个便源于道教的“三元”之说。道教有上元天官、中元地官、下元水官三位元神分掌天、地、水,其诞辰分别为正月、七月、十月的十五,故此称做上元、中元和下元。顾名思义,上元节是给上元天官庆贺生辰。因上元天官喜乐,人间乃张灯结彩开放夜禁。
  元宵是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中国是个讲求吉祥如意的民族,对于这一开年妙节的重视自是不言而喻了。香软濡滑的汤圆、明迷瑰逸的烟花、以及当头那轮开得满满的皓月,无不构成了元宵摄人心魄的魅力。然而以上种种都还算不得元宵最大的魅力,元宵的魅力之最便着落于一个“灯”字。要不怎么将元宵呼为“灯节”呢?极喜欢北宋词人周美成的《解语花·上元》,这里抄录了上半阙,来看清真居士的元宵是怎样一番绝代风华!
  “风消绛蜡, 露浥红莲,灯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景美天佳,灯艳人姝,有此元宵,直叫千金无色、珠琲掉价!然而美成作此词时,怕是也有几分“玉京曾忆昔繁华”的心境了,因此到了词尾,匆匆竟以“惟只见、旧情衰谢”作为收煞。
   “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周美成到底是个有福的人,竟还有幸目睹了盛世末年那回光返照的浮华。李易安生在周美成之后,人世的浮华她也未尝不曾领略,可她终归来迟一步,一样是写元宵,在追忆“中州盛日”的同时,她的笔下更有一种兵荒马乱的阴霾。她的心中有血,眼底有泪,这是没有经历过靖康之耻的周美成所难以感同身受的。易安的《永遇乐》如此写来: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
  写到这个份上,元宵还能算是个佳节吗?词人失落、惊惶、凄愁,对未来不敢有一丝的乐观。她甚至是怕了这个节日了,因为这个节日不仅不会给她带来舒寒解冻的春意,反给她带来了风雨难期的焦虑。
  “流泪眼对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 如果说易安的时代还犹有半壁江山可作寄望,金堡的时代却是金瓯碎毁故土尽失了。国亡后遁入空门的金堡又是怎样度过他的元宵节的呢?请看他的《风流子·上元风雨》。
  “东皇不解事,颠风雨、吹转海门潮。”“东皇”又称“东君”、“青帝”,乃司春之神。开了年,立了春,原以为冰雪肆虐的冬天就要成为过去,原以为融融泄泄的元宵会唤醒沉睡的希望。然而并不是这样,希望之花才刚露头便惨遭摧折。难道东皇不明白这是一年只得一度的元宵吗?不明白世人将在这个特殊的夜晚许下美好的心愿?不明白为人间带来新春的欢乐是他义不容辞的职责?但他却是如此麻木不仁。吝于赐福也还罢了,居然还要添乱作恶,号令狂风暴雨一起出动,将海口的元宵变得汪洋狼籍,仿佛潮淹海门,涛哭浪号!
  好好的一个灯节是不成样子了。“看烟火光微,心灰凤蜡;笙歌声咽,泪满鲛绡。”在无边风雨之中,绚烂的烟火失去了艳异的色彩,绘有凤鸟的蜡烛已烧残成灰;匝地的笙歌转喜为悲幽咽如泣,一张薄薄的鲛绡怎能将汹涌的泪泉吸净?“心灰凤蜡”妙在一语双关,烛心灰萎与人心灰萎是何其相似。希望越是燃烧得浓烈,失望越是来得不是时候不堪承受。李义山“春心莫同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庶几可以为之譬解。亦或“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那份伤感中的坚执尤为难能可贵。“鲛绡”是诗词中常见的名词了,原意为鲛人(鱼人)所织之绡。南朝小说集《述异记》有云:“南海出鲛绡纱,泉室(鲛人)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以为服,入水不濡。”后世渐成为手帕的美称。宋代大诗人陆游在《钗头凤》一词中有绸缪好句:“春如旧,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鲛绡本为吸水性极强的丝织物(“入水不濡”,不愧是出自美人鱼之手),然而在一往情深者发乎肺腑的泪波浸染下,它却湿得体无完肤、一塌糊涂!
  尘俗之人如此毫无节制地流泪似乎无有不可,然而一个出家人呢?既已剪断三千烦恼丝,何以还会自取其扰大失常态?金堡倏然惊觉,复又风清云淡地一笑:“吾无恙,一炉焚柏子,七碗覆松涛。(我能有什么事呢?闲来不过参参禅,喝喝茶罢了。)”“柏子”是柏树的果实。柏质常青,故为佛院喜栽。僧人以柏子焚香以佐清修,跟人间烟火还真是两种滋味。“松涛”为茶水倒入碗盏的响声,以其有如松林涛响得此佳喻。“一炉柏子参禅味,七碗松涛觅梦痕。”已故的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曾写过这样一联饶有风致的诗句。
  柏香与松涛均为淡而有韵之物,它们却始终不能消释金堡心内的积郁。“明月寻人,已埋空谷;暗尘随马,更拆星桥。”他用模糊的泪眼越过清寂的窗户,寻找那一轮光丽鲜秀的明月,然而明月已经永沉空谷:他骑着梦想的骏马去追逐璀璨如星的灯火,灯火却如七夕之后的鹊桥烟散云消。
  寻不见的明月,忘不掉的明朝。哪怕星桥已断,耿耿魂思还绕!
  “素馨田畔路,当年梦、应有金屋藏娇。”字里行间寄托遥深,伤美人以怀故国,叹宫室以哀社庙。素馨本名耶悉茗,原产印度,后移植于我国南方地区,为常绿耐寒灌木,初秋开花,洁白清香。“素馨田畔路”所指为何呢?这得从素馨斜说起。据清人屈大均《广东新语》记,素馨斜“在广州城西十里,南汉葬美人之所。有美人喜簪素馨,死后遂多种素馨于冢上,故曰素馨斜。至今素馨酷烈,胜于他处。以弥望悉是此花,又名曰花田。”由此可见,“素馨田畔”与紧跟其后的“金屋藏娇”是两个很能给人带来美感的典故。“金屋藏娇”就不再罗嗦了,汉武帝人小鬼精灵,愿得表姐阿娇为妇,允诺金屋藏之。如果说“金屋藏娇”表露了钟情之至,“素馨田畔”则写出了透骨酸凉。美人萎谢,徒留香冢;金屋成墟,谁吊遗踪?
  生前已不可为,死后又当如何?在另外一个世界,我们的未了之愿、难酬之志会得到满足与补偿么?“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死后也是一样地幽暗晦昧。“漆灯续焰”颇有些灵异,明人张岱的《夜航船》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沈彬有方外术,尝植一树于沈山下,命其子葬己于此。及掘,下有铜牌,篆曰:‘漆灯犹未灭,留待沈彬来。’”“蔗节生苗”应当不难理解,蔗苗繁盛,这是见惯不惊的一种自然现象。然而词人却说,非但传说中的漆灯不能继明,就连极普通的蔗节也不再萌发新苗。是这样一种生机全灭,是这样一种悲恸绝望。
  为什么复兴之梦会付与劫灰呢?“尽翠绕珠围,寸阴难驻;钟鸣漏尽,抔土谁浇?”“寸阴”形容时光短促,“抔土”字面上的意思是一捧土,诗文中时常引申为坟墓。“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是“初唐四杰”之一的骆宾王在《讨武檄文》中所爆发的一声有如惊雷的诘问。对于热衷于翠绕珠围的君王,忠臣义士的节烈面孔那是既乏味又无趣。行乐追欢惟恐不及,哪还均得出多余的心思来图谋江山社稷?明朝亡后南明亦亡,如此之短的时间内两次国破,希冀的火光才微微一现便被粗暴的手指生生掐灭。丧钟鸣响,更漏已尽,在夜的最深处,是否依然有人守望着那一座还魂无术的荒墓,再浇上一杯以心血酿成的烈酒?
  “问取门前流水,夜夜朝朝。”词人在暗夜中忧然自语。“门前流水”始见于《旧唐书•方伎•一行传》:“初,一行求访师资,以穷大衍,至天台山国清寺,见一院,古松十数,门有流水。一行立于门屏间,闻院僧于庭布算声,而谓其徒曰:‘今日当有弟子自远求吾算法,已合到门,岂无人导达也?’即除一算。又谓曰:‘门前水当却西流,弟子亦至。’一行承其言而趋入,稽首请法,尽受其术焉,而门前水果却西流。”这仿佛只是一个有关修行的励志故事,但却不止于此。僧一行行遍万水千山求访名师,出乎意外,名师竟也在胸有成竹地等待他的到来。“门前水当却西流,弟子亦至。”这位心算专家当真料事如神啊,此言一出,僧一行即刻“惊艳”登场。一个得承衣钵,一个喜收高徒。功德圆满,令人称奇。
  然而一行自一行,金堡自金堡。在“不见漆灯续焰,蔗节生苗”的恶劣环境下,金堡的等待岂不如同“等待戈多”一样荒诞不经毫无价值?唐王隆武与桂王永历何尝拿他当回事呢?那年他才过而立、血气方刚,“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去追随这两个无德无道的昏君,救国复明不成,反倒差点因之失去生命。即令如今已为方外之人,当日蒙冤经受的那场酷刑仍然不肯放过他衰朽的躯体,“龙钟如许,过头拄杖,缓步难前”,如此一副惨不忍睹的自画像便是他忠君爱国的回报?!
  “愚忠”、“迂腐”,有人或许会如此评判。换成时新一些的形容,则可冠以“二百五”、“蛋白质”等朗朗上口的称号。然而我们能够轻而松之地作出这样的结论,我们有此资格作出这样的结论吗?我们可以坦然承认自己爱错了人,表错了情,却绝不可以承认自己爱错了国,表错了爱国之情。对金堡而言,无论出世入世,不管身在何方,故国家山始终都象素馨美人一样珍留于心、不离不弃。此词最令我们感动之处,也正是词人这片滔滔长流的爱国之心,爱国之情吧。今人动辄即言“学会放弃”,却不肯细加思量,哪些事物是我们放弃不得,放弃不起的?真已一去不回头了吗?那个为了理想而一拼到底的年代,那个为了所爱而万死不辞的年代?
  “问取门前流水,夜夜朝朝。”谁还询问着故乡的消息,在冰天雪地的清晓?谁还守护着光明的憧憬,在月隐灯灺的元宵?休言此意无人会,独自憔悴感风霜。三百年前的那一夜,三千年后仍将伤透伤心人的怀抱。
  

 五、龚鼎孳词
  词人小传:龚鼎孳(一六一五——一六七三),字孝升,号芝麓,安徽合肥人。明崇祯七年(一六三四)进士,官兵科给事中。以直声震于朝廷,崇祯十六年(一六四三),因连参周延儒、陈新甲、吕大器等权臣忤旨下狱,翌年乃出。龚氏文采物望,与吴伟业(梅村)、钱谦益(牧斋)并称为江左三大家。李自成入京,授直指使。入清,累官礼部尚书。著有《定山堂集》、《香严词》等。
  
  贺新凉曹实庵舍人赠柳叟敬亭
  鹤发开元叟。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万里风霜吹短褐,游戏侯门趋走。卿与我、周旋良久。绿鬓旧颜今改尽,叹婆娑、人似桓公柳。空击碎,唾壶口。江东折戟沉沙后。过青溪、笛床烟月,泪珠盈斗。老矣耐烦如许事,且坐旗亭呼酒。判残腊、销磨红友。花压城南韦杜曲,问球场、马弰还能否? 斜日外,一回首。
  

《贺新凉》,即《贺新郎》的别名,又名《金缕曲》、《乳燕飞》。与诗对衬,词的确要婀娜得多。这里不怀好意地拈出一两个诗名吧。譬如李白的《洗脚亭》、杜甫的《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前者大煞风景,后者冗长可憎。诋毁大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好在并不是所有的诗名都与这两个“案例”看齐。亦有令人倾心动容的诗名,在笔者的记忆中,仿佛都是些对后世的词牌大有启发的乐府诗,如《远别离》、如《长相思》、如《将进酒》……大体说来,相较于诗名的单调枯淡,词名则往往“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同一词牌兼有多个美名,也举几个例子吧,词牌《鹧鸪天》又名《思佳客》,《相见欢》又名《乌夜啼》,《一剪梅》又名《玉簟秋》,一言难尽的词牌名,是这般俏丽可喜且极富变化。
  然而词牌名与词之内容并不总是相映成趣。就拿《贺新凉》来说吧,真正庆贺新凉的怕是千中无一。再说此词的正牌大名《贺新郎》,正经八百祝福新郎者吾未之见也,印象之中,最爱用此词牌、最善用此此牌的非稼轩、迦陵二公莫属。二公才力遒劲,他们笔下的《贺新郎》有若燕赵豪士,“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其酣盛淋漓的势头真叫人叹为观止。那么这首《贺新凉•和曹实庵舍人赠柳叟敬亭》又是怎样一种风格呢?它有什么特点?可会引发我们进一步解读的兴趣?
  一看作者“龚鼎孳”,有的读者可能心凉了半截,有的读者可能会无明火起。不就是明末清初的一个汉奸文人嘛,“炒作”他也不嫌恶心?龚某某既当过明朝的官,又受过李闯的俸,还封了满清的尚书。人家《三国演义》里的吕布充气量只是“两姓家奴”,这位龚老先生就更上一层楼了——不折不扣的“三朝元老”啊。管他改天换日,他发财升官可真不含糊!
  说起来真有些齿寒。负有盛名的“江左三大家”均为降清明臣。“三大家”在文学上的成就一向为人称道,上扫明代前后七子颓风,下启清初诗风词气,可称功不可没。然瑜以瑕掩,只因为一个没颜落色的“降”字,三人的形象已渺小了许多。如果说吴伟业尚以“秋水精神香雪句,西昆忧思杜陵愁”的出色才赋而为世所重,钱谦益犹凭“诗坛旗鼓,遂凌中原而雄一代”得成虞山派的宗师,那么“龚鼎孳”呢?除了顺治皇帝金口玉言地赞了他一声:“龚某真才子也”,他几乎被这个世界雪藏了起来。能记起他的,多半也是冲着那句“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的绝妙笑话。
  除此之外,关于这个龚鼎孳,还有什么可谈的呢?文章写得再好又有什么用,贪生怕死的变色龙,人人皆得鄙视之。但龚鼎孳在人品上真就一无可取了吗?先将政治立场放到一边,且来鼓捣鼓捣他的感情生活吧。要认清一个人,最好的途径是从最个人的细节出发。当日钱谦益以匹嫡之礼娶了“艳过六朝、情深班蔡”的柳如是,龚鼎亦以亚妻之仪相待“庄妍靓雅、风度超群”的顾横波。柳顾二人能够一反传统地摆脱“青楼薄命”的噩运,这跟钱、龚二人的情真意切、不拘礼法有很大关系。一个能以真心爱人的人,一个不负深情的人,怎么对自己的国家就没有一点的责任感呢?难道他的一再投降也是“不拘礼法”所致?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一支早已流行过了的流行歌且叹且唱。这歌词用到龚鼎孳的身上却是大为不妥。他倒不是心太软,而是骨头太软,软到力不从心。
  他并非一个只顾私利的人。青年意气、凌风高蹈,针时弊、揭权奸,小小的七品芝麻官将一己安危置之度外,其勇迈之举不正体现了北宋大儒张横渠所倡导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高尚情操?可惜这样的情操却受到了“圣主”阴郁刻毒的惩罚。琅珰入狱后虽得开脱,庆幸之余,这对他的“理想至上”多少会有所影响。李自成入京后,他也曾携同小妾顾横波跳井求死。岂知求死不遂,反倒为大顺军俘获且横施夏楚。随后他的命运便有了分水岭的惊变。他投降大顺,做了李自成的直指使。李自成败走后,又“顺其自然”地投降了如日中天的大清。
  回过头说,如若当日跳井身亡,龚鼎孳留给今人的评资怕是截然两样吧?虽说有无跳井之事还有待历史学家们进一步考证,但龚鼎孳本人却是对此一口咬定的,甚至做了首《绮罗香•同起自井中赋记》以为纪念。“弱羽填湖,愁鹃带血,凝望宫槐烟暮。并命鸳鸯,谁倩藕丝留住。搴杜药、正则怀湘,珥瑶碧、宓妃横浦。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声唤转断肠路。”哀艳多情地将自己虚拟成勇投汨罗的三闾大夫屈原,将顾横波美化为洛河之神宓妃。异想天开地往自个儿脸上贴金,这是我最瞧不起他的地方。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人,也有他的闪光之处。他逆来降受,却从未为虎作仗,反是利用自己的“尚书”之位为汉人进言,且还保护了不少明代的遗民志士,这又是我最瞧得起他的地方。无论是 “中原用剑戟,偷生亦可耻”的傅山还是“死将为厉鬼,生且做顽民”的阎尔梅,这些热血沸腾的抗清斗士都在龚鼎孳的倾力荫庇下逃脱了当朝的严处。龚氏才名藉甚,其重贤惜能之心犹异于常人。朱彝尊与陈维崧在清初词家三绝中各占一个席位,二人皆在穷愁潦倒之际颇承龚鼎孳的赏识与救济,朱彝尊在诗作中曾再三追念,陈维崧在词作中亦屡有反映,其中一首《沁园春•赠别芝麓先生》是这么写的:“四十诸生,落拓长安,公乎念之!正戟门开日,呼余惊座;烛花灭处,目我于思。古说感恩,不如知己,卮酒为公安足辞?”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雄词冠当世的陈维崧在年已不惑时还是个不名一文的秀才(诸生),灰溜溜地流荡在竞豪夸富的京城,没人给他一个笑脸,独有芝麓先生(龚鼎孳)予以他贵宾级的优渥款待。“打开深宅大门将我迎进,将我隆重介绍给华冠美服、大惊失色的四座;更不惜熄灯灭烛以尽遣来客,独独留下我这个浓髯如戟、风尘满面的异乡人。说感恩已是太俗套了,还是以知己相称吧。为了回报你的这片厚德佳意,今夜的我定要醉饮千觞!”
  从这一角度看来,龚鼎孳倒还是个无节有品之人。清代陈康琪在《郎潜纪闻》中有这么一段总结性的发言:“合肥龚尚书,怜才下士,嘉惠孤寒,海内文流,延致门下,每岁暮,各赠炭资,至称贷以结客。”他的“怜才下士”绝不是故作姿态,不仅对“穷哥们”关怀备至,甚至借钱对他们进行经济上的援助。无怪乎尚书的家底也弄得来山穷水尽,以致龚鼎孳死后家里为他刻书都拿不出钱来。他一向交游极阔,目光并不拘泥于士林,此词中的“柳敬亭”便是他士林以外的一个朋友。
  跑马一圈,终于说到柳敬亭了。言归正转,此词的副题是《和曹实庵舍人赠柳叟敬亭》。然则曹实庵为谁,柳叟敬亭又是何许人也?曹实庵本名曹吉贞,实庵系其号,清初词人,有才名,为“燕台十子”之一。他曾题就两首《贺新凉》赠予柳敬亭,而龚鼎孳的这首《贺新凉》则是对于曹实庵赠柳敬亭的第二首词“咄汝青衫叟”的唱和之作。柳叟敬亭可真不简单啊。引得词人们一二再、再二三地拿他大做文章。有关这个老头的生平,我们了解多少呢?
  相信大家都还或多或少地记得一篇《柳敬亭传》,作者黄宗羲。“柳敬亭者,扬之泰洲人,本姓曹。年十五,犷悍无赖,犯法当死,变姓柳,之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这是我们在中学语文课上所学到的一篇古文。长话短说,柳敬亭这人是挺有传奇色彩的。由一个犯法当死的罪犯成为顶尖级的说书大师,从鸡鸣狗盗的底层到士绅雅集的琼宴,他既是旁观者,也是戏中人。在这样一个人的身上,“花来衫里,影落池中”,时代的变迁将会留下怎样的印迹?
  “鹤发开元叟。”龚鼎孳挥笔便给了柳敬亭一个妥贴稳称的别名。“绣岭宫前鹤发翁,犹唱开元太平曲。”晚唐诗人李洞在《绣岭宫词》中曾描绘过一位口唱开元旧曲、心藏万千凄凉的白头老人。这位老人经历了安史之乱,柳敬亭则经历了明国丧亡,一样的鹤发,一样的垂暮,一样地有着对黄金时代的疼惜,一样地有着对时势格局及日后生活的迷茫。
  如今的柳敬亭在空闲时喜欢做些什么呢?“也来看、荆高市上,卖浆屠狗。”有的读者或许会因此大跌眼镜。这老头真怪,卖浆屠狗有什么看头,实在无聊得紧,倒莫若看看熊市牛市,还能为家人谋些福利。还有那个什么荆高市上,不就一个菜市吗,用得着取上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名字?短短的一句话实则含有两个耐人寻思的典故。““荆高”指的是荆轲与高渐离二人。《史记•刺客列传》云:"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此为典故之一。《史记·信陵君列传》云:“公子(信陵君)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浆的本意是酒浆,此为典故之二。这两个典故合成成一处有何深意呢?意谓柳敬亭来自最基层的民间,既如荆轲、高渐离侠义率性,又如毛、薛二公怀才不露。这应当是一鸣惊人之前的柳敬亭,是他贫寒青涩却又充满乐趣的少年时代。人老了就很怀旧,柳敬亭终不忘本,来看卖浆屠狗,其实也说明了他视富贵如浮云的一种态度。
  “万里风霜吹短褐,游戏侯门趋走。”短褐即粗布短衣,古代贫贱者所着。陶渊明《五柳先生传》里是这样描写贫士生涯的:“短褐穿结,簞瓢屡空”。一袭短褐怎经得万里风霜的吹打侵袭,不必细想,这样的短褐肯定已是破旧不堪、有碍观瞻了。然而穿着它的人却毫无瑟缩局促的窘态,好一个“游戏侯门趋走”,衣褐者敢于与衣胡裘者分庭抗礼。“你之为你,是因为偶然的出身。我之为我,是因为我自己。”这柳敬亭的酷性一上来,还真有一股万户侯何足道哉的傲气。龚鼎孳是读书人出身,他当然十分欣赏这股飞扬自信的傲气。“卿与我、周旋良久。”听见没?堂堂龚尚书竟将一个说书的称之为“卿”,这语气亲密得够呛不是?两人分明是平起平坐的朋友,“周旋良久”则道出了交情之深。
  One day when we were yong,
  One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
  我的耳边依约响起了约翰•斯特劳斯在《翠堤春晓》中的美妙歌声,鲜花一般清新馥郁的情意,唱给他一生的至爱卡拉•唐纳夫人。
  且住,且住,休得离题千里。龚鼎孳的词是唱给朋友的,不是唱给爱人。“绿鬓旧颜今改尽,叹婆娑、人似桓公柳。”当年他跟柳敬亭周旋交接时,两个人都还年华方盛。绿鬓是对黑发的赞颂,唐诗人李贺《残丝曲》中有一现成的佳句:“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沈琥珀。”“今改尽”则揭示了时光的苛酷,“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柳敬亭面麻,似乎还当不起如此捶胸顿足地悲叹。然而无论美丑,青春对于每个人都只有一次,龚鼎孳在感慨柳敬亭绿鬓不再的同时,何尝不也在哭泣自己的青春一去不复返?“婆娑”此处是为一种疲乏怠懈之态。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黜免》中有记:“司马府听(同厅)前,有一老槐,甚扶疏。殷因月朔,与众在听,视槐良久,叹曰:‘槐树婆娑,无复生意。’”而“桓公柳”则出自《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官衔琅邪内史的简称)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敬亭姓柳,此处以桓公柳比拟,二柳形貌互照,浑然天成地重叠到了一起。
  一株饱经风霜的老柳,除了婆娑自舞,已不能得到命运的垂顾、时光的善待,他该有怎样的一种情怀?“空击碎,唾壶口。”这一典故出自晋人裴启所著《语林》:“王大将军(王敦)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便以如意击珊瑚唾壶,壶尽缺。”书中记载王大将军郁郁不得志时,不但醉吟曹孟德《龟虽寿》中回肠荡气的名句,且还以如意猛击珊瑚唾壶,以助吟兴。敢情这珊瑚唾壶不是他的私有财产啊,如果是,可真要令人气得发疯了。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偶尔发发脾气,顶多摔个玻璃瓶之类的玩意也算显弄了一回英雄本色,但人家王大将军击碎的却是价值不菲的珊瑚,而且是动辄击碎。如此千载难逢的豪举谁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但龚鼎孳却说柳敬亭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这不是信口开河吗?再怎么着,一个靠着嘴皮子起家的说书艺人能跟大将军比阔?打个比方说,就好象一个年薪不到5万元的公务员跑到联合国的顶楼将大把的钞票漫天撒下,这样的傻事是他柳敬亭做得出、干得了的吗?如此解词便如牛马听琴、尽失其味了。“击碎唾壶口”只可虚读不可实读。龚鼎孳是在着力塑造柳敬亭志不得展、老当益壮的形象。黄宗羲在《柳敬亭传》中说他:“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孔尚任在《桃花扇》中说他:“一字字臣忠子孝,一声声龙吟虎啸;快舌尖钢刀出鞘, 响喉咙轰雷烈炮。”到了龚鼎孳的笔下则成了“空击碎,唾壶口。”柳敬亭在艰险困苦之中始终坚持自己别具一格的说书艺术,其纵横意气、奋发精神不正如同王大将军以玉如意击碎珊瑚一样铿锵壮美吗?这个柳敬亭还真不简单哪。竟引得文坛巨星们一二再、再二三地拿他大做文章。
  然而再是意气纵横又能如何?“江东折戟沉沙后。过青溪、笛床烟月,泪珠盈斗。”“折戟沉沙”语出唐代杜牧的《赤壁》一诗:“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后世逐渐演化为亡国的代指。青溪源于钟山南麓,历来商贾辐凑,楼台栉比,为南京城中头等繁华之地。笛床是倚床吹笛的简写,这里的床指的是胡床(古代一种可坐可趟的折叠椅),典出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任诞》:“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整段话意谓柳敬亭在国亡后行经南京繁丽之处,忆起当日知音顾曲的盛况,只觉得烟月渺茫犹如幻影,他揉了揉朦胧的老眼,竟不由双泪齐下、盈满襟袖。
  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放不下的呢?“老矣耐烦如许事,且坐旗亭呼酒。”罢了罢了,且上酒楼喝酒吧。等一下,哪来的酒楼呢?没看见旗亭么?旗亭即酒楼。古时的酒楼是有旌旗招展的。在笔者的想象中,那旌旗上或书“新丰酒”,或写“罗浮春”,一个个飘着酒香的好名好字足以令人心跳加快、未饮先醉。
  对了。柳敬亭是在什么时候喝酒,又喝的是什么酒呢?“判残腊、销磨红友。” “残腊”为农历年底,“红友”则指的是淡酒。古人品酒,以红为恶,以白为美,红则浊,白则清,故称薄酒为红友。红友的来历出自宋代罗大经的《鹤林玉露》:“常州宜兴县黄土村,东坡南迁北归,尝与单秀才步田至其地。地主携酒来饷曰‘此红友也。’”又是一年将尽的残腊了,人生的大沉大浮、大起大落都休再提起。权且就着三杯两盏的淡酒来聊慰孤怀吧。在此辞旧迎新的时刻,他想起了什么,他见到了什么?
  “花压城南韦杜曲,问球场、马弰还能否?”韦曲、杜曲在长安城南,原为韦、杜两姓的私家花园,唐时有俚语“城南韦杜,离天尺五”,可见其气派与规模。杜甫诗中更有生动描述“杜曲花光浓似酒”,“韦曲花无赖,家家恼杀人。”龚鼎孳此处是用来形容春深似海的南京城。“弰”字较为生僻,巴巴地查了回辞典,意为弓的末端。庾信《拟咏怀诗》中有句“轻云飘马足,明月动弓弰。”简简单单的一个拉弓动作,也被说得这样唯美灵动。明代尚武喜玩之士想来亦如宋人,在春暖花开的时节来到球场,或蹴鞠嬉戏,或跃马引弓,堪称人生的赏心乐事。
  但他怎么还能一身轻松地乐在其中呢?纵然今年花好似当年,却是既无当年的好韶华,也无当年的好心情了。“斜日外,一回首。”读词读到末尾,我仿佛看到龚鼎孳与柳敬亭同时回首东望,一任晚来的寒风吹动了苍苍乱发。在斜日的那边,在山的那头,有他们生生世世的家园,有他们饱满丰盈的青春,有他们不灭不熄的思恋。
  
  六、余怀词
  词人小传:余怀(一六一七——一六九六),字澹心,一字无怀,号广霞、曼翁、壹山外史、寒铁道人等,晚年自号鬘持老人。福建莆田人,侨居江宁(今南京)。晚年退隐吴门(今苏州),漫游支硎、灵岩之间,征歌选曲,以布衣终身。余怀多才艺,诗词小说、琴棋书画、歌舞戏曲无不精娴。著述颇丰,有《味外轩文稿》、《味外轩诗辑》、《玉琴斋词》、《东山谈苑》、《三吴游览志》、《板桥杂记》等。
  
  桂枝香·和王介甫
  江山依旧,怪卷地西风,忽然吹透。只有上阳白发,江南红豆。繁华往事空流水,最飘零、酒狂诗瘦。六朝花鸟,五湖烟月,几人消受?问千古、 英雄谁又。况霸业销沉,故园倾覆。四十余年,收拾舞衫歌袖。莫愁艇子桓伊笛,正落叶乌啼时候。草堂人倦,画屏斜倚,盈盈清昼。
  

在座诸君如果对余怀其人还有些印象的话,多半是来自他的《板桥杂记》,一部曾被鲁迅先生“点兵点将”的、记录明末秦淮风月的狭邪小说。按说呢,“狭邪小说”向以烟花女子的生活为题材,以香姿艳色来吸引人的眼球。然而余怀的《板桥杂记》置之其中却大有鹤立鸡群的味道。非但事古语雅,红莲池里白莲开,且旨在寄一代之兴衰,发千秋之感慨,这跟孔尚任创作《桃花扇》的意图倒是相当接近了。
  难怪龚鼎孳会忍不住啧啧称叹:“澹心余子,惊才绝艳,吐气若兰。”此话并不是用来力顶余怀小说做得好,而是在嘉许余怀倚声之妙,因为接下来的一句评语乃是:“搦管题词,直搴淮海(秦观)之旗,夺小山(晏几道)之簟者”。
  淮海与小山为北宋的两大名家,绮语伤心、用情极深,对他们的词风大家都不会陌生。龚鼎孳谓余怀既走的是秦晏路线,却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或许此话中不无溢美的成分,毕竟以淮海、小山之才,也不是容易超越得去的。然而对淮海、小山比较感冒的读者可要留个心了,说不定,余怀正是你们想要的那杯茶呢。如有雅兴,在这个月淡霜浓的夜晚,看官们不妨捧了个青花素瓷的茗盏,带着个思古忆旧的心情,同来赏读余怀的这首《桂枝香·和王介甫》。
  王介甫本名王安石,介甫为其字,即那位在宋神宗时力主变法富国的一代名相。他的原作题名《桂枝香·金陵怀古》,据传是王安石在治平四年(1067)出任江宁知府时所作。《古今词话》中说:“金陵怀古,诸公寄调《桂枝香》者,三十余家,惟王介甫为绝唱。”其实何止当时同赋此词的三十余家诸公,据笔者拙见,后世能在这个词牌上抒怀古之幽思、敲千秋之警钟而与荆公颉颃者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人。格高、境远,将一腔身居庙堂的忧国忧民之情尽付笔端,这是王荆公的独到之处,也是他人学不来、做不到的地方。既如此,再来解读余怀的这篇“命题作文”不有多此一举之嫌?话又说回来,万紫千红才是春,总不能因了王安石的这首《桂枝香》,便抹煞其余词作的价值。在见不到牡丹的时节,赏赏别的名花也相当不错。何况萝卜青菜,各选所爱。每个人关心的角度、喜欢的风味都大大不同。倘若你是个感时伤世的敏感之人,相信余怀的《桂枝香》不会令你失望。
  “江山依旧”,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个地,一草一木欣然自绿,大好江山朱颜未改。然而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却如洪水猛兽般将单薄的个人吞噬了,“怪卷地西风,忽然吹透。”一夜之间,大顺军攻破了紫禁城;一夜之间,满州兵占据了山海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西风之来何其迅急,西风之来何其霸悍!虽日月江山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痛失旧梦者却在情感上早已地老天荒。
  “只有上阳白发,江南红豆。”真是搁在心上的一块巨石呢,提不起也丢不开。国土沦丧、流光抛人。此何时兮,此何地也?在残灯暗雨的上阳冷宫怀想山温水软的江南,以清寒如雪的白发而对艳若珊瑚的红豆,本当心死却无法心死,生之大悲也莫过于此吧。“上阳白发”出自唐朝诗人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全诗为一位过时不遇、寂寞老去的美丽宫女大鸣不平。“江南红豆”则出自另一位唐朝诗人王维的作品《相思》:“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据范摅《云溪友议》载,安史之乱中,名噪一时的宫廷乐师李龟年流落江南,“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又“清风明月苦相思……”,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可知在饱受乱离之苦的流浪者心中,相思已不单是儿女之情,而是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厚重的故国之思。
  凭高送目,怅恨渐浓。“繁华往事空流水,最飘零、酒狂诗瘦。”繁华是留不住的,往事也是留不住的,“化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以一介儒生而处斯世,是只有酒狂的份,只有诗瘦的份,除却书剑飘零,你又能如何?《酒狂》为古琴曲名,相传为东晋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所作。明代琴曲专集《神奇秘谱·酒狂》题解云:“藉叹道之不行,与时不合,故忘世虑于形骸之外,托兴于酗酒以乐终身之志,其趣也若是。岂真嗜于酒耶?有道存焉!妙妙于其中,故不为俗子道,达者得之。”真真将“酒狂”一词解了个通体透彻。“诗瘦”则隐现于诗仙李白戏赠诗圣杜甫的一句玩笑话:“借问因何太瘦生,只为近来做诗苦。”妙哉李白,苦哉杜甫,雕章琢句还真不是件手到擒来之事。要不贾岛怎会感叹“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柳永又怎会惊呼“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酒狂或可逃世,诗瘦或可自娱,也许只有沉醉于诗酒,可以让作者超脱苦难重重的现实,即如李后主所说:“醉乡梦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然而这种超脱只能是暂时的,待到酒意阑珊、诗兴低落,那份漆黑如墨的幻灭还会如鬼敲门般回转心头。
  “六朝花鸟,五湖烟月,几人消受?问千古、英雄谁又。”倘使托身盛世,生命本当是个欢情洋溢、通往春晓的旅程。金陵是个多好的地方啊,有六朝花鸟、五湖烟月,物华天宝、风光锦簇,怎不令人油然而生无穷的骄傲与热爱?可是从古到今屈指数来,又有几个人曾完完全全、从容不迫地领略过金陵之美呢?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都只为名来利往,都只被名缰利锁,一双双俗不可耐的势利眼哪里看得出金陵美在何处。更莫说那些叱咤乾坤的英难豪杰,乱轰轰地为着实现一己的野心而大动干戈涂炭生灵,纯以武力征服而成为金陵的主人。是非成败尽是昨日黄花,他们之中谁能善始善终?孙吴没了,东晋灭了,宋齐梁陈亦归于荒土。历史总在无情地轮回,如今这亡国的宿命又落到了大明王朝的头上,“况霸业销沉,故园倾覆。”太祖朱元璋崛起于草莽,也算得一世豪雄吧,他风风火火所一手开创的三百年基业就这样尽随逝波了。我本布衣,有丝竹文辞之好无功名利禄之心,生于金陵又长于金陵,合该是赏花观月的最佳人选,却哪里想得到年过四十还会亲历这样一幕痛心彻腑的惨剧呢?北宋的承平相国晏殊有感于年光无限身有限,曾写下“酒筵歌席莫辞频”的词句,到了我这里却是“收拾舞衫歌袖”,永无歌笑由心、舞酣任情之时了。
  然而决心与情感却配合得并不默契。声乐为我一生钟爱,我总不免为其所惑。夜月泛舟、荡波中流,是谁家的画舫与我对接,又是谁家的清笛与我相逢?“莫愁艇子桓伊笛,正落叶乌啼时候。”莫愁是位绛唇善歌的金陵女子,南朝乐府诗中有首意浓韵秀的《莫愁乐》便说的是她:“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从此乘艇打桨的莫愁成了秦淮歌女的代称。与莫愁的身份大有不同,桓伊是东晋时曾指挥过“淝水之战”的一位著名将军,据《晋书·桓伊》记载:“(伊)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有邕柯亭笛,常自吹之。”可见这个退却了戎装的将军还是个雅妙得紧的音乐家。眼前既有如此姿貌妍丽的佳人,有如此珠落玉盘的歌调,有如此丝丝入扣的笛声,为何这游兴更转萧索呢?君不见,叶落繁枝;君不闻,乌啼台层?唤道莫愁也应愁,有泪惟浇青衫袖。
  又一个不眠之夜没入了光阴的长河,又是一天的结束,又是一天的开始。一个不合时宜的遗民,背对着渐升渐高的日头发呆。太阳底下无新鲜事,我们已失去所有。“草堂人倦,画屏斜倚,盈盈清昼。”
  

二、念奴娇·和苏子瞻
  狂奴故态,卧东山,白眼看他世上。老子一生贫彻骨,不学黔娄模样。醉倒金尊,笑呼银汉,自命风骚将。楼高百尺,峨嵋堪作屏障。追想五十年前,文章意气,尽淋漓悲壮。一自金驼辞汉后,曾共楚囚相向。司马青衫,内家红袖,此地空惆怅。花奴打鼓,声声唤醒瑜亮。

 

和《桂枝香·和王介甫》一样,这阙《念奴娇·和苏子瞻》同属余怀四十九岁时所写的感遇词。古人是最讲机缘遇合的了,将机缘遇合诉诸笔端,便有了感遇之作。根据笔者的读诗品词体会,感遇之作大抵可分为两种类型。前一种类型,若深谷芝兰芬芳酝藉,是曹子建所谓“南国有佳人,容华如桃李”;后一种类型,如高山雪容光洁朗丽,是李太白所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这当然是个浅狭的分类。“人在江湖飘,哪得不挨刀。” 游走江湖的每一个脚印都成际遇,一刀一刀皆为感悟。连半仙半人的唐僧师徒亦须经得九九八十一难方取得真经,我辈俗物,在此世道上的感遇更不知有几千万种,能雅拟芝兰,洁比雪容者倒是少之又少了。还是声明一下,作此分类只是基于笔者的兴趣与偏爱。笔者断非雅客高士,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笔者敬高慕雅,窃思读者君也心同此仪,或不罪我一叶障目、概括不当。
  还来说词,《念奴娇·和苏子瞻》偏近后一种类型。“狂奴故态,卧东山,白眼看他世上。”开门见山极是佳妙,“狂奴”,“东山”、“白眼”,三个典故连缀得恰到好处,矫矫不群的名士之气跃然纸上。
  “狂奴”典出 《后汉书·严光传》:“司徒侯霸(字侯霸)与光素旧,遣使奉书。使人因谓光曰:‘公闻先生至,区区欲即诣造,迫于典司,是以不获。愿因日暮,自屈语言。’光不答,乃投札与之,口授曰:‘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霸得书,封奏之,帝笑曰:‘狂奴故态也。’”还是用现代汉语闲话一回吧。司徒侯霸与严光为故交,有一次,侯霸写了封信差人送给严光,并让这个人传话说:“我家主人听说先生光降此地,很想立即过来拜会,但苦于朝中制度刻板得很,就没敢率意前来。如果先生方便的话,希望您能在天黑之后屈驾回访。”严光也不看侯霸信中写了些什么,便口授回信:“君房足下,你现在官已做到了三公,这很好嘛。可是我要告诉你,你若是心怀仁德辅佐正义则会得到全天下人的欢心,你若是阿谀谄媚只图哄皇帝快活,就要当心你颈上的脑袋是否安全了。”侯霸得到这个口信后,一字不改地奏报给了顶头上司汉光武帝。光武帝哈哈大笑:“狂人严光,你那油盐不进的老脾气还是一点都没变啊。”“狂奴”二字出自汉光武帝之口,骂得亲切却也别致。又是爱,又是恨,又是谅解,又是无奈,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严光与光武帝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两人曾经是铁得不能再铁的老同学,光武帝位居九五之尊后一直想把他狠狠地提拔一下。哪知这个憨直可爱的狂奴却就是不买皇帝的账,宁可躲到富春江钓鱼,也不愿留身染御香伺君王。故此一提起古代的隐士,严光子陵真为一流名牌。
  另一个名头不亚于严光的隐士当数东晋的谢安。但与严光一隐到底的立场有所区别,谢安是先隐后仕。《晋书·谢安传》云:“征西大将军桓温请为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送,中丞高崧戏之曰:‘卿累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将如苍生何!苍生今亦将如卿何!’”就是这么一段轰雷掣电的诤言,说得谢安如梦方醒、慨然出山,竟做出一番震烁天地的事业。也许象严光一样觑破红尘的隐士终归寥寥无几,大多数的隐士若非怀才不遇,还是极愿象谢安一样为国家黎民尽份心,出把力的。“岂少名山宇宙间,地因人胜说东山。” 位于浙江上虞境内的东山为谢安未遇时的隐居之处,“高卧东山”既是一种豁达的放任,也是一种志在千里的等待。
  就余怀的情况而言,他当然不是谢安式的定国安邦的人才。余怀以布衣终身,崇祯壬午年间曾参加过一次科举考试,那是他唯一的一次凡心大动。落弟之后虽也一度“愤郁成疾”,但他很快调整好了心态,从此绝意仕途。他口中的“卧东山”当无欲擒故纵的姿态,而是一种真隐士真风流的写照。非但如此,作者还要“白眼看他世上”!“白眼”出自《晋书·阮籍传》:“ 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狂童之狂也且,这阮籍可真狂得标新立异啊。 “青眼”指的是正视,而“白眼”呢,连解释都是多余,翻白眼谁不会呢?然则千年以前却要另当别论了。以翻白眼表示极端的厌弃轻蔑是阮籍独具匠心的一项创造发明,我们沿用至今也没想起向他道声谢或者致个敬。如果说阮籍“以白眼对之”还仅限“礼俗之士”,余怀却将这个范围扩大到了“世上”,对整个世界都看不入眼。这样居高临下的口气,这样落落寡合的神情,是因为他的时代要秽于阮籍?是因为他的遭遇要哀于阮籍?
   但他又还不是歇斯底里的悲观。“老子一生贫彻骨,不学黔娄模样。”此话虽有些言过其实,且喜只为幽默起见。黔娄者,春秋齐国之高士也。昔有齐鲁二国争聘黔娄,娄不为所动,宁可守穷隐居,以至弃世之状至悲至惨。西汉刘向《列女传·鲁黔娄妻》记载:“黔娄死,曾子往吊,见以布被覆尸,覆头则足见,覆足则头见。”穷得找不到一块足尺够码的裹尸布,怪不得汉语大辞典上有“穷形极相”一词,莫不是专为黔娄这样的贫士备用的?可他澹心余子叫个什么穷呢?余怀一生虽无 “正式工作”,可他活到老年犹能征歌选曲,跳入粉黛围、流连莺花队,如无丰腆的家产作后盾,他拿什么来填塞这胃口奇大的销金窟?有人据此猜想余怀的老爹是个阔得没法说的富商,余怀则是个倜傥不羁的豪门浪子,说白了就是月光下的啃老族。日子过得红火滋润,与贫彻骨可是沾不到边。何以余怀如此自谦呢?大概因为总用老爹的钱,用得也不是那样理直气壮心情愉快,而他本人的经济收入能力跟黔娄倒还真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的距离。说 “不学黔娄模样”,表面上仿佛在为自己穷有所靠、穷不至死而沾沾自喜,本意还在为普天之下贫苦失业的贤人辛酸一笑。
  然则不学黔娄模样又作什么模样呢?“醉倒金尊,笑呼银汉,自命风骚将。”词人三言两语已描就真容。“醉倒金尊”是他的最痛快处,“笑呼银汉”是他的最开怀处,“自命风骚将”是他的最得意处。三者合一便是他纯纯粹粹的自我。
  “楼高百尺,峨嵋堪作屏障。”这样的自我还须登上百尺高楼才能尽得展示。“峨嵋”即我们熟知的西蜀峨眉山,以山势“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得称。果真词人醉倒金尊乎?怎么前面说到“东山”,这里却又平白里造出个“峨嵋”来?难道朝卧东山暮归峨嵋,才隔短短数语便由浙至蜀,是美其名曰“轻舟已过万重山”,还是恶其名曰“飞越疯人院”?如此苦钻牛角尖地问来不免痴愚。管他东山也好,峨嵋也罢,总之是座意想中的名山便是深得词人之心了。“屏障”是为屏风,天然名山胜锦屏,可为自己挡尽尘俗的袭攘。
  可惜这样一个青山白云多自在的世外高人终难做到了无牵挂。吾真真不能忘汝也,我的理想,我的国家。“追想五十年前,文章意气,尽淋漓悲壮。”五十年前词人尚未降生,那是一个雨横风狂的年代,那也是一个英发有为的年代。东林党人文章激扬抨击弊政,在朝野内外形成一股磁力巨大的强流。谁说“书死文章老雕虫”?谁道“文章何处泣秋风”?东林伯仲,他们为天下文士塑立了一座正气浩然的丰碑。文士洁身爱国且守志不移,情至深处则必当淋漓悲壮。
  可惜斯人斯文在当世已成奢望。“一自金驼辞汉后,曾共楚囚相向。” 金驼应指铜驼,晋陆机《洛阳记》载:“洛阳有铜驼街,汉铸铜驼二枚,在宫南四会道相对。”“二枚”不大符合现代汉词的描述方式,还是直接说两座吧,两座铜驼巍巍然、赫赫然矗立在皇宫外的官道上,跟《红楼梦》中的那块通灵石头可有的一比,都曾经眼万千繁华。“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披服丽且鲜。”这样一幅蒸蒸日上的生活场景想来是铜驼最爱。然好景不长,《晋书·索靖传》云:“(索)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此话竟比电视台的天气预报还要准确。不久后战乱迭起,两座辉煌一时的铜驼果真被抛置到了一堆乱糟糟的荆棘丛中。它们那个沮丧劲呵,不恨妖女少年吾不见,连个收荒货的也都见不着了,从极乐而到极悲,委实喑哑得可怕。但为何不说“金驼辞晋”却道“金驼辞汉”呢,这清清楚楚是一段晋末的历史嘛,莫不是作者笔误?非也。“金驼辞汉”还真不能换为“金驼辞晋”,作者眼明心细,一个“汉”字足以代表整个汉民族,换为“晋”字意义便缩小了许多,且显得泥古不化。明朝被夷族满清取代,“辞汉”岂是随手拈来?何况这个“汉”字恰与相隔不远的“楚”字一呼一应,楚汉相争是人尽皆知的史实,由此史实联想到明清相争,这就再是自然不过。但“楚囚”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楚囚”始见《左传·成公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从此俘虏又称楚囚。切,戴着“made in Chu state”的冠帽坐牢,倒真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呢。在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言语》中又有这么一段记载:"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藉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此句劈面断喝实在精采绝伦。国难当头却只知道流一通不值钱的眼泪,这跟束手就擒的白痴俘虏有什么分别?!
  然而沉勇睿智一如王丞相者毕竟凤毛麟角。更多的人遇此大变,除了张皇失措茫然对泣外又计将安出? “司马青衫,内家红袖”,此为酷似楚囚的两种典型。“司马青衫” 语出白居易的《琵琶行》:“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内家”乃指皇家内廷,旧小说里挺热乎地称皇帝为官家,词牌中亦有《内家娇》之名。“内家”与“红袖”并立,是说红袖出自深宫。昔德佑二年宋亡,有个名叫刘清惠的前朝昭仪随同数以千计的宫眷被金兵驱赶北上。金人李天民在《南征录汇》中有载:“原定犒军费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须于十日内轮解无阙。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由此可知,王清惠也是宋朝皇帝为了“犒赏”金军而被折银变卖的“流动资产”之一。在那样一个耻辱到无以复加的背景下,连金枝玉叶的公主(帝姬)充其量也不过值银千两,区区一个王清惠又怎能反抗被卖被俘的命运呢?这位曾经深受皇恩的内家红袖在北上途中有感云泥之别而哀恸欲绝,写下了一首千古传唱的《满江红》:“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客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莫要走远。青衫与红袖纵使洒泪成河也无济于事。文人嘛,无论“自命风骚将”还是“意气悲壮”,都不足以成为天下兴亡的主宰。难怪作者会在另一首感遇词中扼腕浩叹——“恨相如太白,未是奇才。”文人骚客满心的悲凉与红袖女儿的怨愤似乎别无二致,是一种回天无力、苦不堪言的“此地空惆怅”。
  读词至此只觉废然无味。怎么能够写成这样呢?从山中高士的狂放不羁到金驼楚囚的凄其惨伤,从司马青衫的挥泪如雨到内家红袖的空自惆怅,风啸雷鸣的心气渐低渐沉终至暮色四合,这固然反映了作者的矛盾纠结,却何苦累得读者没劲没盼呢?别急,且看他如何收拾残局。“花奴打鼓,声声唤醒瑜亮。”只用了点石成金的十个字便救活了全场。“花奴”是唐玄宗侄子李琎的小名,李琎的羯鼓为当时一绝,在宋代乐史所著的《杨妃外传》中曾以淡笔带过这样一桩趣事:“玄宗尝谓侍臣曰:‘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又道:“贵妃见苑中花未发,命羯鼓催之,桃杏俱放。”羯鼓本为一种源于西北少数民族的乐鼓,以音色高亮、节奏激切为其特色,不仅用作寻常演奏,甚至被搬上过一鼓作气的战场。以花奴这样技艺精深的行家来击打羯鼓,这鼓声能不催醒千红万绿、锦样春光?这鼓声能不惊动诸葛孔明、年少周郎?天空暗淡,益发需要熠熠生辉的明星;民生多艰,更加渴求匡时救世的人杰。行文至此,方不负了词牌中的“念奴”二字。好个名不虚传的女高音,直唱得狮腾虎跃,凤翥龙翔。
  
  3、摸鱼儿·和辛幼安
  最伤情、落花飞絮,牵惹春光不住。佳人缥缈朱楼下,一曲清歌何许? 莺无语。谁传道、桃花人面黄金缕。霍王小女。恨芳草王孙,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江南好,花苑繁华如故。画船多少箫鼓。吴宫花草随风雨,更有千门万户。苏台暮。君不见、夷光少伯皆尘土。斜阳无主。看鸥鸟忘机,飞来飞去,只在烟深处。
  

“微倦的人,微红的脸,微温的风色,在微茫的街灯影里过去了 ”——俞平伯诗《致佩弦》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个仲夏之夜,二十三岁的俞平伯与二十五岁的朱自清同游秦淮,归来后两人以同样的题目各自写出一篇游记,这便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散文双璧《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俞朱二人的文风与内蕴虽参差异趣,但有一点颇为投契,二人皆为五四后的青年学子,笔触之下流淌着一份温暖浓郁的人文关怀,一种“芭蕉不展丁香结”的青春的怅惘。词句之中虽也时透古色古香,但说是怀古吧,其间游动的讶然的揣思、羞涩的不安,都与旧式文人的兴废之感、治乱之叹大相径庭。“微倦的人,微红的脸,微温的风色, 微茫的街灯”,这既是俞平伯与朱自清眼中的秦淮,也是我们现代人眼中的秦淮。套用一段张爱玲的警语——“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三十年前的月亮已是如此扑朔迷离,三百年前的春天又是什么光景,三百年前的秦淮又是什么情状呢?若想观览三百年前的秦淮,余怀的一卷《板桥杂记》——“怀黍离麦秀之痛,书攀今吊古之志,伤社稷焚灭,嗐物是人非”,当是别有情味的旅游指南。然而我们这里并不打算随了《板桥杂记》去追踪三百年前的月亮,却将随着这首《摸鱼儿》去探看三百年前的春天。“我的时代,我来感悟;我的历史,我来诉说。”看见词人余怀所坐的那只画船了吗?它正从三百年前的春水碧波间向你我幽幽划来。
  “最伤情、落花飞絮,牵惹春光不住。”伤春悲秋向为文人之事。看似不学自会、无师自通,但这伤悲却有深有浅,浅了便为矫揉造作,深了才见精神与分量。春愁忒重,最能代表春愁的却是极轻的落花与飞絮。落花恋故枝,飞絮挽行客,越是无力越是痴缠,越是痴缠越是失意。春色如故枝,春光似行客,任你放出了百般手段招引牵惹,终然挡不住春归的脚步。春去也,太匆匆。
  昨夜梦中,曾访朱楼,春之气息恍若离去未久。“佳人缥缈朱楼下,一曲清歌何许?”醒来后不禁要问,为什么那地点似曾相识呢?那里曾有过怎样一位珠喉宛转的佳人?又有过怎样一段依依绕梁的余情?
  “莺无语。谁传道、桃花人面黄金缕。”佳人遗事由金嗓子黄莺唱来原本极为相宜,然而一向鸣啭自得的黄莺却如琴弦忽断般哑口不言。看来黄莺亦知将今比昔呵,莺解罢歌,借问改事新朝者——可解去官否? “桃花人面”一语历经千春仍觉新丽,花貌与红颜的匀融叠合可谓妙极无痕。花忆前身,这零落不堪的落花怒放枝头时,必定是和独立朱楼的佳人一般韶华盛极;絮飞如雪,那濯濯杨柳当日也曾长条垂地,枝枝叶叶堪比金缕。
  今天她们都到哪里去了呢?莺既无语,则佳人之娟好秀异岂不就此失传?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对我慢慢讲来吧,有关那佳人,有关那落花,有关那飞絮……
  “霍王小女。恨芳草王孙,书生薄幸,空写断肠句。”霍王小女是唐代传奇《霍小玉传》中的女主角,霍小玉为已故霍王宠婢所出,“诸弟兄以其出自贱庶,不甚收录。因分与资财,遣居于外。易姓为郑氏,人亦不知其王女。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小玉与陇西李益情好,誓同一心。后李益负盟另娶,小玉怒恨交加,伤心而绝。“芳草王孙”典出《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将殷殷思念拟同于一碧千里的春草,如此情真意切,却唤不回远游荡子的归心。无怪乎纵有彩笔,也只写得满纸断肠句了。
  乍眼看时,小玉情事似在隐射秦淮风月。“王孙不归、书生薄幸”,这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平康佳丽的一部辛酸史。不说别的,只挑个中翘楚,就以秦淮八艳为证吧,柳如是、卞玉京、马湘兰、董小宛……谁在情感上不曾经受磨折与重创?“彼美人兮,巧笑情兮,美目盼兮;彼君子兮,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书写在酒金扇面的情思情意总是漂亮飘逸的,然而事实呢?“君如清路尘,妾如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事实便是那浊水泥,比起随心即兴的构想来,事实太沉重了,它不动,也飞不起。
  定睛再看,我们有了些新的发现。以小见大,由窄而阔,既然象霍王小女一样的佳人都会横遭弃绝,那么故国故土呢,又是被谁贻误被谁辜负?“儿女浓情一笔销,桃花扇底送南朝。”那些醉生梦死、巧舌空谈之徒实为故国覆亡的罪魁祸首。爱国只是他们喊喊而已的口号,一旦国破城倾,他们又若无其事地趋奉新主,这比伪作情深的李益负了一个霍小玉不知要可耻可恶几千万倍!
  “江南好,花苑繁华如故。画船多少箫鼓。”万海千桑之后,秦淮仍然不乏美景良辰,江南更是怎一个好字了得。看到这里读者莫怪。咦,不是刚说了落花飞絮留春不住吗?那花菀的繁华又重何而来?“如故”二字看似不露声色却惊心醒目,东风偷换年华,这是又一年的春天了。今年花胜去年红,词人却在初开的群芳间寻找着去年的落花,在热闹的箫鼓中追忆着春衫年少时的游历,好比一个痴心的恋人在一切美好的事物中寻找着旧爱的身影,然而那些身影似是而非,“门前虽有如花貌,争奈如花心不同。” 我的世界只有留恋,没有春天。
   “吴宫花草随风雨,更有千门万户。苏台暮。”吴宫与苏台都与春秋时的吴王夫差密切相关。“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姑苏百尺晓铺开,
  楼楣尽化黄金台。”当年不可一世的强国,当年奢绝人寰的宫室,在狂风骤雨的猛攻之下早已化为废墟。花凋草谢,冷落千门万户;沉沉暮色,不见来时路。
  “君不见、夷光少伯皆尘土。” 西施名夷光,范蠡字少伯。两人一个是越国的美女,一个是越国的大夫,西施以色惑吴,范蠡以计谋吴,里应外合,终于将强大的吴国一举消灭。此句用典看似散漫,虽则以吴宫苏台拟喻明亡未为不妥,西施、范蠡式的人物与明亡却并无明显贴切的联系,然而凡用曲笔者,必有不能直言、不能尽言的隐衷。明明怀想故国,却以“霍王小女”的苦情且作遮掩。故此“夷光少伯”也不必真同历史上的夷光少伯相拟相较,作者无非借以斥责葬送山河之人,这个耳光还应打在前面所提及的“王孙”、“书生”之辈的脸上。无论这些“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实用主义信徒是何等如鱼得水、自以得计,然而在昭昭众目中,他们妆扮得再是光鲜也不过是堆肮脏的尘土,终将逃脱不了被唾骂鄙弃的命运。
  “斜阳无主。看鸥鸟忘机,飞来飞去,只在烟深处。”末段为“我”的独白与私语, 与“江南好,花苑繁华如故。画船多少箫鼓。”形成呼应。然“江南好”一句从“忆”字上着力,此段却从“悟”字上安排。 “斜阳无主”四字将亡国后的心神俱废无所适从囊括殆尽,为由忆至悟的过渡。“看鸥鸟忘机” 则表达了作者跳出物外、世事两忘的渴望。毕竟生活还得继续,既然衔恨翻愁无助兴衰,何不学那鸥鸟开怀?聪明的鸟类既不需要知道过去,也不需要知道未来,它们了无机心、乐享当前,翩然飞舞于烟波深处,是何其美丽又何其自在!
  词人真能做到如鸥鸟一般闲适自得么?未必未必。恐怕是象落花飞絮一样无能为力吧?越是挣扎越是深陷,越是了断越是徘徊。
  

 七、徐灿词
  词人小传:徐灿(生卒年不详),字明霞,号湘蘋,江南长洲(今苏州)人。善属文,擅书、画,早年与林以宁、柴静仪、朱柔则、钱云仪结蕉园诗社,合称“蕉园五子”。尤工于词,深得北宋之神。海宁陈之遴(一六0五—一六六六)继室。陈之遴字彦升,号素庵,明崇祯十年(一六三七)榜眼,官中允。清顺治二年(一六四五)降清,累官弘文院大学士,加少保。顺治十三年(一六五六),因 “植党营私”、“市权豪纵”被劾,“以原官发盛京(今辽宁沈阳)居住”,同年十月召还清廷。顺治十五年(一六五八)又因贿结内监罪论斩,免死革职,家产籍没,举家流徙尚阳堡(今辽宁开原东)。陈之遴卒于徙所。徐灿奉骨南归,长斋念佛以终。著有《拙政园诗余》三卷。
  
  1、踏莎行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晚清词坛名家朱祖谋曾写了一组《望江南》词《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评点有清一代令他深为击赏的词人词作。其中一首咏的便是徐湘蘋——“双飞翼,悔煞到瀛洲。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肠断塞垣秋。”
  真为精绝之评。寥寥数语偏能面面俱到,词中有人,人中有词,身世随时代浮沉,风华与性情掩映。都说功夫在诗外,莫非词评亦在词外?此等读词心得在下是断难道出。“寒灯下砚枯,独影寂欲雪。”近日运笔维艰,说词说到湘蘋,益发茫然失措,不知从何入手。既然如此匮乏创意,姑且拾取前人的牙慧吧。适才在网上着意搜罗了一下,除了朱祖谋这首流传颇广的《望江南》,加在这位明末清初女词人身上的光环还真不少。譬如“徐湘蘋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蓄清照。”(语出陈维崧《妇人集》)。又如“(徐湘蘋)诗余得北宋风格,绝去纤佻之习。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语出周铭《林下词选》)。 再如“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蘋。” (语出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将她比作吟成柳絮才犹艳的谢道韫,将她比作一往清深深几许的朱淑真,已足见其实力不凡。然而这还不够,清代词评家似乎更喜欢将徐湘蘋与李易安相提并论。李易安为谁?那可是名冠千古的才女班头呵,不如不遇倾城色。清代词评家如此不遗余力地抬高徐湘蘋是否带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他们的说法有无合理之处?空口无凭,还是让李徐的词作来为她们各争人气吧。宋人卢梅坡说得好:“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废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相信读者诸君自有慧眼,不用笔者代作判断。
  然而在看词之前,我们不妨说些题外之话,先将徐湘蘋与李易安的一些基本情况作个对比:
  一、早年生活
  李易安为北宋礼部员外郎李格非之女,徐湘蘋为明末光禄寺丞徐子懋之女,两人皆出生于诗礼簪缨之族,门弟清华。与她们同时代的女子不同,李徐二人从小便受到了深美闳约的文学熏陶。史称易安“幼有才藻,能文辞”,湘蘋亦是“幼颖悟,通书史”,两人的才华皆很早显露。易安年少时居于汴洛之地,湘蘋家在姑苏支硎山下。易安填词“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湘蘋写诗“采莲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独倚楼。”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她们都曾拥有一个优裕闲雅的少女时代。
  二、婚姻生活
  易安在十八岁时嫁归当朝宰相赵挺之之子赵明诚,湘蘋也在相近的年龄嫁给了明朝右佥都御史陈祖苞之子陈之遴。赵明诚时为太学生,陈之遴已举孝廉,李徐二人的丈夫都为前途似锦的少年才子,两对婚姻门当户对且遂心合意。易安与明诚有归来堂泼茶猜书的雅趣,湘蘋与之遴则有拙政园诗酒唱酬的风流。若论文才,赵明诚较之陈之遴似还有所不及。相传明诚得易安所寄《醉花阴》后,不休不眠三昼夜终于成词五十首,又将易安的《醉花阴》夹杂其间请友人陆德夫赏鉴。陆德夫但言:“只三句绝佳。” 而这三句却是“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所作。可知赵明诚这个金石专家于吟咏之道优势并不突出。而陈之遴则不同了,榜眼出身的他在诗文方面造诣极高,真真当得上“夫婿班中第一流”的考语,否则也不大可能在丧妻之后娶到湘蘋这样富有才情的名门闺秀。
  三、晚年生活
  在度过了幸福美满、妒煞世人的青年时光后,易安与湘蘋的后半生都很不幸。易安在遭受丧夫之痛后又饱尝了靖康之难的颠沛流离,尔后更经受了改嫁噩梦囹圄风波。湘蘋则在明亡后有苦难言地跃升为相国夫人,又由相国夫人一落千丈,沦为流放塞外的罪臣之妇。易安没有子女,晚年生活十分凄凉。湘蘋呢,所生四子中有三子皆同其父殁于塞外,唯一的爱女也因家运败落而给人做了妾室。“无复庾公啸咏,青灯古佛为邻。坐看月华如水,空明悟澈前身。”湘蘋最终是以焚香诵经作为了自己全部的精神寄托。
  由此可见,易安与湘蘋在人生的各个阶段俱皆形影相照极为相似。倘使生在同代,她们或可结作知己,互为慰藉。可恨时光错谬,偏使宋元明清隔断了几百年,致使两位才女永失握手之机,可惜亦复可叹。
  不多闲话了,今晚且就湘蘋所写的一首春词说起。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开篇勾勒细腻,是春闺人语。芳草才见抽芽,梨花尚未着雨,这早春之景是如此娇嫩雅丽,于惊喜之外又带些惴惴不安的轻愁,就好象手心里捧着一件玲珑剔透的薄瓷,真教人不知如何爱惜才好。然而一句“春魂已作天涯絮”却是碎瓷之声,春天尚未走来就已掉头而去,留于眼眸的只有一个风鬟雾鬓的背影。本来春之初临,是如易安居士所言“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而春去之时,方如白石道人所言“渐飘尽、枝头香絮。”莫非作者用了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这早晚之间的剪接过于仓皇也过于凌乱?须知作者前半句写的是实景,后半句则道的是心情,而春魂便是这种心情的拟托。虽说看不见也摸不着,但中国人是很迷信“魂”之存在的,虚飘飘冷清清,爱之不得故而化魂,怨之已极故而化魂,象漫漫飞絮绕转天涯,寻寻复觅觅,彷徨复彷徨。
  春魂犹能自由来去,人呢?人还不如春魂。“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此句字字明白,读来却相当晦涩。“晶帘“是水晶帘的缩写,李白诗《玉阶怨》可为注解:“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那么“金衣” 又是何指呢?明朝张岱《夜航船》有载:“明皇游于梦宛,见黄莺羽毛鲜洁,因呼为“金衣公子”。“宛转的晶帘为谁垂落,金衣的黄莺飞上了樱桃枝头。”这样按部就班地直译倒也未失字句之美,但却美得呆板,美得空洞,美得没头没脑,美得莫名其妙。
  词人究竟想要告诉我们什么?谁能读懂她的心思?晶帘深处当为词人所居之地,一个奢华富丽的所在。“我要一座花园式的豪宅,穿上一件Image家居服,就着一只散发着Lavender气息的精巧香炉,闲闲点开 Going home的恬美旋律,安安心心做着一帘幽梦……”置身于这个忙碌纷扰、动即碰得头破血流的社会,回归香闺、不问窗外可能是部分现代女性的理想。这样的理想退回几百年便是词人徐湘蘋的真实处境,但她丝毫没有因此而感到欢愉与放松。“为谁垂”是个悲愤蕴积的反问。当晶帘低垂,广阔的世界便缩小成了方寸之地。目光所及,只有帘外那株新栽的樱桃树及树上的黄莺。新栽的樱桃隐喻的是刚刚完成了大一统的清廷,而树上的黄莺便是她降清的丈夫。“飞上”二字极言黄莺的轻捷与适意。这是一只怎样的黄莺啊,能够如此无牵无挂地辞别旧树另择高枝?
  与我们前面谈到的那些降清明臣不同,陈之遴的降清没有多少勉强与矛盾。非但如此,他还写下一段“行年四十,乃知三十九年都错”的“自白”,大有一种豁然开窍、弃暗投明的彻悟。难道这陈之遴不是汉人?或是他不曾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当然都不是。但他因何会有这样一种另类出格的心态呢?抛弃君父之国对他真就无足为道毫不费力?事情还得从崇祯十一年(一六三八)说起。那一年,清兵入侵河北衡水,身为顺天巡抚的陈祖苞(即之遴之父)因城池失陷而琅珰入狱。陈祖苞虽为朝廷大员,对此次入狱却不敢怀有一丝侥幸。明朝末年,国将不国,被辽患与 “流贼”弄得来焦头烂额的崇祯皇帝可不是个好侍候的主子,多疑、易怒、输不起的性格使他视大臣性命犹如草芥,予杀予夺已成家常便饭。陈祖苞越想越怕,就在狱中饮鸩自杀了。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得到崇祯皇帝的宽宥。《明史·颜继祖等传》记载:“帝怒祖苞漏刑,锢其子编修之遴永不叙”。很显然,崇祯对陈祖苞没有受够活罪便一死了之引以为憾且恨恨不已,便将他的恼怒发泄到了陈祖苞的儿子陈之遴身上,把时任翰林编修的陈之遴免了职,且宣布对其永不录用。这事可就做得有些绝了。陈之遴是在父亲出事的前一年才考中的榜眼,之前他曾连考三科,三科就是九年啊,屡屡落第后终于云破月来,正大光明地为自己挣了个一甲二名进士出身。十年寒窗不就盼着经世济时、学优则仕的一天吗?这场从天而降的羞辱对于三十出头的陈之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值得骄傲的家世被摧毁了,自己的美好前程被洗白了,这一切都是拜谁之赐呢?陈之遴的心中不能没有怨恨。清军的入主中原却让他摆脱了“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的困境,被判死刑的仕途又活了过来,并且活得欣欣向荣,更比从前精神百倍。入清后陈之遴由秘书院侍读学士迁至礼部侍郎,由礼部右侍郎而加右都御史,由右都御史升礼部尚书,由礼部尚书而加太子太保,官运亨通一路飚升,最终达到授弘文院大学士(相国)的顶峰。诗云“将新来比故,新人不如故。”在陈之遴这里正好倒了个过儿。陈之遴“慨然”有言:“明吾仇也,大清与明亦仇也。” “又尝请发明陵以充饷。”(语出自黄裳先生《女词人徐灿——<拙政园诗馀>跋》一文,笔者浅陋,尚未睹见其始作俑处,如确为之遴语录,则其报复之心亦恶毒至矣。)由此可以看出,陈之遴对于位列清臣非但了无芥蒂,且有一种如鱼得水的欣悦。因家仇而忘国恨,陈之遴非堂堂丈夫也。
  然而对于湘蘋,不管他是明朝的罪民还是清朝的相国,他永远都是她挚爱的夫君。若非如此,她的讽刺就不会隐微幽约欲言又止。微君之故,她也不会心事重重地困居于水晶帘中。除了爱夫君,湘蘋也是爱国的。爱的是她的父母之邦大明,这种感情与对陈之遴的感情殊途却当同归,就像俄国诗人莱蒙托夫所说——“我爱祖国,但用的是奇异的爱情。”现在爱人站到了祖国的对立面,这两种爱情就被生生地割裂了开来。是爱国重要还是爱人重要呢?真真难为了这位识大体的古代女子。她即便觉得丈夫陈之遴可怜、可羞、又还可气可恨,也深知陈之遴眼前的荣华一如露珠泡影,得之有愧,享之无趣,却没法采取激烈而又有效的行动。“寄语湖云归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间。”她只能以一个妻子的温婉与诗人的敏慧劝说丈夫远离宦海独善其身。冲劲十足、青云直上的陈之遴对此当然听之不进,湘蘋百感交结,失望无奈之中空自望穿了晶帘。樱桃上的黄莺刺痛了她的目光。这不是她所期望看到的一幕。那么,她想要看到什么呢?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这才是她所想要看到却又害怕看到,这才是她所魂思梦系却又不敢回想的。纵然千疮百痍,那也是她血脉相连的故国呀。她爱得那样深沉,爱得那样痛苦。这哪是数行华美空虚的水晶帘所能遮断隔绝的呢?可她望穿双目,却怎么也找不到故国的方向。这就好象一个人飘流在浩翰无际的大江之上,夕阳红若泣血,水流响如钟罄,身心的悲凉俱已达到极致。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许多人穷其一生都在追诘不休的问题。湘蘋能够避开这个问题吗?她也不能。天地之间就没有一只逍遥容与的扁舟,可以让她与陈之遴逃世忘忧、驾言出游。“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那个有血有肉的故国虽已在事实上消失了,但在碧云的变幻重叠之中,却如海市蜃楼般浮现了出来。请不要照见这美丽而又凄凉的山河吧,天上的明月。你的清光徒然复苏了可爱的记忆,更照出了一段镂心刻骨的耻辱。而这样的耻辱恰是我们这些亡国之民所不堪面对的。山河在哭泣,明月在质问。我们曾为故国做过些什么,我们还能为故国表白些什么?
  谭献《箧中词》评曰:“兴亡之感,相国愧之。”可谓知之甚深,所评极当。
  

2、永遇乐·舟中感旧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都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明亡之后,陈之遴一度在继起的南明政权中担任过文职。然而随着清兵的挥师南下,这个短命的王朝已是危如累卵、朝不保夕。眼见风头不妙,再加上跟思宗皇帝的那重过结,陈之遴很快脱胎换骨、改容换貌。顺治二年,他摇身而成清朝的 “翰林院侍读学士”,投诚心切况又真有才具,陈之遴在清廷迅速岷起且格外吃香。大约两年之后,陈之遴将自己远在江南的妻室徐灿接到了北京。“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恩爱夫妻团圆在即,满怀欢畅的陈之遴写下一阙《西江月·湘蘋将至》:“梦里君来千遍,这回真个君来。羊肠虎吻几惊猜,且喜余生犹在。旧卷灯前同展,新词花底争裁。同心长结莫轻开。从此愿为罗带。”
  湘蘋的心情却十分沉重。“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 湘蘋对于夫君的期望,肯定不止生活上的扶携,情趣上的投契,必不可少的还有品格上的信赖,德行上的敬重。然而这后面两种期望却在日落星沉之际彻底碎灭了,陈之遴因身家念重、私心肆蔓而变节投降。湘蘋当何以自处呢?在王丹凤主演的电影《桃花扇》中,饱受相思之苦的李香君发现侯方域一副瓜帽马褂的清人装扮后,简直就像光天化日之下大见活鬼,一片柔情蜜意倾刻化为死灰。然而生活不能如此戏剧化,真正的生活难有快刀斩乱麻式的明决与清澈。“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生于那个夫唱妇随、沉默是金的年代,在道义上,湘蘋只能与陈之遴同进退、共休戚。而在个人的感情上,已经失去了祖国与故乡,她还能失去她的丈夫么?青年时代的他“冰肌雪骨、文采翩然”。舍他其谁,在此滔滔浊世,还有何人能令她如此倾心,如此爱恋?
  爱恨交织,她只能北上。她曾写就一首《满江红·有感》,中有“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之句,回应陈之遴的深情呼唤——“同心长结莫轻开”。才子佳人,原来并非志同道合。据推测,这首《永遇乐·舟中感旧》很可能便是湘蘋北上途中所作。胸中块垒千重万叠,竟与其夫势同冰炭。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都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春天永远是多感的季节,多思的季节。南唐词人冯正中早有名句:“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湘蘋笔下写的却不是无端伤春的那一点闲情,而是家山沦丧春犹在的痛切凭吊。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明明是久违了春天,然而春景入眼,却又只是毫无心肝地循环往复。无恙桃花开向前度刘郎,依然燕子认得重来江令。什么叫做“前度刘郎”与“重来江令”呢?“前度刘郎”出自唐代刘禹锡的诗篇《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此处词人引以自喻,以示与此地此景素有渊源。湘蘋于明亡前曾与陈之遴居留京华,“前度刘郎”倒也恰合身份。“江令”这一“注册商标”则源于历史上一个知名度不是很高的人物。此人姓江名总,曾先后出仕梁、陈、隋三朝,因其仕陈时官至尚书令,乃有江令之称。湘蘋既以“前度刘郎”自喻,“重来江令”则亦推想可知了,此一别号是为陈之遴所设。江总仕宦三朝,陈之遴身事二主,二者之间不难找到共同点。“问开皇相将复何人,亡陈者。”陈之遴的儿女亲家吴梅村一语揭穿了这一滑稽微妙的关系。桃花艳而无情,燕子乐而忘旧,江令踌躇志满,刘郎黯然相看。热热闹闹不知人事更替,浑浑噩噩不分南北西东。将如此之多的不应该一时间尽收眼底,则欲说往事,情何以堪?
  但往事却不肯将人放过。“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往事就激响在逝水的波痕间,游弋于残阳的异彩里,闪耀在宝剑的锋芒中。“龙归剑杳”四字暗藏了一个典故。《晋书·张华传》记载:“晋张华善望气,见斗牛间常有紫气,固命雷焕为丰城令访之。焕到县,掘狱屋基,得龙泉、太阿两宝剑,华与焕各佩其一。后华死,失剑所在。焕死,焕子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一段奇异神妙、荡气回肠的古代传奇,说的是两把宝剑,一名龙泉,一名太阿,如何横空出世又如何失落于人间。就是这两把宝剑,令盛唐的李太白诗兴喷涌:“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就是这两把宝剑,使南宋的邓光荐发为壮词:“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也同样是这两把宝剑,让身为女性的徐湘蘋奋笔写下了 “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的感慨。太白之剑,意气凌迈而无坚不摧,此剑虽暂时不遇,然天生我才何患不入明主青眼,一飞冲天当指日可待。光荐之剑,忠心赤胆且智勇双全,此剑虽为人中龙凤所佩,其奈大势已去,空有一身本领却不得施展。湘蘋之剑,阅尽兴亡而凝血咽泪,此剑既见世间英物为报家国而身死气绝,便与逝水残阳一样不知所终。
  “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亡国之恨真个千古不灭。江河伟丽,山川佳侠,可惜无穷豪华不能长驻,“一瞬抛撇”四字好比晴天里倒下一瓢雪水,将豪华的面具即刻浇破。此种感觉可神会不可言传,犹言“刹那芳华”,却又嫌它太过空泛。还是以其人之道释其人之词吧。湘蘋在《虞美人·感兴》中曾有结语:“长江凄咽为谁流,难道雨花春色片时休?”以此意像为“一瞬抛撇”下个注脚却也颇为相当。“豪华一瞬抛撇”,湘蘋对此是有深刻体验的。崇祯十年,丈夫陈之遴金殿唱胪——“紫袍珠勒,偏称少年仙”,公公陈祖苞抚蓟奏捷,军功赫赫,此是湘蘋一生最为称心足意之时。谁知一年之后,陈祖苞因失守地而畏罪自尽,牵累陈氏一族一蹶不振,陈之遴更是首当其冲,好端端的一个新科进士被打入了不见天日的冷宫。此之后又是一个大浪打来,家国之悲淹没了个人之悲。就连陈之遴这样心如铁石的贰臣,在目睹国破后的种种惨状后,也不免从内心深处发出喟叹:“毋论海滨故第化为荒烟断草,诸所游历,皆沧桑不可问矣。”
   然而豪华虽已迢迢去远,此心仍是长相萦系。“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白玉楼见于《唐才子传·李贺》篇:“(李贺)忽疾笃,恍惚昼见人绯衣贺赤虬腾下,持一版书,若太古雷文,曰:‘上帝新作白玉楼成,立召君作记也。’贺叩头辞,谓母老病,其人曰:‘天上比人间差乐,不苦也。’居倾,窗中勃勃烟气,闻车声甚速,遂绝。”“黄金台”相传为战国燕昭王所筑,用以延纳四海英才。李白《古风》诗第十五开首即云:“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至,邹衍复齐来。”无论天上的白玉楼还是人间的黄金台,都表达了明君求贤若渴的宏愿,体现了才士雄心在握的自信。而这一切均已化作了不可追回的昨日烟云。却有一弯皎然如雪的明月犹自夜夜临照,似在召唤着那个理想时代的不归之魂。
  “休笑垂杨,而今金尽, 秾李还消歇。”白玉楼空,黄金台废,春色阑珊真无赖。垂杨已老,秾李全消,枯枝败叶君莫笑。世事就象流云不定,人生好比飞絮飘摇,四面猿啼,声声叫断肝肠,谁能摆脱这样一场末世的悲剧?
  词人自己却身不由主,停止不了从一个悲剧驶入另一个悲剧。“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西山位于京都北面,而京都则是词人此行的目的地。然而词人此番的北上之旅,却绝无李太白“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快意,在她的想象中,那等待着她的西山必定和她一样愁容深锁、惨黛不展。别亦苦,见亦苦,饱经离乱的她们惟有凄然相对泪眼相看。
  《增广贤文》中有言:“大抵选他肌骨好,不擦红粉也风流。”此词出于清标照
  人的才女之笔,何止铅华不御,如此神致风度,便是玉山男儿中也难得一见。清代陈廷焯《词则·放歌集》评曰:“全章精练,运用成典,有唱叹之神无堆垛之迹。不谓妇人有此杰笔。” 就我们今天看来,陈评固是当行,然而那句“不谓妇人有此杰笔”却似乎多少落下了性别歧视的痕迹。陈氏在点评湘蘋的另一首词作《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时又说:“有笔力,有感慨,偏出自妇人手,奇矣。”老是拿着湘蘋的女性身份说事,此老是不是犯了大惊小怪的毛病?环顾当今世界,书如山、文如海,看书读文而不识其人,你哪能轻易判定作者是须眉还是红妆。说来好笑。笔者几年前为出版一本小说曾经历这样一件趣事。一位编辑振振有词地回复笔者: “目前流行中性文风,而你的作品太过女性化……”结果自然可想而知。笔者身为女子而实行女性化写作,今人竟是不以为然。而在徐灿那个年代,男女的差异真就那样一目了然?
  确系属实。近来在网上看到一篇析论徐灿词作的文章,文中引用了一段清代女诗人骆绮兰《听秋馆闺词人集》的序言,非常有助于我们理解那个深闺寂寞、身与名藏的年代。骆绮兰是这么说的:“女子之诗,其工也,难乎男子。闺秀之名,其传也,亦难乎男子,何也?身在深闺,见闻即少,既无朋友讲习,以浍其性灵;又无山川登览,以发其才藻。非有贤文兄为之溯源流,分正讹,不能卒其业也。迄于归后,操井臼,事舅姑,米盐琐屑,又往往无暇为之。才士取其青紫,登科第,角逐词场,交游日广,又有当代名公巨卿从而揄扬之,其名益赫然超人耳目。至闺秀幸而得配风雅之士,相为唱和,自必爱惜而流传之,不至泯灭。或所遇非人,且不解咿唔为何事,将以诗稿覆毓瓮矣。闺秀之传,难乎不难?”
  “某某妇人不足数。”古代男子在攻击同性时往往选用这样杀伤力极大的语言,而诸葛亮在以侮辱性的文字激怒司马懿的同时,还忘不了附带馈赠后者一套高级女装。呜呼,古代女子的卑微可怜实在叫人忍无可忍啊。湘蘋有幸生于书香门弟,幸与良墨佳章为伴,又幸而嫁给了才华横溢的陈之遴。养尊处优、弄笔有暇,幸运之光笼罩着她,使她没有一味低到尘埃里去,比起同代的女子,她已得到了上天太多的恩宠。然而貌似完美的生活实为诗人之天敌。前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名著《日瓦戈医生》中有段意蕴深长的对话,是在日瓦戈医生与他的恋人拉拉之间。拉拉告诉日瓦戈:“我是个心灵受了创伤的女人,一个一生带着污点的人。”她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日瓦戈的爱情,但日瓦戈却说:“如果你没有什么可抱怨或没有什么可遗憾,我不会爱你爱得这样热烈。我不爱没有过失、未曾失足或跌过跤的人。她们的美德没有生气,价值不高。生命从未向她们展示美。” 就湘蘋而言,如若长享承平,她便有万斛才思,也无非“花柳上,斗尖新”,小小闺阁断不能成就她的万古词名。幸运之光消失后,命运的大起大伏豁然拓宽了她的词心,国家罹难、身世陡转,使她一扫女性作者香弱病柔之气,视远感深、用笔沉雄,终至与男子平起平坐、了无愧色。
  可以说,湘蘋是个极为个别的特例。这样的特例在我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也不是绝无仅有。后蜀孟昶的花蕊夫人便是特例中的一个。蜀亡后她没入宋宫,宋太祖赵匡胤素闻花蕊诗名,命其即席创作。花蕊夫人倒也当仁不让,赋得一首《述亡国诗》:“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出身戎武的宋天子当即英雄气短、刮目相看。花蕊夫人此前虽有诗名,可其声华却是建立在她写的那些宫中行乐之词,玉润珠香、善颂善祷,读时眼花缭乱,读后空空荡荡。正是蜀亡让她跳出了宫廷诗人的桎梏,终于痛快犀利地展示了一回自我。虽说她的这种自我在下倒不见得十分欣赏,“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有这样的见识当然非常之好,诗中的骨气与血性皆使人深为叹服。然而前面的“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却是大大地狡猾了。“彼自荒淫误国,不干我事。”花蕊夫人,你这么说可要摸摸良心。同是居于深宫,也有长孙皇后、班婕妤此等深明大义的女子,而你呢,非但不能成为君王的贤内助,反而与其同耽逸乐,事后又一本正经地将自己扮作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青莲,私意以为,花蕊夫人的《述亡国诗》虽称奇雄,可惜其情不真,这对诗歌的魅力多少要打些折扣。
  但不可否认,亡国对于花蕊夫的触动是巨大的。记得叶嘉莹教授讲词时曾说过这么一段话:“女子受了男性的教育,就有男性的笔墨可以写出男性化的作品来,可以写出激昂慷慨的家国的悲慨。” 笔者完全赞同叶教授的高见,却还以为,写出男性化的作品不仅与受了男性的教育有关,而写出“激昂慷慨的家国的悲慨”更是极为不易,非得付出江山危亡的惨重代价。即便如此,也还未必立竿见影。若无一副忠贞的胸怀,若无一腔炽烈的热血,纵然身为男性也不会为此千古绝唱。然而湘蘋做到了,与她同时代的女词人顾贞立(顾贞观之姐)也做到了。顾贞立“语带风云,气含骚雅,殊不似巾帼中人作者,亦奇女子也。”(郭麐《灵芬馆词话》)。其代表作《满江红》词有云:“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女儿泪。算缟纂,何必让男儿,天应忌。”可与湘蘋并美。这些清初的女词人不甘雌伏,却亦无计雄飞。此文将尽,就用崔珏悼李商隐的诗句向她们表达一下惋惜吧:“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袍未曾开。乌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噫,“乌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当代男女平等,各路嘻笑无心的豪放女倒是成群结队而来。可惜再也见不着如湘蘋贞立这样刚柔兼备、情长义重的大家闺秀了。从这一点说来,真不知是时代的进步还是时代的倒退。
  

3、风流子·同素庵感旧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 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此词可视作《永遇乐·舟中感旧》的续篇。词人抵达北京,与丈夫聚首。世乱时危,人各一方。牵牛织女,日夜悬望。所幸河汉有渡,终得相见,欲将此般大惊大喜形之语言,莫若借北宋词人晏小山之口道出:“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但惊喜之余却是不能排解的深憾,使得银釭下的美梦亦有些憔悴失色。此番相见,再不复花好月圆、其乐融融,此番相见,有多少今昔交错、其恨绵绵。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很平实的开句,淡淡说来极是震撼。十个春秋原本是段漫漫时光,然而我们心灵的容量是那样有限,它无法将悠长的过去涓滴无漏地储存,苛刻的记忆只拾取其间最最有味的部分。能在记忆中长盛不衰、鲜丽如昨的事物,一定是我们至为珍爱的事物。词人也是这样。为此她才频频回想,深情不倦。
  十年前的“昨日”倒底是什么样呢?词人的丈夫陈之遴在《拙政园诗余》的《序言》中曾有情文并茂的描述:“丁丑通籍后,侨居都城西隅。书室数楹,颇轩敞。前有古槐,垂荫如车盖。后庭广数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欢树一株,青翠扶苏,叶叶相对。夜则交敛,侵晨乃舒。夏月吐花如朱丝。余与湘蘋觞咏其下,再历寒暑。间登亭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时史席多暇,出有朋友之乐,入有闺房之娱。湘蘋所为诗及长短句,多清新可诵。”
  需作说明的是,“通籍” 指姓名被录入宫廷门籍,意为步入仕途。陈之遴通籍是在崇祯十年,在他荣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榜眼之后。按照当时的官吏选拔制度,他直接进入翰林院,与全国顶尖级的才士俊彦“共沐恩波凤池上 ,朝朝染翰侍君王。”在北京西隅的一所宅第,陈之遴与徐灿度过了三两载欢洽怡人的时光。这位前朝翰林继续写道:“寻以世难去国,绝意仕进…….”生活的骤变被他草草带过,此为他的一生之痛。因亡父陈祖苞开罪于天颜,陈之遴被褫夺了功名,逐出京城。五年后明亡清兴,陈之遴再到京华重为翰林。当然,此时之京华非同彼时之京华,此时之翰林亦非彼时之翰林。怀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情,陈之遴曾去探看他与徐灿的旧宅,并记下了他的观感:“曩西城书室亭榭,苍然平楚,合欢树已供刍荛,独湘蘋游览诸诗在耳。自通籍去国,迨再入春明,不及一纪,而人事变易,赋咏零落若此,能不悲哉!”
  但当他的妻子徐灿到来时,苍然零落之景却消失得好不干净。“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在极短的时间内旧宅翻新,装修风格百分百地符合文人雅士的趣好。书屋轩朗,纸笔精洁,墨池飞光,才思清扬。“二年三度负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历经劫难之后得到这样一个所在,湘蘋的心情想亦不减易安的欢快与激动吧。珍惜生活、享受春天,这是人类天然便有的愿望,而这一愿望在乱世中更因求之不得而倍加强烈。
  独乐乐何及众乐乐!如果这一愿望只能在自己的身上实现,天下苍生仍泥于忧患,那么这样的生活又何足惜取,这样的春天又何足珍爱。“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人间的芳菲早已飘谢,唯有此地春痕犹深。“几番春欲去”倾吐的是一种自知非福的惶恐,就象《红楼梦》中的海棠花冬日怒放被认作是反常,这里既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同时又含有一种幽沉的责怨。春光待我独厚,我却无心领受。但我还是要装作笑意盈盈的样子,那是笑给你看的。我的心里也有这么一片春光,她早已随着一个时代的落幕而生气奄然,只是为了你,才夷犹不决、将去未去。
  “宿雨低花,轻风侧蝶”这当然不是残红满地时的景致,“水晶帘卷,恰好梳头”这也不会是词人今天的写照。那只能是在昨日,是那个“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昨日,是那个“回头想,早已十经秋”的昨日。低花侧蝶一语真是眼明心细,春意的浓秀如绣如画,而卷帘梳头一语也颇值品味,以莹洁光润的水晶作为陪衬,词人的青春美丽自不待言。
  还能回来吗,十年前的春天?还能回来吗,十年前的自己?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阳春佳节,风和景明,凭槛远眺西山,原是词人的一大乐事。可今日之下,西山依然而人事全非。使人不禁要想起稼轩之词:“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此时凭栏,眺见的将不再是千红斗色万紫竞妍,而是志士血、遗民泪,是清人的箭镞与斧铖。难怪词人会“怕举双眸”。即便一杯又一杯地痛饮着忘忧萱草所酿就的美酒,却反倒引动了胸中无穷无尽的悲愁。
  “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锦光霞烂的桃花,你何必再次开满碧绿如玉的池沼,年年归来的燕子,你莫要又一度地经过气象不凡的朱楼。碧沼早已荒芜,莫非桃花不知时世改换?朱楼已不姓朱,难道燕子认错了主人?此中深意,呼之欲出。
  万语千言凝结成一唱三叹:“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瀛洲是传说中的东海仙山,满人明末时居于东海之滨,有东海女真之谓。举翼双飞而至瀛洲,说穿了就是弃明降清。“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诗原是李商隐在憧憬爱情时所作。徐灿呢,双飞翼倒是得天之赐,在儿女之情上她已无所缺憾。但她却有一份更大的缺憾,一道更深的伤口。这份缺憾就藏在表面完满的生活下,这道伤口就埋在她朝朝暮暮的回想中。陈之遴仕清而成新贵,她也随之夫荣妻显。她为之苦楚,为之“悔煞”,一身担当,心力交瘁。被出嫁从夫的妇德牢牢控制,被琴瑟相得的夫妻之情深深束缚,这就决定了她不可能保持独立的、不合作的姿态,只能跟丈夫一起比翼双飞,背离了苦难深重的故国飞往隔心异志的敌夷之邦。
  “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笔者无意高举女权旗纛,然而对此太过功利而又“重点突出”的论调,却极想张牙舞爪地扮个鬼脸。不过呢,即使退后三百年,陈之遴大概也还够不上成功男人的标准。因为他没能善始善终,这恰是功利主义者的大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一个新的时代毕竟到来了,习惯了站在男人背后的女人终于堂而皇之地站出了身来。徐灿可以不必再为背负着相国夫人之名而感到苦恼,因为现代人能比她的那个时代更乐于接受她的才华,更易于明白她的心声。夫君的不重节概不应由她买单,她的局限追根究底还是一个时代的局限。倒是陈之遴,如果不在他的名头上冠以“徐灿之夫”,谁还记得这个有才无德的明末榜眼、清初相国呢?黄裳先生在评价陈徐伉俪时曾说:“余后亦尝见《浮云集》(陈之遴文集)矣,集后亦有词两卷,非无俊句,只不耐观。以视夫人,殆难并论,非关才力,人品实限之。”真为法眼。
  
  4、唐多令·感怀
  玉笛擪清秋,红蕉露未收。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多情怜远客,长伴我、滞幽州。

小苑入边愁,金戈满旧游。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频洒向、故园流。
  

有关此词的创作背景,我们至今尚不大明确。钱仲联先生在其所编选的《清词三百首》中注云: “这词应是作于顺治十四年(1657)居京时,故云滞幽州。”依据或来自“小苑入边愁,金戈满旧游”一句。先生是这样解说 “边愁”的:“指南方边境军事。顺治十三年(1656),李定国奉桂王朱由榔赴云南,孙可望部署军队进攻定国。”又如此解说 “金戈”:“顺治十四年(桂王永历十一年),桂王封郑成功为潮王。郑治兵谋大举,戈船之士十七万,张煌言导之抵浙,师次羊山,会飓发,乃还守厦门……”
  马大勇先生则在《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徐灿词赏析》一文中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本篇与上一篇《踏莎行》大旨相近,前篇有“故国茫茫,扁舟何许”之句,本篇则有“问五湖、那有扁舟”之语可以为证,故也应大致作于同时,即顺治初北上京师之际。”
  笔者愚陋,对马大勇先生将此词判作“顺治初北上京师之际”却不敢贸然接受。理由很简单,徐灿《踏莎行·初春》一词作于何时也颇难说,仅因其间的“扁舟何许”与本篇中的“那有扁舟”相似从而推证本篇的脱稿之日尤为欠妥。然而马大勇先生所提到的“徐灿《拙政园诗余》编成于顺治七年,初刻于顺治十年”却很有说服力,铁证凿凿推翻了钱仲联先生“这词应是作于顺治十四年”的说法。既然顺治十年此词即已随同《拙政园诗余》付梓,那它当然不可能作于晚于其后的顺治十四年了。何况钱先生将“边愁”定格为顺治十三年的南方边境军事亦不够缜密。安知此处的“边愁”不是贵州、两广等地的清初边患,却必与李定国、孙可望两家南明将领在云南一带的窝里斗有关?先生又由此顺流而下,将“金戈”解作顺治十四年郑成功与张煌言大兴戈船兵革,这也有待商量。徐灿词中言“金戈”,言“戈船”此处并非首见,更无证据说明“金戈”、“戈船”专指顺治十四年的郑、张会师。其《满江红·感事》中即有“看金戈满地,万里云叠。斧钺行边遗恨在,楼船横海随波灭。”之句,《青玉案· 吊古》中更有:“戈船千里,降帆一片,莫怨莲花步。”之叹。《青玉案· 吊古》因写及“扬州十日”后的惨状,已被公认为作于顺治初年,而《满江红·感事》虽不知作于何时,度其词意,亦与郑成功、张煌言之举无多关联。
  先生在词后还写有一段评述:“这首词,通过秋日留滞幽州时的思乡心情,扩展到对国事的忧伤。时陈之遴处在贬谪回京的忧危处境,故有“晚香残、莫倚高楼”的警惕语。下片实写边愁金戈,慨叹负罪之身,无缘归隐吴门。结尾声泪俱下,尺幅有千里之势。”虽然他将此词的创作年代判断得不大准确,然而除了”贬谪回京”之语及那句“慨叹负罪之身,无缘归隐吴门”与实际较有偏差,其余诸语还是极为精当的,对笔者解析此词真有一种茅塞顿开的点拨。
  “玉笛擪清秋,红蕉露未收。” 擪音yè,这个字我们现代人不怎么用了,其本意是用手指按压。“玉笛擪清秋”是个倒装的句型,正常顺序应为“清秋擪玉笛”,古代诗词中的倒装,十之八九是为了合于声律,这里除了这一需要外,又另有一层巧妙安排。“清秋”不单是指时令,古人以为秋天肃杀之气与五音中凄怆悲凉的商声极相契合,遂称秋为商。“擪”字颇美,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古人以指按笛的动作,那种试探与迟疑,那份寂寥与渴求,与“欲将心事付瑶琴” 神接意会、同出一辙。并且“擪”字还有个引申而出的含义,意为压抑。请看元曲《中秋怀约》是怎样写来:“桂花风雨较凉些,愁字儿难藏擪。”在清冷的秋天吹动清冷的乐音,则心情的压抑是不言而宣了。可跟在“玉笛擪清秋”之后的偏又是“红蕉露未收”。红蕉为我们非常熟悉的美人蕉。红蕉上晓露犹鲜,似乎不知秋之既临。但词人却是知道的——晚来风急,红香残落,登楼检视,伤如之何!
  “晚香残、莫倚高楼。”确如钱仲联先生所言,是“警惕语”,虽说此词作于顺治十四年陈之遴被贬往盛京居住之前,然而对于夫君的处境,湘蘋无疑有着清醒的认识。尽管权重一时的陈之遴还如带露红蕉一样自矜其华,湘蘋已有高楼不可倚、盛极忽为衰的惊畏之感。清初满汉官员之间的敌视冲撞,汉官派系之间的明争暗夺,一定让陈之遴大伤脑筋。夫妻本是同林鸟,他有意无意、或多或少也会把朝中的这些情形透露给徐灿。但他并无先见之明,反倒在政治家的钢丝绳上越走越错,企图通过笼络同人、排斥异党等有弊无益的手段来壮大自己的势力,以便气度雍容地笑到最后。湘蘋虽已洞悉危险的后果,对丈夫的执迷不悟却也毫无办法。
  这样的清秋,这样的夜色,令她千思万想、让她倍感幽寂。“寒月多情怜远客,长伴我、滞幽州。”淡月如眉,碧月如舟,皓月如环,斜月如钩……月亮是人类心灵永桓的挚友,幻化成不同的形状与颜色来安慰失意的人们。“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李白将醇郁的牵挂托付给清澈的月轮,他要月亮代表自已去一路追随贬谪远方的友人。“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朱淑真苦于与恋人离居,对着意不圆的缺月是心存感激。而徐灿呢?身在京都(幽州)思及遥远的故乡,归期渺渺、忧心忡忡,无人可以引为知交,倒是貌冷心热的寒月见证了她的万千意绪,这寒月仿佛是为她失欢,陪她孤单。
   然而纵有寒月垂怜,远客的忧虑与感伤却无可消除。“小苑入边愁,金戈满旧游。”小苑本为花木葱茏、宜赏宜游之地,而边愁却因边境的嚣乱动荡而起。诗圣杜甫曾写有表现安史之乱的名句“花萼隔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钱谦益《读杜小笺》注云:“禄山反报至,帝欲迁幸,登兴庆宫花萼楼置洒,四顾凄怆。所谓‘小苑入边愁’也。小苑,指宜春苑。” 徐灿在词中嵌入杜诗,幽婉自伤的情韵立转风雨之声的苍劲。边愁侵入小苑,则人间无一处清静地了。而“金戈满旧游”又从风雨之声的苍劲转为金石之声的激烈。“旧游”也可以是故乡,也可以是故国。既系旧游,当日必有无限的旖旎温柔。谁想今时今世,“旧游”已被“金戈”的阴影完全覆盖!词人忧夫忧己亦忧天下,可她的力量却是如此之小,一个“菟丝附女萝”的一品夫人,除了在文字中曲表心迹,她还能怎样,她又能如何?
  词境由窄而阔,又由阔而窄。“问五湖、那有扁舟?”她不止一次地茫然自问。除了《踏莎行·初春》中的“故国茫茫,扁舟何许?”更有《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中的“满目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五湖在古代专指太湖。《史记正义》解《货殖列传·范蠡》篇有注:“句践灭吴,反至五湖,范蠡辞于王曰:‘君王勉之,臣不复入国矣。’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 这个故事说的是越大夫范蠡在辅佐句践灭吴称霸后,脱去官袍淡出红尘,泛舟五湖作了个不啻神仙的隐士。能够象范蠡一样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素为士大夫阶层所称羡激赏。“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此为唐代诗人温庭筠的警句。尤为可羡的是,传说中的范蠡还不是孑然归隐,却有容华绝代的越女西施陪伴在侧、锦上添花。如此一来,仿效范蠡西施几乎成了舞文弄墨者代代相传、念念不忘的追求。现代作家郁达夫就曾在其诗作中屡用此典:“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何日西施随范蠡,五湖烟水洗恩仇。”然而无论温庭筠还是郁达夫,都未能如愿得偿范蠡之志。徐灿也并不比温徐二君走运。在错综复杂、危机暗伏的现实面前,满心迷茫的她找不到自身的归宿。
  只能退居梦里,梦是最安全的地方,梦中无妨尽情哭笑。在徐灿的词中,和“梦”有关的意象可谓层出不穷。 试举几例:“梦里江南秋尚好,般般。皎月黄花次第看。” (《南乡子·秋雨》);“暂飞乡梦,试看归鸿,也算忘忧。” (《诉衷情·暮春》);“雁声和梦落天涯。渺渺濛濛云一缕,可是还家。” (《浪淘沙·庭树》)……归梦竟成,对于作者也是一种画饼充饥的慰藉。可惜从来梦美难成真,有时候连梦也是残酷的。“欲挽游丝萦好梦,一枝啼血洒春空。” (《捣练子·春怨》);“无端残梦怯相逢,梦破更添愁万绪。”(《玉楼春·寄别四娘》);“眼前梦里,不知何处乡国。” (《念奴娇·初冬》)。而这里更是“梦里江声和泪咽,频洒向、故园流。” 今生已矣,家山永隔,能够回报故国的,就只有这腔从心底流出的热泪了。且让它逶迤不断地流入长河,汇入大江,坚定勇毅地奔向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顺治十三年,徐灿的预感“晚香残、莫倚高楼”竟不幸言中。陈之遴被劾“植党营私”,在面对顺治帝的质询时深拂上意,顺治帝遂令吏部严议,却又在权衡再三后放他一马:“朕非不知之遴等朋党而用之,但欲资其才,故任以职。且时时教饬之者,亦冀其改过效忠耳。”(语见《清史稿·陈之遴传》),对陈之遴算是特事特办、宽大处理了,仅“以原官发盛京居住”,未几又将其召回京师、官复原职。然而一年多以后,陈之遴卷入了更大的麻烦。这一次,最高统治者没有轻描淡写地将他放过。“坐贿结内监吴良辅,鞫实,论斩,命夺官,籍其家,流徙尚阳堡。” 他被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且不算,他还严重地祸及了他的家人。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共计二百多人被一同流放尚阳堡,其中包括吴梅村的女儿——徐灿陈之遴夫妇的大儿媳。吴诗人在《赠辽左故人 》中感慨写下了“此去累臣闻鬼哭,可无杯酒酹西风。”“百口总行君莫叹,免教少妇忆辽西。” “尽室可怜逢将吏,生儿真悔作公卿。”等句。尚阳堡位于今辽宁省铁岭市清河区,白山黑水,满目荒寒,自明代以降便是免死人犯的发配地,在清代更成为令人心惊胆颤的国家监狱。许多失势的达官权臣先后来此,致有“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之谓。这时的陈之遴是真的后悔了,“名污轻性命,身废怨诗书”——他如此自恨自艾。如果他肯早夫人之劝——“从此果醒麟阁梦,便应同老鹿门山”,那是怎样的神仙美眷、怡情岁月啊。后悔无及,他只有眼巴巴地等待君王回心转意、开恩赧还。他并没有等到这一天。八年之后,年已六旬的陈之遴殁于尚阳。在他弃世前后,他与徐灿所生的三子坚永、容永、堪永亦先后死卒戍地,唯有一子奋永依赖母亲徐灿的胆识与智力得以生还。
  关于徐灿的获恩得归,《清史稿·陈之遴妻徐灿传》是这样记载的:“康熙十年,圣祖东巡,徐跪道旁自陈。上问:‘宁有冤乎?’徐曰:‘先臣惟知思过,岂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载之仁,许先臣归骨。’”在皇帝出巡的必经之路上跪道自陈,这自然不是一时冲动,虽冒险,倒也不失知己知彼之为。继以言简意赅、不卑不亢的陈辞,徐灿卓有大家之风。少年天子康熙既有容人之量复有同情之心,他许可了徐灿之所请。
  终于回到日思夜想的江南了。然丈夫已逝,爱子多殇。青春离别,白发来归。韦端己但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却不道“垂老莫还乡,还乡更断肠。”词是早已不写了,诗也许久不作了,徐灿晚居海宁新仓小桐溪南楼,长斋绣佛,余生寂寂。
  清初词国最是清馨昳丽的一朵幽花,我们不知道她开于何时,谢于何日,然而我们会永远记住她那花一样美好的名字与词作。她姓徐名灿,字明霞,号湘蘋,一生填词九十九首,春满华枝、香透古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