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大欖村屋:《千古才情万古对》之钟耘舫不愧“长联王”

 

钟耘舫不愧“长联王”

四川江津（今属重庆），古称江州。地处泸州、之间，控涪陵、合川之冲，素以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物产丰富而著称于世，闻名天下。清道光年间，一位名不见经传、事不见史册的“奇人”就诞生在这里。他就是“对联才子”、“江津才子”、“长联圣手”、“长联王”钟耘舫(1847—?)。钟耘舫又名钟祖。之所以说他是个“奇人”，是因为他人奇、诗奇、对联更奇。他自称“铁汉”，号“铮铮居士”。他一生怀才不遇，人生道路坎坷，曾因文字切中时弊，揭发贪官污吏而入狱。他“性情真挚，一生不作欺人语”，“为人豪爽倜傥，性刚简而不能谀”，“一副傲骨直刺贪官酷吏、秽气邪风”，“与人多直言不讳”。他最爱阅读笔记杂书，对“经典”著作兴趣甚少。他写的文章光华璀璨，不落俗套。更为难得的是他最喜欢编撰联语，尤擅长联。他毕生创作了1850余副对联，无不脍炙人口。他晚年撰写的212 字的成都望江楼崇丽阁长联闻名遐迩；长达1612字的四川江津临江楼联，被誉为“天下第一长联”。他的整个生命，与对联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联笔锐不可当，尽扫绮丽粉饰之风，构思卓然不群，不愧为奇横盖世之作，其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无不与对联息息相关：他因联而扬名，因联而落第，因联而结百年之好，因联而罹祸，最后亦因联而终，有《振振堂文集》为证。
钟耘舫年幼时，尽管家里很穷，但他父亲还是把他送进一间离家不远的塾馆念书。塾师姓董，原是道光初年的大学士，因触犯朝廷当权者而隐居于江津，并常以当地先贤、曾辅助孔明诸葛亮治蜀的名士、蜀汉大司马董和自比，对其清廉洁己推崇备至。每当授课之时，总免不了抨击时政，以吐心中不快。
有一天，董先生正给众学童讲《张中丞传后叙》。之后，塾师问：“他有一句我时时讲起的名言，众学童可曾记得?”学生们听得正入神，老师的突然发问，竟无一人立即回答出来，唯独钟耘舫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朗声答道：“杜老夫子言：'我得志饶君子不饶小人’!”塾师喜不可言，又向学童们突然发问：“杜老夫子之言极是，尔等又何以对君子与小人?”众学童忍不住窃窃私语，有的说，君子可敬，小人可畏；有的则言，君子可饶，小人亦不可不饶；还有的人议论说，孰为君子，孰为小人，实难分明……此刻，钟耘舫欲言又止。董先生向他问道：“祖曷不言其志?”钟耘舫霍地站起，声音格外响亮：“我是得志饶君子不饶小人，失意也是饶君子不饶小人!”奇语惊人!董先生捋须赞道：“孺子可教也!”兴高采烈之余，他又命钟耘舫属对，想以此再观钟耘舫的心志。先生的出句是：
满腔子都是恻隐。
其意显然与“饶君子”相关。钟耘舫明白老师的用意，答对对句道：
一肚皮不合时宜。①
①民间传说又称，唐代诗人李群玉曾与一塾师妙对过这几副对联。②③同此。
意即“不饶小人”，董先生点头称是，并夸赞说：“'不合时宜’4字洒脱不俗，妙!”说罢，又吟半联：
嬉笑、悲歌、怒骂。
这是老先生的又一次借题发挥。钟耘舫不慌不忙地答对道：
诗仙、剑侠、酒狂。②
董先生一听连声叫好：“对句气势十足!”接着又诵出句：
富难淫其心，为伦类中所当行其事。
钟耘舫答对得格外响亮：
威不屈所志，做天地间不可少之人!③
董先生满怀喜悦，称赞说：“好个'威不屈所志’!好个'做天地间不可少之人!’祖之言深得吾心!”
钟耘舫7 岁那年除夕，江津城内李家新建的一座祠堂落成，全城的有名之士均前往李家祝贺。一时间，李家张灯结彩，车水马龙，好不热闹。李家主人见宾客如云，心中大喜：“难得今日盛会，当请诸位来宾尽兴而乐!”随即吩咐总管让厨房加紧准备，尽早开宴。塾师董先生这一天也带着得意门生钟耘舫赶到李家道贺。主人素来对董先生特别敬重，此日特意与董先生及几位老者在高楼上品茗畅谈。谈兴正浓之际，一老者突然发话：“高楼幸会，何不以对句为雅事?”李家主人欣然表示赞同。坐在老师身边的钟耘舫一听要对句，高兴得鼓起掌来：“对句最乐!对句最乐!”主人起初并未留意席上还坐着一个小童，听罢此言，忙问董先生：“小童何名?”董先生得意地说：“老朽学童钟祖。”主人见钟耘舫眉清目秀，落落大方，甚是高兴。他靠近钟耘舫问道：“能对句否? ”钟耘舫回答说：“从师学焉，略知一二。”主人闻听，更加高兴地说：“既如此，我出几比考你，若尽为佳对，当赏香茶!”说罢，先吟半联出句：
经传道德五千言。
联句述老子李耳撰《道德经》之事，语切李姓，若要对出佳句，当然也应举李姓故实，以求与李氏祖祠相关。钟耘舫看了看老师，老师投之以信任的目光。他静下心来，款款对出对句：
胪唱儿孙三百辈。
古时候，皇帝金殿召见，唱名传呼进士为“胪唱”。唐代时曾放李姓300 人上榜，故钟耘舫的对句以此为题，夸赞李姓人家人才辈出，层出不穷，主人听罢满意至极。沉思片刻，主人见楼下茂竹青翠，忽有所感，又出半联：
虚心成大事，事见君子气。
乃以竹喻人。钟耘舫深解其意，脱口答对道：
劲节显奇才，才得高人风。
乃以竹自喻。弦外之音是，我将以翠竹为楷模，做守气节、多奇才的好男儿、大丈夫。
正当座上众人七嘴八舌地称赞对句时，远处厨房方向吹来阵阵微风，送来缕缕肉香，主人由香味联想到此刻厨内正是炉火熊熊、沙罐肉汤滚滚之际吧。遂以此为题出句道：
汤开罐滚，红火炉中三尺浪。
岂料这一比非常通俗的出句，竟一时难住了“神童”钟耘舫。他一时想不出好句，只得转眼看着董先生。董先生含笑不语。正在为难之际，忽然楼窗外传来阵阵鞭炮声，震耳欲聋。这炮声一下子触发了钟耘舫的灵机和妙思，只见他高兴地说：啊，有了，有了——
烟飞爆响，青云路上一声雷!④
④据民间传说，清代光绪年间湖北蕲水“神童才子”李仕彬曾与塾师对过一副与此相似的对联。联作：火烛冲天亮，文光射斗；惊爆落地响，怒气冲天。
主人听毕欣喜异常，说：“连对3 联，对对皆佳，小客人当饮香茶!”忙命佣人送上一杯香茶外加两块甜饼。钟耘舫非常有礼貌地谢过主人，正欲执杯饮香茶时，主人忽见茶杯上醒目的“太极”图案，不由得又吟一比出句：
杯中含太极。
主人心想：“就是神童也未必能对上这比即兴妙句。”谁知钟耘舫不慌不忙地举起甜饼吃起来，并足对道：
腹内孕乾坤。
虽只5字对句，却引得在座者无不夸赞。有的说：“即兴为对，命名似易实难!”有的道：“乾坤者，天地也。以二饼喻之，甚当，甚当!”有的云：“一语双关，巧为心声。难矣!妙哉!”
最激动的还是李氏主人：“上一联对句已寓凌云之志，此联对句更见其胸襟，用语不同凡响。此子真不愧神童之誉也!来人哪，赏神童美酒3 杯!”主人竟然兴奋得忘记了小小年纪的钟耘舫怎能饮酒这个茬。
钟耘舫上前答谢道：“多谢主人盛情!”落落大方地接过美酒，献给自己的老师董先生，说：“若无恩师教诲，学生岂能有今日之对句?美酒当敬恩师!”董先生笑得更甜了。
从此后，“钟耘舫神童善对”的美名，很快就传遍了江津一带。由于有名师指点，加上勤奋好学，使得自幼就有“神童”之誉的钟耘舫终于成长为“江津才子”和“对联才子”。
这一年，科考临近。钟耘舫家境贫寒，祖父久病未愈，父亲又沉疴不起，这一切无疑为他的学习和进步设置了不少难关，但他夙兴夜寐，锐意攻读，终于在童试中以最优异的成绩考取廪生。
为了取得参加每3年一次乡试的资格，同乡的生员们都必须参加本省学政巡回举行的考试。这种考试虽不是大规模的科举考试，但它却事关重大。钟耘舫和他的学友们怀着初战必捷的信心和决心前去应试。
临考前一天，薛秀才邀请钟耘舫到一座酒楼上小饮。邻座几个人也是生员，他们高谈阔论，话题离不开考官、考试的事。一个胖脸秀才说：“听说主考官肖学政，名叫儒卿，威风之至，每到考场，便命人在考场外张挂一副对联……”没等他把话说完，一个口齿伶俐的秀才把话接了过去，说：这副对联写的是：
场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另一个矮个头秀才，放下酒杯，很神秘地说：“别看学政那般威严，可他一看见银子就软了!还有……”秀才们问：“还有什么?”矮个头秀才接着说：“听他的一个亲戚讲，他这个考官虽名为学政，实则胸无点墨，上次考试时，他就胡乱判卷，将卷中引《周易》'贞观’语批为'汉代年号’；将引《毛诗》'佛时仔肩’之'佛时’判为梵语……”秀才们深感意外：“未料到这样的人当主考……”坐在旁边的钟耘舫越听越生气，拳头越攥越紧：“哼!如此不学无术者能具慧眼，如此昏官能'一毫关节不通风’!”这时，胖秀才凑过身来，对钟耘舫说：“久闻祖兄擅长联对，何不撰句刺刺肖学政?”薛秀才忙道：“不可造次!钟兄童试已名列前茅，科考取胜不费吹灰之力。倘若孟浪为之，岂不葬送了功名前程?钟兄应三思才是!”钟耘舫慨然道：“钟某敬清官如父母，视昏吏如小人，刺刺昏庸无耻之辈又有何妨!”随即起身口占一联：
本非正人，装作雷公模样，却少三分面目；惯开私卯，会打银子主意，绝无一点良心。⑤
⑤关于此联来历，民间另有一说，称清代同治年间，四川某县县官名叫柳儒卿，欺上瞒下，横行不法，人送外号“柳剥皮”，有人以其姓名析字成此联。
此联巧析“儒卿”二字，讽刺肖学政善作伪装，贪赃受贿，用笔辛辣。
众秀才齐声叫好：“妙语!妙语!”那位口齿伶俐的秀才又说：“何不再吟一联?”薛秀才劝道：“钟兄，不必了吧! ”钟耘舫微微一笑道：“薛兄，一联难以尽兴啊! ”说罢，举杯一饮而尽，又诵一联：
佛时是西域经文，宣圣悲啼弥勒笑；贞观系东京年号，唐宗错愕汉皇惊。
此联嬉笑怒骂，专刺肖学政胸无文才，用语犀利无比，秀才们听罢，莫不赞赏：“钟兄性刚简而不谀，方能为此等出色文字，我等敬佩! ”钟耘舫酒肆吟对联嘲讽主考官的事，很快就传到主考耳中。科考结束，品评试卷，副主考认为钟耘舫的试卷文章气势磅礴，立意超群，理当名列榜首。肖学政用心叵测，一听大为反感：“钟祖口吐狂言，诋毁朝廷命官，理当问罪，何言名列榜首?”副主考争辩道：“大人主试，须以文取人，勿以人废言……”他还想再往下说，肖学政离座拂拂衣袖，脸上的横肉直颤：“吾意已定，不必再议了! ”放榜以后，全县士人大哗，榜上有名者，多是富家子弟中的酒色之徒，钟耘舫及几个极有文才的廪生都落了榜。钟耘舫忍无可忍，会同一群愤懑无比的学子赶到贡院，一见“贡院”二字匾额，更是怒不可遏，一把抓起薛秀才手中的纸笔，大书“卖完”2 字贴于“贡院”匾额之上。接着，又在考场外那副主考张挂的对联末尾各添4 字，使对联变成：
场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虚张声势；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尽是谎言!
众人见此妙改，大声赞道：“寥寥数语，解我士子心头之恨，痛快，痛快!”
落第以后，钟耘舫闭门不出，每日以吟联撰对为乐。一日，他读毕《聊斋志异》，感叹蒲松龄为后世留下了这部嬉笑怒骂、刺贪刺谑的巨著，深赞其才，又联想到蒲松龄屡试不第、发愤笔耕的生平，更是感慨万千，禁不住高声吟诵起蒲松龄落第后撰刻于镇纸之上的那副脍炙人口的联语来：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
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吟诵毕，心潮仍未平息，情有所动，即磨墨抻纸挥毫，抄录下这副名联以自励。正在此时，自恃才高的王秀才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道：“钟兄，一人在家挥毫，雅趣不少矣!”钟耘舫见是他来，忙起身相迎：“请坐!心中烦闷，捉笔消遣而已，何来雅趣?王兄喜形于色，有何乐事? ”王秀才得意地点了点头：“岂敢，岂敢!小弟不才，已被张大官人家聘为塾师，今特来告知。”王秀才所说的张大官人，是本地臭名昭著的财主，掠人财产，高利盘剥，夺人妻子，无恶不做，远近百姓莫不切齿痛恨。钟耘舫心想：“为这样的恶人家效力，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可憎……”想到此，他握了握拳头，不再言语了。王秀才只好讪讪道：“钟兄又要说我奴颜屈膝了吧?其实，我也是尽传道、授业、解惑之职，你又何必动气?”不说动气还好，一说动气，钟耘舫真的动了气：“为人师者，须心正志坚。心正道乃直，志坚业始成。寄身张某，本为人所不齿之事，你却……”王秀才这才尴尬起来，忙辩解道：人各有志。钟兄大可不必为此动怒。岂不闻古人有言——
友如作画须求淡。
钟耘舫瞪了他一眼，指着墙壁间自己写的一幅横幅——庄子的《逍遥游》，回敬道：
文似看山不喜平。⑥
⑥关于此联，在很多楹联书中有载，惜未指作者姓名。但一般均列入“居室联”或“格言联”类中。一说为两个未留下姓名的秀才应试后所对。
从字面上看，两人所对此联似在谈文，其实是借此表明人生态度：不愿平平庸庸度时光，不甘心逆来顺受。王秀才自讨没趣，见钟耘舫刚抄录的对联旁还有一些纸，便随手抓来，提笔在纸上写出半联：
上有加餐饭，下有长相忆，如意事常有。
钟耘舫知道王秀才要用笔与自己对句，只觉好笑，随即从笔筒中另取一支笔濡墨书对道：
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敢为人所难。
表明自己宁肯以“清”、“直”为生活准绳，决不苟且行事。王秀才不甘心就此作罢，又拖长了声调说：“不过依我看，我总还有事可做，这比钟兄天天在家枯坐好啊!”钟耘舫听罢，只“哼”了一声，不屑一顾。王秀才对钟耘舫的“回击”再也招架不住了，自感理亏，便要匆匆告辞。钟耘舫笑道：“王兄今日既喜对句，何不再为此乐?记得前人曾出半联，至今尚无佳对，老兄可否赐教?”稍作停顿，钟耘舫徐徐吟出那半联：
钟鼓楼中，终夜钟声撞不断。⑦
⑦据说这比“绝联”已流传久远，至今无人能对。
钟耘舫是想借此难以为对的旧“绝对”上联，再刺一刺王秀才。
“钟”字既切自己的姓氏，又与“中”、“终”、“撞”( 平声) 字音相谐，“钟声”又巧寓自己心中之语，又赋“撞”以讽刺意味。如此含蓄巧妙之句，王秀才又怎能对得上呢?在钟耘舫爽朗的笑声中，王秀才一心只想早点溜之大吉，不料慌慌张张跨门槛时，差点跌倒。
春节快到了，江津城热闹非凡，人们办年货、买鞭炮、备香烛，还忙着请人“书红”，喜迎新春。钟耘舫在自己狭小的书房门两侧贴上刚写好的一副春联：
几根穷骨头，撑起气运；两个大眼孔，看倒乾坤。
就听得有人急问：“钟先生在家吗?”钟耘舫抬头一看，认得来人姓项名龙，是城北大街项老者的大儿子。项家以卖酒为生，为人胆小、老实，平时写书信、请帖之类，都要请钟耘舫帮忙，因此钟、项两家时有交往。钟耘舫心想，眼下项龙匆匆找来，莫不是又要自己去写什么?钟耘舫忙让项龙进屋。还未等坐下，项龙就急匆匆地说：“钟先生，急死人了!快请帮个大忙吧!”钟耘舫忙问：“何事这般匆忙?”项龙说：“怎么不急!别人把春联贴出来挖苦我们，能不急吗?”钟耘舫想：“项家一贯谨慎，从不招惹是非，居然还有人用春联来戏弄他们?”他要项龙尽快讲明事情的缘由。项龙说，他家对门住着一个姓刘的举人，此人一贯横行乡里，为人刻薄狠毒，每年春节，他都要贴出大红春联来显扬刘氏“家威”，贬低别人，大有不可一世之慨。今年，刘举人家又早早贴出一联，围观者不少。观看的人明知联中有“刺”，也不敢说。为此，父亲命他火速前来找仗义勇为的钟耘舫帮忙。听完项龙的叙述，钟耘舫很感兴趣地问：“项龙，刘举人家写的是什么春联?”项龙一板一眼地背了出来：
击败项王成帝业；匡扶洪武定皇基。⑧
⑧类似的以显扬家声而斗对的故事，民间流传很多。如某地旧时一朱姓人家建祠堂，撰联云：两朝天子；一代圣人。言后梁朱温、明朝朱元璋、理学家朱熹本事。同村项姓人家看后不服，也在新建祠堂大门上悬挂一联，企图压倒对方。联作：烹天子父；做圣人师。言项羽、项橐本事。又传有刘、项2人旅居外地，过春节时，刘某撰书一联贴于门首：曾为两朝天子；又做一代圣人。言刘邦、刘裕分别代表两朝天子，刘基为“圣人”本事。项某不服，亦题联于门曰：曾烹天子父；又做圣人师。仍言项羽、项橐本事。⑨⑩同此。
上联述刘邦击败项羽称帝之事，下联写刘基(字伯温)辅佐朱元璋建国之事，全联尊刘抑项，字字咄咄逼人。钟耘舫听着听着，右手五指慢慢收拢：“真是欺人太甚!难道就只准你显扬家声，不准别人扬眉吐气吗?哼! 来而不往非礼也，看本廪生怎生回敬你这位大举人!”说罢，吩咐项龙：“磨墨，铺纸!”当即挥毫写下一联：
勇烹天子父，此勇谁比?才作圣人师，斯才他无!⑨
写毕，钟耘舫放下笔来，给项龙讲解说，上联用楚汉相争时项羽对刘邦言必烹刘邦的父亲做肉羹之事；下联用孔子以7龄童项橐为师之典，全联尊项抑刘，字字语不饶人。项龙越听越高兴，拿起春联就要走。钟耘舫让他稍等，挥笔又成一联：
人王失箸犹惊，惊犹见诈；殇帝乱伦极乐，乐极生悲。⑩
“殇帝”为南汉刘玢谥号。刘玢即位后，在为其父举丧期间，仍于宫中饮酒作乐，裸男女而嬉，又时与娼女夜行，后为人所杀，在位仅一年。“人王”指三国时刘备。刘备为屈伸计，曾隐其大志。曹操有一次同他饮酒，称他为英雄，他以为曹操已察知其心，致使手中所执之箸失落地上，惊恐万分，正巧此时迅雷突起，刘备即以畏惧迅雷为借口加以掩饰。钟耘舫的上下联分述这两个刘姓君主乐极生悲、奸狡诡诈之行，以此痛斥刘举人。
项龙得此2 联，飞跑回家，和父亲有说有笑地将两副春联贴了出来。没过多少时辰，刘举人便灰溜溜地叫人将自己门上的春联撕掉了。
春节过后，又迎来了“三月三日天气新”的美好时光，这一天是人们水边饮宴、郊外游春的好日子。上午，钟耘舫在家挥笔练过大楷之后，即乘兴出城游览。他先游江津绝胜处，即有名的前八景和后八景，每到一景，他都要将明人江渊的题景诗句吟诵一番，甚觉惬意。游完八景，日高身热，钟耘舫只想解渴充饥，忽见远处村落有一小店，便快步赶到店前。举目一望，小店为竹架草脊结构。细看店内，清一色竹椅竹桌，整个饭店倒也算得上是清爽典雅的竹园。再看店门，上有一匾，大书“金玉园”3字，匾下门两侧悬有一联：
生意如春意，兴隆通四海；财源似水源，茂盛达三江。
钟耘舫心想：“这匾额之语也还不俗。只是联语在此处似有虚泛之嫌……”想着想着，不觉间走进店来，在斜对门面的地方选好一把竹椅坐定，只见炉旁一个伙计正忙着揉搓汤元粉，铁锅内沸水腾浪，热气冲天，店中另两名伙计正无精打采地给三两个客人看座，那边柜前坐着一位老妇人，面带愁容。不用说，她就是小店的女主人了。
见此情景，钟耘舫心中纳闷：“此时正该宾客盈门之时，为何店内冷冷清清?莫非汤元少而无味?”小伙计这时走了过来，问钟耘舫：“客官来碗汤元吧!要附油的，还是要芝麻的，还是要冰糖的?我们店里的汤元味道正、皮儿薄、汤又爽口不糊嘴，吃了包你满意……”小伙计说个不休。钟耘舫微微一笑：“小兄弟真个能说会道，那就来碗芝麻的吧!”不多时，汤元就煮好了。小伙计正要给钟耘舫送去，女店主却从他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小碗，亲自送到钟耘舫跟前。钟耘舫客气地接过碗，吃罢汤元，顿觉爽快，小伙计之言一点不假。他又要了一碗冰桔汤元，待这碗汤元下肚，饥渴全消，精神倍增。女主人前来收碗时，钟耘舫禁不住问：“老妈妈，生意还好吧?”“唉!不瞒先生你说，小店开张不久，生意还不错。可眼下就不像对子上写的那样，什么'通三江’、'达四海’了!”“为何不在闹市开店?”“本钱不足，岂敢有这样的奢望?只求这里多来几位客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那好办，如蒙不弃，小生愿为代劳。”女店主虽不明白眼下这位先生怎样用妙法让她的汤元店“发”起来，但对他却深信不疑：“那就有劳先生了。”钟耘舫也不再客气，抽身出店。小伙计匆匆赶出店外：“客官，你还没有付钱哩!”“我岂敢白吃贵店的美味汤元?”他边说边转身，向店主道：“老妈妈，可否让伙计明日到江津城中我钟耘舫家中取钱?”女店主相信他不是骗吃的，又听他曾说定“代劳”之约，便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伙计就找到钟耘舫家，钟耘舫笑着请伙计进入自己的书房，让他喝茶，随后递上已写好的一副对联：鼎清馨皆适口，馨招来云外几多客；玉樽美味好充饥，味引出洞中无数仙。
并说：“小兄弟，请把它送给你家主人，烦她贴在店门外，3 日之内，贵店生意一定会好起来的。记住，这是我付的汤元钱!”小伙计疑惑了：“这几个字也能当钱?”本想再说些什么，又想起女主人临走时的叮嘱，也就不作声了。女店主听罢小伙计讲述的经过，便让他取下店外那副旧对联，换上钟耘舫新写的这一副。果然如钟耘舫所言，没过3天，远近士人客商纷纷光顾此店，他们欣赏着对联，无不称赞联语作者巧嵌“金玉”店名，用笔奇特、想象丰富。品联之后，又无不落座品尝汤元。“金玉园”的生意就越来越红火了。
约摸过了半个月时间，女店主喜笑颜开，亲自到钟耘舫家来致谢，并请教联句招引顾客的奥秘所在。钟耘舫淡淡一笑：“贵店那副旧对联，各处商号都可见到，很难引人注目。小生另书之句，在贵店的店名上作了一点文章，力求翻出新境并与贵店生意相关，不期果如所愿。”女店主听了，方知此妙联之妙用。就这样，钟耘舫“以联付钱”的事，便越传越远了，临别时，钟耘舫又为女店主书写了两副对联。其一是：
宇内江山，如是包括；人间喜乐，同此团圆。
民间又传旧时北京一家专卖馄饨和元宵的小吃店曾悬挂过一副与此联十分相似的对联。联作：宇内江山，如是包括；人间骨肉，同此团圆。
另一副是：
为己忙，为人忙，忙里乘凉，喝杯汤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求乐，到竹园来。
民间另有传说称，广州(一说北京，一说岳阳等等)某茶楼(一说酒楼)曾悬一联，与此联相似。作：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喝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寻乐，拿壶酒来。
金风送爽，桂蕊飘香，转眼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黄昏临近，钟耘舫正在书房吟诵诗书，学友薛秀才前来邀他同游江津名胜万景楼，钟耘舫欣然应允，一同前往。
来到万景楼时，天已快黑，钟耘舫和薛秀才尚未及上楼，却见不少游客面带怒容从楼上下来了。有人愤然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钟耘舫感到奇怪，忙上前询问。一个后生怒气冲冲地告诉他：“楼上有几个臭秀才，聚众狂饮，胡闹了整整一天，还不准我等登楼赏景!”闻听此言，钟耘舫不由怒气顿生：“哪里秀才竟敢如此横行，有辱斯文! 我倒要上楼去见识见识! ”薛秀才赶忙上前劝他：“君子自重，不必为这班人动气!钟兄，我们另找个地方饮茶去吧! ”钟耘舫略露不悦之色，问：“薛兄为何如此胆怯?”
说罢，钟耘舫拉着薛秀才一同上了楼，只见楼上灯火齐明，本城出了名的6个“草包秀才”正在狂饮，一个个袒胸露腹、举杯猜拳，吆喝声、狂笑声格外刺耳。6个秀才中，只有受聘于张大官人家的王秀才认识钟耘舫。王秀才一见钟耘舫到来，知道不好对付，只好上前陪笑道：“钟兄，久违了!今日光临，有何贵干? ”“登楼观景! ”钟耘舫压住火气朗然作答。钟耘舫正打算上前质问他们为何霸占此楼行酒作乐，薛秀才赶忙抓住他的手，悄声道：“钟兄息怒。我们还是观赏观赏江津夜景吧!”钟耘舫不理睬薛秀才，直冲6 个秀才而去。王秀才满脸堆笑：“钟兄有雅兴饮酒乎?”钟耘舫道：“此处只有败兴，何来雅兴?”“既不饮酒，可敢与我们对句为乐? ”插话者是钟秀才。钟耘舫道：“请出句! ”6 个秀才围成一圈，叽哩咕噜商议了好半天，才推出曹秀才先出半联：
画本妙天然，此楼真高百尺。
词切此楼此景。钟耘舫从容答对道：
人生行乐耳，有酒更尽一杯。
意在嘲讽6个秀才贪杯寻欢，有辱斯文。
自恃很有文才的章秀才不甘示弱，他见月上高楼，遂吟出句道：
秋中赏月对高楼，月对高楼酒上游。
钟耘舫明白，此句切时、地、酒、月，又是回文，不觉微微一笑，将此句反念作对句：
游上酒楼高对月，楼高对月赏中秋。
估计这则民间传说故事中的联句可能有误。因上下联末字同为平声，不合联律。
谢秀才见钟耘舫对句不费吹灰之力，曹、章两秀才连出两比对句，均未能讨到半点便宜，也出来帮腔，他将民间传说中的一比出句稍加改动，吟道：
此夕月无光，点数盏灯又为乾坤增色。
意在夸耀他们6个秀才在此寻欢作乐，天地也有光彩。钟耘舫哼了一声，也将民间传说中的对句巧加变动，对道：
今秋雷未动，吟一句对更替天地扬威。
此联民间又传作：除夕月无光，点数盏灯，替乾坤生色；新春雷未发，击几声鼓，代天地扬威。有说系清代大臣张廷玉幼时对其父出句；有说是清代陶澍9 岁时对祖父出句；也有说是清代“神童才子”李仕彬幼时对塾师出句；还有一说称清代文人闵鄂元幼时随其父去毛尚书家，毛尚书提议斗对，一幕僚望着辉煌的灯火出句：元宵不见月，点几盏灯为河山生色。众宾客无人能对。闵鄂元听到阵阵鼓声传来，应声而对：惊蛰未闻雷，击数声鼓代天地宣威。惜无所本，存而不论。
意即我钟耘舫的对句足以为山河壮色。谢秀才碰了钉子，洪秀才摇头晃脑地又出半联：
闲人免进，贤人已进。
自命为“贤人”，贤人既已上楼，后来者当为“闲人”，不准入内。听到如此大言不惭的出句，薛秀才忍不住要痛斥对方，正要发话，钟耘舫已给对方以迎头痛击：
盗者先来，道者后来。
此联民间又传作：闲人免进贤人进；盗者莫来道者来。近人改作：闲人免进贤人进；捞者莫来劳者来。借以讽刺“下水摸鱼”、“雁过拔毛”的检查团、参观团等。
巧妙地将先到楼上的6 个秀才比作“盗者”，称后上楼的薛秀才和自己是“道者”，气得洪秀才一下子耷拉下脑袋。王秀才见几个人都不是钟耘舫的对手，赶忙站出来出句，企图挽回6 秀才的面子：
廪生抹围裙，斯文扫地。
王秀才知道钟耘舫是廪生，后因闹考场、贴对联得罪主考而落第，故拟此句挖苦讽刺。钟耘舫并不示弱，针锋相对，予以反击：
志士诵豪言，庸才惊心。
民间另传清末三大奇案之一“杨乃武与小白菜”案主、杭州举子杨乃武曾书：大清双王法；浙省两括台。因此与余杭县衙结冤，被构陷入狱，问成死罪。杨乃武遂在狱中书写“举人变犯人，斯文扫地；学台充刑台，乃武升天”一联诉冤，惊动京城上下及慈禧、慈安两宫太后，几经周折，终得平反昭雪。
就这样，钟耘舫独自一人舌战6 名秀才，直斗得6个秀才个个垂头丧气，狼狈不堪。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钟耘舫已过弱冠之年，应该有个家室了，但钟耘舫根本没把婚事放在心上，整天不是吟诗撰对，便是结交文朋诗友。焦急的还是他父母，他们一心想快点让钟耘舫娶妻成亲，一来可以早些抱孙子，共享天伦之乐，二来可以收一收儿子的心，以免他仗义行侠的脾性惹出大祸。经过一番忙碌，事情总算有了眉目，父母同意与南街书香门第黄家攀亲。这黄家的小女年方二八，漆发秀眉，皓齿雪腕，长得楚楚动人，更兼她精通诗书，长于联对，因而早已芳名远播了。
    黄小姐敬重钟耘舫的才学和为人，但又觉得他年轻气盛，自己不可轻易委身于他，还得考考这位文才不凡的廪生，一来试探其才学，二来挫挫他的锐气。黄小姐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认为女儿言之成理，便同意女儿出题考考未来的女婿，即派桂蕊到钟家，约钟耘舫次日到黄家一叙。
    第二天午后，黄小姐的父母在堂屋里同钟耘舫商议他与女儿成亲的事，之后又故意用话相激：“小姐羡慕你文才出众，今日要请你对句，若你对得好，即办喜事，若对不好……”两位老人的话还未说完，钟耘舫即插话道：“如若是其他事，或许还可以难我，若言属对，小生真愿一试。”
    正说话间，丫环桂蕊来到厅堂，带来了黄小姐撰书的4比出句，也带来了小姐的口信：4比出句对上后即由桂蕊带给小姐评阅，若全部称佳，方可行成婚之礼……
    钟耘舫让桂蕊打开第一比出句，只见字字奇秀，句曰：
    东启明，西长庚，南极北斗，谁为摘星手?
    巧嵌“东”、“西”、“南”、“北”4 个方位词，末句之设问，语带双关，既问谁能揽星摘月，又含“心上人真的能高攀上我?”之意。钟耘舫看罢，略一思索，挥笔书对：
    春芍药，夏牡丹，秋菊冬梅，我是采花郎!
    民间又有传说称，清代李调元、刘凤诰均曾妙对过此联。李调元改任通永道时路遇徐广义斗对。联作：春芍药，夏牡丹，秋菊冬梅，吾乃探花郎，三江徐广义；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我本谪仙子，四川李调元。刘凤诰中探花前，过廷试，乾隆出句，刘凤诰妙对。联为：东启明，西长庚，南箕北斗，朕乃摘星汉!春牡丹，夏芍药，秋菊冬梅，臣是探花郎!
    以“春夏秋冬”对“东西南北”，末句亦深含双关之意，向黄小姐表明了心迹。桂蕊当即将钟耘舫的对句送给黄小姐。小姐看罢，心中一动，认为对句才华横溢，钟耘舫“神童才子”果然名不虚传!即刻让桂蕊转告钟耘舫，可以对第二比出句了。钟耘舫得知第一比对句已得黄小姐首肯，心中暗喜，忙让桂蕊拆视第二比，更觉其出句新颖可爱：
    花里神仙，无意偏逢蜀客。
    以“花里神仙”自喻，以“蜀客”司马相如比钟耘舫，钟耘舫当然十分高兴，立即书对对句云：
    林中君子，有心来觅湘妃。
    以“林中君子”自比，以绝美而又多情的“湘妃”喻黄小姐，上下呼应，有如“心心相印”。黄小姐看罢桂蕊送来的第二比对句，会心地笑了。接着，钟耘舫又对第三比出句：
    水仙子持碧玉簪，蝶恋花前吹出声声慢。
    钟耘舫看罢，知道黄小姐巧将《水仙子》、《碧玉簪》、《蝶恋花》、《声声慢》4 个词牌名巧嵌联中难他，真是用心良苦!他举起笔，很快写出了对句。黄小姐激动地读着钟耘舫对的第三比对句，欢喜异常，自言自语道：“钟才子，此句巧嵌《虞美人》、《红绣鞋》、《调笑令》、《步步娇》4个词牌名，不只状写美人月下的娇态美容，浑然一体，也是在为我写照啊!”原来，钟耘舫书对的对句是：
    虞美人穿红绣鞋，调笑令下引来步步娇。
    民间另传北宋文学家苏轼与其妹苏小妹斗对时曾妙对过与此联相近的对联。联作：水仙子持碧玉簪，风前吹出声声慢；虞美人穿红绣鞋，月下引来步步娇。
    第四比出句是11 字句：
    红烛蟠龙，水里龙由火里化。
    钟耘舫见句，心中大喜过望，认为此句是写洞房花烛美景的，由此断定黄小姐已心许于他了，因为他早就知道黄小姐才貌双全，认为此生若得黄小姐为妻，实乃大幸。在他构思时，也许由于心情过于激动，有点“忘乎所以”了，多时竟想不出像样的对句来。他左思右想，东看西瞧，忽然看到桂蕊的脚上穿着一双绣花鞋，联想到黄小姐、联想到拜天地、联想到入洞房……，便含笑书对出对句：
    花鞋绣凤，天边凤从地边来。
    民间又有传说称，清代安徽寒儒汪儒扬洞房花烛之夜曾妙对其妻出句。联句与此相似。作：红烛盘龙，火中龙从水里出；赤鞋绣凤，天上凤向地下飞。
    桂蕊很快地将这第四比对句送给黄小姐评阅。黄小姐读毕，点头应诺。
    正当黄小姐动情之际，窗外阵雨骤至，豆大的雨滴敲打在窗子上，沙沙作响，小姐灵机一动，由大雨又生出一番联想，决意要再难一难“心中的才郎”，便快步走近书案，挥毫出句，瞬间即成。雨住了，黄小姐唤来桂蕊，让她告诉钟耘舫，前4比出句全部对上还不算高才，这儿有一比“绝对”，我对了3年也未对出，公子不妨一试。听桂蕊说完，钟耘舫有点意外，赶忙让桂蕊打开出句，一看，见写的是：
    夏大禹，孔仲尼，姬旦、杜甫、刘禹锡。
    细吟数遍，钟耘舫禁不住暗自叫绝。他对过很多对子，从未见过如此费解的联句。几经推敲，他才忽有所悟，联句字面上无法贯通，只能从字音上斟酌了……啊，有了! 此句原来是一比谐音联，意思是说：下大雨，恐中泥，鸡蛋、豆腐、留女婿。
    据说这比“绝联”至今尚无人能对。
    好不容易将联句弄明白了，可如何对句呢?钟耘舫苦苦思索，一直到天黑，也还是没有着落，心想，“鸡蛋”、“豆腐”都要“留女婿”，看来我这个未来的女婿黄小姐是不留的了。正在钟耘舫焦急之时，桂蕊又出来传小姐的话：“钟先生连中'四元’，才智超群，不日即可迎亲。最后这比'绝对’确实难对，万一对不出也就免对了!”一听到“免对”2 字，钟耘舫顿时心花怒放，调皮的桂蕊在一旁见状，禁不住一个劲吃吃发笑。
    按照江津城的惯例，春节期间全城要上演大戏，各家戏班纷纷竞演，盛况空前。城东一家戏台更是热闹，台上打杂师忙着抬椅子、端凳子。大幕右侧的鼓师、琴师早已准备就绪，只等开场了。不一会，琴师练琴的声音响了。观众心中直痒痒，他们就盼着好戏开场。这时，班主笑眯眯地走到台前，先让人在台柱上贴出一副对联，后又到戏台两侧贴出一联。两副对联红纸黑字，分外醒目。那台柱上的一联是：
    职业原无贵贱，只要安心务正，就是他剃头、唱戏、缝衣裳，不算低下；
    品格应分高下，若欲任意胡来，哪怕你做官、为宦、当皇帝，照样肮脏。
    此联民间又传作：职业原无贵贱，只要存心务正，就是他剃头、唱戏、缝衣裳，不算低下；品格应分高下，如若任意胡来，哪怕你做官、为宦、当皇帝，照样肮脏。
    戏台两侧贴的一联是：
    无端鼓角齐鸣，插雉尾，着龙袍，称王称霸，试问风光能几日?
    不觉鬼蜮现象，假头衔，戴面具，非驴非马，焉知世上少斯人!
    此联民间亦传为：无端鼓角齐鸣，插雉尾，着龙袍，称王称霸，试问风光有几日?不觉鬼蜮现象，假头衔，戴面具，非驴非马，焉知世上少斯文!传为民国初年陈百朋所写。
    两副对联一贴好，全场观众无不拍手叫好，欢乐、振奋之情不亚于观看名角献技。一位老学者一板一眼地读完台柱上的联语，赞道：“妙句!切合戏台演剧，借题发挥，语意双关，甚是不俗!”他身旁的一位老举人也连连点头称道：“戏台两侧一联，文字切中时弊，犀利泼辣，用语不凡……”顿了顿，不禁问道：“但不知撰联者为何人? ”坐在人群中的项老者激动起来：“我知道!这两副对子是钟耘舫先生写的!喏!前3排最边上坐的就是钟先生呵!他写得真好!连我这样的黑眼窝也能懂他写的对子。他是在骂坏人，替我们好人出气啊!”学者、举人听了，相视而笑：“原来如此!钟才子的大手笔，为戏台增色不少!”赞叹声中，锣鼓响得更欢，大戏马上就要开演了。第一折是《巾缘》，演花袭人嫁蒋玉菡之事。打杂师安放好桌椅，音乐声起，扮演袭人、蒋玉菡的演员正准备登场，站在大幕右侧的班主忽然发现场上安置的“洞房”门上居然少了匾额和对联!他心急如焚，忙和乐师们商量起来。他说：“若是在小乡小镇演戏，没有这些匾额、对联，也许就过去了。今天是在江津城演第一台戏，看戏的人不少是饱学之士，若有疏漏，岂不贻笑大方?”“快请人写吧!呵!来不及了……”有人这样说。班主咬了咬牙：“宁肯不演，也不露丑!”琴师是本地人，他凑近班主说：“老板，不演不行呀! 你看台下这么多看戏的……”班主为难地问：“那缺的匾额和对联?”琴师道：“这事不难，请钟先生代劳!”班主恍然大悟：“唉，真是急昏了头!怎么没想起他先生哩!”钟耘舫被匆匆请上戏台，如此这般地述说一通。钟耘舫看着班主额上急出的汗珠，笑道：“别急!误不了开戏!请速备笔墨。”琴师赶忙递上纸笔等，钟耘舫挥毫先写匾额：“玉软花娇”，4字紧扣剧中人名中的“花”与“玉”，他颇感惬意，正待挥笔题联时，却感到一时难以措词。正在这时，见有两名小演员走来，钟耘舫随口问：“请问二位姓名?”一答名天寿，字眉生；一答名仙寿，字月生。两位演员的名字一下子触动了钟耘舫的灵感，他高兴地叫出声来：“呵! 有了! ”众人围着他，看他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联：
    好儿女天仙双寿；小团栾眉月二生。
    “团栾”即圆，此处有团聚之意。笔刚放下，班主与众人即赞叹不绝：“14字切合剧情、人名，巧不可言!”当即命人即刻将匾额及联语张挂妥帖。鼓响锣鸣，演出终于开始了，钟耘舫站在大幕后边，揩着手，满意地笑了。
    江津城里有一座颇有名气的荔枝亭，因亭侧有唐代人栽种的合抱粗的荔枝树而得名。
    半年前，离此亭不远处又新添了一户人家，户主姓韦，现已年过花甲，10 年前曾任知州之职。韦知州平生崇拜唐代诗人，因年老辞官，寄居江津当起“寓公”来。出任过苏州刺史的韦应物，时时自称“刺史”。因他也姓韦，因而人们也不叫他的真姓真名，只称他作“刺史”。不知是谁，说这位“刺史”家藏有无数名家书画，一时间竟在江津城传播得沸沸扬扬，连一般不太外出的钟耘舫也听说了此事，搅得他坐卧不宁，只求一睹为快。这天，他约请薛、潘两位秀才，一同前往“刺史”家，意欲一饱眼福。3 人来到韦家，见室内陈设雅洁，布置井然，不住地称好。主人见来者风流儒雅，豪爽潇洒，气度不俗，即盛情款待。饮过一阵香茶，钟耘舫说明了他们3人的来意：“近闻贵府藏有名家书、画、对联，可否容我辈一观，开开眼界?”“刺史”一听他们要来观看自己心爱的“珍品”，立即婉言谢绝：“此类物品，乃祖传稀世之宝，老朽珍藏多年，从不敢轻易示人。”钟耘舫心切：“慕名而来，诚心相求，乞勿推却。”“刺史”仍不应允。钟耘舫会同薛秀才、潘秀才轮番恳求，不知费了多少口舌，“刺史”总算答应了。不过他又提出一个条件。他从薛、潘2 人的介绍中得知钟耘舫是江津城有名的才子和撰联高手，便要钟耘舫对上他的出句后才能观看他的藏品。钟耘舫无法，只好请“刺史”出句。“刺史”指着堂后的一排三色屏出句道：
    一屏三色，鹅黄、鸭绿、鸡冠紫。
    “黄”、“绿”、“紫”3 色各用“鹅”、“鸭”、“鸡冠”拟写，可称奇巧。
    钟耘舫胸有成竹，见西壁悬有一联：冬祥夏泰春秋美；李白桃红杨柳青。当即对道：
    半联七字，李白、桃红、杨柳青。
    民间所传此联有异文。作：半联七字，桃红、李白、杨柳翠；一屏三色，麦青、豆绿、菜花黄。民间又传“一屏三色，麦青、豆绿、菜花黄”半联问世后，成了久悬无偶的“绝对”，虽经多次征联，民间足对者甚多，但至今没有工称的“佳偶”。
    薛、潘两位秀才闻句，称为“信手拈来，如同己出”。“刺史”也禁不住连连点头。
    3人以为“刺史”马上就会让他们“大饱眼福”了，谁知这位“刺史”大人转身来到东壁前，凝视着壁上悬挂的一幅“神道”2 字大书条幅，久久不语。潘秀才沉不住气了：“'刺史’大人，对句已成，该让我们欣赏名作佳品了吧!”“刺史”不慌不忙，回过头来，笑着说：“请再对半联：
    道途远遥，进退通达道。
    薛秀才闻句，心中暗道：“这'刺史’真够厉害，竟出这样刁钻的句子。不用说，'刺史’是想再难一难、试一试钟耘舫的才思与能耐。”
    钟耘舫仔细推敲，知道出句妙处所在。只见他从容不迫答对道：
    神祚祜，福禄祯祥祷祝神。
    关于此联本事，民间说法甚多，联文亦多异处。或言“神童才子”袁炜幼时对其父出句；或言明代大臣叶向高对新科状元翁正春出句，或言清代太子侍读李品芳对某客栈老板出句；或言清代“联坛巨擘”李调元在江南某地督学，遇一抚台管家出句，李不能为；或言某僧才子对待字闺中女子出句。
    对句取“神道”2 字巧嵌上下联首、尾，奇巧无比，联意明晰。薛、潘2人听罢，抚掌称妙：“真如神庙绝对!”钟耘舫笑道：“如今该让我们细赏珍品了吧!”此时，“刺史”已非常乐意将自己珍藏多年的佳品出示给文才横溢的来宾。只见他从里屋精致的檀木箱中取出一件件世人罕见的杰作来，一一展示给钟耘舫等人。其中有展子虔的《游春图》、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有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黄公望的《富春山居》，有徐贲的《蜀山图》、肖云从的《离骚图》……还有赵孟頫、鲜于枢、唐伯虎、徐文长、王铎、郑板桥等人的题联，真是琳琅满目，令人叹为观止!其中最令“刺史”得意的，是吴道子的一幅《万里长江图》。他只让3 人浏览片刻即要收捡。钟耘舫嫌他过于“小气”，便拿定主意同他开个玩笑。他伸臂轻轻拦住“刺史”道：“'刺史’大人不必性急，容晚生再观看片刻!”说罢，不等“刺史”言语，便从“刺史”手中取过《万里长江图》长卷，徐徐打开，同薛秀才、潘秀才细细观赏，议论风生，旁若无人。随后，钟耘舫含笑对“刺史”道：“此画卷至为名贵，然使其昏睡柜中实乃憾事，依钟某愚见，不如裁作4 段，我4 人平均分之，不亦乐乎? ”说着，便要薛、潘2 人去找剪刀。“刺史”哪里肯让，慌忙夺过画卷：“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先生裁剪此画，不是要老朽的命吗?”看着他那惊恐、慌急的模样，钟耘舫忍不住笑出声来：“'刺史’不必惊慌。钟某戏言耳!” “刺史”揩了揩额头沁出的汗水道：“如此戏言，吓煞老朽了!”钟耘舫与薛、潘两秀才见状，相视而笑，道：“别再吓煞了!我等已赏心悦目，请'刺史’收藏好珍品吧!”“刺史”悬起来的一颗心这才慢慢落了下来。3人与“刺史”辞别时，钟耘舫吟联之兴未尽，又对主人说：“钟某不才，有一联相赠，以记今日之事：
    剪取吴淞半江水；恼乱苏州刺史肠。
    充满妙趣的赠联，使“刺史”大人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江津城里有一个姓武的富商，家有万贯资财，此人唯有一“病”：好色。年轻时赴京师应试时，因整天寻花问柳，为士林所耻笑，回家后承继父业，靠其妻惨淡经营绸缎生意，才慢慢成了本地富豪。如今尽管年过6旬，仍旧习难改，总要背着同他同甘苦、共患难的老妻，干出些风流韵事来。这天下午，天气很热，武某轻摇小扇，来到春怡茶楼品茶。香茶喝过3遍，他顿觉心神爽快多了。此时，他见钟耘舫摇着折扇上此楼来了，连忙起身道：“钟贤弟，久违了!”钟耘舫早知武某劣迹，只是淡淡地应付了一声，便打算离去，谁知武某却拉住他不放：“贤弟既来，何不品杯香茗?怎可让愚兄扫兴!”他竟咬文嚼字起来。钟耘舫仍在推辞，武某却喋喋不休。原来他昨夜无聊至极，在灯下搜索枯肠，苦思联句，可只得半联。又苦思冥想了好几个时辰，仍无对句，今天一大早，他就想用他的“杰作”刁难一下全城闻名的“对联才子”钟耘舫。上午，他到处寻钟耘舫不着，未料此刻在茶楼偶遇，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功夫!钟耘舫被他纠缠不过，只好正色道：“你苦苦拦我，意欲何为?”武某这才将“索对”之事说明。钟耘舫听罢不觉好笑：“全城闻名的花花公子也要附庸风雅，奢谈对句!”本打算执意离去，但衣袖仍被武某紧紧扯住不放。钟耘舫心想，看来不较量一番，他是不会知趣的，只得答应一对，武某这才松手，2 人落座。钟耘舫摇着水墨画折扇道：“那就请示出句吧!”武某将手中的仕女画扇挥来挥去，道：
    此世界，他世界，无量诸世界，并非新世界，大世界，斯为游戏世界，欢喜世界。
    钟耘舫听罢，合扇静思，认为从字面上讲，此句不失工巧，只是如何巧用对句刺刺这个只贪图“游戏”、“欢喜”的好色之徒呢?刺他昔日京师所为，他未必知痛，还是揭揭他的近日秽行吧!原来钟耘舫已闻知，半个月前武某又瞒着卧病在床的老妻搭上了一名绝色女伶，在另租的阔气房屋内日夜寻欢。这一切在脑海中闪过之后，钟耘舫一边缓摇折扇，一边对句：
    似夫妻，非夫妻，算什么夫妻，勿论长夫妻，短夫妻，不如患难夫妻，恩爱夫妻。
    29 字，字字都是针对武某的丑行而发。武某听罢，只觉脸上一阵发烧，禁不住大汗淋漓，但他又不甘心就此认输，强作镇定，又吟半联狡辩：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钟耘舫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直难为曲，曲难为直。
    民间另传30 年代名噪蜀中的幽默大师刘师亮幼时见本镇富商李老板家春节时贴出一联：色即是空空是色；人不恕我我恕人。为揭其老底，自题一联讽刺道：命即是钱钱是命；人不害我我害人。
    意在正告武某，“色”、“空”之类的丑行非直乃曲，历来为仁人志士所不容。武某闻句，尴尬不已。手中握的那把扇子，挥也不是，放也不是，钟耘舫见状，差点笑出声来。片刻之后，钟耘舫便细细品茶，慢慢摇起扇子来。武某自感没趣，即起身下楼。钟耘舫故意拦住他： “不必心急!既言联对，何不尽兴?”武某低下头来：“我甘拜下风!”钟耘舫见他不再趾高气扬，便苦心劝诫：恕我直言。古人云：“好色不倦，以致乏绝”。大丈夫立世，须顶天立地，岂能沉迷于花前月下?今有一联相赠，或可为先生疗疾：
    人生唯酒色机关，须百炼此身成铁汉；世事有是非门户，要三缄其口学金人。
    武某深有愧意，面带羞色，拱手告别：“领教了!”
    有一年端午节前夕，钟耘舫邀约几位儿时的学友，一同前去看望令人敬重的董老先生。老先生一见彬彬有礼的学生们，欣喜异常。品茶之后，董先生提议：“今日不必在家枯坐，我等一同到大佛寺一游如何?”学生们闻言，无不欢喜。儿时，他们曾常到那里游玩、嬉戏，今日前去，又可重温旧趣，当即有说有笑，前呼后拥，随董老先生来到石门场附近的大佛寺。只见大佛依岩而成，高6丈余，趺坐，左手持瓶，右手持物，法相庄严。饱览了这座明代大佛尊容后，师生们又来到寺内大殿，殿前古木参天，殿阁凌云，令人心胸开阔。一行人兴致勃勃走进大殿，迎面是一尊弥勒佛像，袒腹挺胸，笑容可掬，佛像四周是威风凛凛的金刚像。董老先生道：“尔等还记得本朝诗僧石莲的题弥勒佛联语么?”众学生都未回答，唯钟耘舫朗声诵答：
    莫怪和尚们这般大样；请看护法者岂是小人？
    董先生不住地夸奖：“还是耘舫的记性好! 20多年了，这副别具情趣的对联还没忘记!”众学生见董老先生还是像往日那样喜好对联，便争先恐后地说：“何不请老师属对?”董老先生道：“吾已老矣!还是你们各自吟诵为好!”“好! 我等均以弥勒为题，各诵一联!”众人异口同声地说。潘生先吟一联道：
    大肚能容，了却世间多少事；满腔欢喜，笑开天下古今愁。
    北京潭柘寺弥勒殿有一联，联意与此近似。作：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又传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曾与秀才余文妙对一联：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与己何所不容。
    董先生评道：“为弥勒造像，颇含深意，不俗，不俗! 还有谁能独出新意?”何生高声吟道：
    试问世间人，有几个知道饭是米煮?请看座上佛，亦不过认得田自心来!
    四川新都宝光寺悬有此联，惜佚作者姓名。
    董先生点头称好：“'世间人’、'座上佛’好!构思自有佳处。”说毕，目视钟耘舫道：“祖，今日何不尽兴? ”沉思中的钟耘舫听老师在叫他，忙回答道：已思得一联，请师友斧正：
    你眉头着甚么急，但能守分安贫，便收得和气一团，常向众人开口笑；
    我肚皮这般样大，总不愁穿虑吃，只讲个包罗万物，自然百事放宽心。
    民间所传此联有异文。作：你眉头着甚么焦，但能守分安贫，便收得和气一团，常向众人开口笑；我肚皮这般样大，总不愁穿虑吃，只讲个包罗万物，自然百事放宽心。据说是某地弥勒佛像对联之一。
    学友们闻句，个个称赞。董老先生评议说：“亦庄亦谐，言近旨远，言佛而不忘人情，妙!”大家又信步走进观音殿，见千手观音塑像前，烧香点烛参拜的善男信女真不少。学友们又要钟耘舫作一联道眼前景象。钟耘舫也不推辞，踱着方步，望着栩栩如生的观音塑像，朗诵一联：
    坐守此城数百载，大街小巷，悲号遍地，达官权贵，敲骨吸髓，未曾闻发一言、救一命，说什么普济众生，慈悲为本?
    塑就金身三丈余，晨钟暮鼓，响声震天，明烛茗烟，腾云起雾，不消把账来算、底来盘，该知道礼敬菩萨，浪费太多!
    此联民间传说有异文，且无本事。据说是某地旧时一菩萨庙联。
    朗诵毕，众学友齐声称赞这副对联犀利、明快、通俗，既刺迷信浪费之奢，又刺苛政残害之烈，压过前人题观音联作。董先生也慨然道：“此联袒露无饰，切中时弊，实为难得!”稍顷，董先生又说：“祖，你的刚直、侠义禀性仍不减当年，为师当然高兴，只是世道昏暗，道途多艰，你可得处处小心啊!”钟耘舫忙向老师施礼道：“谢恩师指点!”江津有个县官，姓郭名金龙，此人胸无点墨却偏爱卖弄斯文，到本地任职后即贪污受贿，大刮地皮，猛收苛捐杂税，还串通土豪劣绅张老板等，干尽了坏事。
    为了宣扬“家声”和“官威”，更为了趁机大捞一把，郭金龙决定借父亲去世为父亲大办丧事之机，又是设灵堂、请和尚做道场，又是下令属下赠送丧礼、摊派百姓捐治丧费，一时间闹得乌烟瘴气。这天上午，正当郭县官带领全家人哭灵时，有人送来一副挽联。县官一问，才知道是江津有名的才子钟耘舫“敬送”的。郭金龙早就知道钟耘舫不大好对付，联语中常带“刺”，但他又想，本官乃一县之主，他钟耘舫也未必敢在今日放肆。再说，无端地拒收这副挽联，冷落了闻名全城的廪生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想到这些，他让人收下了挽联，并对所有来客高声宣布：“本地最有才气的钟先生都送挽联来了，可见家父是死得其所!”“死得其所”让来宾们一个个哭笑不得，大有“吃鸡毛”的感觉。县官见众人交头接耳议论不休，还以为自己刚才这几句话极有文采哩!兴奋之余，又叫侄儿将钟耘舫送来的挽联当众宣读。原来联语写的是：
    多少人痛悼，斯人千古；千百世最叹，此世太平。
    在场人听了，无不吃惊。县大老爷的父亲“千古”了，“此世”才“太平”，这不是明明在骂他“该死”吗?可县官不仅未听出钟耘舫的“弦外之音”，反倒不停地夸道：“妙笔生花，真是笔力千钧!”县官越说越带劲，还不时发出阵阵干笑。这笑声，连同木鱼声、击磬声以及众人的哄闹喧哗声，组成了混乱不堪的“合奏”。
    正当县官得意忘形、忘乎所以的时候，门差又送进来两副卷着的挽联。县官很感兴趣地问：“挽联何人所送?”“廪生钟耘舫! 他说前一联未尽其情，故再奉二副!”县太爷更加飘飘然起来，牙缝里又挤出几句文绉绉的话来：“钟才子又献双珠。若萱堂在世，必当笑纳也!”众人闻言，无不倒胃，人群中发出了吃吃的笑声：送挽联怎能叫“献双珠”?称母亲用的“萱堂”一词怎能移赠于父亲头上?“孝子”县官并未觉察自己言语有失，反倒大声吩咐：“快将钟才子的挽联悬挂起来!”挽联高悬空中，众人定睛细看，见其中一副写的是：
    门面有税，膏捐有税，烟酒糖亦有税，画策无遗，术也可使致富；
    左右曰贤，国人曰贤，诸大夫皆曰贤，盖棺论定，今之所谓良臣。
    民间另传与此联近似对联多副，惜未留下作者姓名。
    上联讽刺死者生前处心积虑地为猛征捐税出谋划策的丑行，下联讥刺死者是秽行累累的奸臣，3个“贤”字及“良臣”，全是反语。郭县官当然不会明白联意之所在，只是一个劲地点头称赞。人们再看第二联，见写的是：
    古子美能比今子美；前汾阳岂同后汾阳?
    民间另传清代楹联高手何绍基曾为一个名叫郭子美的武官书写一联：古今双子美；前后两汾阳。涉笔成趣，妙联解颐，意在讽刺郭子美“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郭胸无点墨，以为是赞语，喜不自胜。
    他见这副挽联将亡父比作杜子美、郭汾阳(子仪)，高兴得简直合不拢嘴。他怎么也不会懂得这副挽联采用的是明褒实贬的手法，更加尖刻，讽刺也更有力。众人暗自为钟耘舫的才思、勇气叫好，郭县官也陶醉在挽联对亡父的“赞美”之中，禁不住时时发出几声干笑，直到他家的塾师前来灵堂吊唁时，指着钟耘舫所送的3副挽联对他进行了一番耐心的“指教”之后，他才哭丧着脸，明白家父死后还在挨骂。从此，在郭县官的心目中，便深深地埋下了仇恨钟耘舫的种子。
    刚直敢言、嫉恶如仇的钟耘舫，因撰写、吟诵联语得罪了不少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甚至佛寺神灵，被人构陷入狱，饱受折磨，但他仍不肯放下手中那支犀利无比的笔，撰联属对，刺贪刺虐，直扫世间不平事。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在狱中完成了一副“拟题江津县临江城楼联”。联曰：
    地当扼泸渝、控涪合之冲，接滇黔、通藏卫之隘。四顾葱葱郁郁，俱围入画江城。看南倚艾村，北褰莲盖，西撑鹤岭，东敞牛栏，纵横草木烟云，尽供给骚坛品料。欹斜栋桷，经枝梧魏、晋、隋、唐。仰睇骇穹墟，缰鬼宿间，矮堞颓堙，均仗着妖群祟夥。只金瓯巩固，须防劫火懵腾；范冶炉锤，偏妄逞盲捶瞎打。功名厄运数也?运数厄功名也?对兹浑浑茫茫，无岸无边，究沦溺衣冠几许?登斯楼也，羽者，齿者，蠃者，介者，臆鸣者，旁侧行者，忿翅抉抢、喜啮攫扪者，迎潮趋去，拂潮趋来。厘然坌集，而乌兔撼胸，掷目空空，拍浪汹汹，拿橹，抓鼓冬冬，誓以霹雳，骤以丰隆。溯蟠蜿根源，庶畅泻波澜壮阔胸怀耳!试想想榛朴噩，俄焉狂荡干戈；吴楚睢盱，俄焉汪洋黻冕；侏离腾踔，俄焉渺漾球图。谓元黄伎俩蹊跷，怎怯努眼。环佩铿锵之日，盈廷济济伊周。忽喇喇掀转鸿沟，溪谷淋漓膏液。蚩氓则咆哮虎，公卿则谨视么豚，熊罴鹅鹳韬铃，件件恃苍羲定策。迨枪扫尽，奎壁辉煌，复纱帽下摊瞌睡虫，太仓里营狡猾鼠。毛椎子乏肉食相，岂堪甘脆肥浓?恁踹踏凤凰台，蹂躏鹦鹉洲，距踊麒麟阁，靴尖略踢，惨鸡肋虔奉尊拳。喑呜叱咤之音，焰闪胭脂舌矣。已矣!余祈蜕变巴蛇矣!斑斑俊物，孰抗逆凶麟?设怒扇支祁，例纠率魑魅魍魉；苟缺锯牙钩爪，虽宣尼亦慑桓。这世界非初世界矣。爰悄悄上排阊阖，沥诉牢愁，既叨和气氤氲，曰父曰母；巽股艮趾，举钦承易简知能。胡觇轴折枢摧，又嫉儿孙显赫，未容咳笑，先迫号，恪循板板规模，诸任雷霆粗莽。稽首，稽首，稽首，吁浓恩派归甲族，侣伴虾蝤。泡昙嘘，尚诩蜉蝣光彩；闷缘香藻，喧闹铁板铜琶；快聆梅花，潇洒饫琼箫玉笛；疏疏暮苇，瀛寰隔白露蒹葭。嗟嗟!校序党庠，直拘辱士林里；透参妙旨，处处睹鱼跃鸢飞。嗜欲阵，迷不着痴女呆男。撞破天关，遮莫使忧患撩人，人撩忧患。懵懂自吉，伶俐自凶，脂粉可乱糊涂，乔装着丑末须髯，彼愈肮脏，俺愈邋遢。讪骂大家讪骂，某本吟僧一个，无端堕向泥犁。恰寻些高配摘星，丽逾结绮，咬些霜，咽些雪，俾志趣晶莹，附舟楫帆樯，晃朗虑周八极。听，听，听，村晴莺啭，汀晚鸥哗，那是咱活活泼泼、悠悠扬扬的性。久坐!久坐!计浊骸允该抛弃，等候半池涨落，拣津汁秘诀揉抟，抟至乳洽胶溶，缩成寸短灵苗，妪煦麂卵，倏幻改绀发珠眸，远从三百六度中，握斧施斤，与渠镌囫囵没窍混沌；
    蒙有倾淮愤、溢沪渎之泪，堆衡岳、压泰岱之愁。满腔怪怪奇奇，悉属我心涕泗。念蚕凫启土，刘孟膺符，轼辙挥毫，马扬弄墨，泄涓滴文章勋绩，遂销残益部精华。逼狭河山，怎孕育皋、夔、契、稷?俯吟欷剑栈，除拾遗外，郊寒岛瘦，总凄煞峡鸟巫猿。故卧龙驰驱，终让井蛙福泽；阴阳罗网，惯欺凌渴鲋饥鹏。英雄造时势耶?时势造英雄耶?为问滔滔汩汩，匪朝匪夕，要飘零萍梗何乡?涉巨川耶?恍兮，惚兮，凛兮，冽兮， 洞兮，突漩涡兮，迤逦欧亚、辽奥斐兮，帝国务垄民愚，阿国务诱民智，奋欲乘桴。而羿掣楫，履冰业业，蹇裳惕惕，触礁，擎舵默默，动其进机，静其止屉。藐湔潢污行潦，谁拔尔抑塞才猷乎?叹区区锤凿崔嵬，夸甚五丁手段!组织仁义，夸甚费蒋丝纶!抽玩爻占，夸甚谯程卜筮!在冈底峥嵘脉络，应多少豪杰诞身!沱潜澎湃之余，依旧荒荒巢燧。硬苦苦追踪盘古，弹丸摭拓封疆。累赘了将军断头，凄怆了苌葬碧，礼乐兵农治谱，纷纷把尧舜效尤。及淫预轰乎，黎邛顺轨，第薛蕊代芙蓉增色，杜鹃伏丛棘呼冤。峨眉秀鲜桢干材，勉取毡布。反猢狲美面具，豺狼巧指臂，狮狻盛威仪。口沫微飞，统犍叙胥惊灭顶。锦纨之服，宁称穷措体哉?伤哉!予安获贡蜀产哉? 岩，类钟毓嶙峋傲骨。即肖形凹凸，早恼邑贵朝官；假饶赤仄紫标，虽盗跖犹贤柳惠。庶贫贱弗终贫贱哉?冀缓缓私赴泉宫，缴还躯壳。诳说神州缥缈，宜佛宜仙：虹彩霓辉，都较胜幽冥黑暗。讵识铅腥锡臊，遍令震旦，甫卸翳胞，遽烦汤饼，愧悔昏昏曩昔，泣求包老轮回。菩提，菩提，菩提，愿今番褪脱皮囊，胚胎蝼蚁。堂砌殿穴，永教宗社绵延；脑虮肝，垂拱萃螟；蚊眉蜗角，挤眉拥蛮触航；小小旃檀，妻妾恣红尘梦寐。噫噫! 道，乃稽留逐客夜郎；种杂僮，啧啧厌啼鸱叫。丘索坟，埋不尽酸醋骼。猜完哑谜，毕竟是聪明误我，我误聪明。宇宙忒宽，瞳眶忒窄，精魂己所修炼，特辜负爹娘鞠抚，受他血肉，偿他髑髅。沉浮乐与沉浮，孽由酷滥九经，始畀投生徼裔。且趁此沙澄洗髓，渚澈湔肠，唏点月，哦点风，倩酒杯斟酌，就诗歌词赋，权谋站住千秋。瞧，瞧，瞧，蓼瘠椹敲，荷癯桨荡，却似仆凄凄恻恻、漂漂泊泊的情。勿慌!勿慌!料蓝蔚隐蓄慈悲，聊凭双阙崇梯，望银涛放声痛哭。哭到海枯石烂，激出丈长鼻腻，掬付龟鳌，嘱稳护方壶圆峤，近约十二万年后，跟踪蹑迹，侬斫玲珑别式乾坤。
    此联长达1612 字，是目前我国发现的最长的对联，号称“长联王”。它是钟耘舫在狱中一天写成，修改了七八天。所以说它既是钟耘舫的灵感之作，又不乏推敲、锤炼之功，更何况在狱中无可参阅，全凭学养功底，足见其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气势和满腹才学。作者从江津的地理位置、悠久历史，说到蜀中的典章事物、人事沧桑；从四川的一角天地，说到国家的兴衰更替；从自己的抑郁愁苦，说到社会的病态苦毒；从愚昧民族的开化，说到受害自身的更新；从盘古的开天辟地，说到12万年以后的“别式乾坤”。上入云霄，下入地府；大至山岳，小至蝼蚁；既揭示了人间的腐朽与黑暗，又抒发了作者的抗争意识；既有对大浪淘沙的感慨，也有对人杰地灵的赞许；既有对经书毒素的批判，又有洗心革面、重新振起的决心。真可谓心游万仞，精骛八极，纵横开合，思通宇宙，将叙事、抒情、议论熔冶一炉。叙事则充足翔实，抒情则发自肺腑，议论则鞭辟入里，且心理刻画精细，描写生动，兼容并蓄，内涵宏富，雅俗共赏，文白相间，善于讽谕，斯文雅致，善用比喻，对仗严整，气势贯通，意境开阔，体现了文人相、书卷气，实可谓中国楹联宝库中一颗不可多得的璀璨明珠。
    联前有一小序，叙述了他当时的心情：“飞来冤祸，理所不解，偶一触念，痛敝心肝，迟迟春日，藉此搜索枯肠，欲其不以冤情撄念耳。以泪和墨，以血染纸，计得一千六百余字，明知抛查取厌，而故曼其词，谬欲以长制胜，阅者笑我之无耻，当谅我之无聊也。噫!”据他《自记》说，可知他有冤无处诉，只好将一腔怨愤诉诸笔墨。狱中岁月实难久耐，他便咬文缀句，以求自遣，且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由此可见，钟耘舫的整个生命，都与对联结下了不解之缘。就连一般人都认为必然要说好话，求个吉祥如意的春联，他也写得风骨高雅，不同凡响，述志抒怀，入木三分。有嘲弄“神仙”、挖苦“圣贤”的：
    神仙何必讲道德；圣贤究不免迂酸。
    有抨击时政、鞭笞贪官污吏的：
    吏治牧羊夸猛虎；军家捕鼠养馋猫。
    有刺富悯贫、替穷苦老百姓鸣不平的：
    谋生梦好鸡常破；索债人多犬不宁。
    又如：
    过苦年，苦年过，过年苦，苦过年，年去年来今变古；
    读书好，书好读，读好书，书读好，书田书舍子而孙。
    有直抒胸臆，痛陈自己冤情奇祸的：
    侠烈一层，刚傲一层，愚拙一层，懒惰一层，屈指世间谁似我?
    功名相厄，银钱相厄，疾病相厄，患难相厄，伤心命运不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