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妻总动员 字幕:《思想》 : 宗教与文学: 王文兴访谈录(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23:26:51

文/单德兴、林靖杰

 

前言

 

去(2010)年1月11日,我与王文兴老师再度访谈,这是自1983年以来与他的第三次深入访谈,也是第一次以「宗教与文学」为主题。两人于台湾大学明达馆的Living One餐厅由下午谈到天色渐暗,将近110分钟,文字稿超过22,000字,却依然觉得意犹未尽(全文以特稿方式刊于《印刻文学生活志》2011年2月7卷6期总号90,页120-143)。

 

另一方面,林靖杰导演应目宿媒体之邀,拍摄王文兴纪录片《寻找背海的人》,需要找人与王老师对谈,王老师建议拍摄我与他的宗教访谈,于是透过陈南宏制片与我联系,约定4月25日上午10点在距离王老师家不远的台湾大学总图书馆旁会面。

 

这些年来我所做的几十次访谈通常只有主访者与受访者,顶多加上几位听众,但此次却是以纪录片为着眼点。因此,当天到场的除了导演、制片之外,还有不少摄影、录音等工作人员,阵容相当浩大。待王老师和我在小径旁的长木桌旁坐定,几支摄影机和麦克风随即找位置,不时调整,希望取得最好的画面和音质,也有人以数字单眼相机拍照,王老师和我则完全配合。等一切就绪,就开始进行访谈。由于是在户外,星期天的小径上不时有人路过,老少皆有,其中不乏全家福,投来好奇的目光,有时还伫足观看。工作人员唯恐影响影片的拍摄,但王老师总是客气地说,这是公共空间,其他人本来就有权利来来去去。

 

虽然这次访谈的焦点依然是宗教与文学,但我准备了一些不同的题目,导演事先也与我交换意见,提供了若干他想要问的问题。中间除了一次因为录像带即将用完而必须暂停之外,一路都很顺利,最后连导演也忍不住加入,询问一些他关切的问题。访谈全长将近140分钟,由于内容有趣,并不觉得冗长。令我惊讶的是,主题虽然与上次相同,内容却繁复多样,而且大异其趣,可见宗教与文学是可以反复深入探讨的主题。访谈结束时,不知不觉已日正当中了。

 

后来纪录片《寻找背海的人》因为时间限制,未能纳入当天拍摄的画面,王老师觉得可惜,希望访谈内容「将来可转为文字稿」,留下另一种纪录,也算是纪录片的外一章。访谈录音经朱瑞婷小姐誊打,由陈雪美小姐和我修润,经王老师仔细修订后定稿。

 

访谈

 

单德兴(以下简称「单」):你在早期的作品中就对命运的问题很感兴趣,请问你是如何形成自己的宗教关怀或终极关怀的?

 

王文兴(以下简称「王」):对宗教有兴趣,跟对人生的各种问题有兴趣,两者是可以画上等号的。但是,可能有些人是先对人生问题有兴趣,然后再对宗教有兴趣,所以这个等号就有先后次序的不同。我个人基本上跟所有学文学的人一样,对人生的问题都有哲学上的兴趣,至于什么时候正式接受宗教,确切的时间我也说不上来,这就像成长的过程一样,说不出到底是哪一天长大,而只是逐渐、逐渐地,没有特殊的哪一个时间、没有特殊的哪一件遭遇,但还是可以问、可以答,可以说出为什么来。

 

单:那是为什么?

 

王:为什么?就是愈来愈觉得人生困难很多,不是个人能够解决的。这种种的困难,日常生活也有,于是逐渐、逐渐地感觉到需要外力的介入、帮忙或援助,而这外力就是宗教,而且累积下来也觉得这外力愈来愈可靠,这大概就是为什么的答案。由于这种可靠的累积,使得自己愿意走上这一条路。

 

单:就算是宗教方面的外力,但也有不同的宗教,而你为什么选择了天主教?

 

王:首先,我不否认一般中国人的外力多半是佛道,但是我为什么没有选择佛道,这也许跟自己的阅读有一点关系,因为外文系背景的关系,我的阅读主要在西方的范围,容易接触的是基督教。当然,我在摸索的同时,也摸索过佛道,乃至于今天有了信仰以后,我对佛道的阅读还是没有间断。如果再进一步问,除了因为西方文字的阅读让我选择基督教之外,还有什么原因呢?那就要回到我最后决定领洗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当时我已经步入中年,我当时怎么想,在几个宗教里面有没有做个明白的选择?这也是有的。

 

那么,除了阅读的影响外,这又是什么呢?

 

我严格地考虑过,佛教基本上是无神论的。这一点别人不一定同意。但以释迦牟尼个人的遗言来讲,他明白说过:「佛家是无神的。」那么为什么今天的佛教不是这种现象呢?我个人也不太清楚,只能说佛教是发展出来的,就是从释迦牟尼的少数经典,发展出更壮大的一个宗教。假如佛教后来真的是有神的话,那这种有神的观念应该是从印度教转化来的。所以,有神的宗教是佛教,还是印度教,我当时作一选择时,可能列入考虑。

 

那么,再问为什么不是道教?我26年前,决定信奉天主教时,必须承认我对道教的阅读比较少。后来才开始阅读一些。我不敢贸然去选择道教,可能这是一个原因。后来我信仰天主教之后,纯粹以神的观念来看,渐渐就发现恐怕道教跟基督教是最接近的,乃至我怀疑中国道教的来源说不定是犹太教或基督教。我的想法有些证明,史书上看过唐朝的建国者可能是流浪到中国来的犹太游牧民族。他们何以尊崇道教?在我看来,他们是选择一个和他们信仰最相近的宗教,然后,为了入境随俗,就尊奉道教为国教。我也渐渐发现道教和基督教是很相近的。

 

当年我没有想这么多,也还不知道这些。当年除了我刚才讲的最大的影响──阅读──之外,还有一个促因就是实行。这怎么说呢?那就是,在我领洗之前,我曾尝试过祈求外力的帮助,这个外力的目标就是基督教的神。然后,在实行上,也屡次证明是正确的,亦即这样的祈求经常都是有效的。所以在领洗之前,我最熟悉的对象就是基督教的神明。

 

单:你这里讲的基督教是指基督宗教,包括基督教和天主教?

 

王:是的,两教里神的观念是一致的,没有不同,所以一般都称为Christianity。因为前面说的几个原因,使我做了信奉天主教的选择。这选择也毫无困难,有了实行的基础、有了实行的影响,末了的选择等于是水到渠成。

 

单:你提到宗教信仰的选择牵涉到自己的背景,也就是有关西方文字的阅读。能不能更明确一些,比方说是哪些神学家、宗教家的作品,乃至于哪些基督教和天主教作家的作品,让你透过阅读他们的文字,而决定自己的选择?

 

王:这些在文学里面是无数了,因为文学的宗教诗就不知道有过多少。英国浪漫主义以前的诗难免都是宗教诗,美国19世纪诗人狄谨逊(Emily Dickinson, 1830-1886)的诗作也都是宗教诗。这些诗作都可以提供些宗教养成上的训练。诗方面的影响是最多的。至于小说方面,比如英国的葛林(Graham Greene, 1904-1991)就是我阅读比较多的一位,其次是法国的莫里亚克(Fran?ois Mauriac, 1885- 1970);还有德国的伯尔(Heinrich Boll, 1917-1985),也是天主教作家。另一位就是犹太作家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 1902-1991),他那些纯粹犹太教的小说确实给我很大的影响,甚至更超过葛林。文学方面的影响来自这几位诗人和小说家。

 

可是对我来说,纯粹的神学可能比文学还重要。第一个是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1623-1662),他的《沉思录》(Pensées)带给我很大的影响。第二个是英国路益师(C. S. Lewis, 1891-1963)的神学著作,小本小本的,阐明基督教的精义是那样的清楚,也给我很大的影响。说不定这两人的影响超过前面文学的影响。自从我正式有了信仰以后,反而也接受很多其他宗教方面的神学著作。也就是说,我自从信了天主教之后,反而也大量阅读佛经和一些道教的著作。我为什么阅读它们呢?因为它们都可以帮助我的信仰。首先,修行上是一模一样的,而戒律也是一样的。至于神学方面的观念,道教几乎也和我们一样。佛教,对神的认同或许不多,但对「空」的观念很清楚。一般讲,基督教也不排斥空的观念,所以佛学对于空的观念让我也收获很多。不只我一人如此,我记得台大外文系以前有一位修女教授,姓王,是比利时神学院的神学博士。她离开台大时送了我一本书。是什么书呢?竟是《华严经》。她说这部经很好,劝我读,我到现在也都还留着。我想她一样也从佛经里得到很多启示。

 

单:除了阅读的影响之外,还有就是实行。你提到屡屡证明为正确,能不能举一些具体的例子?

 

王:我只能说是日常的烦恼小事,包括人事,问题的解决,也包括生病等等。我在上一回访谈时跟你就讲过,别的不讲,便是感冒等等小恙,都可以藉由祈祷来化有为无的。当然有人会说:「为什么有些修行高的人还会生病?甚至还得重病?」这两者是不抵触的。祈祷的应验应该以每一次来决定它是否有效。假如千百次都证明是有效的话,那么就可以接受,可以信任。至于说哪一次得了重病,根本救不回来,那跟前面的成功是不抵触的。千百次的成功还是成功,一次的失败也不能推翻前面,一次失败那就是天意了。谁都知道,人生是由天不由人的,当然少不了碰到天意不从人愿的时候。所谓天意,是谁都不能挽回的,最明显的解释当然就是人生那最后一次的生病。如果不是人生最后一次生病,而是人生其他的事,经过祈祷,仍然失败、仍有挫折,那该怎么解释?照我看,那这也是天意,这是天意安排的结果。这跟刚才我讲最后的一次生病又有不同,最后一次生病我们解释得来,而这安排,则是上天另有理由,或者是一个测验,或者是上天给人一个转变、一个转机。例如我深信教宗绝不会因为眼前这一次困难改变他的信仰〔指近日新闻揭露掩护教士性侵丑闻一事〕,我个人也绝不会因他遭遇这一困难而动摇我的信仰。这些是我在信仰实行上近来产生的一些感想。

 

单:有关祈祷的应验牵涉到修行,其实修行在许多宗教有共通之处。能不能请你就个人祈祷上的体验说得更明确些,比方说,你每天有没有固定的时间祈祷?祈祷的内容?方式?有没有偶尔进入类似佛教所说的「三昧」或「定」的境界等等?

 

王:首先,要依规定严格遵守的,就是每周的弥撒;其次是个人每日祈祷。我每日的祈祷基本上采用〈天主经〉和〈圣母经〉两篇经文。如遇到一些遭遇的时候,个别的祈祷也是采用〈天主经〉和〈圣母经〉;后来我也会加上〈玫瑰经〉。日用的经文可以很简单,这跟佛教的净土宗有些相似,净土宗就认为可以什么都不理,只专注一部经文、甚至一句佛号。我想天主教、基督教也会同意这个看法。光是一句佛号,我们也是如此,一句的呼喊,对神的呼唤就够了。这说的是在奉行上。如此看来,应该说我在奉行上是相当潦草的。如果祈祷上都要严格遵守的话,那一定都要百倍于我,斋戒上也一定百倍于我。这些,在我个人,都还在摸索学习的阶段。我肯定认为,祈祷遵守得愈严格,其收获也一定更大。因为,整个宗教的过程,无非就是付出与收获,彼此的往来(give and take),不可能平白地收获,毫无付出。

 

单:你刚刚特别提到〈天主经〉、〈圣母经〉和〈玫瑰经〉,你觉得自己读这些经文和读文学作品,在态度上或方法上有没有一些相同或不同的地方?它们对你的效应有何不同?比方说,经文是你沈思、冥想的对象,和阅读文学作品有没有本质上的不同?还是说你一样是很专注,就像你读文学作品一样?因为你一向强调阅读文学作品要很专注、缓慢,仔细体会每一个字的用意。

 

王:有关经文,两种方法都可以采用:当文学读,可以读得通;不当文学读,当作一种不可解的经文、符咒来读,也可以通。起初对这些经文我也是茫无所知,觉得所讲的话也没什么道理。后来渐渐有所领会,比如说,每次弥撒一定要朗诵的〈信经〉,全文300字左右,到很晚我才发现它已将天主教的神学全部浓缩在内,读的人如能深切体会,其他的都可以不必读了。这一篇〈信经〉,首先介绍神的本质,继之介绍耶稣的本质和任务。这很重要,说明为什么要信仰祂?确实必须说明,因为一般人太容易拒绝相信、太容易认为这是一个编造的谎话。〈信经〉然后再包括耶稣一生的传历;再强调信徒该有的态度;再解释三位一体,特别说明圣灵是什么;最后,再给教徒劝告──将来应该怎么做。所以,不论讲个人也好,教会也好,还是讲教义也好,都包含在里边了。

 

〈天主经〉和〈圣母经〉,也都有这优点。〈天主经〉解释天主和信徒之间的关系;〈圣母经〉也是如此,圣母的本质是什么,圣母和信徒之间的关系如何,都讲得很清楚。一般人如果对哲学没有兴趣的话,不会想这么多,读的时候就跟小和尚念经一般。但是我,附带讲一下,必须说,小和尚念经也是对的,根本也就是一条正确的路。即便小和尚念的是印度文的经文,它也是正确的一条路。我们对经文的阅读,可以是理智上的了解,也可以理智上一无所知,如果就当符咒来念,也是通的。像是读梵文的经文,即使内容完全不懂,光是把声音念出来,也是正确的一条路,而且是神秘的一条路。

 

单:一般人对于「小和尚念经」的观感是比较负面的,也就是「有口无心」。

 

王:我必须说,应该是「有口有心」。他对经文的了解是无心,但只要他念就是有心。他为什么要念?就是有所祈求,那就是有心。所以任何事情两个宗教的看法都可以相同。这样念不是有口无心,而是有口有心。我先讲自己的宗教,到底天主教是什么?我能肯定的说,那就是迷信。

 

单:你所说的迷信,前后要不要加引号?

 

王:不用加引号。就是迷信,迷信有什么不对?

 

单:那你对迷信有什么特殊的定义吗?

 

王:没有特殊的定义,就用一般的定义,一般是负面的,一般人都摇头,否定的对待它,但是这种否定性的特质,也就是它正面的价值。──所以非迷信不可。甚至可以,迷信以外一无所有都无所谓。一般人嘲笑执迷不悟,其实真正的信仰就是执迷不悟。这个「迷」,就是迷信的「迷」,不必修正它。要能做到真的执迷不悟,那才是合格的教徒。别的不问,难道宗教只是给大学程度的人设立的吗?一定要读很多经典才能懂宗教吗?那不识字的人怎么办?神可能没有仁爱吗?祂不是要你了解教义,祂就是要你执迷不悟,就是希望你迷信就好了。多少不识字的人、多少贩夫走卒,怎么救他们?怎么帮他们?就是给他们经文,照着声音背就好了!

 

单:佛教净土宗常常强调一句佛号就够了。

 

王:整个佛教的精要就在那一句,是吧?悟了半天就悟了那一点点,这就够了。

 

单:我刚刚之所以要特别跟你确认你所说的迷信是不是要加引号,是因为牵涉到知识分子和宗教的关系。一般认为知识分子比较难契入宗教,因为他们习惯用理解的方式,或者比较保持怀疑和批判的态度。而你不但是高级知识分子,又是大学教授,也是很知名的作家,所以一般人可能对这个迷信的说法比较难以接受,或者认为你所说的「执迷不悟」指的是非常投入。

 

王:就是「迷信」的「迷」,没什么不对,不必改这个字。就是要抓住这个字。这个迷信是我们宗教的灵魂,宗教的生命,缺了它什么都没有。

 

单:那还要不要悟?

 

王:迷就是一种悟,不需要其他的开悟。其他的开悟是额外的收获,可以增加人生的欢乐。就好像我信了宗教以后,我先是迷信,迷信之后我再去读神学著作,从里边得到很高的喜乐。就等于我信仰之外多听了一首音乐,是这一种的快乐。至于说,对我原来的执迷,则一点帮助都没有,绝不加分。正信也许只是对一般人讲时采用的语汇,其实在我看来,迷信就是正信。此外,就一般人的水平而言,就算佛道不分,害处也应不大。我老早就觉得所有的宗教都应看成一教多宗,也就是各教有各教的法门,藉此去了解这个最后、最高的存在,因而各教有各教的心得。总的来说,我们是人,人的智慧都是很有限的。所以应该说,在一教多宗之下,每一教都只是以管窥天,所看到的天都是那最高宗教的一部分,都是很有限的。你刚才说各宗教间须要彼此尊重、了解,沟通,是对的、应该的。所以,就是很小很小的地方宗教,乃至别人认为可能是邪门巫术的,我对它都有一种尊敬,我都愿意测探它在想些什么,它的发现极可能是我的宗教还未尝发现的。

 

单:你刚刚提到迷信,这会不会牵涉到你当初决定信教的那个关键时刻?你以往提到齐克果(1813-1855)的“leap of faith”(「信仰的跃进」)这个观念对你的影响。在你踏出那一步、要跃进的时候,其实是要有相当的信心。

 

王:这倒没有什么关系。我当初领洗接受信仰,的确是因为齐克果这句话的影响,他希望追求信仰的人应该跳一步,跳进信仰。换句话说,先信再学。我反而不是一开始就说我该迷信,当时我还没有这个结论。刚开始时,我只觉路很长,这里头该学的太多,不知道要学多久。我是等过了十年、二十年之后,方才有这个信心,相信迷信,愿意迷信。现在的确也知道,真的它是学不完,但最重要的重点应该就是,要迷信。

 

单:那你现在怎么个迷信法?

 

王:我的迷信就是,我相信,整体来讲,神都在看你,而且神都会介入,这是第一点。这个信仰要很坚强才可以。然后讲到实行方面,要相信祈祷的功能,祈祷的大功能。如果你达到坚强的信仰了,也完全信赖你的祈祷,那么你的宗教观念就很牢固了,没有一点的疑问。下一步就比较困难,而这才是神要我们做的。先要知道,为什么神要给你那么多恩惠,帮你的忙,然后让你认识祂,最后让你信仰祂,认为神存在?这是有理由的。神有极慈悲、极仁爱的理由。祂希望你从这个结论跳到另一个领悟上:你认识了神、绝不怀疑神以后,下一步就会跳到相信永生的存在、永恒的存在上头。因为你相信了神以后,无形中就等于相信了神所在的那永恒的空间。那么,你跟神有一种灵的沟通以后,就会进一步相信:当你的肉体离开世界、化解以后,你的灵继续还要跟神沟通,你的灵还要存在,这就是永生的观念,这就是灵魂不死的观念。这个观念是神给人最丰盛,最仁厚的礼物。

 

单:我留意到你的说法是「跳到另一个领悟」,会不会就是「执迷而悟」的过程?

 

王:执迷而悟……可以的。我想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先从迷信,然后悟到人生过完后还有永生,悟出永生来,就是这么简单。其结果可能是想:「人生过完之后,我肯定自己不是去天堂,就是去地狱。」这一种想法也可以,这可以和永生画上等号。能够进入这样的境界也已经是进步,此一境界就是神祂最终要我们领悟出来的。这是恩惠,是很大的礼物。神给人一生的礼物你已经觉得很丰富了,祂最后再给你这个认识,就是告诉你身后还要给你一个更大的礼物,更长远的礼物。

 

单:你现在已经超过70岁,照儒家说法应是从心所欲了,就生死大事而言,就是你刚才的领悟吗?还是有其他更多的领悟?

 

王:刚才这个领悟是不分年龄的,有人可能一个字都不认识,但从小就迷信,相信天堂、地狱,那他很幸运,很早就得道了。

 

单:你本身也是作家,你觉得祈祷的专注和你从事文学创作过程中的那种专注,有没有一些相同或不同的地方?

 

王:专心应该是一样的。不要说创作,就拿阅读来比,你阅读任何一段文字,要是不专心的话,也读不出所以然来。人祈祷时的专心和阅读一段文学、读一首诗是相等的,不会更超过。再换句话说,这个专心就是没有杂念,不能有外界的干扰,专心一志不想其他。就这一点,祈祷和读诗是完全一样的。

 

单:祈祷是宗教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或法门,照你刚刚的说法是与神沟通,照佛家的说法就是「感应道交」,这和阅读文学作品有没有不同?还是说阅读文学作品是与作者感应道交,而祈祷是与天主感应道交?

 

王:我必须说明我个人没有任何宗教上的神秘经验,我并没有在祈祷的时候得到神示,像圣女贞德那样听到声音,也没有在梦里得到启示,完全没有。所以,我在祈祷时的专心只是跟读诗的专心相等而已。如果神和我有什么沟通的话,不是在我祈祷的时候,而是事后。比如我刚才讲最基本的祈祷就是有所祈求,希望得到答复──不一定是语言的答案──我只要看见了答复,就知道完成了我和神的沟通,除此之外并没有任何的神秘经验。

 

单:也就是你祈祷的专心程度就和读诗一样,没有杂念。能不能谈谈你读圣经的方式?

 

王:圣经是表面读起来很容易,甚至于看来幼稚,很多中国的读书人不愿读圣经,因为认为它太浅易,认为是对人智慧的低估。但这就是圣经神秘的地方,它实际却似易实难,是我读过最难的书,比佛经难多了。佛经之难主要在于文字,中国古代佛经难读,在于佛经不光是文言文,而且是印度文的翻译,可说是难上加难。这一点造成了佛经文字的障碍。但是文字障碍的背后并不难,一旦佛经改成白话文,一般的中等程度都可以了解。

 

圣经的难不是文字难,相反,圣经的文字容易到儿童都看得懂,但是文字的背后非常难。以圣经的新约与旧约来讲,新约比旧约更难读,这也是我以前错误的修订。早先我读的时候能够很快了解旧约,知道旧约的优美,但是我也曾几十年没办法接受新约。那么新约难在什么地方?第一个例子,我们看描写耶稣复活那一段:耶稣复活,在路上出现,跟门徒讲话讲了很久,门徒都没有发现祂是耶稣,等祂离开之后,门徒才恍然觉悟,刚才跟他讲话的人是耶稣。这一段要是放在小说里面,都是第一流的心理描写。但这个灵异现象,读的时候常常遭人忽略,它的文学价值很少被人看出来。

 

再看另一个地方,看是怎么写耶稣复活。这里说,彼得重操旧业,跟其他门徒在提比哩亚海上打鱼,打了一整夜始终打不到。太阳出来,他看到岸上有个人,老远跟他打招呼。那人对他说:「把网朝船的右边移试试看。」船上几个人听了他的话,把网朝向右再撒一次,结果,捞到的鱼不知多少。这时,船上有个人忽然同彼得说,岸上的那个人就是耶稣──这时耶稣人已经不在人间了。听到这句话,彼得连忙穿上衣服,跳到水里,游了过去。这句话仔细读,才会知道有多好。彼得为什么要穿上衣服?这是尊敬,他知道该人是复活的耶稣,他不可赤身露体的去见祂。他为什么要跳进水里游过去?那是因为他急切,他要赶到耶稣身边,等不到这条船划到祂身边;他怕错过了机会,他深怕这复活的耶稣剎那间又不在了。当然也可以因为他对祂的景仰、感情,使他立刻跳进水里游过去。「跳到水里游过去」这几个字的描写,很容易忽略掉其中的文学价值。类似这些,在新约里边很不少。

 

又如,比如说,耶稣被出卖,钉在十字架的前一晚,与门徒最后晚餐时,知道自己要离开了,就突然拿水来,替每一个门徒洗脚。这件事教内教外的人都耳熟能详,以致后来变成了一种仪式,大家都竞相模仿。那么这仪式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是把它解释成替人类服务。然则,如果我们细想,至少我个人想,耶稣最后给人一个替人服务的遗训,可能性恐怕不大。谦卑的替人服务,这是一般的解释。我在想,可能还有别的解释。我的解释,是把它视为另一种洗礼。十二位门徒初初入教时候,耶稣尝给他们从头浇水洗礼,临走时候,再给他们第二次施洗。那为什么第二次施洗不也从头部?因为,第二次施洗的意义不同。第二次是把这些门徒看成一棵棵树,要用圣水来灌溉他们。那从哪里灌溉为宜呢?从根部灌溉。所以他是在根部(脚部)给予施洗。

 

如这样想,就可以两相比较一下入教时洗礼与现在施洗的意义。刚入教的门徒,只等于是幼苗──幼苗怎么浇水?当然是从头上浇。等到这些门徒跟随他多年,信仰也有了长进,等于这些幼苗已经长成树了,那么,现在基督要离开人间,临走时就再次给他们施洗,希望这几棵树能够高大,强壮,所以这回洗礼从根部来灌溉。我想这才是祂最后施洗的意思。这次的施洗是个恩赐,是要赏给他们能力,好让他们可以发扬祂的教义,所以才用水给他们这一增强实力的赏赐。像这样的一段,就是新约里初读时易于忽略乃至易起反感的地方。

 

单:你这个耶稣为门徒洗脚的解释,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觉得很新奇。圣经里也说,耶稣是以寓言(parable)的方式来说话,其实不止说话是寓言,甚至有些动作也都有很丰富的象征意义。

 

王:的确。关于喜欢用寓言这一点,不同的宗教也都相同,常常别的宗教可能寓言更多。似乎天上的神是要用暗示来讲话的,人的语言大家都明白,神的语言则为语言后面的语言,语言表象后面的语言,而寓言就是言外之言,那么寓言就是神的语言。象外之象、言外之言,这都不是我们凡人的境界和领域。

单:你在文学的阅读与创作方面有多年的经验,对圣经又有如此独到的领会,据说有些神职人员对你的圣经解读也相当推崇,可不可能开一系列的讲座,这对一般读者乃至于神职人员都可能有另外的启示。

王:这一点恐怕很困难。原因是我还不能广阔地了解,我只有一些点式的领悟。点式的领悟如果累积多了的话,或许可以出来解释,但目前这方面的能力恐怕我还不够。


 文/单德兴、林靖杰

 

单:你读圣经有这些特别的体验。你刚刚也提到,自己有了坚固的天主教信仰之后,开始大量阅读中国的一些宗教文学,请问你在阅读中国宗教文学时有些什么领会?

 

王:首先,我惊讶中国的宗教文学价值如此之高。接着我更惊讶文学史对宗教文学的全面忽略。中国只勉强地接受佛家意味的文学,比如说苏东坡的禅诗,至于历代和尚写的诗,则一概不加理会。中国对道教文学也极矛盾,他们同意王维的道家文学,但真正代表道家神学教义的文学,却一概不予接受。士大夫认为道士写的都是叫化子唱歌,道士写的道情都不接受。所以中国文学史等于抹煞了所有的宗教文学。

 

单:寒山、拾得呢?

 

王:以往的文学史几乎没有寒山、拾得,一直到很晚才勉强收进去,再说二人也不算太优秀的诗人,应该收入更好的和尚诗人。所以,还是刚才那句话,就是对宗教文学很不公平,根本是歧视。我们举例来讲,中国宗教文学究竟哪方面写得好呢?严格的讲,诗词都写得好,特别是道教的诗词;都是传教、讲道用的。可能就因为这个原因,文学史拒绝采纳。然则只要是好的文学,就算讲道,又有什么关系?何况此处涉及一个重要的问题,因为我想,宗教的境界本就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宗教境界已经是文学境界了,且更是文学的最高境界,那么道士唱歌、填词,固然是在宣传教义,不也正符合文学的最高境界与最高成就?

 

举个例说,唐朝的吕岩(吕洞宾),他的诗有不少收入全唐诗,只要去读就发觉每一首都精采。吕岩是一个代表,乃至于好几位五代时期的道士,如果你读他们全集中的神学诗作,里面的诗也都是好诗。简单说,它们又好在哪里?他们的特点,或优点,就是语言明白,道理深刻──因为要传教,用最明白的语言讲最深奥的道理,这对任何文人来讲都是最大的考验。任何文人能做到这一点,就是一流的诗人,而这些道士都可以达到这个水平。

 

在西方亦然,我读过的宗教诗都有这一优点。然则我觉得西方文学史、英国文学史,这方面固然比我们公平,然则还是有所忽略,并未广事采纳。他们只选了几位重点诗人的宗教诗,却忽略其他的。英美许多不大知名的宗教诗都是一流的。这些不知名的常包含教堂里的圣诗、无量数的圣诗,它们价值都很高。所以这是中外一体的现象,对于宗教文学不太包容,也许这是文学读者应该有的认识。

 

单:除了吕洞宾之外,还有没有其他人?

 

王:当然佛教里刚才提到的寒山、拾得也算不错,寒山的语言除了简单之外,还有一种近乎野蛮的美,这是他的优点。倒是比寒山早一点的,唐朝诗僧王梵志,可以视为佛释宗教诗的表例。我们现在就拿他的一首诗来看看。这一首诗,满足了语言简单、佛理深奥两个要求。这类的诗还有一样好处,它是百分之百的佛理,不是抒情的佛理。它是正视佛理本身写下的。它不像另一种禅诗,从佛理引发起抒情,这引发起抒情的诗很容易了解:「哦,那是文学,那是抒情诗。」这个不然,这是讲道的诗,根本就在传道、讲佛理。我们可以看看它成就如何。

 

观影原非有,观身亦是空。如采水底月,似捉树头风。

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众生随业转,恰似寐梦中。

 

王梵志这首诗在语言上相当完美,他用的全是简单的语言,没有一个难字。他在音调调节上也没有任何缺点,不输给李白。他每一句都在讲佛的基本道理「空」字。第一句,「观影原非有」,已经一语道破了什么是空,因为「影」的形状俱在,但没有实体。下一句,接着观看人的身体,领悟到人的身体,或者万物的身体,跟影子一样,是相同的空。下面,两个对句,继续打别的比方:「如采水底月」。这是说,天空中的月亮是真的,水里的月亮看来虽然一模一样,却虚幻不实,无法采抓。接着,再拿风来做个比方「似捉树头风」。树在摇动,可是什么在摇动它?是风。但风没有形体,也看不见,你要怎么去捕捉树头的风?所以树头的风又是空的比喻。律诗的三、四两句,必须是对句,诗人不仅严格遵守,而且是这样的自然,他像讲话一样,轻易的就把每字的对仗都表达出来。

 

先前第三、四是对句,现在第五、六也必须是对句。这里不只是举例,而且是解释了。这里「揽之不可见」,是相对于「如采水底月」──揽什么?揽月。你用手伸进水里去捞月,一捞它就碎,根本捞不到。「寻之不可穷」,则是相对于「似捉树头风」:你去哪里寻找树上的风?它能飘到老远老远,你就是跟到老远老远也捉不到它。「揽之不可见,寻之不可穷」两句话本身对仗严格,「揽」与「寻」,「见」与「穷」词性也相对。

 

结语「众生随业转,恰似寐梦中」,指出了每个人生的一生都是如此,反反复覆,虚假不实,每一次的轮回转世都是一场不同的梦。结尾的七、八两句遥遥呼应了开头的一、二两句。像这样一首诗,只能用完美称呼它──自然且复完美。因此,我们对宗教文学应有新的肯定、新的认识。

 

单:你曾说过宗教境界是文学的最高境界,刚刚也说宗教文学是文学的最高境界、最高成就。你自己是一位认真严肃的作家,你认为自己多年的文学创作有没有达到你所推崇的宗教的境界?

 

王:我想我不算宗教作家。因为固然我的主题对乎人生、对乎生死的确有些关怀,与宗教文学相近,但这也都是普通文学的关怀,算不上宗教文学。希望有天我能写宗教文学的著作。至少目前,严格讲,应该没有。总之,我想须是传道文学才能算宗教文学。所以,一般都认为,像托尔斯泰晚年的作品《复活》、《黑暗的力量》,还有若干寓言体的短篇小说,才是实实在在,说一不二的宗教文学。

单:但一般对于布道(sermon)、说教(didacticism)之类的文学作品评价不高,认为它们传教的色彩太明显了,有损于文学价值。

 

王:这也许是从受不受欢迎的角度来看,应该要从另外一个纯粹文学批评的标准来看才行。这就如你用纯粹文学批评的标准来看,你知道米尔顿的《失乐园》是英国文学的最高成就,但是《失乐园》可说已接近布道文学了。因此,传道文学只要水平高的话,当可以接受。但我还是常觉得中外都忽略了许多高水平、无名的宗教文学。这大概尽出于偏见,把宗教跟文学之间画出一条界线,硬规定宗教浓厚的就不算文学。这条界线画得太严格了。只有米尔顿那样高水平才能认同,其他好的宗教文学就不接纳,其结果看来损失实在不小。

 

单:你之所以接受天主教作为自己的信仰,牵涉到你所阅读的一些作家的作品。你信奉天主教至今已经二十多年了,在文学与宗教两方面浸淫甚深,将来有可能创作宗教文学作品吗?

 

王:这点我还是怀疑。我当然不是轻视传道的文学,我是了解这方面的能力还不到。我近来确实把这列为目标,不过这个目标在我现在的计划里还看不到。

单:如果列为目标的话,能不能稍微描述一下你将来要创作宗教文学的话,大概是什么模样?会有哪些特色?

 

王:这个目标就是你刚才说的“didactic”这个字。我希望能做到既有倡导意义,又能与艺术互补。这样的互补真要做到,当然很难。举个例子,南美作家波赫士(1899-1986)的小说已经到了这一水平。诗人中狄谨逊也算到达这一水平。

 

单: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你希望的互补就是一方面有教育、倡导的意义,另一方面又有艺术的作用,这又回到一般人心目中文学的基本功能:中国所谓的「寓教于乐」,西方所说的「教导与取悦」(to teach and to delight)。

 

王:可以这样说。但重点是你不能除了这理想之外,排斥别人其他的理想。以往这方面矫枉过正的缺点就是:你要文以载道,就排斥非文以载道的文学。这种态度既抹煞了文学艺术的自由,也容易被政治的暴君所利用。理想的情况应该是文以载道,以其为文学的最高境界,但毫不排除其他的文学,这样比较健全。那么文以载道的最高境界,刚才说,像托尔斯泰的晚年著作,比如《复活》,还有戏剧《黑暗的力量》,就都能兼顾两者,既符合于教育的功能,又兼有崇高的艺术价值。

 

单:你曾经提过自己的艺术良心高于社会良心,宗教良心又高于艺术良心。宗教强调舍除欲望,但创作就某个意义来讲也是一种欲望,这两者对你来讲有没有冲突?像弘一大师原本是多方面都很高明的艺术家,但在投入宗教之后,除了以书法与人结缘之外,其他方面的艺术都舍弃了。

 

王:纯粹从一个人的修行来讲,像弘一大师这样的作法是应该的。但除了灵修,如就文学价值本身言,我还是相信宗教应放在文学的第一阶层。什么是最高文学?让我再重讲一遍,应该像托尔斯泰那《黑暗的力量》,这样的剧本才是理想的文学。

 

单:宗教经验讲求深入,而且目标在真善美圣,你会不会想在文学方面呈现这些?你过去的作品像《家变》是在探讨中国社会不太愿意面对的一面,有人认为《背海的人》比较是描写黑暗的一面。这些跟你的宗教关怀与经验关系如何?

 

王:这样的追求还不能算是宗教的文学。求真、求美连同求善,只能算是艺术的基本要求。讲得明白、简单一点,宗教文学必须加上传道才能算。要露骨的、绝不遮掩的传道,这样才是宗教文学。

单:有人说心专注的时候会出现类似佛教所说的「定境」或「三昧」的状态,不知道你专注投入写作时,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体验?

 

王:这方面我不太了解。据我所知,宗教上是有人说有这种神秘体验,把它看成是超自然的经验,也许就是你说的三昧的境界。或者有人认为打坐可以达到这种境界。什么境界呢?大约是灵魂可以出窍,神游无限的时空;在无限时空中,灵魂又可以转化为肉身,同样可以有肉身的种种经验。类似这些的神秘经验,我是一概没有。不但写作时不可能达到,就是祈祷时我也从来没有。所以,我一直怀疑是不是有两种不同的人,有些人会有这类经验,有些人永远不会。

 

单:有人指出,如果宗教信仰建立在那种特殊经验上,尤其是灵异经验上,若是未能如愿时,反而会影响到信仰,甚至引人误入歧途。就写作而言,有人提到,禅修中偶而会出现一种现象,也就是本来不太写诗,或者不是那么灵思泉涌,但修行到某个境界时,突然下笔如有神,一天可以写出很多首诗,而且质量都满好的。如果有人羡慕那种境界,可能就会陷溺其中,不再继续往前。因此,禅宗把它当成是一种禅病。那时候如果有明师出现,就会协助他超越那种执着,继续往正途精进。

 

王:的确。我刚才说这些经验我一概没有。这些经验究竟是心理学的现象呢?还是宗教上的现象呢?我不了解。但是我从来不怀疑别人有,少数人有。例如,中国历代的民间信仰叫「扶乩」。「扶乩」确实很神奇,而且确实能够写出好诗来。连原先不会写诗的人,甚至不认得字的人,都可以写出象样的好诗。这神奇得不得了。也有人能够在梦里写诗,醒来时仍旧是个不会写诗的人。但梦中的诗句已留了下来。这我也不了解。在西方也一样,在古代的基督教里也常有,突然整个教堂的人都在讲不同的语言,他们自己不会这种语言,结果外地人听得懂,说这是他们故乡的语言。那也很神奇。但是,就像我刚才一再说的,这些我从未遇到过。

 

单:如果我们不讲那么灵异的现象,只说一般人比较能够接受的,就你个人的宗教经验中,最想跟别人分享的是什么?会希望透过创作来反映吗?

 

王:我到现在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还在摸索中。我的意思是说,我大概希望要走的路就是如何写出象样的教诲文学,也就是刚才所说的那种文以载道的文学。我的文以载道并不是间接的侧写,而是明白的直写,就像托尔斯泰的剧本那样。这是目标,但方向在哪里都还不知道。

 

单:就身为作家的你而言,在自己的文学的小宇宙里,当然是一位创造者,也就是小写的creator,而就你的宗教信仰而言,天主就是大写的Creator。你觉得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相应之处?

 

王:我从来不觉得文学创作本身是一个创造性的活动,我只认为它是学术性的活动。我认为创作绝不是什么可以得到的特殊技能,它完全是阅读的累积,或训练的累积。换句话讲,创作跟平常的所有学术一样,跟科学一样,必须是勤学的累积。

 

林靖杰(以下简称「林」):我一直想了解你对于世俗欲望的舍弃,当然这一方面是因为你希望更专注于写作,另一方面这其实跟宗教的情怀又很接近,不晓得世俗与宗教两者之中哪一个影响比较大?

 

王:还是世俗方面的比较大。很现实地说,我需要时间,而欲望多的话就会分身乏术,就是这么简单。相对的可能是另一头,就是创作的欲望太高,结果就排挤了其他的欲望,说什么都还是世俗的。

 

林:假如是宗教的情怀在减低欲望的话,是不是创作的欲望也会渐渐降低?

 

王:没错。恐怕严格讲,宗教也是要排斥这种的创作欲望,只能够把它当成消遣,就像高僧写诗完全是娱乐而已。对的,这是有所不同的。

 

林:那你目前对于创作的欲望还是……

 

王:还没有把它看成是随兴娱乐的消遣。

 

林:在这方面会不会感到有所冲突?

 

王:我是有我个人的看法。我相信人做什么事,最后都写在天上。所以说画一张画也好,编首歌也好,就算在世间一无所成,没有人知道你,但是你的这张画是写在天上的。那么写在天上重不重要呢?重要。因为我相信米尔顿说的,人活在世界上只有一个目标,就是「事奉天主」。怎么事奉呢?就是尽你所能。用你的工作来事奉天主。工作的成就如何?成败如何?不是以世俗来看,而是写在天上的。这样的话,对于写作上强烈的追求,现阶段我还是觉得可行。因为这是事奉天主的一个方法,也就是,在工作上尽我所能。当然也可以采用别的办法,不从事文学,改像牛顿一样从事科学,或根本不进行任何的研究,每天出去奉献、替人服务,或者赚很多钱,捐钱给别人。总而言之,途径相当之多,但不能改变的是,其结果就是事奉天主。

 

林:「尽一己所能地做该做的事以事奉天主」,这样的观念跟佛教是不是不太一样?

 

王:跟佛教不太一样?

 

单:其实也未必那么不一样。佛教的主旨在慈悲智慧,也就是自利利人,一方面希望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最高,另一方面其目的并不只是为了自己,而是希望他人也受益,有时甚至先人后己。我想任何宗教对于去除我执的看法基本上是相近的,只不过事奉的方法、对象或目标可能不太一样。

 

王:应该可以说,修道德也是事奉天主的方法。乃至于不是修助人的道德,只是修自身洁身自爱的道德,在我看都可以写在天上。至于救世助人,这一定要写在天上的。

 

单:提到自利利人,你曾经开设「诗文慢读」系列讲堂,将自己细读中国古典文学的心得分享社会大众,等于是从事更宽广的文学教育。另一方面,就文学与宗教而言,如果你把圣经当文学做一系列的演讲,让喜欢文学的人能接触到宗教、让对宗教感兴趣的人能进入文学鉴赏,应该也是很有意义的事。

 

王:我想过,但这条路我能走的还是有限。新约虽不多,但我要做到句句了解的话,还有一段距离。我现在读新约还不能每句都看穿它背后的意思(要看穿也有种神秘介入,恐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灵光一闪,突然看穿。目前这样的累积还不够,还早得很。我们教文学的人都知道,要教一本书,要全面掌握之后才能教,才敢上台。一知半解是不敢上台的。不要说新约的全部,光是新约的某一章某一篇,我恐怕都很难完全了解,我只能片面了解。

 

林:像是最后的晚餐,光是洗脚这件事就可以讲很完整的一篇。

 

王:对,但这也只是一章里的一句话,同一章里其它的文字应该也不会浪费,只是我还没看出来。

 

单:就佛教来讲,尤其是禅宗,讲求「不立文字」,就是对文字本身并不是那么执着。

 

王:对。

 

单:佛教还有另一种说法,就是开悟了之后就跟佛陀的见地是一样的,在那种情况之下看佛经,就像儒家所讲的,「六经皆为我脚注」,如果澈悟的话,看佛经基本上就是印证自己的经验。

 

王:应该是说法门很多,方便不同的人。如果有一个人很不幸,不认得字,那你怎么叫他通,是不是?他就不能走文字这条路。当然也不一定,六祖慧能不认识字,你就不知道他是怎么通的,他就能留下文字来。这真的很神秘。但我还是这样看,这种神学读得好的或者了解多的,最终和信仰毕竟无关,对于信仰未必有帮助,只能当作信仰之外一种娱乐上的收获,或是乐趣。

 

单:佛教也一样,佛教学者不一定就是信徒,因此有所谓「佛学」与「学佛」之分,前者讲求知性的增长,后者着重实修。佛教有个说法,「说食数宝」,就是说如果只是知性的了解,而不去实修,到头来没有得到佛法的实益,说来说去、数来数去,都不是自家的东西。

 

王:是,这有两种说法。一种就像我读完别人的名作后,我就去考试,我每一题都答得出来,但这是「说食不饱」,因为都等于是别人的,根本没消化。即使消化了,也不觉得饱足。最重要的是要自己想,不是靠别人想,那种是借来的,不是你的。但,就算自己想了,老实说对信仰都没有帮助。就算你是一个高手,是个上好的传道人、牧师或著名的神父,出书,让很多人读,但我不认为这对你的信仰有帮助。

 

林:真正的宗教体会是意会,实践,却无法言说。

 

王:没错,他只要信仰强,就不在乎能不能说得明白,也不在乎能不能告诉别人。这就跟家庭关系一样,有人对父母那么好、那么孝顺,可以卖命等等,这些是他讲不出来的,解释不出来的。那这怎么来的?是因读通了四书五经来的吗?绝对不是。

 

林:一个人也许通晓四书五经,但不见得孝顺父母。

 

王:没错,因为那是另外一条路。至少东方、西方的宗教都同意这一点,宗教可以不立文字。

 

林:这还满殊途同归的,宗教……

 

王:很多地方可以完全相同。

 

单:宗教一方面有它不可言说或者不可思、不可议的地方,但另一方面如果没有文字的话,比方说没有宗教经典的话,很多人就丧失接触宗教的机会。

 

王:这也是。没有经典就跟没有教堂、没有制度一样,佛教也要有制度,要有经书、法师,否则如何传教?另外,我附带一句,圣经还有一个用处,是我们读圣经的人所不解的:圣经就是符咒,放在身上或哪里,或者手按在上面等等,就是有效。许多人相信如此,我自己没试过,但也不怀疑,因为这种神秘经验光靠文字是无法了解的。

 

林:圣经就是符咒,这种说法实在蛮有意思的。

 

单:驱魔赶鬼是不是也用圣经、十字架……

 

王:……佛教也有,佛号本身也是符咒。还是一句话,净土宗在这方面已经做到底了,只要一句佛号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别的都不需要。我们基督教也近乎如此。

 

单:《阿弥陀经》里也说,如果临终时能一心不乱……

 

王:就可以升天。

 

单:但是那要善根、福德、因缘配合。所以有些人说往生时只要能念佛就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但要是平常不念佛的话,临终时已经非常痛苦了,哪里还会想到要念佛?

 

王:一方面可能没机会念,另一方面可能还有机会念。往生那条路也不是那么简单,不是过了那一关就一切无虑。我相信后面的路还长得很,还有很多债要还,很多的罪恶要洗,每洗一次就是一个惩罚,洗净的过程并不好受,但能洗净已经算不错了。

 

单:依照佛教密宗的说法,一般往生之路有四十九天,他们甚至把路上可能遇到的情况以及因应的方式都有清楚的描述。但是你刚刚「洗罪」的说法很有意思,能不能再加说明?

 

王:我所谓的「洗罪」,指的是值得洗的灵魂。有些灵魂可能早被打到万劫不复的地狱。这方面的参考数据不多,所以一般知道的也不多,多半是依推想,各人想各人的,说法不一。我个人则相信,后头的路还很长,而且是上上下下,不是一步登天——没有那么好。就算登天,恐怕也是九重天;佛教的天也不是都一样的,其中也是有过程。其实九重天和十八层地狱一样,上也有阶段,下也有阶段,这样比较合理。乃至于往上的阶段恐怕轮回都可以放到里头去,说不定轮回只是往上的第几重天而已。我们基督教对天堂好像解释不多。

 

林:我看法鼓山出版的《无尽的身教》DVD,天主教的说法跟佛教不一样。与谈人之一单国玺枢机主教说,人只有一世,这一世结束之后,就可以回到天主爱的大海里。一般人会恐惧死亡,其实死亡只是个隧道,人在进去隧道之前心里会毛毛的,因为不知道隧道那一头是怎样。其实,对于天主教徒而言,那只不过就是经过一个隧道,到那边就进入了天主爱的大海里。

 

王:医学上对于濒死经验已经有了一些研究,很多临终又救回来的人,他们的经验都是相同的,每一个都是经过一个隧道,远处有一个亮光。这不能看成是幻觉,因为虽然有人说那是吃药的结果,但不吃药的人也有这个经验。

 

单:你刚刚谈到个人有关天堂、地狱的观念,跟一般基督徒的观念好像不大一样,一般认为天堂、地狱高下立判,马上就上天堂永远与主同在,或下地狱万劫不复。但你刚刚的说法比较像佛教的轮回说,反正都有机会,这一辈子不行还有下一辈。

 

王:我的意思是说,不但是天堂路很远,而且进天堂之后还要修,修不好的话,降得比人间还要低都有可能。既然你是一颗灵魂,那总要事事负责的。

 

林:在天堂做坏事也要被惩罚?

 

王:恐怕也要受惩罚。

 

单:净土宗则有九品之分……

 

王:什么样的九品?

 

单:也就是说,即使往生净土,也会依照个人不同的修持而往生不同的品位,从上品上生一直到下品下生,共分九品。品位比较低的可以慢慢修、慢慢晋升。

 

王:道教也一样,很多道教的神仙到后来是被打下来的,因为后面还没修好。

 

单:佛教也有「天人五衰」之说,也就是说,即使寿命非常长、非常长的天人,在寿命要终结时,还是会出现五种衰老的现象。

 

王:所以神仙也会衰老。

 

单:是的,即使是天人依然如此。

 

林:我还是想追问一个问题,就是说你的宗教体会和文学创作的关系。你在宗教里应该会体会到一些生命中比较光明、美好的事,会不会因为这样的宗教体会,而让你在文学创作中也趋向去描写比较光明、美好的事?

 

王:理论上应该如此,理论上也可以看出好的、美的来。如果真就是美、善的话,那么从事文学艺术的人就很容易一味地坚持真。如果美、善是狭义的,非显现美好、善良不可,那也是很好。不过整体看,因为人的缺点是这么多,罪恶是这么多,拿比例来讲,美善跟丑恶在世界上是不对等的。所以这种时候,你如纯粹求真的话,就很容易暴露黑暗,或者说,讨论黑暗的机会要更多。

 

林:可不可以说揭露黑暗是迈向光明或者美、善的一个方式?

 

王:是可以这么说。

 

林:因为丑陋、黑暗本来就存在,假如视而不见,只想看漂亮的、美好的、表面上善的东西,那也不真实。

 

王:嗯,有关善,当然是很严格地必须真正地写善;至于美,则有各种方法来写。除了刚才所说的写真就是美之外,写暴露罪恶的形式也可以是美的。比如说一首诗是暴露罪恶的,而这首诗的音韵、格律等等在格式上又可以表达它的美,所以也算兼顾。

 

林:我想讲自己的一个例子。我念大学时,有一门剧本写作的课,老师是一位七十几岁的神父,他人很好,给学生的分数平均都八十分以上,每学期都放《真善美》那部电影给学生看。我还记得那一学期大家的成绩都八十几分,但我才七十分,为什么?我想来想去,可能是我的题材的关系,因为我写的是「大学生之死」,里面有性、有暴力、有死亡、又有同居,可能对他来说不符合真善美。当然,我在大学阶段满叛逆的,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不很赞同他,但我比较能体会他希望的是以一个宗教的情怀,呈现美好的事物。

 

王:假如果真是你说的原因,那他的要求是比较狭义的。他可以说最高的理想是如此,但是不宜排斥其他的艺术、其他的文学,这样等于是唯我独尊,是「一党独大」的写作方法。真要达到那样的理想,整个英国文学史除了米尔顿之外,还数不出第二个人来。把托尔斯泰全部作品拿来看的话,恐怕也只有一个剧本真正有资格这样算。你能不能因为托尔斯泰的一个剧本,把他的长篇小说全部抹煞?没有必要。

 

单:不晓得你最后还有没有什么要补充或特别强调的?

 

王:我只想再强调一下,就是,信仰除日日对自己有利之外,最重要还是能够一天比一天更体认到神的存在。这是有生之年信仰的目标。这个目标完成之后,就可以进到下一步,能够更坚定的相信永生之存在。从体认神的存在,才能够跨到体认灵魂不灭,永生的存在,这是我目前所追求的。

 

2010年4月25日

国立台湾大学总图书馆旁

 

单德兴,中央研究院欧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员兼所长,研究比较文学、亚美文学、翻译研究、文化研究。近作有《与智者为伍:亚美文学与文化名家访谈录》(2009)、《翻译与脉络》(2009)与《萨依德在台湾》(2011)。

林靖杰,导演及制作人,执导之《最遥远的距离》获2007年威尼斯影展国际影评人周最佳影片,制作之纪录片《我的绿岛》获2001年法国马赛纪录片影展最佳新人奖。其他执导的重要作品包括《我俩没有明天》(2003)、《唛相害》(2006)与《寻找背海的人》(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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