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南召南名篇:一首诗能干什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0 14:50:36
 一首诗能干什么

 

                                                           文/小引

 

    前两年,我曾经为张执浩写过一篇小文章。谈论他写的一首诗《高原上的野花》。我在那篇文章中套用了本雅明的一个说法:“诗是无所表达的,没有意义的,它才是有价值的。”如今翻阅检点,我依旧同意这个说法。从诗的发生学的角度来看,所有杰出的诗都有一个相似的地方,那就是它们不是现实世界或者心理世界某一个片段的代表,而是另外制造了一个独立完整的世界。这个世界有着仅仅属于它自己的逻辑和存在方式,如果你一旦想靠近它,进入它,你就不得不换一个心灵去理解它。”由此而谈论到诗人,我有一个片面的想法,这个世界上其实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诗人,一种不是诗人。换句话说,一个人或者本来就是或者永远不是诗人。而张执浩,恰好是前者,恰好是我认为的那种在沉静中兀自闪烁着光芒的诗人。

    诗到底是什么?在当下的中国似乎没有人能说的很清楚。有时候我也想想这问题,惭愧的是,我承认我没有想清楚。我对某些言之凿凿好像掌握了诗歌真理的“诗人”感到很奇怪。难道他们真的获取了关于诗的秘诀和真理了?不管他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民间之野。张执浩在这个问题上和我的意见相似。用他的话来说:“我靠败笔为生,居然乐此不彼。”言语中透露出来的迷茫和坚定,不是所谓真理和秘诀所能达到的。我完全理解作为一个写作者在语言的泥沼中独自前行的痛苦与快乐,那种心怀绝望却永不甘心的驱动力,一定来自他对生活的热爱,对死板僵化的某种模式的反抗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张执浩60年代出生,少年天才,以《糖纸》一诗声名鹊起,许多年来,他一直非常沉静,在历史悠久的诗坛流派风云争斗中偏居一隅,自得其乐。平日里我们喝酒,朋友间总戏称他是白发苍苍的少年。读他的诗,我有时候会很恍惚,一开始觉得他可能对“真正的自我”不感兴趣,而只想要“理想化的自我”,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他的诗句中从来就没有脱离生活的温度,日常的疼痛,不仅如此,在关注具体的生活时,他却并没有因为发现世界充满了敌意而产生焦虑,进而走向自我欺骗式的去虚构一个理想化的自我。他在诗中塑造的个人形象与日常中的他并无二致,我的意思是说,他并不渴望真的把自己弄成一个天才和领袖,他仅仅是想通过一棵白菜、一条蚯蚓或者一把开水壶来证明,事实上现实中就存在着伟大的诗歌。

    张执浩在一篇访谈中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曾经丢过一枚扣子,等到后来找到那扣子时,我已经换了一件衣服。”这或许是他写作历程上的一个核心解释。在我看来,没有人能够真的解释这个世界,甚至,准确的解释自己。诗也不能。一首诗到底能干什么?我们追问了几千年。而张执浩似乎想告诉我们,诗的任务或许仅仅是让人们知道问题在哪里。而“自我”是一个自己肯定控制不好的存在,这就是诗歌的困难之所在。许多人明白了,但是更多的人并不明白这一点。

    人的存在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张执浩在他的许多篇章中反复表达了这一观点。但我觉得,在考察他的诗歌时我们还可以得到另一个更深刻的发现,那就是任何观念在生活中并不一定要比别的观念要高级,每一个词语的地位和重要性都是同等的,就像一个人的身体,谁会坚定的认为,手指比脚趾要重要些呢?写诗,就像是磨刀,有人总是唯恐刀子不够锋利,磨呀磨呀磨,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小刀磨没有了。这是胡塞尔多年以前的说法,对今天的诗歌依然有效。

    张执浩近年的写作愈加沉潜、浑厚,但又不失其敏锐的观察和突击力。挥洒自如的不仅仅是对词语的调配,对结构的掌握,更加让人赞叹的是他在当代诗歌流变的过程中深刻的自我认识和调整。从2003年的《高原上的野花》到去年创作的《画江山》等等诗歌中我看到了一个更加坚韧、不合作,带有强烈的冒犯意识的诗人。比如在《中国候鸟》一诗中他这样写道:

 

  但你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没有翅膀为什么还有那么强烈的飞翔的愿望

  那么拥挤,悲壮,惨烈

  那么不爱国,却深深热爱家

  你肯定理解不了这是怎样的一种世道

  千山万水美好

  千山万水莫名其妙

 

    作为一个当代诗人,他已经从“试图与生活和解”中逐渐转到用更加激昂、悲壮、惨烈的眼光去面对世界。他不再是当年的少年天才却转而用深沉的笔调直接进入到当代中国的每一个角落里。我们可以从诗的最后两句看到,在面对抽象题材和具体事件时,张执浩以个人的情感沉淀和思考的直接判断为根据去直率地生活,他有意无意的回避了主流价值观,“千山万水的美好,千山万水的莫名其妙”。一个优秀的诗人,当然无须依照某种意识形态的指导去写作,而且唯有如此,才能够让他的诗歌体现出来的生活画面更加真诚,也更加有趣。

    当然,从这里不难发现,张执浩对语言的谨慎和调配有着某种独特的终极指向。一首诗或许可以承担某种象征性和力量感,比如愤怒,比如羞耻,但诗的出现并不是为了发泄愤怒和去做刀枪而设计的。张执浩作为一个优秀的诗人非常清楚的理解并实施了这一想法。在《高原上的野花》中,当张执浩宣称自己要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时,我完全理解作为一个诗人,在纯粹地考虑诗歌本身内在的结构时的良苦用心。张执浩在他近年的创作中试图重新为中国汉语诗歌竖立一个新的方向,那就是在保证诗的纯粹和独立的同时,最大强度的直接介入日常生活,并以此为依据,在“问题——解决——问题”这样一个循环过程中,重新构建关于当代汉语诗歌的新的事实而不是依从某种过去的来自诗坛内部外部的“政治正确”。

    一首诗到底能干什么?我们到底能够把诗写成什么样?是每一个当代诗人都面临的困境。我想在这篇文字的结尾引用张执浩的一句话来说明这个难题:“他心怀绝望却永不甘心;他把每一次写作都当作一次受孕,并调动起全部的情感来期待这一刻的来临;他是生活的受迫者,同时还有能力成为自己的助产师。这样的写作者最终可以从宿命出发,抵达不知命运忘其命运的境界。”

    现在是初冬的武汉,小寒刚过,天就已经早早的黑了。我在珞珈山下写完这篇文章,应该去找他喝酒。顺便说一说他最近几首诗歌的题目取得不错,我很喜欢其中一首题目叫《蒲公英永远是对的》。

    他有一个女儿。他养了一条狗叫花旦。他住在阅马场武汉音乐学院张执浩路。

 

                                                                            2012.1.8

 

 

张执浩,1965年秋生于湖北荆门,现居武汉。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动物之心》和《撞身取暖》等,另著有中短篇小说及长篇小说多部。作品曾入选百余种选集年鉴,并获多种奖励。大型泛诗歌读本《汉诗》执行主编。

 

 

1、自选诗5

 

 

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2003

 

与父亲同眠

 

夜晚如此漆黑。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

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

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

一个人走了,究竟能带走多少?

我细算着黏附在胃壁里的粉末

大的叫痛苦,小的依旧是

 

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

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

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

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

已经从灶膛里转移到了香案上

 

再也不会有人挨着你这么近睡觉

在漆黑而广阔的乡村夜色中,再也不会

睡得那么沉。我们坚持到了凌晨

我说父亲,让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就倒在了母亲腾给我的

空白中

 

我小心地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

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是你的脚踝和膝盖

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

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象认出了来人

悻悻地,哀鸣着,嗅着她

 

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

我又一次颤抖着将手伸向你,却发现

你已经披衣坐在床头。多少漆黑的斑块

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

再也没有你熟悉的,再也没有我陌生的

刮锅底的声音                   

2003

 

终结者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

在哪儿,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曾经溃堤的我也会化成畚箕,铁锹,或

你脸颊上的汗水、热泪

我之后你将成为女人中的女人

多少儿女绕膝,多少星宿云集

而河水喧哗,死去的浪花将再度复活

死后如我者,在地底,也将踝骨轻轻挪动

                            2005

 

 

我还是喜欢你明亮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你明亮的样子

你在子宫里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你母亲孕育你的

样子,人群闪避,草坡平缓

的样子;我还是喜欢她

恋爱的样子

背转身去接电话

拆信时迫不及待的样子

我还是喜欢

那样,那时候

空气天真,你无所不能

                     2009

 

中国候鸟

 

你肯定没有见过这么多没有翅膀的鸟

没有羽毛,没有天空

每年此时,他们幻想飞一次

千山万水美好

抵不过那座远在美好之外的空巢

只被几块石头压着的空巢

你肯定无法想象他们匍匐着

穿越这个国度的模样

蜷缩着,单腿站立着,愤怒又兴奋着

你肯定听说过死在途中的候鸟

你甚至亲身体验过死亡

但你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翅膀

没有翅膀为什么还有那么强烈的飞翔的愿望

那么拥挤,悲壮,惨烈

那么不爱国,却深深热爱家

你肯定理解不了这是怎样的一种世道

千山万水美好

千山万水莫名其妙

                        2011

 

 

 

2、近作20

 

 

千斤顶

 

今年的第一首诗和去年的

最后一首同样难写

同样的人世

失过恋的人这样劝慰

饱受失恋之苦的人:

“真正的爱情肇始于爱情丧失的那一刻。”

她不信他。但她相信

嘴巴里的苦

拜这具肉身所赐

昨天她在湖边看野鸭冬泳浮想联翩

今天她要来找我借

千斤顶,那个纯钢的、涂有红漆的

屡战屡败之身

                       2010-1-11

 

在武昌江滩看落日

 

爱悲剧,愿你远离悲伤的结局

爱落日之美,及其美中不足

甲板枯燥

江水从容

头发暴乱

爱一根铁索,它有一半浸入江底

另一半上面刻写着1998年夏天

半夜抵达的洪峰

把上游往下游赶

把浮上来的尸体往记忆深处按

那时候我就料到

会有这样一个黄昏

三个湖南人

一个湖北佬

坐在江滩谈陈年旧事

江鸥低徊,运煤船上一个人

在唱:“所有的苦闷都是性苦闷……”

                        2010-4-14

 

嗅春风

 

我这里是春天的时候你那里呢

金银花用黄白二色写信

栀子花从一而终

东南风吹到了西北湖

蒲公英还在凌空蹈虚

我这里是五月,望梅止渴

我这里树欲静而风不止

我这里有一座邮局

昨天收到一封耶路撒冷的来信

今天我打开信封

从中走出一个人,他说

他是团结工会的人

                  2010-5-15,10-9修订

 

当树叶遇到风

 

白杨树叶容易激动

当风搜身,亲吻她们

并掳走其中一部分

小山岗上的松树看见了

这一幕,梨树也看见了

颀长的水杉在渠畔

流水不出声

广阔的江汉平原

国道没有尽头,但至少有十条岔路

我有兴趣去走,至少我还记得

吹过蓖麻的风是懵懂的

而吹过莲花的风有些情色

是的,我看见了

被风吹红的脸刺激了风速

               2010-11-1

 

小实验

 

从冰箱里摸出两只鸡蛋

必定有一只是主动的

被动的那只在左手,有点沉

你试着用力试着

让它们相互搏击

先破碎的,必定是右手的那只

每次都是这样

现在,它们沉浸在碗底

再也区分不了主动与被动

你拿起一对筷子搅拌它们

你越搅越快,等到你慢下来

油锅已经不耐烦了

每次都是这样

每一口油锅都缺少耐心

                  2010-11-15

 

 

2010,今年的最后一首诗

 

时针比秒针沉着

一生比一天好过

你看江水下流,大海什么都要

一个发誓要把牢底坐穿的人

昨晚梦见了监狱的出口

我梦见他的时候,脸上

荡漾着一层

死于现状的微笑

                    2010-12-31

 

逆转的时钟

 

我拆卸过一只闹钟

那是在很多年前,没有时间概念

我卸掉了金属外壳、玻璃外罩

把时针分针和秒针摆上桌面

我看见过三个齿轮,一些垫圈

发条已经断了,耳铃仍旧清脆

多年后的今天我又听见了闹铃声

从那个夏日的正午传来

父亲在干吗呢

母亲在干吗呢

哥哥姐姐们在干吗呢

一只被拆卸得七零八落的

闹钟在干吗呢

我可什么也没有干,只是不停地

捏着右拳:握紧,松开

                   2011-3-5

 

无题

 

昨晚在梦中见到了一个人

我确信她是你,可你是谁?

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与我在梦中相见,只是为了

让我确信她是你,而你

是非现实,而我赤着脚

鞋子在梦外干着急

                2011-5-10

 

一首诗能干什么

 

中午给兰草浇水,附带着

往青椒苗身上多洒了几滴

五株青苗分种在两只花盆里

肤浅的泥土,浑浊的淘米水

去年的这个时候

我曾经为闲置的花盆写过一首诗

现在好了,现在我就去念想

绿叶掩映白花的好日子

一个状若朝天椒的人

指望用一首辛辣的小诗表达悲愤

                    2011-5-20

 

苦瓜鸟之夏

 

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苦瓜鸟

但一到夏天

耳朵里满是它的叫声:

“苦啊苦啊,苦啊苦啊,苦……”

在蓬松的正午,潦草的田间

一只苦瓜鸟单调地叫唤着

加剧了生活的不幸

父亲戴上草帽出门,鸟声嘎然而止

我蹲在槐树下数太阳花

苦瓜鸟又叫了起来

这时候,母亲

正挽着竹篮走出菜园

篮子里有豇豆,青椒和丝瓜

那时候我讨厌吃苦瓜

那时候我母亲还活着,父亲也没有想到

他会孤寡地活到现在

                     2011-5-27

 

拔萝卜

 

我对萝卜的兴趣大于红薯

我对红皮萝卜的兴趣多过白皮萝卜

我对紧紧拽着萝卜的那些泥土充满了好奇

我认为蚯蚓的工作过于神秘,而我父亲也是神秘的

——他早出晚归,却两手空空

有天傍晚,他在菜园里大喊大叫——

他遇到了难题:在一群半裸红皮的萝卜中

他需要拔出三棵,结果所有的萝卜都松动了

他必须把所有的萝卜一一拔出来

而他认为这不合时宜

我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傍晚

月亮清冷,堰塘在缩小

全家人都绾起衣袖安静地洗萝卜

我也跑前跑后,拎着萝卜樱唱着歌

                         2011-8-30

 

蜈蚣与火车

 

我捉过蜈蚣

小的三分钱,大的五分

我被蜈蚣咬过,因此珍惜

那种又疼又痒的感受

一条蜈蚣在石缝里面爬,转眼

就不见了;还是这条蜈蚣

爬进草垛,爬过砖头、瓦砾……

今天消失了,明天我们还会找到它

明天,焦枝铁路开通了

我们爬上山顶眺望火车里的人

一列火车在浓烟中飞奔

车轮滚滚却不见车轮;还是这列火车

今天消失了,明天会再来

我们翻遍满山的石头

蜈蚣越来越少

火车越来越近

我曾被火车的汽笛声惊吓过,因此珍惜

这种又兴奋又恐惧的感受

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

蜈蚣穿过袖筒的时候火车驶进了隧道

                        2011-9-6

 

某地

 

牛车拉着帐篷

车上有一口棺材

棺材接受了你和我

 

我们没有睡着,也没有醒来

世界是长方形的

我曾经想象过

把一张大圆桌摆进家里

也用手指丈量过这个国家

 

但在黑暗中,拳头不是手

越握越紧的拳头

耗尽了做梦的力气

所以我没有梦

 

牛车要走到我们死后

它才肯停下

而我无法证明棺材里没有生活

              2011-9-11

 

 

一只蚂蚁出门了

 

一只蚂蚁出门了

早上我在小花园门口看见它

晚上我在石拱桥头看见它

一只蚂蚁有好运气

我祝它明天也像今天

能够翻过一具具尸体

还能背着多余的

尸体回家

               2011-9-21

 

夜宿洈水有感

 

这张床我认识,虽然我没睡过

这双拖鞋催我去穿

傍晚的野鸭已经凫远了但

晾挂在户外的腌鱼还在滴水

我还在回味

雁来菌,杜婆鸡……每每想起这些

蠕动在肠胃里的名词

人生的意义便更加明晰

兄弟呀,活着靠运气

我大于蝼蚁却等于蝼蚁

                    2011-12-2

 

常识

 

第一次听说

东太平洋的水面高于西大西洋5、6米

每年只有12月份它们才持平

现在是12月,我决定

先用诗歌普及一下

这个常识

我经历过许多个第一次

但这一次重新唤醒了我的好奇心

来年我想去巴拿马运河看看

至少得去太平洋西岸眺望一下大西洋

就像站在1月眺望2月

               2011-12-10

 

 

蒲公英永远是对的

 

蒲公英永远是对的

她有权力随心所欲地飞

她永远用一种姿势飞

但她在不同的天空各有其名

尿床草

黄花郎

婆婆丁

奶汁草

残飞坠……

为了看见她

今天我百度了一下:

“对不起,我想你了。”

              2011-12-12

 

 

煮开水

 

两壶开水温度不同

容易激动的是马里干戈的那一壶

我曾面对雪峰写下情诗

现在雪还没有化

唱情歌的人已在人间蒸发

现在我要说一说

眼前的这一壶,这把坐落

在海拔25米的开水壶

这里很久没有下雪了

这里已经兀自沸腾了25分钟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满壶水

以雾气的形态离开了

密封的铁皮屋

多么好,连尸体也没找到

              2011-12-14

 

 

蘑菇说木耳听

 

一只蘑菇与一只木耳共一个浴盆

两个干货飘在水面上

相互瞧不起对方

这样黑,这样干瘪

就这样对峙了一夜

天亮后,两个胖子挤在水里

蘑菇说:“酱紫,酱紫……”

木耳听见了,但木耳不回答

蘑菇与木耳都想回神农架

                 2011-12-16

 

为花旦十岁生日而作

 

说你是老东西,你又是小家伙

说你是畜牲也不尽然因为

很多时候你所渴望的也是我在争取的

十年了,杂草在眼前翻涌

荒凉怎么也移不走

你那样专注地望着我

而我能带给你什么?自由?不

即便有,也是子虚乌有

原野远大,你我偎依在房间一角

你看我我看你

我记得十年前你的模样

一堆绒毛,嗷嗷待哺

如今你那七兄妹已在人间走失

命运究竟是什么?

我想了十年仍然没有想明白

只是当我们遛到草地上看见

你亡命般追逐天空里的鸟雀时

我才会提醒你应有走兽的觉悟

只有当我一次次看见一只又一只

流浪在街头的你的同类时

我才会告诉自己幸福依赖于幻觉

说你是个累赘,如同在说这无所谓的肉身

我知道你出处模糊,我知道

一条狗有时候并不仅仅是狗

若是你我互换:

你是60岁的我,我该是7岁的你

你说,我们在他们的眼中又算什么

                        2012-1-1

 

 

3、随笔3

 

                          霓裳颂

 

你一定有过独坐江畔的时刻,我就有过。夜行的煤轮、挖沙船,闪烁的航标,一群人在黑暗中哇哇怪叫着上溯,另外几个则沉默着,伫立在蚊虫飞舞的船舷边顺流而下,江鸥低徊,像一些哀怨伤心的纸片穿梭在虚空里,钢缆喧哗,将试图离岸的趸船一次次拽紧……这应该是中华路、集家嘴或月亮湾码头的真实夜景,你只需在江畔坐上一次,就会永生难忘。

武汉这座城市总是以这样一些迷离、恍惚、斑驳的场景嵌入我们的脑海,让你很难从整体上来把握它的庞大与真实。过往的轮渡,碾过我们头顶的铁轨,从此处盘旋而上又从彼处蜿蜒而下的车流,慌张的人群早上端着饭盒匆匆穿过马路,傍晚又见他们手拎青葱一摇一摆地归来。起码,在我长期生活、几乎可以闭眼行走的解放路、汉阳门一带,大抵如此。人群像一个永远在发酵的面团,时间就是那双和面的大手,没有指模,也不知它何时停下。

每年的这个时候,乍暖还寒之季,我都想给一个人写一首诗,一个顺江而下的人,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一个纯净得仿佛没有在人间留下过痕迹的人,写一首诗。但是,三年过去了,我只写出过一首,简短的十一行文字,这是否足以证明我早已为人间的污秽所挟持?

我想要追忆的这个人,曾轻手轻脚、轻言细语地在我的生活中出没过十个年头,最后那一步,却是从高高的长江二桥上举足跨下,溅起的江花至今还难以平复。在她离开后,我曾翻阅过她的一个日记本,在一堆被病魔扭曲的字里行间,看见了这样一段文字:“……从桥上往下看,尽管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还是可以看见江水又脏,又黑。如果我跨过栏杆,岂不是要与它们为伍?”这是在她终于跨出那一步的半年前的一个冬夜,她抱紧自己,踯躅于两个桥头堡之间所生发出来的疑惑:生之意义已经丧失,死得其所仍旧需要推敲。就这样,她在生与死之间又多徘徊了几个月,然后毅然决然地,再度返回到了大桥上。

在这个人离开后的三年里,我数度往返于这座承受不起她的大桥。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是和他(她)在一起,总之,身边没有你。桥下,依旧是江水翻卷,轮船出没。相比从前,江畔已经更加开阔,芦苇浩荡,风筝也越飞越高。只是,我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独坐江畔闲看日落的兴致与心情。倒是有过几回陪友人去江边散步的经历,在夏日的洪峰逼近之时,在冬天的枯水期,我总是会绕过护栏接近长江,用双手舀一瓢江水,让它们慢慢从指缝间滴落,再用湿润的手心蹭擦几下面颊。因为,我还记得,这也是你生前喜欢做的事情。

我还记得在我们刚刚认识不久的1998年夏天,长江走进了我所居住的院落,江水是在后半夜摸进来的,不是通过江堤,而是经由连接长江与都司湖之间的地下通道,由下而上翻涌而至。齐腰深的洪水满院子东游西荡,久久不肯离去。几乎过了将近半月,漫漶之水才渐渐消退,流露出马路的迹象。我还记得,在被洪水阻隔的那些天里,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你曾在这座袖珍校园里求学四年,当然知道都司湖与长江有隐秘的联系。你问我洪水是否淹没了那座花园,我回答说当然,也许还带走了我埋在那棵樱花树下的阑尾。接着,我给你讲了关于我阑尾的故事,你听后大笑不已。你很少有过那种爽朗的笑声,所以,我还记得。在我带你去随州封江参加笔会,带你去洪湖游玩的过程中,你给朋友们的印象永远是那样沉静,优雅,脸上挂着的不是腼腆的笑容,就是羞涩的红晕……是的,这些,不仅我记得,朋友们都还记得。

可是,记得这些又能怎样?

在我混乱浑浊的人生经历中,在我们大口鱼肉推杯换盏之间,你总是耐心待在一旁的静默者,你也是我的朋友中间为数不多的坚定的素食主义者。你甚至告诉我,你曾在楼下的小院里养过一只羊。我没有见过那只羊,但我可以想象那只羊的模样、表情,你给牠喂食胡萝卜、青草的情状,因为你就是一只不小心闯入人间的羊,纯洁,柔弱,无辜。

 

等这些衣裳穿完了,

冬天就来了,

等这些布用完了,

我就会死去。

冬天更需要美丽的衣裳,

而死亡,

是在喜悦中回家。

 

这是你在病入膏肓的时候用颤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摁下的一段话。你发给我,我说这是诗,而且是绝妙之诗。你很惊讶,也很喜悦,然后你给这些美好的文字题写了一个名字:《霓裳》。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是一个爱美的姑娘,但只有在你穿上这件“霓裳”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一个以命相抵、换来真正诗歌的人,尽管你留下来的仅仅只有几首诗。

“而死亡,是在喜悦中回家。”现在,你回家了吗?当我每次复读这首诗歌时,我都会想到存留在手机上的那个电话号码,我都会强忍着,不去拨通它,也不会去删除它。冬去春来,无论是苦闷的漩涡,还是喜悦的江花,都再三向我们呈现着百川归海的道理。这道理是如此的强大,毋庸置疑,说服着江畔的泥沙、残垣和草木。

所以,当我写出“你已不要人间/我亦不堪烟火”——这样沉痛的混账话语时,我在心里暗暗乞求你,不要记挂我在人世的境况。用我们共同的朋友李修文的话来说,那就是:“我们愈加不堪,你就越美。”是的,如今我们只能用这种反证的方式来捍卫你的美好,除此之外,别无它途。

 

 

                       为什么我梦不见你

 

 

我母亲享年61岁。生前她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死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十年了,现在,我要向你供认一件事情,一桩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才会悄悄发生、反复上演的事情,一个羞于启口的行为:每次在入睡之前,我都会将双手慢慢从身体两侧移至胸口,以这种扪心自问的姿势进入梦乡。我清楚我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再见你一次,哪怕是鬼魅闪现、午夜魍魉,然而,你从来就不给我一次机会,因为你说过:“我不会让你梦见我,我怕吓着你。”说这话的时候,我正背着你那被癌细胞折磨得奄奄一息的身躯,从阴凉的人民医院里出来。记忆中,这是我在人世间第一次这样背着你。你俯在我的耳边,幽幽地呢喃道:“儿啊,你真好……”。那也是个春天,街道两旁的梧桐、银杏、香樟树正绽放出嫩绿;那也是个明晃晃的中午,我和你的影子重叠在大地上,我有健步如飞的力气,但却故意走得很慢;那也是我在人世间离你最近的一次,我第一次留意你的呼吸,第一次嗅到了你的气味,第一次感觉到“母亲”并不仅仅是一个称谓……我肯定是泪流满面地在街道上趔趄,但我不会承认我在哭,而事实上,我是在笑着这样安慰你:“……,没事的,妈,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你见过一位身后没有我跟随的母亲吗?”这是一个孩子的问题。小男孩与母亲在街道上走失了,他茫然而忧愁地张望着人群,最后走到岗亭下面,仰起脑袋向高高在上的警察打听。这个问题已经在我脑海里盘桓了十年,逼着我写出了大量的文字,它们像寻人启事一般张贴在我走过的街衢巷陌,因为我坚信:“上天需要云梯,下地需要挖地的力气/你能去哪里?”(《美声》)

我是在母亲去世之后才仔细掂量她在我心目的份量的。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我出生在农村,却没有干过像样的农活,至多有过断断续续的牧童经历,譬如,在溽热的夏日的黄昏手持一截柳枝使劲驱赶头顶上乌云般的蚊虫,或者趁瓜棚里的赵老三午睡之机,偷偷地潜进瓜地……,更多的时候,我可能蹲在树阴下用一支粉笔将蚂蚁们圈起来,看它们如何越过恐怖的白线,要么就去搬开一块石头,寻找蜈蚣、蚯蚓、螺蛳……这些贫乏年月的混沌记忆,构成了我日后对乡村生活的长久的单相思,而对母亲在那些岁月中所扮演的角色几无认知。我母亲是一个麻利勤快的人,她总能以很快的速度将一家人的晚餐安排停当,在饭桌前她对我的偏爱常常令二姐颇为不爽。因为母亲总是在最后一个才把饭端到我的面前,并朝我努努嘴或眨眨眼,意思是:碗底下有好东西。果然,我用筷子一插就发现,米饭下面捂着一块腌肉或者一个荷包煎蛋。作为报复,二姐一边翻着白眼一边慢慢拣吃着碗里的白米,而将那些难咽的青菜叶扒到一边,为此她挨过不少责骂。由于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幺,加之体弱多病,被母亲溺爱虽属正常,但现在看来多少有些过份,据说我五岁多了还在吃母亲的奶,我不大相信这是事实,但脑海里确实有过口含“咸乳头”的印象,因此才会有我在《秋日即景》一诗中所描写的那番场景:

 

            那时,我也有妈妈

                那时,我正含着一颗咸乳头,斜视秋阳

热浪掠过胎毛

并让我隐秘的胎记微微颤栗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少年时期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几乎都与食物有关。比如母亲烧的鱼非常好吃,她用同一种方法烹制各种各样的鱼,烧出来的味道都极其鲜美,但母亲自己却从不吃,她总说:鱼腥。小时候我从来没有卡过一回鱼刺,但离开母亲之后我被鱼刺卡的次数越来越多,以至于如今每每面对诱人的鱼肉,就禁不住想起她的好来。

十来岁以后我离母亲越来越远,先是随奶奶进城念书,后来到武汉上大学,像一只没有桨橹、全凭浪涛的拍打而渐行渐远的驳船,空载着满腹愁怨。由于婆媳关系紧张,母亲每次进城来探望我都很匆忙,她极少在奶奶家用餐,我也总是在下晚自习回来看见摆放着桌子上的鸡蛋鱼肉,才知道母亲来过。繁重的学业令人无暇顾念亲情,也慢慢学会了如何将泪水积攒起来,用冷漠表达坚强,以至于心肠越来越硬。母亲却不会这样去思想她的小儿子,她依然年复一年地盼望着我“出息”,哪怕她明明知道我并不可能有多大的出息。母亲一共来武汉看望过我四次,她看见我带着妻儿蜷曲在一间十三平米的鸽子楼里,也看见我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在一间二十来平米的套间内,同样她也看见我终于住上了二室一厅——这一次,她说道:等你有了三室一厅我就搬来和你们住。而现在,我不仅有了三室一厅,而且有了四室二厅。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大概就是在归纳我这种失败的人生,大概就是在嘲讽我这般毫无反哺能力的人吧。

还是那个春天,还是那个正午,还是那位趴在我耳畔呢喃的母亲,她郑重向我提出了自己最后的遗愿:“我坚决不要火化,儿啊,你一定要把我土葬。”所以,当那个凌晨的电话带来母亲已逝的噩耗时,我立刻从武汉赶了回去。我竭尽所能动用了所有人脉,终于保全了母亲遗体的完整。现在想来,母亲生养我几十年,我只为她做过这一件事。因此,我更需要以这种扪心自问的方式进入梦乡,需要告诉她儿子有很多事情都没有做好。

 

 

你什么时候回家

 

 

19世纪上半期,一个名叫韦克菲尔德的男人搭乘一张小报从阴郁的伦敦街头飘洋过海,来到了美国东海岸一座同样阴郁的港口小城萨勒姆。这张报纸有幸被一个名叫纳撒尼尔·霍桑的青年捡到,从而让这个小人物的命运得以示人。1835年,贫穷而痴迷于鬼怪故事的小说家霍桑,以韦克菲尔德古怪的传奇人生为故事原型创作了一篇同题小说:《韦克菲尔德》。次年,他离开了萨勒姆。一百年过去了,阿根廷的博尔赫斯从霍桑留下的浩如烟海的文字中重新发现了“韦克菲尔德”,并给这个人物赋予了新的气质。按照博尔赫斯的说法,韦克菲尔德是一个“自我放逐者”。这样的人在以家庭为人生圆心的19世纪的欧洲应该并不多见。然而,到了20世纪,在强大的工业文明的挤压之下,伦敦、巴黎、纽约,甚至上海,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我们都不难看到韦克菲尔德似的人物:他早晨平静地离家出走,到了晚上他却没有回来,他再也没有回来,因为他在内心的魔鬼的簇拥下走上了那条“不归路”,而那条路恰恰是一条单行道。

霍桑显然没有预料到韦克菲尔德们会在他身后一百年泛滥于世,更不会想到有人接过了他业已枯涩的蘸水笔,继续深入挖掘起这一主题来。这个人就是后来影响整个20世纪世界文坛的弗兰茨·卡夫卡。他们之间根本性的差异在于:霍桑最终让韦克菲尔德回了家,而卡夫卡让韦克菲尔德彻底迷失。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卡夫卡之所以能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代宗师,关键的原因就在于他比他所有的前辈更决绝,更阴郁,更冷酷。

回不回家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从《圣经》到《荷马史诗》,从摩西到奥德修斯,当人类挣扎着从子宫里出来,回家之旅就已经开始了。我们甚至可以说,离子宫越远,离家就越远。在强权专制社会里,家的对立面是“流放”;在战争年代,家的对立面是“流亡”;而在自由主义时代,它摇身一变成为“自我放逐”。韦克菲尔德在踉跄中、在偷窥中、在暗自喜悦与沮丧里将自我放逐了二十年,而他们的子孙们却将自己放逐了整整一生。

我关心的是,为什么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义无反顾地走上这条单行道?

1997年我曾试图在一篇题为《盲人游戏》的小说中探讨这个主题。小说的主人公“朴”是一个墨镜搜集者,一个“从来没有见过朝霞”的青年,他在某个黄昏尾随一列盲人离开了我们的视野。“朴”的原型是我的一个未曾谋面的邻居,本市最早的那批出租车司机里的一个。出于好奇,我问女主人怎么从来不见她丈夫回家吃饭,得到的答案是:他死了。几年以后我才听说了那个男人的故事,那个我永远没有机会看见的出租车司机,早在四年前就离开了这个貌似温馨的家,毫无缘由,毫无征兆。事后的某一天,女主人在冰箱的冷藏层里发现了一沓用本市晚报包裹起来的现金,齐刷刷的一万元现金里面没有夹杂片言只语。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在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脸上是否带有韦克菲尔德似的诡异的笑容,但我可以肯定,类似的人和类似的故事一直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反复上演着。

果然,多年以后一个大同小异的故事闯进了我的生活。有朋友帮我推荐了一位家政服务员,负责打理家里的日常事务。我们相处融洽,直到有一天她提出辞职。理由是,她女儿要出嫁了,不想让她再干更多的家务了;她还说她丈夫回来了。她丈夫?我这才想到将近四年来,我很少过问她的家庭,抑或是随口问过,而她自己一直避而不谈罢。现在要离开了,她索性用一周时间天天见缝插针地与我们谈起她的那位丈夫来。她称他为“前夫”,但事实上他们一直没有办理过离婚手续。“那个千刀万剐的家伙还晓得回来?!”一提到那个失踪了24年的“前夫”,女人就气不打一处出,用武汉话骂骂咧咧起来:女儿要结婚了,哪个晓得他是怎么晓得的,回来想当老丈人撒,没门……在她絮叨的声中我慢慢厘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她男人是个电工,24年前的一天下班后就再也没有回家。两个月前的一个黄昏,那个男人突然出现在了家门口,“衣服脏兮兮的,头发都秃光了,他要是不说他是某某,我根本就认不出来,”她说道,更可气的是,他居然说他还是这个家庭里的一员……故事行进到此,结果已经不重要了,因为电工已经归来,不管我们这个变化了的人间是否还有人愿意接纳他,并不能改变他提前终止自我放逐的事实。

而出租车司机至今不见身影,他的故事还在持续。

我相信,韦克菲尔德的故事之所以会出现“回家”与“不回家”两种版本,一定与时代风尚的变化脱不了干系。在霍桑时代,家是现成的,家是亘古不变的,既是地理位置,也是心灵方位,无论你走得再远走了多久,家总是恒定的;而在卡夫卡时代,家的外延被远远地拓展开来,家不再是固定的某一处,而是游弋着的日常生活的侧重点。所以,卡夫卡在与友人的谈话中才有了这样一种说法:“比如我现在回家,然而这只是表面上如此。实际上,我在走进一座专门为我建立的监狱,而这座监狱完全像一幢普通的民宅,除了我自己,没有人把它看成监狱,因而就更糟糕更残酷。任何越狱的企图都没有了。倘若不存在看得见的镣铐,人们也就无法打碎镣铐。监禁被组织得很好,完全像普通的、并不过分舒适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