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圣节介绍视频短片:对苏轼的另类解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00:14:17
泰山不弃微尘而能成其大,
河海不捐细流而能就其深。
作为粉丝,
对东坡的溢美之词,我们烂熟于心。
对东坡的另类看法,也应收集于版内,共同交流探讨,
以达到全面客观清醒地评价古人。
前两天,翻天涯的旧帖,居然就得到一段这样的另类解读。
作者:独狼一笑。
简历如下:
姓 名 : 性 别 : 男
出生年月: 省 份 : 福建
婚姻状况: 未婚 所在城市:
从事职业: 最高学历:
注册日期: 2003-3-27 16:41:00 发表主题: 312
最新上站: 2007-12-16 15:05:00 发表回复: 2591
上站次数: 2696 社区积分: 19863
用户状态: 网络寻呼:
个人主页:
兴趣爱好:
请看他如何评价苏轼:
关注楼主收藏转发至天涯微博
作者:逝夫 提交日期:2007-12-16 15:45:01  1#
全文摘自天涯煮酒论史《大宋词人点评》
第五名:苏轼
苏轼是个天才,这无可否认,但天才的聪明,对文学只有损坏而无助益。人一旦聪明,什么都看得开,那还谈什么对生命的体验!只有对生命永不放弃的执着,才能造就伟大的文学,即王国维所说的血写就的文字。我认为苏轼真正好的词,都是他不那么聪明,没有看开的时候写就的。
经典名句: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
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大学时上外国文学课,老师问我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有何看法,我说,这是本哲学书籍,我无话可说,如果放在文苑,那它什么都不是。记得当时老师是瞠目结舌的,连声追问理由何在,我也大言不惭,说,文学须和以血泪,方能感人,方能传诸后世,成一代文名,这等著作太多思辩色彩,委实不算文学;太聪明的人,也不该撞入文坛。
这是我顽固的偏见。聪明人可以是工程师,可以是科学家,可以是医生,可以是飞行员,可以是中文系教授博导……可就是不能做文学家,我这并非说,文学家都应该是白痴,我的意思是,文学是最需要天赋的,别的一切行业都可以靠后天的努力弥补,唯文学不能,因为文学必须是以心灵感受红尘,而不该以理智同世界对话。倘若一个人为文思虑周全,论证绵密,那么这只能是论说文,不是文学。像骆宾王的《代徐敬业伐武肇檄》,里面有造谣,有诽谤,似乎是没有根据的胡说,但正是这胡说体现了骆宾王文学家本色,如果骆宾王也傻傻地去调查证实所说的每件事,那我立刻把他从文学圣宫里赶出去。
对苏轼的作品,我也作如是观。苏轼在我眼里,就是个不配享文学家大名的人。我是不喜欢苏轼的,但他又实在绕不过去。他不仅十八般武艺俱全,在词史上,也是个承前启后、开宗立派的任务。自《念奴娇/赤壁怀古》横空出世,词的境界几乎一下子拓展到可以和诗相提并论的地步。这首词日后和作,根据王兆鹏先生统计,达到31首,堪称古今独步。在这首词以前,词里类似的内容不是没有,但都没有这般响亮。它才是豪放派建立的“独立宣言”。
说到豪放派,这个概念最早是明人张南湖提出的。他在《诗余图谱》中说:“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遗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词调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然亦存乎其人,如秦少游之作,多是婉约;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这段话别的不说,单其云苏轼所作多为豪放就是睁眼说瞎话,我在后面还会提到。这个两分法影响巨大,但也有不同意见者,如陈廷焯就说这两分法是“此亦似是而非,不关痛痒语也。”近人詹安泰、吴世昌也都持反对态度。后来,这个两分法更和主流意识形态狼狈为奸,云豪放派代表进步力量、文学家价值高,婉约派代表保守力量、庸俗不堪,云云,就更不足为训了。总之,好词的标准是看它是否抒写了词人的灵魂,而不是看它的那个标签,倘其没有,即便再豪放,再进步,也是泼妇骂街,徒增人厌。后来的陈亮刘过等辈多堕入此途。
苏轼的词我之所以不喜欢,就在于他太聪明了,太豁达了,好象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无所谓,无病呻吟虚情假意也就随之而生。《水调歌头》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瞧瞧,可多看得开。《定风波》云:“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拜托,如果你不畏风雨,不惮险途,那你就去修仙炼道好了,还来填词作甚!他的一些词,我以为是堕如俗套的,如名篇《念奴娇/赤壁怀古》的结尾:“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老实说,这种陈词滥调,像杜甫《登高》的结尾:“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亭浊酒杯。”一样,很有凑够篇幅的嫌疑。又如《临江仙》结尾:“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有心人会看出,这明显是抄袭李白《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 》结尾:“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唐圭璋先生评云:“真情勃郁,句句沉痛,而音响凄厉。”我开始为老师所惑,也以为这首词有什么了不起,但仔细咂摸,它实在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我以为苏轼用错了词牌,如其抑郁无言,柔肠百转,可用长调;如其真情勃发,不可抑制,可用《满江红》一类。后来纳兰容若悼念亡妻的词作,我以为功力远在其上。其实在这里也可以发现苏轼的矫情,所谓“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是只能骗鬼不能骗人的。
我在开头是已说,苏轼的祸根在于他的聪明过人。他是北宋建国以来仅有的策论入三等的两个大才子之一;他的文章说理明晰,气象浑成,所谓“苏文如潮,韩文如海”,是唐宋古文八大家中的杰出人物;他的诗书画都冠绝一时,尤其是书法,流传着许多洛阳纸贵一类的故事。这其中的每一项都能叫人黑法皓首, 穷尽一生,而苏轼样样玩得转,这是苏轼足以自夸的。但是换个角度,也可以说这是苏轼的悲哀。因为洞明世故,看穿人生,他的作品里就没有了啼血的杜鹃,终于也没有震撼人心出诸性情的好作品,否则以其屡遭贬黜的坎坷经历,他是有可能写出李煜那等哀辞的。
苏轼流传下来的词作有362首,在两宋词人中排名第二,仅仅次于辛弃疾的629首。在这300多首词作中,除了有限几首,其它都可归入“婉约”一类。今天苏轼是以豪放派的开山祖师面目出现的,但他的重心却在婉约词上,这或许很让一些为主流意识形态所熏陶的人不快,但在当时,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与今天一味抬高豪放词相反,清朝以前的人是看不起不严格遵守格律的豪放词的。张南湖在我上面所引那段话中紧接着就说:“大约词体以婉约为正。”徐师曾也说:“词贵感人,要当以婉约为正,否则虽极精工,终乖本色,非有识者所取也。”其实,我也对苏轼的所用非当伤心,不过我伤心的理由和他们很不同,我不是看不起婉约词,我是认为,以苏轼天纵之资,他如投身豪放词,或许能多吟几句“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等豪气干云的好句,但他创作婉约词,实在是站错了队,因为婉约词比豪放词还忌讳理智。
说了苏轼这么多坏话,我也有点良心不安了。其实,苏词里还是有篇章能看见苏轼真心的,我特别喜欢的一首是《卜算子》,那时候苏轼谪居黄州,心里苦闷,总算说了几句见性见情的话,这首词,我以为当在苏词中排名第一: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人一旦成了大家,似乎就没了他人置喙的余地。我曾经码过一篇小文,对苏词多有挑剔,结果是招来一片骂声,或说我哗众取宠,或说我少不更事……说得我是噤若寒蝉,直欲觅一地洞而遁之。郁闷啊,我虽然不学无术,辞不达意,但对自己的艺术直觉,我一直以来都还是有点信心的,如今大家一致向外,对我开炮,我的那点信心,也就跑得无影无踪了。直到近日读古人词话,才知英雄所见略同,世间果有同道,嘿嘿。
苏轼《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是广受赞誉的名作。清人沈谦《填词杂说》评道:“幽怨缠绵,直是言情,非复言物。”唐圭璋先生则说:“遗貌取神,压倒古今。”而王国维更是推崇备至:“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东坡《水龙吟》咏杨花,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总之,《水龙吟》是第一流的好词,那几乎就是定论了,谁要再有他议,那才真的是不识好歹。
但是这个世界偏偏就有不喜欢鹦鹉学舌的人,而且此人还不是一般俗辈,乃是词学名家吴世昌先生:“静安(王国维)以为东坡杨花词和韵而似原唱;章质夫词原唱而似和韵,才之不可强也如是!此说甚谬。东坡和作拟人过分,遂成荒谬。杨花非花,即使是花,何至拟以柔肠娇眼,有梦有思有情,又去寻郎。试问杨花之郎为谁?末句最乏味,果如是则桃花可为离人血,梨花可为离人发,黄花可为离人脸,可至无穷。此词开宋乃至后世无数咏物恶例,但历来评者一味吹捧,各本皆选入,人云亦云,不肯独立思考。”(见吴世昌《词林新话》)
或者有人要说了,这不过是一家只言,吴世昌先生有失偏颇云云。且慢,我既然有备而来,就不会让你有空子可钻,就要让你心悦诚服。我也觉得吴世昌先生有点强词夺理,但是下面就要引的另一词学大家顾随先生(号苦水)的评价,我可实在是佩服,只能说:高!实在是高!
至于是篇(指《水龙吟》),直俗矣。前片开端至“呼起”,滥俗类如元明末流作家之恶劣散曲。“抛家傍路”,“寻郎去处”,其尤显而易见也。过片“不恨”两句,可。然曰“恨西园、落红难缀”,则无与于杨花也。“晓来雨过”,“一池萍碎”,好。虽不免滞于物象,乏于韵致,而思致微妙,可喜也。嫌他“遗踪何在”一句楔在中间,累玉成瑕耳。“春色”三句,苦水不理会这闲账。结尾“是离人泪”,苦水直报之曰:不是,不是,再还他第三个不是。几见离人之泪如斯其没斤两也耶?亏他还说是细看。因知老坡言情并非当家。刻骨铭心,须让他辛老子(指辛弃疾)出一头地。//(见顾随《东坡词说》)
顾随的《东坡词说》所言,我很多是不同意的,比如他说《卜算子》意境陈旧,风骨不高,“忆吾每诵此章,辄觉虽非恶鬼森然扑人,亦似觉灵鬼空虚飘忽,只有恍惚,了无实质”,就为我所不取,但他有一些议论,却实在是一针见血,切中肯綮,发人所未发,言人所未言。比如这段话:“少陵之诗有拙笔而无俗笔,太白有俗笔矣。稼轩之词有率笔而无俗笔,髯公有俗笔矣。此或以才虽高,而学不足以济之,即李与苏至于诗词,稍不经意,犹不免于俗耶?”正是我想说而不敢说的。
苏轼另一名作《念奴娇/大江东去》,顾随是这样评价的:“谓之豪放即得,遂一之与稼轩并论,却未见其可。辛词所长:曰健,曰实。坡公此词,只“乱石”三句,其健、其实,可齐稼轩。即以其全集而论,亦只有此三句之健、之实,可齐稼轩。全章除此三句外,只见其飘逸轻举,则仍平日所擅场之“出”字诀耳。即以飘逸轻举论,亦以前片为当行。若过片则肤浅率易矣,非飘逸轻举之真谛也。公谨之雄姿英发,何与小乔初嫁?然如此说,尚无不可,若夫强虏,顾可谈笑间使之灰飞烟灭耶?……遂开文士喜为大言之风气(指左思的《咏史》)……至“故国神游”,想指三国。“多情应笑”,其谓公谨乎?“早生华发”,则自我矣。然三语蝉联,一何其无聊赖耶?稼轩之“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不见耳”,人或犹嫌之,而况此之空肤耶?煞尾二句,更显而易见飘逸轻举之流为浮浅率易。”说苏轼全部的词作,只有“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三句可与辛弃疾相颉颃,或嫌夸张,但总的来说,我以为还是相当公允的---因为我也是这样看的,呵呵。
再看顾随是如何点评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的://若“也无风雨也无情”,虽是一篇大旨,然一口道出,大嚼乃无余味矣。然苦水所最不取者,厥维“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二韵。如以意论,尚无不合。维“马”、“怕”两个韵字,于此词中,正如丝竹悠扬之中,突然铜钲大鸣;又如低语诉情,正自绵密,而忽然呵呵大笑。此且无论其意之善恶,直当坐以不应。所以者何?虽非无理取闹,亦是破坏调和故。是以就词论词,“料峭春风”三韵十六字,迹近敷衍,语亦稚弱,而破坏全体底美之罪尚浅于“马”、“怕”二韵九字也。//(顾随对此词亦有所称赞,不赘)我不知道苏轼听到这样的批评,是服还是不服?
对苏轼的另外一些名作,顾随也有精当的点评,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顾随说是“下片圆融太过,乃近甜熟”;如《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则是“下片如非滥俗,亦近浅薄”云云。我这里都是摘录,或有人说,你是否断章取义呢?鲁迅就指责过某些选家,说他们肢解被选人。而我所堪自慰的,是我大体上都是照实全部抄录,如果没有,我也有所说明。苏轼是宋词有数的几个大家之一,他的词作固然有好的地方。但是否就好到炉火纯青、毫无瑕疵的地步了呢?我是不相信的。我宁愿相信自己的直觉,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用不着强不知以为知,人云亦云,为古人讳。我所说当然会有偏颇之处,维有识者有以正之。
作者:逝夫 提交日期:2007-12-16 15:49:16  2#
堪称艺术的词是如何走入人世的?无非两种途径:要么是心中先有了一种情感,然后托诸外物;要么是先看到了某种东西,然后唤起了心中沉睡的回忆。前者为“比”,后者为“兴”。这是中国话,倘若起尼采于地下,则他会这样告诉你:所谓比,就是酒神冲动,所谓兴,就是日神冲动。(周国平将酒神冲动比拟为死亡本能,将日神冲动比拟为生存本能,也是一种解释罢。尼采的书晦涩难解,蕴涵无限,原本就有着各种各样的解读可能。)《悲剧的诞生》开卷即言:“重要我们不单从逻辑推理出发,而是从直观的可靠性出发,来了解艺术的持续发展是同日神和酒神的二元性密切相关的,我们就会使审美科学大有收益。”这是我贬苏词的起点,有必要原话抄下。
详细论证比兴与酒神日神的关系,显然太过复杂了,不是一篇小小的网络文章所能胜任。中国人相信的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诸君有如兴趣,可将尼采的书与中国传统文艺理论对照着读,当会发现一些信息,我如有时间,也愿意将我所收集的一些资料和陋见加以整理。但是我想,只要有以下两点,就足以证明我的开头一段并不是脑子发热的糊涂话:其一,酒神和日神所对应的醉与梦,正是词里面最重要的两根支柱,中国的词人,几乎都是醉生梦死的人;其二,酒神对应非造型艺术,是情绪的直接反映,可看成是比,而日神对应造型艺术,重视外观,可看成是兴。酒神冲动因为日神冲动得以客体化,日神冲动因为酒神冲动得以本体化,这个过程,与中国的比与兴的过程,是何等相象呀。
也就是说,只要尊重中国的传统文艺理论,也就意味着要承认尼采的这句话:不是从逻辑推理出发,而是从直观的可靠性出发,才能创造艺术,才能理解艺术,所以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他还疑惑过:“北宋风流,渡江遂绝,抑真有运会存乎其中耶?”其实解释只有一个:北宋词是从直观的可靠性出发,而南宋的词人,大部分已经走上了歧路。正如清人周济所说:“北宋词,多就景叙情,故珠圆玉润,四照玲珑,至稼轩、白石,一变而为即事叙景,使深反浅,曲者反直。”虽然周济捏白石为歧路词人的代表,还是个值得商榷的技术性问题,但他的话,大体上是不错的。
王国维写过《尼采氏之教育观》、《德国文化大改革家尼采》和《叔本华与尼采》等一系列文章,他受到过尼采的影响,是的确的,也正因此,他才有能力写出《人间词话》,成为中国传统美学的集大成之作。出乎其外,才能得乎其中。而在尼采看来真正的艺术,应该是意志的直接写照,是本能冲动的产物,而不是如柏拉图所说,是模仿的模仿(后来的苏珊.桑塔格,贩卖的正是这个理论),或者如柏拉图的老师苏格拉底所说,理解然后美,只有先获得了知识,才能创造艺术,才能欣赏艺术。这种审美苏格拉底主义,是怎样为尼采所深恶痛绝呵!
我之所以要贬苏轼,其原由也在此:他是中国版的审美苏格拉底主义者。不错,他很聪明,很睿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他的艺术本能,也就差不多因此消耗殆尽了。在大宋词人排行版中,我之所以还将他排第五,是因为他还有一些词,是在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还在为情绪所支配的时候写的,如以下一些:
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我浏览过苏轼的全部词作,发现他和柳永其实是一路的:流传下来的词作虽多,众口相传的也还有,但是堪称好词的,却是多乎哉?不多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他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头脑清醒,澄明清澈,因此也就无须责怪形单影单、梦寒枕寒,无须询问梦里花落知多少,无须哀叹醉乡路稳宜频到。我不是说他的词里面没有梦啊醉啊这些字眼,不是的,他的词里面这些东西海去了,但是与别的词人不同之处在于,苏轼是把醉和梦当成两条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两条捷径。请看这样一些自以为聪明的废话吧:“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万事到头皆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试问岭南应不好,却到:此心安处是吾乡。”“君臣一梦,今古虚名。”“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此生天命更何疑,且乘流,遇坎则止。”“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呜呼!倘教鲁迅碰见,定会大骂他的没有出息:“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苏轼的词,正是少了这么一种执着。
苏词是思考后的产物,是看破人世的超然,他的词作里,到处都可以看见一个不敢面对现实的人是如何百般自慰,自我超脱,惟独没有人世的担当。所以,他的词突出的表现为形象的贫血,颠来倒去,无非是那几句话的重复。正如尼采所说:“剧情的结构和直观的形象,比起诗人们自己用台词和概念所能把握的,显示了更深刻的智慧。”将尼采文中的悲剧改为宋词,并无不当,而苏词,也不过是用台词和概念对垒起来的舍利塔而已。
据说是草长莺飞的江南春日,大才子秦少游知道了苏轼即将重过扬州,就模仿苏轼语气,吟诗一首,挥笔题诸山寺,及苏轼瞧见,惊诧莫名,乖乖龙的东,那遣词造句,那气势笔法,分明是我东坡翁的手笔呀,可我怎么就想不起来我曾在这么一个地方涂鸦呢?后来到了朋友孙觉家,孙觉拿出秦少游诗词数十首,才明了其中原由,不禁长叹:“向书壁者,定此郎也。”这不由得让让人想起当年他苏轼崭露头角之时,文坛名宿欧阳修也曾一样感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也该为年轻人让路了,三十年后,人知有他苏子瞻,不知有我欧阳永叔也。
一样能得大人物青眼有加,但明显的是,秦观并没有苏轼的好运气。苏轼才21岁就以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进士及第,名列第二,此后虽然宦海沉浮,屡遭贬谪,却也曾有过出人头地风光一时的好日子。想当年太后执政,他苏轼短短几个月内连跳四级,任职翰林学士知制诰,为太后眼前头等红人,而弟弟苏辙也官居宰执,一时花灯碍月,飞盖妨花,端的是春风得意也。直到太后升天,这才厄运临头,流落南方,但其时他已屡经风雨,处变不惊,即便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呼天抢地,何况还有可人儿朝云随侍左右,还有孝顺儿子苏过相伴朝夕。
相形之下,秦观实在晦气得多。他29岁才赴京赶考,却两次落第,直到1085年,36岁的时候才勉强榜上有名,而且他的得中进士,很难说与苏轼无关,因为自1085年起,他苏轼就开始撞大运了。他一生的悲欢都是苏轼造就,以苏氏兄弟为首的蜀党垮台之日,就是他秦观倒霉之时。自1094年起,他就开始了无穷无尽的贬谪生涯。先是被赶出京城,任杭州通判,继而贬监处州酒税,二年后,又被新党罗织罪名,削秩流放郴州(今湖南境内),不久又流放横州(今广西境内),三年后再贬至雷州(今广东海康)。好不容易,赵佶当了皇帝,大赦天下,但他还没有挨到京师,就在藤州(今广西境内),病死了。他在郴州时唱了一曲《踏莎行》,结尾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极为苏轼喜爱,后来秦观死了,苏轼题在扉页上,连连哀叹:“少游已矣,虽千万人何赎!”
我常常揣想,在落魄南方的那些黯淡岁月,饮酒赋诗,参禅悟道,他苏轼是否也曾有空想想自己门下这个一生哀婉的文弱词人?也许,他并不内疚,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秦观既然身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就要无怨无悔的承担师门不幸。你不是写过《朋党论》么?你自入蜀党之日起,就要明白终有树倒猢狲散的一天。你该记得欧阳文忠公的话罢:“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此君子之朋也。”……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妄度古人心腹,据邓廷桢《双砚斋词话》,苏轼诵读《踏莎行》之后,是废卷长叹,涕泗横流,祥林嫂一样喟叹:“吾负斯人”的。其愧疚如此。
按照尼采的说法,罪孽感的萌生,乃是起源于欠债。苏轼真觉得自己于秦观有所亏欠吗?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无从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苏轼绝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他不像父亲苏洵一样乖谬,也不像弟弟苏辙一样沉稳,他是两者的平衡,俯仰随俗,却不呆板,偶有出格,大雅无伤,他始终都在实践自己的话:“道不患不知,患不凝;法不患不立,患不活。”据说,一生在官场摸爬滚打的苏轼只有两次不良记录,一次是任职凤翔通判时,因与上官不和而未出席秋季官方典礼,罚红铜八斤,一次是杭州任内,因小吏挪用公款未曾上报,一样罚红铜八斤。《射雕英雄传》里有一个故事,说是裘千仞作恶多端,为众侠客所围攻,眼看只有坐以待毙,当下嘿嘿冷笑:“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平生没有杀过人,没有犯过恶的,就请过来动手。”结果众人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有洪七公大步上前,声若洪钟:“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人个个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大恶、负义薄幸之人。老叫化贪杯贪食,可是生平没有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个!”我毫不怀疑,假如苏轼在场,也将一样的大义凛然,他的那些小错误,也就是洪七公的贪杯贪食,小菜一碟,不直一哂,顶多斩掉个手指就算了,而他也确实熟悉司马光的话:“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见《东坡志林》)
今天,我们习惯性地将苏轼看成是个特立独行的潇洒高人,但事实似非如此,且不说他那些字正腔圆的八股文,如《刑赏忠厚之至论》、《范增论》、《留侯论》、《贾谊论》、《晁错论》等等等等,就是他的性灵文字《东坡志林》,一样可见他的卫道士面目,如他这样跋后主词:“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又据古人词话,他曾这样教训秦观,说少游啊你也太不像话了,怎么不好好研习六艺经传,倒去学那柳永,做那等下流酸曲呢?而王辟之的《渑水访谈录》中,则有这样的记载:
“子瞻通判钱塘,尝权领州事,营妓陈状,以年老乞出籍从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灵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州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惜其志,判云:“慕《周南》之化,其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
可见苏轼并非如人们所想象的那么完美,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时,并不曾足够人道主义,这样似乎过于求全责备了,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苏轼绝非一个离经叛道之士,事实上从他的保守倾向也不难看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始终认为真理在握,政敌的迫害,也不过强化了他殉道的神圣感。因为他是伟光正的,所以他也不必后悔,不必抱怨,也就是说,正是因为他的不够特立独行,他才不会有内心的强烈冲突,只有始终如一的平和安详。而一个异端,总是要承受过多的怀疑,责问,反悔,焦虑。贬谪惠州时,苏轼这样向朋友表白:“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话达理妙观,但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贬谪海南时,又这样安慰自己:“吾始至南海,环视天水之际,凄然伤之曰:“何时得出此岛也?”已而思之:天地在积水中,九洲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岛中者?”想起苏轼的时候我就想起徐渭,一样的才高八斗,徐渭最后却疯了,“或自持斧击破其头,血流被面,头骨皆折,揉之有声;或以利锥锥其两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
苏轼终以其俯仰随俗得到了心灵的安宁,在他自己看来,他的风雨一生,是因为他的生辰八字不好,磨蝎为命,而不是因为他本身有什么过错,事实也确实如此,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他都爱国爱民,忠君不二,就是他的醇酒妇人,那也是因为当时的习俗和今日不同之故----同时还要明白,苏轼所交往的都是官妓,而不是市井妓,后者出卖肉体,前者却只负责侑觞劝酒,按照当时律法,官员如和官妓有了枕席之欢,是要受到严惩的。从苏轼对柳永的态度不难看出他的洁身自爱。在他65年的生命旅程中,他不曾错上过哪条破船,不曾错走过哪条歪道。因此,即便外人如何难为他,也无法叫他难过,因为只有当一个人认定自己有罪时,痛苦才会难以消受。多年以后他死于北归途中,他写信给朋友说:“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寂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尔,无足道者。”他求仁得仁,无怨无悔。
但在秦观,却做不到如此平静,他之加入蜀党,与其说是因为信仰,不如说是一时的投机。王安石推行新法时他缄默不言,等到王安石下台,蜀党当权,他才来事后诸葛亮JJWW,他也许不曾料想终于也有是事堪嗟的一天罢?看他的《踏莎行》,就知道他心中多少悔恨:“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凄厉如此,难怪口含天宪如苏轼,也不仅罪孽感萌生,一时气沮神伤。须知他苏轼的坎坷是他自己一手酿就,而秦观的起伏,却取决于他苏学士的兴衰,这怎么能不叫秦观慨叹造物的不公,愤恨命运的偶在呢?
《东坡志林》说了这样一件事:一次与同僚论及调气养生,苏轼说,其他还好办,就是欲火焚身,实在难熬。一个朋友附和道,是啊,想那苏武穷居海上,数载牧羊,啮雪啖毡,蹈背出血,其人不可谓不顽强,可就这样一个硬汉,也无法搞定那颗小头,生下一堆杂种,唉,可叹也夫!苏轼颔首同意,“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
上述一段话,是否有理,暂且不论,但苏轼的天性刻薄,喜欢月旦前贤指摘时人,则似乎不容置疑。同样是在《东坡志林》中,记载了苏轼一次游庐山,得《庐山记》一书,中载李白徐凝诗,那徐诗想来极差,不堪入目,以至苏学士一时火起,作绝句一首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辞。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其尖酸较之鲁迅,似还高一筹。王直方的《诗话》载:“东坡有言,世间事,忍笑为易,惟读王祈大夫诗,不笑为难。祈尝谓东坡云,有竹诗两句,最为得意,因诵曰: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坡曰:好则好矣,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盖以云干已万而叶止千也,亦顾对仗而遗物理矣。”
可见,苏轼的喜好讽嘲,并非偶然,而是天性;不仅是对前人同僚如此,就是对掌控了自己前程的上司,一样不留情面。史载一次他和王安石闲谈,他问:“鸠字为什么由九和鸟组成呢?”王安石一时语塞。苏轼笑嘻嘻的说道:“诗经有云:鸤鸠在桑,其子七兮。七只小鸟,加上父母两个,不就是九个吗?”这是有所指的,盖王安石煌煌二十五卷字源学巨著,多有此类穿凿附会的笑话,比如波字,王安石就认为是波者水之皮也,于是苏轼就反问:“波者水之皮,那滑是否就是水之骨呢?”王安石愕然无以对。
这样看来,苏轼恃才傲物,出言无忌,似乎是个才子加流氓式的人物,但这是我们心目中的苏学士形象吗?NO!NO!!NO!!!独狼你不要唐突古人,我们心目中的苏学士,雍容高贵,宠辱不惊,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耶!呜呼,冤哉!我虽不学无术,没有半点正经,但这蛾眉谣诼一事,却为我所不屑。我的看法,是苏轼虽然喜好卖弄聪明,却不会面目可憎,乃是因为他不仅嘲人,也兼自嘲。这自嘲一事,说来容易,做来却难,盖世人好面子故耳,要使麒麟皮下露出马脚,在他人则可,在自身则不行。而我们的苏学士之所以千古流芳,就是因为他既不将自己看成是高高在上悲悯众生的救世主,也不认为自己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他晓得自己和世间众生一样,都只是飞蓬似的偶然存在。年近不惑,为官杭州时的一首诗表明了他的人生态度:“除日当早归,官事乃见留。执笔对之泣,哀此系中囚。小人营糇粮,堕网不知羞。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不须论贤愚,均是为食谋。谁能暂纵遣,闵默愧前修”对于一介囚犯,尚且视为“均是为食谋”的同路人,然则我苏东坡怎会对天地间的忠达贤良怀有恶意呢?世事有若浮云,变幻莫测,但我这颗心,却是明月般的皎洁呵!这是苏轼不同于鲁迅的地方,鲁迅虽也自嘲,虽也说:“ ……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但这有关如何解释,有关的人们是谁,都须三思。要而言之,苏轼认为自己和大家一样,都是一个人,求同而存异;而鲁迅则认为自己是一个区别于大众的一个个人,立异而避同。故苏轼无鬼气,而鲁迅有寂寞之哀。
苏轼的自嘲,虽有叫人忍俊不禁处,但更多的,是强颜欢笑后的辛酸。他这样嘲噱自己的贫穷:“马梦得与余同年生,少仆八日,是岁生者无富贵人,而仆与梦得为穷之冠,即吾二人观,当推梦得为首。”相形之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就差劲多了。当年为官京师,穷得要命,乃做诗一首向人求助:“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华发故枝,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叹老嗟卑,摇尾乞怜,未免叫人气短。
公元1065年5月,妻子撒手人寰;公元1066年4月,父亲魂归地府。按当时惯例,苏轼扶送灵柩回乡,居家两年后。公元1068年,苏轼回返京城,那一年,他32岁。从此,他再也没有还乡,从此,家乡的山山水水,在翰海漂泊的岁月中,都成了镜花水月。但是他的文字,仍是不见半点波澜:“临桌亭下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水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地,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者,无两税及助役钱尔。”又苏诗中有“是处青山可埋骨”句,苏词中有“此心安处是吾乡”句,其豁达也可知。而唐人柳宗元贬谪广西柳州时,却是万般悲伤:“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
这就是我们心目中风流无双的苏学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贫穷叫人志短,而他偏不志短;不遇叫人思乡,而他偏不思乡。他是中国文人中罕有的一个异数,温和而倔强地反抗着人世的荒谬。中国的文人,往往都知道人生如寄,刹那芳华,但之后呢?不是试图及时行乐,就是躲在某个偏僻无人的角落里向隅而泣。放纵与自闭,两位一体。而苏轼,却说今天虽然夕贬潮州路八千,可谁知我明天就不会重又一封朝奏九重天呢?离合循环,忧喜相攻,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人生是一场具有无限可能性的戏剧,不到闭幕,谁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换句话说,人生的问题只有一个:死亡。死亡意味着所有可能性的终结,意味着一世挣扎的彻底结束。逍遥如苏轼,死神面前,又将是怎样一副面孔呢?
还是乌台诗案期间,苏轼不幸身陷囹圄。其时他和儿子苏迈约好,如一切正常,只送蔬菜肉食;如风向不对,方可送鱼。谁知有几天苏迈离京借钱,乃把此事托付朋友,却忘了告知那天知地知父知子知的暗号。果不其然,这位不知情的朋友有一次就误送了熏鱼,骇得苏轼以为末日已到,明年今天就是自己的周年忌日,于是写了一首诗给弟弟苏辙,是苏诗中少有的凄凉之作:“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悲哀凄恻,不忍卒读。看穿人生万物如苏轼,还是迈不过这道槛,一样在死神面前胆战心惊。
不久,苏轼终知自己不过虚惊一场,但是这段经历,一定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虽说人生三大事,立德立功立言,三事既成,则可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但是,修之於身,未必能施之於事;修之於身,施之於事,未必能见之於言;就是能见之於言,老师欧阳修也说了,“文章丽矣,言语工矣,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夫言之不可恃也盖如此”。既然如此,世间又有什么能够永恒?除了虚无,这个世界可还有别的底色?能参透这些,方得佛法三昧。这就是苏轼在《东坡志林》中深有感触写下的一段话:“学出生死法,得向死地走之一遭,抵三十年修行。吾窜逐海上,去死地稍近,当于此证阿罗汉果。”这是的确的,能明了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也就够资格成阿罗汉了。多年以后,当他又一次来到奈何桥边时,他已不再恐惧,而是心如枯井,身若磐石:“岭南万里不能死,而归寂田野,遂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细故尔,无足道者。”
这时的苏轼,已经不再是泯然众人的境界,而是天人合一的境界了。多年来的念经学佛,终让他无我无相,物我两忘,有若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