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拉瑞亚渔夫任务重置:洪声:一份处分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6 07:17:14
 > 洪声:一份处分书 时间:2010-07-06 13:32 作者:洪声点击:725次
  很小的时候,我就听母亲说,在五十年代“反右”期间,她因政治问题的牵连,而被开除了党籍。
  是什么政治问题?我那时根本不懂。我只知道,在那个年代,被开除党籍,是一种耻辱。
  四十年代末,母亲就读于湖北国立师范学院史地系。受学生运动影响,1949年弃学参军。1953年,以军内调干生身份就读于哈尔滨工业大学,1954年在校入党。
  毫无疑问,和五十年代多数对新中国怀有理想的“革命青年”一样,母亲在思想上,是忠实的布尔什维克。
  在个人的前途上,当年的母亲,也可谓一帆风顺。大学期间,她担任校广播站编辑组长、团总支委员、党小组长兼班核心组长。包括她在内,全班当时仅三个党员。
  在那个年代,党员就是一种身份。其政治待遇,非一般群众可比。当时,如她这样的大学生,应该说是令人羡慕的。
  当年的哈工大,深受苏联影响,号称是红色专家的摇篮。就读于动能经济专业的她,若非后来政治上的变故,以她的表现,应该有不错的前程。
  那么,究竟是何种政治问题,导致母亲被开除党籍呢?
  我只是小时候隐约听母亲说过,她的问题,与当时已被打成右派的父亲有关。
  更确切地说,是她未能听命于组织,与刚刚结婚不久的父亲离婚,以彻底“划清界限”。
  但更多的内情和原因,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未能深究。
  这些天来,我才仔细翻阅着母亲寄我的一包文字材料。
  这些文字材料,大多是母亲写的,或底稿,或复写稿。除了一份简历,大部分都是有关她和我父亲政治问题的申诉书。
  其中有两份,写于七十年代末,一份是写给邓小平,一份是写给胡耀邦。
  而我还意外地发现,夹在这厚厚一叠申诉材料中的,有一份处分书。
  这份处分书,即是当年哈工大党组织对我母亲政治问题的处分决议,是母亲当时亲笔留下的抄件,时间是1958年6月。
  抄件是写在笔记本的稿纸上,字迹密密麻麻,有六页之多。距今五十多年,纸已泛黄,墨已洇暗。
  直到看完这份处分书,母亲当年因何而被开除党籍,我才总算有了完整的了解。
  至少,这份处分书,代表了当年组织上对我母亲政治问题的定性。
  当然,放在中国五十年代反右运动这一宏大的叙事背景下,这份处分书,或微不足道。
  但我一直强烈地认为,历史的真相,往往就不经意地,隐藏于一些细节之中。
  我有一个习惯,凡父辈们从前留下来的一些书信、日记、甚至是一纸便笺,只要能找到,我都会尽量保存起来。
  在那个年代,个人的心事、心情,乃至很多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几乎不可避免地,与整个国家的政治背景,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知道,如今若要我的儿女也来读这份处分书,恐怕他们既看不懂,也毫无兴趣。
  至少,处分书中那些奇怪的政治语言,在他们这一代人看来,可能太莫名其妙了。
  是的,正是从这份处分书细密的文字中,我们才能够真实地体味,那一幕历史,有多么的荒诞。
  处分书是那个年代常见的一种文本。那种文本,一般都有其标准化的体例、用语和行文套路。透过那些不胜其烦的文字,我们即能想见,那是一个怎样的年代。
  当年的政治氛围如何?个人与组织的关系如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组织是如何主宰个人的命运的?……即使是这份小小的处分书,亦可窥知一二。
  那么,为存档一份历史的素材,我也应借此机会,将这份处分书,择其主要文字,抄录如下:
  “在大鸣大放中,在党内李校长提出了我们不出张搞民主墙,刘书记也传达了市委的指示,不主张在大学里搞大鸣大放,党员不要讲话。对这些,她都不满意。右派分子已发动猖狂进攻,她对当时的大字报却认为,很有力量,群众性很强,问题提得尖锐,能吸引人,比起黑板报好得多。对一些右派分子攻击何龙、金光等人的大字报,认为揭发得很好,并且怀疑自己过去为什么从未想到这些问题。当时,她不仅未挺身而出反击右派的进攻,相反地天天看大字报,想在风浪里磨炼磨炼思想,以免学到的马列主义都变成教条主义。她认为三个主义的根源是由于党员的特权思想产生的,自己应当警惕产生特权思想,为了防止产生教条主义,想多去看一些阴暗面,并且写了一些有偏激情绪的大字报。”
  “敌人已经发动了猖狂进攻,事情已起了根本变化,党开始进行反击右派的进攻,她却主张‘不要争得太早’,于是她写了一封信给人民日报编辑部邓拓同志,信的内容有三部分:
  “1、建议领导‘不要争得太早’。
  “2、说明下面有放的要求,并且反映了当时学校大鸣大放的大字报内容:①人事处工作有宗派主义;②土木系三个支委同时留苏不应该;③肃反问题;④向苏联学习有教条主义。
  “3、对我校领导上在鸣放初期的‘被动’表示不满,信中反映大字报内容(其中有的是右派分子写的),实际上是反映了她自已的意见和感情,支持了右派言论,和右派分子发生了共鸣。”
  “从周交待中还可以看出,其错误严重还表现在以下几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其中主要是交心中交待出来的):
  “1、肃反运动成绩是主要的,她发生了怀疑和严重的动摇,怀疑中央提出5%(即对反革命分子的估计)的错误是下面有些干部执行上级指示中不动脑筋造成的,认为党在肃反问题上得罪了人,闯了一场祸,感到为党耽心。她认为肃反斗争宽了,主张肃反成绩是不是主要的应拿出来讨论。……实际周在肃反问题上对敌人的进攻投了降,为敌人叫屈,丧失了共产党员的立场。
  “2、在大鸣大放敌人的进攻中,她不主张提立场问题。她对李校长在共青团员大会上号召团员要在风浪中站稳立场有反感,对陆定一同志提的在风浪中要站稳立场也有怀疑,她认为当时的鸣放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认为是一场阶级斗争。
  “3、在敌人疯狂进攻民主集中制时,她附和右派喊等额选举有些过时了,并且为此写了大字报,她认为等额选举在形式上总有些不民主,使人感到民主不充分。
  “4、在‘马农’之争的大会上,她相信农子造谣:家乡饿死了多少人,认为农村生活问题可能有些地方很严重,她甚至责备自己以前为什么一点也没有体会到农村生活中有问题。她认为农子的反动言论可以刺激我们,我们可以变得更好些,更争气些,于是为农子的反动言论鼓了掌,表现了严重的是非不分,丧失了共产党员的立场。
  “5、1956年以来受到修正主义的影响较大,暴露出在许多问题上抱有修正主义情绪。
  “关于无产阶级专政问题。从她对肃反、反右等斗争来看,在思想感情上看,未接受党的无产阶级专政。她说,在理论上接受了无产阶级专政,但感情上心理状态上总不大喜欢专政之类的字眼,在旧社会不喜欢法官警察,在新社会仍然对法律之类不感兴趣。当处理右派分子,让她在结论上签字时,她却很反感,她说这是对别人判了案。
  “当提出独立思考、破除迷信之后,她就牢牢记住了。‘不要把上级讲的都当作金科玉律。’她离开了党的根本原则,对许多大是大非都加以独立思考,怀疑反右斗争,怀疑肃反成绩,怀疑李校长提立场问题的正确性,怀疑我校向苏联学习有教条主义。她希望多给一些民主,少来一些纪律。二年多来她对集体活动觉得别扭。总之,她在一年多以来,要求独立思考,要怀疑,要发展个性,把许多马列主义的东西也怀疑为教条主义了。”
  “领导上布置要排队,在思想上有抵触,甚至打了包票认为班内没有右派,对一些可疑的人认为最多是中或中右,认为排队在班上是不得人心的事。不积极去争取群众,相反符合了落后群众的思想。根据当时已经揭发的第一批材料已经证明董振凯是一个右派,但她却仍坚持:董在思想上是右派,在政治上不是右派(经过斗争证明董是二类右派)。
  “按最新中央的指示,一般右派要开除,总支决定开除右派分子董振凯的学籍或留校作反面教员,这个决定她不同意,认为太重了。她认为总支委员张真在此问题上的处理是不负责任的作法。
  “按中央新的标准,支部和核心组都讨论了董的处理,经过多次的辩论,根据情节严重、态度较好,应划为二类,周也同意了这个处理,总支和党委都同意了,并经市委决定作我校处理右派的标兵。
  “当黄校长报告后,发下的处理条文的解释不多,当时有可能在群众中引起混乱和草率的处理,为了防止出偏差,正确地进行处理工作,班核心组长曾和周商量,第一次会不对董的问题作具体的讨论,首先搞清标准作好思想准备,这样作法周同意了,但到会上则相反,她违背了会议的决定,违背了对董所作的结论(态度较好),在会上她首先发言,她认为董在态度上是‘甚好’(情节较重、态度甚好应划为三类)。这样,她是趁着群众对条文理会不清有右倾情绪的情况下,起了争取群众来推翻党的决定的作用,这个问题的实质即是:她代表了右派分子的利益,脱离了党的领导,和党的决定对抗,严重地违反了党的纪律,应该说是一种反党的行为。”
  “周从入党以来,对党的工作一般表现得比较积极,但从鸣放反右以来的一系列的问题来看,她未能背叛她出身的阶级--官僚地主阶级家庭,没有建立起无产阶级立场,对她极右分子的丈夫,未能在政治思想上划清界限,甚至在一系列的大是大非面前,犯了严重的政治上的错误,直到在右派处理问题上和党的决定对抗,严重地丧失了共产党员的立场。从对她批判以来,最初她尚能交待和检查自己的问题,但认识不深刻,批判中也有过抵触情绪(第二次批判),虽然在检查中交待了一些问题,但最后对许多问题又加以否定,对一些重要情节翻了案。
  “根据以上,周殿芬的错误情节是严重的,态度表现一般,经党支部大会一致通过,建议开除她的党籍(周本人持保留意见)。”
  组织上对我母亲的处分,已是陈年旧事了。但不知为什么,当看完处分书的最后一行字,我心里还是沉了一下。
  小时候常常翻看父母的几本影集。影集中有很多的黑白照片,都摄于五十年代。其中有一本,有不少母亲在哈工大读书时的照片。
  那时,是带着羡慕和骄傲的心情去看那些照片的。年轻的母亲,朝气、明朗,满含笑意,温良的眼神里,不时流露着快乐。
  那是哪一张照片?长发如云,薄薄的毛衣,纱巾,素净而雅致,阳光里,那样怡然,在哈工大主楼巍峨的大柱下……
  那时的她,也许满心沉浸于对未来美好的憧憬吧?
  那时的她,可能万万没有想到,顷刻之间,这一纸处分书,改变了她的命运。
  我在想,当年在会上,当“反党”、“对抗”、“翻案”这些尖锐的字眼,传入她的耳膜,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我还在想,当听到组织上最后对她“宣判”的一刹那,她会有怎样的表情?
  我甚至在想,面对强大的组织,她有过抗辩的闪念吗?她是否觉得,当年言论的自由,比之四十年代的国统区,其实还远远不及……
  当然,这只是我的联想,我没有去问过母亲。
  但我宁愿相信,那时的她,和大多数对组织怀着赤诚的青年一样,对于政治,其实是非常单纯的。
  她可能没有想到,这场本意鼓励中国知识阶层大鸣大放的运动,会突然之间翻脸。
  她还可能没有想到,这场牵连广阔的运动,最终竟至人人自危,其结局会有多么的无情和残酷。
  她更可能没有想到,事实上,远自二三十年代的苏区开始,党内一波接一波的清洗、斗争,便没有消停过……
  她哪里能够想到,当年被她那一代党员视为“圣经”的“联共党史”,竟然是一部无耻的伪史……
  当然,母亲那时真实的心境,我不得而知。但我在童年便渐渐能感知,被开除党籍的她,自此而后,工作和生活,都蒙上了阴影。
  1959年,母亲大学毕业,分配至长沙工作。因为政治处分的原因,她的岗位和工资,都受到了影响。
  鉴于我父亲的右派身份,作为妻子的她,仿佛也如戴罪之身,如履薄冰。在单位,她变得格外谨慎、隐忍,如自我救赎一般,刻苦地工作……
  幸亏如此,后来在“文革”期间,我们家才总算躲过一劫。
  那些年月,几乎每个中国人,不独要承受政治的高压,还要忍受贫困的煎熬。
  60年代初,我和弟弟相继出生。因父亲失业,家中的经济,便几乎完全靠母亲的一份薄薪支撑了。而即便如此,她还要按月给她的父母寄去10元。
  实在熬不过窘迫时,家里稍微值钱的一点东西,如结婚时的手表、自行车、收音机等等,最后都被变卖掉了。
  记忆中,我童年时的家,是在一栋砖墙的平房宿舍里。狭窄的一室一厨,阴暗而潮湿,墙面上污迹斑斑,木门窗上暗红色的油漆,早已剥落……
  那时侯,我们一家四口,还有来来往往的亲朋戚友,都挤在这小屋里。
  那些动荡的夜晚,常常停电。房间里只能点着蜡烛或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我总能看到母亲不停地劳作,直至深夜……
  记忆中,除了工作,几乎没有哪一天,母亲不是在为生计奔波、劳碌。
  买菜,劈柴,生火,做饭,腌菜,缝补,洗刷,扫除……这似乎不值一提了,但日复一日,母亲的容颜,却过早地憔悴了。
  长沙的严冬,冷得刺骨。常常,我看到母亲因为洗衣洗菜,双手久浸在冰凉的水中,冻得又红又肿……
  不止是柴米油盐和缝缝洗洗,父亲不在家时,母亲还要做体力活。
  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和我一起做蜂窝煤。那是男人都觉得够累的活,运煤,卸煤,筛煤,挖土,拌煤,打煤,晒煤,搬煤……几天做下来,腰都累弯了,脸上黑汗直流……
  我忍不住想,那时候,俨如农妇一般劳作的母亲,还相信她年轻时所无比憧憬的未来吗?
  她们那一代人,痛苦就痛苦在这里,明知现实与期望之相悖,却仍不敢面对,而总是挣扎、纠结于年轻时的信念和理想,欲舍难离……
  但事实是,长久的劳累和积郁,令母亲的性情发生了变化。
  小时候对我一向温蔼、慈爰的母亲,年岁越长,笑容越稀。我渐渐感到,她变得越来越焦躁。有时候,我犯了“错误”,她会突然失控般对我大声斥责,那种与往常判若两人的反差,让我非常难受……
  不仅如此,她素来健康的身体,刚到中年,便过早地出现了病痛:肩周炎、胃炎、高血压、冠心病……但她仍要强忍着,无休止地劳碌。
  可以这样说,就因这一纸处分书,几乎二十年,母亲都是在精神和生活的双重压力下,艰难渡日的。
  70年代末期,中国的政局,开始转折。此时,母亲才于长久的暗黑与无望中,看到了光亮。
  1979年,父亲获得平反。父亲太兴奋了,便从部队补发的工资中拿出一大笔钱,迫不及待地,买了一台12寸的日立黑白电视机。
  从此,每晚到我们家来看电视的朋友、邻居,络绎不绝。
  就在那年的一个夜晚,在那间狭窄的小屋,我们一家人,还有朋友、邻居,都围坐在电视机前,看一部叫《盼》的电视剧。
  那部电视剧,在当时非常有名。剧中所表现的,是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那些中国知识分子所蒙受的冤屈和伤痕。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非常清楚,电视播完后,母亲一人坐在床边,面对着墙,沉默片刻,竟忽然抽泣起来,失声痛哭……
  我一下子惊呆了,我从没有见母亲哭得那样长,那样心酸。那哭声在夜晚是那样凄楚、悲伤,久久不息,令人断肠……
  很久很久,屋里所有的人都静默着,无声无语,听母亲哭泣。
  父亲和我,都没有试图去安慰母亲。我们都能体味,此时的母亲,是何种感受。
  我不知道,是否,在那个夜晚,流泪的母亲,想到过那份处分书?
  是否,在那个夜晚,中国有多少家庭,曾有过同样的哭泣?
  2010-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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