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日本军队向中国军队恶意挑衅,制造出“九?一八”事变,打响侵华战争第一枪,随后,张学良恪遵蒋介石的圣裁,多少也怀有保存实力的私虑,放弃了东北三省的千里山河,背上了“不抵抗将军”的恶谥。国人向来持一种古老的价值衡定标准,认为每个坏男人身边必定有一个或几个与之相称的坏女人,例如夏桀王身边有妹喜,商纣王身边有妲己,周幽王身边有褒姒,唐玄宗身边有杨家姐妹,秦桧身边有王氏。对于这些冢中枯骨,人人得而骂之,一解心头之恨。“红颜祸水”,“妖孽鬼魅”,是最为常见的诟词。赵四小姐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竟遭到恨屋及乌的国人千口一喙的诅咒。当年,不了解真相的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就曾激于义愤,作《哀沈阳》七绝二首,其一为: 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
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这首诗中写了三个女人:“赵四”是指赵一荻;“朱五”是指朱湄筠,朱湄筠是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朱启钤的第五个女儿,是张学良的秘书长朱光沐的妻子;“蝴蝶”是指电影明星胡蝶。此诗讽刺张学良在国难当头之际,置民族危亡于不顾,竟陷身于温柔乡而难以自拔。此诗一经刊出,全国哄传,骂声四起。胡蝶愤而辟谣,声称她与张学良缘悭一面,更别说翩翩起舞,若非乱世,她必定会打一场捍卫名誉的官司。赵四小姐则一笑置之,不愠不恼,还因敌取资,写了一张便笺向张学良表明心迹:“我不计较,更不悔恨,只因为我有了两个'他’。” 赵四小姐所说的两个“他”,除了张学良,还有爱子张闾琳。少帅为千夫所指,遭万众唾骂,正在焦头烂额之际,心灰意冷之时,读到赵四小姐的这句情话,自然是衷肠为之一热。
热河失陷后,1933年3月9日,张学良去河北保定晋见蒋介石,蒋说:“现在全国舆论沸腾,攻击我们二人。我与你同舟共命,若不先下去一人,以息怒潮,难免同遭灭顶。”张学良不待思索,当即应承道:“我下去!”次日,张学良即发表辞职通电,引咎下野。四月中旬,他携夫人于凤至(赵四小姐因照料儿子留在香港)从沪埠出发,前往欧洲漫游。
1936年,“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张学良决意担当全部责任,陪同蒋介石返回南京。飞机刚刚降落在金陵机场,张少帅即沦为阶下囚。1936年12月31日,南京政府军法会审张学良,奉命“演戏”的审判长为国民党元老李烈钧,他判处张学良十年徒刑,剥夺公民权五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四天后(1937年1月4日),张良收到了蒋介石亲笔签发的特赦令,他的十年徒刑可免,却“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出尔反尔的蒋介石要用软刀子割人不见血。
蒋介石恨张学良,可谓恨彻心肺,恨透骨髓。他痛恨张学良却又迟迟不报此仇以泄心头之恨,这完全不符合蒋氏一贯心狠手辣的作风,明白内情的人则知道,他这回是拗不过夫人宋美龄和小舅子宋子文,才强行咽下了那口恶气。要不然,张学良的下场又岂止是幽禁这么简单,他的脑袋也会与西北军司令杨虎城的脑袋遭到同等恶运,像圆溜溜的西瓜一样被敲出红瓤。1955年到1956年间,张学良曾遵命写过一篇关于西安事变的回忆文章,他在文中痛心疾首地忏悔道:“良立志救国,反而误国……”这是不是他掏胸窝子的真心话?只有天晓得。
终蒋介石之世,张学良都是死罪得免,活罪难饶,禁锢之中他所能享受的自由非常有限。蒋介石死后,继位的蒋经国示外界以宽仁,容许张学良与一些久违的朋友重新接触。凭仗这道圣谕,将近八十岁的衰翁又可以多得一点生人之乐了。这个小圈子无疑像是孙悟空用金箍棒划出来的圈子,对新闻界而言仍是相当封闭的,中间仍隔着一道牢不可破的铁壁铜墙。这个小圈子即后来传为美谈的“三张一王转转会”,三张是张学良、张群、张大千,一王则是王新衡,他们四家轮流作东,定期聚会,那样其乐融融倒使不少国民党政要眼红起来。
有人说,张学良虽遭幽禁,与隐居也没什么不同,其实是祸福相倚。平居无事,他可以钓钓鱼,与夫人赵一荻打打网球,读读《圣经》,养养兰花,听听京戏,倒也悠哉游哉,潇洒似神仙。世间许多人为生计而愁苦,还过不上这样优裕的生活呢。但要几十年如一日地欢度这种《鲁滨逊漂流记》中的孤岛岁月(鲁滨逊只有一位土著仆人礼拜五,张学良则有一位红颜知己赵一荻,单从这方面看,张学良的处境要比鲁滨逊强得多),那些羡慕者也是无福消受的。更何况张学良原本是山头虎,而不是笼中豹。
曾有人询问张学良,他与蒋介石关系如何,张学良沉吟许久,斟酌出十六个字来:“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争,宛若仇雠。”看来,他对蒋介石的不杀之恩依旧心存感激,对其政治主张则未肯苟同。
张学良是一条东北汉子,他曾作诗述怀:“不怕死,不爱钱,丈夫绝不受人怜。顶天立地男儿汉,磊落光明度余年。”虽身遭幽囚,其豪情仍无衰减。张学良一生的囚禁地共计十五处,最后一处是台北北投。赵四小姐陪伴张学良整整七十二年,其中失去自由的日子竟长达五十余度春秋。张学良不曾瘐死,不曾愤绝,居然还创造奇迹,坐穿牢底,活足百岁高寿,这幕人间壮剧的导演不正是赵四小姐吗!她的爱情是张学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量,再艰难再苦闷再无望的日子他都能挺过去。张学良本人也不止一次地说过,他这一生欠赵四小姐太多。这话绝对发自天良,出于肺腑。
风流少帅正值壮年,遭到软禁,失去了人身自由,失去了头顶的光环,也就失去了以往的魅力,他的日常社交几近于零,感情世界高度封闭,赵四小姐陪伴他,是他惟一的情人,惟一的知己,惟一的倾听者,惟一的精神支柱,他别无选择,别无选择便是最佳选择,这一悖论完全成立。再说,赵四小姐放弃一切,前来患难相守,与他相依为命,张学良自然万分感激。这就好比一坛密封的美酒,窖藏数十年,美酒注定不会走味,只会更加芳醇。假若张学良当年不曾沦为阶下囚,仍是八面威风,万里驰骋,他岂能数十年如一日地爱着赵四小姐而心无旁骛?一道“菜”(无论它是怎样的珍馐佳馔)吃一辈子,这可有悖于“美食家”张学良的天性和风格。他早年与谷四小姐的故事,也许称之为事故更恰当些,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例子。
张学良与人家四小姐总是有缘,前有谷四,后有赵四。谷四小姐也是有钱人家的闺秀,也与张学良共过患难。两次直奉大战,她都是随军的“少帅夫人”,担着不小的风险,她从未畏缩过,也可算是女中豪杰了,结局却不佳。
少帅当年吸食鸦片,谷瑞玉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后来她延请日本医生为之戒毒,乱打吗啡针,又使他吗啡上瘾,张学良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张家上下也对谷瑞玉观感大坏。谷四小姐觉得受了张家人的委屈,性情陡然逆变,从此少奶奶的作风一天强似一天,打牌不舍昼夜,请梅兰芳等名角唱堂会克扣包银,招致一些走红艺人的不满,这些毛病都让张学良大伤脑筋,大动肝火。更有甚者,张作霖被日本关东军炸死在皇姑屯,东北军秘不发丧,谷瑞玉却不听劝告,擅自行动,从天津前往沈阳,引起日本间谍的注意,险些坏了大事。后来,她与张学良的死对头杨宇霆和常荫槐的内眷过从甚密,大嘴巴泄露少帅行踪,使他遭到一群日本浪人的偷袭,险些遇害。这样多的过错加在一起,假如张学良还不将一纸休书拍在她面前,倒是有些不合情理了。
试想,倘若张少帅不被幽囚,必将遭逢一个又一个艳遇的尖峰时刻。比赵四更美丽的女子,比赵四更年轻的女子,比赵四更解风情的女子正不知有多少。张学良曾坦承自己“平生无憾事,惟一爱女人”,他不可能对满园繁花视而不见,独爱赵四小姐这朵紫罗兰。何况要七十二年如一日的独爱,创造人间奇迹,想一想都会令人心惊!张学良九十岁寿诞时即席赋诗,首句是“自古英雄皆好色”,他直抒胸臆,并不想扮演假道学先生,这正是他质朴可爱的地方。显贵人物情随身转,从无牢靠可言,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尴尬的事实,张、赵终身不渝的爱情神话是独裁者蒋介石一手打造而成的,是长期的幽禁生活定形的,是人性的被迫自律逼就的,说到底,这只是一朵温室之花。英王爱德华八世为了与美国美人华莉斯?辛普森结合,连王冠御座都可以放弃,天下还有谁的牺牲精神比他更大?可后来又如何?温莎公爵夫妇各自不受约束的秽行涂污了那个经典的爱情故事,人性总是如此悲哀。
1990年6月,张学良九十大寿。台湾的党圈政界由总统府资政、张学良的老友张群牵头发起,公开为张学良举办盛大的祝寿会,此举显然是着意为他争取完整的人身自由大造声势。新上台的李登辉为笼络人心,亮出绿灯,特赠“寿”字屏以表祝贺。同年年底,张学良终于被解禁。昔日的风流公子和英俊少帅,获得自由时已是耄耋衰翁,人间无情惟白发,英雄头上不肯饶。用张学良本人的诗句写照,则是“白发催人老,虚名误人深”啊!
1991年3月10日,张学良夫妇启程赴美探亲,行前,李登辉再次示恩,送给他们一笔旅费。在美国,张学良见到一些阔别的老友,也听到许多故人凋零的消息。当时,美国的华文报纸作出分析,普遍认为,张学良好不容易熬过半个世纪的软禁岁月,如今重获自由金身,犹如冲出牢笼的猛虎,肯定不会再返回台湾那片伤心之地了,一些故旧友好也都劝他定居海外,因为台湾政局多变,蒋家旧势力仍然不可低估,须防不测,以免再投罗网。但这些建议均被张学良婉拒,他解释说:“不要为难别人。”这个“别人”便是暗指国民党主席李登辉。他与赵四小姐在美国只逗留了短短三个月,6月底即飞回台北。直到1993年12月15日第二度出境,才决定以年老无依靠投奔儿子张闾琳为由,向美国移民局申请长期居留“绿卡”。
他们定居美国夏威夷,一个最大的原因便是那里的气候与居住环境适宜养老,加以好友张群、张大千及王新衡等先后凋零,台岛已无后顾之恋。本来,大陆有他们的故园桑梓,早在1961年12月12日,纪念“西安事变”二十五周年时,周恩来即曾让人捎信给张学良,全信十六字,前无称呼,后无署名,比电文还简洁:
为国珍重,善自养心;前途有望,后会有期。
到了九十年代,中国政府更盛情邀请他回去看看,甚至派出少帅的东北军旧部属吕正操将军充任说客。游子何尝不想落叶归根,但两岸关系冰冻三尺,张学良不愿再置身于政治冰层下的漩涡中心,终于望洋止步。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渊明是诗人,他不为五斗米折腰,赎取自由身,无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张学良是“风流少帅”,他坐穿了牢底,赎取自由身,可就不单是杯觞吟咏,还要恢复其久遭压抑的天性,那就是“交女朋友”。张学良寿近期颐,追求的已不再是当年“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的年轻美女,而是成熟女性超乎迷人风采之上的精神温慰,银行巨子贝祖贻(大建筑家贝聿明的父亲)的夫人蒋士云便能给予他这样的快乐。蒋士云很不简单,三十年代初,她是北平有名有数的交际花,张学良主持华北军政期间,与这位社交界的大红人大美人十分熟络。有一件趣事在此不可不记,傅虹霖(第一位为张学良作全传的作家)当年到台北拜访张学良,问他多年来研究《明史》的心得,张学良笑道:“我早已不研究明史了。”傅又好奇地追问:“那您现在研究什么学问?”张学良先卖了一阵关子,然后才调皮地回答:“研究女人。”另一次,傅虹霖问张学良,当年他在东北除了元配于凤至和秘书赵四小姐,另外是否还有两位姨太太,张的回答相当爽快:“不止不止,当年我的女朋友最多有十二个!”傅虹霖穷追不舍:“那里头您最喜欢的,是不是赵四小姐?”张学良给出的答案令人大吃一惊:“不是不是!她是对我最好的,但不是我最爱的。我最爱的在纽约。”这位少帅的“最爱”,据考证就是前中国银行董事长贝祖贻的夫人蒋士云。1991年3月,张学良恢复自由之身,首度访美,在旧金山只待了不足三天,就把赵四小姐撂在一边,只身飞赴纽约,这位多情的少帅即投宿在蒋士云家中。
有一张新闻照片曾让人大吃一惊,张学良九十一岁华诞时,坐在他身边的竟不是赵四小姐,而是雍容华贵、风韵迷人的贝夫人。这张照片一度使外界神经兮兮地猜测张学良与赵四小姐即将发生婚变,可笑他们太多疑太多虑了。张学良在纽约曼哈顿花园街的贝府住了一年多,称贝夫人为“士云贤妹”,赵四小姐则住在儿子张闾琳家,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去烦他一下,她内心的感受如何?也从未对人讲起,这位饱经沧桑的老太太胸怀之豁达,已不是凡俗之辈所能测度。
“我认为,张将军是那种可以终身引为朋友的人。”
这是贝夫人的由衷感叹。凌跨五、六十年的风雨岁月,友谊和信任仍能升值,很显然,有一种人间真情并不在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界域之内。
盛宴有聚必有散,张学良告别他的“士云贤妹”后,遂决定与赵一荻定居檀香山,安养余年。他们初到夏威夷,坐车环游全岛,既开心又疲倦。刚歇息下来,身体欠佳的赵四小姐便说:
“光是在夏威夷玩玩就够累人的了,还谈什么回东北老家。甭提了!”
在夏威夷,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也很有规律,在银色的沙滩上漫步,不说话,几十年朝夕相处,不说也是说,沉默亦如歌,拄杖相依,一同看日出日落,感受宇宙间那一颗通红的心脏在大海上跳荡,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天地的脉息。赵四小姐喟然感叹道:“我们总算过自个儿的日子了,只可惜先前的大好光阴一去不复返,再也收不回来,如今一对白头人,真要掰着手指头及时行乐才好!”这话说得轻松,却带有几分淡淡的感伤。
有人曾喟然兴叹,赵四小姐真是深爱张学良,她撑着沉疴的病体,吊住那口悠悠长气,只为看着丈夫快乐地度完2000年6月1日的百岁华诞。张学良在生日宴会上接受记者采访,非常动情地称赞:“我太太非常好,最关心我的是她!”还当着众人的面,握紧赵四小姐的手,用一口地道的东北话亲昵地说:
“这是我的姑娘!”
只可惜他的八十八岁的姑娘已是风中之烛,走近了生命的终点。2000年6月22日清晨,躺在病床上的赵一荻神志清醒,但已不能讲话,她环视病房里的每一位亲友,目光祥和。约在8时45分,张学良坐着轮椅来到床边,握住夫人的手,喊着私下对她的昵称,无限依恋。听着听着,赵四小姐眼中流下了一行咸咸热热的泪水。9时,医生拔掉了她的氧气管,并注射了镇静剂,赵四小姐沉沉睡去,张学良依然握着妻子的右手不曾松开。又过了两个多小时,上午11时11分,监视脑电波的仪器显示她已离开人世。牧师带领众亲友向上苍祷告。此时,张学良还一直握着妻子冰凉的手,就这样又握了将近一个钟头,才在众人的劝说下回到家中。
世间有多少夫妻能相搀相扶走完七十二年风雨长途?有多少伴侣能在长期的患难中不磨灭掉那份珍贵的情意?实在是寥寥无几。似张学良那般奇特的遭遇,像赵一荻这样坚贞的爱情,置诸古今,都堪称传奇。而她伟大的地方正在其平凡之处,她从不单独接受记者采访,也不愿讲述一生经历,她总是那样低调,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事情值得特别称道。作为一位普通的小女子,她把毕生真情和盘托出,奉献给一个心爱的男人,仅此而已。此外,她不觉得自己对社会有什么绵薄的贡献,对历史有什么些微的功绩。这是她的谦冲。
虔信基督精神的赵四小姐在回忆录《见证集》一书中用深情的笔触写道:“为什么才肯舍己?只有为了爱,才肯舍己。世人为了爱自己的国家和为他们所爱的人,才肯舍去他们的性命!”诚哉此言,她的确用了整整一生去诠释这个广义的“爱”字,还有另一个同样广义的“善”字,诠释得那么精邃分明,留下了教科书一样的标准版本。读过之后,许多人会掩面羞惭,许多人该肃然起敬。
要说赵四小姐的葬礼,就不能不提及一桩旧事:于凤至曾斥重金购得洛杉矶玫瑰园公墓的一块合葬墓地,并留下遗嘱(她于1990年去世):“待汉卿百年之后,他的遗骸可安葬于我的身侧,以实现生不同衾、死后同穴之遗愿。”这显然只是她的一厢情愿,毕竟她与少帅已经仳离多年,真正该与张学良死后同穴的是赵四小姐。一年后(1991年),张学良站在于凤至的墓前喃喃自语:“大姐,你去得太匆忙了。如果你能等一等,兴许我们就能见面了。”
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期,张学良与赵四小姐就自寻晦气,在台北阳明山公墓附近卜宅,令世人大惑不解,国民党当局甚至怀疑他们这样做是故意找题目巧造舆论。张学良深有感慨,对赵四小姐说:“妻何聪明夫何贵,人何寥落鬼何多?这里就是我们现在的房址,也是我们百年之后最好的安息之地!”后来,他们迁居美国,阳明山的那块墓地便高价转让给了一位汽车营销商。两位老人在夏威夷安定下来后,购买阴宅仍是当务之急,赵四小姐获悉在日本寺院附近的神殿之谷正有一块上好的墓地待价而沽,菲律宾前废总统马科斯的陵寝原在此处,如今马氏遗孀伊梅尔达终于取得国内谅解,马科斯不必再作他乡漂泊的鬼魂,可回菲律宾安葬。于是,伊梅尔达便将这块宽敞的墓地卖给了赵四小姐。
赵四小姐的追思会由不远万里、特意从台北赶来的友人周联华牧师主持,他的悼词充满诗意,感人至深:
赵一荻女士当年情愿放弃人间的一切,跟随张将军软禁,有如《圣经》里童女怀孕一样,是个不可能的使命。然而她却做了,而且做得那么真诚,那么至善至美,那么让世人皆惊,那么流传青史!她这样做不是为了别的,纯粹是为了爱。这爱远比台湾最近流行的《人间四月天》更专、更纯、更久远!她当时真正和汉卿先生互许一个未来,这个未来是黯淡的,是黑暗的,但她无怨无悔;最后在上帝的带领下,这未来竟盼到了火奴鲁鲁明亮的阳光和自由的空气!
赵四小姐用一生去赌一个重见天日的暮年,这真是豪赌啊!赢了就好,赢了就能使天下有情人为之扬眉舒心,击节称奇。
在赵四小姐的墓壁上刻着这样两句铭文:
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亦必复活!
此语是《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中的句子,若求完整,话尾还应补上“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耶稣对死者拉撒路(后经耶稣呼唤而复活)的姐姐马大曾作如是开解,给心向天堂者以坚牢的信念。这祥和之音既响在死者的墓旁,也响在生者的耳际,只要天壤间爱意和善意长存,生与死的双面绣便同样美丽。
2001年10月14日,张学良在美国檀香山去世。他留下遗嘱:“与夫人合葬于神殿之谷。”这对爱情传奇的主角小别一年多,便会合于天堂之中,但他们留在世间的那道人性的光亮永远也不会消逝。
[此文原名《白首鸳盟》,首发于《书屋》2002年2期,《读者》2002年9期选载]
宛瓴读后感:
男人的灵魂与肉体可以随时分离,尔后又自然地融为一体,也许这就是男人博爱的根源.自古男人妻妾成群,理所当然。如今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倒也颇具风情,令君乐不思蜀。多少痴心女子为情郎把心伤透,把泪流干,虽无怨无悔,心却有不甘,终究又能如何?也许女人的命本就如此。毕竟哪一个女子能有赵一荻的果敢坚决,至死不渝?赵一荻就是赵一荻,她奉行的是至高无上的爱情主义,用一生去赌一个重见天日的暮年。事实上,张、赵终身不渝的爱情神话,只是在长期幽禁生活里,赵一荻放弃人间一切,至善至纯导演的一幕人间壮剧,张学良别无选择便是最佳选择屈就的传奇佳话。
风流少帅,前有谷四,后有赵四,家中的贤妻通情豁达,最爱在纽约士云贤妹。身陷囹囵,还有情人知己誓死追随,坐穿牢底,造就终身不渝的爱情神话。他是否就是许多男人心目中的楷模?天下男子是否都渴望上天也能赐与自己一个如赵四姑娘般深情执着、无私无欲、无名无份的情人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