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柏林交响乐团杭州:(转载)陈寅恪文数篇读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03:00:35

       旅途中携了几本书,其中之一是陈寅恪《金明馆丛稿二编》。来时在书架上徘徊一阵,最终拿了这本。对,就是有《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的那一本。路 上 首先拿了这一本读,试着读一读那些他的专业作品,实在无法读下去,如《武瞾与佛教》诸篇。于是只好翻已读熟的那几篇,即《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 铭》、 《王静安先生遗书序》,又读了其他几篇,如《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刘叔雅庄子补正序》、《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杨树达论语 疏证 序》、《陈述辽史补注序》、《陈垣敦煌劫余录序》、《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诸篇。

       陈寅恪的文字,有两大特点。一是贵族气浓厚,典雅隽美,近世诸人,无出其右者。二是士大夫情怀浓郁,考证不厌其烦,然不忘论述学风及学术大势诸问题,大开 大阖,颇具名士风度。这两点十分吸引我。因此即使对他所研究的所谓不古不今之学一点看不进去,但我还是乐于过一段时间读一些他的文字,颇可 长读书人之自尊与骨气,读后使人有为学之立志。
       陈寅恪之最大特点,应属其无处不在之卓然自立的气质。此种气质,贯穿陈寅恪一生,名世以此,受难亦以此。其卓然自立,没有丝毫的动摇,没有丝毫的卑怯, 没 有丝毫的不自信,没有丝毫的假惺惺。这种风度,实为近世所仅见。盖陈寅恪以传统之士大夫与新潮之知识分子自居,并联络中国传统学者与近代新潮学者之精 神于 一身,浑然一体,气质自成。
        以下略录我所阅过陈寅恪文字中印象较深者,以证余之论: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 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其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 之 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 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 章。先 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 久,共三光而永光。 

——《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

 

    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继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之未逮。故其著作可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

 ——《王静安先生遗书序》

 

    百年以来,洞庭衡岳之区,其才智之士多以功名着闻于世。先生少日已肄业于时务学堂,后复游学外国,其 同时辈流,颇有遭际世变,以功名显者,独先生讲授 于 南 北 诸学校,寂寞勤苦,逾三十年,不少间缀。持短笔,照孤灯,先后著书高数尺,传诵于海内外学 术之林,始终未尝一藉时会毫末之助,自致于立言不朽 之 域。与 彼假 手功名,因得表见者,肥瘠荣悴,固不相同,而孰难孰易,天下后世当有能辨之者。呜呼!自剖判以来,生民之祸乱,至今日而极矣。物极必 反,自然之理也。一旦忽易阴森惨酷之世界而为清朗和平之宙合,天而不欲遂丧斯文也,则国家必将尊礼先生,以为国老儒宗,使弘宣我华夏民族之文化于京师太 学。

——《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续稿序》

 

    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

——《陈垣敦煌劫余录序》

 

    有 清一代经学号称极 盛,而史学则远不逮宋人,论者辄谓爱新觉罗氏以外族入主中国,屡起文字之狱,株连惨酷,学者有所畏避,因而不敢致力于史,是固然矣。然清 室所最忌讳者, 不过东北一隅之地、晚明初清数十年间之载记耳,其他历代数千岁之史事,即有所忌讳,亦非甚违碍者,何以三百年间史学之不振如是,是必别有其 故,未可以为 悉由当世人主摧毁压抑之所致也。夫 义理词章之学及八股之文与史学本不同物,而治其业者又别为一路之人,可不取与共论。独清代之经学与史学俱 为考据之 学,故治其学者亦并号为朴学之徒,所 差异 者,史学之材料大都完整而较备具,其解释亦有所限制,非可人执一说,无从判决其当否也;经学则不然,其 材料往往残阙而又寡少,其解释尤不确定。以 谨愿之人 而治经学,则但能依据文句,各别解释,而不能综合贯通,成一有系统之论述;以夸诞之人而治经学,则不 甘以片段之论述为满足,因其材料残阅寡少 及解释无定之 故,转可利用一二细微疑似之单证,以附会其广泛难征之结论,其论既出之后,固不能犁然有当于人心, 而人亦不易标举反证,以相话难。譬诸图画鬼物,苟形态略 具,则能事已毕.其真状之果肖似与否,画者与观者两皆不知也。往 昔经学盛时,为其学者可不读唐以 后书,以求速效,声誉既易致,而利禄亦随之,于是一世才智 之士能为考据之学者,群舍史学而趋于经学之一途。其谨愿者既 止于解释文句,而不能讨论问题;其 夸诞者又流于奇诡悠谬,而不可究洁。虽有研治史学之人,大抵 于宦成以后,休退之时,始以余力肄及,殆视为文儒老病销 愁送日之具,当时史学地位之卑下若 此,由今思之,诚可哀矣。此清代经学发展过甚,所以转致史学之不 振也。

——《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序》

 

    窃查此书,取材谨严,持论精确,允宜列入清华丛书,以贡献于学界。兹将其优点概括言之,凡着中国古代哲学史者,其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 下 笔。盖古人著书立说,皆有所为而发。故其所处之环境,所受之背景,非完全明了,则其学说不易评论,而古代哲学家去今数千年,其时代之真相,极难推知。 吾人 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藉此残余断片,以窥测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 与对 象,始可以真了解。所谓真了解者,必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 之是非 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否 则数千年前之陈言旧说,与今日之情势迥殊,何一不可以可笑可怪目之乎?但此种同情之态度,最易流于穿凿傅会之恶习。因 今日所得 见之古代材料,或散佚而 仅存,或晦涩而难解,非经过解释及排比之程序,绝无哲学史之可言。然若加以联贯综合之搜集及统系条理之整理,则著者有意 无意之间, 往往依其自身所遭际 之时代,所居处之环境,所熏染之学说,以推测解释古人之意志。由此之故,今日之谈中国古代哲学者,大抵即谈其今日自身之哲 学者也。所着 之中国哲学史者,即其今日自身之哲学史者也。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此 弊至今日之谈墨学而极矣。今日之墨学者,任何 古书古字,绝无 依据,亦可随其一时偶然兴会,而为之改移,几若善博者能呼卢成卢,喝雉成雉之比。此近日中 国号称整理国故之普通状况,诚可为长叹息者也。 今欲求一中国古代 哲学史,能矫傅会之恶习,而具了解之同情者,则冯君此作庶几近之。所以宜加以表扬,为 之流布者,其理由实在于是。至于冯君之书,其取用 材料,亦具通识,请 略言之。以中国今日之考据学,已足辨别古书之真伪。然真伪者,不过相对问题,而最 要在能审定伪材料之时代及作者,而利用之。盖伪材料 亦有时与真材料同一可 贵。如某种伪材料,若迳认为其所依托之时代及作者之真产物,固不可也。但能考 出其作伪时代及作者,即据以说明此时代及作者之思想, 则变为一真材料矣。中国 古代史之材料,如儒家及诸子等经典,皆非一时代一作者之产物。昔人笼统认 为一人一时之作,其误固不俟论。今人能知其非一人一时之 所作,而不知以纵贯之眼 光,视为一种学术之丛书,或一宗传灯之语录,而断断致辩于其横切方面。 此亦缺乏史学之通识所致。而冯君之书,独能于此别具特识, 利用材料,此亦应为表彰者 也。若推此意而及于中国之史学,则史论者,治史者皆认为无关史学, 而且有害者也。然史论之作者,或有意,或无意,其发为言论之 时,即已印入作者及其时代之 环境背景,实无异于今日新闻纸之社论时评。若善用之,皆有助于 考史。故苏子瞻之史论,北宋之政论也;胡致堂之史论,南宋之政 沦也;王船山之史论,明末之政 论也。今日取诸人论史之文,与旧史互证,当日政治社会情 势,益可藉此增加了解,此所谓废物利用,盖不仅能供习文者之摹拟练 习而已也。若更推论及于文艺批 评,如纪晓岚之批评古人诗集,辄加涂抹,诋为不通。初 怪其何以狂妄至是,后读清高宗御制诗集,颇疑有其所为而发。此事固难 证明,或亦间接与时代性有关,斯 又利用材料之别一例也。寅恪承命审查冯君之作,谨 具报告书,并附着推论之余义于后,以求教正焉。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上册审查报告》

 

    曩 以家世因缘,获闻光绪京朝胜流之绪论。其时学术风气,治经颇尚公羊春秋,乙部之学,则喜谈西北史地。后来今文公羊之学,递演为改制疑古,流风所被, 与 近 四 十年间变幻之政治,浪漫之文学,殊有连繋。此稍习国闻之士所能知者也。西北史地以较为朴学之故,似不及今文经学流被之深广。惟默察当今大势,吾国 将来 必循 汉唐之轨辙,倾其全力经营西北,则可以无疑。考自古世局之转移,往往起于前人一时学术趋向之细微,迨至后来,遂若惊雷破柱,怒涛振海之不可御 遏。

——《朱延丰突厥通考序》
 

    清光绪之季年,寅恪家居白下,一日偶捡架上旧书,见有易堂九子集,取而读之,不甚喜其文,唯深羡其事。以为值明清嬗蜕之际,犹能兄弟戚友保聚一地,相与从容讲文论学于乾撼坤岌之际,不谓为天下之至乐大幸,不可也。

  当读是集时,朝野尚称苟安,寅恪独怀辛有索靖之忧,果未及十稔,神州沸腾,寰宇纷扰,寅恪亦以求学之故,奔走东西洋数万里,终无所成。凡历数十年,遭逢世界大战者二,内战更不胜计。其后失明膑足,栖身岭表,已奄奄垂死,将就木矣。

  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至若追踪昔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托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呜呼!此岂寅恪少时所自待及异日他人所望于寅恪者哉?  

    虽然,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蒋子秉南远来问疾,聊师古人朋友赠言之意,草此奉贻,庶可共相策勉云尔。

甲辰夏五七十五叟陈寅恪书于广州金明馆。

——《赠蒋秉南序》

 

我 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 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王国维死后,学生刘节等请我撰文纪念。当时正值国民党统一时,立碑时间有年月可查。在当时,清华校长是 罗家伦,是二陈(CC)派 去的,众所周知。我当时是清华研究院导师,认为王国维是近世学术界最主要的人物,故撰文来昭示天下后世研究学问的人。特别是研究 史学的人。我认为研究学 术,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所以我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俗谛”在当时即指三民主义 而言。必须脱掉“俗谛 之桎梏”,真理才能发挥,受“俗谛之桎梏”,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学说有 无错误,这是可以商 量的,我对于王国维即是如此。王国维的学说中,也有错的,如关于蒙古史的一些问题,我认为就可以商量。我的学说也有错误,也可以商量, 个人之间的争吵, 不必芥蒂。我、你都应该如此。我写王国维诗,中间骂了梁任公,给梁任公看,梁任公只笑了笑,不以为芥蒂。我对胡适也骂过。但对于独立精 神,自由思想,我认为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说“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我认为王国维之死,不关与罗振玉之恩 怨,不关满清之灭亡,其一死乃以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正如词文所示,“思想而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 贤所同殉之精义,其岂庸鄙之敢望”。一切都是小事,唯此是大事。碑文中所持之宗旨,至今并未改易。   

我 决不反对现在政权,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思想、独立精 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有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 生,否则即不是。将来我要带徒弟也是如此。    

因此,我提出第一条:“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其意就在不要有桎梏,不要先有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也不要学政治。不止我一个人要如此,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我从来不谈政治,与政治决无连涉,和任何党派没有关系。怎样调查也只是这样。 

因此我又提出第二条:“请毛公或刘公给一允许证明书,以作挡箭牌。”其意是毛公是政治上的最高当局,刘少奇是党的最高负责人。我认为最高当局也应和我有同样的看法,应从我说。否则,就谈不到学术研究。    

至如实际情形,则一动不如一静,我提出的条件,科学院接受也不好,不接受也不好。两难。我在广州很安静,做我的研究工作,无此两难。去北京则有此两难。动也有困难。我自己身体不好,患高血压,太太又病,心脏扩大,昨天还吐血。   

你 要把我的意见不多也不少地带 到科学院。碑文你带去给郭沫若看。郭沫若在日本曾看到我的王国维诗。碑是否还在,我不知道。如果做得不好,可以打掉,请郭沫若 做,也许更好。郭沫若是甲 骨文专家,是“四堂”之一,也许更懂得王国维的学说。那么我就做韩愈,郭沫若就做段文昌,如果有人再做诗,他就做李商隐也很好。 我的碑文已流传出去,不会湮没。 

——《对科学院的答复》


2010年11月26日夜于长江之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