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洱海日出时间表:严沁《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3:43:09
   
(一)
从宾夕凡尼亚州81号公路向西行去纽约州的那一段公路,大概算是美国高速公路上最差的一段了,尤其在这乌云密布,暴雨将临之时,更加令人害怕。路面又窄又破烂,两边又少见休息处,加上两边都是小山,觉得天色特别暗,特别阴沉,有一种压迫人的恐怖感。
在川流不息的车队边,有一个女孩子骑着单车,车后绑着一个小背包,飞快的向前面冲去。可能知道大雨将临,她急于找个避雨处吧!
单车速度快,汽车速度更快,看不清楚女孩子的模样,只知道她是一头黑发的东方人,但她身形又仿佛比东方女孩高大。她穿著一身白,虽在阴暗下,也觉得她必定是个爽朗、明媚又健康的女孩子。
驶过她身边的汽车没一辆停下来,问问这在暴雨前在高速公路上骑单车的女孩可需要帮助?没有一辆。女孩子仿佛也不太担心,只是尽快的往前面赶。
平日在高速公路上骑单车的人极少,尤其在这种天气下根本绝无仅有,女孩子可是为着什么急事吗?
一辆辆的汽车飞驶而过,女孩子也埋头苦“骑”,没有人理会她,她也没有求助的意思。
雨意越来越浓,天也越来越黑,越阴沉,再加上山谷中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吹起烂路上的沙石,似乎——真有世界末日的景况。
女孩子抬起头看天,忍不住低声叹口气。路牌上写着,最近一个休息处也要五哩,她肯定没法在暴雨之前赶到那儿。
就在她叹息的那一刹那,一辆深银蓝色的“欧士莫比奥”大轿车停在前面几十码处。
她心中在想,真有个人愿停车伸出援手?
单车停到汽车边,汽车主人按下玻璃窗电掣,是一个男人,三十出头那种有学问、有风度的男人。男人微笑着凝视她一阵,并不立刻出声。
她想,惨了!一定又是问我“是不是日本人?”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只有日本人才来得了美国。
“中国人?”男士用温和友善的语气问。
虽然讲的是英文,她也好开心。
“是,当然是!”她几乎欢呼。“你也是?”
“我来自台湾。”男士立刻改用国语,并迅速下车,从车厢里拿出绳子,帮她把单车绑牢在车顶。
“我从香港来这儿。”上车时,她说。是用那种带着浓浓广东口音的国语说。
“来自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中国人。”男士说:“我是韦思哲。”
“我叫宋美德。”她立刻接口。
她对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美德,”他淡淡的笑起来。“这两个字会提醒我,渐渐的,我们就快找不到它了。”
“没有这么严重吧?”她说。
“见仁见智。”他不想和她争论。
“你念哲学?”她问。
“不一定叫思哲的人一定要念哲学。”他笑了。这叫美德的女孩于很天真,很直率。“我这种人——若念哲学必然变成疯子。”
“哦?!你是那种人?”她问。
这个叫美德的女孩子眼中充满了问号,她是个好奇的女孩子,肯定是!
“如果你想知道,你慢慢会了解,”他摇摇头。“我想问的是,这种天气下你有兴致在公路上骑单车?”
“我并不知道这段路这么难走,而且会下雨,我想去‘阿伯尼’,如此而已。”她说。
“为什么不开车?你不怕危险?”他诧异的望着她。“遇到坏蛋货柜车司机会捉你上车,或逼你跌下山坑。”
“我很幸运,没遇到过。”她说。
车顶上开始有哗啦哗啦的雨点声,又急又大,窗外已是雨水迷朦。
“看来你很幸运,我来得很及时。”他说。
“谢谢你的及时,否则我真可能到不了‘阿伯尼’。”她望望窗外。“这种雨会打得人生皮肤病的。”
“没试过。”他仍是淡淡的笑。
他的笑,他的表情都很淡,轮廓却好深,象雕刻刀在他脸上削过,修整过。他的言谈举止都很从容,自有一份雍容高贵的气质。
“还没问你预备去那里?”她问。
“先送你去‘阿伯尼’。”他想也不想的。
“然后呢?”她追问。
“为什么要问?”他看她一眼。
浓眉大眼,有广东人的深轮廓,是运动家般的瘦削面孔,很聪明,很可爱的模样。
“‘阿伯尼’只是我中途站,我的目的是纽约市。”她笑。“因为骑单车今夜我是赶不到纽约的。”
“那么我负责今夜十点钟前送你到家。”他也笑。“我住纽泽西。”
“啊!我们同路,”她好开心,好开心的。“韦,你一定在做事了,是吗?”
“怎么看得出?”他反问。
“你成熟而沉稳,”她说;“你不象学生,不论从台湾或香港来的学生,他们都有一点——一点没有根似的惶恐,他们都很紧张。你象教学生的。”
“说得好,我正是教学生的人。”他说。
“我的眼光向来很准。”她很有自信。
“你呢?”他问。
两个在异国土地上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就这么成了朋友。
“猜猜看。”她笑。
“学生?”他看了她一阵。
“我看来很紧张?很惶恐?”她的笑容消失了。
“不,是另一种学生。”他淡淡的笑。“有些来自香港的学生家境很好,不必担心学费,生活费。自己本身英文基础又好,“念起书来轻松潇洒,你象这一型的。”
“错了。”她有恶作剧的开心。“我是拿奖学金来念书的普通留学生,从大学开始念,刚念完硕士,正正式式的MBA,哈佛的。我正值暑假,还没开始做事。”
“哦——”他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念大学,你看起来大概只有二十岁。”
“因为我的青春装,”她指指自己的白衫白裤。“我今年刚满二十四岁。”
“预备在美国工作?”他随口问。
“AE已经请了我,银行部,助理副总裁。”她说。
“系出名校,自然不同。”他点点头。“AE喜欢请哈佛的人,这些大公司财团很注重这些,一个女孩子二十四岁就做AVP很不简单了。”
“我运气好。”她说:“自己只是有点小聪明。”
“不要贬低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他说。
“你念什么的?”她问。
“你很准的眼光看不出?”他打趣。
“嗯——”她望着他很久,很久一段时间,只听见车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响,然后她说:“你很英俊,知道吗?有点象一部‘雷乌’木偶卡通片里拯救队的队员。”
“是吗?”他不置可否。
这个女孩子怎么一想就想到这么远?真是飞越了天空和海洋,非常海阔天空的样子。
“啊—一”她的思绪又回来了。“我猜你念数学。”
“怎么会想到数学?”他笑。
“数学很难,很抽象,又纯理论的,你看起来象那种人,专门深思,探索困难、深奥的东西。”她说。
“要谢谢你的夸赞吗?”他反问。
“不必,只请告诉我真实情形。”她说。
“是。你说得很对,我念数学。”他透一口气。“因为我觉得所有学问中,数学最接近真理。”
“接近真理?”她呆住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对真理——我很固执。”他说。
“你是台大数学系的?”女孩子眼睛发亮。
“怎么?!”他很意外。“这有什么不妥?”
“我哥哥是在台大念书,然后才来美国的,”她说得有点激动,仿佛是自己的事。“他告诉过我,台大数学系特别难念,学生也特别优秀,但能四年念出来的人并不太多,你可是四年毕业的?”
“是。”他微笑点头。“事实上,这也是我很引以为傲的事,我们研究的是真理,至少接近真理。”
“难道我遇到一个天才?”她稚气的叫。“哥哥说台大数学系出了不少天才。”
“天才与真理无关,我并无兴趣。”他淡淡的。
“怎么整天把真理挂在口上?”她盯着他。“真理不是讲的。要找寻。”
他默默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有眸中如寒星般的光芒一闪。
“我想知道——你的旅行是为什么?”他转了话题,而且看得出来他这话题很勉强。
“来美国这些年只为念书,并没有真正到处玩过、看过,这暑假是好机会,趁工作之前。”她说。
“一个人?!”他问。
“起初一大堆,我们到加拿大看瀑布,同学接着去多伦多,我就折了回来。”她说:“上班在即!”
“你真预备这么一路骑单车回纽约市?”他问。
“当然不。到‘阿伯尼’我就租车,”她笑。“他们都说81号这段公路最难走,我故意骑单车试试,而且想看看公路边原始的茅厕。”
“看见了吗?”他问。
“看见了。”她摇头笑。“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糟啊!很干净,不过真的很原始。”
“你知道在有一处地方,仍有原始又很不干净的茅厕吗?”他的神情是严肃的,绝非说笑。
“我知道。”她说。笑容也渐渐消失。“这个暑假我曾经想去,反正回香港可以顺路,但是——我没去,我选择了加拿大。”
“为什么?”他虽极小心地在大雨中开车,却仍忍不住看她。
“看这儿的茅厕,无论它怎样干净或肮脏,好或不好,我可以一笑置之。那边的——我会哭。”
他的神色转为深刻,也变得沉默。
“你呢?你没有打算去看一看?”她问。
“没有,从来没有。”他嘴角有一抹难以化解的固执。
“为什么?”她很好奇。“现在全世界的人都想去那儿走走,毕竟它封闭了那么多年。”
“即使在这儿,我想到也会哭。”他冷冷的说。
她心中一凛,不敢再问下去。
“你知道吗?现在去的人只是一窝蜂,热嘛!去一趟长城,照一张相,回到西方来可以炫耀好久,以中国通自居。”他冷笑着。
“但是我们是中国人,去——可以寻根。””她说。
“根?!”他笑起来。“我们的根在哪儿?会吗?你我生长海外,对那儿陌生一如陌生的海外异国,寻根?你不觉得这是很荒谬的事吗?”
“但是——很多留学生都回去过。”她说。
“回归热啊!到中国名胜照张相,买几份精致的土产、工艺品,回来后在同学面前声音都能响一点,同学会时更可大出风头。说不定那间大学还会请去演讲——有什么划不来呢?只不过是一张来回飞机票。”思哲冷笑。
“你不以为自己比较偏激?”她忍不住问。
“我还尖酸刻薄呢!”他自己也笑了。
天上的黑云已淡,山谷出口处已是一遍光亮,狂风暴雨已被抛在后面。
果然,再走五分钟,已能看见阳光,湿路与干路很清楚的分别出来。
“那一段山路常常有雨,有时还有雾,很不好走。”他说:“也许是山谷的关系。”
“我还没问过你,怎么会走这条路?”她问。
“每星期六我在水牛城一间大学有三堂课,”他淡淡的说:“每星期五一早我到水牛城,上完课休息半天,星期天一早开车回纽约市。”
“今天是星期天:”她看看表。
“所以这条路我极熟,你不必耽心会走错路。”他笑。
“喜欢音乐吗?”她随口问。
“还好。古典音乐好些。”他说。
“不喜欢流行、热门的歌?”她问。
“年纪过了,三十一,还是识趣点好,免得被年轻人看 笑话,叫我小老头。”他笑。
“小老头?你是吗?”她哈哈大笑。“我哥哥三十三,还常常去DISCO。”
“年龄在每个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他说。
“我不觉得你是老成古板的人,”她对着他左看右看。“你太太也象你?”
“或者——希望她不象,”他摇摇头。“我并不喜欢自己,我没有自恋狂。”
“什么意思?”她歪着头,忽然恍然大悟。“你还没有结婚?是吗?”
他只是笑,不表示意见。
她有个感觉,他当她是个将成熟未成熟的女孩子看待,他们之间是有辈分分别的。
“我发觉你有点阴险,你在笑我幼稚。”她说。
“没有。”他还是微笑。
“你分明如此。”她不放松。“但是我警告你,你不能看轻我,我并不那么简单。”
“别紧张,我从没看轻你或任何人,”他慢慢说:“我也不以为自己了不起,我是个普通人!”
“你是个普通人——”她指着他。从一上车开始,她心
“你是个普遍人――”她指着他。从一上车开始,她心中已有根深抵固、不可改变的印象,他不是普通人,他很特别,很高深,很超凡,他绝对不是普通人!绝对不是。
“如果你以为我不是,将来你一定会失望,甚至你会对我不屑一顾。”他说。
“怎么可能?我也是个崇拜学问,笃信真理的人,我不会对你失望,我相信我的眼光和感觉。”她肯定的。
“时间会替我们证明一切。”他笑。“我们才认识一两钟头,是不?”
她看看车窗外干爽的公路,忍不住笑起来。从山谷到这,仍然是81号公路,仍然是宾夕凡尼亚州,他们才不过认识了两小时。
“如果我令你发闷,你可以随时放下我。”她笑。
“我们已过了‘阿伯尼’,再转回去吗?”他问。她耸耸肩,突然又换了话题。
“你家在纽泽西那一区?”她问。
“西田。”他简单的答。
“我去过。你们镇上有家相当不错的童装店,卖的全是高级童装,很精致。”她爽朗的无所不言。“我陪姊姊在几个月前去过一次。”
“买童装还特别跑到我们镇上?”他反问。“时间和汽油钱已令你吃亏了。”
“但是你每星期来回开十八小时车到水牛城教三堂课,时间和汽油钱是不是也很吃亏?”她也反问。
“我——没想过。”他笑。想一想,笑得更厉害了。“其实我可以在附近的学校教的,是不是?”
“我不相信这么简单。”她说。
他看她一眼,她是聪明剔透的。
“水牛城大学的系主任是我以前的指导教授。”他说。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进AE?其实我有更好的选择。”她有点挑战的味道。
“谁都知道AE是哈佛系统的,从董事会开始,非哈佛出来的不能当上。”他说。
她黑亮的眸子闪一闪。
“对了。我现在的VP老板根本就是我教授!”她笑得好开心。“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你是去做官的吗?”他笑。
“还有一个好处,我有机会调回香港,AE 在那儿的公司很大。”她说。
“当香港是你家?”他随口说。
“生长的地方。这年代——由不得我选择。”她淡淡的。“这时代,有个家已经很不错了,我不苛求。”
“有个家的确是不错。”他顺手开了收音机。“看,前面己是纽约市。”
“这么早就到了?”她望望天,还没黑呢,怎么可能?
他把车停在公路休息处。“下车吃点东西,喝点水。”他说。车一停,收音机也跟着停了。
“你常常在临下车时开收音机?”她好笑的问。
“我常常无意识的做一些事。”他锁好了车子。“好运气,可吃麦当劳略带中国味的肉排包。”
“那中国味只来自一点点海鲜酱。”她笑。“我烧的排骨比他们好得多。”
“现在只能吃麦当劳,”他去付钱。“所以你不能有意见。”
他买了两个麦当奴新出的肉排包,又买了两杯玉米汤。
“我很抗拒这种没有文化的食物。”他指指手上的纸包。
“抗拒还吃?”她笑。
“我已看了三、四个公路休息处,都是三文治、披萨之类。”
“平时自己做中国菜吃?”她问。
“有个女人替我烧。”他说。说得很特别,有个女人?
“很少人用佣人哦!”她立即想到佣人。
他只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我住在第五街,很不错的一间公寓,”她说:“下次请你来尝尝我的手艺。”
“我们的时间不配合,周末时我总在水牛城。”他说。并没有接受的意思。
“找一个WeEK day。”她坦率又大方,什么都不怎么在乎似的。“最多我请天假。”
他望着她,黑眸中又是寒星一闪。
“我星期二整天没课。”他说。
“一言为定。”她高兴的拍手。“下星期二,吃完中饭你随时可来。午餐我不请,除非你想吃速食面。”
“我有事。”他扔开纸盒,抹抹手。“上车吧!否则午夜之前回不了家。”
宋美德住的公寓算是纽约市里最好的了。
大厦相当新,有管理员,有警卫,而且入口大厅宽敞、清洁,不象纽约市里一些残旧、黑黝黝的房子,没进门已先被吓了一大跳。
按照地址,韦思哲到了十七楼她家门外。忙按铃,立刻有人应门,门开处,风铃叮铛,是一串令人喜悦的欢迎。
“你真准时,”美德笑。“我刚吃完午餐。”
他递上一盒小小的礼物,走进那明亮的公寓。每一个角度的阳光,让屋子里充满了温暖。
“这样的公寓,要花上你半个月薪水。”他坐下来。
“值得啊!”她利落的为他倒杯茶出来。“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家里,而且纽约治安差,不找个安全点的,赚得再多钱也没命享!”
“并没存心来这么早,”他指指手表。“去哥伦比亚大学找个朋友,他竟去了外地,我从不在纽约逛街,只好提早来。”
“我说过,吃完午餐就可以来。”她去弄了一盘白瓜子出来,很随便的在他对面地毯上坐下。
“还有另外的客人吗?”他显得有点拘谨,和初见面时的潇洒完全不同,也许今天是客吧!
“没有。”她却十分自然。“如果哥哥在,我自然会让他来,你们应该认识。”
“他呢?”
“去了欧洲。”她淡淡的。“他是个云游四海的人物,除非他找我,我很难找到他!”
“不需要工作?”他很好奇。
“他是摄影家,也是记者。”她耸耸肩。“他的工作就是需要他到处跑。”
“不羡慕那种工作,我做不来。”他说。
“你今天看来有点不同,韦,”她端详着他。“换了衣服?新理了头发?不,都不对,是神情不同。”
“神情?”他笑起来。“我不记得那天用那副‘神情’面对你了,我总是这样的。”
“不,不,我肯定,今天多了些什么东西——”她思索着,又摇头。“的确是,我肯定。”
他凝望她好一阵子,然后说:
“你相信吗?我很紧张。”
“紧张?!”她呆愣一下,然后几乎笑弯了腰。“怎么会?只不过来我这儿吃一餐,怎么会?”
“所以你该相信,我从来不敢低估你,”他说:“即使面对最头痛的学生,我也不会紧张。”
“很荣幸!”她说:“告诉你,今天刚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一大袋冬菇,所以今晚有冬菇鸡汤吃。”
“唐人街的冬菇并不比香港贵。”他说。
“是啊!但是妈妈坚持香港的比较新鲜,”她摊开双手。“我们都明白,这不是价钱问题。”
“我只有继母。”他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哦——”她望着他。他不象那种受继母虐待的人。
“她是知识分子,我们相处得很好,”他笑。“而且她也没再生孩子。”
“很聪明,很现代化的做法。”她说。
“我喜欢理智的人。继母不只理智,而且理性,我受她影响很深。”他说。
“那真不容易,”她由衷的。“通常两代之间已有隔阂,何况还是继母。”
“我也认为她难得。”思哲望着窗外。“她比我大五岁。”
“什么?!”美德以为自己听错了。
“继母比我大五岁,”思哲还是淡淡的。“父亲五十岁娶她,那年她二十五。”
美德慢慢皱起眉头,她不能想象这件事,更难明白的是,他为什么把这种事告诉她了
“你母亲呢?”她忍不住问。
“我很小的时候她已去世,一直是我父亲照顾我,”思哲喝一口茶。“父亲也是教授,他教物理,而继母——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哦——是这样的。”她说。师生恋一直都存在的,是吧!与流行无关。
“继母在美国拿了硕士学位回国,然后才嫁给父亲,”他似乎在解释什么。“所以我相信他们之间是感情,而不是什么盲目的迷惑或崇拜。”
“他们仍在台湾?”美德问。
“父亲在台湾,继母——在此修博士学位。”他说。是光线的反射吗?他眼中光芒特殊。“在长岛石溪纽大,跟杨振宁。”
“替你煮饭的是她?”她心中灵光一闪。
“是。她的暑假还没结束。”他说。
“放暑假怎不回台湾看你父亲?”她想到就说出来,完全是直觉的。
“大概——一她想明年拿到学位才回去。”他说:“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第一次离开家。”
“她是怎样的人?当然,她的年龄也不会很大,”美德很感兴趣。“很想见见她。”
“会有机会的。”他微笑。“她是很特别的一种女性,我不知道你能否接受她。”
“我接受任何与我不同型的人,”她立刻说:“我很好奇,尤其听你这么讲她。”
“下次——如果有空,可以到我家坐坐,”他说,“继母做的江浙菜一流。”
“你怎么称呼她?继母?”她问。
“我叫她名字,”他笑起来。“她嫁父亲时我已念大三,她才二十五岁,叫她什么呢?”
美德想想,换一个坐姿又问:
“她和你父亲是恋爱吗?”
“我不知道。”思哲还是笑。“我和她是很客气、很礼貌的,怎能问这种问题。”
“我很想知道。”她充满了好奇。“年龄相差二十五岁的人,又是师生,这中间的故事一定很曲折、动人。”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摇头。“我很象父亲,我认为他们是一对做学问的伴侣。”
“做学问的伴侣?”她睁大了眼睛。“生活之中并非只有学问,他们若是这样——岂非太枯燥?”
“枯燥?!”他很不以为然。“在学问上的追求——我以为比第五街的一切更引人入胜。”
“你可以这么说,这是现实与角度,”她笑。“韦,生活中除了学问之外,你还有什么?”
“目前——没有。”他犹豫了一下。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她再问。
他想,考虑着,神态是认真的。
“肯定的,有一些我向往的东西,但我无法具体的说出来。”他说:“因为它还没有成形。”
“说得很虚幻。”她笑。
“事实上现在讲来的确是虚幻,”他笑。“在美国冷寂的生活中,有时即使虚幻的东西,虽还没具体,还不曾抓到,但也是种安慰了。”
“纽约中国人很多,留学生也不少,你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吗?”她问。
看他把茶喝完,她又去为他添一杯。
“有时参加,不常。”他摇摇头。“我是个不合群的人,我很自觉的把自己分开来。”
“为什么这样做?”她问。
“不知道。”他又笑。他笑起来很好看,把他论起学问,来时那种认真的表情冲淡不少。“或者是——我说真话,许多事在我看来是幼稚。”
“比如呢?”她追问。她对他的一切很感兴趣。
“比如请些歌星来唱歌的联欢会,”他笑。“大家一起唱‘梅花’就表示爱国?又譬如一些比较小型,在留学生家里的聚会,都很无聊,比房子大,车子大,比学位,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
“也不全是如此,”她摇头。“我认识一班朋友,他们都很好,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大家玩在一起很快乐,如果你愿参加,他们一定很欢迎。”
“我考虑一下,”他说:“我不是那么容易和人相处的,我——不怎么受人欢迎!”
“怎么会?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她说。
“我们——时间还短,你可能并没真正了解我,”他笑。“了解之后,说不定你会害怕。”
“害怕?怎么用这两个字?”她问。
“是。对有些事情,我不近人情。”他说。
“谁这么批评过你?”她意外的。这和她印象中的他完全不同。他曾在大雨之前向她伸出援手,这样的人会不近人情?不,不可能。
“总之——有人。”他垂下头。
不知从那儿来的灵感,她冲口而出。
“可是她——你的继母?”她说。
他看来震惊,是他低估了美德这女孩?不,他没有,只是美德比他想象中更高。
“你怎么会这么说?”他反问。
“既然她能很深的影响你,她的话自然也对你更深刻,是她这么说的,对吗?”她笑。
“是。”他淡淡的笑了。“也许我们年纪相近,看法比较一致,她比较了解我。”
“我越发想快快见她了。”美德是个心急的女孩。“韦,如果我们现在去接她,会不会太冒昧?”
“接她来这儿?”他意外。
“是啊!反正下午也没事,我们三个人聊天,不是很快乐的事?”她说。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有点为难。“她是继母,我从来没当她是朋友。”
“任何人都可以是朋友,父子、母女,为什么她不能?”美德爽朗的。“我们去接她!”
思哲又考虑了一下,说:
“我先问问她的意思。”
他去打电话,只去了一两分钟就退回来。
“怎么?”美德问。
“她说不必麻烦,下次好了,”他说:“她想看一点功课,不来了。”
“不行。我想做的事一定要做,”美德任性的。“我们去接她,看见我们,她一定不好意思拒绝。”
思哲凝望她半晌,看着她坚定的神色,笑了。
“走吧!若是不让你去,你宁愿今晚不吃饭了,我说得对不对?”他说。
“我们正讲到她,她又独自留在家中,为什么不大家在一起热闹点呢?我喜欢热闹。”她说。
“那么,还等什么?”他笑。笑得那样欣喜,那样快乐,难道——他也想她来?
“她——你继母叫什么名字?”她问。
“林真理。”他说。
真理?!
骤见真理,美德是惊讶兼难以置信的。
三十五岁又是思哲继母的真理看来竟是年轻得令人怀疑,上苍何独如此厚待她?她穿著一件细白麻纱衬衫,一条浅灰裙子,直头发垂在肩上,清秀的五官上没有一丝人工的修饰,眼中充满了智慧。
“哎——你们。”她显得意外,没想到思哲会去而复返。“请进来坐。”
美德几乎立刻就喜欢上她。
“我们不坐,我们是来接你的,”她热情而坦白的。“韦说你独自在家,我们就来了!”
真理把诧异的眸子转向思哲,他显得尴尬,嘴唇动了一下,竟是不能成言。
“我是宋美德,韦没向你提过吗?”美德善解人意,立刻自我介绍。“我们本来约好今天在我家晚餐,后来韦提到你,我几乎不能忍耐的想立刻认识你,所以就赶来了。你不会介意的,是吧?”
真理始终在微笑,极有风度,极有分寸。
但——无论如何,她绝对不象一个做人继母的人,何况是韦。
“我没想到,”真理又着思哲一眼。“不过很高兴你来接我,请坐一坐,我预备一下。”
美德和思哲坐在偌大的客厅里,美德是客,反而不象主人思哲般的窘迫。他沉默的坐在那儿,手足失措般的象个孩子,初见他时的沉稳、潇洒已没了影儿。
“她看来真年轻,象念研究所的女孩子。”美德忍不住说。“她甚至不象你姊姊。”
“她是继母,不是姊姊。”他说。
“她一定极有念书的天分,对不对?”她说:“看样子她就象任何学校的高材生。”
“她一直是。”他笑。
笑也笑得极不自然。
“有一个问题,她——这么年轻,和你父亲相处得好吗?”美德悄声问。
“他们感情极好:”思哲立刻说。
美德眼珠儿一转,笑说:
“我现在真想立刻见见你父亲.因为我不能相象——”美德没有说下去,真理已从楼梯上走下来。
思哲的家是幢两层楼高的花园房子,是西田区的典型屋子,前后有花园,屋子很大,很雅致,附近住的都是比较高尚的人家。
“可以走了。”她温文的说。
她仍穿著刚才的衣服,上楼也只不过洗了脸,拿了皮包和穿上鞋。
是美德开车,因为从她家来时,就近开了她楼下停车场的车。她把车开得飞快,象骑单车一样。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美德笑。她已把和思哲相识的经过讲了一次。“回想起来,我的行动是冒险了一点,但是我一生中难得的经历。”
“生命中许多事都多多少少有些冒险,”真理说:“我赞成你的行动,那会是一种美好的回忆。”
“不要再鼓励我了,”美德笑得好开心。“我的胆子本已够大,我怕闯祸。”
“不会闯祸,你的行动是有理性的,”真理说:“如果不下雨,你肯定到得了‘阿伯尼’,光天化日下,不可能有什么危险,就算货柜车也不怕。”
“哎!下次我们一起骑单车出去玩,好不好?”美德突发奇想。
“我?不行了,十多年前可以,今天不行了,”真理说。“你可以约思哲。”
“韦?!宁愿开车,他不骑车。”美德着一眼后座的他。“是不是?嗯?”
思哲没有出声,只笑了一笑。真理出现后,他仿佛只沦为配角,虽然今天他是主客。
“有时候——思哲太固执了一点。”真理说。
“做教授的大概都是这样子,”美德笑。“他父亲大概也差不多吧?”
“他们父子很象。”真理只是淡淡的。
“你怎么会又想到出来念书的?”美德问。对真理,她似乎有点崇拜,很微妙的。
“教了十年书,觉得有所不足,”真理慢慢的说:“科学的知识又一日千里,应该再出来进修。而且我是个爱读书的人,有书可念,十分快乐。”
“很羡慕你,”美德由衷的。“我觉得自己念书的过程已告一段落,以后是工作,建立自己的事业。”
“各人个性不同,想法不同,”真理说;“我念完书仍回台湾教书,到有一天又觉不足时,我可能再出来念。我觉得求学求知是不可能停止的。”
“韦也是这样想。”美德说。
“大概我影响了他,”真理说得十分自然。“年纪小的总跟着年纪比他大的人学,我正是他的榜样。”
“其实爸爸——也爱念书。”思哲在后面说。
“他是我的榜样,”真理想也没想的就说:“当年他是我的教授,他的极端好学,强烈的影响了我。”
于是就造就了他们之间的一段恋爱?美德想问却没敢问,思哲在后面呢!
“什么时候可以念完?”她只这么问。
“最迟明年夏天,”真理说:“这回出来念书比以前舒服太多,不必担心学费、生活费,居住的环境又好,没有念 书不成,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压力,真的很舒服。”
“其实你可以在美国教书,是不是?”美德说,“你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新知识。”
“在那里工作都不要紧,我是已婚的妇人,我要尊重丈夫的意见。”真理笑起来。她笑起来非常真纯,明亮,她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呢!
“韦的父亲不喜欢来美国?”美德问。
“他已六十岁,将要退休,”思哲突然说。“老年人思想比较保守,爸爸说落叶归根,他不想来。”
真理听着,只是淡淡的笑,没有表示意见。
然而她才三十五岁,女人的黄金年华,她真的一点意见也没有?
一小时的车程,他们回到第五街美德的公寓。
真理始终很平静,很温文的坐在那儿,应该她讲话的时候她讲话,不应该她讲时,她就静坐一边。她也决不摆出个架于当自己是长辈,但——也不自觉的有一份矜持。
渐渐的,美德察觉到,自从真理加入,思哲的话少了,人也严肃了,沉默的时候占大多数,或者——他是保守,他不能忘记真理是继母。他们之间有辈分之分。
又渐渐的,美德觉得气氛更拘谨了,为了使场面轻松些,她只好多讲话。
“真理,问你一个咸丰年的问题,”她突然说:“以前你念书时,除了思哲父亲,还有另外的男朋友吗?”
思哲有点变脸,他没想到美德会这么问,立刻看真理,他以为真理——奇怪的是真理若无其事,她大方而且坦然的说。
“应该有的,对不对?”
“这回答不对,是或没有。那有什么叫应该有?”美德不满意。“分明在逃避。”
“好吧!我该说有,”真理看一眼惊愕的思哲。“那时候教授——只是教授,不是男朋友!”
“能不能说说你的恋爱?”美德捉狭的。
思哲的睑一下子就红了,仿佛说的是他。
“你怎能问这问题?”他不安的。他一直很注重在真理面前的辈分问题。
“为什么不能问?”美德反问。“不要那么古板保守,现在什么时代了!”
真理温柔的看思哲一眼,轻轻说:
“美德只是问问,你别看得太严重,她讲笑。”
思哲迅速看她一眼,象个听话的学生,立刻就安静下来,不再有异议。
思哲是真把自己当成真理的“晚辈”,他非常努力的在她面前表现出服从、温顺。
“是啊,我又没有问你。”美德笑,“真理愿意讲,你不能阻止。”
“其实——也没有什么,”真理说:“我和教授一直是很理智的,就算感情也理智。”
“感情怎能理智?”美德不同意。
“或者说——我对教授有更多的崇拜,”真理黑眸中闪动着光芒。“教授的学问、修养令我崇拜得——感动,我想我可以用感动两个字。你知道——那是一种美,超乎了年龄,
身分的美。“当年一教授的美感动我。”
“你一直叫丈夫为教授?”美德好有兴趣。
“他是教授,而且——只不过一种称呼,我们大家都习惯了,不必再改。”真理淡淡的。“好象思哲和我都互相以名字称呼的。”
“我大胆的问一句,你习不习惯有韦这么大的儿子?”美德没说完,自己已先笑了起来。
“别这么说,”真理摇头。“我和思哲是朋友,当然也是亲戚,但若是儿子——这很荒谬,我们只差五岁。我一直以朋友的态度对他。”
“是不是?韦。”美德眨眼。
“是。”思哲点点头。“我想——真理还是影响我最深的人,至今仍很感谢。”
真理微微一笑,十分动人。
“你也给了我很多启示。”她说:“其实,教授和我之间也象朋友,我们大多数的时候讨论学问,教授心中是学问重于一切。”
美德歪着头,沉默了。
教授——思哲父亲心中,学问重于一切,那为什么娶一个年轻妻子?难道只为学问?
“你以为教授懂不懂爱情?”美德认真的问。
真理和思哲都呆住了,教授——懂不懂爱情?
深夜。
思哲放下书本,伸一个懒腰,把自己从许许多多理论、公式中释放出来。看看表,他已伏案工作了三个多小时,明天一早还得赶去“水牛城”,该早些休息了。
打开卧室门,看见走廊上还亮着灯,真理的卧房门也没关上,她还没休息?
整幢房子是安静的——楼上、楼下加起来两百多坪,只住着他们俩,想多一点声音也不可能。
慢慢走下楼,发觉厨房里还亮着灯。
“啊——你在,”思哲说。其实不说也知道是她了,除了她还会有谁呢?“还不休息?”
真理恬淡微笑,把手里的塑胶食物盒放进冰箱。
“反正有空,给你预备些食物,明天路上可吃,”真理说:“我知道你不爱吃汉堡包。”
“也无所谓,总是吞下去,”思哲感谢的。“还要麻烦你做。”
“只做了一点熏鱼,卤味和酸辣黄瓜,”她摇摇头。“很方便,留一部分在家我也能吃。”
“这个暑假得你照顾,我有种如生活在台北家中的感觉。”思哲由衷的。
“这是我分内的事。”真理始终微笑。“而且在纽约,我很难有机会表演厨房手艺,在学校也在餐厅吃!”
“你习惯吗?”他是关心的,关心得十分自然。她是继母,也是朋友。
“我这种年纪已比年轻时容易习惯,除了学问,我对其他的一切并不挑剔。”她说。
“我明白。”他点点头。
他原就知道在学问上她是个挑剔的人,所以他努力做学问,他指望她赞赏他的成就,引他为傲,他重视她对他的看法甚至超过父亲。
“还有,你从水牛城回来,我已经回石溪约大了。”她 说:“我打算星期天走。”
“后天?!这么早?你还没开学!”他一连串的说:“等 我回来可以送你!”
“我想早点回去预备一下,”她淡淡的,仿佛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掀起她更强烈一点的情绪。“我坐火车回去,很方便。”
“谁替你送行李去火车站?”他不同意。“真理,或者只迟一天,星期一我送你!”
“忘了星期一你一早有课?”她笑。
“那——”他念头直转。“明天一上完课我立刻开车赶回来,大约凌晨二、三点可到,总是赶得及的。”
“不需要这么赶,”她想一想。又看见他眼中坚定的光辉,“好,我星期一走。”
她是善体人意的。
他没有立刻出声,过了一阵才慢慢说。
“我以为你会多住一星期。”
“这个暑假我在你这儿住得很好,很舒服,”她坐下来,平静的望着他。“我喜欢这儿的环境,也很喜欢多住一阵。只是——我来美国是为念书的。”
“我明白。”他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
“开学后,如果没有考试的周末,我会来住,”她说:“这屋子——很有家的味道。”
“我买这屋子——这么大,原本就是希望爸爸和你能来一起住,”他真心说:“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一幢一半大的就已经够了。”
“教授不喜欢住美国,”提起丈夫,真理的神情变得柔和。“不过他了解你的孝心。”
“明年念完书——你真回国?”他问。
她诧异的望着他。
“你曾以为我会不回去?”她反问。
他的脸一定红了,他自己也感觉得到。
“我是说——教书和做学问的环境,此地好得多,”他说:“我以为你——”
“思哲,年轻时我们心中想的可能只是理想,只是为做学问。年纪大些时,我觉得除了这些之外,还应该有些其他的,譬如——责任。”她说。
“责任?”他眨眨眼,不明白。
“教育下一代,把知识传授给年轻人的责任。”她微笑。“当然,你也在做这工作,但我的感觉是,传授给我们自己家乡的年轻人,会更有意义。”
“我——”
“我不是说你不对,各人的志向、想法都不同,”她温和的。“我们都不该勉强大家,对吗?”
“但是爸爸——”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真理点点头,她不但了解而且透澈。“教授教了一辈子书,还是那么清廉,连儿子出国留学,也得靠奖学金和借来的路费。许多教授都不富有,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杰出或不快乐,他们心里都十分快乐,也十分满足,金钱物质对他们并不那么重要。”
“也不一定是金钱,物质,他们也没有什么机会。”思哲透一口气。
“做为一个教授,能传授知识、学问已经够了,我相信他们并不在意什么机会。”真理说:“而且他们年纪大了,他们实在不想再加入更大的竞争中,美国就是如此。”
“我是希望爸爸退休后来。”他问。
“我会试着问他,相信他不会喜欢,”真理说:“他的家乡观念很重。”
“那么——你呢?”他似乎鼓起极大勇气。“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的前途。”
“我喜欢走教授走过的路,”真理喜悦的。她始终叫丈夫为教授,的确很特别。“那是我心目中的正道。”
一刹那间,思哲竟有些嫉妒父亲了。父亲能拥有真理这样的女性,那是何等的幸福和幸运?
“十多二十年后呢?”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的原意是指父亲过世之后。
“那是一条很长的路,我始终都会走在上面,”真理脸上光辉耀眼。“你可知道,这一辈子我最大的幸运是教授挑选了我。”
是教授挑选了她?不是她挑选了教授?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人象教授那样,对学问,对真理是那么狂热,那么虔诚,”她说得有点激动。“能够跟他在一起,是我的幸福。”
“那个时候——你家人不反对?你们年龄相差那么大?”思哲是没考虑的冲口而出。
真理好意外、好意外的望着他。
“你怎么会这样讲?我的家人又为什么要反对?年龄——并不代表什么,这些年来我们不是已经证明了吗?”她直视着他。“思哲,你在怀疑我?”
“不——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他的脸又红了,他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我是说——是说——”
真理笑起来,她心胸开阔,不怎么在意这些小事。
“有一件事,倒是我真要提醒你的,”她说:“教授说,你也该成家了。”
思哲的脸“唰”地一下大红起来;这么大的一个男人,脸也会红成那样子?
“这种事——我没想过。”他说。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真理摇头。“总要成家。平日里没个人,这房子也够寂寞的。”
“我习惯了。”他吸一口气。“寂寞也是我研究学问的好环境。”
“我觉得宋美德很好。”她单刀直入。
“她只是个小女孩,很不成熟。”他说。
“试着去了解,未必会是你想象中的。”她说:“未来美国之前,我以为这次可以见到你的女朋友。”
“我——从来没遇到一个合乎标准的。”他说。
“标准?”她问。“什么标准?”
他呆得一下,知道说错了话,连忙低头,避开她的视线。她的视线并不尖锐,但十分透澈,仿佛能看透人心。
“也——不是说标准,”他呐呐不能成言。“我是——很挑剔的。”
“我不反对挑剔,但你至少要开始挑,”她笑。“这些日子中我的感觉是,你根本没动手。”
他很想问她凭什么地方看出来,可是不敢。
他对她可以说是“敬畏”,虽然他们只差五岁,她又是极温柔、亲切的。
“我——先做重要的事。”他说。
“不要推诿,”她摇摇头。“看看你,职业、身分、房子、汽车全都有了,而且比别人的都好,我不相信你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一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普通的教授。”他说。
“诺贝尔奖?我们没有这种政治背景。”她说。
“我不是指那种虚荣名气,我追寻一些实质上的,”他严肃的。“如果追寻不到,我不想其他的事。”
“实质上的?可否讲清楚些?”她盯着他问。
他也望着她,过了好半天,才说:
“我无法具体说出来,但我追寻的心是热切的。”
“我相信你的话,”她认真又郑重的点点头。“任何人一生中都在寻寻觅觅,有的人寻到了,那是他的幸福。有的人寻不到,也未必是不幸。思哲,世上有许多事非我们人类可解的,我只要求你别过分执着。”
他想一想,点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钻牛角尖。”他说。
“这就好,”她笑起来。她的笑容令冷寂的屋子泛起温柔的光辉。“思哲,你可知你十分象爸爸?”
“但愿我象他!”他说。
“我相信一个极好的、特殊的女孩子正在找寻你,”她说;“你会是她的幸福。”
“或是她的不幸?”他似在开玩笑,又似认真。
真理走后,思哲的房子就显得更冷寂了。尤其有时他离开学校迟了些,回来后天色已黑,没亮灯的屋于冷清清的伫立在那儿,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的确,思哲一个人住在这儿是太大了,他当初不该以为父亲和真理都会来住,他们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家,这儿,只不过是他的房子。
一幢房子当然不代表一个家,或者真理说得对,他该考虑成家了。
成家?思哲忍不住笑起来。成家是什么?象许多留学生一样,凑合着两个人注册后住在一起就是成家?感情,志趣,个性合不合适都属次要,只要有绿卡,有工作,有房子就行了。
不!他肯定不要这种“成家”,他根本不急,他情愿慢慢找寻,慢慢等待,他坚信上帝造他的时候,已为他造了另一半,他只要寻找,必能找到。
他想起美德。
他真是觉得她象个小孩子,她比较天真,这可能与她来美国后一切顺利有关。她会是他的对象?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喜欢的不是她那型,他——
不能再想下去,他脸又红了。这是犯罪的事,真理是她继母,是父亲的妻子。。但是—一不可否认,他一直是拿真理做标准。他选太太,至少八成要象真理。
真理——实在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至少在他心目中是如此。父亲能找到她是父亲的幸运,他希望自己也有父亲同样的幸运。
书房里是冷寂的,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向来,他很安于这种寂寞,也习惯了,但是——今天他却受不了,他觉得难受。
他到厨房为自己加了杯茶,又拿了些零食,回到书房坐了下去。
或者,休息一下吧!现在不要再看书、备课,他可以做一点其他的事情--比如去剪草。
就这么决定了,剪草。劳动一下体力或能对他的情形有所帮助,站起来,这里电话铃响了。
“哈罗,韦思哲。”
“是我,美德。”传来她愉快的声音。”你现在做什么?我空闲的很,想找你聊天。”
“我正预备剪草。”他说。有人聊天是好事,他不是正闷得慌吗?”
“那表示你也有空,真理呢?”她问。
“她回石溪了,”思哲说。“她比我们都用功。”
“真是不巧,”美德叹息。“我买了两打螃蟹.想拿到你们家去吃,她怎么就走了呢?”
“她走了还有我,”思哲渐渐地心情开朗了。寂寞是累我的,谁也受不了。“你还是可以来,我们一起吃。”
“一言为定,”美德笑得好开心。“我还买了瓶花雕,卖螃蟹的人告诉我,这么配最好!”
“那么你就快来、还有——需要我预备什么吗?”他问。
“有蒸笼就行,一切有我包办。”她说:“我开快车一小时一定到。”
“小心公路巡警。”他打趣。“我剪完草后,你大概就到了。”
“一定。”她爽快的。“我们一起动手吧!”
他挂断了电话。发觉现在心情和刚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美德要来?他——或者这就是朋友的重要吧!永远是一个人,谁都会耐不住的。
他很快的推着机器把草剪完,又开了自动洒水机,望一望,很满意自己的成果,虽然热得一身汗,但草地又整齐又美丽,这是值得的。
他迅速到楼上冲个凉。刚下楼,就从窗子里见到美德的车已停在门前,她正大包小包的往下搬。
“我来帮忙。”他奔出大门。
“都不重,只是多,”美德的笑容在阳光下分外灿烂。
“我经过水果超级市场,看见李子好得不得了,就买几磅来吃吃。”
“几磅李子,谁吃得完?”他笑。
“放心,你若不行,我可以独力支持,我是李子大王。”她把最后一包抱进屋子。
“我不喜欢暴饮暴食,我喜欢节制。”他说。
“谁不知道?但是闻到李子的香味我就忍不住。一个李子,一个桃子,我会发狂。”她坐在沙发上。
“你任性而偏激,”他摇摇头。“或者这是女孩子的专利。”
“但是生活中尽是一成不变的事,你不会闷?不会烦?”她望着他。
“很少,”他笑。“我原是个规律的人。”
“能不能改变一点?”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我很怕规律的人,太死板了。”
“我很死板?”他反问。
“接触不多,不清楚。”她摇头。
“如果你觉得我问,我令你难以接受,请别客气,告诉我。”他说。
 
 
(二)
“你会改?”她笑。
“恐怕很难,但我尽量收敛。”他说。
“还不错,你是个说真话的人。”她说:“思哲,我喜欢说真话的男孩子。”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他反问。
“嗯——”她想一想,忽然转开话题。“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很进取,很有冲劲,我觉得你比较象男孩子一点,”他说:“你也热诚和主动。”
“我在想,这是我的长处,”她笑。“女孩子太消极,保守,我不喜欢!”
“说真话,你有点象现在流行的女强人那型。”他说。
“从来没想过这三个宇,”她摇头,笑笑。“我只做好自己分内的,其他的我不理。”
“独善其身?”他问。
“在美国这环境没办法,我们只能这么做。”她说。“谁还能管到别人家里的闲事呢?”
“说得也是。”他点点头。
“真理还没开学,你怎么就放她回去?”她突然说。
“我也以为她会多住一星期,”他耸耸肩。“她是长辈,我不能管束她的行动。”
“你心里真当她是长辈?”她好奇的。
“原本就是,为什么要问?”他说。
“感觉很奇怪,明明是年纪差不多的人。”她笑。“其实我觉得她更象姊姊般的照顾你。”
“长辈和姊姊也差不多。”他说。
“喂!问你一件事,”她是顽皮,淘气的。“那么好的一个真理在面前,你有没有暗恋过她?”
“什么?!”他胀红了脸,怎样的问题。
“为什么脸红呢?很普通的问题,”她笑。“除非你自己作贼心虚。”
“不许拿这件事开玩笑。”他认真的。
“不要这么小器,相信我同样的问真理,她就不会象你这样,大方点嘛!”她还是笑。
“希望你别用这问题问她,这——很荒谬。”他说。
“好,算我怕了你,”她收敛了笑容。“哥哥后天回来,他打了个电话来,星期六我介绍你们认识。”
“可以,但星期六我要去水牛城。”他说。
“忘了,那改成星期五,”她爽快的。“也请真理,麻烦你到时候接她一起来。”
“没问题。”他毫不犹豫的。“她说过,周末若无考试,她多半会来这儿。”
“她来你走,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是—一所以我预备辞掉水牛城大学的课,宁可在这儿 多开一门。”他说。
“就是嘛!我看你又不等那儿的钱吃饭,”她直率的。
“看看,你的房子多大?普通人还真住不起呢!”
“我买得早,那时房价没现在高。”他说。
“我又不查你身家财产。”她站起来。“厨房在哪儿?请带路。”
“跟我来。”他说。
带她穿过起居室,饭厅,后面是一间好大的厨房,至少十坪那么大。
“哇!你的厨房比我卧室还大。”她说。
“纽约的房子怎么能和纽泽西比?”他淡淡的。“我比较喜欢这儿,接近田园风味。”
“若不是上班,我也搬来此地。”她四处望着。
从厨房的大窗望出去,是后园的一部分,有花圃,有草地,有大树,还看得见一间暖房。
“你爱种花?”她指着暖房。
“原本业主种有很多兰花,我没时间,也没有闲情,暖房已改成纳凉的,晚上坐在里面很舒服。”他说。
“周末我来你这儿住住可好?”她好有兴趣的。“你不在没关系,我和真理作伴。”
“欢迎,你随时可以来,”他由衷的。“平日我这儿太冷清了,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谁叫你买这么大的房子,”她又四下望了。“若每天叫我独自住这儿,我会害怕。”
“放心,真理一个人注也很安全,我们这区治安非常好,从不出事。”他安慰她。
“那么我来定了,你到时不能给我脸色看喔!”她孩子气的。“我这人受不得气。”
“我是那种人吗?”他摇头笑。
美德真是孩子气得很,她和真理是完全不同型的人,但她-一似乎更能解人寂寞。
“不理你是那种人,现在我蒸螃蟹,你出去等,”她推他离开。“好了我再叫你吃!”
“运气这么好?居然吃现成的!”他笑着出去。
坐在客厅,他仍能听见美德在厨房里弄得叮当响,不一会儿就闻到螃蟹的香味,还有酒香,姜醋香,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又过一阵,美德把螃蟹端到了饭厅。
“可以吃了,快来。”她忙得十分起劲,活象一个小主妇。“小心来迟了被抢光。”
“就我们俩,谁抢?”他还是快步过来。“好香,怎么你弄和我弄的就是不同?”
“这是男人同女人的差别,”她笑得好自得。“男人做家事总差那么一点!”
思哲在餐桌前坐下,微笑不语。其实他心里在想,或者 该成家了,家中有个女人,的确有很大的分别,现在——似乎一切完美。
“笑什么?在打什么鬼主意?”她发觉了。
“我在想——我们一人吃一打螃蟹之后,是不是会撑得动不了?”他说。
“放心,我们起码吃上三小时,到时候已消化了一半。”她替他倒好酒,分好姜醋。“开始吧!凉了不好吃。”
他望着她半晌,很真诚的说:
“谢谢你做的一切,美德。”
星期五晚上,在美德的公寓里。
思哲到石溪把真理接了来,事先他和真理约好的,他开车到她宿舍门口,她就立刻上车。虽然如此,几个美国女孩子还是在指指点点着,谁叫他的车漂亮、名贵呢?
一路上都顺利,到了美德的公寓,开门的却是个高大、神采俊朗的男孩。
“你们一定是思哲和真理了?”男孩子热情又主动。
“美德去唐人街买点东西,我是她哥哥,宋樵之。”
思哲,真理和他打招呼后,被招待进屋。
“我暂代主人,不过我不会招呼客人,”樵之直爽的。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真理脸上。“你们各人随便些。不要客气。”
“我一直以为你该叫朱传统,才能配合美德。”真理半开玩笑的。
她平日很沉默,又比较严肃,今天怎么主动言笑?
“啊——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从小起就叫樵之,我一直用中文名字,我认为父亲替我取得很好,我喜欢这两个字,樵之。”
“很有书卷气。”真理说。
思哲下意识的看真理一眼,她这么有兴趣跟这个用中文名字,却洋味十足的男人讲话。
樵之看来超过三十岁,但他的时髦、新潮打扮,令他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而且同是留学生,同是在美国工作,为什么他看起来比思哲活泼和神采飞扬的多呢?他们该是差不多年纪的。
不知所以,思哲觉得自己在嫉妒了。
“说对了,我也正是这么想,”樵之高兴的用力拍一拍真理。“是的,有书卷气。”
真理微笑不语,思哲却皱起眉头。他从来当真理是女神般的看待,碰一碰她都觉罪过,这樵之怎么大模大样地就这么拍了下来呢?真没规矩!
“来美国多久了?”真理问。
“政大一毕业就来,十年了。做的是我的老本行,记者。我在政大念新闻的。”他一口气说;“前两年念书,后来的八年做事,吸取经验。”
“前一阵子黎巴嫩战争,我看过一卷电视影片,仿佛是中国人拍摄的,很精彩——”
“那正是我,”樵之像找到了知己般地兴奋。“我在那儿起码住了一个月。”
“不怕危险?”她问。
“危险在那儿都会有,这是我喜爱的工作,赔上性命也 是值得的,”他说得十分激动。“最可惜的是我没拍到难民营的屠杀事件,那时我刚离开,真后悔死了,迟走两天就好
了。你想想,着拍到独家纪录片——”
“恐怕没这么容易,长枪党屠杀难民时,子弹是没有眼 睛的,他们容许你拍下他们的罪证?”思哲冷冷的。
樵之呆愣半晌,终于点头。
“那也是!我在当地也未必能拍到,就算拍到了,他们 恐怕也要毁灭证据。你说得对,思哲,我若在那儿,恐怕连性命都不保。”他认真的说。
思哲有点后悔说这话,他为什么要打击别人的热诚呢?
只因为真理和樵之谈得来?这没什么道理。
“其实——一也不一定,”他透一口气。“对这方面我知道不多,又投经验,只是这么猜猜而已!”
“你说的是实情,真的,”樵之一把抓住他的手。“我可以想象事情一定是这么发展的。我这个人就是太冲动,有时做事不顾后果,常常砸锅。”
思哲觉得不自在,轻轻推开他。
“这是你的个性,也有好处。”他说。
“我们学科学的,过分冷静,”真理忽然说:“对事没有热诚,没有冲劲,三思之后,往往失去了机会。我倒是很羡慕你的个性。”
“真的?”樵之脸上又见光彩。他和美德很相象,一样的乐观,一样的稚气,一样的热情。“不要羡慕,你可以喜欢我。”
此话一出,恩哲立刻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荒谬得离谱,真理是他的继母。
“当然,我喜欢你的个性。”真理若无其事的微笑。
“我的个性可以让我容纳、接受许多不同类的人。”
“太好了,我很少看见象你这样的女性,”樵之由衷的握着她的手。“真怨自己怎么现在才认识你?起码迟了十年。”
十年?思哲又皱起眉头。十年前真理嫁父亲,若是他们十年前认识,情形会不会改变?
“是。十年前认识你将是很快乐的事,”真理坦然微笑。“我也是在十年前认识思哲的。”
“思哲实在比我幸运,”樵之放开她的手。“十年前若认识你,一定得益不少。”
“那又又未必,十年前我刚读完书回台北,和思哲的父亲、我的教授结婚。”她淡淡的。
“你和——”樵之看来很震惊,原来美德没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清楚。
“我是思哲的继母,”真理说得心平气和。“当年我不成熟,这十年中,我一直在跟教授学东西,今天你看我成熟,懂事,完全是因为教授的关系。”
“哦——哦——”樵之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呆呆的望着她,“哦——哦!教授,思哲的父亲。”
思哲又长长透一口气,好在真理自己讲出来,要不然这宋樵之的殷勤不知要献到几时,那场面岂不是越来越尴尬吗?宋樵之现在可死心了吧?
“教授是我的老师,朋友和丈夫,他是世界上最让我崇拜的人。”她再说。
“但是——你爱他吗?”樵之忍不住说。他问这句话时,表情是极其严肃的。
真理犹豫了一下,起码有几秒钟。
“我说过,我是研究科学的,我比较理智,冷静,”她慢慢说:“爱情的事——对我并不重要。”
“没有人可以不要爱情,这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向往,”他肯定的说,“你不重视,那表示你还没有遇到。”
“不,我的爱情——可能是另一种形式,”她思想敏捷。“我觉得此生已无缺憾,我很满足。”
“你真——这么想?”樵之深思的望着她。
“是。”她坦然而肯定。“我非常快乐。”
“那——我就没话可说了,”樵之耸耸肩。“不过对于这事,我还是暂时存疑。”
思哲的脸泛起暗红,他真想骂樵之:“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管别人家的事?有资格探索别人感情?太狂妄,太过分了!”
可是他都没讲出来,他忍住了。大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不能在第一次见面时把关系弄糟。
虽然,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和宋樵之好好相处了。
“哎——”真理及时转开话题。“你怎么不和思哲聊聊?你们年纪相仿。一定很谈得来。”
“思哲,很抱歉,”樵之说:“我刚才还一直以为真理和你是一对。”
“怎么会呢?”思哲脸红了。“真理是我继母,我一直非常尊敬她!”
“那么,你是美德的心上人了?”樵之口无遮拦。
“我们才认识不久,只是朋友。”思哲连忙分辨。
一转头,看见真理含笑的眸子,大窘。
这宋樵之,怎能开这样的玩笑呢?
“想不到你这做教授的人这么怕羞,将来一定会被尖牙利嘴的美德欺负。”樵之笑。
“谁说我要欺负思哲?”美德正好开门进来。“我可以欺负全世界的人,除了思哲。”
“为什么?爱上他?”樵之捉狭的。
“思哲在我最难堪时帮过我,我永志不忘。”她说。
“就是你们那罗曼蒂克的相遇?”樵之哈哈笑。
真理也在一边笑,弄得思哲脸色大红。
“别开玩笑了,”美德解围,“要吃好一点的晚餐就得大家帮忙,我一个人是来不及的。”
“我帮你。”真理第一个站起来。
“也好!让他们男生聊个痛快。”美德带真理人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樵之和思哲,樵之很自然,思哲却隐有敌意,自己也说不上什么具体的原因来。
“我很好奇——思哲,真理没嫁你父亲之前,你不认识她吗?”樵之问。
“她比我大五岁,在学校就没见过,她毕业我才进大学。”思哲淡淡的。“后来她来看父亲时,我见过她两、三次,一直当她是父亲的学生。”
“你喜欢她吗?”樵之直截了当得惊人。
“她是我继母。”思哲正色说。在这方面,他保守而且传统,这事连想也不能想。
“若不是继母,这样的女孩你喜不喜欢?”樵之再问。
“我——没想过。”思哲摇摇头。“我也是研究学问的,我也是理智、冷静。”
“我绝对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学科学,研究学问的人就可以不要爱情?这太荒谬。”樵之叫着。
“也不一定是不要,而是看得比较轻罢了。”思哲说。
“嗯——这么说,你理想中的对象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樵之换一种口气。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思哲说:“我没想过,真的。”
“这是推诿之词,以我们的年纪,怎可能没想过?”樵之是有点稚气。“你不想告诉我而已!”
“真是没想过,”思哲耐着性子。“我不认为想过就可以确认,因为我相信,上帝造我时,已为我造了对方。”
“很对啊!你有没有去找?”樵之问。
“何必苦苦寻觅?若是我的,她始终在那儿,不是我的,找也没用。”思哲笑。
“不会始终在那儿的,”樵之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叹什么。“有很多人的婚姻,都是随便凑合,尤其是留学生,根本不讲究感情。两个人有个伴儿,然后共一共产就行了,
非常化学。”
“留学生也不尽如此。”思哲说。
“大多数这样,除非他们以前在台湾、香港时已有感情,这是例外。”樵之肯定的。“所以许多留学生的婚姻,我觉得是场悲剧。”
“事实上也是,来到异国,根都没扎稳,还要求那么多做什么?”思哲叹息。
“你也这么想?”樵之问。
“我不。我宁愿一辈子不娶,也不要胡乱凑合,那是很可怕的事。”思哲说。
“我跟你一样想法,”樵之重重拍他。“所以十年了,我依然故我,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宁缺勿滥?”思哲说。
“对了。我不是一个找寻刺激的人,我若爱一个女孩子,必定是终身专一,至死不渝。”樵之肯定的。
“我欣赏你的性格。”思哲忍不住说:“这一方面我和你很象。”
“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同志,”樵之大笑。“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同意我论调的人。”
思哲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你知道美德吗?”樵之忽然又说:“追她的男孩子好多、好多,条件很好的也有几个,她向来是无动于衷。”
思哲没出声,事实上也轮不到他讲什么。
“直到遇见你,”樵之拍拍他的肩。“她一再在电话里提到你,我一回来就安排我们见面,显然她对你另眼相看。”
“可能在她需要帮忙之时,我正好帮上了。”思哲说。
“就这么简单吗?”樵之笑。“她说你对学问的虔诚令她感动,你的态度——接近真理。”
“真理?人或真理?”思哲问。
“当然不是人,是真正的真理,”樵之说:“她真是这么说你的。”
“他把我说得太好了,其实,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怎能称接近真理?”思哲笑。
“美德不是普通女孩,她若这么说,就必然如此,我十 分信任她。”樵之认真说:“她真的很看得起你。”
“谢谢。”思哲淡淡一笑。
“只是谢?不想回报?”樵之开玩笑。
“还能怎么做?”思哲摊开双手。“你也知道,感情的事要听其自然,不能勉强。”
“我不想勉强你,至少,你考虑一下。”樵之说。
“我会,我当然会。”思哲笑了。他有个感觉,这个做哥哥的在推销妹妹。
“这就行了。”樵之说:“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正直可靠,可是——你也有一个大缺点。”
“是什么?”思哲意外。
“你冷酷起来时,可能比一般人更残忍,更不近人情,我说的可对?”樵之说。
思哲心中一凛,他是这样的,樵之竟看得出?倒不能小看樵之了。
“也许。我还没遇过这种情形。”他说。
“我希望美德将来的对象是你,”樵之真诚的。“这样我们全家都会放心,我只有这个妹妹。”
思哲不知怎么回答,他不接受别人硬塞过来的人。
“还有,我极喜欢真理,”樵之的神色更严肃、更认真了。“你觉得我会不会有希望?”
思哲心中翻过一阵大波动,他又嫉妒又生气,这是什么话?樵之想做什么?
“我只觉得荒谬!”他沉下脸,冷冷的说。
樵之想追真理?怎能不荒谬呢?
那天在美德家一聚之后,思哲再也没有见过真理。
第二天他去水牛城,讲好教完这学期就辞职的事,回来后真理已回石溪纽大。思哲很想打电话去问问她,又觉得不大妥当,于是只好在心里挂念。
星期五的晚上,真理没有回来,思哲心中开始不安。她有考试吗?或者功课太多?或者一正在胡思乱想时,电话铃响了。
“思哲。”他拿起电话。
“我是真理。”是真理的声音。“这周末我不回来了,我有些事。”
“哦——”思哲很想问什么事,话到口边却说不出。他永远不能忘记她是继母,父亲的妻子。
“下个星期我或者回来,”真理清朗的声音又响起。“要不要我顺便去唐人街替你买东西?”
“不必,哎,不必。”他连声说;“你几点钟离开学校?我来接你。”
“太麻烦了,一来一往六个钟头,”真理笑。“我可以搭同学的便车。”
“那也好。”思哲停了一下。“我已辞了水牛城的工作,周末不必再赶去了。”
“很好,真的很好,”真理笑。“我一直认为去水牛城浪费你太多时间,你说为了人情。现在很好!”
“你认为好我就安心了!”思哲说。
“你自己觉得好才重要,”真理淡淡的。“我们都是旁边的人,不能替你拿主意。”
“是。”思哲说。
他不明白,怎么每次他和真理谈话都这么枯燥,乏味?真理和樵之谈得多好,多投契?他怎么不行?
“不谈了,我就出门,下星期见。”她挂了电话。
思哲拿着电话发了一阵呆,真理要出门?去哪里?和什么人?男的?女的?一下于他就烦躁起来。真理是父亲的妻子,自己的继母,在这儿他是否该负责——或者不该说负责,这两个字太严重,说——注意吧!他是否该注意真理的行动?
他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一阵,十分不安。他有个直觉,真理跟樵之出去了。
樵之一上次竞说出那么荒谬的话,而那家伙又是不顾后果的,他可能真约了真理。但是一但是真理不该答应的,她该顾及自己的身分,她一直都是理智的!
越想越难受,他忍不住打个电话给美德。
美德似乎睡了,这么早?她的声音有慵懒的味道。
“小周末不出去玩?”他问。
“去哪里玩?和洋人去夜总会?免了。”美德笑。“我宁愿在家看书。”
“只是看书。”思哲也笑。“樵之呢?”
“他?他是无尾飞砣,不知道疯到那儿去了,”美德说:“午夜或许会回来,他现暂时住我这儿。你找他?”
“不,随便问问,”思哲说:“明天——哎!明天你可有节目?”
他只是无可奈何的这么说,否则他有什么藉口打电话给她呢?
“没有,等你约。”美德直爽的。
“我的节目很闷人,不知你喜不喜欢。”他已经骑虎难下了。
“没问题,”美德开心的。“去哪儿?做什么?”
“我想——钓鱼,好不好?”思哲只好说:“我们附近有个很不错的池塘,很多鱼。”
“一言为定。从来没钓过鱼,这次有机会试试,认识你真好,思哲。”她一厢情愿的。
“问问樵之要不要一起去?”他故意这么问。
“椎之?!要他钓鱼?他恐怕一分钟也坐不住。”美德哈哈笑。“何况,下午我听他打电话约了人。”
“哦——约了女朋友?”他再问。
“不算吧?或者说女性朋友,他约了真理,他们俩很谈得来,约好去费城看那出名的花园。”美德说。
果然是樵之约了真理,他倒是言出必行!
“就是那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的费城花园?”他问。心中翻过一阵奇异的波浪,很不好受。
“当然是它。”美德说:“怎么,不会你也想去吧?”
“我不会去。”他吸一口气。“我们说好钓鱼的。”
“整天钓鱼?”她问。
“还有——我们可以去野生动物园?”他说。
他实在太不会安排休闲节目了。
“我刚来美国时就去过,不好玩。”她说:“不如我们去看电影?那个绿色小怪物ET?”
“不好吧?那种电影怎么适合我们看?”他笑起来。“十岁左右的孩子看还差不多。”
“那——来无线电城看芭蕾舞剧?”她再说。
“不了,不如钓完鱼来我家,”他说:“听音乐,聊天都很好吧!”
“思哲,再这么下去你会未老先衰了,”她打趣。“你太恋家,你应该多出门。”
“出门——我很容易累,”他说:“或者我真的老了!”
“胡说,三十岁说老?那么我哥哥呢?”美德说:“樵之的心还青春得很,你不能暮气沉沉!”
“有的事与个性有关。”他说。
“我不觉得你的个性有什么怪,但——你仿佛故作老沉,”美德说:“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有什么理由我故意这么做呢?”他说。
“或者因为你是教授,要面对那么多大学生?”她说。
他摇摇头,心中掠过真理的影子。
“不是。与职业无关。”他说。
“喂!要不要我约几个人,我们打麻将?”她突然说。
“我不会。”他歉然。“从小对这东西就没兴趣。”
美德故意大声叹口气,然后说:
“不如这样,我们俩骑单车去钓鱼,这样来回一趟,运动量也够了。”
“你知道我会骑单车?”他反问。
“凡做过学生都该会骑,尤其你来自台湾,不是一个人一辆单车吗?”美德笑。
“你好象很了解台湾学生似的。”他也笑。
“当然。你信不信我当年刚来美国时暗恋一个台湾来的男孩子?”她半真半假的。“他和我不同系,但常常碰到,所以我知道台湾学生的事。”
“怎么知道?他告诉你的?”他说。
“不是啦!为了讨好他,我到处去打听的。”她还是笑。“结果呢?还是碰了一鼻子灰。”
“怎么回事?”他被引起了兴趣。
“那男生对他在台北的女朋友一往情深,我再努力也没有用,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她完全没有遗憾的笑。
“看来这男生不错,值得你暗恋。”他笑说。
“早已没有那份感受了,”她轻松的说:“后来他结婚我也参加婚礼,还去过他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有了那份暗恋的情怀。”
“我想你也是个理智型的人。”他说。
“也是?还有谁?你?”她反问。
“我,还有真理。”他说。
“真理也是?”她很意外。“我始终觉得,她嫁你父亲一定有个浪漫美丽的故事。”
“我不知道,你可以问她!”思哲说。
“不行,现在还没到那程度,”她笑。“或者等樵之和她更熟些。”
“樵之——真有那荒谬想追她的念头?”他问。
“不知道。但樵之这人是疯疯癫癫的。”她笑。“当然,真理自有分寸,她心中爱的是你父亲。”
他想了一阵,说:
“其实——我很不懂真理,照理她不该跟樵之来往,因为——不大好。”他说。
“不要那么保守,古板,朋友之间未必一定是爱情。”美德认真了一点。“樵之也不是乱来的人。”
“我知道——可是说来这事荒谬。”他说。
“看着吧!他们又不是孩子!”美德说。
“但有的事不论年纪,不论大小,它来时是无法控制的。”他说。
“思哲,你说,你不是在嫉妒吧?”她叫。
“哎——这也荒谬,怎么可能呢?”虽然美德看不见,他也胀红了脸,好象被人揭穿了秘密一样。“真理是我的继母,你不能开这种玩笑。”
“越来越觉得你古老,迂腐,好象上一辈的人,”她说;“你才三十岁啊’”
“与年纪无关,我是很——传统的。”他说。
“真理说错了,樵之不是传统,你才是,你和我——”美德说不下去,毕竟还是女孩子。
“我和你的名字该是一对,是不是?”思哲笑起来。
“真理只是开玩笑。”
“那么——明天我几点钟到你家?”她问。
“我们一早去,下午可以早点回来。”他说。
“好,把午餐的事交给我,我预备。”她说。
“不必,鱼塘附近有家麦当劳。”他说。
“你不是不爱吃没有文化的美式食物吗?”她笑,“等会儿我做,一小时就弄好!”
“那么——明天我请你吃晚餐。”他说。
“非要一餐还一餐吗?到现在你还不当我是好朋友?”她提高声音问。
“哎——不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住在美国,就得一切美国化,是吗?”她说。
“OK!随你怎么说.我照办。”
“明天见。”她先放下电话。
放下电话,他觉得心中烦闷不安依然,美德——帮不了他。
坐在鱼塘边的思哲很沉默,似乎有无限心事。
美德一直用很特别的眼光望住他,似在研究,似在探索。从她脸色知道,她看不出也找不到什么。
“美德,我脸上有花?你一直这么望住我?”他问。
美德白衣白裤,全套细麻纱,令人有清新感。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她直率的。
“我讲真话,什么都没有想,”他说:“钓鱼时我想让脑子空白,彻底的休息一下。”
“不信。你分明是满脑子思绪。”她凝望他。
“这是我的不幸,我想让自己休息,但是可能做不到,下意识里还在想。”他说。
“不要把责任推到下意识上面。”她摇摇头。“思哲,你每天都这么问,为什么不多结交一些朋友呢?”
“我选朋友很挑剔的。”他说。
“你可以去台湾挑剔。”她直率的。“在这儿总共有多少中国人?挑剔之下,你一个人闷死算了!”
“我不闷,我喜欢独处的时间。”他立刻说。
“恕我说得不好听,这么下去你恐怕会变成一个古怪的老处男。”她笑。
“怎么这样说?真不好听。”他也笑了。“我大概不会变得这么可怕吧?”他问。
“不是我吓你,我看过很多这种情形发生,所以我喜欢 朋友,绝对不要自己寂寞。”她说。
“可是你晚上仍然单独留在家里。”思哲说。
“是,但我跟朋友通电话,聊天,无所不谈,很快活。”她还是望着他。“你的情形不同,你封闭自己。”
“有这样的事?”他反问。
“很多人看不清楚自己,”她笑。“可是奇怪,当天大雨中你让我上车时我的印象不是这样。”
“是怎样的?”他感兴趣。
“可以说完全不一样,那时你看来安适,沉稳,气度不凡,做起事来潇洒自如,凡事不拘小节。”她一边想,一边很小心的说。
“结果完全不是这样,我又保守又迂腐,一点趣味也没有,令人心烦。”他说。
“也不是这样啦!我只觉得——你在钻牛角尖。”她说。
他想一想,终于沉默不语。
有的事上,他是——如此吧!他是那种钻进牛角尖就出不来的人,自己不懂该怎样释放自己,非要遇上宽宏大量的对手才有救。
“我说得对不对?”她追问。
“或者有点对,不过绝对没有那么严重,”他笑。“我只是——择善固执。”
“不只择善,所有的事你都固执。”她笑。“有时固执得令人生气。”
“我令你生过气吗?”他问。
“还役有这个交情。”她调皮的。
“难怪今天钓鱼成绩不好,原来我们合作不够。”他望望鱼塘。
“你看看,四周只有我们俩在钓鱼,没有理由鱼儿不上钩。”他张望一下。“一定我们说话太多,把他们吓跑了。”
“会吗?”他也张望一下。
“等一会儿樵之他们会来。”她是突然说的。
“樵之他们?还有谁?”他问。
“当然还有你最崇拜的真理。”她捉狭的笑。
“你怎么知道?哦!当然是你告诉樵之的。”他看来似乎乐坏了。“他说要来的,是吗?”
美德看他一眼,笑起来。
“不要紧张,你看,那是谁?”美德指着那条只能供两部车通过的黄泥路。“是不是他们?”
思哲的脸上一下子有了光彩,真理来了。
他用喜悦的眼神迎着他们,看见樵之替真理开车门,扶她下车,一派殷勤体贴状。
他的喜悦敛去,变成厌恶。
“嗨!思哲,”樵之永远热情。“替你接了真理回来,该怎么谢我?”
“随便你。”思哲淡淡的,转向真理。“不是说这星期不回来吗?”
“本来想去费城公园,后来打消念头,我不想来回再坐四、五个小时的车,”真理怡然的说:“又听美德说你们要在这儿钓鱼,于是来会合咯!”
“今夜不回学校吧?”思哲热切的。
“我们都不回纽约,你赶不走我们。”樵之走向前。
“当然欢迎。”思哲对着真理。“其实明天——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去费城,从这儿去,两小时就到了。”
“今天晚上再商量。”真理坐在美德旁边。
思哲也在美德另一边坐下,于是樵之顺理成章的坐在真理旁边。思哲现在心情奇好,真理来了,他也不计较谁和谁坐。真理是不会和樵之一起出去玩的。
“早晨你们去了哪里?”美德问。
“能去哪里呢?”樵之说;“接了真理直驶这儿,已用了五小时。”
“美国人把大半时间浪费在交通上,”思哲摇摇头。
“当年他们应该造全国铁路网,而不是那么漂亮的公路网,这样不但省时,也省钱。”
“铁路比公路便宜?”在数目字上,樵之是比思哲天真些。“怎么可能?”
“美国平均每家有三辆汽车,得用多少汽油?大家一起坐公共交通,不是省了很多石油?”思哲淡淡的。
“只怕有第二个象纽约般吓人的地下铁。”樵之笑。“生命没保障,再省钱也是枉然。”
“纽约的一切不可拿来代表全美国,”思哲又说。两个男性有意无意的抬起杠来。“纽约比较特殊。”
“我不同意,”樵之举起右手。“纽约该是全美国大城市的缩影,世界上大城市都差不多—一”
“别出声,樵之,”美德大声叫。“你吓走了我的鱼。”
“是,钓鱼应该没有声音。”真理也说。
于是,两个男士一起停下口来。
过了一阵,还没人讲话,气氛好象有点僵。
“哎——思哲,”樵之是胸无城府的。“我在法国拍了一些照片回来,我觉得很不错,等会儿让你看看。”
“带来了吗?”思哲也心平气和了。“我不大懂这些,四四方方的毫无感情可言。”
“在车上,我本想给真理看,她和你一样说不懂,”樵之天真的说:“学科学的也同样是人啊:”
“人分很多种,你以为个个人象你直肠直肚,半个脑袋吗?”美德打趣。
“什么叫半个脑袋?”樵之问。
“只用半个在你的工作上,另一半永远冬眠。”美德看真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哪一个做妹妹的会这样贬哥哥?”椎之怪叫。
“不是贬,是实话啊!”美德笑。“是不是你肚子饿了?别在这儿吵,去车上吃午餐。”
“真理,饿不饿?”樵之只问一个人。
“谢谢,不饿。”真理微笑地望着思哲。“你们一起去吧!我和美德等会儿来。”
思哲犹豫了半秒钟,站起来。
“我们一起去,樵之。”
两个男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已经过去,大家都是成熟的人,仿佛心中已无任何事。
“美德昨夜兴奋了一夜。”樵之打开食物盒。
“哦?!为什么?”思哲不明白。
“你约她钓鱼咯,”樵之稚气的笑。“就好象真理答应让我去接她,我也兴奋得睡不着一样。”
思哲望远远的真理一眼,她答应?
“真理真是个奇妙的女孩,”樵之用英语说:“她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附着不同的人,都有千万种光芒,每一种都那么耀眼。”
是这样吗?或者她象水晶,思哲却只看到她的一个切面。不过即使一个切面已经够了,已经太美了。
“你是不是这么想?”樵之拿起三明治吃。
“我——太死板,我说过,没有感性,感受不多。”思哲冷淡的。
“你真不懂生活,人人象你,怎能活得下去?”樵之说:“我喜欢多变化的人生。”
“我喜欢保持目前的一切。”思哲却说。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给人一个四方木的感觉。”
“四方木?”思哲笑了。“我就是四方木。”
“我却是一滩水,在不同的容器中有不同的形状。”樵之说:“我们竟是这样的不同?!”
樵之不象思哲的规律,他总是随心所欲的休息,起身,他从来不肯限制自己,他喜欢一切自由。
晚上,他一直闹着不肯睡,美德也是夜猫子,越晚精神越好。看见真理也若无其事般,思哲不好意思提出大家该休息了。
樵之拿着一杯酒,用手心贴着杯子,晃晃的,让手心的热蒸发出酒香,怡然的坐在地毯上。
从饭后他就一直这么拿着酒,却是一口也没喝过。
美德抱着个软垫缩在沙发一角,亮晶晶的黑眸真象一只猫。真理却端坐沙发上,她永远是这个姿式,这种神态,她的正派有十分吸引人的味道。
思哲坐在暗角里的沙发,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沉默着不出声。
其实他心中转动着千头万绪,似乎有好多东西想讲,有好多意见要表达,也许太多了,他只好沉默。
“其实我们这样谈到天亮也是件很美、很值得纪念的事,对不对?”樵之望着真理。
“恐怕思哲第一个反对。”真理却望着思哲微笑。“我们都是教书的,生活一向规律。”
“这‘一向规律’太闷人了,应该求变,”樵之笑。“我们今夜来个突破,大家不睡觉。”
“恐怕不行,”真理淡淡却坚定的。“我不能开通宵,以前读书时就不行,否则第二天会象个游魂,大病了一场似的,很不好受。”
“我也不想捱通宵,皮肤会坏。”美德说:“你又在发癫了,樵之。”
“你呢?思哲,你不成问题的吧?”樵之转问思哲。
“我可以陪你,但不保证什么时候会自动睡着。”思哲笑。“我睡着之后百事不知,打雷也不会惊醒我。”
“那有什么用?光我一个人不睡也没什么意思。”樵之把酒放在鼻下嗅嗅。
“樵之,我想问你——你这杯酒怎么一直不喝?”思哲很感兴趣的。
“我不喜欢喝酒,但喜欢酒被手心热气蒸热的气味。”樵之慢慢说:“就好象我不喜欢结婚,却喜欢恋爱一样。”
所有人——除了美德之外都望着他,想听他解释。
“我爱自由,但结婚会把我绑死。我不想害自己,所以只恋爱不结婚。”樵之自得的说:“恋爱是很美的事,我很能享受。”
“有女性肯陪你只谈恋爱不结婚吗?”思哲问。
“有,或者有吧!”樵之的眼睛有意无意掠过真理。“恋爱会使我士气高昂,工作情绪倍增。”
思哲和真理都微笑不语,美德皱皱眉。
“别再搬你那套歪哲学了,我们都不爱听。”她很能调和气氛。
“那么讲什么?我真的还不想睡。”樵之天真的。
“讲些你在欧洲听回来的鬼故事吧:”美德说。
“好!这是我拿手的,我讲。”他又兴奋了。
“真有鬼?”真理先提出来。
“我不信。因为以科学的观点来看,这是不可能的。”思哲也说。
“这是唯一科学不能解释的,”樵之急忙说:“我以前也不信,常去欧洲之后——哎!有时真不由得你不信,我曾亲眼见过。”
“见过什么?鬼?”真理笑起来。
“真的见过,你别笑。”樵之神色严肃起来。“这不是笑话,宇宙之间有好多奇异、奇妙的事我们人类还不明白,譬如灵魂。”
“那么你是见过灵魂了?”思哲问。
“是!”樵之认真的。“我是见过,真真实实的,我还照了相片。”
室内一阵沉寂,相片?1
“我可以证明,”美德忽然说:“我看过那张照片,在一间古老屋子的走廊,那灵魂——只是一个具人形的轻烟。”
“真的?!”真理睁大了眼睛。“有机会我想看看照片。”
“一句话!明天一早我飞车去纽约拿来给你们看。”樵之象得到了鼓励。“我是在很意外的情形下照的。”
“怎样特别?”思哲问。他也不再笑了。
“我和几个同伴到荷兰一个乡镇,那儿没有观光酒店,只能住小旅馆,而且是非常古老的一家。”椎之慢慢说;“小旅馆的房子不够分配,老板要求我们不如两人合住一间房。我们明明看见还有间空房,就问他为什么不租?”
“老板说那间房闹鬼?”思哲忍不住又想笑。
“是。他还说很骚扰人,”樵之又说:“结果我们当然不要那间房,两个人睡一间也罢。可是那种古老旅馆不是每间房有厕所的,每层楼只有一间。”
真理皱眉,事情太“欧洲鬼故事型”了,她不能相信。
“半夜我起身去厕所,刚拉开门就看见走廊上一团灰影飘过,是飘,不是走。我一下子就惊醒了,第一个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拿照相机。我飞快拿出相机,胡乱的‘咔嚓’几
声,也不知照到没有,立刻关上房门,也没去厕所的念头了,只觉心跳加倍。”
“后来呢?”思哲追问。
“我一直坐到天亮,和同伴一起起身去浴室,我一直把照相机背在身上,因为我知道,我可能照到些什么在底片上。”樵之越说越兴奋。“立刻我们结账离开小旅馆,我找
了最近的一家照相馆,我亲自冲洗出相,结果——在一连串的空白底片之后,终于让我发现一点东西,就是美德看到的那张灵魂。”
“你——是不是曾经发表过?”真理疑惑的。“前两年的时候。”
“是,我卖给美联社发表的,你看过?”樵之兴奋的。
“是。我在台湾的报纸上看过,”真理说:“不过当时我并不相信,我以为是暗房技术弄出来的。”
“绝对不是,我可以发誓,我同去的同伴可以证明,”樵之举手作宣誓状。“那一年,那张照片还引起很多不同的议论,还热烈讨论过一时。”
“你——真相信那是灵魂?”思哲问。
“不是灵魂是什么?我相信人死是有灵魂的,我也相信轮回再生之说。”樵之肯定的。
“若那张照片是真的,我看过,我无话可说,只是——我仍存疑。”真理说。
“即使我看了那照片我也不信。”思哲更偏激。“我们念那么多书,明知是不可能的!”
“学间不是一切,我说过,世界上还有太多我们不明的奥妙。”樵之说:“你的观念不正确。”
“我只信学问,信真理。”思哲也不让步。
“不必吵,信不信是各人自己的问题,”真理微笑。“我们各人都有保持自己意见的权力。”
思哲看真理一眼,不出声。樵之看真理一眼,也不出声,很自然的。
“还是真理有办法,”美德由衷的。“我叫喊十次,恐怕樵之也不会听。”
“我是长辈,他们该听我的。”真理淡淡的。
“我可不承认你是长辈,我一向不喜欢和长辈做朋友,那会闷死人。”樵之急忙说。“我却喜欢你,你只可以做我朋友,不是长辈。”
“我是否该叫你叔叔?”思哲半真半假的说。
“那倒不必,我们年纪差不多大,顶多各算各的。”樵之立刻说。
“你以为思哲真想叫你叔叔?”美德笑了。“他只不过故意逗一逗你而已!”
“是吗?你是吗?”樵之依然天真。
“不,我开玩笑的。”而思哲不好意思。
真理望望大家,今天一早起床,其实大家都累了,还在这儿硬撑什么呢?大家又聊得不融洽,不如解散吧!
“不如大家休息了,明天再聊,”她先站起来。“再讲鬼故事,我怕睡不好。”
“我送你上楼,”樵之十分殷勤。“思哲,我被分配到那一间客房?”
“对不起,除了我和真理的两间睡房外,只有两间客房,一间楼上,一间楼下,你想睡那一间?”思哲说。
“当然我——”樵之看美德一眼。“我睡楼下,美德是女孩子,该睡楼上。”
“我的床很大,美德,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跟我睡一间房!”真理说。
“好极了,那我们四个人都可以睡楼上,”樵之天真的。
“你怕吗?”思哲开了楼梯灯,领先上楼。
“我怕什么?每次去欧洲都没怕过,在美国有什么可怕的?”樵之拍拍胸膛。
“听说长岛有一间很凶猛的鬼屋。”美德说。
“我看过,不过只是从路边经过时看见的,”真理淡淡的。“不过它除了旧些、残破些,也没什么不同。”
“里面很可怕,全美国的人都知道。”美德说。
“要不要打赌?我敢进去住一晚。”樵之忽然说。
“别开玩笑,我们不投这种无谓的赌注。”真理说:“是不是真的鬼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樵之的脸红了。“你怕我会出事?”他问。
“不是!我只觉得这种事很无聊,很荒谬!”真理说。
“你真想去住一夜?”思哲可是故意问的?
“当然——”
“思哲,不许再开玩笑,”真理沉下脸。“别再提这件事了。樵之,这间就是你的房间。”
“啊!谢谢!布置得很漂亮。”樵之说。
“是思哲的心思。”真理笑。
“想不到思哲是个艺术家。”樵之说。
美德和真理互相望一眼,会心的微笑。她们同时在想——男人是比较不成熟吧?比起同年纪的女人。
昨夜虽睡得迟,奇怪的是今天大家都起得早,也许樵之和美德对环境陌生,也许是情绪兴奋,八点不到,他们个个都梳洗好了下楼。
餐桌上已预备好了早餐,有粥,有煎蛋,有一些酱瓜,辣萝卜之类,还有一碟熏肉。
“是你预备的?”思哲望着真理。
真理微笑着摇摇头。
“是美德,她一大早起来弄的,弄好了还去慢跑,刚回来冲完澡。”真理说。
“动作这么快?又弄得这么好?”思哲赞叹。
“故意在你面前露一手!”樵之打趣。
“是啊!我故意表演给思哲看的,以表示我会是一个好主妇,难道不对吗?”美德很大方。
难为情的反是思哲。他迅速看真理一眼,真理正在微笑,他觉得更尴尬了。
“来来,快点趁热吃!”真理有心替他解围。“说不定我们还能安排一点节目。”
“太好了,”椎之是爱活动的人。“我以为要闷在家中,作十二小时清谈。”
“清谈?”真理笑了。“我想我们还不够资格,没有那么多话题,我们只熟自己内行的东西。”
“别听樵之乱讲,”美德岔开了他们。“我发觉新泽西的好处太多,又静又干净又安全,我想搬来住。单是一样可以晨跑就吸引了我!”
“我代表新泽西州欢迎你!”思哲说。
“你们附近可有略小些的房子,三千五百尺就够了,另加一个地窖。”她问。
“有,而且相当多。”思哲说:“我们这儿有个小学,小学前都是我们这样的大房子,小学后面就比较小,三房两厅两浴室的,再加地窖,相信会适合你。”
“租或卖?”美德是真的感兴趣。
“都有。或者等会儿我陪你去看看。”思哲说。
他今晨似乎对美德特别好,或许是她预备了早餐吧!
“我们呢?”樵之很自然的把自己分成和真理一对。
“当然也一起去啦!”真理淡淡的说:“我没有晨跑,散散步也很不错。”
樵之想一下,他很想和真理单独在一起。
“不如他们在看房于,我和你到超级市场去买点东西,中午和晚上就都有得吃了!”
真理还没有回答,思哲已抢着说:
“家里整个冰箱都是食物,到下星期六都吃不完。”
“那么我们不如去唐人街买些新鲜鱼、蟹,或是香港来的蔬菜,南部来的大芒果?”樵之不死心。
“算了,”真理婉转的摇头。“我不想坐那么久的车,宁愿什么都不吃!”
“你想去可以自己去,”美德偷笑。“反正你也想回纽约拿你那张鬼照片。”
“算了,大家都不去。”樵之明显的失望。“算了,我陪你们去看房子:”
“想不想运动一下?我们到后面小学去投几下篮。”思哲也不好意思了,虽然他极不愿真理随他去。
“也好!离开学校后就没打过篮球!”樵之立刻又高兴起来,他的确是小孩子脾气。“以前我的篮球打得很棒,在香港和台湾都当过校队。”
“可以比一比,”思哲说:“我们附近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有时我们约好了一起打一场,很开心的。”
“今天约他们,好吗?”樵之说起风就是雨。
“今天不行,要早一天约,现在他们大概都预备出门了。你下星期来吧!”思哲说。
“一言为定。美德,快搬来这儿,热闹得多,还有篮球可打。”樵之兴奋的。
“刚才还不肯去看房子。”美德摇摇头。
“我们一人出一半钱买一幢,”樵之急切的。“你刚做事没有积蓄,最多我出头期,你每月付款。”
“一言为定!”美德眼睛发亮。“那么我们就决定买一幢,和你们比邻而居。”
“那我想思哲会很开心,至少不会再那么寂寞。”真理淡淡的说。
思哲看她一眼,似乎在问“真的吗?你以为这样?”但他什么话都没说。
“还有一个人也开心,樵之啊!”美德打趣。“那么,他每个星期都可以看到真理了!”
“看我?”真理淡淡一笑又微微摇头,那模样好象大人不跟小孩子计较一样。
“你不要乱讲好不好?”樵之有点恼怒。“被你讲得,真理以后会怕我,再也不肯见我。我自己会努力的,不要你多事!”
“我不多事,看你的努力有没有用?”美德仍然轻松打趣。
“这样吧!今天才两个人,也别打球了,看完房子回来我们不如到大西洋城看看?”真理说。
“啊!太好,太好,我好久没去过了!”樵之拍手。
   
(三)
“我从来没去过。”思哲笑。“我不赌钱,但我知道,我若赌,赢的希望多些。”
“为什么?为什么?”樵之抢着问。
“忘了他是学什么的?”真理笑。“他能有方法算出来,一些朋友试过了,都说很灵。”
“真的?真的?太好了,”樵之雀跃。“现在起,我要很小心的对你好些,你可能是我们的财神。”
“你自己为什么从来不赌?”美德凝视着思哲。
“这——胜之不武,我比对方占先机,赢起来就有失公道;而且天生我不喜欢赌。”思哲说。
“你真是个老古董。”樵之摇头。“若我是你,起码赢它几十幢房子再说。”
“我算出来的也不可能赢太多,几百一千而已,大赢的可能性不高。”思哲含蓄的。“赌博是千变万化的,我的头脑还不够快和精密,赶不上。”
“你学过电脑吗?”樵之追问。
“拿到电脑系MBA。”思哲说。
“电脑也追不上?”樵之不到黄河心不死。
“我不能预先算定,也不能搬个电脑入赌场。”思哲笑起来。
“樵之,不要这么贪心,真理和思哲会笑你。”美德忍不住提醒他。
“不会笑,怎么会呢?”真理摇摇头。“樵之很真,他从不掩饰内心,这很好,很难得。”
“啊——真理说我好,说我难得。”樵之开心的。
思哲却皱眉。他是沉默的人,很难隐藏自己内心的一切,难道这不好?不难得?真理这么说是不是故意在提醒他?真理喜欢坦白。
“我们可以走了。”美德把碗筷搬进厨房,她今天真象一个能干的小主妇。
“走吧!”思哲说。
他们锁好车房,从前门出去。他们这儿的房子围成一个半圆形,共有七幢,都很精致美丽,都是两层楼高。他们这儿叫做“拜伦阁”。
“连这儿的地名都比人好。”樵之天真的说:“我想我们搬定了!”
“房子都没看好,说搬就搬吗?”美德白他一眼。
“美德,美德,你今天怎么总针对我呢?我得罪了你吗?或是做了你的电灯泡?”樵之怪叫。
“只是你表现不好,你一向不是这么浮躁的。”美德说。
樵之意外的呆愣一下,似乎在回想这两天的事。然后,他脸上的肌肉松弛了下来,打自己一下脑袋。
“我神经失常,”他笑。“美德,谢谢你的提醒。”
美德只是淡淡一笑,不再说什么。
他们沿路上看了好几幢要卖、或要租的房子,有平房,有楼房,环境,装修都很不错。
他们一直在讨论着。
“你家隔一条街那转角处的白色平房很不错,价钱也还公道,后面还有个小小游泳池。”美德说:“我最喜欢它的格局,很精致。”
“可以约房东谈一谈,现在市价不那么好,大概还可以便宜一两万。”思哲说。
“真的?你认得那房东吗?那就快约他吧!”美德是急性子。“免得被别人抢去。”
“不会,已空了三个月还没卖出。”思哲说。
“我也觉得那幢不错,后面的房子都很隐蔽,很有安全感。”真理也说。
“还有三个车位,比较少见,多数只有两个。”樵之说。
“我还知道房东是个犹太人,自己做建筑公司的,”思哲又说:“你们发觉没有,它屋子用的木料都比别人的讲究些、好些。”
“是啊!地下室都那么漂亮。”美德说。
“那还讨论什么?决定买啦!”樵之叫。
“我回去打电话给经纪人,”思哲说:“看他什么时候可以约到房东,当然越快越好。”
“不能今天,我们要去大西洋城。”樵之叫。
“买房子是正经事,去不去大西洋城是小事。”美德白他一眼。
“也是道理。”樵之转问真理。“真理,你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很乱,没有组织,一塌糊涂的?”
“不是常常,”真理微笑。“你有你的优点。”
“谢谢你这么说,谢谢。”樵之握住了真理的双手。“美德今晨伤了我的自信心!”
真理微笑,在思哲的视线下收回自己的双手。
“我相信你的自信心不容易受伤,”她慢慢说:“你表面看来对一切都不在乎,其实心中在乎的,而且极端骄傲和自信,别人不会很容易就伤了你!”
“啊!真理,你是唯一最了解我的人,真的,美德也不了解,唯有你!”樵之抓起她的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重重吻了一下。“我太开心了。”
思哲的反应是那么强烈,他的神情立刻变了,脸也沉下来,黑压压的十分可怕。
美德看见了,真理也看见了,唯独樵之看不见。
“走!我们俩走前面,我们该好好的深谈一下,你一定还会发掘到更多的真我。”樵之挽起真理的手就走。
真理极快的看思哲一眼,却很自然的随樵之走了,一下子就拉了五、六丈的距离。
思哲下意识的冷哼一声,却都被美德看在眼里。
“对不起,思哲,樵之是这么疯疯癫癫的,但是他真的没有什么恶意。”美德试图打圆场。
“他怎么样与我并没有关系。”他冷冷的。
“但是——他是我哥哥,真理是你继母,”美德为难的解释。“我没想到他——真这么做。”
“我不能说什么,”思哲声音还是冷冷的。“真理如果认为没什么,我管不了那么多。”
“思哲——”美德叹一口气。
“这与你无关。”思哲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很亲热的。
“我们只管自己,别理别人那么多事。”
“是——你说得是!”美德心中涌出了无比的喜悦。
他看她一眼,眼中忽然有了温暖的笑意。
“不如这样,我陪你去找经纪人后,再去找房东,”他说:“不跟他们去大西洋城了!”
“好,我跟着你。”她点头。声音很甜。
“行了。回家拿车就走,留他们在家,随便他们去那儿都好。”思哲也有孩子气的一刻。
“好,不告诉他们!”美德也童心大起。
思哲这一刻好象把什么都放开了,心中有暂时的轻松和快乐。其实他有什么不快乐呢?何必把自己困扰得那么厉害。
“见了房东之后,我们到唐人街吃川菜。”思哲兴致好高。“就是街头上那家‘蜀风’。”
“不必去那么远,”她说:“我听说新泽西州有一家 ‘汉宫’也很好,只是不知在那一区。”
“‘汉宫’是我朋友开的,离我们这儿一小时半脚程。吃川菜兼看老友,一乐也。”
“我从未见你这么开心过。”她凝望他。
“常令自己不开心是傻子!”他说。他看来似乎整个人都改变了,光亮了!
快午夜了,美德,樵之兄妹已入睡,真理还坐在楼下的起居室,似有所待。
早晨思哲一声不响的带美德走开,回来后看见她也只打个淡淡招呼,思哲的明显改变令她觉得有一问的必要。
所以他上了楼,她则坐在楼下。
午夜的钟声刚刚响过,她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下楼,是思哲,她听得出是他,她知道他一定会下楼的。
她了解他就象了解自己一样。
“还没睡?”思哲站在门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只隐约看见他黑眸中光芒一闪。
“嗯:”真理淡淡的笑。“明天我就回学校,坐下来谈谈,好吗?”
他似乎犹豫了一阵,才慢慢走进来。
“有事吗?”他问。
尊敬如常,语气却冷淡了许多。
“也没什么事,”她放松的靠在沙发上,难道——她有些紧张?“好象这星期回来没怎么和你聊过天,明天就要回去了!”
“下个星期你还会再回来!”他说。
“也不一定,”她不置可否的。“不过——很高兴见到你这儿开始有客人!”
“以前也有客人,不过你来时刚好没碰见。”他说。
她又笑一笑,一下子转开了话题。
“玩得开心吗?”她问。
思哲的脸一下子红了,眼中光芒也敛尽。
“我们没有玩。”他吸一口气说,眼光只对着鞋尖。
“我们去找了经纪布鲁克太太,然后找到那幢白色平房的房东,他们已初步达成协议,几天之后可以正式去律师那儿签字,交钱。”
“哦——已经决定买了?”她问。
“房东很客气,自动减了一万五千块,里面有些家具也送给美德,美德十分满意,立刻就决定买。”他平谈的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纹。
“两个人都爽快。”真理笑了。“然后呢?”
他沉默一下,仿佛在考虑应不应该告诉她。
“去‘汉宫’晚餐。”简单的回答。
“其实应该约我们一起去的!”她说。
这是她等在这儿的目的吧?她想告诉他什么?
“你们去了大西洋城。”思哲说。
“我们那儿都没去,”真理淡淡的笑。“先是等你们,后来玩桥牌,又自己弄晚餐,直到你们回来。”
这才是她想告诉他的话吧?
“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他由衷的说。
但是,一想到只有真理和樵之两个人在家,他心中马上又有了奇异的反应。
“不必道歉,”真理直视着他。“你对樵之有点成见,是不是?”
“成见?!”他心中吃了一惊,真理看出来了?“怎么会呢?我们只是新朋友。”
“我看得出,思哲,我看着你成长的,”真理的口气真是老气横秋。“其实——我看樵之,他只是个孩子气重些的大男孩,也比较直率和热情。”
“我——并不想研究他。”思哲说。听得出来,他话中有明显的负气成分。
“思哲,不要那么快就去判断一个人,”真理温柔又理智的说;“他心地非常好。”
“也许是,但与我没关系。”思哲是固执的。
真理想一下,摇摇头笑起来。
“原来你也这么稚气,”她说,”这些年来我曾经以为你真正长大了!”
“事实上我跟你只差五岁。”他忍不住说。
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讲过这么直率的话,这是第一次。
“不是年纪的问题,我同教授就很能交通,思想上也同样成熟,能在同一层次。”她说。
她可是在表示什么?
“提起爸爸,我无话可讲,我比不上他。”思哲说。
“思哲,我相信你是有点误会,”真理吸一口气“但是,我可以肯定告诉你,你错了。”
他默然。
他想说相信自己眼睛,结果忍住了。他不想和真理之间有所僵持。
“我知道你也不肯信我讲的,”她心平气和的笑。“我们用时间来证明,好吗?”
他咬着唇,半晌才说:
“我想——误会的是你,我心中并没有什么事,”停一下,又说:“我可能误会什么呢?”
真理逼视着他,他的视线也毫不退缩。
“没有误会——那样最好!”真理只好这么说。
第一次她发觉,思哲比她想象中顽强,固执得多。
“明天一早我送你回去。”他说。
“不必了,我搭美德便车回纽约,然后自己回长岛。”真理摇摇头。
思哲这么固执,她也有些不悦。
他不再坚持。
“也许樵之会顺便送你,反正也是他接你来的。”他说得有点酸溜溜的。
“是!我想他会。”真理是故意那么说的。
思哲忍住皱眉。
“那——我上楼休息了,明天一早我有课。”思哲站起来往外走。
很明显的看得出,他是在不高兴,他真是孩子气的。
真理再坐一下,熄了灯,才慢慢上楼。
这么多年了,这是第一次和思哲有意见上的冲突,他一直很尊敬、很服她的,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樵之?!那是很可笑的,根荒谬的。至少,思哲该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对她该有信心。
回到卧室,发觉刚才已睡着的美德正睁大眼睛。
“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真理连忙道歉。
“不,我没有真正睡熟。”美德笑。“我听见思哲下楼的声音就醒了:”
“该怪思哲,是他吵醒你。”尽管心中不宁,真理还是说得十分自然。
“是不是——思哲有点不开心?”美德很小心的问。
“没有吧?”真理不知该怎么说;“你们都是他的好朋友,有什么不开心呢?”
“我看得出,”美德不只聪明,还醒目。“我们整个下午看房子,谈房子时还好,到晚餐时他就变得沉默,笑容也少了。”
“是不是你敏感?”真理反问。
“但愿如此!”美德笑。
“你——认为思哲这人怎样?”真理突然问。
“很好,很有深度,必定是个一流教授,因为他的英语表达能力极强,甚至比好多美国人讲得更好。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有极强的组织能力,说的话很令人信服。”
“我相信你说得对。”真理笑了。“当年我对教授——就是思哲父亲也有这样的感受。我觉得要喜欢或爱一个人,必须先信服他,崇拜他!”
“是吗?所以你们今天夫妇间很幸福?”美德问。
“幸福?”真理脸上微有变化。“说真活,我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两个字,这是很缥缈的。”
真理正在宿舍看书,有同学来告诉她有人找她,她很意外,才星期五下午啊。
走出宿舍,看见樵之满心企盼的站在那儿。
“怎么不到会客室坐?”真理淡淡的笑。
她既不表示意外,也不表示惊奇,这是她的聪明。
“坐了一阵,被洋姐儿盯着看的滋味不好受,”樵之立刻迎上来。“我又不是外太空人。”
“人家看你,只因为你是出色的中国人。”真理说:“我相信很少中国男生来这儿。”
“如果我每星期来,岂不可以出名?”他天真的。
“你来这儿只为出名?”她笑。
“不,昨天我们已搬好家,一切就绪,”樵之很兴奋。“周末想开个小派对。”
“今天才星期五。”她说。
“我——哎,”他摸摸头。“我怕明天思哲先来接你,所以抢先来了!”
真理摇摇头,她真是很少见到过这个年龄,还这么稚气的男孩子。
“没有约好,思哲不会来,”真理说:“而且我也没打算今天离开宿舍。”
“给我面子,好不好?美德知道我来接你,接不到,我怎么下台?”他不说自己开了三个半小时的车。
“回去也行,但今晚我必须看书,还有星期天,我也得做些功课。”真理说;“我仍是学生。”
“绝对没问题,我只想接你回去。”樵之高兴的。
“思哲不知你来?”她问。
“怎能告诉他?否则他不就抢先一步了?”樵之说。
真理皱眉,他真和思哲斗上了?这岂不荒谬?
“我去整理一下东西,十分钟再下来。”她不想和他多讲,径自转身上楼。
只随便的带了一件衣服,拿了一些书和功课,她立刻就下楼。
只是回思哲家度周末,不必预备什么的。
“你知道吗?”在车上樵之说:“你比许多洋妞儿都看来年轻,真的。”
“我从来不重视外貌,”真理淡淡的笑。“甚至在很小的时候,我也不爱照镜子。”
“应该所有女孩子都爱漂亮的。”他说。
“我也爱漂亮,另一方面的。”她说得特别。“我说的漂亮不是镜子能照到的。”
“你是说内在美?”他以为自己很聪明。
“也不全是,我说的那种美不是刻意造成的,要那个人有那种个性,有那种机缘,”她说:“看见那样的人,我会衷心的欣赏。”
“你自己不就是那种人?”樵之直率的。
“我?!差得远咯!”真理摇头笑。“思哲的母亲差不多可以算得上。”
“思哲的母亲?!你见过?!”他好意外。
“当然没有,我只比思哲大五岁。”她笑。“我从教授那儿知道她的往事,看见她的照片,也看见她生前的日记,我认为她可以算是个极美丽的女人。”
“怎么个美丽法?”他追问。
“我很难具体的讲出来,那是要去感觉的,”真理说:“教授爱她至深。”
“那——你呢?教授不爱你?”樵之忍不住说。
“我们是另一种感情!”真理说得很自然。“我不敢希望他们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因为那种爱情——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甚至别人都没法嫉妒,属于我的——我满足就行了。”
“我不明白。”
“感情的事原本就很难让第三者明白,”真理掠一掠头发,很自然的一种美态,她自己根本完全不自觉。“甚至思哲,想来他也不明白我和他父亲之间是什么感情。”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樵之很关心。
她看他一阵,摇摇头。
“还是不说,因为你不会懂。”
“不试试怎知我一定不懂?”樵之叫:“我是很懂感情的,我也重感情,讲出来让我听听。”
“我不说。”她肯定的。“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睡一下,晚上我必须很用功。”
“好,好,你睡,我尽量把车开慢些,平稳些。”他说得真象个小孩。
她不出声,闭上眼睛似乎真睡着了。
事实上,她又怎能真睡得着呢?她没有在车上沉睡的习惯,她只是不想让樵之再扯下去,他的过分直爽坦率,往往令她尴尬。
不过樵之倒是非常好,一路上三个半小时再也没出声,直到回到新泽西。
“到了:”他轻摇她。
她睁开眼睛,仿佛又有丝述惑。到了?难道刚才她真的 睡了一阵?
“是你们的家?”她意外的,“该先让我回思哲那儿。”
“不是一样吗?我们这儿也为你留了一个客房,我们也同样欢迎你。”他说。
“不——我该回思哲那儿。”她绝对坚持。
“先进来坐一阵也不行?”他笑了“我们打电话叫思哲过来接你!”
她想一想,也好,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美德已打开大门,迎了出来。
“欢迎我们的第一位客人!”她叫。
“来得匆忙,什么东西都没带,贺礼后补。”真理笑。“我喜欢这幢房子多过思哲那幢,我比较中意平房。”
“那就多来几次啦!”美德挽着她。
“美德,”樵之拿了旅行袋,锁好车子,“打电话叫思哲过来,告诉他真理来了。”
“思哲不在家,从中午到现在都不在。”美德说:“我起码打了二十次电话。”
“再试试,他总要回来的:”樵之说。
美德放开真理,径自去打电话。
“还是不在,电话响了十几声。”她说。
“算了,等吃晚餐时再试。”椎之随口说,“今天我们在家晚餐,是吗?”
“想出去吃吗?去‘汉宫’?”美德问。
“不想再开一小时半的车,”樵之倒在沙发上,“一早起来到现在,我已花在车上七小时了。”
“这七小时可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美德笑。
“当然,接真理是值得的!”樵之说。
“接我呢?”美德故意问。
“你有车,自己又会开,那需要我接送?”他说。
“分明是风凉话。”美德扮个鬼脸。
“下次思哲会去接你!”樵之开玩笑。
真理看美德一眼,似乎很满意的笑了。
“我再打电话试找思哲,他说过今天要去那儿吗?”她问美德。
“这两天忙着搬家和整理,我没有跟他联络过。”美德摇摇头。“我以为他总是会在家的。”
“凡事不能你以为,要看事实。”樵之说。
“你看事实,怎么不事先联络好思哲?”美德不让步。
“嘿,接真理是我的事,约思哲,却是你的事啊!”樵之大笑起来。
美德正预备说什么,真理已打完电话。
“思哲不在。”她若有所思的说:“平常他不会出去那么久,他很按时回家的,我想过去看看!”
“你以为他怎么了?”樵之傻假的问。
“不知道,去看看就清楚了。”真理淡淡的笑。
她心中是挂虑的,却不想令这挂虑表现出来。
“我去开车。”樵之跳起来。
“别开车了,这么近,我们散步过去。”真理笑。“你忘了今天已开了七小时车。”
“再多开十分钟也没关系。”他笑了。
他们到思哲家门外,大门、车房都关得好好的,楼上窗帘也深垂,一副没人在家的模样。
“他真的不在。”樵之说。
“我们不如留张纸条在他信箱里?他回来叫他过来,他一定看得见的!”美德提议。
“好!我来写。”樵之拿起纸笔就写,爽快利落。
“我只是不明白,他会去那里?”真理若有所思。“他是没什么朋友的!”
“那么大的一个人了,别担心他,晚上他一定会回来。”樵之十足把握的说。
晚上,思哲没回来,第二天一早——星期六,也没见他踪迹。
真理还真沉得住气,美德却显得不安了。
“他以前曾经不回来睡觉吗?”美德问。
“没有。除非他到水牛城教书时。”真理说。
“那——有没有什么朋友可能留他过夜?”美德又问。
“应该——没有。”真理吸一口气。
“你们不必太担心的,”樵之收拾好餐桌。“他一定有去处,他会照顾自己,而且来美国这么多年了!”
美德不声不响的打开电视,看看可有播放什么意外的新闻,她是真担心。
真理坐在那儿没动,过了一阵,她到门口拾起才送来的报纸,她也关心的,是吗?
电视上没有什么消息,美德不安的关上它。
“不如——我们分头去找一找?”她提议。
“怎么找?光我们西田区就已经够大了,谁又知道他去那里?”樵之叫:“我看,说不定他去了水牛城。”
“他已经辞职了!”美德说。
“不过那边的系主任是他以前的教授,”真理想一想。“可能性不是没有。”
“总之我认为不必担心,大男人一个,怕什么?”樵之持相反的意见。“意外更不可能,警察会来报的!”
“不会报到这里,只会去思哲的家。”美德说。
真理眼光闪一闪。
“不如我先回去看看?”她说:“反正今天我预备看书的,晚上才聚会。”
“也好,我送你回去,”樵之点头。“我们电话联络,晚上我再过去接你。”
“不必了,我散步走过去。”真理婉转拒绝。
“我也想散散步。”樵之说。
真理不置可否,拿了旅行袋走出去,一边还跟美德打招呼。
“思哲也真怪,明知我们要开派对。”樵之说。
“你通知过他吗?”
“当然。”樵之说;“我喜欢人多,热闹,而且美德也喜欢他来,不是吗?”
真理没有出声,但——她有个感觉,思哲不回家——似乎是赌气。
只是感觉,她不说出来。
在思哲家门口,他们呆愣住了,车房门已大开,难道他回来了?
他们冲进去,果然看见思哲在起居室里看报。
“思哲?!什么时候回来的?”樵之问。
“刚回来!”思哲是平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视线掠过真理时,只停留了一秒钟。
“你到那里去了?害美德和真理干着急。”樵之又说:“也不打个电话回来。”
“我以为家里没有人,打回来也没有用!”思哲不再看真理。“而且又没事。”
“我们今晚的新屋派对呢?”樵之叫。
“我不是回来了吗?”思哲淡淡的笑了。
他的神情和上星期相差很远,很冷淡,很疏远的,甚至对真理。
“我昨天就把真理接回来了,”樵之是快人快语。“她在我们家住了一夜。”
思哲没有任何表情的看她一阵。
“很好。”他只这么说。。
看见真理皱起了眉头;她一定在想这句“很好”是什么意思。但她依然沉默。
“现在原封不动的把真理送回来了,她今天要看书,我要回去和美德买食物去。”
思哲也没出声,目送着樵之走出去。
真理看思哲一眼,淡淡的说:
“我先上楼。”
“我替你拿旅行袋。”思哲也不等她同意,食了行李径自上楼。
真理站在楼梯下皱眉,思哲真是变了好多。
等思哲再下楼来时,她才慢慢上去,擦身而过之际,她只淡然的说:
“谢谢。”
他们之间会有的连系,曾经建立起的交通似乎都消失了,是思哲把自己封闭起来。
“午餐时我会叫你。”他从背后飘来一句话。
真理再皱眉,他几乎不当她是继母了,是不是?他钻进了怎样的牛角尖?
真理不会做任何解释,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立场,思哲仍要误会是没办法的,任他去吧!
做人但求心安。
她很平静的看了两小时书,吸收得很好,她实在很喜欢思哲这儿的环境。比美德兄妹那儿更静些,也许因为楼房比平房更能避开车声吧!
房门轻响,思哲在外面说:
“吃午饭了!”
她打开房门走出去时,已不见他的影子。以前他会等她一起下楼,或讲几句话,今天是全然不同了!
她真的没想过,思哲也会稚气如此。
不过她也不担心,时间真的可以证明许多事,他终有一天会明白的。
她慢慢下楼,思哲已等在餐桌上。
“我买回来的馄饨,我只煮了一下。”他似在自语,又象在对她说。
她微微一笑,坐下。
吃了几口馄饨之后,她很自然的说:
“昨晚去朋友家打桥牌?”
“不。去一位教授处谈一点事。”他摇头。
“学问上的?”她再问。
“前途方面的。”他没有什么表情。
“前途?你已经拿到学校的终身俸了。”她说。
在美国大学教满五年时,学校会考虑给终身俸,就是在任何情形下都有工作,有薪水,不会失业。对教授来说,这是很好的保障。
“终身俸只是令我无后顾之忧。”他淡漠的。今天他始终是这种神情。“前途仍是要打算的。”
“你有什么打算?”她凝视他。
“我——”他考虑一下,才慢慢说“我可能离开美国,到外地教几年书,然后再回来。”
“外地?定了目的地吗了”她很关心。
“可能——香港。”他说。不看她。
“为什么香港?:”她意外的。“为什么不是台湾?又或者时髦的地方中国大陆?”
“台湾有爸爸,我没有可能比他更好,”思哲看着自己的手指。“中国大陆——留待梦中一游吧!我怕受不起打击,想象——或许比较适合我。”
“于是你选择了中间地方,香港?”她仍然盯着他。
她的目光锐利,即使他低着头仍能感受到。
“不是选择,而是有个机会。”他淡淡的笑了。“那边一间大学想请我,HKU,机会难得,我不想放弃。”
“但是你从无这种打算。”她说。
“人是会随环境变的。”他说。
似乎是一语双关,是吗?
“也许吧!”她不置可否。“如果事成,你几时走?”
“很快,十月初。”他说。
真理又皱眉。
突然之间她有个感觉,思哲这次去——一不是为抓住什么机会,而是在逃避一些东西。
是吗?逃避。
“你真——这么想去?”她忍不住问。
他考虑一阵子,说得很不肯定。
“正如你说,香港是中间地方,”他说:“或者我可以寻一些我想要的答案。”
“你想要的答案是什么?我怎么从不知道?”她问。
“我自己也不能确定是什么,别人又怎可能知道?”
“思哲——”她忍了一忍,还是说:“这一两星期来,你看来变了很多。”
“是吗?”他微笑一下。“我不觉得。”
“然而这是事实。”她肯定的说:“我——很想知道原因,我关心,真的。”
“我已三十岁,不再是二十岁的大二学生。”他站起来。“我会关心自己。”
樵之和美德的House Warming派对弄得比想象中更热闹些。
他们预备了好多食物,唐人街买回来的中式点心,在西田区镇上买的西式点心,还有他们自己弄的汤、沙拉什么”的,足可供三、四十个人吃。
除了清思哲和真理外,他们连附近的邻居也请了来,他们开了个小小的鸡尾酒会。
人来人往,聊天谈笑间,思哲独自静坐一隅,那么多客人,美德只好顾些新朋友、新邻居,思哲那角就更显得冷清了。
思哲——他仿佛很满意的坐在那儿,很能享受这份热闹中的冷寂,他一直用他看来冷漠又理智的眸子在欣赏着众人百态。
当然,也包括樵之和真理。
樵之是坦率和决不掩饰的,他不懂得身为主人应该去招待其他客人,他只是一心一意陪着真理,亦步亦趋,目不转睛的。
他已经不记得四周还有那么多客人。
真理对樵之态度很自然,不是很亲热,也不是很疏远,就象对一个比普通好的朋友。他们一直在聊天,也不知道他们在讲什么,但很融洽。
思哲把一切看在眼里,他的眸子就变得更冷漠,更理智了。
快八点时,邻居们都渐渐离开,除了桌上,台上吃剩的点心、杯盘外,只剩下几个略有酒意的男人,和思哲真理了。
这个时候,美德,真理和思哲都开始帮着收拾,樵之尽量的想办法把那几个酒鬼弄走。
“碰到这种邻居,就真是麻烦了。”美德说。
思哲只淡淡一笑,不表示意见。
“樵之会有办法的!”真理很有信心。
果然,才说完,樵之已把那几个家伙全送了出去,他透口长气的走回来。
“今天很热闹,是吧!——”他说:“邻居们都很友善,很好,几乎全都来了!”
“只是几步路,有吃有喝,换了我也去。”美德说。
“你别以为,换一个人没有我这么好交际手腕,你看看他们来不来?没吃过啊:”樵之不以为然。
“这也值得争论吗?”真理笑着摇头。“我们分工合作,把所有东西清理到厨房再说。”
“不必你们动手,我和美德做就行了。”樵之永远为真理着想。
思哲看美德一眼,不声不响把一大盘吃剩的食物搬进厨房。美德微笑一下。跟着也走进厨房。
“思哲,思哲,不用你做,”樵之追着进来。“你坐着,等我拿汤和清淡的食物出来,我们四个人再吃过。”
“我吃饱了,我想现在回家,”思哲只望着美德。男人心眼儿小起来时,也吓坏人。“明天早上我约了人。”
“明天你不跟我们一起?”美德意外的。“我以为真理告诉了你,我们去西点军校参观。”
“我不去了,我有事。”思哲微微一笑。“你们去吧!一定会玩得很开心。”
“有什么重要事呢?说好了四个人一起去。”樵之哇哇叫。“不行,你不能黄牛。”
“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思哲的笑容渐渐消失。“而且我是昨天就约的人!”
怎么行呢?那怎么行呢?”樵之干着急,“美德,你还不快劝劝思哲。”
“他说有事,约了人为必然是,”美德了解的望了眼思哲。“不要强人所难,樵之。”
“上一次也是你们不声不响的走了,害得我们去不成大西洋城,这次你又扫兴。”樵之怪叫。
“下次不必预定我。”思哲说,“对不起。”
“思哲——”真理及时在门边出现。“真约了人。”
“是。我和那教授约了香港那方面的人。”他漠然的 说。
“这是重要事,你该去的。”真下笑一笑,“樵之,美德,我们三个人去。”
“总之扫兴。”樵之十分不满,“思哲,我总觉得你是在跟我们作对。”
“是吗?”思哲笑起来。“你太敏感了。”
“那么留下来吃点晚餐,一点点都好,:樵之也是个固执的人,“大家聊聊不好吗?”
思哲看看美德,她眼中有企盼之色。
“好!”他对她笑。“我留下来,或许可以帮帮美德忙。”
“这才象活嘛!”樵之释然。
美德也很高兴,只有真理皱眉。
真理的确有这感觉,思哲这两天做的一切都是“故意”的,他并不真心想这么做。
重新回到餐厅,收拾好一切,美德已捧出热汤、热菜,还有唐人街买回来的芥兰。
“你们今天真是忙够了。”真理说。
“值得啊!那么多人都吃得开心,而我们想热闹的目的也达到,忙是值得的。”樵之哈哈笑。
“你忙了多少?我才累坏了呢:”美德说:“买回来后,全扔在厨房,不全是我做的吗?”
“不要掀我底,留给我一点面子嘛!”樵之嘻皮笑脸。
“顶多善后工作我包了:”
“说到做到,不要到时又耍赖。”美德说。
“这么多东西,我帮你。”真理诚心的说。
“好,好,好”樵之连说三个好。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真理最善良的心,天下无人能及!”
“不肉麻吗?”美德叫。“真理未必喜欢听!”
大家看真理,她只是含蓄的笑,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真正感觉是什么。
“你们还不知道一个消息,”真理慢慢说:“思哲可能离开我们。”
“去那里?!为什么?!”樵之第一个问。
他对任何人的事都关心,真理特别一点而已。
“可能——香港。”思哲看着桌面。
“香港?!为什么?为什么?去玩吗?临时的念头?”美德很关心的样子。“怎么不先告诉我?我或者可以请假和你一起去。”
“还没有决定,也不是去玩,”思哲轻描淡写。“我可能去HKU教书。”
“啊——”美德和樵之都吃惊。“为什么?那边读书、做学问的环境远不如此地。”
“我想换个环境试试。”思哲不置可杏。
“我们才组成四人帮——啊!我们也是四人帮,看来四人帮最容易组成,也最容易散,”樵之说:“你一走,我们岂不散了?”
“你们可以继续三人帮或干脆两人帮。”思哲笑着说,但——并不象在开玩笑。
“但是你走了,美德——”
“樵之,”美德喝住他。“不要胡说八道。”
“好,不说就是,”樵之也知道刚才那话太荒谬。“但我们真舍不得你走。”
“我可能只去两年,很快可以回来。”思哲说。
“两年是很长的时间,回来时说不定什么都变了。”樵之说。这是真话。
“任何人都在变,世界也在变,怎能担心那么多?”思哲不以为然。
“你不过是做学问,求真理,去香港也不过如此二”樵之说。
“去香港只是临时提起的,一我并没有一定的目标,我只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我应该去,或者说——我能找到些什么——那些我一直在找寻的东西。”思哲说。
美德正想问,思哲阻止了她。
“不要问我到底想寻找些什么,我自己也彻道,我只感觉到,此行——我可能有所收获。”思哲笑。
“这边的家呢?”樵之问。
“真理可以住,或者,锁起它。”思哲不在意的。
他摊开双手。“它只不过是幢房子而已。”
大家都沉默了,过了一阵,美德才说:
“真的决定走?”
“昨夜只是有模糊的一个概念,经过今天一整天的思考,我相信百分之九十应该去了。”思哲说。
“放下美国的工作,你不觉可惜?回来时可能会与大家脱节。”樵之正色说。
“我觉得活在世界上总有一点理想才对,并不只是一份 安定的工作,有房子,有饭吃而已,生活里是不是还该有许多其他的东西?”思哲说。
“我没想过,我做事多凭冲动,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怎么考虑后果。”樵之说。
“各人个性不同。”思哲看美德一眼。“我记得跟你说过,我觉得生活若有所缺,一直想找寻些什么,这次是我的机会。”
“我明白的。”美德微笑。
“其实若我有机会调回香港,我也要去。至少我可以回家。”
思哲呆愣一下,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令他若有所悟,但又不清楚的知道悟着了些什么。
“男人志在四方,说什么回家呢!”樵之说。
“不,回家这两个字至少令我有温馨的感觉,”思哲点点头。“我很喜欢。”
“但是两年之后你回来,真理不正好要回台湾?”樵之突然想到。
“是吧!”思哲又呆愣一下。
两年,可是他下意识的要这么做?
离开真理,不是眼不看,心不烦吗?
“这只是巧合而已。真理总要回台湾的。”
“她来你走,你来她走,很玄妙似的。”樵之摸着头。
“好象天意。”
思哲已经开始在整理行装了,他和香港大学签了一年合约,十月份要去报到。
合约签好后,他就变得绝对平静,此地所有的事都不会再烦扰他了,包括真理。他心中有个强烈的感觉。此次香港行他会寻到他想要的一切。
这是奇妙的,他所追寻的只是个模糊的意念,但——他真的有这感觉,而且强烈。
两星期没见到真理了,他有点挂念,为什么她一连两星期都不来他这儿?他同样没见到樵之,昨大去美德那儿也没见到他。
他们俩——可是在一起?
想到这问题,他心中莫名其妙的跳一下,很不舒服,真理为什么总喜欢和樵之在一起?
他摇摇头,去看看美德吧!或者她知道他们是否在一起,否则——他安不下心做任何事。
步行到美德家,只见她的汽车停在车房中。
“思哲!”美德已在窗户里看见他。
“只有你在吗?”他走进大门。
“整个星期都如此,”她耸耸肩。“上星期六樵之去了真理学校后就没回来过。”
“哦!”他望着她。
“只打过两次电话回来,说他很忙。”美德为他倒茶。
“又开始工作?”他问。
“我永不过问他的事,他太乱,太烦!”美德坐下。
“我自己却是有原则的人。”
他点点头,似是称许。
“我已经定了行期。”他突然说。
“什么时候?”她急切得冲口而出。
“三十号。”他微笑。“虽然他们要我十月十号前报到,但我想早去几天熟悉环境。”
“说走就走,那么匆忙,”她摇摇头,若有所憾。“我们才认识不久。”
“是啊!我是个一切随缘的人,想不到会有这机会。”他说:“我曾以为我会在水牛城和新泽西之间来往一辈子的,人的际遇很奇怪。”
她怔怔的在想,也不知道她听见他的话没有。
“我有几年没回过香港了。”她说。
“不是每年回去?”
“有时贪玩,和同学一起到处跑,到处玩,假期一晃就过,于是只好不回去。”她笑。
“我到美国后,从没回去过!”他说。
“有原因吗?你不想家?”她诧异的。
“我不知道。我家和一般家庭不同,我很难讲,但——我觉得它象个做学问的地方多于象家,我和父亲之间的话题永远是学问、知识。”他摇摇头。“虽然,我知道我们相互间是十分关心的。”
“真理呢?”她忍不住问。
“她——我二十岁那年她才嫁给父亲,才进人我们的生活。我想——关系并不密切。”他说。
“你不是说过她影响你很深?”她笑。“我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是这么说过。但——我相信只是对做学问的态度上,”他说得勉强。“其他的——当时我已成长,影响不能说很深。”
她看得出他似乎言不由衷,于是转开话题;她年纪不大,却真是善解人意。
“很羡慕你能去香港!”她说。
“不必羡慕,交通那么方便,你随时可以去。”他说。
“欢不欢迎我和你结伴同行?”她半开玩笑。
“当然!长途旅行很辛苦。”他说。
他绝对以为她是开玩笑,她才找到适合她、职位又高的工作,一切正是个开始,她绝对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放弃。
“比起来,香港比纽约好多了,”她笑。“至少,见面都是中国人,气氛亲切。”
“你会有这种感觉?”他反问。
“难道你不会有?”她意外。
“有一年我到香港开一个学术性会议,”他慢慢说:“站在香港街头,那些匆忙挤迫的人,那些行人冷漠的神情都令我紧张。香港的节奏太快,快得令我下意识的想喘息,香港并没有亲切感。”
“那是你人生地不熟,你该有一个好的向导。”她笑。
“我怕一个陌生男人或女人整天陪着我,我宁愿孤独一个人。”
“我呢?”她望着他。
“你?!当然好,但却是不可能的事。”他说。
她只是笑,不置可否。
“真理没来?”她问。
他耸耸肩又摊开双手。
“我看樵之只是自作多情。”她笑。“怎么可能呢?真 理是那么理智、冷静的人。”
“他们俩处得不错。”他淡淡的。
“真理只是给樵之面子,不让他在人前丢脸,”美德很了解似的。“真理心地善良。”
思哲还是不说话,似乎这事与他无关,真理、樵之都是陌生人似的。
“你——曾经好象不大开心。”她小心的问。
“不,我并不关心。”他说。一字之差,意思差了十万八千里。“真理无论怎么做,该开心的是爸爸,我不是她的什么人。”
“今天的语气真特别。”她摇头。
“这是真话!”他笑。
“是吗?你来--不是关心真理是否和樵之在一起吗?”美德聪明剔透。
“我这么说过吗?”他警惕自己。‘
“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说,一看就明白。”她说。
“那么,告诉我,你明白了什么?”他反问。
“至少,你不象自己所说那么不关心真理,”美德把握十足。“你对樵之有成见也因为真理。”
“有——这样的事吗?”他夸张的。“我对樵之绝对没有成见,可能是个性差异太大了。”
“算你是吧!”美德眼珠儿一转。“你来这儿可是真的找我?”
“不找你找谁?”他反问。
再一次警惕,美德已看穿了他,是吗?
“问你自己吧!”她站起来。“我想到镇上去买点东西,你呢?”
“我陪你去,反正没事。”他很自然的说。
她拿了钱包,锁好门,随他上车。
转过小学校,就是贯穿全区的中央大道。沿中央大道直走,面对着的就是火车站,是整个西田区的交通枢纽,大多数人都开车来这儿转火车去纽约上班。
火车站左转再绕半个圈,就是镇上的购物中心了。
星期六,很多主妇都出来购物,平日安静的街道也热闹起来。在路边停好车,他们先去书店。。
“想选几本新出的小说来杀杀时间。”她说。
“想杀时间也不一定要看小说。”他说。
“看哲学?看政治?看经济?老天!别吓我。我只想轻轻松松度过一个周末。”她叫。
“你有很多空闲?”他问。隐约透着些关怀。
“现在工作,不比以前念书,回家后还得做功课,还得 预习。”她耸耸肩。“我不大爱看电视,所以只有以小说来 打发时间咯。”
“从没看过小说,它真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他问。
“至少可以满足一下我的幻想,”她笑了。“因为小说 中是幻想多于一切。现实中得不到的,可以从小说里去找,所以许多人迷小说,就是这原因。”
“看来也有道理,”思哲随手翻一翻。“或者可以借一本你认为最精彩的小说,我在飞机上看。”
“绝无问题。”她点头。
她随便买了四本小说,也不选择作家和内容。
“为什么不挑挑?”他好奇的。
“只要没看过的我都买,我会看完所有的小说。”她笑。“我有太多的周末。”。
“你那些常一起玩的同事、朋友呢?”他问。
“散了,离开学校就散了,”她感叹的摇头。“遇见你那次去加拿大是我们的告别旅行,我们整堆人中只有我是中国人。他们有的回家乡,有的到别州发展,也有的转校再读
书’留在纽约的只有两个,我和一个男同学。他刚新婚,我怎能去骚扰人家的两人世界?”
“公司同事呢?”他望着她。
“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欧美人,尤其我们这个阶层。他们表面上客气有礼,其实隔阂和种族歧视都有一点,我们无法真正打进他们圈子,我的民族自尊也不容许我想加人他们。你知道,学生时的友谊和同事不同。”
他想一想,默然点头。
他何尝不是遇到过同类型的情形?他又何尝不寂寞?只是他们用不同的方法来打发时间而已。
“今晚我们到镇上看电影?”他突然问。
“好啊——可是镇上的戏院全都在演ET,”她说。“就是那个外太空小妖怪。”
“也不错啊!可以不用大脑的开心两小时,”思哲拍她背脊。“听说这影片横扫全美国。”
“横扫全美国的小孩子,”她说:“看,到处都有E T这小妖怪的玩具卖。”
在超级市场逛了一圈,又到水果市场买了好多水果,是回去的时候了。
“我们把东西送回家后才出来看电影,好吗?”她问得好温柔。她该不是温柔型的女孩吧!
“当然。也不必回家吃饭,我们到镇上随便吃一点东西。”他兴致很高。
“一言为定。”她开心的。
转一个半圆,回到火车站,正待转进中央大道,忽然看见火车站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真理?!”他们一起叫起来。
是真理,她正往外面走,大概是回家。
 
 
(四)
“啊!真好,遇到你们,”真理快步奔过来,人和旅行袋一起跳上车。“我打电话回去都没人接,正预备步行回去。”
“步行?”美德伸伸舌头。“开车虽然五、六分钟。但走起路来起码四十分钟。”
“到镇上买东西啊?”真理望一望。
“是啊!我们还预备晚上去看电影,ET。”美德说。
“我带了菜,唐人街的,我回去烧给你们吃。”真理很愉快的。“我还去剪了个头发。”
一直没出声的思哲从后视镜中望她一眼。
“我们预备到镇上吃!”他说。
“一起去,一起去。”美德热烈的叫。她的热烈显然是夸张。
她心地善良,不想任何人难堪。
“我不一定要去。”真理淡淡的。“你们去玩好了,我看家,顺便煮消夜给你们吃。”
“不好,一起去。”美德偷看思哲一眼。“然后再一起回来弄消夜。”
思哲似乎不情不愿的说了一句:
“一起去吧!一个人留在家里也寂寞。”
真理看他一眼,没有再反对。
“樵之——没去接你吗?”美德忍不住问。
“上星期六去了,我没空,他坚持替我照了一批生活照,然后直到现在我都没再见过他。”真理似在解释什么。
“我这哥哥才真是无头苍蝇,整整一星期不知道他去了那里,只有两个电话来说忙。”美德摇摇头。“这个新屋子的床他还没有睡暖呢!”
“他说忙——必然是忙!”思哲忽然冒出一句。
“定了行期吗?”真理很自然的问。
“三十号!”思哲平静的。
“这么快。”真理似在自语。“要不要路过台湾,顺便看看教授。”
“也许。”他不置可否。“反正我有十天时间。”
“那很好,我有一点东西你帮我带回去。”真理说。声音真象一个长辈,对一切已炉火纯青了似的。
“爸爸的?”思哲眉梢扬一扬。
“是!当然。”真理安详的笑了。“读书之余,我织了一件毛衣,天气快冷了,是不是?”
“是。”思哲没表示什么,脸上神色却温暖了很多。“你最好下星期六带来。”
“我已经带来了。”真理笑。“还有,教授最喜欢雪茄,你可以替他带几盒回去。”
“是。我几乎忘了爸爸喜欢雪茄,”思哲稚气的笑了。“他还喜欢硬壳果,对不对?”
真理也笑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象一对兄妹或姊弟,在闲话家常一样。
“明天我们去买。”美德这才有机会插嘴。她似乎被冷落在一旁了。
“好。明天我们一起去。”思哲兴奋起来,可能因为回家,见父亲吧?
“我还想给爸爸买张电毯,以前真理带回去的那块,怕已经坏了吧?”
真理只是微笑,没再出声。
思哲这样的反应是她预料到的,真的。
越近思哲离开的日子,美德的情绪就越来越不稳定,她总是望着窗外,要不然就是在屋子里踱方步。
樵之回来了,这些日子他躲在暗房冲照片,失踪的那一个多星期他果真去工作了。今天他从暗房出来,伸一个懒腰后,立刻又精神奕奕了。
然后,他看见显得不寻常的美德。
“美德,你怎么了?你怎么坐立不安似的。”他关心的问。他不拘小节,却至情至性的。
“我?没事,”美德在窗前转回头,“我只是看看可有适合我的白马王子经过。”
“白马王子?不是思哲吗?”他意外的问。
“你替我定的?”美德笑,为自己倒杯果汁。
“难道不是?”樵之睁大了眼睛。“你从来没对任何人象对思哲那么好。”
“我也没有遇见任何男人比思哲更好。”美德说。
“那还等什么白马王子经过呢!”樵之怪叫。
“你怎知我不是等思哲?”美德反问。
“思哲真要走?”他问。
“三十号。”她说。
“那不是只剩几天了?”樵之跳起来,“怎么不早告诉我?”
“怎么告诉你?我甚至见不到你。”美德摇头。“回到家里你就躲进暗房。”
“我在冲一批相片,”樵之拍拍额头。“很重要的,其中有几十张真理的生活照片,非常精彩,我完全捕捉到了真理的美和灵气。”
美德皱眉,半晌才说:
“你为什么一定要接近真理?”
“为什么不?我欣赏她,喜欢她,她的气质,神韵吸引我,为什么不能接近她?”樵之理所当然的。
“你没想过她是思哲的继母?”她问。
“那又怎样?”樵之的眼睛睁得好大。“我喜欢这人。又何必理会她是谁?”
“你必须要注意,”美德正色说:“你的直率不能影到第三者,人人的性格、作风都不同。”
“我影响了谁?”他问。
“思哲,甚至真理。”她也坦率。
“思哲管不了我和真理,”樵之理所当然。“真理没拒绝我。”
“人家不好意思。”美德说。
“我和真理不知多么谈得来,什么叫不好意思,”樵之生气了。“我从来不干涉你的事,你也不必管我的。”
“我并不想管你的事,但——你这么做令大家都尴尬,你可知道?”她忍不住说。
“尴尬?谁?!美德,你现在令我不安。”樵之站了起来,神态变得很慎重。
“不要这么紧张,樵之,”美德坐下来,她令自己的神情变得更和缓。“我的意思是——我们中国人比较传统,比较保守,你该考虑一下对方的感受。”
“对方?真理?”他呆住了。“她对你说了什么吗?”
“不,她含蓄,她什么也没说,”美德摇头。“但你要考虑人家是有夫之妇。”
“那又怎样?我又不想娶她做太太。”他叫。
“那——你这么接近她,讨好她是为什么?”美德也意外极了。
“我只是喜欢她,接近她而已,我喜欢和她在一起的那种感觉。美德,你总不会否认她有一种特别又强烈的吸引力吧?”樵之说。
“那么——大家都误会了!”美德笑起来。
“误会什么?”樵之不明白。
“误会你爱上真理,想追她。”美德笑。“我好象听你说过你要追她。”
“我是说过,我说过——啊!你心眼儿太窄,谁能一见钟情爱上一个人呢?”
“但是思哲真的误会了,”美德好开心。“他对你的成见就是因此而来。”
“难怪他对我的态度总是怪怪的!”樵之说:“不过,思哲还是比我小器,心胸狭窄:”
“请试找一个人去追我们的母亲大人,看你老兄的感觉如何?”美德说。
“但是真理并非真的是他母亲大人啊I”樵之天真的。
“虽不是他生母,却仍是他父亲的妻子,”美德说:“加上你这个家伙不顾一切的横冲直撞,难怪思哲生气。”
“思哲生我的气?”樵之不信的指着自己。
“我甚至怀疑他这次离开纽约去香港,也与这件事有关!”她说。
“有什么关?”樵之急问。
“眼不见为净啊!”美德笑。
樵之愣了一阵,才突然说:
“我去找他解释,我目前并无此意,但以后——以后,哎,我可不敢担保。”他说。
“这是什么解释?想活活气死人?”美德摇头。“什么叫以后不敢担保?”
“那就是说,说不定以后我会爱上真理,”樵之搓着手直笑。“真理实在是很完美的女性。”
“你在自说自话,可能吗?去见见思哲父亲,真理心目中的完美偶像,说不定人家比你强一百倍。”美德说。
“爱情是没有强弱之分的。强者不一定赢,弱者也不一定输,我才不担心。”据之说:“而且,本人的确是个极有才气的摄影家。”
“要真理欣赏才算。”她说。
“等一会儿我去思哲那儿,看看真理回来没有,我把那辑生活照拿给她看,她准赞我一番。”樵之极有自信。“才气是掩不住的!”
“听你那口气——”美德摇头直笑。“自大狂。”
“要不要一起去?会见你那白马王子!”他说。
“走吧!”美德顺手拿起门匙。“说好咱们散步去,不许开车。”
“去见心上人,就算远上十倍,二十倍,也不是问题。”
美德望着他,似——若有所悟。
思哲的家永远是安静的,若非车房门开着,大家会以为这屋子没有人。
“思哲,思哲,”心急的樵之一边按门铃一边叫。“我们来了。”
思哲笑迎门中,沉默不语。
“真理回来了吗?”樵之永远冒失。
“相信明天才会回来。”思哲说:“早上通过电话。”
“我去接,我等会儿去接她。”樵之立刻叫。
“她不在学校,在纽约一个同学家中。”思哲淡淡的笑。“今晚他们同学有聚会。”
“真可惜,你一定不知道她纽约同学的地址。”樵之说。
美德瞪他一眼,他视若无睹。思哲只笑着摇头。
“反正明天一早就能见到她了!”他说。
“喂!你要去香港了,怎么不见动静?你不预备行李杂物吗?”樵之问。
“当年来美国只不过一个小皮箱,”思哲说:“回去时,也不会比小皮箱多什么。”
“所不同的是多了内在和知识,可对?”美德笑。从进门来她就一直注视着思哲。
“画洋娃娃画出肚肠啦!”樵之呱呱叫。“思哲。美德在拍你的马屁。”
“其实我们真的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充实自己,不一定只是知识,”思哲说:“有人说过,生命就是学习。”
“不行,不行,题目太严肃了。我们改一改,”樵之大叫。“再说下去会闷死我。”
“我本来就是个很闷的人,”思哲笑。“这次去多采多姿的香港,或者可以学到一点生活情趣。”
“那你就错了。”樵之大大不以为然。“生活情趣是要自己培养的,在什么地方并没有分别。”
“又抬杠,”美德提出警告。“这次是你先撩人的!”
樵之盯着思哲看了半晌。
“我们大概八字犯冲。”他笑。“要不然怎么总是自然而然的水火不容呢?”
“有这么严重吗?”思哲也笑。“其实我很羡慕你,能活得这么潇洒自在,无拘无束。”
“你也可以如此啊!只要你喜欢。美国这个社会最讲究自我,人人都可我行我素。”樵之说。
“我不行。个性是其一,传统也影响我,”思哲说:“即使在美国十年,。仍是依然故我。”
“你的生活圈子太小。”樵之说。
“我想不是。也许——意志太强,我不想被美国人同化,”思哲的神情颇有优越感。“其实,这也是我的自我。”
“我觉得中国人,美国人,东方,西方,其实不需要这么斤斤计较。”樵之摊开双手。“都是人嘛!”
思哲没有回答,看得出来是不想回答。
“真理怎么也热衷于同学的聚会了?”美德聪明的转开话题。
“真理其实是个活跃的人,”樵之是意见多多之人。“和她相处了,知道她并不仅止于外表那样。”
“我——并不清楚。”思哲说。
“但她理智和冷静,她很会选择自己所喜欢做的一切,”美德总替哥哥打圆场。“那象你,只是一股狂热。”
“我在美德面前总是一无是处。”樵之不介意的笑。
“思哲,下星期你离开时我开车送你。”美德讲了离题好远的话。
“这么远,我想不必了,”思哲对着美德的眼光是温柔的。“我的汽车卖了,约了买车的人在机场取车。”
“倒是走得干净利落。”樵之说:“好象有一去不回的样子哦!”
“樵之——”美德阻止他。
“没有这样的打算,”思哲看来真是坦然。“但若那边理想,又适合我发展的话,也许我就不回来了!”
“你不是老得要落叶归根吧?”樵之打趣。
“你我有根吗?”思哲问。
樵之呆愣一下,却立刻说:
“有,当然有,为什么没有?我的根在香港,我在那儿土生土长,当然有根。”
他讲得理直气壮,振振有词的。
“我只能说——我很羡慕你,因为到目前为止,我完全没有这种类似的感觉。”思哲认真的。
“某些方面你太挑剔,太苛求了!”美德在一边说。阳光斜斜射着她,令她看来十分生动。
“也许,也许是这样吧。”他喃喃的。
樵之看着思哲又看看美德,他皱着眉,从沙发上跳起来。
“喂!我们在谈什么?太阳了!”他嚷着。“思哲,介绍你的朋友给我,我们去打篮球。”
“好:我打电话。”思哲似振作一下。
羡德却始终坐在那儿,那思索的神情就更深,更深了,着来仿佛有解不开的结正困扰着她。
解不开的结?是什么呢?
泛美班机下午两点钟到了日本成田机场。现已疲累的思哲,正颓丧的想,他转香港的飞机要四点半才能起飞,这中间的两个半小时怎么打发呢?
他和一些同赴香港的旅客被安排到泛美的机场贵宾室休息。这个当儿,除了喝杯茶,看几页书之外,他恐怕只能坐在那儿发呆了。
长途旅行真寂寞,又真累,飞机上坐卧不宁的情形想来都怕。学校对他很好,替他买的是头等机位,但他仍有受不了之感。
喝着日本清茶,面对着一张张都显得疲乏的脸孔,他想,现在若有个人聊天就好了。
但是——谁呢?这真是做白日梦。想着在西田区家中,和樵之兄妹、真理那些愉快又不愉快的聚会,心中还真有所牵挂呢!
服务小姐不停的来回走着,又送茶又送酒,背后柜台上的电话一次一次不停的响,突然间,他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一切也变得不太真实——
他当然还是在泛美贵宾室里,但他看见了美德,应该在美国家中正睡着觉的美德。她穿了一身白,背着个大背包正看着他笑——
美德——他下意识的笑了。他不否认这个女孩子留给他很好的印象,也带给他不少欢笑与温暖,但美德不可能在这儿,她在美国家中,明天一早她还要上班——
“思哲,”有人推推他,那只“手”给他实在的感觉,一下子他就清醒了。“思哲,真睡着了?”
他诧异的抬起头,看见了美德。
她穿了一身白,白衫白裤,背了一个大背包,正含笑望着他,虽然看来疲乏,但笑容依然灿烂。
“美——德?!美德?!真是你?”他跳起来。
实在太意外了,分手才不过十四小时,怎么又在此地见面?以致向来斯文沉稳的他也大动作了。
“除了我还有谁?”她笑得又顽皮又可爱。“我跟着你来的,坐另一班飞机。”
“但是你——你——”
“我辞了AE的工作,预备回香港发展,”她说得爽朗坦白。“专家预测,未来十年到十五年,世界经济中心将在亚洲。我先知先觉,所以来了。”
“怎么在甘乃迪机场时你不告诉我?”他问。所有的疲倦全跑了,他精神奕奕。
“想给你一个惊喜,”美德说;“你惊喜吗?”
“当然。刚还在想,若有个聊天的同伴就好了,没想到你真出现眼前。”他笑。
“我们将同机赴香港,”她说:“我本想也坐你那班机来日本的,可惜没有位子。”
“通知了家人吗?”他问。
“在纽约机场打了电话。”她笑。“放心,到香港有我,就算没人接也迷不了路。”
“我对你有信心。”他拍拍她。
“妈妈听见我肯回来,大喜过望,说还要拜神谢恩哩!”她叽叽咕咕。
“你就这么贸贸然辞了AE的工作不觉可惜吗?毕竟是一流的大公司。”他说。
“我老板答应我,若回纽约会再给我位置。”她眨眨眼。“我无后顾之优。”
“但是——什么理由促使你这么做?”他忍不住问。
她考虑了一下——这当然是要考虑的问题。
“你走了,我觉得纽约很寂寞。”她坦率的。
他脸上神情细微的变化,极快的,他就用一个微笑掩饰了。
“在纽约——总是寂寞的。”他不置可否。
或者——他永远不做没把握的事吧?
“香港很好,比较适合我的个性,”她并没有失望。她是个积极的女孩子。“而且我喜欢吃,全世界只有香港能满足我。”
“先把香港的好处列下来以支持自己的行动,是不是?”他笑。
“即使香港没有千般的好处,你去了。我也值得跟着去的,真话。”她认真的。
“美德——”他感动的握住她的手。“你实在象你的名字一样好,相信我。”
“我相信你说的每一个字!”她肯定的点点头。
放开她,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沉默下来。
“我怕——我并不那么值得你信任,我怕——有一天令你失望。”他沉声说。
“我有信心。”她反而安慰的拍拍他。“思哲,我们都尽力而为,好不好,其他并不那么重要。”
他凝视她半晌,终于点点头。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感情,不是吗,但是一他又怎能拒绝呢?就如她所说,尽力而为吧!或者,更应该顺其自然。
也许——他不该有过苛的要求吧?每天寻寻觅觅,就象大白天点着烛火的傻子,他能寻到吗?那——那也不过是个模糊、渺茫的影子而已!
“我们不如出去逛逛机场,”美德提议。“反正上了飞机还有三个多小时可休息,保证下飞机时容光焕发。”
“没有人接我,又是男人,容光焕发并不重要。”他微笑站起来。
“我父母呢?”她望着他直笑。
“哦——”他恍然。“当然,当然。”
成田机场和台北机场的设计很象,那些免税商店也不怎么好,他们买了两盒紫菜回来吃。
“好在有你,要不然两小时真难捱过。”思哲说。
“你已经过了三十年这么孤单的日子,难道还不习惯?”美德问。
“你令我难以回答。”他笑了。
“以后还有的一、两个三十年呢?”她再问。
他慢慢皱起眉头,思索半晌。
“说真话,美德,我从没想过这件事。”他说。
真是如此?没想过?
香港,给思哲的第一个感觉是拥挤、乱和脏。那脏——不多少垃圾,而是感觉,譬如好多好多陈旧的是说地上有房子,房子外挂满杂乱无章的衣物,就象纽约的某些地区。
当然,象中环,山顶,浅水湾之类的地方是漂亮、堂皇的,但他还没有机会去看过。
他被安置在酒店。因为才报到,学校还没替他安排房子,他倒无所谓,反正一个人,住什么地方都方便。
美德被父母迎回家了,她家住在“草莓山”,倒是很美丽的名宇。因为太累,他还没去探望她,不过约好了今晚在她家晚餐。
美德的父母执意要为他们洗尘。
睡了十几小时,思哲觉得除了精神饱满之外,脸上竟有点浮肿。觉睡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站在窗前看维多利亚海港,来往的船只繁忙,对岸的大厦密集,这就是闻名已久的香港?也许是初到此境,他没有任何感受。
六点钟之前,他整理好自己,他知道美德有准时的好习惯。果然,六点正,门铃响了。
“我不进来了,”美德在门外眨眨眼。“车子在下面等。”
回到香港,美德除了更活泼之外,还多了一丝稚气,可能在父母面前吧;
是司机开车,美德和思哲坐在后面。
“时间还早,我们到山顶逛逛,”美德随即吩咐司机。“你总要熟悉香港的。”
“也不急于一时,我至少要在香港待一年。”他说。
“我是迫不及待的想向香港每一处我熟悉的地方说哈罗,”美德开心的望着窗外,“这是我生长的地方。”
“看来,选择回香港是做对了!”他打趣。
“当然。冥冥中,上天自有安排,这是妈妈说的!”她一味的笑。
“休息够了吗?”他望着她,是关怀。
“没有比这时更有精神了!”她笑。“晚餐之后,我们自己开车到处去逛。”
“我完全不认识路。”他摇头。
“有我呢!”她拍拍胸脯。“我说过,回到香港只要有我,做什么都不必担心。”
“口气很象地头蛇。”他轻松的。
很奇怪的心理,香港虽是个陌生的地方,但他感觉不到压力,非常的轻松自在。j
“就让我做地头蛇吧:”她竟有了小女儿的娇态,那是在美国时不曾见过的。
“今晚除了我们还有别的客人吗?”他随口问。
“没有。只有爸爸和妈妈!”她摇头。“纯粹为我们洗尘嘛!为什么要请别人?”
“有道理!”他显得十分愉快。“你知道,从昨天到今天我都有个感觉,我该早些来香港!”
“太早不好,太迟不好,现在来最适合,”她笑。“因为你现在才认识我。”
“也有道理。”他笑。“否则我来香港人生地不熟,大概感受就和现在不同。”
汽车婉蜒上山,山路相当陡,也多弯曲,却不很高。十多分钟后,他们到了山顶。
他们在一处可望见整个海湾处停下来。
“着吧!香港就在你的脚下了!”美德顽皮的张开双手说。
“我相信如果夜晚来会更好,”他说:“这样香港才能显出钻石光芒。”
“可以再来,”她说:“你不觉得黄昏时的香港也是美丽。”
“迟暮的美丽?”他开玩笑。
“快别这么说,否则又引起人人关注的一九九七敏感了。”她笑得好开心。
“此地真是很敏感?”他问。
“过些时候你就能渐渐领略到,”她说:“我今天起床后已听父母各说一遍了!”
“他们也紧张、敏感?”他意外。
“不,他们认为好笑。”她摇摇头。“他们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十五年后有多老?紧张什么?”
“不过——有时想想,我们这一代的中国人也的确可怜,”他思索一下。“什么地方才能让我们真正生根呢?”
她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对“根”的感觉并不强烈,很自然的觉得自己是“香港人”,香港生长的嘛!到了美国,她也很能习惯和适应,而且从没有被灌输过国家,民族观念,她真的并不觉得“根”有多么重要。
“这‘根’——对你很重要?”她终于问。
“也许是我的执着。大多数的人不是生活得很好?”他笑。“我自寻烦恼。”
“也不能这么说,”她考虑一下。“你敏感,自觉性强,感情丰富,或者——国家观念也重,如果我是你,也可能有同样的想法。”
“你也会这样?”他望着她。
“会。”她很肯定。“在美国念书时,你知道留学生分几派的,我常常和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我虽不懂政治,又生长香港,但是对‘中国人’这件事立场是坚定的!”;
他温暖的手重重落到地肩上,赞许的拍两下。
“我们走吧!别让伯父他们等人了!”他说。
再次上车,直驶她“草莓山”的家中。
那是一幢比较旧的建筑物,但十分典雅,气派。一个花园围着四层楼高的大厦,四家人分层住在里面,美德的家住在四楼,所以整个顶层属于他们,他们改建成十分美丽的楼顶花园和温室。
美德家很大、很大,大约五百坪左右,完全和香港的挤迫不同。大厦虽古旧,但屋子里的装修却新而气派,看得出是世家。
“欢迎你!”美德父亲伸开双臂。
他和樵之非常象,就连个性都差不多,十分热诚好客,只是,他沉稳多了。
思哲不善应酬,想说句什么话,却说不出,只是窘迫的微笑着。
“别吓着思哲,”母亲打圆场,她又和美德极为相似了。“坐,坐,疲劳恢复过来了吧?”
“他精神好得很,”美德抢着说:“刚才我们还到太平山顶走了一圈。”
“你这孩子就是沉不住气,往后的日子多着呢!怎么急于一时呢?”父亲说。
“先睹为快嘛!”美德笑说。
“通知学校了吗?”父亲问。
“明天一早我去学校,当面和他们谈谈比较好,”思哲很有分寸。“我该去报到的。”
“说真话,这次我们要多谢你了,”母亲说:“你把我们的女儿带回香港。”
思哲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把他们的女儿带回香港,这——话里可有什么深意?
“不,我并不知道美德也要回来。”他答得很糟。
“她是因你而回来。”父亲哈哈大笑。
佣人进来,说晚餐预备好了,就在这时候,门铃响起来。
“这么巧?会有客人吗?”父亲喃喃自话。
佣人开门,带进来一对类似母女的人。
“表小姐来了。”佣人来报。
“啊——表妹,”母亲快乐迎出去。“怎么不先打电话来?你几时从欧洲回来的?”
母女俩十分相似,母亲打扮时髦,女儿却十分素净,无论如何,她们都十分美丽。走近了——思哲呆愣一下,女儿的那张脸映入了他眼中,怎样的一张脸?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她那种素净——好象不沾尘世凡俗,而眉目却又那样清晰,眼中光芒是冷的,唇边却有丝稚气。
“晓净,”美德跳了起来。“你也回来了?”
“美德,”晓净就是那个令思哲呆愣的女孩子了。“你怎么也回来了?”
美德握住了晓净的手,两个出色的女孩子相视微笑。她们是好久没见面了。
“思哲,来,我给你介绍,”美德记起了思哲。“她是我表姊,比我大半岁的表姊曾晓净。刚从欧洲回来,她一直在维也纳学音乐。”
思哲收拾了心中莫名其妙的紊乱,来到晓净面前。
晓净——有一张令他震动的脸,他不禁再一次问,怎样的一个女孩子?
“晓净,思哲,”美德简单的介绍。“思哲是我在美国认识的朋友,他来港大教书。”
“嗨!”晓净只淡淡的打个招呼。
思哲轻轻握一握她的手,然后退回座位。
“替思哲和美德洗尘,他们昨天才回来,”父亲说:“莲表妹,这会就一并请了你们母女。”
“真是相请不如偶遇。”莲表妹——晓净的母亲也不客气。她是个时髦得甚具气派的女性,有点贵族味道。“晓净反正也爱吃你们家的菜。”
“这么多年了,晓净的口味还没变?”母亲插口。
晓净只是笑笑,不出声。
本来是主客的思哲,在晓净母女一来之后,立刻就被不经意的冷落了。美德母亲和她们原是亲戚,谈起话来就分外亲热了。
思哲当然不介意。
他很清楚自己,在这屋子里,他是唯一的局外人,而且,他也不想进入局内。
晚餐真是丰富,若原本只为请思哲的,未兔太浪费了点。但即使加了晓净母女,也是剩了好多。
晚餐之后,晓净母女先告辞,她们原本也只是来打个招呼,因为刚从欧洲返港。
“抱歉,晓净她们突然加入。”美德低声说。
“有什么关系呢?”思哲摇头。“不过——她们看来有些特别,可能是气质上。”
“哦——那是什么?”美德问。
“我说不出——或者贵族气息,但很可笑,现在哪儿来的贵族?”他摇头笑。
美德望着他,但笑不语。
“怎么?我讲错了?”他低声问。
“慢慢你会知道。”她神秘的。“莲表姨不是普通女人,她很——传奇,是,就是这两个字,传奇。她的事比小说还精彩。”
“是吗?她看起来才四十多岁。”他说。
“晓净是她唯一的女儿,”美德又说:“她很漂亮,但个性怪,我是唯一算跟她合得来的人,她很骄傲,不怎么理人。”
“她的模样看来有点自我矛盾。”他说:“她的眼光,她的笑容,她的神情都自相矛盾。”
“看得这么清楚?”她笑。
“因为矛盾得太尖锐。”他说:“抱歉,我这是在背后评论别人,不应该。”
“你在讲你的感觉而已。”美德笑。“你对自己的管束实在很严。”
“自律是应该的。”他说。
美德拖着思哲到父母面前。
“爸,妈妈,我们开车出去逛逛,好吗?”她问。
“自己去?或叫司机?”母亲问。
“我想自己开车,”美德笑。“香港变了很多,但那些路是不会改变的!”
“路没变,交通规则却变了。这边不许转,那边不许弯,又是巴士专线,你能懂吗?”父亲打趣。
母亲尽在一旁笑着。
“我们只是去新界走走,哪来的这么多规则?”美德挽着思哲的手。抛下一句:“十二点前我会回来。”
“去吧!”父母都点头。
辞别了美德父母,离开那幢好气派的旧厦,思哲心中没来由的,忽然掠过一个影子——那竟是晓净!
才见一面,就已记住了她?
思哲真正安顿下来时,学校也开课了。
教书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工作,换了任何环境也难不倒他,才一星期,他已赢得了全体学生的信心。在这同时,他也把位于薄扶林的家布置好了。
美德帮了他好大的忙,她是那样热心,全心全意的帮着思哲,似乎这就是她回香港的目的。
思哲选薄扶林住当然是因为它近学校,而且也安静,不象香港其他地方挤得令人想发疯。最主要的,思哲可以在早晨时到附近散散步,或做做运动,因为在香港恐怕很难找到打篮球的伙伴了。
散步其实也不必限于清晨的,象现在,钟点女佣在替他做晚餐时,他便离开了家,在楼下走走,也许在美国住惯了,不习惯在屋中有个陌生人工作,他宁愿避开一阵。
他住的新大厦附近住户并不多,只有些比较旧式的别墅,有花园围住的那种,非常安静、美丽。走过时他会想,这些美丽的屋子里有人住吗?或是它的主人们住在另外的华厦中,只在假期中偶尔来此停留一下?若是他,他宁愿留在这古老气派的丽屋中,他不喜欢、也不习惯外面的繁华热闹。
可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些屋子里的任何人,搂花铁门里永远是沉寂一片,甚至没有佣人出入。
他走过了那家浅灰色大屋,这是附近他最喜欢的一间屋子,全是维多利亚时代的那种设计,很典雅的。尤其花园,虽不见人,却草木茂盛,修剪整齐,想来它的主人并未忘情
于它——
背后有车声,他诧异的转头。这条可算私家道路的路上从未见有车辆出现,难道今日主人回来?
一辆白色的劳斯莱斯停在浅灰色大屋前,司机下来开铁门,果然是主人回来了。思哲并非好奇,只是自然的往车后看一眼,可是,他惊住了!坐在那儿的不正是美德的表姊,那外表看来甚为矛盾的晓净?她是主人?她住在这儿?她——
她当然也看见了他,眉头微微一皱,旋即又展开了,不冷不热的对他点点头,算是招呼。
思哲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面红耳热起来。他们根本是巧遇,但他有——他有被人冤枉、故意站在这儿的感觉,那晓净的神情分明如此。
他还没想及该点头示意,司机已上车,把汽车开进了那美丽的花园,大门自动关上。
好一阵子,思哲才回过神来,带着一丝讪讪继续散步。那个晓净显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想起美德说过晓净脾气古怪,不易接近的话,但他——也没有想接近她啊:虽然——她有一张令他震惊的脸,然而那震惊——至今他还不明白是什么。
再也没有散步的兴致,他折返家中,令他意外的是下午才离开的美德又来了。
“正想出去找你,”美德热情又愉快。“琼姐说你出去散步,可惜不知走那一方向。”
“我总走别墅那边的私家路,人少些。”他说。想说碰到晓净又忍住了。
“既是私家路,怎么还要去走?”美德笑。“万一被人阻挡,多不好意思。”
“不会吧?路总是让人走的,会有那么小器的人吗?”他微笑着。
“莲表姨有别墅在附近,只是我不知道在哪儿,”美德说:“妈妈说是非常美丽的屋子。”。
“恐怕——就是在那私家路上,”思哲想了一下。“刚才我看见你那晓净表姊,我相信是她!”
“相信是她?为什么不能肯定。”她好奇。
“只见过一面的人,我不能肯定。”他淡淡的。“她的车进了一幢浅灰色的别墅。”
“一定是她了!”美德跳起来。“带我过去,我们找他一起晚餐。”。
“这——”思哲犹豫,他想着晓净刚才那冷淡的招呼,“不必了吧!”
“晓净对人虽冷淡,但跟我谈得来,”美德十分热心。
“去,去,我们去找她。”
思哲不便坚持,只好沉默的跟在美德后面,再次走上那条私家路,按响了灰色别墅的门铃。
一个男佣人来应门,他仿佛认得美德。
“你——可是表小姐?”他问。
“正是。晓净在这儿,是不是?”美德问。
“是,是,小姐刚回来不久,请进来。”佣人忙打开大门。“表小姐怎么知道小姐在这儿?”
“我的朋友刚才碰到晓净。”美德说。
男佣人看思哲一眼,没有出声。
穿过花园走上宽广长廊,这是别墅的特点,屋外四周都有长廊,甚有古典味道。
“小姐,表小姐和朋友来了。”男佣人进屋子就说。
大厅中,晓净正面墙而立,她似乎正在欣赏一幅墙上的巨型油画。
“美德?!”晓净很意外的转过身。“怎么会是你?”
然后,她看见了思哲,眼光一闪,她明白了。美德是得到思哲的通知。
思哲的脸又红了,天知道他没有通知美德,事情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我刚到思哲家,他住在附近,”美德心直口快。“我说起莲表姨的别墅,他说仿佛看见你。我想当然是你啦:于是就过来找你。”
“我也刚来。”晓净又看思哲一眼。
这一眼仿佛是说,刚才冤枉你啦:不知道为什么,思哲竟然会全懂得。
“你何不住在这儿——我记起来了,”美德坐下。不是又有什么作曲灵感吧了”
晓净淡淡一笑。
“我根本不作曲的!”她说:“反正闲着没事,我想过来看这几幅画。”
“是新的,对吗?以前没见过。”美德也望了一阵。
“也不能算新的了,去年妈妈从欧洲买回来的,”晓净也坐下来。“妈妈就是喜欢买这些。”
“我们是门外汉,不懂画,”美德爽快的。“你还回不回维也纳?”
“暂时不回去。”晓净皱眉,仿佛那地方令她反感。“我想在香港长住一段时间。”
“你所谓的长时间是多久?三个月?半年?”美德打趣。“我总觉得你是属于欧洲的,香港不适合你。”
“有什么适合不适合呢?人到了无可选择时,就让我住到非洲大陆也得住啊!”她说。
一直沉默的思哲想笑,却看见晓净的眼光正在他脸上,他勉强忍住了。
“怎么讲这样的话呢?”美德笑了。“你不能心平气和?”
晓净没有回答,把视线从思哲脸上移开——思哲松了一口气,他觉得晓净的视线冷而霸道。
“怎么会想到回香港?”晓净转了话题。
“临时的意念,本来已在纽约上班了。”美德大方的。“不过,反正还没找到扎根、停留的地方嘛!”
“樵之呢?前几个月我在巴黎见过他一次,”晓净说:“他还是那个疯疯颠颠的样子,定不下来。”
“他在纽约,他的个性怕一辈子也改不了,”美德仰头笑。“不过工作还算努力。”
“这倒不错。”晓净突然转向思哲。“你教HKU?哪一科的?。
“数学。”思哲需要强正心神。
“数学。”晓净只是重复一次,看来没有什么意义。
“晓净是学音乐的,我们都认为她是天才。”美德强调说:“音乐天才!”
“天才?”晓净笑得好古怪。“你听过我唱歌?弹钢琴?拉琴?或作曲?什么都没有,是不是?凭什么说我是天才?”
“你从小就是,”美德似已习惯她的一切。“你只是从来不肯承认而已!”
“若我是,我为什么不肯承认?”晓净似认真的。“你们偏要信一些夸大的传言,我也没法子!”
“若不是,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认为?甚至你的老师。”美德笑。
“他们——只是希望我是。”晓净透一口气。
“于是你感觉压力,你的个性变得古怪?”思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但话一出来,也不可能收回。
晓净又看他一眼,只是一眼。
“美德还说了我什么?”她的视线转向美德。“急急出卖我而讨好别人,美德,这回你怕要惨了!”
美德只是笑,不置可否,也不生气。
“我怎么会惨呢?我看不出啊!”她说。
“当局者迷,怎么会看得出呢!”晓净象突然变得很高兴似的。“不是香港的吸引力大,而是思哲的!”
“我没否认啊!”美德大方的。
晓净摇头笑。
“从小就口没遮拦,你还是那么可爱。”她说。
“你也只比我大半岁,晓净,什么时候学得老气横秋的?”美德笑。
“从小就是,不是吗?”晓净开怀的。“你也知道妈妈要我做淑女,扮老气。”
“我认为是你在欧洲那么多年学的,莲表姨才没有教你这样。”美德说。
“欧洲并不如你所说的那样,”晓净平静的说。“不信的话,几时我们可以结伴同游,你自己看看。”
结伴同游?:是晓净的个性吗?
也许因为晓净家在那条私家路上,思哲散步就避开了那条路。或者这是种书呆子的想法,他总不能让人误会他有企图。
晓净的视线令他难堪,她是以为他有企图的,是吧?天知道是什么企图呢?
另外的路车多些,人多些,那也无妨,他做事但求心安,其他的只是次要。
从学校回来,他看见真理的信在他书桌上。
想到真理,他立刻想到替父亲带的雪茄和毛衣,他并没有如原定计划先回台北,径自飞来了香港。他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台北——他觉得心理准备不够,说不上是近乡情怯,只是——还不是时候。或者再过两个月,圣诞节时。他告诉自己,台北总是是要回的。
真理的信很简单,略讲了她的功课,她的生活。她还是每周末回新泽西他家里,她说房子要透透气比较好,她还雇了人剪草。她没提樵之,但每周末她回家——当然是樵之接送了,樵之不会放过这机会的。
把信扔在桌上,心中涌上对新泽西的家——不,该说对真理的强烈思念。
来到香港,新的环境,新的朋友,新的工作,再加上布置新家,急于熟悉一切,令他没有时间和机会想起真理,直到她的信来。
他这才发现,他原来是那样深深、深深的在思念她,以至于看到她的信——他的心都会痛。
深深的叹一口气,他——用书本把那封信压住,看不见会好些,真理——是他的继母。
他急于出去散步,急于扔开心中的一切,电话铃却响了起来。
“思哲吗?”美德愉快的声音。她总是在他需要支持和帮助时出现。“我想知道你晚上可有空和我一起晚餐。”
“当然。你来吗?”他吸一口气。是,美德可以帮助他忘掉心中烦恼。
“五点半到。”她说。“还有件好消息报告,我找到工作了,下个月开始上班。”
“恭喜你,或者——我们出去好好庆祝一下?”他说。
“留待周末吧!”她笑。“香港地方太小,很难找到好节目,于是平日就不可浪费节目。”
“听你的意见。”他说:“等会儿见。”
他挂断,但——仍是不想留在家里,真理真是扰乱了他——不该说真理扰乱,他是自扰。
步出大门口。很自然的朝私家路相反的方向走,他是自尊心极强的人——这是一般读书人的通病吧!他绝对不想让晓净有任何话说。刚想到晓净,就看见她那白色的劳斯莱斯
驶来,这是大马路,他告诉自己不必紧张,不必担心——车停下来,晓净打开了车门走下来。
她挥一挥手,司机径自朝私家路驶去。
“嗨!”她淡淡的打着招呼。
思哲站在那儿,他不让自己露出任何表情。
“回别墅?”他也淡淡的。
面对面,他看清楚了,晓净真可以说眉目如画,但太冷太傲、一霸气太重。
“这一阵子我一直住在这儿,”她和他并肩而行。“我没有再看见你散步。”
思哲心中有种奇异情绪,她注意他?
“我每天散步已成习惯,不过走不同的路。”他说。
“走不同的路!你是这样的人吗?”她看他一眼。
“无所谓是或不是。”他摇头,“我不固执。”
她看他,仿佛又在问:“你是吗?”
“其实——这条路并不适合散步,”指指大马路。“是不是我妨碍了你?”
“没有。”他反应迅速。
这晓净——是看透了他。
“是美德的话吓着了你?我是个极难相处的人。”她直率的。
“不,我想私家路是属于私人的,我们不该未得同意的走。”他坦白的说。
“现在还有你这么执着的人?”她笑了。这笑比以往的都强烈些。
“不是执着,我——”他想说什么,忍住了,他不必向她表白什么,不是吗?
“你怎么?怎么不说下去?”她望住他。
他摇摇头,再摇摇头。她霸道是她的事,他们不是朋友,不必买她的账。
“没有了,我没话说。”他淡淡的。
她定定的凝视他好一阵子后,有丝不屑的笑了。
“我知道美德喜欢你什么,”她说:“不过,那是很孩子气的。”
他皱眉,这是什么话?很孩子气?他?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他说。
“你明自,只不过假装不明白而已。”她说。肯定的,还带种挑战的口吻。
“我很清楚自己的事。”思哲吸一口气。
这晓净的确难以相处,她对人对事都太不妥协,总想把对方打倒似的。她的个性,脾气远不如她的外表出色,难怪她总是孤独一个人。
“谁不清楚自己的事呢?”她冷笑。
“是,我们都清楚自己的事,所以没有必要非令对方相信或认同自己,”他忍不住的说:“而且——明知对方不会相信或认同的!”
她的眉心渐渐聚拢了,好半天,她说:
“你这人倒是强硬得有趣。”停一停,又说:“不过,相信我,我会是你的好对手!”
好对手?!他还没出声,她已转身离开。
思哲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私家路上,摇摇头,继续往相反的方向走。
他不明白这个女孩子。她为什么下车?为什么和他同行?又看来不很开心的离开?只因为他是美德的朋友这么简单?他真的不明白!
她拥有一张令他震惊的脸,但个性脾气——他摇头笑了,他实在不必理会她的个性脾气,对不对?
想一想,心里也平静愉快了,甚至忘了真理和真理那封信。
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自己开车来的美德,他上车,让她载他回家。
“散步也不等我?”她打趣。
“闲着也是闲着。”他不置可否。“真理有信来。”
“你告诉她这儿地址?”美德随口问。
“没有,”他呆愣一下。“她怎么知道?”
美德想一想,似乎后悔提出这个问题。
“我在电话中跟樵之讲过。”她不得不说:“樵之说上次在美国钓鱼时,有几张我拍的照片想寄来。”
“他时常有电话?”他问,提起樵之,他还是会浑身不自在,不能控制的敌意上涌。
“两三次,”她耸耸肩。“他是个不定的人,我们不可能期望他按时来电话。”
“他——还说过什么吗?”他忍不住问。
“我们离开之后他说寂寞,”美德笑。“真怪!我第一次听他说寂寞。”
思哲没出声,她只好继续讲下去。
“他说每周末都见到真理,她替你看家和整理庭院,樵之也去帮忙。”
“我该写封信谢谢他们才是。”他说。
“真理的信上写什么?”她问。
“也是差不多的话。”他摇摇头。“刚才——我又碰到你表姐晓净。”
“哦——”她显得意外。
“在大马路上,她从车上下来,”他说:“我觉得她真的很怪,很难相处。”
“她为难了你,是不是?”美德笑。
“或者她认为我为难了她?”他说。
“哦——言语有冲突?”她问。
“不,怎么会呢?”他说:“或者我们都是那种不肯妥协的人,各不相让。”
“为了什么事?”她问。
他想一想,为了什么事?似乎什么事也没有,甚至不是争执,只是——各不相让。
“什么事也没有。”他笑。“真的。”
她不能置信的望住他,会不为任何事而各不相让吗?
美德开始工作后,和思哲见面的时间就减少了,她公私分明,工作时是绝对认真的。
思哲的工作也上了轨道,他很受学生欢迎,可能因为他对他们的尽心尽力吧?他内心有个感觉,面对着流有相同血液的黄面孔,他是不自觉的更用心了。这绝对不是不公平,亲切感之下,许多事很自然的做得更好。
除了上课之外,他备课很用心,他也不懈于自己的进修。于是,平常的日子,美德也不好意思来打扰他,他们见面的日子只限于周末,周日了。
美德来得很自然,她是为思哲而回到东方、回到香港的,每个周末去找他。去见他是好自然的事,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思哲也是,美德是好朋友,也是“老”朋友——从美国到香港,他们的友情已经很“老”了,比起在香港认识的许多人。他们一起度周末是很正常的事。
美德把车停在思哲大厦楼下,才迈出车门,就看见牵着狗正在散步的晓净。
晓净也散步?
“嗨!”晓净站在那儿不动。
“仍然住在别墅?莲表姨呢?”美德问。
“去了欧洲。”晓净淡淡的。“来着思哲?”
“他在香港没有朋友,”美德指指楼上。“一起上去坐坐,好不好?”
晓净淡淡一笑。
“不如你们到我家来,我带了狗不方便。”她说。
美德无所谓的点点头。
“好,等会儿我们去你那儿,记得叫你的厨子弄点好菜请我们。”她笑。
“想吃什么,随便你们点。”晓净心情十分好。“我先回去了。”
“等会儿见。”美德大步走进大厦。
思哲在客厅里看报,很轻松的样子。
“我在等你,”他的笑容也比在美国时开朗。“今天来迟了些。”
“在楼下碰到晓净,她约我们去她家。”美德说。
“约我们?或只是你?”他意外的。
“别这样,晓净内心善良可爱,并不真那么难相处,”美德笑。“外表是她的保护膜。”
“保护膜?!需要吗?”他问。
“你不觉得她非常漂亮?又那么富有,没有保护膜怎么行?”美德说得理所当然。
“我不懂这种事,她父亲呢?怎么没听你提过?”思哲是随口问。
“这—一”美德似乎很为难。“他不在香港。”
“很神秘似的。”思哲笑。
“如果晓净愿意说,还是让她自己告诉你比较好。”美德摇头。
“这不是件大事,不是吗?”思哲不以为意。“原本我想出去逛逛的。”
“出去逛逛?什么地方?逛公司?!”美德连串问。
“当然不是,我只想熟悉一下香港的大街小巷,”思哲慢慢的。“我总不能永远在薄扶林。”
“或者明天吧1”美德爽快的。“今天约好晓净。”
“非去不可?”他问。
美德似笑非笑的盯着他看了好久。
“非去不可。”她说一
“好吧!”他深深的,深深的吸一口气。“我现在预备好了,可以走!”
 
(五)
“预备好什么?”她问。
“心理。”他笑。
“晓净在你心中真是那么可怕?”她不信。
“不是可怕,而是——不必一定要接近,”他摇头。“我不喜欢麻烦,我要简单。”
“相信我,晓净并不麻烦。”她拍拍他。“我知道她非常需要朋友。”
“一个人生活了二十几年而没有朋友,这个人该自我检讨一下。”他说。
“不要对晓净太严厉,她——与普通人不同。”
“越说越神秘,我们还是改变一个话题吧。”他说。
“今天没有别的话题,”她挽住他的手,笑。“我们现在就去晓净家。”
替他们开门的依然是上次那个男佣人,态度比上次殷勤好多,一直把他们领进大客厅。
“请坐,我让张妈去通报。”他说。
思哲笑一笑,等男佣走后,他说:
“广东人喜欢叫佣人XX姐,这儿的张妈肯定是外省人。”
“张妈是上海人,我莲表姨也是上海人,”美德说。“他们有很多上海规矩。”
“你表姨丈也是上海人?”思哲问。
“想试探我?”美德不笨。“说过我不讲的,他们的事——记不记得我说莲表姨的事很传奇。”
“所以才好奇。”思哲笑。
“对什么好奇?”晓净的声音从楼梯下来。“或者我可以替你解释一下。”
她穿著一件纯白宽身旗袍,直头发垂肩,真是素净。
“对你,”美德开玩笑。“你解释自己吧!”
“我?!”晓净看思哲一眼。“何必解释,你们各人心目中对我自有评论,我解释也多余。”
“事实上,晓净,我们相处那么多年,我并不真了解你,我看见的只是你的外表。”美德说。
“你信不信我也不了解自己呢!”晓净笑。“了解是件很麻烦的事,我不想。”
“你喜欢简单?”思哲突然问。
“是,我喜欢简单。”晓净想也不想的。
美德看思哲一眼,又看晓净一眼。
“你们俩都喜欢简单,有什么理由合不来?”她问。
思哲微微皱眉,这话令他窘迫。
“数学已太复杂,如果我把生活也弄得复杂,就怕失去了平衡。”他象在解释。
“何止数学,生命已是太复杂的事,复杂得令人窒息,要求简单是正常的。”晓净也说。
“都象很有理呢!”美德说:“晓净,难得我们来作客,弹钢琴给我们听。”
“久疏此道。”晓净说。
“骗人,这是你最拿手的。”美德不信。
两年不弹钢琴,”晓净的眼中很快的掠过一抹特别颜色。“以后也不再弹。”
“为什么?你在开玩笑。”美德叫。。
晓净漠然的四下指一指。
“你可看见屋子里有钢琴?”她问。
美德呆愣一下,钢琴——莫非还有什么故事?内情?
“我不明白,晓净——”
“不要问我,”晓净冷淡的笑。“其实——音乐并不那么值得我去追求。”
“那不是你从小的愿望,你又有天分。”美德怀疑的。
“我不能解释,”晓净象在讲一件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你学商,思哲学数学,有一天你们突然否定了自己所学,这也并不出奇。”
“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就算了,世界上有太多我们不明白的事或物,我们不都是算了吗?”晓净说:“这个世界——认真不得。”
“一个人,一件事不足以让我们否定世界上所有的人或事。”思哲突然说。
“不是否定,是轻视,藐视。”晓净提高了声音,“你们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我们重视的?”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偏激?”美德意外。“以前你完全不是这样的!”
“以前——我一直天真,幼稚,”晓净的声音不平静了。“欧洲——实在给我很多启示。”
“你在欧洲——发生了一些事?”美德问。
“没有,当然没有。”晓净扬一扬头。“妈妈总是陪着我,要不然也有女管家跟着,一年四季,年复一年,我能发生什么事?”
“晓净——”美德吃了一惊,她怎么了?从来没见她这么大声,这么失常过。
“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啊!你担心什么?”晓净望住她。
“但是不再弹琴,是不是该算发生的事?”思哲说。他是局外人吧?他特别清醒。
晓净呆愣半晌,终于沉默了。
不弹钢琴——该有原因的,他们开始相信。
“你怎么不跟莲表姨去欧洲?”美德想打破沉默。她也渐渐感觉,晓净难相处。
“我才回来,香港——阳光多些。”晓净不置可否。
“还邀我们同游欧洲呢!你自己已厌倦欧洲。”美德打趣着。“根本没诚意。”
“你们同行——那又不同。”晓净望着思哲。“欧洲适
宜旅行。”
“将来HKU约满之时,我或许会去欧洲一趟,但现在我心中所念的是亚洲,是东方。”他这么说着。
“亚洲太大,东方也辽阔,你所念的是哪一处?”晓净问得很特别。
“也许——香港,至少香港是开始。”他说。
“你来自台湾?”晓净凝望他。
思哲点点头,不出声。晓净把视线转向美德。
“你想知道什么?问什么?”美德忍不住问。
晓净呆愣一下,猛力的摇一摇头。
“不,我不问,也不要知道什么,”她叫。眼中的哀痛 一闪而逝。“我真的不想,我对台湾——没有印象。”
台湾?为什么?
思哲本来在散步,他想,再走十分钟就好回去晚餐了,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晓净牵着狗走来。
站杯马路边,心中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受,下意识的他拦住了一辆计程车,跳上去。
他——的确是有种想逃开她的念头,她是极难相处的女孩子!
他不能确定晓净有没有看见他,这也不要紧,他不需要向她解释自己的行动。
司机问他去那里,他呆愣一阵,去哪里?
“有一条街专卖古董,古老家具,古老的一切东西,请送我去那儿!”他临时想起来。
司机从后视镜看他一眼,飞驶而去。
但是,他为什么要避开晓净呢?这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是不是?不只因为她难相处吧?
美德如果看见他刚才那慌忙拦车的情形一定会笑,他怎么也变得这么幼稚?
不过也好,他可以独自到那条古老的街道上逛逛。
他听人说起有这么一条街的,街上的一切皆古旧,或一者,他不为那些古老的东西,那儿——会有历史的气息,是不是?
计程车把他送到一条街,上下有石阶,左右伸展出不宽的路,路边有些卖旧玉器、银器的店。小小的,脏脏的,还有些卖仿古文物的店。
是这儿吗?他看了一下,不能确定。到香港之后真象上包子进城,什么都不知道,如果现在美德在就好了,她会懂得一切的。
他——已经把美德当成身边的一分子了。
逛了几家店,没有他想象中的美好和丰富,传闻总是夸大的,哪儿有历史气息呢?
“嗨!”背后有人招呼他。
他转头,愣住了,怎么晓净——她不只神秘,还神出鬼没呢!
“你——怎么来了?”他意外得张大嘴巴。
“你能来,我不能来?”她笑。
白色的劳斯莱斯停在外面,司机端坐上面。
“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他忍不住问。
“招呼不打,跳上车就逃并不是好办法,”她捉狭的笑。“我的车追着来的。”
“我——原本打算来这儿逛逛:”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她就不自在。
是一种莫名的心虚。
“是吗?”她得理不饶人。“若我是警察,你有身分证吗?或是任何证明文件?”
“没有习惯带在身上。”他努力使自己不脸红,他不习惯说谎。
“很怕我?或很讨厌我?”她望着他。
他皱眉。女孩子太咄咄逼人并不好。
“我记得你带着狗的。”他说。
“在车上,”她笑。“你是不是一定要在美德面前才能自然一点?”
他望着她,好半天。
“好吧!你给我很大的压力,令我不安。”他终于说。说了以后,心里很舒服。
“我无意这么做,你为什么?”她反问。
“不知道,第一次看见你就如此!”他说真话。
“没有理由,”她笑。“我比别人多一张嘴?”
“你知道不是,或者——你有一种天生的气势,”他坦率的。“也许我说得不对,但——你不同于我见过的女孩子’真话。”
“你见过很多女孩子?”她问。
“我的女同学,我的女学生,我的朋友们,可以算是很多。”他点点头。
他们站在古董店的门边就这么聊起来,很自然的。
“是不是美德说了我什么?”她皱眉。
“我很想她说,她却什么也没说过,”他摇头。“我觉得你神秘。”。
她不出声,慢慢走到汽车边。
“你先回去,我自己会回去。”她对司机说。
司机领命,径自离开。
思哲只是看着。她已第二次命令司机离开,而两次都是因为遇到了他。
“会不会嫌我打扰?”她问。
“如果说会,你离开吗?,他反问。
她想一想,笑了。
“美德是你女朋友吗?唯一的?”她问。
“女性的朋友,”他淡淡的。“我的朋友不多,我很挑剔。”
“樵之,不是朋友,对吗?”她笑。“还有一个真理。”
“这——美德说的?”他问。
“那天你离开我家,我没再见过她,”晓净自得的笑。“我和樵之通过电话。”
“那你该知道真理是我的继母。他说,提起他们俩,思哲心中还是不高兴。
“年轻的继母,”她说:“你父亲有意为难你。”
“我没有这感觉,”他说。心中却是不安,没理由的,“真理很成熟。”
“成熟而且出色,令樵之都昏了!”她笑。
“樵之——一这么说的?”他变了脸。
“怎么会呢?”她大笑。那素净的脸一下子变成怒放的花朵,令人惊异。”我猜的,我了解樵之,他是那种人,胆大妄为,不顾一切。而且,从来不曾见他在一处停留这么久,必然有人,吸引住他。”
“你猜错了!”他沉着声。
“是吗?”她蛮有把握的。
“你——想去哪里?”他不想再谈他们俩。
“没有想过,我是跟着你来的!”她说得很坦白。
“我只逛逛,然后会回家。”他说。
“我也回家。”她说:“我只是不明户.这地方有什么
值得你来逛逛的?”
“听别人讲起,我以为可以找到一点东西。”他说。说得有点困难。
“找什么?九流古董?古玩?”她冷冷的笑。“你别上别人的当了,这儿只有一些垃圾。”
“我并不是想买古董,古玩。”他胀红了脸。他觉得是在讽刺他。
“下次我带你去看,”她忽然又说,神情变得温暖。“如果你想看一些真正有历史价值的东西。”。
“不,我并不想看。”他断然拒绝。
或者她不是故意要令人难堪,只是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和口吻都不对吧?。
“那就算了,”她也不以为意。“我们回家?”
他吸一口气,拦住计程车。
他是为逃开她而来,想不到竟令她追过来,这女孩是太寂寞了吧?
“到我家晚餐?”她问。
“不,钟点女佣已替我预备好晚餐。”他说。
“那——我能去你那儿吗?”她反问。
“这——”他怎能拒绝呢?“如果你愿意的话。”
“很好!”她展颜一笑,十分开心。“我已厌倦一个人坐在餐桌上的日子。”
“你母亲为什么不常陪你?”他问。
“她有她的生活,有她的世界,怎能陪我。”她说。
“父亲呢?”
“她很明显的皱眉。
“我已两年没见到他!”她沉下脸。”
“哦——对不起,”思哲很窘。她的父母已分开了吧?
他不该问得这么鲁莽。“我是无意的!”
“怎会怪你呢?”她自嘲的。“你一定以为他和妈妈分开了,但是,错了!他们只是很少在一起。”
“有原因的,是吗?”他小心的问。
“当然有原因,”她冷笑。“他有很多老婆,妈妈只是其中之一,也许还算得宠的,但——一年也难得见一次,他没有时间。”
“做生意太忙?”他说。
“是吧!他那种——也算生意的一种。”她竟然换作一种冷笑。“而且是极其大的。”
“男人该为事业的。”
“谁知道,我不理他的事,”她厌恶的。是厌恶吗?对自己父亲?“我也不想他麻烦我。”
“父亲怎么会麻烦女儿?”思哲笑。
“当然是麻烦,你不知道,”她摔一摔头。“有时候也难怪妈妈生气的。”
思哲不想再多问别人家事,他不是那种多事的人,何况,似乎他们的事,会是很神秘的。
“你母亲——很有气派,”他转换着话题。“她是那种风华绝代的人。”
“是吧!”她淡淡一笑,仿佛理所当然的。“她有资格,在香港,没有几个人能跟她比。”
“别人说,每一个绝色女人背后都有一段故事。”他并不认真的说。
“对了!妈妈还十分精采,”她笑。这一刻,她显得十分孩子气。“有机会我讲给你听,很传奇的。”
“传奇?美德也说过这两个字。”他笑了。
“你——想不想听?”她定定的凝视他。
“也——不是太想。”在她的眼光下,他又不自然了。
“她是你母亲,这不太好!”
“是我说的,有什么关系?”她反问。
“不!”他心中突然涌现了一丝温柔,就因为她这一刻稚气。“如果你说,我宁愿知道你的事。”
“我?!”她指住自己,呆住了。
“是的!你。”说这话时,他是肯定得无与伦比。
美德再来,发现思哲、晓净已成朋友。高兴之余,也十分好奇,晓净怎样改变了固执的思哲?
她没有立刻问,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因为从小她知道,晓净是很有办法的女孩子,她要改变思哲,她必然能做得到。
“怎么不见钟点女佣来?”美德问。
“今天放假,”思哲很悠闲的。“晓净约我们吃海鲜。”
“约我们?她知道我要来?”美德问。
“每个周末你一定来,”思哲说得颇牵强。事实上晓净说吃海鲜时并没有提及美德。“我告诉她的!”
“出去吃?或在她那儿?”美德再问。
“她那儿,她一早叫人去买好海鲜。”思哲淡淡的,“我又收到真理的信。”
“她实在很关心你。”美德说。
“她提醒我回台北看爸爸。”他说。
“预备什么时候去?”
“圣诞节吧?我们有十天假期,”他说:“我总得在台北住几天的。”
“我陪你一起去,怎样?”美德兴致很高。
“求之不得。你能请假吗?”他微笑。
“能吧?为什么不能?”她轻松的。“我们可以利用那十天好好的去玩一次。”
“那就最好,”他摇摇头。“离开台北这些年,再回去——我很怕那陌生。”
“我陪你一起抗拒陌生。”美德笑。
“有你同在,实在安心很多。”他说。
“真话?”她十分快乐。“这是我的荣幸。”
“我们的相识可以说缘分。”
“有没有把我们相识的经过告诉晓净?”她问。
“她没有问起。”他说。
“晓净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她一定会说我们认识的情形很美。”她笑。。
“很美吗?在那种滂沱大雨中。”他打趣。
“至少很有气势。”她话题一转。“去台北,我们是否该开始办手续了?”
“我不必办,我是台湾护照。”他说。
“台湾护照?不是美国的?”她意外。
“我拿美国PR,还没到时候拿护照,” 他摇摇头。
“也没想过要拿。”
“又是读书人的傲骨?”她开玩笑。
“不,只是在美国不旅行,不用证件,从来没想过。”他说:“我也不是每件事都执着的人。”
“我欣赏你的执着,很特别,很少见,”她坦白的。“太多现在男孩子没有原则了。”
“女孩子的原则反而渐渐更多。”
“我不固执,但晓净是讲原则的,”她笑。“当初你们的合不来是否因为个性相象?”。
“不觉得。”他摇头。;
“我倒想问问她——她怎么还不来?”美德问。
“我们去她那儿,她不来。”他说;“你想现在走吗?或是再聊一阵?”
“到她那儿再聊!”她愉快的。
他们并肩下楼,很自然的,她把自己的右手伸进他的臂弯,人也靠在他身上。他们是那么熟的朋友,谁也不觉得不妥,但是,走进晓净客厅时,她脸上有奇异的表情,只不过问得很快,没人注意到。
“没有预备你的,美德。”她半开玩笑。
“我吃思哲的那分。”美德反应迅速。“要不然叫你的大厨再去买。”
“被宠惯了的女孩。”晓净坐在美德旁边,很熟悉的抓住她的手。“为什么今天才来?”
“要上班,我要工作养活自己啊:”美德夸张的。“我怎能跟你比呢?”
“小丫头讽刺我,”晓净用力捏她一下。“你知道我是不好惹的,是不是?”
“是,当然是,我怎么敢惹你呢?万一姨丈——”
“美德!”晓净叫。
美德的声音应声而止,万一姨丈怎么样?她没有说下去。她看晓净一眼,很特别的一眼,然后话题一下子跑到十万八千里外。
“你知道吗?晓净,圣诞节时我和思哲要去台北,大约去十天。”她说。
“那么有兴致。”晓净若无其事。
仿佛刚才她根本没有喝止美德的话。
“思哲回去看父亲,我跟着去玩。”美德又说。
表姊妹俩仿佛很有默契。
“很羡慕你们,可以结伴同游。”晓净看思哲。
“你若有兴趣,也可以一起去。”他说。
“到时再说。”她不置可否。“台湾这么近,我竟也只去过一次,而且在十年前。”
“那就去嘛!我们三人结伴同游台湾,说不定比同游欧洲更有意义。”美德说。
“你一直很有说服力。”晓净笑。“不过这次——我是不是会去当电灯泡?”
“你介意吗?”美德笑。“即使真当电灯泡,也是很难得的一个机会。”
“那倒是真的,你在美国,我在欧洲,这十年来我们第一次在香港碰头、”晓净说:“而我们都是香港人!”
“你所谓的香港人是什么?”思哲问:“为什么不干脆说中国人或广东人?”
“错了,我不单指中国人,是指在香港的所有上生土长的中外人士,过香港人的生活,有典型香港人的思想、爱好,对香港这地方有归属感。”晓净说。
“我明白了,”思哲点头。“还有一个香港人的特点,没有政治意识的。”
“这不好吗?”美德迅速反向。
“我没这么说,”思哲笑。“你太敏感,我自己也没有么政治意识,我只想记住自己是中国人。”
“对啊!这是我们香港人的心态,”美德又说:“除了这点,其他的我们都没兴趣。”
“其实这样很好,对不对?”晓净见思哲不出声,在旁边开腔。“大家只想人民的生活过得好一点而已,其他的都不要”
“我想你们说得对,”思哲说:“我学数学,也不懂政治,但人民生活得好,任何人都欢迎。”
“我认识几个台湾到欧洲留学的人,他们看来都生活得不错。”晓净说得天真。
“不能只看留学生,说不定是特殊的几个呢!”美德不同意。“你最好和我们一起去台北。”
“我考虑一下。”晓净又看思哲一眼。“有一件事——樵之可能回来过圣诞。”
“樵之?!”美德好意外。“怎么会?谁说的?”
“他自己告诉我的,”晓净心平气和。“昨天晚上我们通电话。”
“他打来?”美德怀疑。
“我打去找他,”晓净笑。“几乎每天晚上我们都通电话,我发觉原来我跟他可以谈得来。”
美德看看思哲,又看看晓净,以为自已听错了。
“以前你们根本没话可说的!”她说。
“不知道该说我长大了?或是他长大了?”晓净笑。
“他说的事我可以接受,我说的他也懂。我们越谈越兴奋,结果他决定圣诞回来。”
“他真这么决定?”美德问。
“他还叫我通知阿姨和你,他说你们一定好开心,”晓净眼光转向思哲。“他还说,尽量说服真理一块来。”
“真理——”美德呆住了。“那不可能,真理还得上课,而且真理——”
“樵之说真理想来看看思哲。”晓净又笑,笑得——有一丝狡黠的味道。
“会吗?思哲,真理会来吗?”美德问。
“我不知道。”思哲漠然说。
“或者真理也可以和你们一起去台北,”晓净又说:“她是回家,对不对?”
“是吧!我不知道。”思哲象是一点也不感兴趣。“只要她有假期,又没有太多的功课,她回来亚洲一次也是很好的。当然,她该回一回台北。”
“要不要我今晚问樵之?”晓净问。
“不必了。回不回台北是真理自己的事,我知不知道都是一样。”思哲说。。
“不必先通知你父亲?”晓净似乎故意这么说的。
“不必。”思哲有些变脸,却仍保持风度。
“晓净,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趣?”美德忍不住说。她也奇怪晓净的态度。
“旅行要人多才好玩,”晓净说:“我当然希望樵之。真理都参加。”
“我看真理不会回来:”美德看思哲,她永远忠心的站在思哲这边。“她是稳重派。”
“要不要打睹?”晓净笑。
“为什么你这么有把握?”美德扬一扬头。突然之间。她发觉自己对晓净有了故意。
“我相信樵之!”晓净笑得暧昧。“这些日子,他和真理常常在一起嘛!”:
“他这么说吗?真理不用上课?”美德简直仗义执言了。
“我问谁呢?或者,你们迟些走,也可以和樵之讲儿句话,我们约好十点钟通话的!”晓净笑。
“不必了!”思哲漠然说:“他们的事与我们没有关系,是不是?美德。”
美德肯定的点头。他们,我们,仿佛已划分得很清楚了。
思哲收到真理的信,信上很清楚的写着。圣诞节时他将来香港。
真理将来香港,和樵之。
扔开信,思哲再也无法令自己平静。真理会来香港,
真的要来,虽然没有写明,肯定的,她和樵之一起。思哲想道,樵之若不回来,真理不会来!真理——真是那样严重的受到樵之影响?
他不知道自己心绪不宁是因为父亲?或是另外原因,但——以真理的身份,她绝对不该这么做,真理难道不明白樵之的意图?
他很气愤,也--嫉妒,是!他现在承认嫉妒了,真理怎么对樵之特别青睐有加?真理——
他咬着唇,从二十岁开始,真理在他心目中有接近完美的形象,不能来了一个樵之就破坏了一切,不能,真理不应该是那种人!
真理——对父亲应该忠心。
外面传来钟点女佣离开的关门声,望望窗外,天已全黑,对着桌上的食物,他全无食欲。真理要来香港,打破了他心中的信念。
晓净讲时他根本不信,就算真理常常和樵之一起,他也不信她真会随樵之东来,这——和在一起聊聊天、吃吃饭是不同的,真理怎能随樵之来?
想打电话给美德,又觉不妥,无论如何樵之是美德的哥哥。但——这件事闷在心中好不舒眼,他必须找人谈谈,无论找谁——
门铃响了,他急步奔过去,门开处,站着似笑非笑的晓净。
“想来吃你钟点女佣的菜。”她说。
“欢迎。”他让她进来。
有人聊天是好事,即使只是晓净。
“不是周末,美德真没来?”晓净问。
“她也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他说:“她也不是只有我一个朋友。”
“但你是特殊的,对不对?美德因你而回香港。”晓净
盯着他。
“未必。相信她自己想回东方来,”他说:“在美国住久了,的确会厌烦的。”
“你也因厌烦而回来?”她问。
“不是。我想换一个环境。”他说。
“美德说你想寻觅一些东西,”她有点象在讽刺。“能告诉我,你寻什么?”
他想一想,耸耸肩,笑了。
“我不知道,真话。”
“不信。想寻觅却又不知道寻觅什么?那有这么荒谬、滑稽的事?”她说。
“这是真话。也许我是个迟钝的人,要见到、碰到那样东西时才能觉醒。”他说。、
“你只是不想告诉我。”她白他一眼。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为什么不说?”他笑。
“你的主观强,又比较偏激。”
“谁说的?”她扬一扬头。“我相信我说得对,因为你分明是一副不信任我的样子。”
“怎么会呢?你和美德一样,是我的朋友。”他说。
晓净沉默了一阵,看看桌上的饭菜。
“怎么不吃?等人?”她问。
“如果说等,也只是等你,因为你来了。”他说。“钟点女佣刚刚走。”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信。
“真理写来的?”她很敏感。
“是。”他忍不住皱眉。
“圣诞节要来,是不是?”她笑了,好象在场赌博中赢了一样。
“是。”
“不要这么闷闷不乐,她来有什么不好呢?”她说。
“我没有说不好。”他说。
“但是你脸上的神色分明这么说。”晓净摇头。“我是根会察颜观色的。”
“那么,这次你就错了。”他笑。“她来与不来,与我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她只是我继母。”
“别口是心非,”晓净很会捉弄人。“放心吧!真理也会去台湾的。”
“樵之说的?”他看她一眼。
“错了,真理告诉我的,”她笑。“上星期六我在电话中跟她聊了一阵,她很好!”
“聊了一阵就知道她很好?”他笑。心中却是不悦,每个周末真理都和樵之一起?
“我看人是很直觉的,”她说:“喜不喜欢,是不是朋友,全在第一眼。”
“真是偏激。”他摇头。
“是个性,不能说偏激。”她说。
“不必争论,我们先吃饭,免得冷了。”他说。
她也不反对,真的和他坐在餐桌前,开始进餐。
她吃得很斯文,也吃得很少,很自然,不是装模作样的那种。
而且饭后,很快的告辞。
“我送你回家。”思哲是礼貌。
“不用,司机在楼下。”她笑。
“司机?”他笑。“走路回去也不必三分钟。”
“并没有开车来,”她说:“只是等我。”
于是他不再坚持,只送她进电梯。
回到屋子里,他立刻又想起真理的事,他真是耿耿于怀,这件事——他能不能在真理来香港时当面跟她讲清楚?他不能忍受真理和樵之间的暧昧友谊。
是暧昧。当然是暧昧!
他打开电视,看了一阵英文台,是个讨论性的节目,他不感兴趣,关了。
拿起刚寄到的一本杂志翻翻;根本没心情看,又扔到一边。
他该找件什么事来做做呢?他不能老是这么心绪不宁,明天还有课的!
赌气的坐在沙发上,电话铃响了。
“思哲——”
他以为是美德,很顺口的说:“是你吗?美德?我正想找你!”
电话里轻微的“叮”一声,然后远远传来真理的声音,一时之间,简直令他回不了神。真理?
“思哲,我是真理,”她永远那么平和,温暖。“我在学校打电话给你。”
“真理——”骤听她的声音,他心中涌上一阵异样情绪,喉头竟是硬塞住了。
“今天刚下雪,四周静得不得了。”真理愉快的,“我已打电话给樵之,请他找人替你扫雪。”
“谢谢你——打电话给我有事?”他吸一口气。
“啊——当然,”真理停一停。“生日快乐,思哲。”
生日快乐?!他?一刹那间,他心胸中塞得满满的,他的生日,连他自己也不记得的生日,真理却有遥远的祝福。感动的激情流过全身,他再一次不能成言。
“我知道你一定忘了,”真理一定在微笑,她的声音那样美好。“等一会儿我会煮面吃!”
“谢谢,真理,谢谢你。”他必须深深的吸了好几口气之后,才说得出来。
“为什么要谢呢?”她说:“美德呢?她没有来吗?”
“没有,我刚吃完晚饭,”他说:“我想——只有你记得我的生日。”
“我记得是应该的,对不对?”她笑。“收到我的信吗?”
“收到,我知道你要来香港。”他说。
“反正我有一个月假期,”她平静的说:“学校里的人差不多都回家了。樵之要回香港,我想想,或者我也去看看这东方之珠吧!”
“香港是值得一游。”他说。
“我跟教授通过电话了,他很高兴我们都回去。”她说。
“爸爸也知道你要回来?”他很意外。
“他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她笑。“他赞成,于是我才开始预备。”
他透一口气,他错怪了真理,是不是?真理的形象并没有破坏,真理还是真理。
这一刹那,他的喜悦无与伦比。
“你一定认识了许多新朋友,是不是?”真理问。
“也不多。美德的表姊晓净,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其他的都是同事。”他说。
他和真理之间又恢复原状,他感觉到他们又能交通了。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好。
“我和晓净在电话里聊过几句,虽看不到人,感觉到她傲气逼人。”她说。
“再对也没有了,而且她还主观,偏激,”他笑,心情好得不得了。“不过是很好的人。”
“在你眼中,世界上有坏人吗?”真理笑。
“有是有,我们没碰到而已!”他说。“真理,在香港——有没有要我办的事?”
“有,当然有,”她说:“等我来了,你必须负责做我的导游。”
真理很少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象同辈的朋友。
“这是当然,”他说:“不要讲太多,电话费贵。”
“难得一次,”她淡淡的。“替我问侯美德,实在很想念她,也怀念我们在纽约同处的时光。”
“就快见面了,”她又说。“好,九点钟我有课,我们见面再好好聊。”
“再见。你保重。”他说。
“你也是。啊!樵之问候你。”她说,然后挂断。
还是有那个樵之!还是有!
思哲有课,所以美德只好独自去接真理和樵之。虽然思哲很想去接,但不管学生上课而去机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他压抑住那份向往。
反正回到家里就可以看见真理,他这样安慰自己。
下课时,他几乎是三步并两步的半跑着回家,一心以为真理已等在家中。
但是,家中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真理并没有到。难道是飞机误点?等人的滋味是最难受的,他来回踱步,一次又一次的到窗口张望。可是越望越没有影儿。
晓净的白色劳斯莱斯回来了,她出去了吗?这些日子她很少外出的。再望一阵,忍不住叹一口气,就在这时候,美德父亲的平治车出现了。
啊!真理来了!
他再也压抑下了自己的兴奋,打开大门,直冲进电梯,才到楼下,就看见美德伴着真理快乐而来。
穿著永远朴素的真理,平静安详的笑着,她并未因长途飞行而显疲倦,她很少受外在因素影响。
“真理到了,”美德挽着真理的手臂。“你一定等急了,是不是?飞机没误点,沿途太塞车。”
思哲望望真理又望望美德,高兴得竟是说不出话来。
“你来了,真好。”好半天,他才勉强逼出一句,话没说完,脸也红了。
“帮忙拿行车吧!”真理自己提着旅行袋。
思哲急忙接过后面司机手上的箱子。美德打发了司机,三人这才上楼。
“樵之怎么没有一起?”思哲问。
“他当然不是先回家,”美德笑着摇头。“你猜猜看,他去了哪里?”
“猜不出。”思哲摇头。
满心喜悦,叫他怎有细密思想去分析事情呢!
“晓净把他接走了!”真理淡淡的。
“晓净?她也也去机场?”思哲意外。
“我也意外,”美德耸耸肩,“樵之本来要先看你再回家的,结果随晓净去了!”
思哲觉得有点怪,却又不知怪在何处,反正真理已来,他不必花心思去研究其他事。
“钟点女佣收拾好你的卧室,那一间,”思哲对真理说:“地方没有美国大,希望你满意。”
“早闻香港寸金寸土,以为地方真会很小,但你的房子比我想象中大多了,”真理说:“传言夸大。”
“谁说不是,”美德坐在那儿。“所以我从不信传言,宁信眼见的。”
“这是聪明人的做法。”真理说。
“我自然是聪明。”美德看思哲一眼。“晓净说替真理和樵之接风,在她那儿。”
“没有反对的余地,是吗?”思哲问。
美德摇摇头。她听得出思哲话中有些不以为然。
“没有。反正无所谓,明天轮到你,如何?”她说。
“接不接风无所谓,谁先谁后也不是问题,但晓净——她没有理由这么做。”他说。
“算了,本来是爸爸说接风的,算爸爸让给晓净好了。”美德说。
“你对晓净非常忍让。”他说。
“大家表姊妹,无所谓。”美德笑。“难得她有兴致。”
“你是表妹,我却见你在每一样事上让她。”
“我是乖孩子嘛!”美德笑。“她太寂寞。”
“交不到朋友是她个性使然。”思哲说。
“晓净个性怪?”真理把旅行袋提进卧室又出来。
“是个性强。”思哲说。
“这倒看不出来。”真理说。
“今天以前我还以为你和晓净已是朋友,现在看来,还是格格不入。”美德说。
“没有那么严重,只是略有不服。”思哲笑。
“我看你只服真理一个人。”美德打趣。
“那也不是——我也挺服你的,很服你的有分寸。”他说:“以你的年纪,不容易。”
“这是恭维了,是吗?”
“是赞美。”思哲说。
“看,真理,你看。思哲来了香港两个多月,是不是变得油腔滑调了?”美德叫。
“这是他个性中比较活泼的一面。”真理微笑。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
“我听,一定是晓净。”美德抓起电话。
“不是晓净,是我,樵之,你们立刻过来吗?”樵之的声音好大,旁边都听得见。
“不,真理要休息一下。”思哲说。
“思哲说真理要休息——”美德复述一次。
“过来吧!吃完晚餐再休息不是更好?”樵之哇啦哇啦叫。“而且真理在飞机上也睡足了!”
“等一等——”美德掩住话筒。“怎么样?”
“过去吧!”真理淡淡的说:“晓净是满腔热诚。”
思哲于是不出声,他总是听真理的。
“好,我们就过来。”美德放下电话。“立刻走吗?”
思哲望着美德半晌。
“我发觉我们都被晓净控制住了。”他说。
“以后不听她的就是,”美德笑。“她不是这样常常麻烦你吧?”
思哲很想把晓净来过几次的事告诉美德,想一下,算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听你们这么讲,晓净很霸道?”真理问。
他们三个人鱼贯出门。
“有一点啦!那是从小养成的。”美德说。
“等会儿切记,千万别问她父亲的事。”思哲说。
“哦——”
“也没什么,”美德急忙打圆场。“她的背景比较特别,我们都不大提。”
“有多特别?她父亲总不至于是一国之主。”思哲说。美德看他一眼,却没出声。
“人家有忌讳,不提就是,”真理心平气和的。“思哲,来了香港,你变偏激了。”
“或者吧!”思哲笑了。“我不自觉。”
“那是少了真理的教诲。”美德开玩笑。
“教诲?”真理笑。“我觉得自己七老八十了。”
思哲看真理一眼,没有出声。真理以前讲话不是这种语气,才不过两个月,真理变得很明显,至少,她活泼,年轻了些。
步行到晓净家的别墅,真理很意外,绝非她能想象的家庭和环境。她忍不住看思哲一眼,开始想着美德提起过晓净“背景”的事。
怎样的背景?!
晓净保持一贯的天生傲气,对真理,还有一份难言的生疏,毕竟第一次见面。
“对香港的感觉怎样?”樵之一见思哲,就笑着猛拍他肩头,很热情的样子。
“好。”
“好?只是这么一个字?”樵之不满。“思哲,香港是我家乡,你要用点诚意。”
“人家不是说了好吗?”晓净似笑非笑。“樵之,在我这儿,你不可吹毛求疵。”
“是,公主。”樵之举手致敬。
美德皱皱眉,晓净却沉下脸。
“你永远胡言乱语,”她十分不高兴。“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没改变。”
“是——对不起,”据之惊觉了什么似的,连笑容都正经多了。“今晚——有什么好菜?”
“那要问那位香港稳坐第一把交椅的大师傅了。”美德夸张得令人奇怪。
“真是香港第一?”思哲问。
“听他们兄妹鬼扯。”晓净一点也不给他们兄妹面子。“香港又没有大厨比赛,谁分第一、第二?”
“有道理,有道理。”樵之的笑声发干。
气氛有些特别,以前没感觉到的思哲也察觉了。他看真理,真理依然心平气和的坐在那儿,浅浅的微笑,平和的眼神——外界的因素的确影响不了她!
“思哲,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把樵之带走?”晓净突然问。
“不知道。”他摇头。
他觉得晓净今天很过分,所以他冷淡的。
“免得他打扰你和真理重聚天伦。”她笑。
思哲皱眉,昴净今天怎么了?请了他们来,故意要个个击破吗?他看美德,她学沉默不语,再看真理,她依然平静地笑。
只这么一眼,他心中的气泡也消散了。
“是吗?谢谢。”他说。
美德意外的看他,他不发脾气?
“是该谢,”晓净望着真理。“真理,你比我想象中年轻貌美。”
“谢谢。”真理也这么说。
“我本来以为思哲的继母,必然四、五十岁,现实和想象完全不符。”晓净说。
“很多事都是这样的。”真理说。’
“是吗?”晓净突然笑起来。“樵之,我知道你为什么肯在纽约停留那么久了!”
“我——”
“我们心照,好不好?”晓净眨眨眼。“放心,我不会扯你后腿的。”
“我——”即使潇洒如樵之,也脸红了。
晓净东一句,西一句,她为的是什么?
“还有,思哲,你应该多谢红颜知己美德,”晓净又来了。“为了替你接真理,人家请了一天假。”
“这些事其实不必你来提醒。”思哲忍不住。
“看,美德,好心没有好报。”晓净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的表现,十足一个妒妇。
“我那份工作无所谓,多请两天假也行。”美德的笑容和平日不同,很勉强的。
“当然要多请几天,还得去台湾呢!”晓净说。
“你呢?你不是也一起去吗?”思哲问。
“我答应过吗?”晓净似笑非笑。“不过我知道的是,樵之也去。”
思哲看樵之,难道樵之不想去他家?见他父亲?”
“好多年没去过当年念书的地方,想去看看。”樵之也失去平日的潇洒自然。
“是可以组成一个旅行团了。”晓净说。
“你去——当我们团长吗?”真理忽然问。
“我?!”显然这话令她意外。
“是。我们的团如果少了你,恐怕会不热闹,”真理淡淡的说:“我们欢迎你参加。”
所有人都意外,除了晓净。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真理是怎样的人。
“真是欢迎我参加?”晓净环视每一个人,她那股天生傲气——一颇有君临天下之态。
“你如果肯去,当然最好。”美德说。。
“真话?”她看美德,倒颇有自知之明。
“骗你有好处吗?”美德说。
“那么——好吧!我会考虑,”她说:“真理,要不要参观我这别墅?”
“能有这荣幸,当然好。”真理站起来。
“我陪你一起。”思哲也站起来。
“不要你,”晓净扬一扬头,也不知是真或假。“你坐下陪美德,我带真理去。”
思哲只好坐下来,任由晓净带真理走开。他心中却有个感觉,晓净——会不会对真理不利?虽然他明知这念头十分荒谬。
“晓净——今天很特别。”他望着她们离开的背影。
“她孩子气重。”樵之说。
“她是闹着玩的!”美德也说。
似乎,他们兄妹都不在乎刚才晓净对他们的难堪。
“但平日她并不是如此。”思哲说。
“今天有真理这位远客,又见到久不见面的樵之。”美德故作轻松。“她兴奋。”
“我觉得不是兴奋,是过分。”思哲忍不住说。
“我说你和晓净格格不人,没说错吧!”美德笑。
“不知道她带真理参观什么?”思哲问。
“名画,古董,什么都有,”樵之说:“平日她不怎么肯让人看的。”
“那是真理面子大咯!”思哲笑。
“我看是你有面子,晓净对你特别好。”樵之心直口快。
变脸的不是思哲,是美德。
“我?”思哲苦笑。“会吗?”
“晓净平日很冷,什么时候这么热烈过了?还亲自跑到机场。”樵之说。
美德的神色更难看了。
“她是去接你。”思哲说。
“我?!”樵之苦笑。“是我就好了!”
思哲还想说什么,美德突然说:
“她们回来了。”
果然,晓净伴着真理慢慢走回来。真理平静如常,晓净却颇有不豫。
“你参观了什么?”思哲问。
“你一定不信,也永远猜不到,”真理眼中闪过一抹特别的神色。“是个地牢。”
“地牢?!”思哲不明白。“地下室?”
“不,是地下的牢狱,”真理神色不变。“里面陈设的是一些古老的刑具。”
美德、樵之皆变色,思哲似是不懂。
“是些古董,对吗?”他说:“晓净母亲很喜欢收集古董,名画,你很有眼福。”
“不是古董,”晓净笑得很暖昧。“是真的刑具,上面曾沾满了受刑人的鲜血。”
“是吗?”思哲犹是不信。
“是。”真理沉声说:“真的。”
这一下子,思哲也呆住了。这别墅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那样一个地牢?有那些刑具?
“那——”思哲不知该问什么了。
“那是莲表姨收购的古董,”美德提高了声音,但她的声音发干。“晓净,你还开玩笑?”
也许是“莲表姨”三个字吧?晓净放松了神色。
“我把真理和思哲吓坏了吧?真有趣!”她笑。
然而,在场的每一个人表情并不那么有趣。
休息之后的真理有一种罕见的容光焕发!三十五岁的女人大概是一生中最颠峰的时光,除了成熟,沉着之外,还有知识,经验带给她的自信,那种神态比青春少女更有动人处。
她坐在窗前阳光处看报纸,安详又温柔。。
思哲轻轻开门进来,轻轻的关上大门,他看见阳光中的温柔,心中一下子宁静如深海的海洋。
“回来了?,即使那么轻,真理也惊觉了。
“是——我的课并不多,而且就放假了,”思哲慢慢走到她面前。“我一路在想,是不是该去订台北的飞机票?”
“决定那天走了吗?”真理问。
“过了圣诞,或者二十九?等你在香港玩一阵才走,美德说香港的圣诞气氛很好。”他说。
“是。我也听美德说中环和沙尖嘴的灯饰很漂亮,”真理笑。“今年纽约虽然也有布置,但感觉上比较失色。”
“因为经济不景气了。”
“可能只是我的心理问题——或敏感。”她笑。
她也会敏感,可是他不好意思说。
 
 
(六)
“等会儿想去那儿玩?”他问。
“不是美德父母要请吃晚饭吗?”真理反问。“樵之说等会儿司机来接我们。”
“还有整个下午呢?喜不喜欢到太平山顶?”他问。有一丝犹豫,却有更多向往。
“你有车吗?”
“可以叫计程车,或者去租一部。”他说。
“嗯——等美德他们一起,好不好?”她问。
“好。”他咽一口气。美德?或是樵之?
“我只是想大家在一起,热闹些。”她象在解释。
“你——真想他们一堆人跟我们回台北?”他问。
“你不喜欢?”
“不——我无所谓,”他立刻说,“其实我只是回家,只是看看爸爸。”
“这次是我额外的回家机会,”真理笑。“我本来打算一口气念完博士学位才回台北的。”
“反正有空,走走也不错。”
“这几年我是学生,不再赚钱,”她笑。“所以机票钱对我来说是大负担。”
“我可以替你付——”
“教授给了我一张支票。”她淡淡的。
原来是父亲付的机票钱,不是樵之。思哲觉得心里舒服很多,他一直以为是樵之。
“那个晓净,你若不喜欢,可以不理。”他忽然说。
“她没有怎么样,刚才还来过。”她说。
“她来做什么?”他意外。
“送点心给我吃,”真理笑。“你以为她来做什么?”
“不知道,我觉得她好怪。”
“好任?她以前不是这样?”她问。
“以前——只是很冷傲,昨天开始,我觉得她怪,她好象有什么目的似的。”他说。
“目的?为什么?又对谁?”她问。
“不知道。昨天她带你去参观别墅,我觉得她不怀好意,虽然这念头很荒谬。”他说。
“有什么理由你变得这么多疑?”
“不知道。也许是她的态度,还有,美德兄妹把她的背景弄得好神秘。”他笑。
“谁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她摇摇头。“是否不告诉你,你心中有成见?”
“怎么会呢?我从来不是好奇的人。”他说。
“那么,她送点心来有什么奇怪的。”
“她自己送来?”他问。
“当然是,为什么不?”
“她来我这儿,司机也站在楼下等的。”他摇头。“香港治安不好,但也坏不到要用贴身保镖?”。
“大小姐的习惯吧?”
“既是大小姐有如此多习惯,为什么还亲自给你送点心?”他笑。
“我想不出原因,不会是因为特别喜欢我吧?”真理笑。“不过——我也有个奇怪的感觉,也算得上荒谬吧?晓净好象在示威。”
“示威?!对你?,他指着她。
“好象是,可是又没有理由。”她放下报纸。“不谈她,我必须告诉你,我很喜欢香港。”
“才来一天就喜欢?”他好意外。
“象我坐在窗前享受阳光,四周又这么静,街上的行人又都是黄皮肤,感觉很好,”她笑。“也许是放了假,心情好——我解释不来,总之很好。”
“我们这一区很好,很静,你必须多看看香港之后才可以下断语。”他说。
“怎么?不以为然?”
“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喜欢这个城市,也许樵之说得对,我诚意不够,可是我始终不能当这儿是家,总有寄人篱下之感。”他说。
“在纽约你同样有这种感觉。”她说:“也许儿时记忆很深,你心中喜欢的还是台北。”
“不一定,”他立刻反对。“我知道台北会有巨大的改变,所以我一直怕回去。”
“怕看到台北的改变?”她问。“这不是很傻?你为这原因而十年不回台北?”
“最初不是,后来——大概有一点。”他说:“我心中的台北该是那个样子,改变了,我怕难以接受。不只是台北,人——的改变我也接受不了。”
“人的改变?”她望着他。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是心虚吧!他的眼光也避开了。
“我的意思是——我是说——”
“我明白,”她淡淡的笑。“但是所谓的改变——你不能只看外表。”
“当然——不会是外表,我注重精神。”他说。
“精神。”她重复一次。
“哎——我们不能坐在这里哪一下午,这很浪费时间,你在香港不超过一星期——”
“放心,美德,樵之不来,晓净也约了我们,”她微笑。“她就会来陪我们兜风。”
“刚才你怎么不说?”
“你对她有点成见,你不会不去吧?”她说。
“你答应了,我自然会去,”他笑起来。“其实我对她也不是成见,女孩子不能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状。”
“她是吗!”
“她看来不是什么都在地算计中的样子吗?”他笑。“她并不容易相处。”
“我不觉得,真的,”真理望望窗外。“除了示威。”
“示威!”他摇摇头。“不知道为了什么。”
“无论如何,她很守时,”她指指窗外。“她来了。”
“我们下楼,别让她上来。”思哲孩子气的。
“她又不是没来过,”真理站起来。“我去拿大衣。”
思哲在窗口望望,晓净坐在她的劳斯莱斯上没动,她的司机下来了。
“走吧!”真理出来。
思哲微微一笑,他的想法没有错,晓净不会亲自上来叫他们,她极骄傲。
打开大门,晓净的司机也正从电梯里出来。
“小姐在下面等着。”司机恭敬的。
“是不是?所以我刚才怀疑她会自己送点心。”思哲压低了声音说。
晓净披着件银狐大衣端坐车上,她那神色——真理没说时还不觉,现在看来她的确象示威。
“怎么时间约得这么好?”思哲问。,
“我知道你这个时候下课。”晓净说。
“你怎么知道?”他反问。
“你星期几有课,几点钟回来,我全知道,”晓净说得坦白。“我看见的。”
“然后你就记住了?”他好意外。
“不能吗?”她似笑非笑。“所以我能在你散步时每次遇到你,也可以跟着你去石板街。”
“但是——为什么?”他望着她。
“我喜欢,而且我空闲,”她神态自若。“总要找个人,找点事打发时间。”
他皱眉,他极不喜欢这种语气。
“但是为什么我到我?”他的语气也不好。
“你以为呢?”晓净傲然的扬起头。
一星期的“香港假期”很快的过去了。
樵之,美德,晓净把每天的节目排得满满的,尤其是晓净,她比任何人都起劲,起劲得令人忍不住怀疑,她是为什么?
怀疑归怀疑,却没有人问,是没有机会。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是大伙儿一起,除了休息睡眠之外。
思哲和真理又同住一屋檐下了,感觉上,他们并不接近,甚至连早餐桌上,晓净都会突然掩至。
这是深夜,大家都休息了。明天一早就启程赴台北,所以晚餐后就各自分手,说好了明天美德兄妹自己去机场,而晓净接思哲和真理。
真理最先上床,连日的玩乐令她疲倦。思哲却慢慢的整理好行李,又看了一阵书——这是他的习惯,这才上床休息。
突然,惊人的电话铃声吵醒了他,他反应迅速的撑起来,抓起电话,又顺便看看闹钟,二点三十五?半夜哦!哪来的电话?
“思哲,是你吗?”晓净的声音,似乎很惊惶。“思哲?我是晓净。”
“什么事?”下意识的反应是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里?”
“我在家,可是--”她欲言又止。“思哲,你能过来一下吗?现在。”
“现在?”他又看看钟。“是不是发生了事情?你的司机呢?佣人呢?”
“不——他们不在,”她的情绪明显的不平稳。“你过来吗?我——算了,你不来就算了!”
“我来,立刻来。”他说。
半夜三更,晓净打这电话必有原因,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做。他不是她开玩笑的对象,她平日也不惯开玩笑,一定有什么事!
“谢谢,我等你。”她挂掉了。
思哲再无睡意,立刻换衣服预备出门。
在客厅,他碰见惊醒而出来的真理。
“什么事?这个时候你去哪里?”真理好意外。
“没有什么,”思哲不想真理担心。“晓净有一点事,她要我过去帮忙。”
“这个时候?”真理皱眉。
“是——我去去就回来,很快,”思哲微笑,“你再去睡,不必等我。”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去?”她问。
“不必。或许叫我帮她弄弄行李。”他只能这么说。
“行李?她的佣人们呢?”真理更怀疑了。
“谁知道。去睡吧!”他故作轻松。他当然知道晓净叫他去不是为行李,既然这么说了,只好再扯下去。
“她以前——也是这样?”真理问。
“别追究了,快去睡,顶多半小时我就回来,”他拉开大门。“明天一早我们要上飞机。”
真理再看他一阵,终于转身回房。
她不是大惊小怪的人,或者真是没什么事吧!晓净和思哲——哦!或者是这样的。
思哲出了大厦,大步朝晓净的别墅走去。别墅的门灯亮着,镂花铁门里站着正是晓净。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他问。
“替你开门。”她说。脑上没有惊惶,只有抹神秘笑意。
“这个时候要我来,有什么天大的事?”他走进去。
“你猜呢?”她笑。
顺手把大门全拉开。
“你——这是做什么?”他问。
“你会开车,是不是?”她指指停在那儿的白色劳斯莱斯。“上车。”
“请先说明什么事?”他站着不动。
这晓净,越来越神秘,离奇,古怪了。
“我总不会害你,是不是?”她笑。
他想一想,不必这么小器,上车就上车吧!
“哎——不,坐前面,你开车。”她叫。
于是他坐在司机位上,她从另一边上车,就坐在他的旁边,又把车匙交给他。
“去哪里?”他透一口气。问。
“先开出去,沿着马路走,随便去哪里,”她显得轻松愉快。“我们兜兜风。”
“你忘了明天一早要上飞机?”他望着她。
她是漂亮的,就是个性、脾气都古怪,难以令人接受。
“忘不了。但现在睡不着,兜兜风有什么不好?”她理所当然的微笑。
“睡不着的是你,不是我。”他没好气。“你不能叫你的司机为你服务吗?”
“他只是司机,”她冷冷的笑。“我就是要找你,你很不愿意吗?”
“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这事很不近人情,很违背常理。”他说。
“我不觉得。”她怡然自得。“我说过,反正我闲着无事,总要找个人陪陪,而我找到你。”’
“为什么要找我?”他忍不住皱眉。
“先开车。”她指指外面。“我们一面兜风一面告诉你。”
他摇摇头,终于发动汽车,驶了出去。
她又用遥控机关上电动大门。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刚才的话题再也续不上来。思哲实在很想问她为什么找上他,却又怕她答了等于没答,于是沉默。
“我是沿着路开,完全不认得,”他转了一个弯说:“回不了家由你负责。”
“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回不了就回不了好了。”她不屑的。眼中的光芒——狐狸似的。
“但是明天一早要赶飞机。”他提醒。“飞机不会等我们,小姐。”
“不等就算了,可以搭另一班。”她毫不在意。“完全不是问题,为什么你那么死板?”
“死板?”他反问。
“当然。你让各种环境因素控制着自己,好象时间啦,人啦,规矩啦,条文啦。为什么呢?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不反过来控制它们?”她说。
他笑起来,是她太天真?或是太狂妄?
“我们只是普通的一个人,小姐,我们要适应环境,否则不能生存。没有理由让其他的一切来适应一个人。”他极不以为然。
“为什么不能?你说不能,其实只是你不做,没做过的事怎知不能呢?”她笑。
“我不做是因为不想太自私。”他说。
她想一想,皱起眉头。“你是说我太自私?”她问。
“有一点,”他承认。“就象今天,你有什么理由自己睡不着,就连累别人也没得睡?”
“你很不愿意陪我?”她望着他,脸上笑容消失。
“你该在为自己设想之外,再替别人想一想。”他说。
“我问你是不是不愿陪我!”她追问。
他不是尖锐的人,犯不着在这事上伤她。
“我没有这么说。”他淡淡的。
“这不就结了,”她又笑。“你自己也愿意的,不是吗?”
“电话中——我以为你家发生了什么事。”。
“我家发生了什么事?”她大笑起来。“可能吗?叫一小队军队,也未必攻得进去。”
“你家是铜墙铁壁?”
“那倒不是!可是我担保若非经我同意,没有人可以进得去。”她自得的。
“有机关?就象你那有许多刑具的地牢?”他心中灵光一闪。
“还拍庞德式电影呢!”她笑。“这笑声极不自然了。 “是你自己弄得这么神秘的。”他说。
“你认为我神秘?”她看他。
“我不认为。神不神秘都是你的事。我不好奇。”他说。
“很少人不好奇。”她不以为然。,
“我想好奇的结果就是变成美德和樵之一样,”他笑。
“事事噤若寒蝉,还得看你脸色。”
她呆怔一下,然后脸色真的变了。
“你——知道了什么?谁告诉你的?美德?”她冷冷,严厉质问。
“是谁神经紧张?”他大笑。“你以为我知道了什么?”
“我不是开玩笑,是美德说的?”她再问。
思哲收敛了笑容,定定的看她一阵。
“如果你真是那么神秘,真有那么多不能让别人知道的秘密。那么,我告诉你,你运气很好,没有人告诉我什么,美德也不曾。”他认真的。
“真的?美德没告诉你?”她盯着他。
“你可以问美德。”他摇摇头。“同时,你们自小在一起长大,你该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但是在有一种情形之下,美德——或许会讲。”她说。
“讲什么呢?你是苏联间谍头子之女?”他忍不住了。她背后的一切真是那么有价值?
“美德若爱你,她会说。”她说。
爱?!他呆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个字,他和美德是很好、很好的朋友,或者可以说喜欢,但是爱——那是很严肃、很严重、很——很不可想象的一个宇。
“请别开玩笑,晓净。”他吸一口气,正色说:“我们几个都是极好的朋友,我不想弄得——复杂。”
“复杂?为什么?你的意思是你不爱美德?”她笑着,用很特别的神色望着他。
“晓净,”他长长透一口气。“今夜的一切是你特别设计来捉弄人的,是吗?”
“捉弄人?你?”她指着自己。“我为什么这么做?”
“我知道你很空闲,也——没什么朋友,我们都很愿意陪你,但——不要弄得古古怪怪、神神秘秘,好吗?”他有点无可奈何,啼笑皆非。
“你认为我弄得——古怪、神秘?”她沉下脸。
“难道不是吗?”他苦笑着,“交朋友要坦诚,这是最重要的,而且——我们都是已经成年的人了!”
她咬着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你——莫名其妙,”她看来是生气了。“回去,把车子开回去,你——不可理喻。”
谁莫名其妙,谁不可理喻了?
这晓净是被宠坏的孩子,不看着自己做了什么,错都是人家。
思哲把车掉头,沿着来路开回去。
“我尽可能的认路,如果不对,你告诉我。”他说。
她不出声,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好象一个充满了气的气球,就快爆炸。
他看她一眼,摇摇头,笑起来。
“我想我是得罪了你,是不是?”他问。
她不理他,甚至不看他。
他再摇摇头。
她不但被宠坏了,还孩子气得很。
是樵之和美德来接思哲、真理去机场的。
他们兄妹很平淡的说“晓净有事,不和我们同一班机赴台北”,思哲、真理也就不追问了。明知道她古怪的脾气,不去就算了,反正原先也没预计她会去的。
思哲心中明白,大概昨夜真的得罪她了,她那种绝然而去的神色,恐怕令后都不会和他做朋友了。可是,天知道是怎么得罪她的,这女孩子骄横得简直不可理喻。
飞机上,真理曾悄悄问过思哲“可是因为昨夜的事?”
思哲只是摇头苦笑,叫他怎么说?
香港到台北,只不过一餐饭时间。第一次看见桃园机场的思哲凡事都觉新鲜。比起十年前他出国时,此地无疑是进步太多。
“和日本成田机场很象。”他走出闸口时说。
“也象纽约的甘乃迪机场,但凡机场设计都差不多,反正是同一功用。”樵之说。
“感受不同。”美德看思哲一眼。
思哲点头微笑,还是美德最能懂他。
“看来我们得坐飞机长途巴士回台北。”真理说:“不过很方便,车也很好。”
樵之和美德对望一眼——一也不知道他们望什么。就在这时候,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
“汽车已在外面等着,各位请跟我来。”他恭敬的。
“你是——”真理怀疑的。
“你大概认错人了。”思哲笑说,“我们没有预定车子。”
那中年男人目光炯炯的凝视他们一阵。
“不会错,请跟我来。”他微笑而且绝对肯定。
思哲皱眉,樵之和真理已跟着走。
“来吧!或许有人替我们叫好车的。”美德说。
怀着满腔疑惑,随那中年人到机场大厦外,只见他挥一挥手,一辆大型“凯迪拉克”礼车缓缓驶过来,车头两边各有一面小旗,上面是“外交部礼宾司”的字样。
穿制服的司机跳下来,迅速把他们的行李搬上行李箱。
“弄错了吧?”连真理也忍不住说。
“不会,”美德眼光有些闪烁,神色有些尴尬。“这礼车是可以借用的,我相信——反正不会错。”
真理着思哲,他眼中也满是问号。
“请上车。”那中年人鞠躬如仪。“小姐已经先到了。”
“小姐?!”思哲和真理几乎是同时间。
“哎——”樵之窘迫的。“我想——这是晓净安排的。她大概先到台北了。”
晓净——思哲不再出声,默默上车。这个古怪、神秘的女孩子,大概真有些特别的背景吧?
“小姐已在圆山饭店,司机会送各位去,再见。”中年人在车外挥手。
汽车已缓缓驶离机场。
“那位先生——是谁?”思哲忍不住问司机。
“黄先生?他是机场的负责人。”司机礼貌的。
一个机场的负责人来接他们,送他们上车?那么晓净——
“不必乱猜,”美德已看穿他的心。“或者她自己会告诉你们,其实——也没什么。”
“还说没什么,我们几乎受到国宾的待遇。”思哲说。
“那又不至于,”樵之强打哈哈。“我想——是莲表姨的一些朋友安排的。”
“还说不至于,难道要检阅仪队,鸣放礼炮才算?”思哲不以为然。“而且——晓净怎么会比我们早到?”
“我想她坐另一班早些的飞机。”樵之说。
“不可能,我们是最早的一班机,订位时查过的。”真理摇摇头。她一直在沉思。
美德和樵之都沉默了。每次提到晓净的事他们就沉默,这沉默就越发使晓净显得神秘了。
当然,思哲和真理都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人家不说,他们也不再追问。
“我们不去圆山饭店,我们要回家。”真理说。
“这——”樵之不敢自作主张似的。“或者去一去,晓净在等你们。”
“我们并没有答应她,”思哲笑。“你们知道,我们这次回来是探望父亲的。”
真理没出声,不表示意见。
“好吧!”美德似乎下定决心。“先送你们回去,我和樵之去圆山饭店。”
“美德——”樵之欲言又止。
“我们可以约好晚上再见面,或者请教授一起,”美德说:“思哲和真理当然应该回家。”
樵之犹豫了好一阵子。
“我们送你们回去。”他望着真理。
真理只是微笑——从纽约到香港又到台北,她对樵之始终是这个态度。
“怕我们逃了?”思哲半开玩笑。“怕晓净生气?”
“你说笑话了。”樵之笑得尴尬。
于是,真理说了家里的地址,汽车直驶台北。
“这高速公路修得很不错。”思哲望着窗外。
“如果不看周围的房子,不看来往车辆上的人,会以为还在美国。”樵之说。;
“不,不会,”思哲很固执。“气氛不一样。”
“气氛?!公路上有什么气氛?”樵之笑。
“我讲不出,但的确有不同的气氛。”思哲十分肯定。“我感觉得到。”
“那是心理作用,要不然是空气中的味道——”
“不是,我也能感觉到,是气氛不同,”美德说:“在美国我们可能已经习惯高速公路,所以没有气氛,但在这儿——我强烈的感觉到,这是东方,是家。”
思哲很满意的看她一眼。一边的真理笑了。
“我唯一的感觉是——到家了,”她说:“有各种好吃的东西在等着我。”
“在香港你还没吃厌?”思哲问。
“香港的食物与台北不同,”真理说着,有少见的稚气。“那是好吃的广东莱,精致。但台北那辣辣的四川菜之外,我最难忘的是小吃。”
“是些什么?快些介绍。”美德兴奋起来。
思哲发现,只要不提晓净,他们都愉快自如,晓净仿佛是加在他们身上的魔咒。
“很难—一讲出来,但我会带你们去吃,”真理说:
“有些东西真的除了台湾之外,第二处吃不到。”
“难以想象,至少说出个名称来啊:”樵之也叫。他又活泼、潇洒起来。
“今天晚上,你们在酒店安顿好之后,我们来接你们,”思哲说:“离开台北十年,我也急于探探旧时足迹。”
“恐怕你很难找得到路,要我这老台北领路。”真理笑。
“我——将一直为各位服务,直到各位离开台北。”前座的司机突然说。
“但是——我们并不需要。”思哲第一个叫,“是谁要你这么做的?”
“我的上司。”司机很有礼貌。“各位在台北的日子里,可以二十四小时用车。”
“其实我们是台北人,”真理笑了,“有很多时候,在台北有车比没有车更麻烦。”
“您说的是。”司机说:“这是我的传呼机号码,要用车时,请随时吩咐。”
“好,谢谢你。”美德接过卡片。
不到一小时,他们已到了青田街的家。思哲、真理下车,又搬下了行李,说好晚上六点钟去“圆山”接樵之兄妹。就在这时,有人打开大门。
“嘶 怎么来得这么迟?”是晓净,她正似笑非笑的倚在门边,站在她背后的,是那看来忠心耿耿的司机——她连司机都带来台北?!
所有的人都意外,都说不出话;晓净先到台北,安排好一切已是奇事,她竟还找到思哲的家,先等在这儿,这个女孩子的本事不可谓不大。
“还不进来?”晓净叫,仿佛是到了她自己的家。“教授已经等着了。”
于是连樵之兄妹也下了车,进了门。思哲真是忍不住想,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被晓净摆布了?
但是一没有细想的时间了,他着见阔别十年的父亲……
刹那间,父子两人竟是相视无言——也许太久了,时间是否连亲情也会冲淡?
不,当然不!或者只是短短的一阵子,当骤见的陌生过去,亲情又把他们连系起来。
父亲拍拍他,再拍拍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他已完全感觉到并了解父亲的话。
“很好,很好。”父亲看看他又看看真理,不停的微笑。
“大家都来了,当然很好啦!”晓净神采飞扬一她在得意于安排的杰作吧!‘
真理默默的把行李放回卧房,她是回家,她显得特别熟练与沉稳。
思哲突然想起樵之,他看樵之,这个时候,樵之在他心中完全无威胁了。其实樵之还是樵之,他的一切都没改变,为什么会变得没有威胁呢?思哲说不出来!
“坐,樵之,”他下意识的冲口而出,从来不喜欢樵之,却主动的招待他。“还有你,美德。”
晓净看他一眼,抢先坐了下来。
“晓净陪我聊了很久,你们怎么迟了那么多时候?”父亲问。
“我们不是同一班机来的,”思哲看着晓净。“我们坐最早的班机,你呢?”
“你猜?”晓净不置可否。
“包一架专机?”思哲故意说。
“突然变得聪明了嘛!”晓净笑。她坐在这儿,她的司机就站在不远的屋角。
“真是包了专机?”真理从房里出来,坐在思哲父亲的 旁边,非常自然。
“你信不信?”晓净哈哈笑。“教授,你实在和思哲很 象,看来又年轻,别人不说,我们会以为是哥哥。”
思哲父亲只淡淡的笑,他是稳重的,虽然看得出他并不喜欢晓净这么说,但他不表示。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美德问。
“查电话簿。”晓净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神通广大。”思哲半讽刺。
她看来已不为昨夜的事生气了。
“要想做一件事,只要下定决心,没有做不成的。”晓净似有深意。
“要有时间才行,”真理淡淡的。“你有这条件。”
“是,的确花了不少时间,”晓净昂起头笑,她实在是很好看的女孩子。“不过这的确很值得,是不是?至少令你们每个人都感到意外。”
“你只为要我们意外而这么做?”真理再问。
“反正我空嘛,大把时间!”她挑战似的看真理。
“下次你再做任何事我们都不会意外了,”思哲说:“你能人所不能。”
“讽刺我吗?”晓净可不含糊。“也只不过是妈妈有几个好朋友在这儿,他们帮我而已!”
“我们坐外交部最漂亮的礼车回来的。”思哲说。
“有什么稀奇?比不上香港我那部车。”晓净不以为然。“好,看来我做错了,今晚我请吃饭,算是陪罪。”
“不,你们来台北,真理和思哲回家,应该我请。”思哲父亲缓缓说。他并不坚持,但极有威严。
晓净看看他,竟不敢和他争。
“那——教授请我们,明天我再请教授。”她说。
“台北不是你的家,为什么要你请?”思哲忍不住问。
“谁规定我不能请?”她扬一扬头,好骄傲。
“没有人规定你不能请,也没有人规定我们到不到。”思哲仿佛有意和她作对。
“你——”她变了脸。
“你给我们的惊讶、意外应该结束了,”思哲从来不是这样的人,今天怎么了?“下次,该轮到我们。”
“你们——做什么?”晓净问。
“到时你会知道!”思哲笑。
“你想跟我作对?”她象竖起了全身毛的猫。
“我们又不是敌人。”他说。
“你语气不好。”晓净盯着他。
“你也知道语气好不好的事吗?”思哲很快地看一眼美德和樵之。
晓净眼中的光芒渐渐聚拢,变得深沉难测。
“哎——我们是不是该回酒店了?”美德立刻打圆场。“思哲和真理回来还没机会和教授谈话呢!”
“是,我们的行李还在车上,”樵之也说:“我们晚上再一起吃饭。”
“不急,不急,”思哲父亲笑。“看见你们年轻孩子聊天、斗嘴,对我也是种乐趣。”
“你不嫌我过分?教授。”晓净的笑容又浮上来。
她是极端情绪化的人,她变脸往往在一秒钟之间。
“很欢迎你,只有你能令思哲说这么多话,”思哲父亲笑得很开怀。“思哲从小就是个沉默的孩子。”
“听见没有。”晓净示威似的看思哲。
“听见了,甘拜下风。”思哲笑。他似乎是故意激怒她。
气氛轻松下来,真理这才有机会把美德和樵之介绍给思哲父亲。
“在真理的信上我早已认识了你们,”思哲父亲很仔细的打量他们兄妹。“不过你们真人比信上的描述更具神采。”
“那是当然,他们真人是活灵活现的,在信上只不过是文字。”真理温柔的。
在思哲父亲面前,她不只温柔,还娴淑,沉稳,很有一点“师母”的味道。
“真理教了我们很多东西,教授。”美德说。
“真是嫉妒你能娶到真理这么好的太太。”樵之说。他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管得体与否。
“我可以证明他真是嫉妒。”晓净唯恐天下不乱。“他说找不到第二个真理了!”
思哲父亲只是微笑,极有风度。
“我相信世界上也找不到第二个你。”思哲说;“不但你,也找不到第二个美德、樵之。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你专挑剔我。”晓净盯着他看。“回到台北,你的话就多起来了。”
“与台北无关,是你的话有语病。”思哲说。
“你们别吵了,”真理淡淡的笑。“象孩子一样,进了门你们就没停止斗过。”
“他是我认定的对手。”晓净胀红了脸说。
“是我的幸或不幸?”思哲说。
晓净脸上红晕变白,她猛然站起来。
“我走了。”走到门边,又转头看樵之、美德。“你们还不跟我走?”
樵之、美德尴尴尬尬的站起来,他们并不想在这种情形下离开,又不想拂逆晓净的意思。
“我们通电话,”真理最识大体。“你们住圆山,很容易找到你们。”
美德点点头,又看看思哲,留下一个很特别的眼神。
他们一走,屋子里一下子清静下来,有着最亲蜜关系的三个人,一时间反而无话可说。
“我——去拿带回来给你的礼物,爸。”思哲转身欲回卧室。
“坐下来,”父亲的声音留住他。“你回来了,不是我最好的礼物吗?”
思哲坐下来,却垂着头不敢看父亲。尤其知道真理就在父亲旁边,他浑身不自在。
“香港的一切习惯吗?”父亲问。
“习惯,同样是中国人的社会。”思哲答。
“晓净——一很有趣的女孩子,”父亲微笑。“你们常常在一起?”
“不,没有,”他呆愣一下,怎么提晓净。“最近才认识,是美德的表姊,她很怪,有点格格不入。”
“会吗?”父亲还是笑。“美德就是跟着你从美国回来的那个?”
“不是跟着我——”他胀红了脸。
父亲了解的笑一笑,转开话题。
“其实台湾大学也需要你,你怎么不考虑一下?”
“这——”
“你会说台湾有我,我是最好的教授,是不是?”父亲温和的。“但怎么一样呢?我们各尽自己的一分力量。”
思哲迅速看真理一眼,真理真是什么话都告诉父亲?真理决不是表面上他看的那样,是吧?
一下子,心理就踏实起来。难怪他不再觉得樵之有威胁,父亲和真理之间的连系,不是任何人破坏得了的。
“我——考虑。”他吸一口气,抬起头。
“还有,考虑的事再多加一样,你已三十岁了。”父亲说。
他看见真理在微笑,笑得含蓄,笑得了解,一刹那间,他脸又红了。
真理,了解什么?
一连几天,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大堆人马聚在一起,真理,美德,樵之,晓净,最离谱的是晓净的司机也默默的跟在一边。思哲不但觉得厌,而且也累了。
这和他想象中回台北的情景距离好远。他原本只想看看父亲,看看以往的师长和留在台北的老同学,然后静静的住几天,回味一下以前念书时的情景。但是——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每天都安排好午餐、晚餐,安排好去这儿去那儿,被牵着鼻子走一般。
今天一早起身,他就悄悄的溜出门,他决定随心所欲的过一天,避开所有的人。
台北的改变的确太大,从青田街出来,他只能认出依稀眼熟却已变阔变宽的新生南路。但是他不担心,就算迷了路,他可以叫车回去,也可以沿途问路,这儿是“家”,感觉上是轻松、坦然又安详的。
新生南路往前走,走到底就可以到台大,那是他往日受教之处。在马路上考虑了几秒钟,他不打算去,他想随心所欲的走走。
于是他朝另一方向走,他并不清楚是什么路,台北的街道都变成这么宽阔了。
走过国际学舍——啊!国际学合,如果没记错,这该是信义路了。
思哲很熟悉这地方。当年系里有一位来自南美的交换学生就住在这儿,他曾尽过地主之谊,在假日,时常带那叫“达比亚”的男孩子去教会围契。
望着国际学舍似已褪色的大楼,往事清晰的兜上心头。达比亚极有舞蹈天分,教学头脑却普通,两人常交换互做老师。达比亚还自称是华伦比提的表弟,说得一本正经,跟真的一样!甚至还拿出儿时与华伦比提合照的照片证明,可是思哲至今仍怀疑他是开玩笑。
后来达比亚想学好中文,央思哲代找老师,思哲热心的介绍了中学时的国文老师给他——中学时的国文老师章自清,他不就住在前面师大附中旁边的巷子里?
一股兴奋加上莫名的激动,他加快了脚步,几分钟之后,他已站在那巷子里的一扇术门前。
竹篱笆变成了砖墙,里面仍然是古旧的日式房子。他看看门牌,果然写着“章寓”。
按了门铃,立刻有人应门,他马上认出。是头发已花白的师母。
“章师母,是我,思哲,你还记得我吗?”思哲说。
“思哲——啊!思哲,”师母竟然记得他。“快进来,快进来,你怎么会来,你不是在美国吗?”
“我才回国,章老师在吗?”思哲走进陈设简单,但感觉无比亲切的屋子。
“在——你坐,”师母拉大嗓子叫:“快出来,你快来看是谁来看你了?”
老师、师母都是河北人,又直爽又开朗,嗓门也比一般人大。
门响处,高大的章老师站在那儿,他望着思哲半晌,又揉揉眼睛。
“是思哲,是吗?”老师冲上前,一把捉住思哲的手臂。两鬓已霜的老师依然豪迈如故。“我最得意的学生回来了,是不是?”
当年老师总称思哲是他最得意的学生,十多年后的今天,他仍没忘记。
思哲只是笑,笑得傻了。
“快告诉我,这些年你做了些什么?”老师坐下来。“这是你第一次回国吗?”
“是,我第一次回国,”思哲吸一口气,平抑心中激动。“这些年——我在教书。”
“你也选择了教书,”老师点头微笑。“好,好,这是份神圣的工作,把知识传授给我们下一代。”
思哲有点脸红,好半天才呐呐说:
“我在美国教书,今年才回到东方,在香港教。”
老师呆愣一下,立刻又大笑起来。
“这也叫有教无类,是不是?”他说:“你还是研究你的数学?有没有改变初衷?”
“没有。我决定了的事——不会改。”思哲笑起来,他记得当年老师苦口婆心劝他念中文的事。
“还是那么倔强、固执,”老师开心的笑。“人各有志,当年我不该逼你念不感兴趣的中文。”
“我也不是对中文不感兴趣,”思哲说:“数学若念不好,我可以说自己笨。中文念不好——身为中国人,我没有任何藉口。”
“这是原因吗?”老师哈哈笑。“以你的资质和努力,你念什么都行,中文能难倒你吗?”
“我只是不想把中文当学科来念,中文是一辈子的事,我可以慢慢努力。”思哲说。
“说得好,中文是一辈子的事,说得好,”老师开怀大笑。“留在我这儿午餐。我们好好观一聊。”
“不会太打扰吗?”思哲说。
“打扰又怎样?你来看老师,还有什么话说?”老师大声说:“老师心中一直都最记挂你。”
“我——很懒得写信。”思哲不好意思。
“我也不喜欢看信,你人来了,不是更好吗?”老师说:“你父亲好吧?”
“他很好,我也是十年来第一次见他。”思哲说。
“为什么要这么久,你现在才回来?”老师仍然目光炯炯,神清气朗。
思哲皱眉,这问题——他自己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十年后的今天才肯回来?
“怎么?有内情?”老师盯着他。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这问题,如果我想,可能有答案,也可能没有答案,但我没想过。”他说。
“这是什么话?这么矛盾?”
“也许——矛盾就是答案,”他透一口气。“这十年来,很多事情在我心里都解不开,都矛盾,所以我索性不去想。我是矛盾。”
“为什么?”
“不知道。”思哲再吸一口气。
“太太呢?”老师换了一个方式问。
“还没有结婚。”他说。
“你今年有三十岁了吧?学业,事业有成,为什么不结婚?”老师思想传统。
思哲摇摇头,再摇摇头,不答话。
“不要条件太高,也不要太挑剔,我知道你骄傲,也有骄傲的条件,但是好女孩多得很啊!”老师说。
“我不是挑剔,我——没想过。”思哲红了脸。
“那就现在开始想,”老师比他还紧张。“要不然就找师母给你介绍几个,我不许你再拖下去了。”
“不,不必——”思哲吓了一跳,师母介绍?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门铃响起来,师母从另一扇门里走出去应门。思哲听见小小院落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
正在惊疑中,师母带了一个人进来,是晓净!
晓净——思哲吸了一口凉气,她怎么找来的?她用了什么方法?她到底是谁?
“思哲,果然在这儿找到你。”晓净笑。眼中尽是得意之色。
“你——怎么来的?”思哲没有笑容。
“当然是司机送我来的、”晓净转向老师。“章老师,章师母,你们好。”
老师望望晓净,又望望思哲,哈哈大笑起来。
“思哲当然不要师母介绍,这么标致的姑娘上那儿去找呢?”老师说。
“她是——是朋友。”思哲想分辩,却又难于启齿。
“章老师,教授找思哲有急事,我必须马上带他走,”晓净面不改色的说:“他下次再来看你。”
“当然,当然,你们走吧!”老师决不介意。“我这儿是随时欢迎你们的!”
思哲并不想走,又怕晓净不知道还会玩什么花样,只好告辞出来。
门外,果然有辆平治四五O等着,开车的还是香港那个司机。
“上车吧!”晓净望着他笑。
“对不起,我不会跟你去。”思哲淡淡的。“你来找我做什么?你们自己不会去玩吗?”
“大家都在等你,你为什么不辞而别?”她仍是望着他。
“我的行动要人批准吗?”思哲十分不高兴。“我来看老师,你骗我出来做什么?”
“骗?!”晓净冷冷一笑。“你以为我骗你?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去看看?”
“不必。我还有事。”思哲不看她。她是个又漂亮,又特别的女孩子,但现在他心中充满的却是厌烦。
“你——是一定不跟我们回去?”晓净已没有笑容。
他想一想,点点头。
“是。”
“好。”晓净上车。“只是你别后悔。”
“晓净,为什么你总要玩一些小孩子的把戏?你以为我会相信?”他忍不住说。
“小孩子的把戏?”晓净的眸中盛满了怒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再说一次!”
“不要玩了,好不好?”思哲对着车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领,几乎无所不能,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一点也不欣赏。”
“你——”
“不要再跟在我后面,让美德、樵之陪你玩,”思哲打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还嫌不够,你可以找真理。只是——让我清静一下吧!”
晓静咬着唇,突然失声叫:“开车!”
思哲还没有退开,汽车已如箭般射出。这司机反应之快,犹如受过特种训练,“车”宇还在空气中盘旋,他们已在十丈之外。
思哲想一想,笑了。
他是故意气走晓净的,目的只是挫她锐气,让她别那么得意。他猜她一定早跟在他后面,否则不可能找到他的。一定是这样。
晓净是走了,但他随心所欲逛逛的兴趣也消失。晓净就是喜欢扫人兴,以此为乐似的,她是否有点不正常?
前面有个电话亭,或者——打个电话回去问问,看父亲可真是找他?
电话铃响了很久都没人听,这是特别的。父亲的课都安排在下午,上午他喜欢自己看书、进修,怎么会没有人接听?真理呢?还有那个女佣呢?
放下电话,停一分钟再打,依然是同样的情形。
思哲走出电话亭,开始有点担心,没有任何可能家里不留任何人的。
回去看看吧!他大步往前走,一面注意可有空的计程车叫,但是直走到新生南路上,依然没有车。
看来只好走回去了,他对自己摇头苦笑。刚才把晓净这么激走,是否正确?
穿过新生南路,正待转进青田街那些错综复杂的小巷子时,猛然一辆车停在他身边。
“思哲一你怎么回事?为什么不肯跟晓净回来?”美德在车上,她看来是气急败坏的。“你知不知道教授刚才跌了一跤?”
“爸爸——摔跤?!”思哲大吃一惊。
“是啊!快上车,我们一起去医院。”美德边说边开车门。“是在你家院子里的石阶跌下来的,可能伤到骨头,是晓净送他去医院的!”
晓净——又是她。怎么总是她呢?
“什么医院?严不严重?”思哲不能再想别的事。“怎么会突然摔倒呢?”
“不——清楚,”美德犹豫了一下。“真理在陪他,樵之也在那儿。”
“晓净——怎样找到我的了”思哲问。
“她——不知道啊!”美德意外。“不是你告诉她,你要去中学老师家的吗?”
他告诉晓净?!怎么一回事?
教授躺在医院病床上,腿上了石膏。
“爸爸——怎么会摔倒的?”思哲不安的问。早晨出门时一切都好好的!
父亲微微摇头,又笑一笑,什么都没有说。除了脸色苍白一些外,他看来还不错。
“不怎么严重,”真理坐在一边陪着。“左腿骨有一点点裂,并没有断。最幸运的是没伤到腰。”
“爸爸要出门吗?怎么在院子里?”思哲问。
“我——只是走动一下。”教授淡淡的,好象根本没把受伤的事放在心上。
思哲看一看四周,除了真理之外,只有美德在,樵之和晓净都不见踪影。
“他们呢了”思哲再问。
真理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樵之陪晓净出去了。”美德尴尬的。
思哲知道,樵之一定陪着被他激怒的晓净;樵之正在受苦呢!
“你们回去吧!或者你们有什么地方要去?”真理温柔的。“我陪着教授就行了!”
“你们都回去,我自己休息或看书,”教授说:“我不必人陪,又不是什么大病。”
“让我陪你。”真理望着教授。
教授考虑一下,拍拍她的手,点点头。
“你陪我。”他也温柔。
“那么——晚上我来换班,”思哲说。看见父亲和真理如此融洽、情深,他心中无比安慰。同时也想快些离开此地,让他们单独相处。“我们走了!”
和美德一起离开医院,送他们来的车已经离开了。站在马路上,两个人都突然有轻松的感觉。”
“很久我们没有单独在一起了!”思哲说。
“是,这一阵子总是一大堆人。”美德也说。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吗?”他提议。
“为什么不好?”她喜悦的。
所谓“找”个地方,也只是“碰”个地方,他们看见有几家餐厅在一起,其中一家叫“老藤”,名字古怪得可爱。
“这家,好不好?”他望着她。
她笑着点头。只要和他在一起,她总是开心的,她从不掩饰对他的好感。
是家小小的餐厅,里面都是深咖啡色的装饰,他们坐在深色的大沙发上。
“只有我们一桌客人。”她小声说。
“大概不是午餐时候,他们好象才开门。”思哲说:“那位小姐还没睡醒呢!”
“他们可能做夜晚生意。”她说。
各人要了饮品,视线相接,竟没什么话可说。
“好象——变得陌生了!”她先找了句话。
“会吗?”他笑。“人太多,我都被弄胡涂了,尤其所有的事都被晓净安排了!”
提起晓净,美德的笑容渐敛。
“我——从来没见过她象最近这样,变了一个人似的,好陌生。”她说。
“她以前不是这样?”他问。
“绝对不是。她很冷傲,但不是现在这种——这种——我也形容不出现在她的样子,很张牙舞爪似的,又咄咄逼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说。
“我觉得她在针对我。”思哲想一想。
“针对?不,不是针对。”美德摇头。“我觉得——她急于表现。”
“真理说晓净想示威。”他说。
“不知道,总之她现在好怪,刚才——气得不得了。樵之只好陪她,怕她乱做错事。”美德摇头。
“她常乱做错事?”
“以前没有。只要不激怒她,她总是很好的,现在她喜怒无常。”
“神经有问题吧?”思哲笑。
“怎么可能!”美德也笑。“她——任性。”
“她对你们兄妹特别不客气,而你们也肯让她。”思哲想一想,慢慢的说。
“自己人,总不能跟她吵。”她有点不自在。
“总让她也不行,她会得寸进尺。”他不同意。
“我们平日并没有常常相处的机会。”
“哦——这段日子我总觉得她以一副无所不能,无所不在的姿态出现。”他打趣。
“也只不过凑巧罢了。”美德看来不想深谈。’
“为什么是她送爸爸进医院的?”
“她正好遇到这件事,她又有车。”美德说。忽然皱起眉头,脸色有些改变。
 
  
(七)
“你——想到什么?”他追问。
“没有——哎!没有。”她振作一点。“我在想,我们该什么时候回香港。”
“才来几天就想走?”他问。
“我得回去工作。”她微笑,又恢复了正常。“我们先走,你迟些再回香港。”
“晓净要你走?”他问。
“你——怎么会这么问?”她好意外。
“我知道你请了一星期假,不必赶回去。”他说:“而樵之和真理会从台北回纽约。”
她想一想,透一口气。
“晓净在发脾气。”
“她要走就走,不必拖着你。”他说。
“你不能对她和婉一些吗?”她说。
“我?!”他呆愣一下。“从开始到现在,我始终觉得跟她格格不入。”
“也不至于要激怒她吧?”
“但她——你真的不知道,她竟找到章老师家去,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很啼笑皆非的。”他说。
“我明白你的感觉,只是——晓净太天真,她不大明白人情世故。”她说。
“还是不说她吧!免得我们意见不合。”他笑。
美德非常知情识趣,立刻换了话题。
“教授和真理之间的温馨感情看似很淡,实则很深,我好羡慕。”她说。
“夫妇之间——原该如此。”他说。
“有很多人未必如此,他们很幸福。”她说。
“我想——是的!”他点头。
忽然记起在纽约时对樵之和真理的误会,他觉得自己很小器,很莫名其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抢,唯独感情不能。
他连这个都不懂,怎样的惭愧啊!
“怎么会想到去看章老师?”她问。
“他中学教我国文,对我期望很高,后来念大学时一直跟他有来往,变成现在的半师半友。”他说:“我也不是刻意去看他,走在那条路上才想起他,于是立刻去。”
“但是晓净说你——”她觉察的住口不说。
“她神通广大。我怀疑地一直跟着我。”他说。
“不会吧!”她笑。“下午——有什么计划。”
“难得只剩我们俩,不如随心所欲的逛逛。”他兴致勃勃的。
“在街上逛?”她问。
“有了,去故宫博物院,”他说,“希望今天展出的东西精采。”
“每天展出的东西不同?”她问。
“不是每天,但过一段日子就换一批,有时很精采,有时就普通些。”他解释。
“吃完午餐去?”她也兴高采烈。
“一言为定。”他拍拍她的手。“来台北后,只有今天最轻松,前几天都不知在做什么?”
“人就会这样。”她笑。“晚上呢?你真去和真理换班。陪教授?”
“是。虽然爸爸也许并不需要陪,但我想跟他聊聊,回来后一直没机会。”他说。
她点点头,再点点头。
“教授很好,很好,又慈祥又会替人着想,很少有年轻人象他那样。”她说。
“是吧!至少我就学不来他的好修养,近来我很容易发脾气。”他说。
“不是有人说年少气盛吗?教授却是炉火纯青了,”她笑。“你知道吗?我现在很想知道,真理和教授之间有怎样一段恋爱故事?”。
“你可以去问真理。”他笑。
“我情愿去问教授,”美德说,“教授比真理更亲切些,真理——不会讲。”
“那么肯定?”他笑。
她也笑了一阵,她忽然问:“不再怀疑樵之心怀不轨了吧?”
“他——的确曾经心怀不轨过,对吗?”他问。
“他是胡涂蛋,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而且他冲动,常常会象无头苍蝇似的撞过去,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
“樵之——是这样的。”他摇头。“不过现在想起来,觉得他很可爱。”
“那个时候极不可爱,甚至想打他一顿,是不是?”她打趣。
“没有这么严重。我想——我是小心眼儿的人,实在惭愧。”他笑。
“是不是该向真理道声歉?”她说。
“不必,她了解我,也——不会怪我,”他满含敬意的。“真理——就是真理。”
“那么美德当然就是美德罗!”她笑。
他捉住她的手,轻轻的打着,说:“顽皮!”有种赞许的宠爱。
晚上,思哲到医院士陪父亲,让真理回家休息。第一次,他强烈的感觉到真理是“一家人”,不再只是父亲的学生兼父亲的填房。
“一家人”这感觉是十分美好的,他觉得温馨和安详。
真理是父亲的太太,是——“一家人”,这也很好,不是吗?他不应该再——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想过真理该如何吗?他——哎!好在没人知道,只是他在想,但想已令他惭愧了。
“过一会儿我睡着时你就离开,”父亲说:“半夜我不会醒,不需要人陪。”
“腿还痛吗?”思哲问。
“还好,也没什么。如父亲淡淡的。“等会儿回去,明天早上再来。”
“好。”他从小就是个服从的孩子。
“回去以后打个电话给晓净,问她有没有什么事。”父亲说得突然。
“晓净?她会有什么事?”思哲极自然的反应。
“她——美德不是说她在发脾气吗?”父亲说。
“那是她的事一爸,你摔倒时晓净正好在?”他突然想起什么;脸色也变了,就好象白天美德变脸一样。
“是。为什么问?”父亲淡淡的。
“她刚到?或是她原本和你一起?”思哲追问。
父亲凝视思哲半晌,他眼中充满了慈爱和宽厚光芒。
“这有什么关系?不许胡乱怀疑人。”
“不,我知道,她那个人——什么事都可能做得出。”思哲越想越恐惧。“今晚我不走了!”父亲摇摇头,再摇摇头。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无论你想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全都是错的。”他说。
“我相信我想的不会错,”思哲正色说:“是晓净推你摔倒的,是不是?”父亲皱起眉头,半晌才说:“为什么这么说?”
“她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美德知道她是怎样的人,白天她说起这事就变了脸,我却是现在才想到。”思哲气愤的。
“如果我说不是呢?”父亲说。
“你犯不着帮她,爸爸,”思哲正色说:“大家都同样的是人,我不理她的背景,她不能胡作非为。”
“认定了她推我的?”父亲笑了。
“这是唯一的可能,你又没老到路都走不动,不会无端端的摔倒。”思哲说。
父亲想一想,淡淡的摇摇头。
“就算她这么做,也该有个动机。”他说。
“你承认了?”思哲眼光一闪。
“我可没承认什么,”父亲还是摇头。“你们把晓净想得太可怕了。”
“她原本是可怕的怪人,她别墅中有个地下室,装了好多中古的刑具,她故意带真理去看,想吓真理。”
“但是真理没被她吓倒,不是吗?”
“你没有理由帮她,爸。”思哲说。
“我始终觉得晓净没有恶意,她只是开玩笑,想引人注意她。”父亲说。
“她已经把自己安排成中心人物了。”
“这还不够,我旁观的结果,她想使你更注意她,重视她。”父亲笑。
“我?!”思哲大吃一惊。
“是。她做的所有事都是因为你,但你似乎不领她的情,她当然生气了!”父亲说。
“那——没有可能,”思哲胀红了脸。“从开始到现在,我和她始终格格不入。”
“那是你的感觉,不是她的。”父亲十分理智。
“但——她没有理由害你。”思哲说。
“你该听说过,因爱生妒、生恨,”父亲哈哈笑。“她是个独占心极重的人。”
“这——简直没有可能。”思哲啼笑皆非。
“你慢慢想一想,看看是否我有道理,”父亲心平气和的。“晓净对美德不客气,颐指气使,也是因为你和美德比较合得来。”
思哲愣愣的想着,也许——有道理吧?不过这道理也荒谬,晓净因为他?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美德——是表妹。”他还想分辩。
“她以前一定不是这样的,美德有没有说过?是认识你之后才变的,对不对?”父亲说。
思哲咬着唇,这——太莫名其妙,他仿佛在做梦。
“你回去慢慢想,同时——别向晓净提我跌倒的事,不要令她不安。”父亲又说。
“她推倒你,她应该不安,你的腿已伤了。”思哲颇不以为然。。
“就算我自己不小心吧!”父亲宽大为怀。“同一个嫉妒的女孩子计较什么呢?”
“但是——我无法在她面前假装若无其事;”思哲说。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父亲轻叹。“正如你所说,她什么事都做得出。”
“我会小心,也会让美德小心,”思哲说:“其实我和美德也只不过是好朋友而已。”
“我看得出。美德还不够好吗?思哲,对女孩子不能大挑剔了,否则终是一事无成。”
“我——明白。”思哲吸一口气。他心中又浮现真理的影子,为什么没有人象真理?
“你走吧!我想睡了。”父亲说。
“真的不要我陪你?”思哲问。
“放心,别疑神疑鬼,医院里还会发生什么事?又不是拍电影。”父亲笑。
思哲再想一想,终于站起来。
“我明天一早来,你——最好锁好门。”思哲说。
“医院规定不许锁门,否则护士怎么进来?”父亲笑。“放心,我绝对安全的。”
思哲终于退出病房,下楼,离开医院。
今天大半夭都没见到晓净,这实在是很舒服的事,晓净真的给他好大的压力。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有压力,但压力是真真实实的。
才出医院大门,看见昏暗的灯光下,一个人倚墙而立。
晓净!
十步之外,还有她那保镖司机。
“你想找我,是不是?”晓净轻描淡写的问。
思哲只冷冷的“哼”一声,没答话。
“教授一定告诉你很多事,不是吗?”晓净一步步走近他,压力迎面通过来。
“你以为他告诉我什么?”思哲反问。
“我不知道,或者一他说我推倒他?”晓净似笑非笑,昂然不惧。
“你有吗?”思哲强抑上升的怒火。
这女孩,她以为自己是什么人?她能为所欲为?
“有。”她竟直认不讳。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思哲的眼睛都几乎烧起来。
“不为什么,我高兴而已:”她说得理所当然。
“你——还有人性吗?父亲——只不过是个老人家,你——疯了!”思哲怒问。
“我并没有疯,我只不过轻轻推一下,谁知他如此不济?”晓净轻笑。
“你还有脸说?你以为你是谁?上帝?”他逼视着她。
“做都做了,你发怒又有什么用?无济于事的。”她冷冷的笑。“你能把我怎么样?”
“我自然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总有一天,人收不了你,天收你。”他说。
“这么恨我?”她轻笑起来。“这么严重吗?天收我?我又没犯滔天大罪。”
“你的心那么狠,真不知道你父母怎么教的!”他说。
她的脸蓦然变了,笑容也消失。
“不许提他们,”她厉声叫。“我的事与他们无关。”
思哲皱眉,他犯不着在这儿跟她吵,医院门口,人家会来干涉的。
他再也不看她,大步预备离开。
“站住,不许走!”她尖叫。
思哲不理,仍是往前疾走。
但是,那司机兼保镖却拦住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冷冷的望住他。
“我的话没说完,你不许走。”她在喘气。
“这儿是医院,请勿大呼小叫。”他冷冷的。
“我问你,下午——你去了那里?”她似乎已渐渐控制不了自己。
她真是在嫉妒吗?未兔太荒谬,也太可怕了。
“我去那里——与你何关?”他不客气的反问。
“我就是要问,你说,”她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难看极了。“还有美德,你们在一起?”
“是,我们在一起,”他故意这么说。能气气她,也未尝不是件乐事。“我们一起吃午饭,又去故宫博物院,又一起吃晚饭。”
“好——好,”她似乎快要哭了。“美德——她对得起我——她——你——”
“我们在一起与你有什么关系,什么地方又对不起你了?”他故意冷笑。
“你—一好:”她咬牙切齿的跺跺脚,转身就跳上汽车。“我们走。”
保镖司机立刻把车子开走,又快又急,汽车轮胎在地上磨擦,发出极难听的声音。
思哲透一口气,摇摇头。
“你——把事情弄糟了!”美德突然间在黑暗里出现。
“你——怎么也在这儿?”他问。
“我跟着她来的,我怕她——做错事,”美德忧虑的。
“但——你做错了,你恐怕替我们惹了麻烦。”
“我不怕,她能做什么?能把我枪毙吗?”他说。
“你不知道,”她忧形于色。“她做起事来,往往不顾一切后果的。”
“她推倒我父亲,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他问。
美德点点头,再点点头。
“我没看到,是猜到的,我想——不只我,真理,教授都知道,他们只是不讲。”她说。
“为什么不讲?这岂不是更纵容她?”思哲不以为然。
“讲穿了,也不过适得其反,我知道她的脾气,从小,没有人能逆她的意,就算她父亲,也怕了她的脾气。”美德慢慢说。
“她父亲——到底是谁?真那么神秘?”他问。
美德考虑一下,讲出一个名宇,思哲当场就呆愣住了,那名字——那样大大有名,竟是东南亚某个国家的元首,也是军事强人。那人——是晓净的父亲?
“你——讲真话?”他忍不住问。声音象做梦。
美德点点头,再点点头,沉默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思哲觉得心中发凉,他又想起真理说起地下室那些刑具。
第二天一早,美德就匆匆来报,晓净已飞回香港。
思哲不再怀疑有没有班机的事,以晓净的身分,她是有资格随时要一架专机。她有那样的父亲。
“她畏罪潜逃。”思哲半开玩笑。
樵之看美德一眼,担心的说:
“昨晚她发好大的脾气。”
美德皱眉,面露尴尬之色。
思哲立刻明白,昨夜美德一定受了好大的委屈。
“她——为难你了?”他低声问。
“也不算为难,自己姊妹,无所谓。”美德摇头。
“你别再说无所谓,她已得寸进尺,欺人太甚,”思哲不以为然。“你根本不必让她。”
“我情愿现在还在美国,没回香港。”她叹息。
“要遇到的事总是要遇到,命中注定,逃不掉的。”樵之摇摇头。
“但是教授无端端的受伤,晓净这次太过分了。”美德说:“不认识这个人该多好!”
“现在该没事了,她已回香港。”思哲大声说,“我们 可以好好的玩几天。”
“她回香港——你以为就没事了?”樵之说。
“难道她还能作什么怪?”思哲反问。
“你太天真了,思哲。”真理从房里出来。“香港——她更可以为所欲为,台湾到底是台湾。”
“但香港也是法治之地。”思哲说。
“这么任性妄为的女孩子还是小心点好。”真理摇摇头。“哦绝对相信她可以做得出任何事。
“你们都怕了她?”思哲皱眉。
“不是怕,而是不必惹她。”真理冷静的。
“我从来没惹过她,是她来着我——起们。”他看真理和美德一眼,摇摇头。
“你至少不必和她针锋相对,我相信她的怪脾气很快会改。”她说。
“叫我怎么做?”思哲越想越气。“半夜三更接电话,陪她开车兜风?”
“开车兜风?”美德似乎还不知道这件事。
“来台湾的前一晚,半夜她打电话骗思哲说家里发生了事,叫他立刻去。思哲去了,才发觉什么事都没有,她要开车,兜风。”真理说。
“她真——这么做?”美德望望思哲,又望望樵之。
“我想——我也不该接HKU的聘书,”思哲苦笑。“在美国不是一切好好的?”
真理洞悉一切似的笑,思哲立刻不自在了。真理知道他为什么到香港?他觉得无地自容。
“后悔没有用,事情巳经发生了。”樵之说:“看看可有办法解决。”
“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主要的是晓净,天下没有比她更奇怪的女人。”思哲说。
“你能解决。”真理说。
“我?!”面对着真理的直视眼光,思哲更加不自在,“不——我不想卷进这件事。”
“但你是关键人物。”真理笑了。“解铃还需系铃人。”,
“不,不,不,我不想再招惹她,能不见她的面最好。”思哲连忙摇手。
“恐怕不行,她要我们三天之内回去。”美德说。
“我们不必听她的,难道她能叫樵之和真理也回香港?”思哲气坏了。“她凭什么?”
“樵之、真理会照原定计划回纽约,”美德说:“她只要我和你回去。”
“你肯听命于她?”思哲大声说。
“我们总是要回去,也不过是提早一些而已。”美德委屈求全。这性格和在纽约时完全不同。
“不,我要照原定计划,和真理他们同一天走。”思哲肯定得无与伦比。
“你可知道你这么做在为难谁?美德。”真理说:“美德是表妹。”
“别说了,任何理由我都决不提早走,我已决定,不可能改变,”他坦然望住美德。“如果你觉得有这必要,你可以一个人先回去。”
美德考虑半晌,终于点点头。
“好,我也不回去,一切照原定计划。”她也下了最大决心,是吧!
“美德——”樵之很担心。
“大家都是同样的人,为什么一定该我们迁就她?”美德用了思哲的话。
樵之还想说什么,真理抢先说了;
“好,只要决定了一件事,不再三心二意,左右摇摆就行。”
最后她说:“我们不再管晓净了。”
思哲和美德都看真理,真理的话着实鼓励了他们。
樵之想一想,终于咽下想讲的话。
“我们现在去看爸爸,你们呢?”思哲说。
“一起去,当然一起去。”美德说。
“去看一看你们就走,我一个人陪就行了。”真理温柔却又淡淡的说。
“但是——你怎么可以不参加我们?你是我们中间的一分子。”樵之嚷。
思哲皱眉,樵之还不死心?
“我是教授的太太,你们别忘了,我应该照顾丈夫,”真理平静的说:“而且——我不可能是你们中间的一分子,我是长辈。”
樵之呆愣一下,却又直肠直肚的讲:“但在纽约时,你总跟我们一起玩!”他说。
“你们是思哲的朋友,所以也是我的朋友,”真理微笑。“现在我回家了,朋友不是最重要的,教授永远是我心目中的第一位。”
思哲心中一热,真理讲这样的话,他几乎落泪。
他——他——他——
“我们三个一起去不是很好吗?不要勉强真理。”美德在一边提醒。
“你真——不和我们一起?”樵之犹自望着真理。
真理微笑着摇头,不发一言。但她的肯定、坚决已表露无遗。
樵之摸摸头,很不解的往外走,一边还喃喃自语:“你在美国都不是这样的。”
思哲和美德都听见了,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走出院子。真理一个人走后面,似乎——她和樵之已离得好远,好远了。
病房里,教授精神很好,他已吃完早餐,在那儿看报纸了。
“我已替你请好假。”真理在他身边细语。很温暖,很安详的微笑着。
“林教授他们有没有笑?我老得连路都不会近了!”教授“呵呵”的笑着。
“没有。他们每一个人都比你老得多。”真理微笑。“美德和樵之特别来看你的。”
“我没事,除暂时不能动之外,一切都好,”教授笑。“还乐得有几天假期呢!”
“但是再过几天我们就走了,我们该多陪你的。”美德象个乖女儿般的坐在床边。
“我有真理陪就够了,你们去玩,我知道你们难得来台北的。”他说。
“不,晓净回香港。我们已决定不去南部。”美德说。“不过仍照原定时间走。”
“不必因为我啊!”教授笑。“樵之。我没有机会陪你,很抱歉!”
“哎——教授,我——我——”一时之间,樵之讲不出话。教授怎么该陪他呢?
“你是真理的客人,当然也是我的客人。”教授的话总令人觉得温暖。
“希望教授明年——也去美国玩,我可以一尽地主之见”樵之有点窘。
“是,明年真理能拿PH·D学位时,爸爸能去一趟最好。”思哲也说。
教授望着真理,好一阵子。
“你想我去吗?”他问。
“你能来我当然开心,我是你一手栽培的,”真理真心诚意的说。“但是,我决不勉强你。
“如果你开心,我再勉强也会去。”教授笑。“你和思哲的成就,是我的骄傲。”
真理安详的笑着,坐在教授身边默默无语。
“那么——”思哲轻咬一声,这种情形下,他们是不该留在这儿了,否则就打扰父亲和真理。“我们走吧!晚上需不需要我来?”
“不必,你们尽量玩,”教授说:“如果我问,我会让真理留着,加一张帆布床就是了。”
思哲看父亲又看真理,悄然而退。
“我——没想到教授和真理的感情真那么好,那么融洽。”稚之说。说完之后自己也觉莫名其妙的叹口气。”
似乎——是种解脱,也是种释放,虽然这其中的自我捆绑和枷锁他也迷迷糊糊的,但解脱总是轻松。
“你的毛病就是太自以为是,凡事都想当然耳,”美德直率的。“人家夫妻为什么会不好?”
“我以为老夫少妻——又分开这么久。”樵之非常不自在。
“主要是精神上的连系,我想。”美德说。
“我想是这样。”思哲也说。
“我们——有地方去吗?”樵之间。
“你想去那里?我们陪你去。”美德说。
“我想一其实我想,我不如先回趟香港。”他说。
“还回去做什么?你的行李都带来了,不是说好跟其理一起从台北回纽约吗?”美德意外。
“真理其实不必我陪,”樵之腼腆的。“我想--有时候我是太——太多事了。”
“不是多事,是自作多情。”美德笑。
樵之傻傻的笑,思哲却开怀的笑,心中对樵之剩下的一丝芥蒂,也在笑声中消失。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香港。”思哲说。
“我先回去,不做你们的灯泡,”樵之心意已决。“我去看看那公主——会不会又在香港玩花样。”
美德点点头,说:
“你预备什么时候走?”
“马上去航空公司换最快的一班机,”樵之说:“反正要走,不如早走。”
“好,我们立刻陪你去航空公司。”美德很了解的。
三个人赶到航空公司,运气很好,十二点四十有班机,也有空位。于是立刻赶回圆山饭店,收拾好行李上路。
当然不再有外交礼车接送了,他们叫计程车来回,桃园机场实在远,还是以前的松山机场方便多了。
樵之一入问,思哲和美德原车回台北。
突然之间,他们觉得好轻松,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前几天都不知道怎么过的,”美德摇头。“现在才真正有度假的味道。”
“我们可以去台北近郊逛逛。”思哲提议。
“不,我想去日月潭和台大的实验森林。”美德知道得很清楚。“在美国时听台湾留学生讲的。”
“实验森林是在溪头吗?和日月潭很近,”思哲兴奋起来,“你一定不信,我也没去过。”
‘下午就上路,好不好?坐火车去。”美德雀跃。
“随你,”思哲笑。“我对任何地方的内陆飞机都不放心,坐火车是好办法。”
“我也是这么担心,”美德笑。“好好的度假,不要变成了不愉快。”
“等会儿计程车会先经过圆山,我先回去拿点行李,然后陪你回家。”美德看看表。“我希望能有三点钟左右的火车——火车去台中要多久?”
“两个多小时吧!”思哲也不清楚。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打点好行李,都不过是一个旅行袋。美德干脆把圆山的房间退了,把一切放在思哲家。
才一进门,就听见响个不停的电话铃。
“奇怪,张妈怎么不听电话?”思哲抢上玄关。一拿起电话,“塔”的一声,长途电话呢!他提高了警觉,果然,一听见了晓净的声音。
“喂,你是思哲吗?我找美德,她一定在你这儿,叫她马上来听电话。”她永远是命令口吻。
“等一等。”思哲不顾和她多噜嗦。“美德,找你,晓净。”
美德皱眉。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去接了。
她只喂了一声就没有讲话,大概晓净在连珠炮似的发言,只见她的脸渐渐变了,变得好难看。
五分钟之后,她才说了一句。
“樵之已经赶回香港,我们刚送他上飞机。”
然后又沉默,晓净的“教训”或“命令”又没完没了的逼来了。听得美德脸也变青了。
挂断时,她竟泫然欲涕。
“怎么了?什么事?”思哲关心的。
美德摇摇头,再摇摇头,收干了泪水。
“没什么。她还在发大小姐脾气。”她说。
“她骂你?”思哲冷哼一声。“你可以挂掉,根本不必理她说什么,她是疯子!”
“挂掉之后她还会打来,她说已不停的打了一小时,从回到香港就开始打。”
“这个女人太任性,太过分了。”思哲愤然。
“思哲——”美德欲言又止。“我——很抱歉,恐怕不能到溪头和日月潭了。”
“怎么?她逼你回去?”思哲拍桌子。“岂有此理,不必听她的,她只不过是表姊。”
“很难,我不想跟她吵吵闹闹,令爸妈和莲表姨难做人。”美德垂下头。
“他们有什么难做人?又不关他们的事?”思哲说。
“你不明白,我们——哎,算了,回去就回去!反正以后还是有机会再来台湾的。”美德要委屈求全。
“我不同意,我绝对不许你走。”思哲是认真、严肃的。“凭什么要在意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你讲给我听,”他大声说。他从没这么对她说过话。“你们都怕她,是不是?”
“不要这么说,表姊妹之间,也不必计较那么多,让她一点也没关系。”她说。
“只怕让到最后,你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他说。
“不会,我——也有一定的限度的,”她说:“到了某一个程度,我就不再让。”
“无论如何我不让你走,”思哲的牛脾气也来了。“这算什么呢?来了一趟,什么也没玩就走了,开玩笑!”
“思哲,不要意气用事,”美德摇摇头,脸上满是无奈。“我不回去——恐怕会有意外。”
“什么意外?她总不能杀人!”他说。
“当然不是杀人,但——一定很可怕,”她说:“小时候她就是这样,谁不顺她意就出意外。”
“怎样的意外?”思哲不放松。
“譬如一她十二岁那年,一个司机不听她乱指去这儿、那儿,她——用枪指着司机,逼他把车开到海里,几乎淹死。”她说。
“那么她呢?也在车里?”他大吃一惊。天下那儿有这么强横霸道的女人?又这么心狠手辣。
“在岸边早跳下来。”她摇摇头。“顺她的意,听她讲的,就一切很好。她不是坏人,心地很好,只是——好胜好强,不让任何人强过她。”
思哲皱着眉,半晌不说话。看来——晓净的事还没结束呢!他——还能置身事外吗?
“真的,她的心很好,”美德又说,“那司机几乎淹死,被人救起来后,她遣他回国——你知道,她身边的人都是她父亲的侍卫,派来香港保护、伺候她的——送了他一大笔一钱,十万美金。”
“钱能补偿她的过失吗?”他不以为然。
“但那司机欢天喜地,又跪又谢的,还流眼泪呢!那司机说,一辈子都赚不了那么多。”
“可怜的小人物,”思哲叹息。“不是人人会因她的钱而千恩万谢,正常人怎肯受她糟蹋?”
“也不是糟蹋,她脾气猛,在气头上什么都做得出。”她说:“气过了就好了!”
“她现在在气头上,所以你怕她,你只能顺着她?”思哲望着美德。
“我的情况又不同那司机,我是她表妹。”她说。思哲想一想,脸色越来越严厉。
“听着,美德,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回香港,一是留在台北跟我去日月潭,你考虑。”
“思哲,不要孩子气——”
“你知道我是认真的,若回香港——我们从此不再是朋友。”他一本正经的。
“你在赌气?岂不是在为难我吗?”美德叹息。
经过了考虑,经过了挣扎,经过了矛盾,美德最后还是决定跟思哲南下。
她极不愿和晓净扯破肚正面冲突,但——她不愿和思哲就此不是朋友。权衡轻重之下,她作了决定,她不能拿自己的一生幸福来作赌注。
她知道,思哲说得出做得到。为了晓净,他们从此不再是朋友,那实在——死也不甘心;
思哲,成了她和晓净起磨擦的焦点。
在南下的火车上,思哲很愉快的看报纸,美德却门声不响的坐在一边。
虽然她人是来了,心中的争战大概永不会停止。她的决定并不就是大结局,晓净的反应会怎样呢?她真是想也不敢想。
“还在想晓净的事?”思哲看穿了她。
“没有。”摇摇头。“我想她一定气坏了。”
“由她去生气,她这人应该得到报应。”思哲淡淡的。
“你不是真对她这么反感吧?”她望住他。
“是。我觉得和她略有关系的人,都会运气不好。”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
“你成见已深,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她笑。
“何必再说什么?她是怎样的人,这几天我已深深体会。她不值你念念不忘。”他说。
“我难道想念念不忘她?”美德摇摇头。“她令我烦恼。”
“忘掉她吧!我们将会有很愉决的旅程。”他拍拍她。
他们其实已是十分好、十分密切的朋友了,甚至——有自己人的感觉,可是,心中仍觉少了些什么。
而少的这样东西,却是十分重要的。她曾翻来覆去的想,到底少了什么?却是怎么也想不出。
她望着思哲出神,竟是呆了。
“你在想什么?”看她模样,他忍不住问,“你的样子好怪、好怪!”
“啊——我在想,刚认识你时,你好象和现在不同。”’
她扯得好远。
“我也觉得你完全变了。”他笑。“那时白衣白裤,单骑走天涯,那种气概,那种潇洒很吸引人,而现在,你太多顾虑了。”
“于是变得婆婆妈妈。”她失笑。
“倒不至于那么严重,总之不再是以前的你。”
“那个时候的我好些?”她睁大了眼睛。
“还用问?有个性的女孩总是比较吸引人。”他说。
“那我现在是魅力全失了吧?”她耸耸肩。
“别再眉心深锁;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呢?只不过一个晓净而已。”他说。
她不置可否的笑。
“我想今晚打电话给樵之。”她说。
“还是不放心,何必呢!”他叹口气。“我们这次南下旅行,可不可以不提她?”
“我尽量,对不起。”她说。
“她人不在,我却觉得她的影子在我四周,精神和心理上都不舒服。”他认真的。
“好,从现在起,我不再提她和任何有关她的事,”她作发誓状。“提了受罚,好不好?”
“怎么罚?”他望着她。
“嗯——随便,怎么罚我都接受,没有怨言,”她爽快的。“更不后悔。”
他再凝视她一阵,摇摇头。
“我为什么要罚你了”他笑。“你这两天精神十分紧张,不如休息一下,等会儿到台中才有精神玩。”
“不能说睡就睡,我努力试试。”她把头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
火车开得很快,却十分平稳。
“我有在日本坐子弹车的感觉。”她闭着眼睛说。
“休息吧!”他拍她一下。
又靠站了。车站上很多叫实的小贩,可能因为是小站吧?小贩可以涌到车边。
“我想吃台湾的便当。”美德叫。
“还说休息,”他摇头,“你知道使当?”
“怎么不知道呢?饭盒嘛!不过里面的内容和港式不同,很日本味道的。”她说。
“你坐着,我替你去买。”他走到对面窗口。
很快就买了两盒“便当”回来,还有两个水蜜桃。
“台湾也有水蜜桃?”她抓起一个闻一闻。“好香。”。
“梨山什么水果都有,水蜜桃并不稀奇。”他说。
“我孤陋寡闻,标准土包子。”她哈哈笑。
打开“便当”,里面一边是雪白的米饭,另一边是日式的菜,烧鳗,黄萝卜,天妇罗,还有两卷寿司,算起来算很丰富的了。
可能她真饿了,很快的把整个“便当”吃完,还意犹未尽似的。
“还想要?”他问。
“不了,留一点肚子到台中再吃。”她笑,“我觉得这便当的水准很高。”
“的确这样。跟十年前我在时完全不一样,台湾一切都进步很多。”他说。
“想考虑回国教书?,她试探的问。
“不。台湾有爸爸,他是最好的,不需要我。”他摇摇头。“若我真回台湾,你呢?也跟着来?”
“我?,她眼珠一转。“我大概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什么意思?”他问。
“回香港,我还可以推说回家,但是来台湾,我有什么藉口?不行,不行。”她笑。。
“想来就来,你不是一直这么潇洒的吗?讲什么籍口?”他也笑。
“不行。我不能让人说我在追你。”她直率的。
“追我?有吗?”他大笑起来。
“我认为没有,感情应该是双方的,公平的,”她很镇重的摇摇头。“说谁追谁都不应该。”
“很有道理,我绝对同意。”他拍拍她肩。“两人相处融洽,愉快就行了。”
她望着他半晌,似在问他:“我们融洽吗?愉快吗?”
他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又似乎不明白,没有作声。
这时,火车又开始向前奔驰,一个查票员带着个穿西装的人走过来。
“请问——有没有一位叫美德小姐的?”查票员问。
“我是——”美德好诧异,这又是怎么回事?“什么事?我的车票不对?”
“不,是这位先生找你。”查票员指指那位穿西装的男人,含笑而退。
“美德小姐,我们有一封香港来的急电要转给你。”那人十分礼貌的递来一个薄薄信封。
“台湾的电报服务进步到送上火车?”思哲问。
“不,我们是外交部的,我一直在追这列火车,”那人微笑着,“电报是上面交下来的,我们必须以最快的时间送到这位小姐手上。”
美德已看完短短的电报,脸都气白了。
“怎么?”思哲皱起眉头。
美德把电报递给思哲,只看了一句,他就把电报扔了。
“岂有此理,她凭什么对你这么讲话?”他说。
“她正在气头。”美德无奈的。
“她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踪?”思哲望着仍站在旁边著西装的男人。
“她把电报打到我们部里,我们自然要查,”那男人说:“并不困难,你家人知道你们南下。”
“你怎么还不走?电报已给了我们。”思哲问。
“我一等你们回音。”那男人苦笑。“我得回去呢电。”
“覆电由我们在台中打好了!”美德说。
“不,我会马上在火车上打,”那男人说:“上面催得很急,我也没法子。”
“请你告诉她,我们想回去时自然会回去,不必她操心。”思哲含怒的。
“思哲——”美德很为难。
“别跟我辩,否则我也生气。”思哲正色说:“这位先生,你去覆电吧!”
“就——照你讲的口覆?”那男人迟疑着。他大概已知道打电报者的身分。
“如果你想作文章,就照我的原意去写一篇文章,我不反对。”思哲没有表情。
“是,谢谢两位。”那男人转身离开。
美德吐了口长气,似乎想吐尽心中的委屈。
“这样——可能激怒她。”她说。
“那又怎样?她最好从此不见我们。”他说:“你说过不再提她的!”
“我没想到会有电报追来,”她摇摇。“来了一个,恐怕接二连三的会跟着来。”
“用同样的答覆对付她。”他想也不想的。
美德沉默下来,她知道这件事不能再争辩,否则会激怒思哲。思哲——她暗暗的叹口气,他是整个事件的主因,回不回香港只是导火线,而他的个性强硬,恐怕没有人能改变他。
思哲又拿起了报纸,显然也在想一些事。他会不会口头上逞强,而心已软?
等扩音器通知大家就快到台中,请旅客注意自己的行李时,思哲才慢慢放下报纸。
“终于到了。”他说。
“时间并不长,不能用终于两个字。”美德笑。
“时间虽不长,却好象经历了好多,”他摇头。“希望到了台中以后,没有人再烦我们。”
美德不敢出声,她深知晓净不会就此罢手。
火车到站,他们跟着人群下车。台中车站不算太大,上下车的人又很挤,弄了半天,他们才出了月台。
“现在怎样?在台中玩一天?或是直接去日月潭?”美德很尊重思哲。
“现在去日月潭,恐伯到了已是深夜,”他想一想。“不如在这儿玩一天,明天一早去!”
“同意。但是台中我们不熟。”她说。
“找一个计程车,叫他送我们去最好的饭店。”他说。
正预备伸手,一辆台湾出品的福特大型汽车停在面前,伸出头的竟是火车上送电报的先生。
“请上车。”那位先生客气的。
思哲看美德一眼,知道避也避不开,只好上去。
“我们想找一家好一点的饭店。”他说。
“一切已经安排好了。”那位先生说:“明天一早有车送两位去日月潭。”
他们又互看一眼,思哲皱起眉头。
“这车——会一直跟着我们?”他问。
“随时听候两位差遣。”那先生说。
“如果我们不想用呢?”美德知道思哲心意。
“车子会在你们用传呼机叫他时才会出现,”那位先生微笑。“两位放心。”
思哲这才慢慢放松眉头,不再言语。
饭店的房间是最好的,相连的两间。饭店的经理还送来花篮,还有免费水果、汽水,连火柴盒和信封信纸上都加印了他们的名字。
“办事效率世界一流,”思哲笑,“可惜这效率是要选对象的。”
“别批评,全世界一样。”美德说。
“出去逛逛吧!”思哲说:“吃晚饭还早,听人说台中的景致不错。”
“我想大都市都是差不多的样子,”美德说:“除非郊区的一些风景地区。”
“第一次来台中,总要见识一下。”他说。
他们信步走到街上,时近黄昏,街道上人很多,放学的,下班的,车也挤得很,最多的是学生单车和骑摩托车的铁骑士。
“台中人比台北人纯朴得多了。”他说。
“市面也比较安静。相信现在是最挤的一刻,过了这一刻,马上就清静了。”她也说。
“房子也比较保守和古旧,”他若有所思。“如果我选择,我比较喜欢台中。”
“我喜欢台北,”美德不同意。“我不能住这么安静的地方,我喜欢热闹,喜欢朋友。”
“我不能。”他望着前方。“在太热闹的地方,我常常觉得失落,所以我不能忍受纽约。”
“或者——有一个地方介乎台中与台北之间?”她说。她是有点——委曲求全,为了他。
“高雄?”他笑起来。“我去过,很不喜欢,有类似台北那种暴发户的嘴脸,又觉得不真象。保留了一点点传统,却又不那么有性格,有点不上不下,不汤不水的。”
“你对城市都有这么多批评?”她笑着。
“不是批评,是感受。”他淡淡说:“我承认自己是很敏感的人。”
“这么敏感的人,会令旁边的人紧张。”
“你吗?”他望着她。
“有一点压力。”她点头承认。
“原来我给你压力,我完全不自知,很抱歉。”他说。
“为什么抱歉,这压力是种挑战,”她眼中光采照人。“我喜欢生命中不停有挑战。”
“你是坚强的时代女性,你今我有骄傲感。”他说。
“是吗?我极爱听这句话。”她挽住了他的手臂。
街上行人车辆渐渐散去,台中的宁静恢复了。他们转进了比较小的街道,一种特殊的古朴味道迎面而来,那一种感觉非常舒服。
“台中的宁静的确很动人。”她也领略到了。
“我想多住两天,多点领会。”他突然说。
“那是说——明天不去日月潭了?”她意外。
“对。其实日月潭也只不过是湖光山色,而台中也许能让我们寻到更多一些文化和传统的气息。”他说:“我现在真觉得心旷神怡。”
“随你。”她淡淡一笑。心中却在想,他是故意不坐晓净安排的车,他还在生气。
“回去吧!肚子饿不饿?”他问。走了一阵,已有很重的寒意。
“下午的‘便当’还没有完全消化。”她笑。“平时我没法吃那么多的,一时贪心,硬是把它吃完了。”
“我们找家小店,吃粥、吃馄饨的那种,这儿的馄饨和香港的完全不同味道。”他说。
“太好了,这可以接受。”她笑。
“现在叫我去吃西餐,我非自杀不可。”
“回到东方,嘴巴都变习了,想想在美国那么多年吃些什么?还不是捱过来了。”他说。
“那时念书,精神食粮比吃重要。”她笑。
“我从小不怎么注意吃的东西,可以吃的都吃,完全不挑剔,所以出国后,也没觉得什么。”他淡淡的。
“我们广东人是‘辛苦温(原文为提手旁,打不出来)来老在吃’,其中那个温字就是赚钱的意思。民以食为天嘛!”她说。
“我——大概没什么生活情趣。”他摇摇头。
她呆愣一下,想起来他这些日子的表现,苛刻一点说,的确没有生活情趣,但——她怎么一直没发现?她原也是敏感的人,这次是什么蒙蔽了眼睛?爱情吗?
爱情——一想到这两个字,她就烦乱。她有爱情吗?她完全没有特别的感觉,肯定的是她喜欢他,但他——她摇
摇头,还有个晓净。
“在想什么?又是皱眉又是摇头?”他问。
“没有——啊!没有。”她有点窘,刚才失态了吗?“我在想——日月潭到底有多美。”
“你还是幻想一下台大实验森林有多美才好。”他说:“溪头在我眼中比日月潭美,因为那些农学院同学的心血、精神和汗都要加进去。”
“你讲得极有道理,我的思想层次比你低。”她说。
“那也不是,可能我想得太过分。”他摇头。
“不,不,不,请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她急忙说:“你想得很高,很深,很远,我比不上。樵之也比不上,他太艺术家脾气,常钻牛角尖。我们几个人当中,只有晓净可以和你比,她不发脾气时——”
“别提她,”他打断她的话,很恼怒。“我以后永远也不要见这个人。”
“我不和你争,但她——的确和你想象中不同,”她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一直很了解她的。”
“到现在你还帮她?”他盯着她。
她再叹一口气,两人并肩走进饭店。
到柜台处拿门匙,那位接待小姐微笑着说:
“有位客人等着你们。”她指指大堂。
“客人?!”两人一起转头。他们在台中也是客,怎么可能有“客人”找他们?“送我们来的那位先生?”
正游目四顾,一个女士转过头,她穿了一身白,苗条修长,气度不凡,正笑盈盈的望着他们。
“晓净?!”两人都呆住了。
“你们不回香港,只好我来咯!”她笑得神秘。
思哲真的不想再见她,转身预备走,美德的手轻轻拉住他,并示意他忍耐。
望着晓净一步步走过来,他皱皱眉,故意垂下头。他觉得自己再也没有什么话可以跟她说。
“很意外,是不是?”她的声音很柔和,没有那股难以忍受的霸气。“我搭便机来了,是一架货运机,他们让我坐机舱。”
她在表示这次并没有包一架飞机来,是不是?她想告诉他们,她已收敛了。
他冷冷的哼了一声;转开头,还是不想看她。
“樵之呢?你在香港见到他了吗?”美德问。
“见到,他在机场等我,”晓净平静的说:“我不许他再跟着来,这次回香港,他一天也没有陪过姨丈、阿姨,我叫他留在家里。”
“我们——本打算再逗留一两天就回去。”美德很尴尬的说:“收到你的电报,我们人已到台中。”
“算了,忘记这件事吧!我也来了台中。”晓净看着思哲。“还在生我的气?”
“我不会被任何人气倒,我很自我。”他说。
“我知道,所以我再来。”她扬起眉毛笑。
他们都看不出,她这种表情代表什么?自得?示威?或者她想通了?知错了?似乎都象,又似乎都不象。
“对不起,我们这次旅行.并没有把你也算上。”思哲说得非常不客气。
“没有关系,我可以在台中等你们。”她一点也不恼怒。“然后一起回去。”
若是以前,她那能听这样的话?老早大发脾气了,还会 这么心平气和的笑?
“晓净——”美德也好意外。
“美德,我想跟思哲讲几句话,单独的。” 晓净突然说:“你可不可以先回房间?”
“这——”美德看思哲一眼,他似乎没有反应,也没有表情。“好!我先回房,等会儿你们叫我下来吃粥。”
说完,低着头不看任何人的径自进了电梯。
晓净和思哲仍面对面的站了一阵,他很坚持,人人都可以看出来。
 
 
(八)
看来,他们之间的误会、僵局并没有打破。
晓净吸了一口气,突然说:
“所有的一切,我诚心道歉。”她说。
“你?”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道歉?这一辈子她做过同样的事吗?
“很抱歉,我做了那么多令大家难堪的事。”她微笑。“大多数的时候,我太偏激。”
“你——是想多捉弄我们几次吧?”他还是不能相信。
“诚心的。”她摸着心,目不转睛的望住他。“难道做错事,一辈子不得原谅?”
“不——我只是不相信你会这样。”他说。
“我原本是这样,前两天在发疯,”她自顾自的摇头。“我把你吓坏了!”
“我相信是发疯,你居然忍心推我父亲下石阶。”他说时,心中仍是半信半疑。
“我控制不住自己,”她摊开双手,坦然说;“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控制不住自己。”
“第一次是叫那司机掉下海?”他说。
“你都知道了?”她笑咪咪的,“美德真是什么都告诉你。”
“她的意思是说你心中其实并无恶意。”思哲说:“她说你人很好,只是脾气坏。”
“其实脾气也不坏,这次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她问。
“不知道”
“嫉妒。”她坦言。
他沉默了,叫他能说什么?料想不到,这个女孩子竟这么坦白,这么直截了当!
“你对美德比对我好。”她不肯放松。
“我和美德是老朋友。”他只能这么说。
“不很老,还不到半年。”她对一切了如指掌。
“那么——我也坦自告诉你,我跟你格格不入,我也不能接受你这样的人。”他说。
她扬一扬头,有挑战的意味。
“以前的我——不能代表我,”她肯定的说;“你该再试一试。”
试什么?他完全无意高攀她,虽然第一次见她时,她给了他强烈的震动和特殊的印象。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说。
“我也是一个普通人。”她直视他。
他觉得她的压力大得无以复加。
“但是——从开始,你就一直在表现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他说。
“那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她说:“你对我的漠视,迫使我这么做的。”
“难道我也错了?”他忍不住笑起来。
“当然,你难辞其咎,”她又扬一扬头。“从现在开始,请张开眼睛来看清楚我。”
他想讲什么,忍住了。
她其实是很天真的,她想凭这么几句话,就改变他心中对她根深柢固的坏印象?
“我知道你无法一下子接受我,”她仿佛能看穿心思,“给我时间。”
她是那么坦白,他还能拒绝吗?
“你——一定还没吃晚饭,一起去吗?”他转开话题。
“我打电话叫美德下来。”她立刻说。
“对美德——希望你的态度能好些,”他说;“她不是你父亲的手下,也不是你的奴隶。”
她拿起饭店内线电话,拨了,然后转回头。
“我真表现得那么差?那么可怕?”她微笑。
她微笑时真是很美,很有意境,有一点——虚无缥缈的味道。一霎时间,他呆住了。
“美德立刻下楼。”她放下电话。
“我想请问——什么事令你改变?”他问。
“回到香港,我对着大镜子发脾气,”她说得好俏皮。
“这才发觉这些天我的表情这么难看,这么丑,难怪你一见我就生气。”
这当然不是真话,但——思哲明白她是真想改过一切,重新开始。
美德很快下来,她已洗了脸,容光焕发的。她的美是非常健康、开朗的。
“你们终于讲和了?”她轻描淡写的。
“我这一辈子从未这么低声过,”晓净只是笑。“美德,你这次看尽我的丑相了。”
“不觉得,”美德摇头。“从小我就知道你心地好,人好,又漂亮,聪明。”
“我岂不十全十美了?”晓净大笑。“但——一些事情我总是失败。”
失败?美德眼光闪一闪,不敢追问。她还是怕晓净喜怒无常的个性。
“你也会失败?”思哲忍不住问。
“为什么没有,第一次在欧洲,所以我回来,”她耸耸肩。“这一次——我及时醒悟,否则还是逃不了失败的命运,我知道。”
美德、思哲对望一眼,他们开始明白。前些时候晓净表现的极端反常,是她在欧洲受了感情上的挫折。
思哲问了接待处,到饭店地下室的一间餐厅。
“他们说这儿可以吃到粥。”他说。
他不想再谈晓净在欧洲的事——他心中有奇怪的感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晓净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只吃粥啊!我现在饿得可以吃得下一只烧猪。”晓净故意夸张的。
“餐厅什么都有,你可以随便叫。”思哲说:“那边还有自助餐,你也可以去看看。”
“好,我先去看看。”晓净表现得前所未有的活泼。
美德好奇的望着思哲半晌。
“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她问。
“没什么,她为以前的事道歉。”他淡淡的
“只是道歉?她道歉?”美德不能置信。
“难道要我道歉不成?又不是我的错。”他笑。“她的好处是有的,知错能改!”
“她——可有什么要求?”美德还在怀疑。
“要求?开玩笑,还有交换条件呢:”他笑。
“那——就奇怪了。”她沉思着。
“有什么好怪的?这叫邪不胜正,”思哲说得颇自得。“我站得直,不怕任何古灵精怪。”
“她有没提我?”美德还不放心。
“没有。她只说自己。”他摇头。
“但是——她看来这么开心。”美德也摇头。“我从来没见过晓净这样。”
晓净斯斯文文的走回来。
“都是冷盘,我没有兴趣。”她说:“我已决定要一客牛排。”
“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这儿没有香港水准的西餐。”思哲说。
“我今天来——我不再挑剔。”她说得特别。“美德,你要什么?”
“我只要粥,中午吃太多了。”她说。
“我也要粥。”思哲转身吩咐侍者。
“我还要酒,香槟——不,白酒就行了。”晓净说。
美德微微皱眉,突然就沉默了下来,她显得不快乐。
这轻微的改变,思哲却细心的捕捉到了。
深夜,思哲睡不着,他很累,就是莫名其妙的睡不着,他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
慢慢走向阳台,倚着栏杆远眺,黑暗中,只有密密麻麻的房子,台中也在发展中了。街道上已没有行人,也鲜有汽车经过,太静了,这大概是难以入眠的原因吧?
他想,如果他会吸烟,现在抽一支大概是很享受的一件事吧?可惜他不会,他是不是错过了很多呢?他是个主观、固执、自律的人。他用自己的思想,良知来判断所有事可行?或不可行,但——他的尺度是否真是正确?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平日脑子里只有学问,只有知识,只有真理——啊!真理,他发觉这些日子真理的影子仿佛已走出了他的思想,这令他愉快得多,也轻松得多。他对真理——是他思想上最大的负担和压力吧?他现在才知道。
这件事他是惭愧的,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他这念头,他自己却明白,真理是父亲的继室——他不安的转换一个姿式,突然看见右邻的阳台上也有人。
美德住左邻,右邻该是晓净了。她仍穿著黄昏时那套衣服,出神的望着黑暗的远方。
晓净也睡不着?她在想什么?
思哲觉得尴尬,他想退回屋子,事前他完全不知道她也在阳台。谁知这么一动,竟惊动了晓净,她转头看见了他,也是有些意外。
“还没睡?”她问。温柔的声音在黑暗中荡漾。
“就睡了,”他又窘又慌乱,莫名的手足无措。“我只是出来看看,没想到你在。”
“我睡不着。”她坦白的。
“你晚上总是睡不着?在香港也是这样。”他说。
“是——晚上我很没有安全感,我觉得黑暗之中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我无法放胆去睡。”
“这心理很不正常。”他说。
“心理医生也这么说,”她微微一笑,慢慢靠近思哲那边。“但我克服不了。”
“你常看心理医生?”他惊讶的。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身边没有人能为我解决问题或分析原因。”她说。 他考虑一下,她之所以如此,是否和她的身世,环境,背景有关?
“你不必分析我,”她仿佛看透了他的思想。“我不是个复杂的人,但我思绪太杂乱,而且有幻觉。”
“有幻觉——应该很严重的了!”他说。
“什么严重?精神病?”她笑。
“我想——可能是神经衰弱什么的。”
“不,我知道我有精神分裂症,”她坦白的。“医生说并不严重,主要的是我自己的情绪。”
“可以试着控制。”
“平日我都能控制得很好,有的时候——”她用手比了个姿势。“我会象炸弹一样爆炸,着火,那样,没有任何人能控制我,连自己也不行。”
“所谓连自己也不行,是控制不了?或是不想控制?”他探索着问。
“都不是。我自己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会变得象另外一个人。”她说。
看得出来她不是说谎,她脸上也是无奈。
“那么——我认识你时,你正处于不受控制的时侯了?”他问。
“或者正在开始,”她皱眉。“或者——我象爸爸。”
“他?!”他吓了一跳。
她的父亲颇有独裁者味道,所做的事有时非常残酷,世人对他也是恶评多于好评。如果她真象他——那将是怎样恐怖的一件事?
他立刻想起香港她家别墅的地下刑具室。
“你别墅那地窖——”
“那儿常有些声音发出来,”她眼带恐惧。“真的,有时我会听见。”
“是不是你的幻觉?”他暗暗吃惊。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吓他?
“不是——”她想一想。“小时候,爸爸常回香港,就住在那儿,他一来妈妈就叫我到城里住,只有她和爸爸,以及一些卫士保镖。有一次爸爸住了一星期,回去以后,我看见地窖里有血迹。”
思哲打了个寒噤。她越说越不对了,是不是又不正常?又发病?
“晓净——”
“我现在是绝对清醒的,否则我不会说出这些,”她平静的,“我也把这些告诉了心理医生,但他分析不出什么所以然。从那次之后,我就常听见地窖的声音。”
“哪一种声音?”他问;声音有点干哑。
她沉默半晌,似乎在回忆。
“类似呻吟或惨叫。”她说。
他采愣一下,然后笑了。
“你看了太多恐怖片,”他说:“二十世纪的今天,那可能有这种事?我肯定是幻觉。”
“我知道不是,”她慢慢把脸转向他,一片苍白失神。“我不是每天听见,它有周期性的。”
“上次你为什么带真理去地窖?”他突然间。
她也呆愣住了,想了半天才说: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我该带她下去,她仿佛对一切都不害怕,世界上好象没有难倒她的事——我很嫉妒她那沉稳的笑容,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与你是无关的。”他说。
“我不知道。可是——”她摇了摇头。“你很尊敬地,很听她的话,我不喜欢。”
“她是我父亲的继室。”他说。
“但是她那么年轻,”她说:“你对她的神情也不象对继母那样。”
“这是误会吧?”他不觉吸了一口气。
“不是误会,”她是聪明又敏感。“我很会看人,而且一定不会错。你对真理——甚至比美德好。”
“这其间——没有可比较的,各人关系不同。”他觉得窘迫,晓净看穿了他的秘密。
“现在你却对美德最好,”她又笑。“回到台北,你突然就变了很多,是你父亲的关系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想立刻回屋子,他感觉这样和晓净聊天是很舒服的事。
他对她的看法和感觉,很自然的改变了。
“你如果天天象今天这样,不是很好?”他改了话题。“我们之间也没有那么多争执、磨擦了。”
“争执、磨擦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笑得很神秘。“至少——以后会是很好的回忆。”
他心中有些波纹,这女孩——真对他有意?
“我是不是极不可爱?”她问。
“不——一不可一概而论,”他笑。“有时——象现在就很好,有时就很可怕。”
他不说可“爱”,只说很“好”,这是他的分寸。
“大家都不睡,不如到楼下喝杯咖啡?”她提议。
“这——”他觉得不妥,可是心中有细微的喜悦和跃跃欲试,他很矛盾。”
“可以叫醒美德一起去。”她极大方。
“不必,她已睡了,”他吸一口气,压住了矛盾。“我们去吧!我换衣服,五分钟后门外见。”
她嫣然一笑,返身回房。
他急忙换衣服,跃跃欲试的念头变得强烈,和晓净在深 夜去喝咖啡,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可以说是兴奋,这兴奋以前后未尝过,对真理,对美德都不曾。
晓净——是有点与众不同。
拉开房门,晓净已倚门而立,很耐心的等着。她仍然只穿著那套衣服。
“走吧!”他说:“我说过五分钟见的,你不必出来等。”
“我要试试等人的滋味。”她笑。
她极自然的把手臂穿入他的臂弯。
思哲却震动——他开始觉得异样,晓净绝对不同于真理和美德。美德常挽住他,他没有什么感觉,手拉手也觉平淡。晓净令他震动。
他又想起初见晓净时的震动,这——有关系吗?
电梯送他们到楼下咖啡室,这是通宵营业的地方,可是除了饭店住客外,夜游人不多,倒也清静。
“我喜欢台中。”她坐下说。
“为什么?有原因吗?”他问。他也喜欢台中。
“也许在欧洲住惯了,也许——一下意识里,我喜欢平静、淡泊的生活。还有台中比较传统、古旧,比较有文化气息。”她淡淡的说。
他又觉震动,她的话——竟然和他差不多,她自然没听见他在黄昏时对美德说过的。
“从你的外表看不出来。”他说。
“外表很容易欺骗人,”她说:“我比较相信里面的一切。”
她指指自己脑袋。
“不接触--真是不能了解。”他颇有感慨。
“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事,”她说:“我不相信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反而由苦到甜的感觉美些。”
她说得很坦白,很透澈,但——他不知该答什么。
“预备一什么时候回香港。”他胡乱说。
“跟你们一起。”她毫不考虑。“我要争取每一个机会改变你对我的印象。”
“晓净,其实一这并不重要,”他为难的。“我只是个极普通的人。”
“那是你的看法。你怎知我眼中的你是怎样的呢?”她竟顽皮起来。“我已经决定了,你改变不了我。”
思哲,美德和晓净他们只在台中玩了两天,就打道回台北了。
虽然他们在台中玩得很愉快,很融洽,但谁也没提要到日月潭和实验森林,仿佛事先已有默契似的。
家里依然寂静,思哲父亲仍住院,真理当然陪在那儿,晚上才回来休息。美德的行李已在思哲家,反正地方住得下,晓净也理所当然的和美德同住。
思哲对所有的事都不发表意见,他心中一直在想,女人 的心真是那么奇妙?几天之中变化竟那么大。他越发不了解她们了。
午餐后,美德和晓净一起去美容院洗头,思哲正好留在家里整理一下东西,他们计划后天一早回香港,他早一天回去,可预备开课之后的教材。
这些天的事真象做梦,完全不真实,可以说是他过去三十年所遇到怪事的总和。或者是他的过去太平淡了,象个规律,刻板,单调的机器,周而复始的转动着。三十岁,可是他的转捩点?
他听见开门声,美德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女佣人也在家——他好奇的迎出去,竟是真理。
“啊,你们回来了?”真理也显得意外。
“是,刚到。本来预备等美德她们一起去医院的,你却先回来了。”他说。望着真理,他有前所未有的坦然和舒畅。
“我来拿围棋,教授想下棋”真理淡淡的笑。“他一天都不能等,明天就可以出院。”
“爸明天能出院?那太好了,我们打算后天回香港,”学校快开课了。”他说。
“我还得多住几天,等教授完全痊愈再打算。”她说。
“那你的功课——”
“没有问题,一定能赶得上,我有信心。”她笑。“让教授一个人在台北,行动又不方便,我会挂心的。”
“是。”思哲低下头。这么好的真理,他以前竟也误会过,他是太小心眼了。“要不要我帮你打电话口去请假。”
“好。否则樵之回纽约,你叫他替我去见指导教授,把情形转告一下。”她说。
她从来提樵之都是这么若无其事的坦然,思哲以前是鬼迷心窍?或是嫉妒——是了!嫉妒的成分居多,他这嫉妒——真该死,真——见不得人。
。我会跟樵之说。”他不敢正视她。
“哦!我记得你刚才说‘美德她们’,除了美德还有谁?”真理突然记起来。
“你一定想不到,晓净又回来了。”他摇头。
“她?!那岂不又烦死你?”真理笑了。
“不,她这次回来和以前完全不同,很正常。”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脸就红了。
“正常?她以前不正常?”
“她说—一她有病,”他垂下眼帘。“周期性的会有控制不了自己的时间。”“。
真理想一想,不置可否。
“我去拿围棋。”她走进书房,很快拿着一盒棋出来。
“我这就去医院了。”
“要我陪你去吗?”他跟在她后面。
“不用了,这儿是台北,”她淡淡一笑。“地方熟,计程车又方便。”
“我不是说这个,我——一只想送你去。”他窘迫的。
真理站定了,慢慢转回头,十分了解的望住他。
“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她平静的问。
“是一也没什么话,”他是矛盾又犹豫的,他心中的确有话,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我--”
“我们一家人,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她温和的说,眼中有鼓励的光芒。
思哲又沉思一阵,犹豫一阵,矛盾一阵,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
“以前的事——、我很抱歉,是我错。”他是诚心诚意的,即使眼光有些游疑不定,但还是对着她。
她显得意外,只是一会儿就释然了。
“我明白了。”她淡淡一笑。“我们相处十年,有什么事我能不明白呢?”
“但是我——”
“你很理想化,也许有点过分,但理智还是在。所以我一直很放心。”她说。
她这么说,她是早已了解他内心的一切,是吧?思哲觉得无地自容,他以为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原来真理早就知道,这——这——
“我要走了,教授在医院等着。”真理微笑。“思哲,我以长辈的身分说你一次,你就是幻想多了些,比较不切实示。世界上的事踏实些比较可靠,就算学问,知识,真理,也不是凭空幻想的,对不?”
思哲呆愣半晌,真理已悄然而去。
世界上的事还是踏实些比较可靠,即使学问,知识,真空也不是凭空幻想——这是事实啊!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幻想,但是—一但是——
他透了一口长气,背脊上冷汗直冒。原来这么多年,他并不完全了解自己,很多事全是主观的自以为是,他做错的和一定不只这一件,他竟然全无所觉。这简直——太可怕了。
他愣愣的出了一会儿神,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息声,不规则而急促,他是——问心有愧,他——
电话就在这时响起来,他整个人跳了起来,思绪被打断,人也清醒了。刚才他可是那种——那种佛家所说的陷入魔障?
他听见电话里传来樵之的声音,一时之间,他竟分不出是真是幻?!
“是那一位?我是樵之,你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樵之,美德的哥哥。”樵之着急的叫。
“樵之,”他吸一口气,先令自己冷静。“是我,思哲,我们刚从台中回来。”
“思哲啊!晓净又去台中找你们,你们碰上了没有?”樵之着急的。“她说走就走,谁也拦不住。”
“我们一起在台中玩了两天,一切很好,你放心!”思哲回答。
“很好?!你是说晓净?她会吗?”椎之无可奈何。“我已把这件事告诉了莲表姨,我负不了责,我怕出乱子。”
“真话,她回来之后,我们大家相处很好,晓净改变了很多,后天我们就回来。”思哲说。
“三个人一起?”樵之问。,
“三个人一起!”恩哲肯定的。“现在的她并不比美德难相处,一切都好!”
“但是莲表姨说——”
“真的请放心,后天就回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她现在和美德出去洗头,相信一小时之后可以回来。要不要她回你电话?”思哲说。
“不必,不必,她很好就行了,”樵之叹口气。“我怕的只是她为难你,也为难美德。”
“我相信不会。这次她不住圆山,搬来我家和美德同住。”思哲说。
“好吧!明天我再打电话给你,”樵之还是叹息。“希望一切如你所讲般顺利。”
“一定顺利,”思哲说:“我们回来时,你就能看见所有不同的一切,和全新的晓净。”
“我真不能相信。”樵之自语。“不过——后天我在机场接你们,也许莲表姨也来,她不放心!”
“她不放心什么?”思哲好奇。
“哎——也没什么,见面再谈。”樵之先挂断了电话。
思哲放下电话,回到卧室继续整理刚才的东西。
只一阵子,门铃响了,女佣人开了,进来的是神情愉快、容光焕发的美德和晓净。
“台北的发型屋也有水准,连晓净都没有挑剔。”美德笑着对思哲说。
“我对头发从不挑剔,只要替我洗干净,吹直,吹服贴就行了。”晓净说。
“我可看过香港替你梳头那个名发型师,被你挑剔得脸都绿的情形。”美德打趣。
“我那是故意的。我有看不得人故作大牌、红牌状,我就是要挫挫他们的锐气。”晓净说得天真。
“人家本就是红牌、大牌,你有什么看不过的?又不碍你的事。”思哲故意说。
“我承认脾气不好,行了吧?”晓净笑。
思哲只好不说话。晓净肯定的是换了一个人。
“忘了告诉你们。樵之刚来电话。”他忽然想起来,“后天他会来机场接我们,莲表姨也来。”
“妈妈?!”晓净脸上掠过一抹奇异之色。“她为什么来?”
“莲表姨一定是不放心你。”美德笑。
“我令她不放心?”晓净似乎茫然。“我又令她——”
“晓净,怎么了?”美德大声打断她的自语。“我们还是想想等会儿安排怎样的节目吧!”
晓净震动一下,茫然和奇异之色都消失了。
“我要去吃土鸡,人家都说台北上鸡好吃,”她又笑起来,“还要去茶艺馆品茶。”
“什么茶艺馆?”思哲和美德都不懂。
“我在香港看见有人在报上介绍的。”晓净又兴致勃勃。“在台大附近,当然离我们这儿不远。是那种小杯小壶,自己煮水泡茶,聊天吃零食,纯中国式的地方。”
“这倒很有意思,晚饭以后我们去罗斯福路上找。”思哲的兴致也被提高。“我们可以泡一壶清茶,学四川人摆龙门阵。”
“摆龙门阵?”两个女孩子一起问。
“就是聊天咯!”思哲笑。“先决定去那儿晚餐。”。
“吃四川菜。”晓净大声叫。
思哲呆愣一下,他心里也正在想四川菜,这么巧?
回到香港,思哲开始上课,美德回到公司,晓净也恢复了地往日的生活。一切都象上了轨道,没有太多的波涛起伏。
美德有电话来,说她请假太多,积存的许多事现在要补 做,所以起码一星期她不能来思哲这儿。
思哲并不怕寂寞,他一向孤独惯了,也习惯与书为伍。美德不来,他也不会觉得有所失,有所憾。
美德只不过是好朋友。
他放了一张柔和的音乐唱片,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一会儿,他又大厨房为自己泡一杯茶,他认为这是非常享受的事。
钟点女佣通知他要离开了,他点点头,又埋首书中。他想,今晚是这些日子来最清静安详的一夜,他可以把这几本新杂志一口气看完,然后早早上床,明天讲课的心情和精神一定都好。
电话铃响起来,他顺手接听。
“思哲,过来聊天好吗?”晓净的声音。
“你母亲呢?”
“她回山顶的家了。”她说;“她不习惯住我这儿。”
“但是——一我正在看书,不想外出。”他很直率的说。唯有这么坦白才不会惹麻烦。
“每一天都可以看书,是不是?”她笑。“或者——你欢不欢迎我过来你家。”
他笑一笑,怎能拒绝呢?即使他并不希望她来。
“十分钟到。”她立刻挂断。
思哲放下话筒。晓净来,并不怎么影响他,她想来就来,有什么稀奇呢?
十分钟左右,晓净果然来了,一身白麻布的直身宽松旗袍,抱散着一头直发。
他呆愣一下,这样子象——象不象披麻带孝?这是他的直觉。
“怎么穿这样的衣服?”他冲口而出的问。
“不好看吗?”她看看自己。“我以为很潇洒呢!”
“我太古老保守。”他也笑起来。“白麻布旗袍,我直觉的认为该在灵堂上穿。”
“是吗?”她毫不在意的转个圈。“好,再等我十分
钟。”
她转身出门。
“晓净——”他叫。
她已飘然而去。
他很后悔,他不该对她这么说,他们之间没有这种交情,她不是美德。可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晓净这么走了,他可是得罪了她?
他无可奈何的退回沙发。等她十分钟,难道她会再来?
他又继续看书,两页没看完,门铃又响了。
门开处,又是晓净。依然全身白麻布,却是式样很好的套装。
“怎么样?满意了吗?”她走进来。
“刚才真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知道白麻布做成旗袍,的确象——”
“象守孝?”她嫣然而笑。“妈妈也这么说。”
“她说了你仍穿?”他问。
“她说什么我不必理,那是她的看法。”她淡淡的说。
“可是刚才——”
“你说又不同,我对你有信心,你说象守孝,那就一定象,为兔再留给你坏印象,我立刻换。”她笑。
“其实我只是无心说的。”他难为情的。“老实讲,你刚才那么穿很有味道,只是——太素了一点。”
“你说得对,明天我再做几件别的颜色来穿。”她拍拍手。
“但是别的颜色未必有那种味道啊!”他说。他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真难伺候,”她觉得好开怀。“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要我怎么做?”
“我——没有要求你做什么。”他皱眉。
“是吗?”她坐在他对面。“真是在看书哦!”
“我是实话实说的人。”他说。
“那么,告诉我,你爱不爱美德?”她盯着他看。
他呆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说真话,你是实话实说的人!”她不放松。
“美德——是很好的朋友,”他吸一口气。没有任何不能说的,他正大光明,问心无愧。“但是——我相信我并不爱她。”
“那么,你爱谁?或爱过谁?”她再问。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他忍不住笑起来。“这有什么关系呢?”
“真理,是不是?”她说得十分肯定。
“真理是我继母。”他心中一颤,晓净真是什么都知道?她真有一对透视眼。
“这是你的真话?”她笑,也不再逼他。
“你是来找我麻烦的吗?”他耐着性子。他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
“我会吗?”她眨眨眼,非常俏皮。“除了想弄清楚这件事外,其他的我只想讨好你。”
“为什么要讨好我?”他笑。
她微微脸红,又有点语塞。
“想改变你对我的恶劣印象嘛!”
“我已经忘了以前的事。”他耸耸肩。
“没有人能忘记以前的事,”她的脸突然沉下来。“不必骗人,没有人可以忘记以前。”
他诧异的望着她,怎么突然就变了。
“你不能,我也不能,”她继续说:“以前的事象一条毒蛇埋在心里,它随时会钻出来。”
他望着她半晌,轻声问:
“你心里——有毒蛇?”
“我是忘不了。”她猛然抬头,尖声的叫。“我回香港避开并不是办法,我仍然日思夜想。他那样对待我,我为什么还不能忘掉他?”
思哲很为准,他什么都不知道,叫他怎么劝?
“还有你,”她突然指住他。“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出现?在这个时候。”
他吃了一惊,又关他什么事?他的出现与她有什么纠葛?他又不是为她来香港,以前他们并不认识。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出现在我面前?”她的手指几乎指到他脸上。
他不敢出声。她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又在发疯?
“我清醒得很,”她放下手来,叹一口气。“大概上帝认为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不能再多加任何一样!”
“你对自己拥有的还不满足?”他半开玩笑。
她凝视他一阵,摇摇头。
“我宁愿用我的全部去换取一样我希望拥有的。”她说得十分认真,十分真诚,也十分——无奈。
“你——”他原想问她希望拥有什么,才说一个字,就发觉自己不该问。
他知道,答案可能令人尴尬。
“我还没有吃晚餐。”她忽然说。
“哦——我的钟点女佣离开了。”他说。“或者——我陪你出去吃?”
“不用,我知道你今晚不想出门,”她又变得好体贴。“我自己去厨房或冰箱里找一找。”
“我知道有蛋,有牛奶,有火腿,也有面包。”他说。
“我不想吃早餐。”她顽皮的笑。
“你自己去找吧!”他摇摇头。“不必客气。看见什么吃的就吃吧!”
“我既然来了,自然不会客气。”她笑着进厨房。
思哲坐在那儿,却是再也看不下书。
他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温馨感觉——晓净来了,自己在厨房翻来翻去,很——自然的温馨,就好象一个家庭,一家人一样。
“看,我找到了什么?”她端出一个碗,用碟子盖着。
“我猜不出。”他摇头,很欣赏的望着她。“厨房里的东西有些是美德替我买的,有的是钟点女佣买的,我从来没有动过手。”
“还没结婚就当自己是大爷般,”她把碗放在桌上,过了好一阵,才掀开盖子。“看,速食面啊!”
“你——也吃速食面?!”他万分惊奇。她那种身份,那种脾气,那样骄纵,也吃这样的食物?
“只听过,没吃过,今天第一次试。”她笑得好开心。“闻起来很香似的。”
“等一等,你得加一点辣油和葱花,”他奔进厨房,又立刻奔出来。他也童心大发吗?“吃起来味道完全不同,不信试试,这是我的经验。”
她很听话的吃一口,睁大眼睛抬起头。
“真的,真的很好吃,怎么我从前不知道?几毛钱的东西原来也可以这么好吃?”她怪叫。
“这种速食面是台湾最老的一个牌子,叫‘生力面’,不但味道合我们中国人口味,而且吃了会生力量。我在美国常常吃。”他笑,他只是在开玩笑。
“真的?真的?我明天叫厨房去买几箱,我每天都要吃,可以生力量。”她叫。
他笑她天真。除了她身边的一切,她好象什么都不懂,一点点小事都能令她惊喜。
突然之间,他心巾涌出一丝丝的怜悯,她虽拥有了别人所羡慕的一切.另一个角度来讲,她是不是也很可怜,其他方面,她只是一片空白。
“我开玩笑的,”他的声音也柔软了。“此地买不到‘生力面’,如果你想吃,可以随时来我这儿。”
“我——可以随时来你这儿?好象——好象美德一样?”她开心得连面也忘了吃。
“是。你们——都是我很好的朋友。”他说。
只不过几天,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和美德平等了。
她!晓净。
一星期,美德仍没消息,电话也没有一个,这令思哲意外。在互相认识之后的日子里,他们一直来往得很密切,尤其美德,有空总往他这儿跑,即使只坐着聊天也是好的。突然一星期没她消息,感觉上很怪。
这种怪——大概是种不习惯。
可是晓净倒是每天晚上都来,坐一坐,聊一聊,或黄昏时陪他散步。
她当然不再提“生力面”,这种东西吃一次已经够了,“它”只不过是个借口。
渐渐的,晓净来也成了习惯。习惯总是极自然的,晓净在这星期几乎取代了美德的地位。
星期六下午,晓净还没来,思哲突然想起了美德,要见她的思想一涌而上。他不打电话通知,叫一辆车径自去到她家,他要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替他开门的佣人觉得意外,美德的母亲也意外的望着他,好象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是你?!你——怎么会来?”她的口气也奇怪。
“我来看美德,她不在家?”他诧异的望着她。
“不,不,她——”美德母亲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说:“她已经去了机场。”
“去机场做什么?”他简直被弄糊涂了。“樵之不是已经回纽约了吗?”
“哎--是,”她似乎有难言之隐。“不是送樵之,她——她父亲陪她去的!”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思哲问。
他完全不明自美德母亲的奇异神色代表什么。
“回来?!”她眨眨眼,摇摇头,嘴角有丝苦笑。“不,她不回来了,她去纽约。”
“啊——”他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美德不是在赶工作吗?怎么回纽约?“为什么?什么时候走的?”
“四十分钟前。”母亲再摇头。“我——很难说原因,但美德离开——比较好。”
“这——这——”思哲的心莫名其妙的乱,仿佛知道了些什么,又觉摸不到头绪。“我去机场追她!”
他掉头就走,也顾不得礼貌了。
“你——”美德母亲追着出来,他已经进了电梯。她原本想告诉他,太迟了,追不到了。
一路上思哲不停的催计程车司机快,他真的很急,美德无缘无故不告而别,他确定与他有关,因为香港根本是为他而回来的。
终于到了机场。他那么沉得住气的人也已额头见汗。冲进送机室只见人头汹涌,到那儿可以找到美德?她坐那一家航空公司?
到泛美、日航的柜台都问过了,没有她的名字。她一定坐直飞纽约的班机,还有那一家航空公司有?啊!中华四月新开航的。他又奔过去。
果然,美德搭中华航机的,已登记好了。
他奔到闸口,四下张望,那么多问,她从那一个门入问?一转头看见了美德的父亲,只是他一个人——
“伯父,美德呢?”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啊——是你,思哲,”美德父亲好意外。“你怎么会来?美德已经进去了。”
“刚进去吗了”他急得脸发红。
他有个感觉,今天若见不到美德,以前的那段友情也将消失。
“大概五分钟。”父亲说。
“美德,美德,我是思哲,你听见我的声音吗?”隔着木板墙,他突然大叫起来。
“思哲,别这样——”父亲吃了一惊。
“美德,你出来一趟,至少——告诉我原因。”思哲不顾一切的叫。
一个女的保安人员走出来,礼貌却严肃的说:
“对不起,先生,你不能在这儿乱叫乱嚷,这儿是公众场所。”
“我想找一个人,你能帮我忙吗?”思哲急切的。
“不能,对不起。”保安员微笑摇头。“办好手续的人我们不希望他们再出来。”
“我——”
保安员又进去了。
“伯父,请告诉我,美德为什么突然离开?”他问。
父亲思索一下。
“走,我们先回去,在车上慢慢聊。”他领先而行,思哲只好跟在后面。
司机等在那儿,看见他们,立刻把汽车驶过来。
“是不是——樵之叫她回去?”思哲坐上车时问。
“不,她自己决定走的,”父亲摇头。“我们谁都没有参加意见,她已是成年人,她有自己的主张。”
“但是——为什么?”思哲摇头。“我们是好朋友,至少,她该告诉我一声。”
“她离开与否对你是否很重要?”父亲问。
思哲呆愣一下,很重要——也说不上,但他们是好朋友,这是无可置疑的。
“我想——她该告诉我。”他说。
“她没有讲自有她的原因,或者返些时候会讲,”父亲说:“美德很有主见、很理智,无论她做什么,我都放心,她是个很管得住自己的人。”
思哲立刻想到很管不住自己的是晓净,她们真是极端,偏偏又是表姊妹。
“那么,我仍可在新泽西的家找到她吗?”思哲问。
“当然,她仍住那儿,仍会回AE上班,”父亲笑。“她能处理自己的事情,我很放心。”
思哲无言。
他一直在想,美德这么不告而别,是因为他得罪了她,或因为晓净?晓净不是已变得正常了吗?
实在没什么理由,也许她厌倦了香港的生活。
司机先送他回家,和美德父亲告别,他径自上楼。
家里的电话铃一直在响,他冲进去,接听了。
“喂——”他才出声,那边已经在讲话。
“我是美德,我就要上飞机了,”她说得有些喘息。
“你若再不回来,就听不见这电话。”
“是,你在那里?怎么这么快有电话?”他开心得昏了头。“你不是到了日本吧?”
“我还在香港机场,最后几分钟,”她笑得很开朗。
“我听见你在移民局闸口叫我的声音,我已进去,不能再出来。我——很抱歉没能先告诉你。”
“为什么?我真是想象不到。”他说。
“我若对你说——我怕自己走不了I”她说。
他心中重重一震,这是句怎样的话?若对他说,怕自己走不了?这——这——
“但是我必须走,”她又说,还是那么开朗。“我不走的话,一切会变得很糟,我不想这样。”
“什么会糟?我觉得没有理由。”
“以后你会明白,”她笑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现在不能讲?”
“可以讲,但你会觉得荒谬,所以留待你自己慢慢明白,那时就可能不荒谬了。”她说。
“美德,我们——还是好朋友?”他沉着声音。
“是,当然是,”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自然。“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回纽约时,我还能见到你?”他问。
“你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呢?”她大声笑,有点夸张。
“不是——美德,这半年的日子我们总在一起,你突然就走了,我很难说出感觉。”他说。
“那就别说了!”她好洒脱。“总之,我能明白就是!”
“你可知道,晓净——”
“我不能说了,”她打断他的话。“地勤人员已经站在我身边催了,我得走了,祝你好运!”
“美德——”他还想说什么,她已挂断。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当然,他们是会再见的。
放下电话,他愣愣的出了好一会儿神。人生的聚散就是如此,没有永恒,永远匆匆。
出神之际,门铃响了,进来的是晓净。
“美德走了,你知道吗?”她第一句话就问。
“知道。才知道,她事前没有告诉我。”他说。
“为什么走得这么急?这么匆忙?她有急事?男朋友等着她回去?”
“我想——都不是。”他下意识叹息。“她走自有她的原因,她是个能管得住自己的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不知不觉引用了美德父亲的话。
“我不明白。”她直率的。“她甚至没告诉我。”
“她每一样事都告诉你吗?”他反问。
“啊——一不,当然不!”她呆愣着。
摇摇头,她说:“我以为这样的事——何必瞒着我们呢?”
“刚才她打过电话来。”他说。
“只打给你?”她明显的不高兴。“她怎么不记得我?”
“我想她很匆忙,临上飞机前一分钟打给我的,还没说几句话就挂了。”他说。
“她可以早些打,只要有心要打。”她说。
“我——赶着去机场,她已入闸,她听见我在外面大叫的声音,所以打电话给我。”他解释着,很自然的。
“你——追去送她?”她变了脸。
“是,她走得太奇怪,我想知道原因。”他说。
“你不必问她,因为我也可以告诉你。”
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很久没见她有这种神色了。
“你?那——为什么?”他问。
“我”她扬一扬头。
她!
思哲走在车辆稀少的薄扶林道上。
已近黄昏,下班的车辆都已四散,四周安静得很。他已在这路上走了将近两小时。
离开学校他就在这儿散步。不,不该说散步,他已经很累,却不想回家,他怕见到晓净,昨夜她那句“美德离开是因为我”令他震惊。
晓净对他有好感他是知道的,但这么直截了当的表示,除了震惊之外,他还有莫名其妙的不安和顾忌。为什么不安?有什么顾忌?他又无法说出来。
他怕现在回家碰到晓净,他会无言以对。
天色渐暗,他发觉已离家很远了。看看表.他叹口气就往回走。怕见也要见,逃避决不是办法,事情不可能无止境的拖下去。
他猛然想起美德在电话里说的“现在说出来会很荒谬,慢慢的你会明白,那时可能就不荒谬了”。的确是,这件事他真觉荒谬,怎么可能这样呢?
美德所谓的荒谬是指他?晓净?或她自己?他发觉完全不了解女孩子们,他只不过在原地踱了一会儿步,甚至没迈出小框框,怎么她仿佛已飞越千万里了?
离家越近,他竟紧张起来,他该怎样应付晓净的单刀直入呢?
站在大厦外张望,没见着晓净的司机兼保镖,他安心些,她没有来。
回到家里,钟点女佣刚为他预备好晚餐,四周也打扫得整齐、清爽,很令人舒畅的环境。他坐下吃晚餐,女佣从厨房出来,一边还抹着手上的水。
“刚才有很多电话,都是一位小姐打来。”女佣说:“她不肯说是谁,我只好让她迟些打来。”
“谢谢你,我知道了。”他淡淡的点头。
他不习惯用女佣人,所以对女佣人十分客气与尊重,好象对客人一样。
“如果没什么事,我想提早些回家。”女佣人又说。
“我的小儿子今天发烧。”
“没问题,你走吧!”他立刻说:“下次有这种情形,你可以不必来,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了。”
“那怎么行?美德小姐要我好好服侍你的,我不来谁替你做晚餐?”女佣人笑着离开。
原来连女佣人都是美德的安排,她对他可真说是无微不至!
放下碗筷,他沉思一阵。美德这么走了,他竟完全没有追她回来的念头,其实——他隐约知道她离开的原因,只是——他不愿深思,不愿探讨,不愿深究,他——他是隐约知道的。
又吃了几口饭。虽然没饱,却已无食欲。他把吃剩的食物、碗筷送回厨房,回到客厅的窗前发起果来。
他望的是晓净家的方向,莫非——他有所等待?他下意识的希望她来,是这样吗?
天已全黑,房屋大厦都不再看得清楚,只见她家的门柱上灯光闪耀,其余的全无动静。
他摇摇头,退回沙发。他不能这样全无心绪,也没有理由这样,他从未为任何一个朋友如此这般过。
他习惯的拿起杂志,只是习惯,他全无要看的意思。他——只想打发今夜的时间。
门铃在这时响起来。
他先惊愕的望着门,然后一跃而起,急忙赶去门边,一边忍不住大声问:
“谁?”
门外是阵沉默,门开处,却是笑得安详又俏皮的晓净。
“除了我,还有另外的访客?”她问。
“不,我在看书,下意识的问。”他有难抑的喜悦,终于有人在他不宁的时间里来陪他。
“我被门铃吓了一跳。”
“我每晚都来的!”她说。
他不敢说刚才没见她家大门有何动静,他还不能确定刚才的喜悦到底是为什么?
“我——着书入了神。”他说。
“下午呢?放学之后一直没回家?”她盯着他。灯光下,她那丝出尘的秀气更清晰,非常动人。
“我散步。”他避开了她的视线。“想一个问题而忘了回转,结果走了好远。”
“难怪我一直打电话你都没回来。”她笑。
“你找我有事?”
“我想我你来我家晚餐,”她说:“我自己弄了一点菜。”
“自己动手?”他意外。
“别人能弄,我为什么不能?”她拍拍手,那样子好象刚弄完,很满意似的。
“我错过了好机会。”他说。
“我可以再弄。”她笑。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夜他们曾不欢而散,她曾发脾气。
“算了,不好意思再麻烦。”
“我自己喜欢弄,谁说麻烦?”她扬一扬头。“等会儿去我家坐坐?”
“在这儿不好?”
“我想拿我小时候的照片给你看,”她笑靥如花。“小时候我很神气,很威风。”
“现在也很神气,也很威风。”他说。
“差得远了。”她笑。“小时不懂事,以为外表神气、威风就很了不起。现在——我相信不容易,我不要外表的驯服,我要内心的尊重。”
“看来你是长大了。”
“饭不是白吃,书不是白念的,当然我长大了。”她说。“而且成熟。”
他凝望她一阵,忽然说:
“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这么真正开心,讲话也心平气和。”
“现在是心平气和嘛——没有了心理压力。”她说。
“有什么压力?”
“不讲。”她顽皮的。“到我家去我才讲。”
“交换条件?”
“不,诚心邀请。”她说。
“你这一生中,有几次向别人这么‘诚心邀请’过?”他忍不住这样问。
“记不起,好象——不曾试过。”她作思索状。
“在欧洲呢?”他提醒。
“没有。”她断然说:“你是我诚心邀请的第一人,以前——我脾气不好,别人诚心邀请,我也未必接受。”
他点头微笑,他相信她是这样的。
“你的脾气——是怎样变坏?”他问。有好奇,也有些关心。”
“我不知道。”她想一想。“我只是觉得越来越多事不遂我心意,也越来越多的人或事令我看不顺眼。”
他盯着她半晌,摇摇头。
“这是霸道。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谁都有看不顺眼的人或事,为什么唯独你会乱发脾气?那些人或事是否顺眼与你无关,是不是?”
“也不全是。”她居然不生气。“有些人,有些事与我有关,我能不发脾气?”
“是真有关?或是你一厢情愿?”他一针见血。
“这——你别管,”她瞪他一眼。“大多数人想和我有关还没门儿哩!”
“那么,被你发脾气的人,还该感到光荣才是。”他半打趣的。
“不要讽刺我,我不是改了很多吗?我已经很用力、用心的在压制自己。”她说。
“不必压得太厉害,否则弄巧成拙。”他笑。“小心你变神经病。”
她又瞪他一眼。
“你怎么越变越不象以前呢?刚认识你时,你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她说。
“你不是一样吗?你也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说。
“那么——去不去我家?”她又转回老题目。
“去与不去其实是极普通又简单的事,”他笑。“但是——你似乎很重视。”
“除了小时候的照片外,我想请你去看地牢,就是那个刑具房。”她说。
“哦——”这倒引起了他的兴趣。“现在我也有资格看那间地下室了吗?”
“为什么你讲话总带刺?”她皱眉。
“哎——不,好吧!我们现在就去你家。”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在针对她。
离开他家大厦,步行两分钟就到她那漂亮的别墅。意外的是,她那司机兼保缥并没有一直跟在背后。
“司机呢?”他四周望望。
“我放他长假,”她淡淡的。“大概有两年多,他没见过妻子儿女了。”她说。
“这很不人道,知道吗?”他说。
 
  
(九)
“我现在不是放他回去了吗?”她大声说。
“那么——谁来保护你?”他问。
“我想试试独立,而且——你不是也在吗?”她说得十分理所当然。
“我?!”他心中一凛,却又有丝说不出的甜丝丝,她的直率也有其可爱处。
“你现在不是来陪我了吗?”她拉开大铁门。
穿过花园,走上石阶。
“其实,你自己是不是真胆小?是不是真要人陪?”他问。
“不知道。”她摊开双手。“很难讲,是一阵阵的。有时我会害怕一些事,有时我什么都不怕。”
“那么现在呢?”他问。
她回头看他一眼,眼中跳动着一些奇异光芒。
“不知道,我有些担心。”她说。
“担心什么?”他心中猛然一跳,下意识的往后看看。
“我担心——”停了一停,她笑了起来,笑得古怪。“我担心地牢里有声音。”
“又来了,永不说真话,”他摇摇头,坐在大客厅的一角。“这是你的幻觉。”
“相信我,如果我有幻觉也决不是地牢的声音,我真的听见过。”
“保镖呢?佣人呢?他们听过吗?”他问。
“没有。”她想一想,又笑起来。“我只随口问问,他们大概不敢说真话,妈妈吩咐过的。”
“吩咐什么?”他不懂。
“不许乱说话。”她还是笑。“刚才我打电话给美德,她刚回到家里。”
“啊——她说什么?”提起美德,他心中有暖意。
“没有,提都没提你,”她说:“只说休息一星期,回AE报到。”
“一年后才能见到她——”
“哎——你听,地牢里有声音传上来!”她突然睁大眼晴。
他侧耳细听,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没有,根本没有声音。”他摇头。“肯定是你的幻觉,我什么也没听到。”
“真的—一”她的脸变色了,“你听,你听,是个女人声音,她在叫——不是我——不是、你听见了吗?”
思哲被叫得背脊发凉。那儿有这种声音呢?她是幻觉。但——她学那女人叫时,不是她自己的声音,是另外一种比较尖锐,恐惧的。
“晓净,你听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他提高了声音。“晓净,你看着我。”
晓净仍是静静的,专注的在听着。
“听——她又叫了——不是我—一不是我—一”突然间,她敛一敛神,又恢复了正常。“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不——你刚才说听见地牢的声音,现在呢?”他开始担心,她是否又周期性的不正常?
“现在没有了。”她很开心似的。难道刚才是她捉弄他?她在开玩笑。“要杯咖啡吗?”
“茶。”他吸了一口气。
“你看来很紧张,是因为我?或是这屋子?”她问。
“不——晓净”他诚恳的说,“我们别再开玩笑,好吗?”
“我——开过玩笑吗?”她一脸的无辜。
他心中突然涌上一阵不安,背脊又开始发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思哲刚在吃早餐,晓净就来了。
她匆忙而仓皇,脸色不好,一进门就说。
“昨天半夜那女人叫了好久。”她抱住双臂。“那些卫士和佣人都说没听见,他们怕妈妈,不敢直言。”
“不要太武断,他们可能真没听见什么,”他摇头。“事实上,你说有声音时我也没听见。”
“那不可能,我肯定是有女人叫,每次都是她,她极需要有人帮她,为什么你们都不信呢?”她着急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怕有意外。”
他望着她半晌,她不是在捉弄人吧?她的焦急是真的,恐惧也不假。但这件事——一怎可能呢?
“你想要我怎么做?”他问。
“我——”她犹豫一下。“今晚你可不可以来我家?我是说从午夜到天亮,你静心的听一听,一定有声音。”
“好!”他一口答应。
他是好奇,而且一个朋友的请求,他不能拒绝,何况这不是很为难的事。
“那么我晚上自己烧菜请你吃晚餐,”她的欣慰由心底发出来,恐惧仓皇也消失。“你真是第一号大好人!”
“怎么这样说?”他不解。
“我以为你不肯帮我,”她坦白得十分孩子气。“你一直对我有成见。”
“我对你没有成见,是对你的态度!”他说。
“我已经改了,是不是?”她凝视着他。“我并不想那么做,那个时候,我——我嫉妒美德。”
他不敢搭腔。和她虽是朋友,但对她实在太不了解,还有她怪异的行动。讲错了,他怕万劫不复。
是!他是想到这几个字,万劫不复。
“你有课,是吗?”她站起来,很知情识趣的。“我回去了,你散完步就过来,嗯?,
“好,白天的时间你最好休息一下,昨晚你一定没睡好,我知道。”他拍拍她肩。
她眼圈儿突然一红,低下头来不敢看他。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么关心的话。”她低声说。
他皱眉。这不过是极普通的一句话,何至于眼圈红?她的身分,她的地位,她的环境——还有那么多佣人,卫士,没有人对她说过关心的话?她的父母呢?
他不敢问,是不想多事。
“其实很多人都关心你,譬如美德,樵之,他们的父母,还有你的朋友——”
“那不同,他们不是你:”她打断他的话,看他一眼,
飘然而去。
思哲呆在那儿久久回不了神。这也是一句普通的话,但对他——非常touch,一个象晓净那样的女孩——
电话铃声惊醒了他,他立刻接听。
“思哲?我是莲表姨。”晓净母亲的声音,她第一次打电话给他,令他万分意外。
“莲表姨——你好:”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近——晓净是不是常麻烦你?”她问。声音并不热烈,而且有点烦躁。
“没有麻烦,我们是朋友,有时她到我这儿来,有时我去她家,没有麻烦!”他加强语气。
“是吗?,她好象不信。“最近她倒象变了!,
“莲表姨,只有一件事令我很迷惑,”思哲抓住机会问。“晓净常说夜晚听见女人叫声,从地牢发出来的,但我们都听不见,这——不知道是否是病态?”
莲表姨仿佛呆住了,好半天才说:
“她是——这么告诉你的?”
“是!她说自己很恐惧,要我今天晚上去听,”他说:“我想可能只是她的幻觉而已!”
莲表姨轻叹一口气,慢慢说:
“其实——也算不得是幻觉。”
思哲心中巨震,那表示真有其事了?大白天里,他也禁不住背脊发凉。
“莲表姨,那是说——”
“以后你自然会知道,”她不让他讲下去。“谢谢你肯照顾她。”
然后很快的她就挂断了电话。
恩哲望着电话机发呆,什么叫“谢谢你肯照顾她”了好象晓净是个瘟疫病人似的,那是她女儿啊!
这母女俩都十分怪异,可是受了她们那独裁的丈夫或父亲的影响?
思哲收拾了书本去港大上课,他很快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下午放学时,离开学校他又在附近散了一会儿步,才象平日一样回家。
钟点女佣很轻松的在擦拭。
“少爷回来了。”她打招呼。“晓净小姐打了几次电话,请你过去吃饭。”
思哲笑着点头。钟点女佣知道今夜不用预备晚餐,所以工作的节奏也放慢了。
他换了件衣服,冲完凉,才慢慢离开家。他不必急,整夜的时间都会在她那家,急什么呢?
可是晓净却已在铁门边张望,她是着急吗?或是怕他不来?她真是孩子气!
“又是去散步?”她替他开铁门。
“散步回来还冲个凉,我不是整夜要当守卫吗?”他笑。
“不是当守卫,我们可以聊天到天亮,”她说:“下午我睡过午觉了。”
“聊天到天亮?明天我不用上课了吗?”他反问。
“啊!对不起,我忘了你要上课,”她惊叫起来。“明天上午你有几堂课?”
“没有课。”他摊开双手,温暖的笑。
“真吓我一跳,”她天真的拍拍胸口。“我现在凡事要学替别人着想一下。”
“很有进步啊”!他赞许。“谁教你的?”
“教授和真理:”她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黑眸闪闪发光。“他们都知道坏事是我做的,却怕我难堪,所以什么都不讲。所以后来我想通了,万分惭愧,决定要改!”
“那样很好。”他说。想起父亲和真理,心中涌上难以形容的温暖。父亲和真理,那是值得每个人学习的!
“我们先吃饭,我已全部预备好了!”她快乐的。
随她到她那堂皇的饭厅,长餐桌上放了不少菜,却只有两个位子,两个女佣人伺候着。
“这么多菜!”他说。
“全是我做的,”她颇为自豪。“除了厨子管我洗好,切好,其他全是我弄的。”
“很多辣椒!”他望一望。
“你不是喜欢吃四川莱吗?”她说。
很明显的,她是全心全意为他而准备一切。
“我并不偏食,其他菜我也爱吃I”他心中突然有了幸福的感觉。幸福?他忍不住笑起来。
“笑什么?”她瞪他一眼。“以后我要一种种的菜烧给你吃,我烧的小菜不比黄蓉差。”
“黄蓉?”他很惊讶。“你也看武侠小说?!”
“我们要不要比谁更熟悉情节?”
“不,当然不!”他笑。“只是你也看,我意外而已。”
晚餐的气氛十分愉快、融洽。然后他们退回客厅吃水果,聊天,听音乐。
“今天——莲表姨曾打电话给我。”他突然记起。
“她?!为什么?有什么事?”她睁大了眼睛。“她回香港了吗?”
“她只是随便讲几句,她知道我们最近常见面。”
“她有没有罗嗦你?”她问。
“怎么会呢?她关心你的情形!”他说。
“关心我?”她笑一笑。“她回来也不来看我,这算什么关心?”
“她去了那里?”他想带开话题。
“当然是奉御旨去见他!”她撇撇嘴。
“你父亲?你怎么不去?”他问。
“我为什么要去?见不到他最好!”她冷哼一声。
“他是你父亲,你不能忘了。”他提醒。
“那又怎样?”她绝对的不以为然。“不要说他们,免得影响我情绪。”
他只好不出声。这父母女之间,到底有些什么?
“她——妈妈还说些什么?”她问。
“也没有了,只说了几句而已!”他笑。“我提到过你听到声音的事,我说是幻觉。”
“是真事,不是幻觉!”她认真的改正他。“我清清楚楚的听见,一声比一声低沉,决不会错。”
“那么,或者是你耳朵特别好,”他不想争论。“无论如何,今晚就可分晓了,是不是?”
“答应我,如果你听见了,千万说真话,别骗我没听见,”她急切的。“你不必理会妈妈的话。”
“你听过我没讲真话吗?”他反问。
“所以我对你有信心。”她笑。“我预备了很多零食,还有消夜,你要是觉得饿了,我会立刻吩咐他们做点心。还有,还有很多可玩的东西。”
“玩具?”
“不,电于棋,电子桥牌,还有吃鬼游戏,”她指一指。“我有一个房间全是那类东西。”
他望着她半晌,终于笑问;
“你叫过多少人来陪你玩这种通宵电子游戏?”
她象听不懂他的话,好半天才叫:
“什么意思?我从来没叫人来过,”停一停。又说:“我是个多疑的人,从来没相信过任何人!”
他想一想,点点头。
“对不起,是我错。”他说。
“我是认真,严肃的请你来,”她正色说:“你必须相信,我不是在玩!”
思哲没试过聊天到半夜的事,三点钟时,他已觉得自己疲倦得要命,眼睛都快睁不开。晓净却是越晚越有精神,眸中闪动着猫般的光芒。
“你很困吗?”她似笑非笑的问。
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她的笑容很暧昧,那种暧昧令人心中很不安。
“有一点,我不习惯晚睡。”他说。
“念书时也不开夜车?”
“没有。我平日读书习惯很好,从不开夜车,”他笑。
“很小的时候我已立定志向当教授。”
“我不明白你们,小时候就立志愿大了要干什么,”她摇头。“我从来没想过,直到现在!”
“大概是你的环境不需要你去想。”
“又来了,每个人都对我讲这种话。我觉得很不公平,好象我靠的只是父亲。”她不高兴的说:“其实,我也有我本身的价值。”
“那是当然,你学的艺术——”
“不要说了,”她迅速打断他,声音很不客气。“我不喜欢再提以前的事。我说本身价值,是任何人都有的!”
他点点头,不再和她争辩。
其实他从来不想和她争辩什么,针锋相对的是她自己。
“你——不倦吗?”他问。
“我很好,晚上我多半不睡觉,”她笑。“我总觉得晚上可以发现许多稀奇古怪的事。”
“其实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他摇头。“人的幻觉多于一切。”
“不是幻觉,你必须相信。等一会儿你一定会看到!”她十分肯定。
“看到什么?”
“是听到。”她说:“听到那些声音,真的。”
“我不是在诚心等着吗?”他开玩笑。“这是我今晚来的目的,我们必须寻求真相。”
“告诉我,你这次回亚洲教书的目的是什么?”她的问题忽然扯到十万八千里外。
“教书,当然是教书。”他摸摸额头。
“只是这么简单?”她不相信。
“嗯——或者还有另一些目的,我也讲不清楚,”他沉思一阵。“譬如我在美国十年,总觉着有所缺、所憾,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有机会来香港,我真是心里动了一下,我有预感,可能在香港找到了我想要的。”
“那是什么?你追寻什么?”
“讲不出来。”他还是沉思,然后摇头。“我心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想深思,它就消失了。我的感觉是它在亚洲,在东方。”
“这么玄?可是一个——女孩子?”她打趣。
“不是吧?”他笑。“我从来没想过这件事,也不觉得重要,我独自一人一直过得很好:”
“这么肯定?”她歪着头。
“是——吧!”他反而犹豫了一下,真理的影子在脑中一闪而过。
他早以真理作为选择标准,还寻什么呢?
“你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从何下手呢?”她问。
“刚来时我曾大街小巷的搜寻过,没有结果。”他说。
“去摩罗街古玩店也为搜寻?”她笑。“那有这样的事?古董?”
“不,别笑,我当然知道不是,但曾经以为是传统上的东西,或又化。我不知道是否我离开太久,对这些特别渴望。”他认真的。
“现在也否定了?”
“还没有,因为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找到!”他摇头。
她想一想,脸色变得很特别。
“问你一件事,不许骗我,”她猫般的眼珠儿一转。“你的对象一定要以真理做标准?”
“谁说的?我没这么说过。”他大窘。
“你脸上分明这么表示,又何需说呢?”她斜睨着他。
“没有这样的事,你太敏感了!”他说。
“是我敏感?或是你没说真话?”她问。
他无言以对,他知道她早看穿了他,她不同美德,美德忠厚多了,也单纯。她是精灵!
“平时——你几点钟有幻觉——不,我是说听见地牢里女人的叫声?!”他问。
再这么胡扯下去,他真怕自己支持不住了。
“不一定,但——肯定是在我半睡半醒时,”她想一想。“有时我刚要睡着.有时我刚醒。”
“那么,如果今夜我们一直不睡,大概那声音就不可能有,是不是?”他问。
她呆愣半晌。
“我们——可以坐在客厅睡,”她天真的。“这儿会比较听得清楚。”
“我没问题,我可以靠在沙发上就睡,不那么挑剔非床不可。”他说。
“如果你倦了,你就睡一阵,”她很体贴似的,“我天亮了才会有倦意。”
“半夜里你从无倦意?”他好奇的。
“那也不是。在台北时,我睡得很好,可能回家以后觉得太放松了,所以睡不着。”她解释。
“我想这不是原因,”他摇头。“回家以后,你神经紧张才是真的。”
“我——神经紧张?”她笑。然后拉了一下铃,立刻,有个女佣人进来。“替我点檀香。”
女佣人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在他们旁边点起一炉檀香。轻轻,淡淡的烟缓缓冒着,极清雅的香味一阵阵传出来。
“很会享受。”他由衷的。
在他印象里,只有古装电影或书中才有这情调,这意境。真实生活里——他惊喜。
“从小喜欢檀香,”她淡淡的。“我觉得檀香象我,不点不香——平日看不到我的优点。”
他望着她半晌,叫他接什么话呢?
“檀香这么一薰,我睡意更浓了!”他打哈欠。
她眨眨眼睛,突然之间,猫般的光芒消失了,她看来十分疲倦。
她是疲倦的,只不过在苦撑。
“我也想睡,”打哈欠是会传染的。“怎么回事?怎么我也会有睡意呢?没理由的,才四点多——”
她喃喃的讲着。头一歪,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思哲望了她一阵,摇摇头。她其实只是个天真任性的女孩子,往往是自己折磨自己,她——内心里有着什么?一定有原因的。
大厅里冷气很凉,他拉铃叫女佣人送来毛毯。
然后,他也在对面的沙发上休息。他想,即使只是小憩片刻也是好的,免得明天支撑不住。
他只是望着檀香缭绕的轻烟,那些奇形怪状的烟幻化成许多莫名其妙的图案,望着,望着,他的眼皮也沉下来,他也渐渐走入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凉意,下意识的就惊醒了。
檀香的轻烟还在冒着,绦绕着,四周一片寂静,灯光也更暗了。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莫名其妙的背心发凉,莫名其妙的惊醒,莫非——他也紧张?
他转头看晓净,她睡得十分安详,沉稳。是他心理作用,根本什么事也没有——
突然间,他看见晓净脸上神色变了,变得惊恐又哀痛,又——有种不能置信或被冤枉的样子。他正在想她大概在做恶梦了——
就在这时候,一阵阵似真似幻,似远又近的尖锐呼叫声刺入他耳膜,他清清楚楚的听见:
“不是我——不是我——不——”
一刹那间,他毛骨惊然,科学昌明的今天真有所谓的鬼魂之说?!他信科学,不信这些,他觉得无稽兼荒谬,但——那细细的,忽高忽低的声音还是一阵阵传来: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思哲再也无法忍耐的跳起来,他是个理性的大男人,无论是什么,他一定要弄清楚,他无法让这个谜永远存在心中——
刚站直,他突然看见晓净嘴唇在动,眼角有眼泪滴下来,那细细的声音;“不是我,不是我——”,竟是从她嘴里叫出来的。她——
思哲全身发凉,连路都不会走了。竟是她?!
思哲从惊骇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双手都是冷汗。那声音还是从晓净口中断断续续的发出来,她显然是沉睡着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箭步冲到她面前,正待推醒她,却看见她眼角的泪珠。他的心扯动了一下,泪珠?这代表惊恐?或是伤心?她为什么会哭?噩梦吗?人可能常常有相同的噩梦?或是——她心中有解不开的结?
他抬起头,对面的墙是用巨幅的镜子砌成的,他看见墙上自己的样子,他是一脸的惊怖,一脸的惶恐,若他这样叫醒晓净,她一定会吓死,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退后两步才站住。
空气里只有他气喘的呼吸声,好一阵子,他才能勉强定下神来。然后,退回自己的沙发。
晓净的吵叫声渐渐弱了,消失了,她睡得更熟、更沉,呼吸也稳定了。
这时,思哲才冷静下来,能够思想。
他庆幸刚才没有鲁莽的推醒晓净,那样的话——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后果。
晓净这——可是病态?什么病?有可能没一个人知道吗?她母亲呢?
是!她母亲一定知道这件事,也知道这病的原因,怪不得昨天她的语气那么怪,她曾说“多谢你肯照顾她”,那语气仿佛当晓净是瘟疫病人。
思哲觉得眼前已有一丝光明,他已决定,明天一早他去我莲表姨、晓净的母亲问清楚。有病不需要隐瞒,找医生处理不就行了。
他靠在沙发上,很快就睡熟了,无论如何先休息一下,事情已经到了尾声;是不是?
他是被晓净摇醒的。
经过休息后的她显得容光焕发,她顽皮的叫:
“喂,还不醒?说好了要聊到天亮的,结果睡得好象一只猪一样。”
他坐直了,看见她的笑脸。
“你呢?难道没睡?”他反问。
“我当然没睡,大概被檀香薰了一阵有点睡意。”她皱着眉头。“就在那时我听见地牢的女人叫声。”
“我没听见。”他摇摇头,神色自若。
“当然啦!你睡着了嘛!”她笑。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他反问。
她呆楞一下,脸色有点改变。
“是啊!我怎么不叫醒你?”她似在自问。“我——啊!我知道了,那时我半睡半醒,自己懒得动。而且我听那声音也听惯了,仿佛是自己的一部分!”
他又觉得背心发凉,那声音的确是她的一部分,这到底是什么病症呢?
“来,”她拖他起身。“我们去吃早餐,然后各自休息,晚上——你还有没有兴趣?”
“我想不必了,我相信完全是你的幻觉,”他用平淡的语气说:“我是很容易惊醒的人,尤其在陌生的地方,但昨夜我真的没听见任何声音。”
“不可能的,我分明听见。”她大声说。
“那么——在白天你曾听见过吗?”他问。
“没有。”她呆愣一下。“没有。你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随便问问,”他绕过烧檀香的炉子。跟她走向饭厅。檀香的剩余气息,仍在空气里回旋。
“你每晚睡觉都点檀香?”他突然问。
他完全没有目的,只是觉得好奇。
“在家时多半点,外出旅行时没有。”她说。
“外出旅行时可曾听见那声音?”
“当然不会有,旅行时那有地牢?”她笑。
思哲仿佛想到什么,又捉不到什么头绪。心中仿佛有些东西,又不知是什么。
吃早餐时,他有点恍惚。
“思哲,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你到底在想什么?”晓净不放松的问。
“噢——没有。我得回去休息了,否则下午没精神上课。”他起身告辞。
“那么,晚上至少来坐坐,陪我晚餐。”她望着他。
“好。”他毫不犹豫。
说这“好”字时,心中突有一种责任的感觉。责任?!他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回到家里,他第一个打电话给美德。
“思哲?!”美德好意外。“我正在吃晚餐!”
“这么晚才吃晚餐?你打破了自己的规律生活,”他笑。“我要莲表姨的地址。”
“莲表姨?!”美德又意外又吃惊。“为什么?”
“我发觉晓净的毛病,该通知她的!”他说。
美德在电话里呆愣半晌,犹豫半晌,还是说了地址。
“其实——思哲,你不必理这么多的!”美德说。
这表示美德也是知情的,是吗?
“她是我朋友,除非我不知道,否则一定得管,”他说:“这是我的个性。”
美德又沉默一阵,叹口气。
“我情愿你没到过香港!”她说。
这话里隐藏了太多的话,三岁孩子也听得出。
“什么意思?你原是知道一切的,是吗?”他说。
“我一不知道该怎么讲,但这确实是我离开的原因,晓净——值得同情。”她吸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她退出,不是吗?但一实际上他也弄不清,她进入过情况吗?
“请把事情告诉我。”他请求。
“你去追寻吧!你不是要见莲表姨吗?”她笑。
“美德——”他说得颇困难。“我有个奇怪的想法,我东来香港原本有所寻,却什么也没寻到。但晓净——我越来越觉得对她——有责任感。”
她没有立刻回答,过了好一阵子——
“或者你寻的就是这种责任感呢!”美德说:“不讲了,我还有朋友在,有空再连络。”
“再见!”他放下电话。
美德似乎真隔得好远、好远了。不只在精神上,也在感情上。他心中目前唯一存在的,是晓净和她的事。
他没有再休息,拿着美德告诉他的地址,他驾车前去。他要见莲表姨,这是肯定而必须的。
那是山顶的一幢古旧花园洋房。美丽的花园包围着一幢 气派却古旧的房于。是非常欧陆式的。
他按响门铃,立刻有人应门,是穿著制服的警卫。
“找谁?”没有任何表情。
“莲表姨。”他只能这么答。他不知道是什么名字。
“你是谁?”警卫神色缓和一些。叫得出“莲表姨”几个字的,大概是亲戚之类,而且思哲气派不凡。
“晓净的好朋友。”他又说。
那警卫点点头,开门让他进去。
“请在这儿等着,我打电话进去通知。”警卫说。
思哲耐心的等候着。
既知莲表姨的身分,此地的严厉保安措施就不足为怪了,若没有气派才是奇迹。
警卫放下电话,脸上有了笑容。
“请稍候,夫人会在小客厅接见你。”他说。
两分钟后,一个穿便装的男人出来,带思哲穿过花园直奔大屋。这男人大概是保镖,也是彪形大汉型的。
屋子里的布置全是欧陆风味,和屋子很相衬。那些家具古董、仆从的装扮,颇有一丝王者气派。
他坐下后,五分钟才见到莲表姨从楼上下来。
她穿著黑色的欧陆时装,踏着厚厚的地毯站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会来。”她冷淡的说。
思哲本想问“你怎会知道?”又觉得这问题太笨,昨天她已打过电话给他,对他的情形一定了如指掌。
“我也知道你为什么来,”她冷冷的笑一下。“对你,这也不过是闲事,你不必管了!”
思哲气愤起来,这是做母亲该讲的话吗?怎么完全不关心自己的女儿,还嫌人多管闲事?
“你该多关心她一点,为什么不替她找医生?”他忍着气,沉声说。
“医生?”她的笑容更是不屑。“你知道什么?我们家的事,别人管得了吗?最多——你不过象其他管闲事的人一样,我不上你的当。”
上当?!思哲头上几乎冒火。
“谁给你当上了?你别一竿子打一船人,”他的声音提高了。“我只是为晓净好,我又没有目的。只是这种事让我碰到,我有责任管,你懂不懂?责任!”
莲表姨似乎呆了,她听见责任两个字,是不是?她没有听错,是责任。
“你说——责任?!”她还是不放心。
“晓净是我的朋友,我不理她是什么家庭,什么背景,她有病,你们做家长的该正视,只是这样。”他很不客气的大声说。
莲表姨脸上阻冷之气渐退,眼角泛出泪水。
“这是晓净的悲剧!”她叹一口气。
悲剧?思哲呆住了,不敢出声。
“该是她十四岁的那年,”莲表姨慢慢的、哀伤的说:“她从小就任性,就刁蛮,也难怪她,我们只有她一个女孩,加上她父亲的身分地位,未免——骄纵了一点。”
思哲只能听着,没有他插口的余地。他不明白莲表姨的态度为什么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她本性十分善良,但态度就不怎么好,她是那种外刚 内柔的人,又好强好胜。”她摇摇头。“她的任性几乎令一个司机白白赔上一条命,差点淹死。事后晓净没说过一句抱 歉或后悔的话,却给了司机一大笔钱,让他此生衣食不忧。
她性格如此,我们也没法子。”
思哲望着她,心想晓净的确是这种人,宁死不屈。但与她的病有什么关系?
“长大了,但她脾气一点也没改,”莲表姨又说:“说实话,这方面我们没管过她,由她自由发展。你知道,脾气不好很难有朋友,就算美德、樵之是自己人,凡事忍让她,也无法跟她接近。换句话说,她非常孤独,有时连一个讲话的对象也没有。”
思哲想着晓净对美德、樵之的情形,下意识的点头。
“那么一大段时间,都是由我陪着她,除我之外,就是一大堆佣人、卫士。她很少机会见到父亲,父亲和她脾气极象,也许是遗传吧!都是那么任性,那么倔强,做错了事心里知错,口上绝对不承认。可能因为太相象,她和父亲也相处不好。”莲表姨再说。
“中学毕业她就去欧洲了?”思哲问。
“中二去的。她不想读书,没有人改变得了她的心意。她说要学画、学音乐,我们只得由她!”莲表姨摇摇头。
“其实我们也不要她真学什么,只要她高兴,她开心就行了。你知道,她那段日子的行为近乎暴戾,一不对就打人,摔东西,有一种——医生说的,什么自我毁灭的倾向,非常可怕。”
自我毁灭?!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症状。
“在欧洲,她果然好了很多,快乐很多,”莲表姨苦笑。“我们送她去最贵族的学校,那间学校也只肯收我们这种背景的学生。念了三年,她变得非常好,我很开心,于是半年往欧洲,半年住亚洲,两边跑。”
说到这里,莲表姨在一个巨型茶几下拿出一本照相簿,翻到一页递给思哲看。
思哲看到一幢熟悉的别墅,和晓净在薄扶林那儿的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地方,照片上的那儿分明是欧洲,地上还有积雪。晓净站在雪里。
“这是——”
“是我们在瑞士的别墅,你觉得很熟,是不是?”莲表姨摇摇头。“的确和晓净现在住的一模一样,她要我们替她在香港造同样的一幢才肯回来住。”
“这别墅——”思哲不明白这房子有什么重要。
“晓净在欧洲念书,一直都住在里面。这实在是幢不错的房子,后来烧毁了,我心里是觉得可惜,可是——又不能不这么做!”她说。
“烧毁?!谁?”思哲越来越好奇。
“我们——自己。”莲表姨摇摇头。“因为——太多的事发生在里面,我们觉得它——不祥。”
听见不祥两个字,思哲打心眼儿里发出凉意,尤其想到晓净在半夜发出那种声音——一他忍不住打个寒噤。
他沉默着等她继续说下去。
“二十岁那年,晓净认识了个男孩子,是欧洲贵族之后,虽然家道中落,但我们不在意。他象大多数贵族后代一样,很有风度,很有气质,很会玩,懂许多事,礼貌更是一流,来往的人也都非泛泛之辈,和我们家——也可以匹配就是了。”
思哲吸一口气,是正题了吧?
“他们来往了三年,感情越来越好,”莲表姨继续说:
“男孩子的表现也一直合我们心意。哦——我忘了说,十八岁以后,晓净已在维也纳学音乐,那男孩子就是在那儿认识的。”
维也纳?这重要吗?或者她在讲整件事的经过?
“可是——突然间,我们发觉一件事,”莲表姨的神情紧张起来。“因为他们要订婚,于是就派密探去认真的查一查男孩的家世,这一查——发现男方家庭很不妥。的确,他们曾是贵族,但没落之后做了一些很不堪的事,譬如去勒索其他有钱的亲戚,譬如与黑社会有关。这情形——我们是无法接受的,于是让晓净疏远他。”
莲表姨叹口气,眼光在远方,仿佛在思索,又仿佛在回忆。然后,她接着说:
“晓净的任性、倔强任谁也没办法改变,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男孩。我们为了她父亲名誉,为她自己好,于是不准那男孩再来。你知道我们不是普通人,屋子四周全用军队守卫,男孩子再厉害也没法子接近晓净。”
“他的家族不好,未必表示他也坏。”思哲皱着眉。他显然是同情晓净和那男孩。
“唉!”莲表姨苦笑。“他比他家族的任何人更坏。他不但有了太太,孩子,而且外面风流债一大堆,、在他们国家,是颇有名气的花花公子!”
“你们怎么不先调查?有了感情才硬生生分开他们,这很残忍。”思哲不同意。
“晓净爱他是真的,他却是假情假意,他要我们家的地位和金钱做靠山,”莲表姨说:“我虽不是正室,但她父亲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主。我们不能令他丢脸。”
“后来呢?”
“晓净的脾气发起来象疯子一样,我们只好软禁她,任她打人,摔东西,甚至——她还自杀过,”莲表姨哀伤的摇头。“但是,有一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都在家,晓净却突然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她,每一寸地方几乎都翻遍了,她就是不在屋子里。”
“她和那男孩逃了?”思哲问。
“是男孩买通了一个佣人,帮她逃出去。”莲表姨脸有余悸。“她父亲的脾气那么猛,那佣人当场被枪毙,就死在我面前——那情形我至今也忘不了。我看见了泉涌出来的血,我知道,一定有悲剧发生了。”
思哲不敢出声,若是爱情,两情相悦,就该不是悲剧,不是吗?
“我们几乎派尽了所有我们驻欧洲的人,四处去打探,却都没有他们的消息,”莲表姨的脸色越来越坏,“我们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事,连祷告也忘了。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孩,我们该怎么做?我们都以为那恶魔会杀了她来报复我们,谁知——他更狠毒。”
看她咬牙切齿的模样,思哲更是大气都大敢透,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
“我们实在后悔事前不好好调查,这太大意了。”她又说:“四天之后,我们在瑞士的朋友说,他们警方查到,他们曾入境,但不知藏在那儿。”
思哲脑中灵光一闪,叫:“藏在你们瑞士的别墅里?”
莲表姨似赞许的看他一眼。
“当时你若在场,就会好很多。你冷静、理智,我们却已六神无主。”她说:“我们整批人赶去瑞士,想住别墅,却发现别墅所有门窗全反锁了,里面有灯光,这才发现——他们在里面。”
“你们那么多人,攻进去不就行了?”思哲有点不满。只不过年轻男女的一段爱情,为什么要破坏,阻扰?还这么大阵仗,太过分了。
“不行——”莲表姨眼中闪过恐惧。“我们发现——晓净赤裸着被吊在大厅窗前,身上有伤痕。”
思哲心中巨震,这——怎么又和他想象不同?
“赤裸的吊着?!”他不能置信。
“他是恶魔,邪恶的化身。”莲表姨再说:“他在我们每一个人面前鞭打晓净,他——每一鞭都象打在我们身上,我们心上。然后,他又放下晓净,不知把她拖到那儿去。他也聪明,再也不出现窗边。”
“事情总要解决。”思哲脸色苍白。
他从来没想过世界上真有这么残忍的事。
“我们的卫士,密探都很忠心,他们几个一组组成敢死队,悄悄的从不同的门攻进去。”莲表姨又说:“晓净父亲的脾气——几次都忍不住要放火烧房子,连女儿也不要了。我按着他,不许他这么做,晓净是我们的女儿!”
思哲望着她,那父亲连女儿都要烧?他和晓净的自我毁灭倾向不是很相似?
“后来——那恶魔被乱枪射死,我们也救出奄奄一息、近乎痴呆的晓净。”她说。
“她在那里?”思哲紧张的问。
“地牢,她被反锁在地牢,”莲表姨眼圈红了。“她已被折磨得不象人!”
“地牢里有刑具?”思哲问。
“是。那些真是我们收集的古董,很可惜全被一把火烧光。”莲表姨摇头。“更可惜的事,晓净整个人都变了,有时痴痴呆呆,有时歇斯底里,时有幻觉。”
“现在她不是很好?除了幻觉。”他说。
“并不完全好,我们请遍了欧美名医,但也不能医到这地步,”莲表姨说;“最近——大概是最好的!”
“晓净——到底遭遇了什么事?”他急切的。
“我们不清楚知道,晓净从未说出过,或者——她也记不清了。有的只是验伤报告,她——受了毒打,被强奸,脑部被重物打击过,还有——”
思哲不敢再听下去,这些事没有一件可以和晓净这样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人连在一起,但——她的确遭受过,这——他心中有强烈不忍与同情。
“她自己——可知道?”
“不,我们没有告诉她,事实上——也没有必要,我们不必再令她不安。”莲表姨说:“可是——我们又怀疑,她有时会记起那次的事,所以会不正常。”
“那些她说从地牢里传出来的声音,你可知道是她自己发出的?”他问。
“知道。因为我们从瑞士别墅地牢救她出来时,她口中哺哺叫着‘不是我——不是我——’。”她说。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思哲问。
“不知道。她一不妥时就这么叫叫得我毛骨惊然,所以不敢跟她同住。”
“要住相同的别墅是晓净的意思?”他再问。
“是她坚持。”她说:“地牢那些刑具也是,却是仿做的,假的——我不懂她的心理。”
“或者——她仍怀念过去?”他说。
“不可能!我们已杀了那恶魔和他的孽种。”她叫。
“孽种?!”
莲表姨的表情有些改变,好半天才说:
“晓净曾有身孕,我们替她拿掉孽种。”
“她可知道?”
“不。她完全不知道,那时她意识不清——”
“妈妈。”突然,晓净的声音加进来。
两人都大吃一惊,他们讲了那么久,晓净什么时候来的?她都听见了?
思哲转头,看到苍白而颤抖、激动的晓净。他心有不忍,极自然的冲过去拥她。
“晓净——你——你——”
晓净看他一眼,眼圈儿红了。
“原来我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我受了刺激,我遭遇到不幸,”她喃喃自语,“那些幻觉是我自己造成的——”
“不,不是这样的,”思哲立刻说:“你别胡思乱想,我们讲的是——”
“是我。”她立刻接口。“我几乎听见你们所讲的每一句话,你们在讲我。”
“不是,晓净,你不可以有这个误会,”莲表姨站了起来,脸色惊惶失措。“我们讲的是另一个人——”
“是我。”晓净再一次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们说的是我,我有时做梦也梦到一些你说的情景,只是——我看不清他,我不知道他是谁。”
“谁是他?根本没有这个人,你当然看不清,”莲表姨脸色苍白。“你不能再想事情,格兰医生怎么说的,你忘了吗?”
“我没有忘。所有的医生都不准我胡思乱想,其实根本不是乱想,那些事,那张模糊的面孔,还有许多许多片段,它们自己会到我脑子里,我完全控制不了,”晓净直着声音说:“妈妈,你明明知道,怎么不告诉我?”
“晓净,没有这样的事,你千万别这么想,这太可怕了,这些事怎可能和你连在一起呢?爹爹不会答应的,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你,不可能——”莲表姨尖着声音叫。
晓净望着思哲,好半天才问:
“妈妈说的是真话?或假话?你告诉我!”
思哲很为难。他不赞成莲表姨这么骗晓净,可是告诉晓净会不会令她病情更严重?
他不敢出声。
“思哲,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再问。
思哲看莲表姨,她拚命摇头。
“其实我完全不知道你们以前的事,叫我怎么说?”他叹一口气。
“你知道的,你绝对知道,只是你不肯说,”晓净一连串的说:“告诉我,请你。”
“我真的不知道!”他避开她的视线。“晓净,你该相信莲表姨的话!”
“不,她骗我,一直在骗我,”晓净尖叫起来。“你若不说——我恨你一辈子。”
“晓净——”
“你一定知道,”她肯定得无与伦比。“想想看,所有的事——不是完全你一手造成的吗?”
思哲大吃一惊,下意识的后退几步。
“怎么是我一手造成的?”他忍不住叫。“关我什么事?以前我根本不认识你!”
“你不能再瞒下去了,”晓净露出一丝古怪笑容。“昨晚我看见了,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来在我梦中出现的模糊面孔就是你!”
思哲指着自己,惊愕得连话也说不出。难道晓净连是真、是幻都不再分得清了?
“是不是?你承认了。”她笑得更特别。“每次在那种气味里,你就会出现,虽然以前看不清你,昨夜——你却站在我面前,清清楚楚,真真正正的是你,还有——那女人叫 ‘不是我,不是我——’”
“晓净,你说什么?”思哲忍不住看莲表姨。
她也是一脸的惊愕、意外和不能置信,显然,晓净讲的话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晓净,别胡说,”她说:“你可知道他是谁?思哲啊!你别弄错了!”
“没错,怎么会错呢?”晓净笑起来。“他是思哲,离开我又去找美德的那个思哲,对不对?绕了半个地球回来,终于还是回到我面前。”
思哲觉得背心发凉,这晓净是真是假?怎么有时又会那么正常呢?现在又进了她那思想“死角”吧?
“不是,不是他,”莲表姨叹一口气。“你把事情弄混乱了,思哲从美国来,怎么会是——他呢?”
“当然是他,从来只有一个他,他就是思哲,”晓净绝对坚持己见。“他就是思哲。”
思哲也开始感到混乱,怎么回事?他什么时候认识晓净的?在欧洲?美国?或是香港?他们认识了多久?是不是真如晓净说有一段——什么纠葛?似乎——他也依稀记得那古老的别墅,那吊在窗前的人,那地牢,那刑具——
“为什么你还不肯承认?”晓净尖锐的叫。
他一震,承认什么?!为什么要他承认?看看晓净,看看莲表姨,刹那之间,他出了一身冷汗。
他几乎也进入了幻觉,是不是?刚才他仿佛还闻到一阵又一阵的檀香味,还有那缭绕的烟雾——
“晓净——”莲表姨奔到她身边,一把抱住她。“你怎么了?他是思哲,教书的思哲,你忘了吗?”
“但是—一他为什么不肯承认?”晓净流下眼泪。“他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思哲皱眉。
昨夜她在噩梦之中呼叫,他突然之间奔到她面前,在她似醒非醒之时,被她见到。于是,她认定了他是那一直模糊的面孔,思哲就是那个他——她用思哲代替了他!
是这样的吗?
莲表姨一边轻拍怀里的晓净,一边无奈的对思哲做脸色,一脸的求助神情。
“思哲,你就承认了吧!”她说。
思哲心灵巨震,这件混淆不清的事居然叫他承认?!此后会有什么更可怕的后果呢?也要他负责?
他矛盾得厉害,不知道该怎么决定。
如果帮得了晓净那当然很好,可是——可是——他总觉得这事有些不妥。
他不能莫名其妙的就认了这件事,到底,他并不是真的那个他!“他”已经死在乱枪之下。
他想说不是,又看见莲表姨苦苦哀求之色,那是一个母亲的神色——母亲,他想起儿时母亲为护着他不受父亲责罚时,也有过类似的神情,一下子心就软了。
“我是——”
“不要求他,”晓净大哭。“他不肯承认就算了,我们不要求他。自己做的事不敢承认,他不是男人!”
思哲果愣一下,立刻就清醒了。这不是同情的时候。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可以冒认呢?
他情愿晓净难过,痛苦一时,他不想她一辈子在幻觉、迷糊中。
“不是。晓净,你记错了,我不是他,”他沉声说:
“你昨夜看清我的脸孔,是因为你在作噩梦时,我正站在你面前,只是这样。”
“噩梦?!”她愣愣的望着他。
“我可以骗你,但不想这么做,”他诚心诚意的,“我希望你真正好起来,真正痊愈。”
“我——有病吗?”晓净停止哭泣。
“也许不是身体上的病,是精神上的,”他慢慢的,温和的说:“你心中有死结,脑中有幻象,昨夜你又作噩梦,你尖叫‘不是我,不是我一’你知道吗?你听见的那女人声其实是你自己发出来的!”
“不——”晓净叫得惊天动地,她用双手捧住自己的头。“不,你骗我,不是这样的——”
“思哲!”莲表姨制止他。
“是这样的!”他再一次肯定的说:“我告诉你只是想你好起来,让你脑子里清楚一些。你梦中的片段情景其实是真实的,那常常在地牢发出声音的是你自己,那张模糊的脸孔不是我,是你的未婚夫。”
“未婚夫?!”她茫然的望住母亲。“我有吗?是谁?”
莲表姨长长透一口气,颓然坐下。
“医生说你不能再受新的刺激——”她摇摇头。“思哲,我不知道你做得对不对!”
“妈,他是谁?”晓净再问。她仿佛已安静下来。
“他是谁已不再重要,因为他已经死了。”莲表姨说。
“那——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了?”她问。
“真的,但——已经过去,你多想无益。”莲表姨望着她。“你现在不是拥有了新的一切?”
“但是,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晓净还是问。
“我们怕弄巧成拙。”莲表姨说。
“怎么会呢?看,我现在不是很清楚吗?”晓净微微一笑。“一大团神秘在我脑子里,我反而越来越胡涂,反而真假难分。你们不该这么做!”
“医生说——”
“是医生说?还是爸爸命令医生这么说?”晓净盯着母亲,她是很清楚的样子。
“无论怎样,大家都是为你好。”莲表姨摇摇头。“我们不敢太冒险。”
“你们是想我一辈子胡里胡涂,活在幻象中?”她说。
“晓净——”
“你知道吗?我一直想回香港,因为我觉得——不,我真的强烈感觉到,在香港我能寻找出真相——不,该说答案。我脑中有太多的疑惑,它令我一直不得安宁。”
“但是,事情在欧洲发生,为什么回香港?”莲表姨问。“这是很无稽的。”
“我也不明白,但我知道是香港,我真的知道,”晓净把脸转向思哲。“而且——我知道是你。”
“我?!”
“在美德家看到你,我吓了一跳,我是认识你的,真的,不过不记得在那儿,”晓净慢慢说:“我觉得我们曾经好熟,好熟,也——很亲密,所以我一直跟着你。”
“但——这不可能。”他摇头。
如果这个故事其中包括了他,就太玄了。他不能相信。
“世界上有什么事绝对不可能的呢?”晓净说:“我跟着你,越来越觉得亲切,你一定曾是我身边的某一个人,我一直跟到台北,甚至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想理我!”
思哲无言。原来事情是这样的,难怪她当时做的任何事部反常。
莲表姨也望着思哲,望着望着,她的眉头也皱起来。
“最后终于还是让我弄清楚了,那脸孔——真是你!”晓净透了口气,如释重负似的。
“晓净——”他又吃了一惊,刚才她不是清醒得很吗?怎么又当他是那死去的未婚夫了?
“我一定知道你也回香港,所以我回来找你,”晓净继续说:“也终于让我找到了!”
“但是——但是——”思哲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不管你承不承认,我认定了!”她坚定的说:
“我知道还有美德,你不必告诉我,我完全知道,只是——我找回你了,我就不放手。”
“莲表姨——”思哲希望她说些话。
事情怎能越弄越怪,越迷糊呢?
莲表姨咬着唇半晌,突然站起来,转身就往楼上走。
“你——”思哲更是一头雾水。
这母女俩是怎么回事?一走了之就算了吗?
“你想说什么?你要离开,是不是?”晓净又说:“我不会拦阻你的,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我一定会跟在你左右。”
“晓净,难道你真以为我是他?我做过那些——残酷的事?”他忍无可忍的说。
“当然不是,你不会做那些残酷的事,”她说得好矛盾。“但是——你是那张脸孔。”
“这怎么说得通?!又是,又不是,”思哲叹口气。
“我想帮你,事情反而越来越不对。”
“我知道你想帮我,可是我说的是真话。”她说:“我肯定,你是那张脸孔。”
莲表姨又从楼梯上下来,她手中有张照片。
“你看,思哲。”她递给他。
他接过来只看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
天下的事就是那么玄,那么不可思议,他看见相片中是个酷肖自己的外国人.就是那个他?!
他酷肖思哲。差别只是一个是欧洲人,一个是亚洲人,就连那神情——都相似。
“这——”思哲出了一身冷汗,再也讲不出什么话。
所有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数。
他转头看晓净,她正微笑着回望他,完全不怀疑他为什么疑惑,为什么震惊,一切仿佛理所当然。
“你明白了吗?”莲表姨轻叹。
“但是——”他该说什么呢?
“没有人会勉强你做什么,你放心,”莲表姨轻声说:
“从开始到现在,所有的事不者是自然的?”
思哲心中好乱、好乱,完全摸不到头绪。晓净看似清醒了,但是——反而更迷糊。
“顺其自然是最好的,”莲表姨又说,“我们和命运拗过一次,我们受了教训,现在只求一切顺其自然。”
思哲站起来,望了莲表姨好久,然后慢慢转身。
“我——走了。”他直往外走。
他甚至不看晓净。
后面没有任何声音——他怕有人会留住他,但没有,出了大门,他松了一口,有--重见天日之感。
他已摆脱了晓净和所有的事吧?这一阵子,他自己仿佛也做了个噩梦,好在,梦是会醒的。
他觉得累——当然啦,昨夜到现在,他几乎完全没有睡过。现在第一件事,就是回家休息一下。
往前又走几步——却莫名的就停住了。
也许轻松得过分,他——竟若有所失。
失去了什么?!
下意识的口头望一望,看见了站在门边的晓净。
她换了一身白衣白裙,披了一件大大的白毛衣,在正午的阳光下——幻成一团光彩似的。她似笑非笑,凝眸向他——
那一刹那,思哲心中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那感觉是那样沉绵绵的,那样安适与满足——他在正午的阳光下,在若有所失中,再一次见到晓净。
不自觉,他转身朝她奔去。奔到她面前,看见她恬适的微笑——她竟也情适!
“我知道你会回来。”她说,有一丝顽皮。
“为什么?”他凝望她。
“因为我在这儿。”她扬一扬头。
因为我在这儿!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突然之间。思哲觉得晓净已是他好熟、好熟的朋友,就象从小就认识的青梅竹马般亲切。
又好象晓净理所当然的该在他身边的,他们站在一起,那感觉是前所未有的美好,仿佛——仿佛——他们共同经历了一次劫难,失散了又重逢。
这感觉是这样的古怪,却真实而美好。
“是!”他毫不犹豫的点下头。
这一点头,那若有所失的感觉消失了,他满足而快乐。
“我们——去哪里了”她问。“我已作好准备!”
“去——”他指指前面。
前面是看不尽的路,是,他们只是往前走。无论背后有着什么,前面总是光明,总是希望,他们只往前走。
“去那儿!”
她挽着他的手,他们齐步向前。
寻,寻什么呢?
怀着一腔希望而来,寻到了什么?或者——他们互相寻到了对方?
千万里外的众里寻他!
是这样吗?
无论如何,前面总是希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