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iesaround怎么读:坚持十五年的“谎言”(组图)

当年幸福的一家子

2002年，婆婆在大孙女的婚宴上

　　[1] 订立“攻守同盟”

　　2011年3月10日，我89岁高龄的婆婆去了天国。

　　婆婆一生对每一个子女都非常关爱。我们大家庭的小辈，对婆婆也很孝顺，大家的目标，是希望婆婆向百岁冲刺。可是，她却突然撒手西去。

　　3月5日清晨，得知婆婆在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抢救，我与女儿匆匆赶去。面对昏迷中的婆婆，我痛心疾首，握着婆婆冰冷的手，大声呼喊着：“妈啊！我现在回答您一个问题，请您一定要谅解我、原谅我！您最疼爱的大儿子已先您而去，他已走了15年了！你们母子可以在天国相会了……”哭诉这些话时，我的双眼泪涌，一片模糊。后来听侄女们讲：“大妈，阿娘听了你的话，眼泪从眼角流出来了……”

　　侄女的话，让我悲痛的心稍感欣慰：因为婆婆在临终前终于知道了真相，而压抑在我心头15年的那块大石头也终于掀掉了。为了能让婆婆安度幸福的晚年，我与两位弟弟曾订立“攻守同盟”，对婆婆撒了一个美丽的谎言，并且坚持了15年……

　　[2] 那不幸的日子

　　不会忘记那个不幸的日子。

　　1996年7月29日下午2时，我突然接到丈夫单位的电话：“王老师，请你立即赶到瑞金医院，薄工中暑了。”我的丈夫薄永林是上海人民工具二厂技术科科长，工程师，他的工作一直都很忙。那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中午还与宝贝女儿通过电话……我带着女儿赶到医院时，他已躺在急诊室的抢救病床上不能言语，在女儿的痛哭声与我的呼喊声中，他尽力挣扎着想看我们一眼……终于，因患脑疝，2小时后他与我们母女永远天隔一方！

　　他走了，我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一时欲哭无泪。两位弟弟都经受不起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先后晕倒在医院里。怎么办？我的天塌了！家中没了主心骨，如何去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当时女儿才12岁，婆婆74岁且身患多年高血压和神经官能症等疾病。身为长子的丈夫是个大孝子，每周都要看望其母3次。婆婆非常依赖丈夫，丈夫是婆婆的“影子”啊！如果此事让婆婆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婆婆对长子的疼爱曾经过凄风苦雨的磨难。抗日战争时期，婆婆和公公婚后不久，公公就因参与罢工遭到追捕，只得匆匆逃离上海。婆婆只得投奔浙江奉化的外婆处。外婆是位寡妇，那时宁波的风俗是：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孩子决不能生在娘家。外婆再三恳求族中的长辈，最后只允许婆婆在牛棚中分娩。寒冬腊月中，婆婆就在娘家牛棚中生下了我的丈夫。婆婆曾告诉我，当时她抱着襁褓中的长子眼泪直流啊……直至阿永7岁，新中国成立，阿爸回到上海，一家人才得以团聚。

　　我的丈夫自幼聪明好学，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父母身边的好帮手，邻居口中的好孩子。为了分挑家庭重担，初中毕业时他毅然弃学进厂当了学徒。在工厂，他上夜校完成了高中课程，是技术革新能手，曾荣获多项荣誉，1963年考入上海市半工半读大学机械制造专业，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

　　[3] “阿永出国去了”

　　斯者已逝，活着的人还须面对现实，漫漫的人生之路尚需一天天过。我们年轻，还能承受这残酷的事实。但婆婆年事已高，且多病在身，哪能经得起这个打击！那天，我与两位弟弟商量后作出一个决定：将丈夫去世的消息对婆婆隐瞒不报，先瞒3年再说。

　　不料，2天后的晚上，突然接到婆婆的电话：“请阿永听电话。”当时，全屋子的人都很紧张。我竭力以平静的语气对婆婆说：“妈，阿永接到公司的电话，要伊去德国学习新工艺，伊今天早上已经去北京集训了。”婆婆当然一点也没怀疑，得知“儿子出国学习新技术”，她还满怀欣喜地告知邻居们。

　　丈夫去世前，婆婆正住在大弟弟家中。白天他们夫妇来我家安慰我，帮我料理许多事务，到“正常下班”的时间又匆匆赶回家强颜欢笑面对阿姆。见婆婆每天打电话给我，大弟弟怕我受不了刺激，悄悄把电话线拔了，说是电话坏了。

　　那一阵，我每次去看望婆婆，到弄堂口就把臂上的黑纱与头上的白发夹摘下来。我真正品尝了“强颜欢笑”的滋味，真是度时如年啊！有一次，婆婆拉着我的手说：“王玲珍，阿永公派出国，听说有2份工资，侬为啥介瘦，脸色又介勿好？”我只得说是因为单位里工作太忙了。可是，一走出弄堂我就泪如雨下！

　　一个多月后，婆婆从大弟弟家回到自己家住（公公已于1988年去世），她在电话中再三叮嘱我：“阿永出差回来，一定要伊到我处来，我有闲话同伊讲。”那天去看婆婆，一进门她就问：“阿永回来了吗？我想伊。”说着，婆婆的眼泪流下来了。我对她说：“阿永要在北京集训3个月，要过外语关和计算机关，我们尽量勿要去打扰伊好吗？我会经常来看侬的。”那天我坐了半个多小时就“逃”出门，一路上精神几乎崩溃。

　　我的心理压力太大了，简直难以面对婆婆。我去居委找了市人大代表、调解主任刘招玉阿姨，告诉她丈夫去世、暂时对婆婆封锁消息的情况。因我们小辈不在婆婆身边，请她多关心婆婆。刘阿姨当即表示：一定会多多关心孙阿姨。后来，刘阿姨经常叫婆婆去看电影。

　　我还打电话给婆婆几十年的好姐妹阿萍姆妈。阿萍姆妈在电话中就痛哭起来：“介好的阿永哪能会走呢？阿永姆妈哪能办啊？”她也答应了我的请求。婆婆有时会高兴地告诉我说：“阿萍姆妈来过了，我真开心！”

　　由于婆婆思子心切，经常询问儿子的情况，我对她说：“阿永很忙，要应付考试，实在无辰光给侬写信，阿拉也有很长时间没收到伊的来信。妈，侬知道阿永很喜欢女儿的，女儿也很想伊啊！”

　　远亲不如近邻。我又打电话给住在婆婆家斜对面的田阿姨的儿子志康，请他多关心婆婆。志康说：“我答应侬，保密，连我妈都不告诉。请你放心，我会经常照顾孙阿姨的。”志康说到做到，婆婆说：“志康真好啊，像阿永一样经常帮我修修插头、调换煤气罐，做事体又细心又耐心。”

　　[4] 婆婆突然来访

　　在我们周详的隐瞒下，一年多过去了。

　　1998年5月一天清晨，我刚从小菜场买菜回家，还未进门，女儿就开着门缝对我悄悄说：“阿娘来了！我把放在书桌上的爸爸照片全都收起来了，阿娘没发现。”婆婆的突然到来，让我非常紧张。所幸婆婆还蒙在鼓里，她兴高采烈地对我说：“我烧了一只酱鸭给侬尝尝，还有侬喜欢吃的糟凤爪。”我赶紧直夸婆婆能干。

　　但突然，婆婆指着墙上的阿永大彩照说：“这里的油画到啥地方去了，哪能会挂上阿永的照片？”我忙说：“妈，因为女儿想爸爸了，所以把爸爸的照片放大挂在墙上。”其实，这是我为了防备婆婆突然来我家，特地把阿永的黑白遗像照片换成了这彩色的生活照。

　　这天，婆婆很高兴，同我讲了阿永小时候的许多趣事。晚饭后，我一直把婆婆送到浦西的家中（我住在浦东）。

　　后来，弟弟们为了能与阿姆常常通话，给婆婆安装了电话。婆婆就几乎每天要给我打电话。为了躲避婆婆的追问，我把电话机换成了有来电显示功能的，以便接电话前有所准备。

　　随着时间的推移，婆婆的身体状况更加不乐观，为了让她老人家能延长生命、安度幸福的晚年，我和两个弟弟又做出大胆的决定：继续瞒下去。

　　[5] “阿永一点没变”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婆婆对儿子的思念也与日俱增。一天，婆婆突然向弟弟提出要求：“请把你们阿哥在国外的电话号码给我，我要听到阿永的声音！”怎么办？两位弟弟与我商量，如何来渡过这个难关？真是愁煞人了！

　　这时，我忽然想到：大学时的好友黄澎寿，已定居新西兰多年。他说话的口音中也带有宁波的乡音，而且两人的笔迹也有些像。

　　于是我写信向黄澎寿求助。他很快回了信，并要求我把丈夫的手迹寄去。我在信中要求他远距离拍几张照片，告诉他要穿什么式样的衣服并戴上太阳眼镜。老同学很快就把写好的信和照片寄给我“审阅”，我认可后再寄给他，由他在新西兰寄给婆婆。他以我丈夫的语气告诉婆婆：“现在国外竞争很强，我要多学习许多新东西。可能会留在国外工作几年，因为居住地没固定，所以没安装电话。”后来志康告诉我，这封信是他念给婆婆听的，婆婆把信纸反复看了几遍后，就把信藏起来了。

　　1999年12月15日这天，婆婆把电话打到我单位，要我到她家去，说有重要事情对我讲。我知道婆婆对“阿永在国外工作”已经起了疑心，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感情，就推脱“明天我去苏州祭扫我的父母，等回来就来看你”。12月24日下午，我带着从上海第一食品公司买的苏州特产去看婆婆。一进门她就拉着我的手说：“我太想阿永了！”边说边流泪。我已有所准备，立即说：“妈，侬看我给侬带啥来了？”我把老同学黄彭寿的照片给她看。“妈，侬看阿永情况好吗？”婆婆把照片看了又看，许久才说：“阿永一点也没变！伊那里的风景老灵的。哦哟，阿永哪能介时髦，还戴着太阳眼镜？”

　　接着，她竟给了我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这是侬给阿爸定做的银子闪光戒，阿爸已走了，我现在把这枚银戒还给你，作为侬50岁生日礼物，留个纪念。”当时，我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因为，这枚银戒是我们家庭亲情的见证，是心灵的纪念！至今，这枚银戒一直戴在我的手指上。

　　我的老同学黄澎寿一直履行着诺言。有时，间隔一段时间或逢到节日，他会远隔重洋打电话给婆婆：“阿姆，我现在很好，也很忙，侬一定要保重身体，等我回来哦！外面电话是用外币打的，我不多讲了，请代向弟弟们问好！”老同学为完成这个任务，很用心，每次有新的想法，总会先写信告诉我，或者把写给婆婆的信寄给我，在我确认后再由他寄给婆婆。每当遇到这样的事，婆婆总会在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我，“阿永来信了，是他写的字！”“阿永来电话了，辰光太短，我闲话没有讲舒畅就挂了。哦，大概钞票太贵了。”

　　[6] 替我问他一声

　　“瞒”，真的很难很难。我们与薄孙（婆婆姓孙）两家的所有亲戚讲明我们的想法，得到大家的支持与默契配合。薄家最长的大哥已年逾古稀，经常从长宁区的家中赶到南市区的婆婆家中探望。有次我去看婆婆，她高兴地要我猜：“今朝啥人来过了？”我实在无心思猜，她告诉我：“宁波六诏的盛昌（公公的干儿子），菊飞、建华（婆婆的干女儿干女婿）来过了，告诉我交关事体。”高龄的舅舅与舅母不顾自己年老体弱，在大表妹的陪同下每年要探望婆婆几次。

　　随着时间的推移，婆婆年事更高，因不放心她一人居住，在征得她同意后，婆婆住进了上海市第一社会福利院安享晚年。每次我去探望，总要带些她爱吃的食品和日用品，并给她一定数目的钱。每年中秋节前，我一定会送月饼去，虽然我心中的月亮是缺损的，但婆婆的月亮应该是圆满的。

　　弟弟与弟媳们对婆婆也是有求必应。每次婆婆到医院就诊，弟弟们总是请假陪同。由于婆婆的体型较胖，衣服非常难买。有一年春节，她提出要买深蓝色底子上带小花朵的滑雪衫和灯芯绒裤子，弟弟与弟媳们跑遍上海市区也没买到，后来请服装厂定做了一套。每年的春节，弟弟总要把婆婆从敬老院接回家欢度节日。

　　婆婆其实心中已有很深的怀疑，她有时会对我“突然袭击”。一次，她忽然对我说：“我一直在做梦，梦到你阿爸和阿永站在我的床前。王玲珍，阿永是否在非典时走了？”2010年9月23日上午，我给婆婆送中秋月饼。一见到我，婆婆就讲：“今朝早上做了个梦，阿永立在我床前大声讲：‘阿姆，我回来了’。我答应‘唉’，就醒了。王玲珍，阿永走了，埋在啥地方啊！”闻听此言，我的心好痛，头脑一片空白。镇定一下，我说：“妈，侬哪能可以这样瞎讲呢！”看到我不高兴了，婆婆才停止了追问。

　　也许，婆婆已经意识到阿永不在人世了，她只是想从我们的口中证实这件事。但只要我们“不松口”，她就还存着一个希望，正是这个希望她最钟爱的长子阿永，会给她延续生命的力量！

　　15年来，婆婆看到了祖国腾飞的景象，享受到国家对老年人的各项优惠政策，目睹了儿孙的幸福成长。这15年中，我们尽到了孝心。

　　婆婆，您在天国会遇见阿永吗？请您替我问他一声啊阿永，这15年来，你好吗？15年来，我和女儿相依为命，如今，我们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