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 旋律:美文集锦(35)——星空(李汉荣专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3/29 20:18:28
美文集锦(35)
编辑制作:林夕梦




星    空
李汉荣
在旷野,在寂寞的山地,多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我经常独自一人长久地仰望星空,我被那无限的神秘、苍茫和辽远深深震撼着,思绪被引领到无思、无言之境,只剩下对无涯时空的敬畏,灵魂澄澈而浩瀚,似乎包容宇宙又被宇宙包容,我化入万物和星空。这时候,我常常泪流满面。
银河,那世世代代流过众生头顶的大河,那启动哲人灵思、灌注诗人情怀的神的大河,竟是由若干亿颗恒星汇成的光的大河。空间的波浪,时间的漩涡,物质的泡沫,奔涌不息,生灭不止,演绎着无比丰富深奥的神学或哲学命题。小小地球,是这长河的一滴水或一滴泪?小小人间,是这天书的一个惊险或传奇的细节?银河绕着银核自转,同时又绕着更大的星系旋转,每一秒钟都在改变着它在宇宙中的方位,也就是说,银河在宇宙的莽原上不停地奔流,在奔流中开辟自己的河床。如果宇宙中有一双纵览八荒的神眼,它会发现整个宇宙都在奔腾着,一条奔腾着的巨大长河。作为一滴水,地球也随着它的母亲河——银河,奔腾着,星群追赶着星群,雪浪簇拥着雪浪。一个奔腾着的宇宙景象,该是何等宏伟悲壮。而我的同类或异类的芸芸众生,这些寄存在一滴水上的奇妙生物,真是既抽象又具象,既卑微又伟大啊——我们和地球这滴水、和宇宙的大河一起奔流着、奔流着。我们存在着,或许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细节,除了我们自己在乎自己,宇宙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存在。我们却以自己小小的形式,浓缩着宇宙的命运和奥秘。我们,在奔流中呈现了自己,也揭示着宇宙。
古代哲人说:“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大哉斯言!从有宇宙的那一刻就有我了,大爆炸的那个瞬间就确定了我血的颜色,构成我身心的每一粒元素都曾经和宇宙万物一起生灭轮回,经历了亿兆年的沧桑,这些元素终于结晶成小小的我,我,实在是浓缩了宇宙奥秘的晶体,一座供奉时间神灵的小小庙宇。生命的化育看似容易,实则是难中之难的事情,区区几十年,却必须以几百亿年的宇宙演化史作为背景和条件。那么也可以说,造就任何一个生命——无论拿破仑、一只麻雀、蜻蜓或一条狗,都是亿万年才能完成的大工程。明白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就在更高的哲学和宇宙学的意义上理解了生也彻悟了死,达到“生不忧、死不惧”的通达境界:我生,我来了,携着亘古的奥秘我向宇宙的大块呈现我自己;我死,我走了,我回归我的起源,以简单的元素形态我汇入时间的洪流,继续参予宇宙的演化,在另一个时间的另一片空间,我仍会有重新出场的时刻。“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陶渊明先生如是说。我有点明白庄子的境界了,他妻子死了,他鼓盆而歌,这不是庄子寡情,这恰是哲人对生死彻悟之后的静穆与通脱:生是节日,死也是节日;生,以鲜花欢迎,死,以鼓声欢送。离开了人间,他(她)并没有离开宇宙,聚则为形,散则为气,他(她)去了,化作空气、水、泥土,他会在我们不知晓的时空里,重新获得他的命运。
天文学家说:万物都是以光速呈现的,宇宙就是一个巨大的光速现象。我们眼中的宇宙万象,是无尽的光的序列,也是无尽的时间序列。星夜极目眺望,你看见的星光星河,都是穿越多少光年而来?一千光年?十万光年?一百亿光年?它们来自远方,来自宇宙深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一瞬间,你与无数客人相遇,这么多光簇拥着你,抚摸着你,雕塑着你,你是静立于光之海洋的婴孩。全宇宙的光都归你享用了,全宇宙的时间都汇聚于你——你是多么奇妙的宇宙片断。而你不也是一束光吗?你也以光速向宇宙呈现你的影像,当你到达宇宙深处的一双巨眼,需要多少光年?一千光年?十万光年?一百亿光年?当那双巨眼看见你的时候,你或许早已是远古的传说了——你早已走了,到宇宙的另一间房子里去了。我们是在和宇宙万物捉迷藏,我们出现,我们隐藏。死是什么?不就是藏起来吗?过一会儿,我们又出现在星光月光里,或许我变成一只鸟,一棵树,一朵花?或许我变成一缕电波,在广袤宇宙旅行,叩问彼岸世界无穷的门,结识我无处不在的知音?
“无限空间的永恒沉默使我恐惧!”法国哲人帕斯卡尔如此感叹。如此浩大的宇宙,却是一个不说话的哑巴,细想来,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大象无形,大音无声,或许,宇宙就是一声旷古浩叹?那么今夜,我就安静下来吧,静听无声中的大声,静听宇宙古庙里,群星敲响的钟声。静到极处,我就会听见,宇宙就是一个声音的海洋,我也是它的一个小小章节。融入它,消失于它声音的洪流里,这时候,我听见,宇宙是一个伟大的气场,它在深呼吸,它永远在深呼吸,浩然之气充塞虚无,弥漫亘古。而我活着的最高境界,乃是感应这精微而浩大的存在,呼吸它,赞美它,直到融入它。
伟大的智者爱因斯坦说,个人的生活给他的感觉好像监狱一样,他要求把宇宙作为单一的有意义的整体来体验。由此,这位智者对一切以人格化的神灵作为信仰对象的宗教均持怀疑态度,而他认为唯一可以信仰的宗教是“宇宙宗教”,在他看来,宇宙就是一位奥秘无穷的大神,它那宏伟的结构,浑然的秩序,无限的涵纳,就是超越任何心智的智慧大典,是元素的交响乐,是时间的史诗。面对它,人类的一切狂妄、欺诈、贪婪、委琐,都显得何等可笑;面对它,任何一个有正常心智的人,都会得到净化、提升,心灵变得宏阔、高远、澄明起来。宇宙是一个伟大的教学,生命就是宇宙的信徒,而所有的语言都是献给宇宙的祈祷文和赞美诗。最新的天文学观点(并得到天文观测的证实)认为,宇宙始于数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从那一刻有了时间、空间,有了元素和生命的最初信号。如今宇宙仍在延伸着,它隆隆的爆炸声仍彻响在遥远的边疆,在虚无中,它仍在拓展疆土,这伟大的史诗,仍是一部未完成的草稿。
我确信,人类的完善和真正的解放,取决于人类对于自己所置身其中的宇宙以及自身历史和命运的深刻理解,并由此获得并非源于迷信而是得自觉悟的宇宙宗教感,心智由此变得通达、澄明、仁慈和谦卑,对万物和自身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敬畏感、亲和感。“与天地参,与天地合,与天地化”,在开放的时空视野和宇宙意识的笼罩下,俯仰万物,反观自身,我们就会更多一些爱和自由。当古老的宗教教义和偶像有许多已经被弃置,人类持续数千年的精神法则和内心生活已被技术主义、消费主义所瓦解,人类莫非只剩下一种“宗教”:金钱拜物教?蔑视信仰就是否定心灵,否定了心灵人类还剩下什么?最终是否定了生存了意义。我相信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将会成为人类新的精神资源。我们不可能在精神的荒原上建立起人的天堂。人是宇宙中的人。人应该找到通向宇宙的内在通道。内宇宙和外宇宙的和谐融合,人才能拥有一个完整的意义宇宙。
也许,一边劳动,一边在星空下歌唱,就是一种诗意栖居,就是人的生活,也是充满神性的生活。
水边的孔子
李汉荣
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孔子站在奔流的水边说的话。我想像中的孔子总爱站在水边沉思,话不是太多,偶尔说一句,也是极简短的。他不愿在流水面前插嘴。他觉得流水已经说出了天地的大奥秘。如这流水一样,万物都在一一呈现又一一流逝,汇成浩瀚渺远的“过去”。
人生,就是与永恒打一次照面,交换一个手势,在流水里投去尽可能完美的倒影,并为之动容和惊喜。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是哲学也是诗,包含了孔子对苍茫宇宙的浩叹和对短暂人生的留恋,也隐隐透出一种浩大的悲剧意识。孔子没有展开对宇宙和生命的终极思辩,因为他有太多的对人间事务的关怀。面对飞逝的流水,孔子更执着岸上的人生,没有彼岸,对此岸的诗意感动就是彼岸。孔子的哲学是这般朴素亲切,这大约是他总在水边沉思的缘故。流水打湿他的语言,加深了他的思路,所以,孔子的深刻是水的深刻,谁都可以盛一勺带进自己的生活,谁也不能穷尽水的渊源,更多的时候只能倾听并接受他亲切的渗透。
现在的哲学家们、学者们,大多是些孜孜不倦的书虫,几平方米的书斋成了他们的宇宙,语词的火焰烧烤着他们,我们经常能啃到油炸的概念和爆炒的原理,有时也能领到一盘凉拌的哲学,但很少能尝到那种鲜活的思想和朴素天真的生命体验。除了世界的变迁和文化日益被商业操作造成的窘境,是否还有一个原因:哲学家们远离了水,他们不在水边沉思或咏叹,他们是坐在沙发里工作、操作或写作。我多么想看见孔夫子,那个在水边随意坐着或站着,朴素地与我们说话的孔夫子。
孔子还说:“多识草木鸟兽之名”。看来,孔子不仅爱在水边行走,也爱在原野上行走,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蟋蟀在他身边朗诵“诗经”里的句子,鸟盘旋在屋顶,忽又升上天宇,他的思绪也随之飞升,而后更沉重地降落在烟火缭乱的人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两千多年前那个白色的早晨,一直流传到今天。我想像,孔子一定从苍苍芦苇里走过,纵目万里霜天,他看见了秋水中的“伊人”,他看见了荒寂中的一缕情意,于是他吟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想像中的孔子,总是走在水边,走在原野上,流水、泥土、草木的气息、禽鸟的声音时时溅满他的身体和思想。他在大地上行走,他与万物同行,万物也逼真地呈现了他的思绪。他把他的感动朴素地说出来,至今仍令我们感动,这是孔子的魅力,这也是大地的魅力。
渴   望
李汉荣
火温暖我们。谁知道火的寒意?水滋润我们,而我们并不知道水的渴意。音乐从琴弦上漫过,琴弦陷入更深的孤寂。岸上的鱼死于对一滴水的思念。
桥弓着腰,将道路背过去,河流同情它渐渐苍老的身影。太阳哺育我们,而它正在火海中逃亡,我们是隔岸观火的人。船送我们上岸,船没有岸。
一朵百合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美丽。
鸟告诉我的或许是最简单的道理,但是我一句也听不懂,我所欣赏的月亮上的美丽幻影,是陨石轰击留下的伤痕。大海不停地为我们制造彼岸的幻象,而它永远沉沦在自己苦涩的盐里。
被扭曲锻打的金属渴望回到简单的矿石状态。
一张被涂抹的纸梦见自己变成白纸。
白纸梦见自己变成青翠的树木。
黑夜里的文字
李汉荣
我觉得文字里的光亮和书写者用的灯光的光亮是成正比的,在充足的亮光里写下的文字,也是透亮的、流畅的,甚至是过于透亮过于流畅了,没有那种在幽暗中摸索亮光的敬畏、羞怯、颤栗,也就没有了那种在夜的深处、在宇宙和生存的长夜里寻找光明之境的孤寂、朝圣的意味,也就少了那种含蓄、忧伤的魅力。
在太过明亮的状态下写出了一览无余的空洞的文字,在文字的白昼里,已失去了意义的深夜。有的时候,并不是光明照亮了一切,而恰恰是黑暗照亮了事物,正是黑夜的到来使我们看见了头顶的银河,看见了无穷的星辰,白昼将我们锁定在狭窄有限的空间里,黑夜让我们看到了巨大的事物,看见了无限。
那些千古流传的文字大都是人类最高贵的灵魂在黑夜里的叹息,孔子庄子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曹雪芹都是在如豆的灯光里写着他们内心的话语,寂静的长夜包围着他们,他们用灯光和心光为灵魂探路,怀着敬畏的心情去缓缓探问无边的宇宙和同样无边的内心,他们那带着浓浓夜色的文字有着夜一样深沉的意境。
人造的光永远不能改变生存的黑夜属性,在白昼的假象里,我们自以为明白了一切,我们变得轻薄张狂,我们过着一览无余的生活,写着一览无余的文字,语言丧失了隐喻和象征功能,丧失了黑夜的深度,填满了文字的纸张,是一片意义空白。
这时候,我真想返回那些古老的年代,古老的夜晚,与先人们在一起,凝神于夜的深处,虔敬地面对那些星斗一样的文字。
所以,有时候我就熄了电灯,点了蜡烛和油灯,看书、沉思或写作。幽暗中,微弱的灯光摇曳着、低语着,这正是人在宇宙中的根本处境:无边的幽暗里,微弱的灯光摇曳着,低语着。
露天教室
李汉荣
记得那是秋天,我刚上小学一年级。
我们坐的那个教室,低矮,潮湿,光线昏暗。窗玻璃碎了,就用报纸糊上,好像舍不得用白纸糊。学校太穷了,但我们不怨学校,因为同学们都是农家子弟,都穷。学校再穷也有这么大的教室,我们家里可没有这么大的房子。
但是,几十个小孩子挤在教室里,又闷又暗,这可比不上家里那么自在、随便。我和同桌喜娃都感觉上学不好玩了。
喜娃聪明,他对我说,家里自由,但是家里没有文化,还是忍着吧,学校里有文化呢。忍着,才能活着。我真没想到,几十年过去了,我今天仍然记得喜娃的这句话。许多老师说的话我都一句记不得了,但是,与我同岁,刚满七岁的喜娃,几十年前说的一句话,至今都觉得是一句名言。
但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姓王,别的老师叫他岳仁老师,好像是忍不住了。
那天上语文课,王老师扶扶眼睛,擦擦脸上的汗,说,同学们,闷不闷呢?
大家齐声说:闷。热不热呢?热。暗不暗呢?暗。怎么办呢?教室默然。
过了一阵,冒出一句细细的回答:忍着。是同桌喜娃。
王老师看看喜娃,点点头。又看看大家,说,我有一个想法,校长也同意。我上语文课的时候,如果天不下雨,就到野外去上。这一段主要是识字,许多字在大自然里都能找到,我们的祖先就是在大自然里受到启发,发明了这些字,那么,我们也可以在大自然里体会先人们造字的艺术。同时,野外敞亮,空气好,对大家身体有好处。你们愿意吗?愿意!
于是,刚刚“圈养“起来的这批乡下孩子,就有了“放生”的机会。
那个露天教室距离学校约有三百米,是一块比较平坦的坡地,四望皆山,中间是一小块平原,一条小河朗诵着一组费解然而好听的句子蜿蜒北去。
我们坐在草地上,抬头看天,天好像也在低下头,面对面的看着我们。这时我们已有一点点“文化”了。忽然在没有文化的天底下、野坡上学文化,一切都变得陌生、神秘起来。
我们把目光从天上收回来,哪个字是“山”?同学们都认识了“山”,老师说,是啊,我们的四面八方到处都写着山,这就是象形字,模拟自然物象发明的字。发明这个字的古人,说不定与我们一样,也是个山里人。
再看“水”,随着老师的提示,我们的目光都投向了前面的那条小河。是的,我们看见了水,认识了水。水,从河里流进书里,又流进我们的记忆里。
最有意思的是这几节课。那天早上第一节是语文课,我们早早就来到坡地。
当我们打开课本,天空也哗啦一下子打开课本。蓝莹莹的黑板上,写着亮灿灿的一个“日”字。而离开“日”字不远,蓝黑板上还隐隐约约写着一个“月”字。
这白昼的月亮,夜晚的字迹还没有从黑板上擦去。
老师兴奋地望着我们,望着天空。他几乎是手舞足蹈领着我们齐声读起来。
我们都离开课本,望着天上的旭日和残月,此时的我们,使用的是多么大的课本啊。
太阳渐渐靠近了月亮。老师说,同学们,你们看,天上的板书,那是一个什么字?
坡地上响彻着童声:明,光明的明,明天的明,明白的明。
就这么我们认识了日,认识了月,认识了明。那个蓝莹莹的黑板,就写着这三个字。三个字,再过一万年都在记忆里刻着。
还有一次,老师教我们读写“人”字。一撇一捺,很好写。但做人可不容易啊。同学们,我们一生一世都要写好这个人,做好这个人啊。
正在这时,一个农民扛着一根扁担从坡地不远的玉米地边走过。老师让我们注意,看前面,一个字走过来了,大家块认啊。
那不是一个“人”字吗?是的,那个人的肩上多了个什么?一根扁担。
是的,也是多了一横,这个人字就变成“大”字了。
老师继续说,这就是说,劳动使人变大了,或者说,大人们总是很辛苦的劳动。
我看那个人,似乎很熟悉,仔细读了一会儿,才知道,他就是我父亲。
父亲始终不知道,多年前他是我们的一个象形字,他被很多孩子写进了记忆的黑板上。
老师接着说,是的,人的肩上扛根扁担就成了大字,我们可以这样解释,劳动使人变得伟大了,但能不能说,人就是最大的东西呢?
我们回答不上来。
老师指着远处渐渐变小了的人字(我们的象形字,就是我的父亲),说,这位叔叔,也就是这个“人”字,因为劳动(那多出的一横,那根扁担)是“大”了,你们再往高处移动一点点,是个更大的东西,你们看见那是什么?
老师指着我渐渐变小的父亲,那个移动的大字和大字上方,领着我们齐声读出一个字:天,天空的天,天亮的天,天天向上的天。
在坡地,在露天教室里,我们只上了不要到十节课,这位王老师就被调到别处了,我们也就结束了这段快乐有趣的日子,重新回到低矮,潮湿,昏暗的教室。由“放生”回到“圈养”,回到小小的课本里。
这短短的日子里,我们认识了很多字,甚至提前学习了二年级、三年级才认识的字。那些字都写在地上,写在天上,写在河上,写在野花野草上,写在虫虫的翅膀上。
我记得,这些字都是在那个坡地上认识的。
田:坡地下面的平原上,一排排都写着这个字。
苗:读这个字的时候,我们的身边,就有许多刚刚发芽的野草,帮助我们比划着这个字。
石:王老师坐在一个大石字上,我们坐在小石字上,一个同学拾起一个石字要打不远处的那只鸟,被王老师制止了。
犁:一头老黄牛正在前面耕地,它向我们讲解了这个字的来历和结构。
花:当时野菊花、苜蓿花满山坡笑着开着跑着,有几朵就跑到王老师面前,正好做了我们的教材。这教材可真香啊,这个字可真香啊,这个教室可真香啊。
羊:喜娃的爷爷放了六只羊,那天上山的时候,有几只羊就不走了。也想与我们一起学文化。王老师就抚摸着那头白羊的犄角,领我们朗诵并书写羊,羊,放养的羊,牛羊的样。那几只羊走了几步又停下来,以为我们在叫他呢。
虫:坡上这个字可多着呢。有各种各样的写法。灰灰虫写的长,毛毛虫写的胖,甲虫写的结实,蚂蚁写的细小,瓢虫写的华丽,是用彩色写的。但是他们都有一个统一的写法:虫。
飞:写这个字的时候,我们的头顶,一队大雁也在很认真的写这个字,大雁比我们写的好,也比王老师写的好,大雁用的黑板可真大啊,它们一生一世在天上写这个字,所以才写的那么好。
这些年,已是中年的我,常常回想往事,把日历一天天倒着往回翻。翻着翻着,就翻到了童年的那些日子。
我也曾访问过我当年的中学小学,令我伤感的是当年的教室都拆了,校址也搬迁了,竟然找不到往日的一石一瓦。那多梦的年华,全都深埋进岁月的厚土里了。
去年,我回到故乡,找到了当年那个露天教室,那个平缓的山坡,这不起眼的地方,却是我心中的名胜古迹。
它还保持着当年的样子,平缓、略微倾斜。王老师当年讲课的位置,稍高一些,在这样的角度面对他的学生,面对我们身边摊开的无限延展的课本,他可能找到了一种奇妙而宽阔的美感。现在想来,王老师虽只是个小学教师,但是他是深有教养别有胸襟的人。从今天的眼光看,他也是个另类,是高品位的另类。我深深的想念着王老师,岳仁老师。
坡地四周有许多树,柏树,松树,槐树,香椿树,青冈树,是个杂木林。我坐在被树木的绿荫和香气笼罩的坡地上,闭起眼睛,让时光倒流,流到那露天的童年,流到那鸟飞草香的童年,流到那写满象形字的童年。
山还在那里写着山,水还在哪那写着水,云还在写云,雾还在写雾,田还在写田,苗还在写苗,虫还在写虫,羊还在写着、念着自己:羊羊羊。
我用手掬起一捧土,贴近耳朵,我听到一片童声,由远而近。
我伏下身子,注视一丛苜蓿花,那细微的香气向我心里吹送,与我身体里藏得很深的那些香气汇合了。我被这单纯的香浓缩成一个简单的思想,一个简单的字。我知道,这丛苜蓿花认识我,多年前,它就望着我笑,笑着笑着就凋零了。它把那段记忆藏在泥土里,年年都要捧出来复习一次,然后又珍藏起来。
到黄昏,我仍然坐在坡地上,一一辨认着写在高天厚地、刻在青山流水上的无数象形字,直到银河哗啦啦打开。抬起头,我看见宇宙的大书如此浩瀚,多少深奥的文字我们都不认识。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人类懂得什么呢?顶多只是认识了几个常用字。在时间的滔滔辞源、空间的滚滚辞海面前,我们,只是呀呀学语的顽童。
是的,再豪华的殿堂,再排场的教室,都会被时间拆掉、被岁月夷平。但是,有一种教室永远坚固,永远存在。
静夜思
李汉荣
我必须等待尘虑尽消、心灵空明的时刻,才能体会星辰对我的暗示:在没有生命的天空,它们固执地点燃自己:而我,为什么要把那小小的灯盏,藏在墙角的灰尘里?
深夜,我听见一只孤独的鹭鸟飞越城市的上空,发出凄切的鸣叫。不止一次了,我从这声音里都没有感到什么诗意和美感,相反,我体会到了是生命的艰辛和孤苦。谁知道呢,也许它是为寻找爱情而迁徙,也许仅仅为了寻找食物。不管怎么说,它的声音都在告诉我:世界的匮乏和饥饿。可是我不能帮助它,在没有体温的天空,它是天空惟一的温度,惟一的心跳。它在生存的上空,告诉着生存的疼痛。它是沉默的天空说出的一句格言。可惜人们都熟睡过去,没有听见。
当我拾起一片羽毛,我总要仔细端详,从羽骨的血痕,想像它从鸟的身体分离时的情景,想像一场暴风雨,想像天空的一次战栗。
赌徒和圣徒眼里的星空是截然不同的。在赌徒的眼里,星空是无穷的钱币;在圣徒的眼里,星空是无数寂寞燃烧的灵魂。
我看见每一头牛都忧郁而深刻,无论拉犁的牛、哺乳的牛,还是静卧于田头地角默默反刍的牛,它们的身影如历经沧桑的古老城堡,它们的目光里含着任何语言都无法破译的忧伤的烟雾。我真希望它们之中有一位先知先觉者,突然在某一时刻说出一段话来,那肯定是惊世骇俗的警句,它远比最深刻的哲学家深刻,它说出了另一些生命对世界的理解,那极温和的语言,却令肉食动物们无地自容。其实,牛是用不着说话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牛一直用沉默表达着对弱肉强食命运的抗议。而命运的力量是如此强大,牛放弃了徒劳的对抗,与命运采取合作的态度:拉犁、负重、牺牲,以自己灰暗的生涯成全着人的喧闹和缤纷。牛是真的对此没有怨尤吗?那尖锐而克制的犄角,似乎永远在挑剔这太不完美的世界。
我梦见一辆汽车对另一辆汽车说:我想回故乡去。另一辆说:我也想回去。于是它们开动自己,趁着夜色返回深山,很快就变成安静的矿石。只有几只轮胎无法变回去,一直在我梦里来回滚动。
老   屋
李汉荣
老屋已经很老了,它确切的年龄已不可考,它至少已有一百五十多岁了。修筑它的时候,遥远的京城皇宫里还住着君临天下的皇帝,文武百官们照例在早朝的时候,一律跪在天子的面前,霞光映红了一排排掀起的屁股,万岁万万岁的喊声惊动了早起的麻雀和刚刚入睡的蝙蝠。
就在这个时候,万里之外的穷乡僻壤的一户人家,在鸡鸣鸟叫声里点燃鞭炮,举行重修祖宅的奠基仪式。坐北朝南,负阴抱阳,风水先生根据祖传的智慧和神秘的数据,断定这必是一座吉宅。匠人们来了,泥匠、瓦匠、木匠、漆匠;劳工们来了,挑土的、和泥的、劈柴的、做饭的。妇人们穿上压在箱底的花衣服,在这个劳碌的、热闹的日子里,舒展一下尘封已久的对生活的渴望;孩子们在不认识的身影里奔来跑去,在紧张、辛劳的人群里抛洒不谙世事的喊声笑声,感受劳动和建筑,感受一座房子是怎样一寸一寸地成形,他们觉出了一种快感,还有一种神秘的意味;村子里的狗们都聚集到这里,它们是冲着灶火的香味来的,也是应着鞭炮声和孩子们欢快的声音来的。它们,也是这奠基仪式的参加者,也许,在更古的时候,它们已确立了这个身份。它们含蓄、文雅地立于檐下或卧于墙角桌下,偶尔吐出垂涎的舌头,又很快地收回去了,它们文质彬彬地等待着喜庆的高潮。哦,土地的节日,一座房屋站起来,炊烟升起,许多记忆也围绕着这座房子开始生长。
在这百年老屋里,想那破土动工的清晨,那天大的吉日,已是一个永不可考的日子。想那些媳妇们、孩子们、匠人们、劳工们,他们把汗水、技艺、手纹、呼吸、目光都筑进这墙壁,都存放进这柱、这禄、这窗、这门上,都深埋在这地基地板里,我坐在老屋里,其实是坐在他们的身影里,坐在他们交织的手势和动作里。
我想起我的先人们,他们在这屋里走出走进,劳作、生育、做梦、谈话、生病、吃药;我尤其想起那些曾经出入于这座房屋的妇人们,她们有的是从这屋里嫁出去,有的是从远方娶进来,成为这屋子的 “内人”, 生儿育女、养老送终、纺织、缝补、洗菜……她们以一代代青春延续了一个古老的家族,正是她们那渐渐变得苍老的手,细心地捡拾柴薪,拨亮灶火,扶起了那不绝如缕的炊烟。我的血脉里,不正流淌着她们身上的潮音?我的手掌上,不正保存着她们的手纹?我确信,我手指上那些“箩箩”“ 筐筐”,曾经长在她们的手指上,她们是否也想象过:以后,会是一双什么手,拿去她们的“箩箩”“筐”?
我坐在老屋里就这么想着、想着,抬起头来,我看见门外浮动着远山的落日,像一枚硕大、熟透的椅,缓缓地垂落、垂落。
我的一代代先人们,也曾经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从这扇向旷野敞开的门口 , 目送同一轮落日。
暮色笼罩了四野 , 暮色灌满了老屋。
星光下,我遥看这老屋,心里升起一种深长的敬畏——它像一座静穆的庙宇,寄存着岁月、生命、血脉流转的故事……
溪   水
李汉荣
一条大河有确切的源头,一条小溪是找不到源头的,你看见某块石头下面在渗水,你以为这就是溪的源头,而在近处和稍远处,有许多石头下面、树丛下面也在渗水,你就找那最先渗水的地方,认它就是源头,可是那最先渗水的地方只是潜流乍现,不知道在距它多远的地方,又有哪块石头下面或哪丛野薄荷附近,也眨着亮晶晶的眸子。于是,你不再寻找溪的源头了。你认定每一颗露珠都是源头,如果你此刻莫名其妙流下几滴忧伤或喜悦的泪水,那你的眼睛、你的心,也是源头之一了。尤其是在一场雨后,天刚放晴,每一片草叶,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上,都滴着雨水,这晶莹、细密的源头,谁能数得清呢?
溪水是很会走路的,哪里直走,哪里转弯,哪里急行,哪里迂回,哪里挂一道小瀑,哪里漾一个小潭,乍看潦草随意,细察都有章法。我曾试着为一条小溪改道,不仅破坏了美感,而且要么流得太快,水上气不接下气似在逃命,要么滞塞不畅好像对前路失去了信心。只好让它复走原路,果然又听见纯真喜悦的足音。别小看这小溪,它比我更有智慧,它遵循的就是自然的智慧,是大智慧。它走的路就是它该走的路,它不会错走一步路;它说的话就是它该说的话,它不会多说一句话。你见过小溪吗?你见过令你讨厌的小溪吗?比起我,小溪可能不识字,也没有文化,也没学过美学,在字之外、文化之外、美学之外,溪水流淌着多么清澈的情感和思想,创造了多么生动的美感啊。我很可能有令人讨厌的丑陋,但溪水总是美好的,令人喜爱的,从古至今,所有的溪水都是如此的可爱,它令我们想起生命中最美好纯真的那些品性。
林中的溪水有着特别丰富的经历。我跟着溪水蜿蜒徐行,穿花绕树,跳涧越石,我才发现,做一条单纯的溪流是多么幸福啊。你看,老树掉一片叶子,算是对它的叮咛;那枝野百合花投来妩媚的笑影,又是怎样的邂逅呢?野水仙果然得水成仙,守着水就再不远离一步了;盘古时代的那些岩石,老迈愚顽得不知道让路,就横卧在那里,温顺的溪水就嬉笑着绕道而行,在顽石附近漾一个潭,正好,鱼儿就有了合适的家,到夜晚,一小段天河也向这里流泻、汇聚,潭水就变得深不可测;兔子一个箭步跨过去,溪水就抢拍了那惊慌的尾巴;一只小鸟赶来喝水,好几只小鸟赶来喝水,溪水正担心会被它们喝完,担心自己被它们的小嘴衔到天上去,不远处,一股泉水从草丛里笑着走过来,溪水就笑着接受了它们的笑……
我羡慕这溪水,如果人活着,能停止一会儿,暂不做人,而去做一会儿别的,然后再返回来继续做人,在这“停止做人的一会儿里”,我选择做什么呢?就让我做一会儿溪水吧,让我从林子里流过,绕花穿树、跳涧越石,内心清澈成一面镜子,经历相遇的一切,心仪而不占有,欣赏然后交出,我从一切中走过,一切都从我获得记忆。你们只看见我的清亮,而不知道我清亮里的无限丰富……
藤椅、沙发及其它
李汉荣
我对藤椅有着发自内心的敬意。我曾经坐过沙发、转椅及仿古木椅,我也观察过坐在这些坐具上的“坐客”,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藤椅最朴素,无俗相,坐在藤椅上的人也像藤椅一样朴素,无俗相,很干净。
我对真皮沙发没有好感,它令我想到剥牛皮的血淋淋的景象,我是坐在牛的尸体上,坐在一个生命惨烈的哀嚎里。我坐不安宁。
一般的沙发,大都有很好的包装和外表,时日久了,就渐渐露出了真相:虚肿而终于虚脱的海绵,扭曲挣扎的弹簧。
转椅浑身布满机关,这使它能够左右逢源,甚至能够三百六十五度地旋转。它殷勤地伺候着坐客,保护坐客好好地长肉———于是我们就看见了,一堆堆无用的脂肪,在精致的座位上,左右旋转,上下俯仰,前后蠕动。
仿古坐具虽然极力营造“高古”的气象,但我坐在上面很难发思古之幽情。它太假了,它分明出自毫无古意的匠人之手。古是能仿出来的吗?水泥地板上长不出幽蓝的苔藓,电脑打不出李白和陶渊明的诗意,没有泪腺的电灯不理解李商隐无题的烛泪。
我还是坐在我的藤椅上吧。我常常觉得我是坐在深山幽谷里,坐在浓雾之中,坐在白云深处。有时候藤椅就飞起来,载着我飞越山海莽原,飞越星空河汉,飞越那些在我的梦境里和想象里到达过的奇幻渺远之境……但藤椅终归又把我带回来,我是如此亲切地抚摸我的“飞行器”,它是这样朴素,它只是一些藤儿,它出生在青山绿水,它告诉我:你思想的远方可以是无穷高远的领域,甚至是整个宇宙,而你思想的底座和背景,是大地和山水,是这些朴素的藤儿。
夜半,我听见些微的声音,我以为是风吹窗帘或雨打玻璃、或夜行者的脚步声。仔细听,才听出是藤椅发出的声音。它白天负重,现在它叹息着舒展疲惫的筋骨,恢复自己的韧性。也许它想起青藤绿叶的往昔,想起山深水幽的故土,于是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