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th truck hero:未成水鬼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02:45:40
杨德才

小河子一水
 

我相信,如果人死后有灵魂的话,也一定是新的感知和记忆,不一定能记起往事,就像此生不知往世;一生的记忆总有被抹平的时候。

    不知怎地,近日想到了死,想到半生中三次在生命边缘的时刻——竟然都是在水中。

    十岁时在天津李庄公社李庄大队的四小队做农民。

    那地方叫喜鹊窝,有一条流向海河的小河,就叫“小河子”。当时种水稻,小河子被扬水站冲得中间能没顶。夏天放学路上先要和伙伴们下去学凫水。

    平时都是在河边齐腰深的地方来回地趟。

那天,突然脚下一滑,溜进一个深坑。人没在水里,身子歪着,眼前一片漆黑。

    脑子嗡了一下,很快变得清晰起来。憋住气,照着印象中同伴的样子拼命地蹬水、划水。

    不知道方向。

    等一口气就要用完的时候,肚皮挨上了淤泥。

    站起身时,心中止不住的慌乱。身边的孩子们照样在戏耍着,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当时明白了什么,转过身闷头游一个小的来回…….,我会水了。

    在那里住两年后知道,每年都会有一个孩子淹死在小河子。有一年我看见同年级的小男孩从扬水站扎猛子,呛死了。他父亲就是大队的医生,救了一个下午。

    当晚,孩子被草席裹着埋在村边。第二天清早,传说新坟被刨开了。中午,和同学到村边看了,只留下了一个坑。大人们边拢坟头边说,肯定是让野狗们叼走了。

    那天,大队医生没有出现。

    村里人讲,他让去年的孩子招了去,今年不会出事了。(后来读“河伯娶妇”的课文时,总想着看到和听到的事情。心里念叨着还会不会有像西门豹那样的人物。)

    于是,那年夏天小河子里一直有戏水的孩子们。我也常在其中。

    (大学毕业时,我叫上同学孟宁一起回到乡下,在老房东的炕上陪徐大爷喝格瓦斯。看过小河子,有近十米宽。)

东湖二水

 这会儿有空,说第二次遇水的故事。

 

    应该是在85年夏天,当时官任研究生会的体育部长,要组织一次横渡东湖的活动。

 

    据说东湖有四个西湖大,从珞珈山往下望一片烟波浩淼。

 

    提前一天早晨,约了室友陆健体去试水,带上我的双人橡皮筏子步行到磨山,从那里下去往回游。筏子上装着面包和啤酒。

 

    武汉的初夏,最惬意的运动就是游泳,因为那里的天气对我这个喜欢户外生存的人来说没有多少好光景。冬天阴冷,室内没有炉火,曾有几天把出被窝喝杯白开水的习惯改成嚼冰。入春开始下雨,每天下午只好在泥水里踢球,到五月份的时候便开始酷热难耐了,当然秋天还是雨。

 

    那天,我们边游边聊,累了就在筏子上躺会儿,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中午,此时已经完成了回程的三分之二。

 

    三点钟开始狂风大作,往回正是顶风,完全没有想到在空旷的湖面上风竟然这样。一下子水浪老高,风卷起水雾迷失了方向。我俩把救命筏的两条尼龙绳分别绑在腰上,往回游已经没有力气,整个筏子被吹得立了起来,把我俩拖在水面上滑行。

 

    我们同时意识到,现在能做的就是放弃挣扎,抓紧绳子、保持抬头呼吸,----听天由命吧。

 

    那个时候脑子里没有了功课、哲学,人生里只剩下一个“生”字。

接近黄昏的时候,风渐渐地小了,我们爬上筏子随风漂回了岸边。

 

    晚饭后本能似地抓起《古文观止》,躺在床上翻开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体味白天水中的景象。

 

    希文先生留下洞庭湖的绝笔,“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

 

    谁能体会身在其中的滋味呢?

 

    陆健体大我八岁,一直是兄长模样(老党员,一起学了六年的美国哲学)。“六四”后远渡重洋,将刚生的儿子留在成都老家(记得乳名叫“拳拳”)。听说做完哈佛大学的博士后,找到一家公司做了计算机程序员。

 

    分手也有十八年了,常常思念。不知陆兄还能否记起二十一年前的往事。

 

    去年的报纸上说,东湖里已经脏得不能游泳了。

 

    呜呼,痛哉!

  团岛湾三水

十九年前,作为教员被停了职。不让给孩子们上课,苦读二十年后无处倾诉,却有几个坏老头带着糊涂青年们每天在你耳边聒噪。那时曾想过,一个人无正事可做的时候,死了也罢。

早上起床要看孩子。为三岁半的女儿讲了两遍半的《西游记》,每天两、三回,从不间断。因为在人战妖的演绎里,女儿朗朗的笑声是那时日中最大的欢愉和慰籍。

下午起床看书,晚饭后去玩耍,夜里潜回书房独享清静。(屋外告示:“心烦—非邀勿访”,书房自题为“默泥斋”。)

整整一年的如此生活。

不能在公开场合随便讲话,好在可以同私下的朋友讲随便的话。

所幸有五位玩在一起的朋友:同系的权锡鉴、青岛大学的郑丹——两位一样的倒霉蛋,还有三位我在工人文化宫讲座时认识的朋友——八级钳工于波、汽车修理厂钣金工魏强和港务局装卸工韩义俊。

六个人每日找节目、寻开心。(三位当老师的心里明白,是人家甘愿花时间当陪伴的。)郊游、赶海、打牌、喝酒,以后每年一起过圣诞节。(第二年加入了一位文化宫的碁煜。)

十月一那天,不知谁到团岛水上飞机基地里借到一条舢板,小魏和小韩约我去钓鱼。

傍晚,三人上了船,离岸500米的样子在团岛灯塔附近下了锚。钩上索住沙蚕丢进海里,手里攥着鱼线搭在船舷边。

忽而觉得手里一紧,赶忙往上拽,是一条一尺来长的鳗鲡。运气真好,第一个开了胡。接着,三人不停地斩获。

海上黑黝黝的一片,凉飕飕的风吹着舢板在轻浪上荡漾。

“通通”的声音从头上下来,是岸边放燃了焰火,浪花托起流光异彩。大家索性仰头躺下来,兴致高涨起来。……船也开始飘飘然了。

“坏了!”谁喊了一声,都惊吓起来。船被什么东西拖着往海里跑,岸上的灯火急速地撤去。

脱锚了。

舷边两米多高的浪。相形之下,谷底一叶扁舟,船体上下颠簸、船头来回摇晃。我的心沉到了底:一旦被大浪打翻,后果不堪设想。

赶紧抄起两只桨拼命地划动。海流是拗不过的,只是能保持将船头对准排浪的垂直方向,求天保佑不翻船。

喘口气,招呼俩同伴,让他们帮忙。小哥俩告诉我,一个不会游泳、两个没划过船!

天啊!他们小两三岁,但壮实的多。冰冷的海水、看不到顶的浪、海蜇,可能还有鲨鱼,身边两个胖子,……拼命划桨,脑子嗡嗡地响。

两人开始不吭声了。心里一紧,像充了气似的,我抖起了精神。大声地对他们喊,过去经历的事故,吹嘘自己的能力,船不会翻,抓紧船舷,千万不能下去。明天再来钓鱼,——不下海了,就坐在岸边。……

找到了一件救生衣,让不会水的小韩穿上,吩咐用装鳗鲡的塑料袋裹紧烟盒、火柴、手电筒,揣在怀里。

手臂渐渐无力了,突然看到右舷前方高高的不是浪,是岛子伸出的礁石。

我有个胆大的提议:撞礁登陆!

岛上黢黑一片,可能找不到人家。我们有火,能抓住块船板就行,不会冻坏,能够扛到天亮。

一致赞同。

左桨鼓足气力,让船头向右靠。

海流这会儿也使起了性子。船身被调得笔直,像箭似的穿了出去,霎那间离礁石只有几步之遥。

大家都泄了气。海流逞够了能也歇息下来。

没有了再比试的念头,把桨交给他俩,悠悠地教起划船来。

开始划桨,双手是不顺的,船头来回的摆。浪倒是小的,我只需喊喊号子,双臂僵直地搭在船舷上。本来向着正北灯塔的方向使劲,船却被海流裹挟着向东漂去。

管它呢,看来是出不去海湾了,——我从天津、大连到青岛、再到上海,一路海轮,想一下见过的风浪就浑身打战。

刚刚踏实下来,可以耷拉下眼皮,小魏拉起嗓门:“前边有船,大船!”

右前方有灯光,那是停在锚地的货轮。

在一片水声中喊叫无济于事。我一下子又“聪明”起来,拿来手电筒发出了信号:“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

“干什么,管用吗?”

“这是灯语,小时候学的。”我又开始吹牛,给他们打气。

果然,货轮舷边亮起信号灯,打出一串灯语。

“这是在问我们情况。”我猜着说,但只会重复SOS的短短长长。

对方又是几遍信号,不见其它反应,干脆把所有的灯都关掉了。

大家骂了一通“肯定是那个鸟国的什么‘丸’”,便都不作声了。我想大家也都明白了什么。

我们再不做什么了。有人摇几下桨,轮换着瞌睡。

天色朦朦亮,发现到了市区东部。这地方叫燕儿岛,于波领我在船厂的岸边钓过螃蟹。

风平浪静。离团岛十来公里,上午系里好像还有什么破事儿找我,部队上会不会急翻了脸,——可如果人家派兵找我们呢?

被海涮了:这时没有回去的流儿。只好继续折磨六条胳膊。

……送还舢板回到学校的时候,伸开蜷紧的双手,发现手掌已经皮开肉绽,赶紧翻出些布条缠住。

 

好长的一段日子里,出神儿时老是浮出那个国庆节晚上:小小的青岛湾,一股潮水能试出三条年轻性命的轻薄。

 

好久没有了小魏、小韩的音信,帮大家把这事儿记下来,记下来黑夜里和大海结的缘。

老权挑着海洋大学四、五个院长的头衔,很像样子。阿丹前几年回南开读出了博士,仍在教书。于波听说过这件事。一直和他走动,不过称呼变成了“老芋头”。

 

生活在青岛,经常看到让你一生的敬畏。

闪过曾经的侥幸,有时胆颤心惊,有时又不免萌生莫名的冲动。

这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