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盒acc是什么意思:非斯(行者)

盘古（1）
本书之逻辑起点：盘古设计世界。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除了一片混沌，什么都没有。
　　忽一日，盘古觉得有些寂寞。他的四周一片混沌，这混沌是属于他的，又包围着他。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他是惟一的。混沌就是他。他想说话，只能说给混沌听。也就是说给自己听。他伸出手（是他意识中的手。因为那时候手是不存在的），可以抓起一把混沌，但其实是混沌抓住了他。混沌是空的。自己处于自己之中，处于这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一片虚无之中，也就没有了自己。这未免单调而无聊。于是，他想改变这种现状。越来越强烈的冲动告诉他：何不开出一片天地来玩玩。何不让自己化为一片可观可触可听可闻的东西，各种各样的形状和色彩，其中很多有生命的东西和无生命的东西，他们互为因果，互相成立，生出了许多好玩的故事来。
　　真所谓一念定乾坤。这个念头刚一出来，他就觉得他眼前已经有许多生动有趣的故事正在发生。就像现实主义、立体派和抽象派的画一样，各种各样的形状和色彩依次在他眼前晃动。其中有些东西以强大的逻辑性集聚成系列化的画面，与现在的电视连续剧差不多。无中生有，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他想。
　　这种念头弄得他十分焦心。他穿行在混沌之中。或者说他的意识穿行在他自有的混沌之中。也许他已经走遍了混沌。透过近处的混沌看到远处的仍然是混沌。他不知道他现在处于何种位置，因为混沌全无个性，它们是一体的，无边无沿。
　　盘古知道自己就是混沌。这漫无边际的没有任何分别的无声无色无形无象的东西让人厌恶，也给他以创造的冲动。可惜那时候他不能与人对话。他可以这样说：
　　“我想我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不，你做不到。因为你什么也不是。”
　　“我没有因为。我不承认你们的因为。我什么也不是，但我是混沌。不是做到做不到的问题，而是如何做的问题。”
　　“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对，我不知道该怎样入手。”
　　“所以你是不可能的。你就是这一片混沌。你清楚得很，所谓混沌，原是虚无的一个好听的代词。你不满足于这一片混沌。你想让自己丰富起来，个性化起来，满足你无端的幻想，这可以理解。可是说到底你仅仅是这样一片混沌而已。”
　　“从不能入手的地方入手，从不可能处创造可能，这才叫本事。正因为是一片混沌，所以它可以发生。有许多东西，有无限多的可能性将从这混沌里发生。我告诉你，那将是一个无限美妙的世界。”
　　说盘古是一个原始的神灵，一个造物主，他想说话就会说话，想行走就可以行走，他有无限的能力。或者说他是一个无，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一片混沌，一团黑暗，没有形象没有色彩。这些不同的说法与事物的真相并没有太大的距离。问题是这个无在生长。
　　盘古觉得自己太孤独了。满世界就是这样一片混沌，有什么意思呢？太单调，也太没有生机和趣味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做出生气的样子。他没有脑袋，他认为他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他想应该有一些不同于自己的东西，他们十分复杂，他们之间会产生十分复杂的关系，互相吸引并互相排斥，互相爱且互相恨，如此等等。于是他让自己安静下来，一点一点地设想他要创造的世界。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盘古（2）
他想这个世界应该有两个不同的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两个嬉戏、玩乐，说话，睡觉，有时候谁也不理谁，各自想自己的心事。
　　这两个人周围应该有许多的动物和植物。这些动物和植物有各种各样的形状、色彩和习性。
　　他们站立在土地上。土地上有山川河流。
　　土地之上是天空。天空上运行着日月星辰。
　　他们会繁殖更多的人。这些人需要合作，也产生竞争。他们会为一句诺言而献身，也会为一位美女而大动干戈。有一种观念在人群中流行，另外有一种观念随即出现，与之针锋相对，冲突将不可避免。待他们繁衍、发展到某一个顶点的时候，他们会疯狂地掠夺他人，掠夺大地和天空，然后走向没落，回归虚无。
　　等等。等等。总之，他用很长很长时间设计了一个个十分美妙而又十分复杂的事物，这些事物组成一个十分美妙而又十分复杂的世界，如同人们现在所处身的世界一样。
　　比如他对一株草的设计。他先是想到了一株三五寸高的有生命的东西，一枝细细的茎，茎上生出五七片叶子，根须扎在泥土里，从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到衰亡需要一段时间。他仔细地推敲它的茎和叶子、花和实的形状和色泽，经过无数次的修改，最终完成了定稿。他还要考虑这生命运行所需要的条件：土壤、水分、阳光和风，以及别的东西。但这仅仅是一种草而已。他需要设计无数种不同的草：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绿的红的开花结果的不开花不结果的苦的甜的等等等等，而且这些草要与其它的东西，其它的动物、植物、地理、气候等等等等相衔接相协调。
　　再如他对一只动物的设计。比如一只鸟。它是活动着的，一个完整的独立的生命体，要有意识和能量支撑这种生命，他要赋予它在天空飞翔的能力，它要与别的鸟们发生关系，这当然要比一株草复杂得多。他花费了超过三倍的时间才设计出来各种各样的鸟。设计完毕的时候，他似乎已经看见了一只鸟在天空中飞，一群鸟在天空中飞，无数的各种各样的鸟在天空中飞，还有无数的不能飞翔或者没有飞翔处于各种状态中的鸟，一个复杂的鸟的世界。不用说，这时候他笑了。他用笑容表达他的满足感和得意感。或许他哼出了一段音乐，或许他雀跃而振臂欢呼。
　　盘古设计了较多的鸟和别的动物，让它们同时诞生，却只设计了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让他们作为人类的始祖，然后才设计他们繁育出的无数的后代，这其中必有深意在焉。
　　不能责怪盘古设计了互相矛盾互相对立的事物。工作的性质决定了他非这样不可。许许多多事物置之同一个世界之中，它们不可能不产生冲突，正是这冲突使世界丰富起来。世界的意义正在于，一千个人有一千种面貌，一千个人有一千种心灵，他们爱而又恨，他们顽固而又灵活，他们善良而又邪恶，他们有恻隐之心而又自私自利。他们吵闹、争斗、杀伐，又不得不屈服、退让，团结起来。盘古把人设计为最为复杂的东西。他觉得他只能如此。完成了这个设计之后，他心里疼了一下，接着是开怀大笑，然后是微笑，然后他心里又隐隐疼痛起来。他不知道后人会如何评价他这种创造。
　　这其中，盘古最为用力的是伏羲。他把伏羲作为一个微型的世界来设计。因为他是原人，这个世界的出发点。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座标，一个范型。有了这个范型，所有的东西都有了参照，所有的东西也都可与之发生联系，秩序和尺度就形成了。他设计了伏羲的身体，这不用说的，他还要设计他身体每时每刻的变化，他的音容笑貌，行走坐卧，他的活动范围，他的思想、感觉、动作、语言、气息所出发与到达的方位及其长度、高度、深度、时机和频率，不同的时刻哪个东西或者哪些东西与他发生或远或近或直接或间接的联系，这联系又影响了哪些东西，等等等等。说他是一个微型的世界，除了他与世界的互动共生之外，还有他自身能量的酝酿、集聚、膨胀、膨胀之后的耗散、收缩和寂灭。如同一个气球，十分微小的气球，欲望和本能逼迫着它，它不断地膨胀，膨胀到顶点之时撑持起一个硕大的球体，然后是突然的破裂，最后收缩为一个点，而至虚无。当然，在这个大的趋势之中，其局部的膨胀、放射和收缩是一体并存的。又如一个圆，是白色的，其内部生出一个黑色的点，这个点是已然发生的伏羲，其余的白是未知的伏羲，黑色的点用自己的能量膨胀着自己，增加着它黑色的面积，直到黑白两部分达到平衡的状态，但这黑仍然膨胀着，等到它充斥了这个圆，这个圆全然黑起来的时候，残留的一点白就开始蚕食这黑，直到没有了这黑，这个圆就解体了，不存在了。如果说整个世界是一个无限大的圆圈的话，伏羲这个无限小的圆就是一个圆中之圆。无疑，这个圆是整个世界的一个象征，一次预演。它的兴衰预示着整个世界的兴衰。
　　不管怎么说，这设计的复杂程度和精密程度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
　　这样说吧，一个人站立在一片草地上，他期待着另外一个人的到来但他还没有来，一片树叶飘落在他目击之处一团蒿草之上，他走过去，望一眼不远处的街市以及从那里延伸过来的一条道路。道路上空空荡荡，没有人，也没有车马。他又走了几步，跨过了地上的一条壕沟。他是猛然见到了这条壕沟，稍作犹豫，决定跳过去。他向后退了两步，运力起跑，大步跳过。原来是一只褐色的蝴蝶如树叶一般降落在这团蒿草之上。他绝不会相信这是设计好了的，他是在完成一个预先设计好了的系列化动作：这是不可能的，在这么一个时间，在这么一个地方，这么多的细节组合成这么一片风景，一个人独处其中，脑子里涌现出了许多的念头，怎么是可能的呢？况且是他自己决定要跳过这壕沟的。
　　但这是可能的。设计要求他这样做，要求他作出决定，完成动作，设计要求他认为他是自己在做主。他仅仅是完成了一个规定动作。
　　大多数人不这样认为，他们只是在掉进这壕沟的时候才咒骂一声命运。
　　总之，盘古要做一个他自认为十分开心的游戏。他已经开始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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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辟
盘古艰难的创世工作。
　　设计完毕之后，盘古就要开始他的工作。他知道这需要投入很多精力，他需要用整个的自己去造就，要让整个的自己化为自己的设想。他觉得他必须这样。让自己化为那么多如此美妙的事物，这太有诱惑力了，值得他一试。其实让自己化为有形的万事万物，并不损失什么，这里面并没有多少悲壮的成分。
　　他想把这个完美的计划告诉给某一个人，一个他人，最好是一个红颜知己，让她来分享自己的思想，但这个人还没有被创造出来。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孤独。看来他需要马上投入工作，一点儿也不要耽误了。
　　所幸他这思想从诞生那一刻起就自行开始了准备工作，他一直让广阔的混沌向自己集中，向他所认定的一个中点集中。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慢慢地，眼前的一片混沌已经有点淡薄而混乱了，而自己处身之处这一块混沌却是愈来愈浓重而坚固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意愿已经开始形成，所有的混沌聚集、收缩成为一个原点，一个十分微小的东西，比针尖还要小，这个十分微小的东西里面又有一个博大的空间，有无限的能量在其中蕴藏。这微小的东西剧烈地膨胀着，其中心一个优美的形象已经出现：双脚站立着，上面是双腿，身躯，有一颗心脏在胸腔里跳动，长长的胳膊，两只手，肩膀之上是一个圆形的头颅，上面有七窍：眼，耳，鼻，口。外面残余的混沌迅速涌来，紧紧地包围着他的身体，它们不喜欢这种改变，但它们不得不附着其上，促进着逼迫着一个阴谋的实施。
　　盘古观察着自己。他已然成形。这正是他希望的形象：从双脚、双腿、身躯到双臂、头颅，如此坚强，又如此美妙，这形象是智慧和力量的象征。只是他被压迫得缩作一团，因为不断涌来的混沌一层层地包围着他，让他感到窒息。
　　他十分认真，谨小慎微，又一次检讨了他的设计，调整了某种结构，改变了一些细节，增加了一些细节，并得到了一些新鲜的灵感，将这灵感化为蓝图，让它与原有的设计相适应。看来他相当满意。他决定开始他的工作。莫明的悲哀从心底涌起，他问自己：
　　“我值得这么做吗？”
　　“值得的。你将赢得一个崭新的世界。”
　　“也许我不应该这么做。何必呢。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他希望听到相反的意见，好让他改变主意。
　　“你已经这么做了。你没有道理停止你的工作。”
　　他真的没有道理停止自己的工作。事实上他一直陶醉于自己的工作，如同酒徒畅饮了几杯美酒，微醺之中，美好的想象凝聚成激情，心中充满了幸福感。
　　那就开始吧。让自己的双腿分开，双脚踏得稳当一些，双手伸向肩头，向上托举着，运了运气，大声吼叫了一声，挺直起腰板。但这一次他没有成功，那些看起来柔软的混沌反弹过来，有千钧之力，压迫得他只好又缩做一团。他毫不恢心，又用了一些时间积蓄力量，直到他认为可以得手的时候，他摆好了姿势，又大吼了一声，迅速地伸展开四肢，站立起来，整个身躯随之迅速地向四方扩展，把这一片混沌一分为二，上面是天，下面是地。头顶上是青天，脚下是大地。光明，那不可遏制的光明出现了，它铺展在天地之间。
　　这一瞬间，如同举重运动员打破了世界纪录一样，盘古获得了一种巨大而美妙的陶醉感。天与地这杯美酒把他灌醉了。他感觉到他通体透明，轻盈极了。
　　他笑了。他真的笑了。他为伏羲、女娲和别的生物设计的性力，正与他这激烈的开辟行为相通。这是他特意加赠给这世界的礼物。
　　不能说后世人们这种说法有什么问题：
　　“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
　　盘古的身体化为山川大地和地上的万物，后世人们这样描述：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民。”
　　还有“喜为晴怒为阴”，“开目为昼，闭目为夜”的说法。应该说，这些说法基本上是准确的，惟一的错误是他们忽略了他们自己。他们说人是盘古身之诸虫所化，这种说法未免有点轻薄。
　　说盘古用了万八千岁开辟天地，这是在歌颂盘古创世的艰辛和伟大。《旧约》说上帝创造世界用了六天时间，第七天休息，意思是按照他们的计算，盘古创造世界大概用了七天的时间。因为上帝是相同的。上帝只有一个。这种计算当然不够准确。盘古长时间的准备之后是一瞬间创造了世界的（这与宇宙大爆炸理论无关）。当然，说他是用了六天七天八天哪怕是三年两年甚至一百万年一万万年也可以，因为盘古创世的那一瞬间是不可称量的。盘古如此地创造了这个世界。这几乎不能令人置信，但这是事实。
　　盘古没有了。他已化身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能不能复又化身为盘古，在未来的某一刻？关于这一点他是怎样设计的？盘古当时肯定画出了一张十分复杂的图，这张图无始无终，只可惜这张图是画在虚空上的，无迹可寻。
　　迟早有一天，这世界会回复为盘古。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终究要寂灭，在盘古（亦即世界）能量耗尽的时候。它要恢复到它原初的混沌状态。说不了这是哪一年的哪一天。这是这个世界最根本的秘密之一。
　　

世界
人类始祖就诞生在一个如此的世界上。
　　人们习惯说造物主七天创造了世界，因为七这个数字比较适中，不多也不少。其实这几乎是一瞬间的事。在那样的一个瞬间，盘古先是赋予自己一个身体，就像他后来创造的人的身体一样，有躯干、四肢，有头颅和七窍，然后，几乎是同时，他的身体爆炸开来，顷刻间就化为天空、大地、大地上的山川河流，天空上的日月星辰，以及天地间的万事万物，仍然是同时，一缕精魂从他脑门上方飞出，悠悠地抵达地面，化为了一个人：伏羲。一段时间之后，一股真气又从伏羲胸部逸出，悠悠地飘浮在于高空，又缓缓地抵达地面，化为另外一个人：女娲。不用说，他们是人类的始祖。他们两个寻找着对方，结合为一体，开始他们的生活。
　　盘古消失了。他已物化为一个世界。
　　作为一个创造者，盘古奉献了自我，化身为万物，化身为美与丑、坚硬与柔弱、高尚与卑鄙，化身为奇妙的春夏秋冬、风花雪月，这些至美的东西，化身为雄强的男人和美丽的女人，化身为人间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化身为恐惧、掠夺、战争和杀戮。为了这个世界的完整性，盘古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把这些相对的东西一块儿创造出来。他因此而确定了自己，确立起一个创造者的地位。
　　可以想见，盘古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他让自己化身为千百万具体的事物，从而失去了创造者的地位，甚至失去了一个观察者的地位。他本来应该统领一切的。尽管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粒沙子上都闪烁着盘古的光辉，但它们毕竟不是原本的盘古，不是那个造物主了。即使把它们全都拢集起来，拢集为一体，它们也不是原来的一了。
　　不能说他有多么痛苦。也许他一直是开心的。或者说他简直是十分欣快的。那是无限快意的爆发与喷射。他愿意这样。他愿意沉溺其中而至消失。如果说这是一个兴之所至的游戏的话，他在等待着一个完美的结局，这结局将给他以更加醇美的快乐。从这一点说，他将阴与阳男与女雌与雄这些相对的事物一块儿创造出来，正是他的聪明之处和无私之处。
　　事情的残酷之处在于，这个初始的世界仍将按照盘古的设计演化，一丝一毫也不能偏离。日月推移，时事变化，微风吹动一片树叶，小鸟发出一声求偶的鸣叫，深山古寺里一个僧人在油灯下阅读千年前一篇古老的文章，一个蚊子叮咬了他一下，他皱了皱眉头，继续他的阅读──都是盘古他老人家设计的结果。人们，每一个人，都是他设计中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这细节又是如此地复杂和严密。这其中包括了所有阅读这本书的人，你们注定要捧起这本书，试图了解一个有些神秘的故事。或许你将这本书用力摔在桌子上，表示自己的拒绝，或许你随手一翻就合上这本书，因为一个温柔的声音要求你去做一件令人*的事情，它比阅读一本书重要得多。这种种的反应都不能逸出盘古之彀。说到底人们应该感谢盘古，感谢世界的丰富与庞杂，特别要感谢他特意加赠给人们的礼物──事情因此而具有了趣味性和生长性。
　　也就是说，盘古是永恒的。他不会轻易地放弃自己。
　　伏羲和女娲，他们两个人，就诞生在一个如此的世界上。
　　不过，当然，事情的原始面貌已经无从追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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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伏羲诞生，面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不知身为何物。巨龟。
　　伏羲睁开眼，看见了一片黑暗。到处都是黑暗。抬起头，晃动了两下，向几个方向看去，仍然是一样的黑暗。有咝咝的细微响声从黑暗深处伸过来，又缩了回去。两手触摸到身下坚硬而光滑的东西，坚硬之上又有几丝柔软。手掌伸向更远的地方，那地方低凹下去，终结于光滑的边缘。手掌向相反的方向伸去，触及到一个尖软的东西，他试图抓住它，但它不见了，它缩进了身下这个巨大的东西内部。他向右侧翻了个身，身体竟自动地向下滑落。他用手掌支撑住自己，触及到有些柔软的东西。他翻过身，躺在原来的位置上，用另一只手触摸指缝间的泥土。第一只手收回来，放在身下，他触摸到了身下那光滑的东西上直线般的沟纹。上面以及四周是一片虚空，挥挥手，柔软得没有任何阻碍，只有手掌挥动时出现的微弱声音。两手伸向更远的地方，抓住的仍然是一片空虚。伸出右臂使劲摆动了几下，仍然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仍然是一片虚空。原来这黑暗是深厚的，无形的，不能把握的。他观察着这黑暗，发现了这黑暗的层次。这黑暗原来是有层次的，他可以看到自己的手掌，一个影子，他用左手摸了摸右手，它正是那个影子，又不是那个影子。稍远一些的黑暗要更为浓烈一些，但他看到了上面更加遥远的地方，那地方有星星点点的亮光，它们让远处的黑暗淡薄了许多。他极其小心地翻过身子，借助双脚和手掌的力量，向前爬行了两步，然后抬起身子，坐了起来，盯住这黑暗和黑暗里面异常的东西。这时候眼前的黑暗好像浅淡了一些。不远的地方似乎有实在的东西，有直立着不动的东西，也有轻轻晃动的东西。皮肤上感觉到有凉爽的东西在游动，这东西是无形的，用手掌贴上去也没有形状感。他忽然明白正是它让头顶上的东西轻轻晃动。身下原来是一个椭圆形的东西，中间高鼓四周低落，有一种亮色，因为它身下是一片黑黄色的平坦。它前面那个尖软的东西又伸了出来，他用手掌握住了它，但它又坚决地缩了回去。它的尾部是尖状的，较为柔软。他四肢着地，向它的尾部方向爬行，爬至黑黄色的土地上。双手摸到了一些颗粒状的东西，他抓起来一个坚硬的东西看了看。原来这黑暗可以遮蔽和隐藏一些东西。他沿着它爬行了一周，感觉到它在移动。能看见它身上网状的花纹。它身上有微弱的光亮。他又爬上它的背部，它又不动了。只好又按原来的模样躺上去。不远的地方分明有什么东西站立着，诱惑着他。他坐起来，向前爬，爬，爬了一段距离，伸出手，触摸到了一个直立而坚硬的东西，整体上很光滑，细致感觉则有些粗糙，他两脚用力，直起腰，站立了起来，腾出两臂抱住了它，但这东西粗壮而高大，双臂不能搂合，抬头望去，透过上面几个小的枝条（正是它们偶尔在轻微摇摆），看见它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生出了一个广大的冠盖以为终结，这冠盖正与另外的一个冠盖隐隐交接。他向左手走，走，双脚突然踏空，身子跌下去，滚了两个滚儿，静止下来，喘着大气，身上有一身冷汗。有尖锐的小东西刺激着他，用手摸了摸，是爬行植物上的硬果。望了望四周，左手那个高大的东西还在，他已经偏离了它。他爬上来，又走了几十步，双手触摸着这个同样高大的东西，手上感觉到了潮湿。背后还有一个这样的东西，三个冠盖在空中差不多交接在一处，只留下了不多的空隙，三角形或者圆的隙缝，透露着高空中的消息。眯起眼睛可以看到其中传递过来的细微光芒，它们闪动不已。他又向外走了几步，三个高大的东西之外还有很多低矮而茂密的东西，挡住了他。这茂密的东西挟裹着无边的黑暗。退回到原来的地方，那地方已经空空如也，身下那白色的东西不见了。它走了，只剩下一色的土地。他怅然若失，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攥了攥，又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用手指将它抹平。
　　他觉得不远处有一个人坐在地上。那地方更加黑暗一些。长长的手臂伸过来，几乎要触及他的眼睛了。他注意着他，发现那地方并不比别的地方更黑暗，便爬过去。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回到他熟悉的地方。这里什么也没有。他坐了下来，感觉是坐在了一个坚硬的东西上，便用手摸了摸。这东西比手掌大不了多少，坚硬、光滑而凉爽。回头看他刚才坐过的地方，仍然觉得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大概是自己留下来的尚未消失的影像吧。
　　他脑子里一阵眩晕。身外这广大的东西压迫着他，他弄不清楚它究竟为何物。他弄不清楚他感知的那些模糊的东西为何物，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物。坐在地上，站起来，又躺下去，用力伸缩着四肢。两手抱住自己的头，两只拳头击打自己的脑袋。他让自己平静下来，闭上眼睛，竭力回忆着他的所来，思索着他的所见，想弄明白眼前的事态。
　　

天籁（1）
伏羲倾听天籁之音，感知自然与自我。狗。有光明从黑暗中升起。
　　伏羲目光中充满了惶惑。他回到原来的地方，用目光和双手寻找着什么，没有找到任何东西，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以为刚才从地上爬起来触摸高大遥望高空的会是别的人，而这个人现在消失不见了。原来没有另外的人。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觉得自己聪明了一点儿。现在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的黑暗，不断在心里问自己：“我是谁？我怎么在这个地方？”他又伸出双手，抓了一把，没有抓到什么，手掌落下来，抓住了相对的手，左手在右手里，或者右手在左手里。一只手各有五个手指，五个手指长短不一。他逐一触摸着自己的胳膊、身躯、头颅。有的地方较为柔软，有的地方又较为坚硬。头部有七窍，其中鼻子突出出来，耳朵生在两侧。它们各有各的用处。双脚和双腿可以爬行，可以使身躯站立起来，可以使他移动。而周围那些高大或者低矮的东西却不是这样。“这就是我？”他想。“一个如此奇怪的东西。”他又摸索着自己的双手双脚和面部。两只胳膊。两条腿。两只眼睛。两只耳朵。胸部也有两个小小的疙瘩。有左手就有右手。有头就有脚。鼻子呼应着双眼双耳和嘴巴。两腿间生着一个肉楔子，似乎有点儿多余。一个如此奇怪的东西。他觉得好多事情被他遗忘了，竭力回忆起来，但强大的遗忘抵抗着这种回忆。脑子里有很多模糊的形象，他试图抓住它们，但它们一个一个迅速寂灭了。这时他又听到了一种很微弱的声音，一种咝咝声，不用心根本听不到的声音。他用眼睛和双手寻找着这种声音，将耳朵贴在一丛小草上。原来是身后几株小草拔节生长的声音。这种小草高高低低的，草茎顶端都结着一个穗儿，其中一个最大的向下弯曲着。原来他的耳朵可以接收这种声音。意识到这一点儿，他耳朵里便充满了声音：风吹树叶的声音，睡鸟儿偶尔的低声鸣叫，远处什么野兽的叫声，还有星光的颤动声，以及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他确实在吸收一些东西，也呼出一些东西。他屏住呼吸，把自己憋得懵了头，赶紧张开嘴吸进一大口气来，这才意识到这空气是丝丝地甜，有周围这些植物的气息。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极有节奏，但他不能控制它。他索性躺下来，倾听黑暗深处的声音。黑暗似乎是从地下缓缓涌出来的，四周的物体增加着眼前的黑暗，有的也减少着这种黑暗。这黑暗似乎也能够发出声音，一种低沉而焦躁的声音，让人刚好能感觉得到，但这种声音被他身下的土地及时地吸收了，你抓不住它。这黑暗越到高空就越发淡薄起来，现在的高空似乎比刚才更为明亮了一些。可以想见，那些明亮的地方也流动着一种声音，只是距离让它们显得十分微弱。还有一种嗒，嗒，嗒的声音是从土地内里发出来的，他听不见，但感觉得到。
　　现在，一种奇怪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像是自己的呼吸声，但他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这声音比自己的呼吸声要粗糙一些。他判断着这声音所来的方向，抬起头寻找它，就在他第一次触摸的那个物体旁边，有两点光亮发出来，这光亮并不铺张，但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刺疼了。他也让他的目光射过去，一动也不动地，就像他刚刚发现它一样，两种光亮碰撞出喳喳的声音。他想去探察一下，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用目光与它对峙着。书包网 www.bookbao.com

天籁（2）
他发现这两点光亮离他近了一些。也就是说它在移动。它移动到近一些的地方不动了。他弄不清自己目光的颜色，但对方光亮的颜色让他产生了一丝恐惧。他感到身上有些寒冷。没有什么，两点光亮而已。他心里说。但恐惧仍然在他心里挥之不去。他干脆闭上了眼。
　　似乎打了一个盹儿，但他马上睁开了眼：两点光亮停止在更近的地方，可以看见，那光亮下面更加黑暗一些。一团更黑暗的东西。他意识到这是一个与他一样的生物，可以躺下也可以行走，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这让他放松下来。他甚至向它招了招手。
　　果然，那东西向这边爬行过来。是缓慢而坚定的样子。已经能看见它隐隐的轮廓了。他弄不清这家伙的意图，心里不免又有些紧张。决定是在无意间做出的：他弯下腰，两手着地，像那家伙一样，向前爬去。
　　他尽可能让自己慢一些，以便与这家伙晚一些相遇。那东西似乎也是这种想法，它爬行得更加缓慢了。
　　手上摸到了一团稀软的东西。放鼻下闻了闻，有一股怪异的味道。他吸了几口，嘴里啧了啧，丢开了它，又向前爬去。
　　终于停止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中。这家伙纹丝不动，眼睛也不眨一眨。他知道它与他相近，都是会活动的东西。但仔细看去，它的头颅，它的身躯，它的四肢，与他都有着不小的区别。他用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面部，面部上的五官，又摸了摸自己的尾部。不一样的。特别是那条长长的尾巴是他所没有的。他向它点点头，它并不回应，只是看着他。他有点累了，便收起双臂，坐了起来。但对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这才明白，这家伙可能就是一个善于爬行的动物。他干脆站立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弯下腰，脸上涌起微笑，用双手抚摸着它的头颅和身躯。它身上头上都毛绒绒的，而自己却是*，光光的，除了头发和*。他丢下它，迈开脚步，走了回来。原来自己是一个可以站立起来行走的动物。这让他的双眼保持了相当的高度。站起来看这东西似乎就渺小了一点。将头贴紧地面看它，它就庞大了一些。他走回去几步，思想了一会儿，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便仍然四肢着地，向前爬行了几步，与它并肩站在一起。这样他觉得安全一些。
　　这时候他感到有大面积朦胧的光从高空中透下来，四周明亮了许多。但见偌大的一块林中空地呈不规则椭圆形，其周围生着一片片杂草和矮树丛，中部却缓缓突出起一个圆形的台地，稍稍高出地面，平整而干净。抬头向空中望去，他触及过的那三个高大的东西指向高空，其轮廓更加清楚了一些。他用三根指头表示它们，又摸索出三颗石子表示它们。把三颗石子摆在地上，其中每一个都与另外两个相对。每两个与另外一个相对。朦胧的光让他心里舒畅了起来，他又一次抚摸着自己面部上的五官：眼睛，分布在面部上方，可以看，可以看到眼前所有的东西，只是不能看得太远。鼻子，独立在面部中间，能闻到土地和青草的气味。嘴，面部下方一个较大的缺口，里面有舌头和牙齿，可以发出声音。他吸了一口气，使劲啊了两声，觉得舒服了一点儿。还有两只耳朵，生在头部两侧不同的方向，接收着远处和近处的声音。他让自己静止下来，倾听自己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和呼吸的声音。
　　眼前有的小草叶片上挂着晶莹的小圆点。他用手指托住一滴大一点儿的，它没有了，手指上却有了湿润的感觉。他又接了一滴，用舌头舔了一下，亦是丝丝地甜。
　　突然响起了咯哇咯哇的声音，很亮，他被吓了一跳。感觉是自己的肚子在动。再看那个注视着他的动物，却早已不见了。
　　看起来，黑暗中的事物与光明中的事物有些不同。黑暗缓慢地向光明过渡，黑暗中的事物被光明改变了。二者都是难以把握的东西。
　　他起身往空地中心走了几步，忽然从左上方空中的枝条间看到了一个半圆形的明亮的东西，心想，那朦胧的光芒怕就是它发出的。看起来这东西通体是黄色的，其中有一块儿稍稍暗淡的地方，给人以透彻、安静、柔和的感觉。他仰头望着，觉得自己心里也被它照亮了。它让它周围的天空也透明、洁静起来。他想它很快就会圆起来的吧。果然，一会儿之后，这个明亮的东西突然就圆满起来，在空中悬挂着，只是一端稍稍薄了一些，发散着柔和的光，那么高远，又那么切近。周围有几颗明亮的星星陪伴着它。他坐起来，脑袋向前后左右几个方向伸缩着观察它，又站起身，前后左右走动着观察它，内心里涌起一种神秘而又玄远的感觉：不知道它离这里有多远？那上面是否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居住着？是不是有一个像他一样的人望着下面的他？
　　台地中心有一个发光的东西，亮晶晶的，他走过去，用手掌遮挡在上面，光就不见了。他明白它是反射空中的光，明白它就是他刚才曾经坐在臀下的东西。手指放上去是一种凉爽、光滑、坚硬的感觉。那个负载着他的家伙逃走的时候他曾经看到过这块石头的，不过当时他没有在意。也许就是它留下的？他把它抓起来，让它放肆地反射着月亮的光，这些光在他胸前和脸上闪动。这东西看起来扁扁的，圆圆的，与空中的月亮形状相近，它们发着同样的光芒，只是他用身体把它遮挡起来的时候这些光芒就没有了。他把它翻转过来，这另一面仍然发光，但光线微弱了许多。他把它放回原来的地方，那是一个浅浅的坑，它原来就藏匿在他身体下面正中的位置上。周围那些土却是柔软的。他抓起一把，两手揉了揉，又把它放在原来的地方。他又躺下来，让这块有点凉的东西躲藏在自己脊背下面，看着树叶隙缝中的天空。实际上四围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浓浓的黑暗包围着它们，也包围着他。但比较起来，眼前这黑暗已经轻逸多了。他觉得。
　　

光明（1）
光明初现，伏羲观察许多有趣的东西。动物交尾让他心有所动。
　　伏羲睡着了一会儿。睁开眼，发现天空更加明亮了，月亮却暗淡了下去，渐渐地消失了。他预感到会有一个更为明亮的发光体出现在高空。是月亮的同伴，它会驱散这沉重的黑暗让自己开阔起来的。他想。现在他能清楚地看见他周围有三棵大树，左边的树冠上生满了比巴掌还要大的树叶，右面的叶子是长形的，树上的果子也是这个形状，后边的叶片较小，但叶面光滑一些，青色的小圆形果子挂在其间，三棵大树围起来一块空地，其土壤原来是黄色的，只有空地中心一块稍稍高起来一点儿的台地是黑黄色的。地上生满了青草，有的草开着小黄花。台地中心卧着一块圆形的石片，石片周围生了一些苔藓。他拿起这圆形的石头，看见石面上有两只蚂蚁在爬。它们爬向石面的边缘又转回来。他伸出右手食指放在一只蚂蚁前面，让它爬上他的指头。有点痒痒的感觉。他翻过手指按在石面上，那蚂蚁被捻碎了。他又捻碎了另外那只蚂蚁。左手手臂向下移动，欲将石片放回原地──但他终止了这个动作。原来这个凹下来的小坑是红黄色的，一个比石片大一点儿的红黄色的圆。手背上感觉到有一丝凉爽。他低下头，将面部放在这块圆形的缺口上。这个小坑在呼吸。确实有呼吸的声息，如同他自己的呼吸一样。他将石片放入它原来的位置，再把面部放在它的周围。没有。别的地方都没有这种呼吸声。拿出石片，又可以听到这呼吸声了。石片本身是有一种嘤嘤的声音的，但不是那种呼吸声。它不会爬行。把它放在地上，它不动，用手推了一把，它就向前挪了一点儿。他将它推入它应该在的地方。该有另外如此的石片与它为伴的。他想。一条黑色的巨蟒从左前方的大树上爬下来，拿眼睛望了望他，穿过草丛，爬向远处。这家伙没有腿脚，却能快速地爬行。一条小得多的花蛇也从那棵大树上爬下来，爬上了另外一棵小树。他走过去，看它爬上树的中部，尾巴及地，头平伸过来，正面对着他，小圆眼睛似乎在轱辘轱辘转动。伏羲向它点了点头，它也点了点头。他向它招手，它却向树梢爬去，一会儿竟不见了。他走至树下，试图追寻这个爬行的东西，却了无踪影。
　　左面大树外侧草地上坐着一个动物，上身直立，面貌扁平，圆睁着两只眼睛，分明是一个人，细看却不是。它一身黄褐色的毛，有长长的尾巴，嘴巴很大，脸上粗糙而鲜艳。他向它点点头，摆摆手，它只看了他一眼，没有别的反应，只顾抓起地上的一块东西送进嘴里咀嚼。也不是他先前抚摸过的那只动物，它没有如它一样的脸面。一只与它同样形状的小动物在旁边一棵小树上爬上爬下的，它的屁股与它的脸一样鲜艳。现在它从枝头上跳了下来。坐在地上的动物就展开手臂，把它抱在怀里。它手上是五根尖锐的指头。它看了看他，丢开了小动物，玩弄起自己两腿间一个红色的尖硬的东西，脸上随即有一种十分痛快的表情。一会儿之后，那东西喷射出来一些白色的粘稠的液体，它接在手里，送入嘴中，用舌头把它舔净。而不远处有一只同样的动物正爬在另外一只动物的脊背上，使用着它胯间那个坚硬的东西。书包网 www.bookbao.com

光明（2）
伏羲摸了摸自己两腿间的东西，见它也有点膨胀了。他摇摇头，离开了它。他像那只小动物那样爬上右面的一棵大树，向远方望去，能看到广大的地方。身后的事物隐而不显。他转动着身子，看不同的方向。他看见三棵树正好对应着左右和后面的三座山峰，左右的山峰之间开了一个大口子，连接着前面的大平原，望不见边际。左手有一大片平湛湛的蓝伸向很远的地方，像是一片天空放在了地面。后面的山峰最高处兀立着一只巨大的鸟首，张开着它巨大的喙，似乎正要啄食什么东西。这山峰一直延伸到眼下不远的地方，甩下一个小小的洞，像是刚才那只人形动物张开的嘴。右前方山脉尽处余下一条山冈，蜿蜒曲折，巨蛇一般爬行着。有很多白色的四条腿的动物散布在其中，它们啃食着地上的青草。其中较为肥壮的两只各自后退一段距离，然后用力冲上去，将它们的头撞击在一起。接着又是后退，又是前进，又将头撞击在一起。他想他应该去这些地方探查一番。他又望望天空。树下的大地是它的伙伴。有大地就该有天空，正如左手的伙伴是右手一样。将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成一个圆放在右眼上，仍能看见远处那广阔的地带，抬起头能看见十分浩阔的天空，但将这个圆圈放在远一些的地方看去，圆里面就只有一点点空间了。
　　伏羲站在高树的枝杈上，看见左面那方蓝色的尽头一片红霞，红霞中闪烁着几条耀眼的白色光柱。四顾茫茫一片，穹形的天空之下，大地起伏着，变化着，如此的空旷，又如此地丰富。山川河流，各种动的和不动的生物，按照它们各自的本性存在着。天上飞着一些鸟儿，鸟儿发出不同的鸣叫声。几只鸟儿落在了他左边的一棵大树上，树叶儿被轻风吹得飒飒有声。他扯起耳朵，让它们更好地接收这些声音。他吸了吸鼻子，品味着荒野里弥漫着的植物和泥土的浓厚气息。红艳艳的太阳升了起来，那么圆，那么大，那么红，他被惊呆了，屏住呼吸观察着它。它一定是潜伏在某一个地方，在那里休息，现在它出来了，与他相对而立，他看着它，它也看着他。天地间充塞着它的光芒，尖锐的光芒扎在他身上，钻进他心里，让他通体透明起来。他伸开手，试图抓住一些光线，但它们只是在他的手掌手臂上闪烁。就是这光芒驱走了黑暗的。他想。也驱走了他心里的黑暗。他现在感觉到他的身体都被化入到光明里，与这光明打成一片，轻盈极了，他的心也轻盈飘逸起来。它向上运行，身上的红色渐渐褪去，成为白色的了，体积也小了一点儿，正好装满了他伸出的圆圈。热力传达到他身上所有被照耀的地方，又在他心里躁动。
　　树上的鸟儿安静下来。其中一只走动了几步，突然飞上最高枝，抬头望着太阳。这是一只白色的鸟，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白。有时候，它走动着，下面的树枝上也有什么东西在移动。那是它的影子。
　　白色的鸟带着它的影子飞走了，伏羲继续观察着大树和大树的影子。那影子伸向远处，笼罩着很大一块地方。他爬下大树，发现那一大一小两只与他相像的动物已经不见了。他看见自己也有影子，随着他的身躯而移动。这阴影是由阳光弄出来的。他走到树阴下，影子就消失了。他踩踏着大树的影子，大树竟抖动了一下。是他的脚让这影子和大树本身都有点不舒服了吧。他抓起一把泥土，观察着黄色的颗粒。里面有小草的根须。他用手掌把它们攥成一个圆形的条状物。丢开泥土，打量着那小草生长的地方，其中有一棵长得特别突出的，两排肥大的叶子错落着从茎上生出来，衬托出弯弯的穗，毛绒绒的十分好看。他蹲下来，用两手捏起它，让它更加弯曲一些。他感觉它已经弯曲到了极限，但他仍然用力，让它折断了。断面上颜色要白一些。他观察了一阵儿，丢弃了它，右手伸向小草的根部，拔出了它。但他连带拔出了另一棵更为弱小的草，他把它抽出来扔掉，又拣起那折断了的穗，把它们连接在一起。它的白色的根须上仍然粘连着一些泥土。根须上面是青色的茎，他用指头点了点，茎上错落着生出十几片叶子，有的叶子蜷曲起来。其头部的叶子颜色有点淡，显得更为稚嫩。他把它放回它所在的地方，用土把它的根须掩埋起来，但无论如何它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他想，因为他，这小草就不是原来的小草了，它扎根的土地也不是原来的土地了。这是它所想象不到的。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片更加茂密的草，开着不少红的白的黄色的小花，他爬过去，像那些吃草的动物一样，张开嘴，采了一口，嚼了嚼，又吐了出来。不怎么好吃。他看准了一种叶子厚实肥大的草，采了一口，咽下去了。他又采了一口另外的一种长叶草，很苦，又吐了出来。几种草的花很好吃，他边采边吃，采出了一条直线，又采回来一条弧线。走近背后的一棵大树，伸出手掌，摸了摸大树的树干，手上仍然是坚实而粗糙的感觉。而大树根部横亘着的石头要更加坚硬一些。他拣起一块小石头敲击了几下，听到了几声脆响。他又用力敲击了几下，小石头裂下了一小块表皮。他观察着它新鲜的裂面，将其合在一起。但手一松，那块表皮又掉下来了。他没有办法让它们恢复原貌。这块巨石也是圆形的，与那只巨龟差不多大小，只是中间稍稍凹一些，他爬上一棵小树，跳上巨石，躺下身子，闭上眼睛，眼前的一切就都消失了，消失在黑暗之中。但他的意识仍然能感觉到它们。它们仍然存在在他的意识里。他睁开眼，它们便重现了出来。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光明（3）
显然，这些东西的形状、色彩和质量都与自己不同，它们都异于自己。他想。他是惟一的。他打量着自己的身体，打量着眼前的事物。他在这些东西中间走动，或者静止着发呆。
　　原来是黑暗，与周围那些动的不动的东西联结在一起的黑暗包围着他，现在，是与这些东西联结一块的光明包围着他。而他，亦由一个黑暗中的东西转化为一个光明中的东西。想到这一点，他又爬上右前方的大树，向四周望去。远处苍茫一片，蓝天覆盖着大地。那些他看不见的地方，他看不见的东西仍然处在黑暗中。他想，他看不见更为深远的东西。
　　嘴唇动了动，嘬嘴吹了一口气，吹出了一个口哨。觉得很好听，他又吹了两声口哨。接着嗯了两声，又哼了两声。他觉得不好，改变了舌头和嘴唇的动作，发出了一声如同刚才那种石头相击般短暂的声音：
　　“人。”
　　他觉得很好，又小声说了一遍：“人。”
　　然后他大声说：“人。”
　　接着他犹豫着问自己：“我是人？”
　　最后他大声肯定道：“人。我是人。”
　　他十分得意地望了望四周和天空，说：“我是人。”
　　他两手抹自己的头颅、身躯和四肢，又小声说：“人。”
　　然后他大声喊道：“我是人。”
　　他的声音从周围的树木和石头上反射过来，他听到了这声音到达这些事物时的微妙变化，终至消失。他猴子一般爬下大树，右手拇指和食指得意地碰出了一声响，笑着对自己说：
　　“我说的是我自己。我是人。”
　　他转动着身子巡视了四周，激烈地挥动双臂，跑着跳着向眼前所有的东西喊：“我是人。”地上、空中所有的东西都看着他，包围着他，托举着他，与他形成对照，也接收着托举着他的语言。
　　脑子里忽然闪了一下，他记起来了，他是睡过很长很长一觉的，这中间他曾经醒过一次，不过马上就又睡着了。他记得他睁开眼，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看到，因为眼前是纯然的黑暗，耳朵里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然后又迷迷糊糊睡着了。那一觉十分地长，而且有很多事物在其中发生，就像眼前看到的一样。怪不得眼前的一切他都觉得熟悉，他肯定见过它们，就在睡眠之中。
　　睡眠中发生了什么？好像是随着一声巨响，也许是很轻微的如小草生长般的声音，他，一个人发生了。开始是空洞的，慢慢有形象显现出来，这些形象渐渐清晰起来，这些穿流不息的形象汇聚、缠绕，生长，生成了他目前的模样。还有这眼前的一切，石头啦，树啦，草啦，动物啦，与他一块生成，一块到来。梦中的影像与他眼前所见几乎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他想。
　　可他与它们为什么诞生在这里？为什么会有他？他摇摇头，怀疑自己的记忆力。因为这些形象大多十分轻薄，很透明的样子，如影子一般，与眼前这些可以触摸的东西并不一样。他摇摇头，嘴唇又动了动：
　　“但我是一个人。”
　　他心里因此而敞亮起来。
　　应该有另外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他想。
　　

红狗（1）
伏羲之观察与感知。语言。月亮石。蛇之舞蹈。
　　伏羲说完“我是人”的时候十分惊奇。他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说出的声音表达了什么。这句话长久地在空中盘旋，似乎传至很远很远，那一刻，鸟兽停止了鸣叫，树叶停止了摇摆，连天上的云彩也停止了游动，大家全都在肃穆地倾听。显然，它们接受了他的断言。
　　但它们不会用同样的声音回答他。他向身旁的大树发言，它不回答他。他与那块扁圆的石头对话，仍然得不到回答。还有草丛里面的一条花斑蛇，它只是抬头望着他，没有任何声息。它们都不会说话。
　　“我是一个会说话的人。你们不回答我，是因为你们都不会说话。惟有我，是一个有语言能力的人。”
　　他对这一点儿十分自豪。他又到周围较远的地方喊叫了几声：“我是人──”，听到林子中一波连一波的回应。有虎的啸声和鸟的鸣声。他让两只手掌用力相击，听这声音的回声。
　　“你们会嗥叫和低鸣。但这不是说话。只有我会说话。”他说，“我是人。”
　　“我是会说话的人。”他又小声说，似乎是在回答。
　　他又跳起来，举起双臂喊道：“我是人。”然后静止下来用心倾听他的回声。
　　他不再说话了。他找不到说话的对象。他看见一棵树上有叶子沙沙响了几声，它在说给另一棵树听。地面上两树中间一块黑色的石头也支着耳朵听它们对话。
　　他回到空地中心，只看见那个发光的东西，那块扁圆形的石头，可是它现在并不发光。他又把它揭起来，捧在手里。这个扁圆的东西，表面上是淡黄色，中间微微鼓突着的地方颜色重一些，是浅黄色，质地十分晶莹，像月亮，又像太阳。其颜色更像是月亮。只是鼓面上爬行着一些白色的花纹，几个圆交织在一处，与白龟身上的花纹似乎不太一样。中部是一个独立的白色的圆，圆中有一个黑色的点。他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它背面的花纹与正面并不一致，像是两个小小的动物在互相追逐。擦去了背面的几点泥土，他把它放回台地中心它那个红黄色的巢穴里。旁边刚才他动过的那株小草已经有些蔫萎了。看来这是太阳的光芒所为。它是离不开泥土的。他又爬上大树，折断了一根指头粗的树枝，然后又用力折断了一根胳膊粗的树枝，感受着自己双臂的力量。站在大树顶端，可以看到更远更多的东西，背面刚才看到的山峰显得更为清晰一些，是一只鸟的模样，山峰蜿蜒过来，尽头是一个小小的洞，圆圆的洞口延伸进去。这洞口像是一张直立起来的扁圆的嘴。山顶上还有一只洞穴，洞口缭绕着一些山岚。将来要去看一看。他想。前方有一条河流曲曲折折地向左方看不见的地方伸去。放眼看去，天空也是圆形的，白色的云团奇形怪状地盘踞在蓝天高处。向下望去，左面一方湖水与天空互相映照着，其尽处与天空的边缘相交接。林子里有一些动物活动着。他观察着树上的鸟巢，抓起两个鸟蛋看了看，又把它们放了进去。不远处另外一个鸟巢里有几只刚出壳的小鸟，其中一个刚刚钻出来它的头。退回到原处，他看见一只大鸟飞进这个鸟窝将它口中的食物喂给小鸟们。摘下树上青色扁长的果子尝了尝，十分麻涩，他把它掷于树下，却被一只手接住了。原来这棵树的一根斜枝上蹲着一只黑色的动物，面貌十分丑陋，嘴巴很大，与刚才那两只人形动物有相近之处，但形体要大得多。显然不能说是一个种类。他感觉它在向他表示友好的微笑，便张开嘴笑了笑。它也咧开嘴笑了一下。他爬下树，它也跟着下了树。他们两个面对面蹲着，他问它：“你是谁？”它只是拿眼睛望着他。它不会说话。他伸手模它的臂和肩，摸它的头，它任凭他抚摸。他又问了一句：“你是谁？”它又咧了一下嘴。看来它不是他的同类。它不可以做他的同伴。“去吧。”他向它挥了挥手，丢开了它。

红狗（2）
回到台地中心，坐在那块浅黄色的圆形石块上，内心里感到有巨大的空虚在生长。他嗨嗨地大声喊叫着，践踏周围的小草，折断树枝，试图抑制住它的生长，这个空虚的东西，但是不行，它仍然在膨胀。那只黑猿没有走，仍然蹲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他走过去，踢了它一下，它这才慢慢地离开了这里。
　　太阳又高了一点儿。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而不是两个或者三个太阳。它出来了，它的同伴却消失了。他一动也不动，让太阳光照射着他，直到他的皮肤感到了它的重量。太阳照着土地、地上的石块、草和树，它们也会感受到阳光的重量。树下却是一片阴影。即使伸出手掌，也可以给几棵小草一片阴影。
　　回过头来，他看见一只红色的狗蹲在对面，长长的尾巴蜷曲着招展在它身体上方，正是夜晚黑暗中遇到的那个生物。“你是谁？”他问它。它汪汪地叫了两声，声音并不大，算是回答他。他走过去，抚摸着它的背，它红色的毛，它的脑袋和耳朵，又一次问它：“你是谁？”它又叫了一声，脑袋钻进他胸怀间要求他继续抚摸。“你愿意做我的伙伴，是吧？”他说。它又轻轻地汪了一声。它是有同类的。他刚才在大树上就看见远处林子里有好大一群这种东西在撕咬嬉戏。不过这家伙的毛色与它们不一样，尾巴要细一些。
　　他丢下这只狗，回到空地中心。但这只狗跟着他，一步也不离开。他坐下来，它便也卧下来，看着他或者不看他。他向左面一棵结果的小树走去，见小红狗又跟在他后面，便挥手道：“回去！”这家伙倒也听话，乖乖地回去卧下了。他走过去，摘下一个青色的果子，扔给它。但他用力太多，那果子滚了很远，停止在右面的大树根部。它猛然蹿过去，用嘴叼起了果子，飞奔过来，献给他。他接住果子，用手抚摸它的脊背，对它说：“那么你就跟着我吧。”它哼哼着，表示着它的感激和顺从。
　　他带着小红狗，走过前面的大树，试图找到那一大群灰色的黄色的狗，却看到了一片奇境：一群白色的黑色的还有黄色的蛇一个个抬起头，吐出来它们的信子，一曲一伸地跳动着，由舒缓到激越，然后停顿下来。一会儿之后，它们又开始另一轮跳跃。一条不守规矩的红色的蛇穿行在这些舞者中间，冷不防咬向一条白蛇，白蛇脖子上渗出了鲜血，痛苦不堪地伏在地上，然后爬向别处去了。蛇们并没有停止它们的舞蹈，它们越发激烈地跳动着，穿插变换出一个一个不同的队形，同时向任何一个对手发起攻击，有时候又突然地静止下来。大概是红色的蛇又咬了一条黑色的蛇，黑蛇也偷偷地溜走了。稍稍休息之后，蛇们又跳动起来，同时任意攻击它们的同类。这样直到最后只剩下一条黑蛇和这条红蛇，它们又重新开始了舞蹈，比赛着自己身体的高度和舞蹈的频率，然后它们缠绕在一起，将尾巴交合在一处。
　　“这东西！”他若有所悟，点点头，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那是一群灰色的狼而不是什么狗，看见了伏羲和他的小红狗，便一齐向前方奔去。似乎在躲避他们。
　　他停止了追赶，带着小红狗往回走。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向前走，然后又退了回来。“是我要追赶它们的。是我停止了追赶。”他想。他伸出他的右臂，又缩了回来。他弯腰拔出了两株高大的蒿草，折断了几根树枝。“是我要我这样做的。”他把蒿草和树枝缠绕在一起，将它们抛向远处。“我可以再把它们捡回来。”他对自己说。但是他没有再去捡。他将一棵小叶树上一根弯曲着的枝条拉平了，手一松，让它弹了回去，看它晃动着，终究恢复了它原来的平静。
　　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来。他看着它，感觉它要落入地面的某一个地方，它果然落地了那个地方，只是稍微偏了一点儿。又一片树叶飘落，他感觉它向一侧飘飞，心里用力加强他的感觉，但它仍然飘摇着落了下来，落在刚才那片树叶附近。
　　他跑入阴影中，又跑回阳光下。又跑向更远的地方，再跑回来，直到两腿绵软，坐在地上呼呼喘气。他跳起来，举起两臂伸向天空，又落入地面。他又跳起来，试图抓住一棵树的一片叶子，但那片叶子太高了。他第二次跳起来抓住了下面的一片叶子。落下来的时候他跌倒在地上。他爬行了几步，又在地上滚动，有些青草被他弄得伏在地上，有的又挣扎着直起身体。
　　树上落下来一截干枯的枝条，落在草丛里，像一条虫。他蹲下去，捡起它，将它握在手中，让它弯曲而至断裂。他又将其中的一截握在两手用力挤压，它从中间断裂了。再将其中的一截从中折断。最后剩下极短的一截他再也无力将它折断了。将所有折断的部分连接到一起，它们仍然是断裂的。它恢复不了它原来的模样了。把它们排列起来，它们的断面和队列仍然呼应出一个整体。他拔出一棵草，两手将它拉直，再用力，直到把它拉断。他用左手手掌推击右手手掌，将它击向一旁。再用右手手掌推动左手手掌，直到把它推向左肩。两只手掌同时用同样的力，它们就平衡在胸前。两只拳头相对也是这样。两拳相击两手上都有同样的疼痛感。只用右拳击打自己的虚弱之处，比如腹部，疼痛感就停留在腹部上，没有了那种均衡。一条长毛的虫子向这边爬过来，它的颜色与这枯树枝相近。他捏起它，然后用两手六个指头向左右两边拽，把它一分为二。再把它们连接在一起，放在地上，它不会爬了。显然它死了，成为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他想了想，捏起一截填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又吐了出来。它的生命哪里去了？已转化为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了吧。这东西就在他眼前晃动着。
　　地上和空中有好多东西与他共处在一起，他是其中的一物。他和它们都占据着一个空间。一个或大或小的空间。但他和它们又有所不同。他和那些动物们也有所不同。他站起来，看着眼前的所有，看向天空。太阳又升高了一点儿。
　　小红狗摇晃着它的尾巴，站在一边看着他。他挥手让它走，它后退几步，仍然看着他。他走过去，摸了摸它的头，它摇动着尾巴，表示它的友好。它也该有一个同类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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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龟
湖水中之自我。龟背之图。
　　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林子里有各种动物，它们大多无视他的存在。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他一个人承受着这偌大的空间，这让人不解。这些异已的东西压抑着他。可是这大地这天空，这树木，这林间的鸟，这红狗，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东西难道不是他的伴侣？它们应该是我的伴侣。它们属于我，伏羲想，这样说来，我也属于它们。他抚摸着自己的胸脯，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他观察自己的身子和四肢，觉得自己是有力量的。只是看不见自己的面部。他继续向左前方走，穿过一段林子和树丛，看见一群黄褐色长尾巴的人形动物在打闹嬉戏，他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他。其中他原来见过的那只体形较大的动物向右手方向走去，别的动物便都跟着它走了。前面是一片湖水，水面很大，望不见边沿，淡蓝色的湖水上漂浮着一些植物、树叶和几根枯枝。有几只鸟从水面上掠过。岸边一些植物的花朵探向水面。偶尔有一条鱼游过，惹起一串波纹。他蹲下来，看见水中有一个人，心里一阵惊喜：分明是一个人的面部，有鼻子有眼的，同样惊奇地看着他。“你是谁？”他问他。没有回答。他又问了一次：“你是谁？”那人的嘴巴也张了张，似乎在问他，但声音分明是他自己发出的。问过之后他很快就闭上了嘴，只拿眼睛望着他。他也只拿眼睛看着他。他伸手向水面上摸去，却摸住了凉爽湿润的东西，同时那人的面部似乎消失了，只有一些细密的波纹闪动着。但一会儿之后，那些波纹不见了，那人的脸又浮在水面上。再一次伸出手，才看清楚原来是自己的手，原来自己的手可以引发出另外一只手。他将这只手抽回来，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水面上的人也在摸自己的鼻子。莫非水面上的人就是自己？他伸手使劲搅动了一下，水里面的人又消失了。原来这水面能反映出自己的形象，他是看到了自己面部的影子。他看着他自己：头发下面是宽大的前额，然后是眉毛和眼睛，右眼眼角处有一个小小的黑色肉球，一只扁而高的鼻子下面是一张嘴，嘴里面生着两排牙齿。阖住双唇，牙齿就不见了。他挖了一把沙泥抹在额头上，额头上便多了一抹可笑的沙泥。他洗去手上脸上的沙泥，原来的面容又显现出来。“这就是我。”他说。他将两只手掌放入水中，试图掬起自己的脸，但掬起的仍然是一捧水。一会儿之后，水中的他仍然看着他。他站起来，让水面显示出完整的自己。退后几步看去他就渐渐消失了。“你是谁？”他问他。也问自己。他希望他是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另外一个我，可他仅仅是他的影子。“那么我是谁？”他又问他自己。水中的他如同真实的他一样沉默着。他们俩一块儿摇了摇头。他捡拾起地上一枚红色的果子，让他们两个一块儿张嘴咬了一口。他觉得很甜，又有点儿酸。他咽了下去。水中的他也咽了下去。他们很快就把它吃完了。他觉得肚子里很空虚，便又吃进去几个果子。这张嘴能吃进去好多东西，也可以发出一些美妙的声音，这声音可以传达给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完全可以明白其中的意思。他这样想着，又伸出手掌，把水中的他捧上来，掬起的仍然是一捧清水。看着这些水从他指缝间滴落，这清澈透明晶萤的东西，他又捧起一捧，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甜丝丝的，便喝了起来。仔细听去，水里面有嘈杂的声音，其中有一种嘶嘶的声音渐渐强起来，又渐渐消失了。平静的水面其实并不平静，它微微晃动，晃动出树叶般的形状，一片接着一片，连绵不绝。他喝了好几捧水，直到一条鱼探头看他，似乎在问他：“你是从哪里来的？”“我是从哪里来的？”他问自己，但不能回答。他停止了啜饮，伸出手掌，试图抓住这条鱼，但它突然地就逃跑了，没有了影踪。他用手指在水面上划了一下，划出了一条线，但它又不在了。鱼会知道的。它知道自己是谁吗？它知道自己的影子吗？他弄不清楚。但他记住了它，一条红尾巴小鱼。后来他每一次来这里喝水，这家伙都要仰头探问，但它从来都不愿意钻入他的手掌。
　　一只黑色的鸟从空中飞下来，钻入水中，又飞出来，它嘴里叼着一条小鱼，向远处的林子里飞去。几只更大的有花斑的鸟游过来，它们有长长的扁扁的嘴，有的也钻入水中，然后吞咽着东西。这些鸟们都有他所没有的本事。其中一只褐色的水鸟晃晃悠悠地爬上岸，缩起身子，看着水里面它的同伴。远处有一股闪着光的水从后面的山脚下流过来注入湖水，河上方有一些黑色的鸟在盘旋，它们时不时发出一些短暂的声音。山峰是湖水的伙伴。小河和空中的流云把它们连结在一起，也把他与它们连结在一起。他就处身在这连结之中。
　　水面中心有一个巨大的东西浮了上来，它在缓慢地移动。很快地，它又沉入水中。莫不是那只白龟？他看见它的背上分明有一个方形图案，其中心及周围皆由黑色的或者空心的小圆点组成，不知是何道理。前面是七个，后面是六个，他扳手指头数着，左边是八右边是九，这样的排列有什么道理？小红狗在他身后汪汪地叫了两声。他真想把那只白龟喊出来，可是它消失了。它不明白他的话。他招呼小红狗走过来两步，让它和自己看水中的它。它们两个一模一样。它向水中的它叫了两声。
　　“莫非自己就是这个白龟从湖水里驮出来的？”他记得那个他躺在下面的东西后来偷偷地逃跑了，向着这湖水的方向。“莫非是它把我驮上岸，驮到三棵树下，然后它自己又回来了？”可这种想法得不到证明。他弄不清楚。
　　他觉得他脑子里有一个东西在晃荡，它时隐时现，似有若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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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1）
山洞。老鼠。伏羲寻找另外那个人。
　　抬头就能看见那只巨大的鸟，那只鸟的山峰。山峰上那只巨大的鸟首，鸟首上巨大的鸟喙。它正张开着，似乎随时都可以啄食了他。他向远处走，躲避着这鸟的山峰，以及别的东西的挤压。但他躲不开这无边的大地和天空。他拨开树枝匆匆行走，几条有刺的树枝挂住了他的头发。他索性把头发绾起来，弄到头顶上。一条树枝反弹过来，在他的右侧臂膀处击打出一条红色的印痕。一块石头又绊倒了他，左腿膝盖上鼓出了一个青色的包，很疼。只好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用拳头击向自己的大腿，感觉到了同样的疼痛。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走。这世界太空旷了。站立起来，他只有一棵嫩树的高度。但这棵小树仍然在生长。躺下来，也只占有了一个很小的位置。太阳被乌云遮去，天色顿然昏暗起来，他感到周围的树木、山石，天上的浓云、远处的兽嚎都在向他压迫过来。它们要吃掉他。他无处逃身。两棵开着小黄花的草在他手边摇摆，他俯身低头张开嘴吃掉了它们的头部。两棵残缺的草静止下来，残缺的部分已经转移到他身上了，这让他心里生出了一股快意。他又吃掉了不远处一大片小黄花及其顶部的叶子，看着它们光秃秃的样子，他说：
　　“你们的一部分已经属于我了。”
　　他折下周围一些小树的枝条，又找到刚才击打了他的那个带刺的枝条，折下它，并用它抽打着眼前的大树。它们也会感到疼痛的吧。“你们会感到疼痛的。”他扔掉枝条，用手抚摸着它们，他相信他手掌上的信息已经留在它们身上了，它们已经属于他了。他又爬上高树，放眼望去，把周围的森林、湖泊、河流、山峰和远处的更远处的事物，以及天空、天空中的云朵和飞鸟尽收眼底。他用目光占有了它们。“你们是属于我的。”他扫视着眼前的一切，又看见北面不远处那个洞穴，有两只黑色的鸟钻了进去。
　　这些鸟在天空和树木之间飞。它们也降落在地面上。爬行的动物在树木和大地上活动。而他，在天空之下和大地之上活动。它们真的属于我吗？他不敢肯定。他闭上眼睛，它们没有了。但睁开眼睛，它们又都顽强地存在着。
　　他回到台地后面的大树下，又向前走，沿着倾斜的山体向上攀登。他弯腰摸了摸一块岩石，是与那种土壤相同的黑黄色，却是坚硬的。用拳头击打了一下，手上有点儿疼。他找了一块石片，向着岩石用力击去，一声脆响，石片一分为二。他的手被石片夹了一下。想来是断裂的石片被他弄痛了。弯曲的断面把石片分开了，但又拉拢着它们。一会儿之后，便看见山洞那扁圆的出口，里面黑乎乎的。他弯腰钻了进去。是一个三角形的空间，最里面石缝里透进来一缕光。平整的地面上有一层厚厚的枯叶，躺下去觉得十分柔软。这地方他感觉到熟悉。莫非他过去来过？莫非他是从这里面爬出来的？他摇摇头。他上一次并没有走进它的内部。钻进这洞穴里，外面原来的他没有了，他在里面，仍然占有着一个空间。不过是占有了洞穴里的一个空间。而这个洞穴和山峰占有了一个更大的空间。坐在洞口，可以看见台地中心那圆形的石片闪烁着的光芒。他知道他身后山峰高处还有一个洞穴的，他想以后要上去看一看。

寻找（2）
“我是谁？”他问自己。“我就是我眼前所有。它们就是我。我就是它们。”这样想着，他摇了摇头。
　　天上一团白云像一只狗，正蹲在地上看着他。它在变化着，现在像是一块石头。现在像一只白猿了。很快它就离开了他的视线，消失了。他感觉到这偌大的天空，天空下所有的东西，云，树，鸟，都在向下沉。他伸出双拳，站起身，抵御着这种压迫。但他这种抵御是空虚的。他用拳头锤打着大树，大树沉默着。它并不属于他。他拔出一把青草，咬了一口，吞下去，扔掉其余的部分。它们仍然沉默着。它们不属于他。他用目光逼视着高远之处，几只鸟在其中飞，它们越来越小，最后看不见了。他不能召唤它们，让它们回到他的视线之内。
　　它们不属于我，而我却属于这大地和天空。我没有一双鸟的翅膀。惟有身边的这条狗属于我。他想。它一直跟着他，现在正卧在洞口。不，它也不属于他。它是另外一个东西。它可以离他而去。他想。它卧在我身边，我伸手即可触及到它。我可以把它抱起来，让它与我合为一体。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抱着它，它也只是我身体之外的一个东西。
　　一只硕大的老鼠在前面跑。他追赶它，但它跑得飞快，跑远的时候它就停下来回头望着他。他挥手让小红狗追赶它。小红狗追上了它，一只脚踩住了它的尾巴。他抓起它，把它放在那个他黑暗中曾经跌进去的那个小土坑里，让它在里面爬。它要爬上来的时候，他就用手和棍子吓唬它，让它回到坑底。第二次这样做的时候，他的手指头被它咬了一口，牙痕上渗出了紫红色的血。他缩回手，用舌头尝了尝，是一种特别的味道。老鼠却趁机逃跑了，再也找不到了。它一定有一个同伴或者许多个同伴。他拔起了一把青草，狠摔在地上。它不是我。而且我对它无能为力。他将那青草又埋入地下，他知道他已经不可能让它们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那么，我要干什么？他试图继续思考这些问题。他想起水面下的白龟：也许它背上的图案蕴藏着我之所来的秘密？
　　这大地上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是残缺不全的。他需要找到那另外一个人。一定有这样一个人，他是我存在的证明。他能想象出他的模样。不用说，他和他有着一样的身体，他们的身体有着一样的结构，他和他是相同的，但又会有所不同。他重新审视了他所处的位置，来到台地中心，用地上一块尖锐的石块，在他最初存身的地方，那个扁圆的石头周围画了一个圆。他觉得小了一点儿，便用石块画了一个更大的圆。接着画了第三个更大的圆，这个圆已经包围了那个已经消失了的白龟了。第五个圆已经十分的大了，这个圆已经把他身后的大树和巨石包围进去了。又用手指在空中画一个更大的圆，这个圆已经无限地大了。他明白，他画出的将永远会不够大，总会有更大更多的圆包围了这更大的圆。便将其中的有些圆抹去，或者只留下一些均匀的截线。在这些圆之间随意画上几条长的直线，一些更加复杂的图形就出现了。他发觉其中的方形图案与圆形波浪形图案给人的感觉殊不相同。他收集了一些树叶、木棒、各种形状的石块，比照着它们的区别。他重新扫视着眼前的树木和杂草，观察着天空中匆匆飞过的不同的鸟儿，林子里游走着的小动物，以及他自己，试图寻找到其中的一致性。但是他理不出个头绪，暂且中止了这种思考。一只小松鼠穿过草丛来到他面前，他用手招呼它，但它溜走了。一只凶猛的黑鸟向着小松鼠溜走的方向俯冲下来，一会儿又直飞而上，嘴里正叼着那个小松鼠。它扇动着翅膀缓缓降落在右方的高树枝杈上，悠然享用着它的猎获物。显然，它没有看见他。或者说它不愿意看见他。他望着它，直到它应和着另外一只鸟的召唤，飞向远处。小松鼠没有了。它无力抗拒凶猛的鸟。他仰望着高空，思索着其中的意义，内心里响起一声深刻的呼喊：
　　“你在哪里？”
　　这正是另外一个人的呼唤。他要寻找这一呼唤。他顿时觉得有一股力量从一个方向伸过来，抓住了他，要把他拉过去。将手中的石块放在这些圆的中心位置，也就是那个圆形石片上，有点儿迫不及待，他迈开步子向南面的林子深处走去。
　　回望了一眼身后那只巨大的鸟嘴。它似乎在追赶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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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娲
女娲研究事物之形状，并仿造之。
　　天就要亮了，女娲从地上爬起来。她似乎睡了一觉，梦中经历了好多事情，其中就有眼前这些事物，树啦，草啦，泥土啦，动物啦，只是梦中那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东西不在眼前。她看看眼前的事物，又看看自己，抚摸自己身体上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试试自己的腿脚：一切都是奇妙的，不可思议的。眼前这些有形有象的东西，它们各各不同，但都是奇妙的，可堪玩味的。她观察着它们，抚摸着可抚摸的东西，感受着它们不同的形状和色泽。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眼前这些美妙的事物消失了，又出现了。她将手指压向地面，泥土是柔软的潮湿的，她抓了一把，揉搓成一根圆圆的长条，把它弯起来，弯成一个圆圈，放在眼下，觉得很好玩。她可以随意让它改变形状，长一点儿，短一点儿，圆一点儿，扁一点儿，她可以让它一分为二，变为两个圆圈。两个圆圈又可以连接起来。仔细看去，她刚才躺着的地方隐隐隐约约有一个较大的圆圈，只是它不太圆。她可以让手中的圆圈更加圆一些。这圆圈比起不远处那棵巨树的冠盖来，要小得多。她走过去，手伸向这棵大树的树干，能感觉到它坚硬的质量。显然，这种东西不可以随便弯曲。树上有一只黄色的小鸟唧唧地鸣叫着，声音很好听，不远处也有一只这样的小鸟唧唧地回应着它。事实上她周围有三棵大树，三棵大树及其下杂生着的许多小树围起来一块圆形的空地，地上生满了青草。空地中心是一块圆形的台地，其颜色是灰黑色的，与其周围的暗黄色土地判然有别。一条褐色的蛇从一棵树上爬下来，穿过草丛，爬上了另外一棵树。它爬至树的中部，尾巴刚好及地，头部正面对着她。她向它点了点头。那蛇也向她点了点头，向树梢爬去。它爬行的姿势很美。那棵树就在另一棵树的背后。她慢慢地走动着，观察着这些树和别的东西。走累了就坐下来观察地上的小草和小昆虫。她喜欢观察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欣赏着它们，记下它们的形象。
　　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不是小鸟的声音，也不是兽的嚎叫：“人。”“我是人。”这声音是从远处传过来的，不用心就感觉不到，但她可以听得十分清晰。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抓起地上的两个圆圈，把它揉在一块儿，又添加了一些泥土，照她自己的形象捏出了一个人，有双腿，双臂，脚，手，身躯和头颅，她看着自己的作品，看着自己，感觉到很有趣。它和她自己，她们都很有趣。只是它的胸部不够突出，便又加上了两团泥巴，让它显得更加真实一些。她前前后后地看它，不禁脱口道：
　　“人。”
　　她立刻意识到她就是人。它也是如她一样的人。是另外一个自己。那么，远处那个说出“我是人”的东西也一定是一个人。她索性大声重复道：
　　“我是人。”
　　这声音悠悠地在树木间跳荡。她希望所有的东西都听到了她的话，包括那另外一个人。是的，肯定有另外一个人，要不她就太寂寞太孤单了。她又在心里说：
　　“我是人。我是一个人。”
　　他应该听见我的呼唤。她想。但那边传来的仍然是小鸟的鸣叫。两只同样的小鸟，它们用叫声互相说着什么，它们为什么不集中到一棵树上呢？她抬头望了望头顶上这只鸟儿，只见它吐噜一声飞走了，向着那棵树的方向，在那棵树上空盘旋了一下，落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那只小鸟又回到了这棵树上。它后面跟着另外那只鸟。两只鸟在树上呆了一会儿，飞了下来，落在她眼前。她与它们对望着。她伸出两只手掌，试图让它们飞上来，一边一个，但是没有，它们只在地上站着，有时候稍稍走几步。她不想打扰它们，便又用一团泥巴照着它们的样子捏了一只鸟。她不知道这是哪一只。仔细看去，其中的一只头上有一撮长毛的，显得更加美丽一些。便又用泥土捏出一只头上有长毛的鸟。她把它们两个并排放在一起，然后走开几步，好让这四只鸟儿在一起说话。它们会小声地鸣叫，声音很好听。它们两个鸣叫了两声，同时向前走了几步，望着两个新伙伴又鸣叫了两声。两个泥鸟没有回音，两只真鸟也就不理它们了，在地上啄了些什么，飞走了。
　　女娲坐在自己的两只鸟旁思索着怎样让它们飞起来。她用两只手掌托举起它们，用力把它们抛向空中。两只鸟向上飞了一段距离，直直地落了下来，摔成了两个扁扁的东西。它们相距几步远，头与头相对，但它们已经不是鸟了，它们改变了鸟的形象，变为似鸟非鸟的东西。她把它们捡起来，用手指轻抚着，心里有点疼。它们不愿意飞起来。或者是力量太薄弱了。她把它们合在一块儿，捏成了一个更大的鸟。她在它的头部多用了一些功夫，捏出了与她自己一样的五官。她看着它，它也看着她。他们互相打量着对方。
　　“你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人？”她问它。那只人首鸟并不回答。
　　她只得告诉它：“我愿意你是一个人，事实上你不是。我是。”
　　一只鸟太孤单了。她又把它分开为两只小鸟。它们相对而立，互相打量着对方。她把它们两个并列在一起，站在它们面前，让它们望着她，她也望着它们。
　　她觉得这样是不合理的，便又让它们两个相对而立。它们愿意看着它们的同伴而不会愿意看着她，一个陌生的人。
　　“我是人。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对自己说。
　　她感觉她内心里十分空虚，像高高的天空那般空虚。
　　

初会（1）
伏羲与女娲一见钟情。
　　伏羲凭着感觉，小心地拨开树枝、荆棘和杂草，来到一个地方，感觉到那吸引他的力量更强了一些。他清清楚楚听到了这样的话：“我是人。”这证明了自己的猜测。一个人，一个与他同样的人就在那边不远的地方，她在向他呼唤。但他觉得她与他不一样，她的声音细致一些，有一股特别的味道，这味道很吸引人。他想象着这个人的模样，但想不明白，只是觉得她整个儿要比他细致了许多。头顶上一只黄色的小鸟已经鸣叫了好一会儿了，它吸引来了另外一只鸟，它是从不远处那个人那里飞来的，在空中盘旋了一下，就落在这只鸟身边。它们咕咕咕小声说了一会儿话，用它们的喙互相梳理着对方的羽毛。他想它们应该回去，回到她那里去，告诉她更多的消息。它们果然又回去了，并肩比翼飞回去了。
　　这时候太阳正当空照着。他知道那个人也一定被它的光芒温暖着。把眼睛眯起来，可以看到那些彩色的光芒。他站起身，绕过堆满落叶的地面，踏着地上及膝的蒿草，拨开密集的树丛，来到一块空旷的地方，一个他熟悉的地方，这地方与他所来之处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三棵高树围起来的一块空地，只是这块空地周围的杂树丛更为密集一些。他看见了对面一个人影儿。是一个人。他心里一惊：“莫非是我？是我自己？”他摇摇头，停下脚步，四面张望了一下，没有什么异常，只看到自己刚刚走出的两行脚印。越来越近了，他放慢了脚步，观察着那个白色的影子。确实是一个人，不怎么真切，但其黑色的长发让这个白色的影子更加耀眼。是与自己相同的另外一个人。太阳照射着她，她又把它的光芒反射过来，在她身后制造了一个阴影。是她的身体与太阳合谋，制造了一个阴影。他自己也是这样，一个影子在他一侧晃动。他跳开了两步，试图摆脱掉自己的影子，但没有，那阴影跟随着他。他平伸出一只手，地下便有一个手的影子。把手掌扭过来，手背向上，手背上一片光明，手掌下就是阴影。看来这光与影是相伴而生的。
　　她看见了他。他看见了她陌生的目光。她缩回了她的目光，转身走向一棵红色的小树。似乎那棵树就是他似的。她的腿脚有点儿沉。显然，她也感受到了那种吸引力。但她在躲避他。她停止了脚步，又转过身来看他。他们的目光又一次碰撞在一起，又一次缩回来。他向前走了两步，睁大眼睛望着她。她也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嘴唇似乎动了一下。他的嘴唇也动了一下。他又向前走了两步，让自己的目光固定在她的目光里。她也是。目光与目光交流在一起。她的嘴唇又动了一下。他想，她一定是向他致意，对他的出现，她有点儿惊奇，但期盼着早一点儿发生，越早越好。其实他们都感到惊奇：他们觉得他们应该有一个同类的，就真的有了一个同类。他们都知道自己是人，命名自己为人，他们都说：“我是人。”
　　他向前走去，越来越近。这个能够证明自己的人就在前面站立着。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与自己相同的人。她与自己相对而立。两个相同的人，刚才是焦灼地寻找，而现在是平静地面对。一个人，加上另一个人，两个人的期望成为现实，这就形成了平衡。平衡感让他沉静下来，但另一种感觉又主宰了他。新鲜、陌生和熟悉的感觉搅拌着，翻滚着，几乎让他僵化。他看见对面那个人也是这样。真的太奇妙了。他停下脚步，打量着对方，然后又看看自己。她也打量着对方，然后又看看自己。他们一模一样又有些不一样：一个高大雄壮瘦削一些，一个低矮清秀*一些，一个胸部长了两只肥大的乳房，一个腿间垂着一个肉瘤儿，但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眼睛、鼻梁以及嘴巴和耳朵，还有可以自如伸展的四肢。这些东西搭配起来，搭配成一个完整的东西，站立在土地之上，天空之下。是两个完整的东西相对而立，互相看着对方。

初会（2）
伏羲观察着眼前的女娲。他欣赏整体的她，也欣赏她的每一个部分。显然她是他的同类，这让他十分兴奋，这意味着他会有一个伴侣，这意味着他不是孤立的一个，而这另外的一个与他是相同的。而她与他又有所不同，这尤其让他兴奋：他现在需要的正是她的不同，正是这不同可以让他们产生一种关系，一种由差别建立起来的相互吸引相互补充的关系，她的不同和他的不同将会更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丰富着他们的相同。
　　她身后那棵红色的树上正开着白色的花，有暗香弥漫在这个空间里。远处还有一棵树，树枝上挂着一些拳头大小圆圆的东西。他用目光丈量着她：静静地站立在他面前，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身后，还有下身一丛水草一般蜷曲的*，衬托出整个身躯的匀称、明亮和灿烂，生动如那株开花的树，光滑如一条鱼（他脑子里忽然有了水中游鱼的形象，就在心里称那种动物为鱼），充满了人的感觉，女人的感觉，惹人怜爱。这种活泼泼的女人感觉里又有着安静和庄严。太阳光在她身体上闪烁，那株开花的树顷刻间就高大起来，把她包裹在自己的阴影里。但她身上仍然有鱼鳞状的光照耀着他，让他感到了一种炫迷。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美妙的事物呢？他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现在，他觉得这天和地，这天地间的万物都是合理的，甚或是一体的了。可是那些鸟，那些兽，那些地上走的天上飞的，与她和他还是不一样的。他们与各种的花草树木还是不一样的。正是这种不同结合为一个整体，他们就在这个整体里存在着。他看见她身后远处那棵树上有一个青色的果子落了下来。
　　除了两只乳房，其它部位都是一样的，但他觉得不一样，他知道他的面貌要粗糙一些，他的眼睛只是两条缝隙，右眼眼角处还有一个黑点儿，他的嘴巴与那只黑猿的嘴巴好看不了多少。她的美妙绝不是因为身材小巧，五官端正，而是因为它们生在她的身体上，它们的身体由这些更为精致、细腻、动人的局部所组成。
　　那黑色的头发，长长的，怕有手臂那么长，一阵风让它们飘荡起来，与她静止的身体形成一种对比。黑色的头发也与她白色的身体形成了一种对比。它们让一个人无端地飘扬起来，像一只飞鸟一样。她应该是飘逸的。他想。
　　面部是椭圆形的，十分丰满，眼窝有点深，脑门十分光洁，眉毛很浓，弯弯的盘旋在眼睛上方。还有弧形的微微翘起的嘴唇。这眉毛、眼睛、嘴唇的形状与鼻子、与整个脸庞的形状长长短短，曲曲折折，高高低低，错错落落，组合在一起，充满着变化。那双不停转动着的眼睛似乎将这整个世界的光明都吸收了又发射出来，他自己身上的光芒也一定是从她眼睛里发出的。他在她眼睛里会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呢？他不知道，但可以猜测：他想她是喜欢自己的，因为她目光里原来的那部分犹疑和排拒已经消失，代之以渴求和交流。她的目光在微笑。她眨了眨眼。他明白，那是在向他问候：你好。他也眨了眨眼睛，回答她：你好。但他们没有说话。他们还来不及使用他们的嘴巴。
　　她的双唇有点湿润。张了张嘴，露出了四五只白色的牙齿。他也张了张嘴，觉得这两张嘴都有表达自己和互相亲近的欲望。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初会（3）
还有那只鼻子，高高地镶嵌在面部中央，形成了面部的中心，协调着整个面部的关系，整个面部因此而完美、生动起来。但它不能算做中心，那一双灵动的眼睛才是面部的中心。两个基本点形成了一个中心，它让这张脸流动着一种说不清的魅力。他又摇了摇头：真是不可思议。
　　她的胸部和腹部似乎更为抢眼，两只饱满的乳房，那么光洁的两个圆锥体，顶端托起两个锥尖儿，两只红褐色的尖儿，与它们的母体的洁白形成对照，那一定是为嘴唇准备的。下面是一个广阔的地带，光滑而平坦的腹部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孔，成为这方原野上当然的中心。它丰富着这片原野，又与其胸前的乳房和乳尖相互联系着，对照着。
　　现在她站立在他面前，两只长长的胳膊交叉在胸前，手掌触及着自己乳房的下部，高傲中透出一丝羞涩。腹下低落之处这丛黑色的毛发，水草一样飘荡着，后来他知道那是她的生殖之门。他们两个最为根本的区别正在这里：她的是一块洼地，而他这里却生着一个长而圆的峰岗。二者正好形成了对照。两条细长而圆润的腿，从臀部向下慢慢细下来，他猛然间会误认为那是蛇的下身。一双奇妙的脚站立在土地上，与她的双手一样，每只脚上也有五个趾头。
　　她就这样站立在他面前，双眼望着他，眼里面发射出很多的惊奇、高贵、犹疑、爱慕和矜持。她张开嘴巴，泄露出满脸的笑意。这笑意背后仍然潜伏着一些有意味的说不明白的东西。她身后那些树木、土地和天空全都散布着光芒。于是他把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撒向她，包围着她，缠绕着她。他想这就是他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她就是他的意义。这一刻，他觉得自己高大起来，可以包容眼前的所有，也为这所有所包容。
　　女娲望着伏羲。她知道伏羲也在望着她。这家伙的脸略呈四方形，眉毛宽而直，两端稍稍上挑，显露出一种坚毅感，下面的眼睛不大但很亮，那里面盛着热情、执着、坚忍，还有那么一点儿凶狠。这让人感觉不那么舒服。右眼角下一个黑色的圆点儿，还有他脑门上摇摇欲坠的几滴汗珠，倒平衡了她这种感觉。他的黑发被绾在头顶，显得有点儿滑稽。她也用两手将自己的头发拢至头顶，又放下来。最为显著的特征是他腹下垂着的一个圆形的长长的*，这*顶端光滑、圆满而热烈，其形状正与天空中的太阳相同。其根部有一个囊袋，生着一丛黑色的毛发。有趣的是，它开始是细短而柔软的，后来才粗壮而坚强起来。她过后知道那是他的生殖器官，一个很神圣的东西。她想亲手摸一摸它，感觉一下它的温度和硬度。
　　女娲的目光也肆意地将伏羲包裹起来。
　　总之，他们用目光试探着，接近、后退又前进，吸引又撞击着对方，终于在某一个时刻啪的一声交织起来，蛇一般缠绕在一起。
　　伏羲向前走了几步，张嘴道：“你好。我知道你是女娲。因为你的腹下有一片洼地。”他突然闻到了一股异香，不是周围花草树木的味道，是从她身体里发出来的。
　　“你好。我想你叫伏羲。你腹下伏卧着一个太阳。”
　　“你叫女娲，一个女人。你身上有一股卓异的味道。”他又向前走了两步，伸出了一只手。
　　她吓了一跳，不觉向后退了一步。不过这只手停留在半空中，手掌向上，是一副平和的姿态。它前端的四根手指向后弯曲，摆动了一下，又摆动了一下，表示着它的亲切。她又向前一步，伸出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上：
　　“你叫伏羲，一个男人。”
　　“你是我的证明。”
　　女娲不解其意，用目光寻找答案。
　　“你证实了我。你和我，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我们会说话。”伏羲说。
　　这时候那只小红狗适时地出现了。它轻轻哼了一声，表示它的存在。女娲又被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但随即恢复了过来。她记得她醒来的时候身边就卧着一个这样的东西，只是它们的颜色不同。它似乎是白色的。后来就不见了。眼下这只红狗卧在一旁，看着它们。
　　“这小家伙是我的伙伴。也是你的伙伴。”伏羲又向前几步道。
　　“太奇妙了。”女娲微摇着头。
　　“我们两个在一起。这尤为奇妙。”伏羲说。
　　“还有这条狗。”
　　“还有我们眼前的一切。”
　　小红狗却向女娲身后的大树走去。原来那树下卧着一只白色的狗。它们两个打量着对方，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它们向前走了几步，头挨着头，诉说着它们的惊奇和爱慕。它们张开嘴，互相轻咬着，哼哼着，表示着它们的亲密。
　　伏羲和女娲转回身来。几乎是同时，他们又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更加切近的距离上，继续打量着对方。
　　现在女娲没有动，伏羲一个人又向前挪了两脚，贴身站在女娲面前，大口吸收着女娲的体香。他伸出右手，拉住了女娲的左手。女娲也伸出她的右手，拉起伏羲的左手。两双手乍一接触撞出了咝咝的声音。他们拉起手，望着对方的眼睛。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对方的眼睛，还有对方眼睛里自己的眼睛。伏羲的目光比太阳的光芒还要热。女娲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伏羲又让自己的身体向前倾斜了一点儿，让两只头颅靠在一起。能感觉到女娲的两只乳房在微微颤动。女娲推开了他。他伸手摸了一把她的胸，听到了一种细微而动听的声音。是她身体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从头顶到脚底，再从双脚到头颅，起伏有致，回旋往复。
　　伏羲望着周围的树木和头顶上的天空。同样的一片土地同样的一片天空，一个人与两个人是不一样的。一个人的土地与两个人的土地是不一样的。一个人的天空与两个人的天空也是不一样的。有了女娲的伏羲与没有女娲的伏羲也就有了一些不同。他又向女娲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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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人（1）
女娲抟土造人。女娲之石。
　　女娲把地上的小鸟和小泥人儿拿给伏羲看。伏羲不住地点头表示赞赏。
　　“很像。”他说，“只是这两个乳房小了一点儿。”伏羲用手指轻抚着泥人的乳房，女娲却用双手护着自己的乳房。
　　“你比我多了这两个东西。”伏羲推开女娲的手，把自己的手放上去，说，“这两个小东西很柔和。好玩。但我也比你多了一个东西。”他手指头弹动了一下，又听见女娲身上鸟鸣般的声音，细微得几乎不可感知，但十分动听。
　　伏羲把自己多出来的东西展览给女娲看。女娲伸过手去，感觉这刚刚萎缩了的东西在她手里又坚强起来。
　　“女娲，你少了这个东西，”伏羲低头观察她的*，“而且凹了下去。裂开了一个口子。”他将他的手贴上去，感觉到里面是湿润的。他又伸鼻子闻了闻，没有那种异香，是淡淡的土香。
　　女娲看了看自己的下身，挖了几把泥土，揉成一团，捏造出一个男根的模样，放在自己的低凹处。显然，她不能让它生在自己身体上。她又加了些泥土，将它捏成另一个小人儿。这是一个男人，脸是方的，宽大的膀子，身上的肌肉凸出着，腹下垂有一根长而圆的把儿。塑好之后她把它递给伏羲：“给你。猜他是谁？”
　　伏羲觉得自己身体之内的某种东西飘出来了一些，进入这个与自己相同的人。他接过她的馈赠，观察并抚摸它。手指稍稍用一点力它就有点变形了。但它的柔软与女娲身上的柔软差不了许多。贴耳朵上听了听，也能听到一种微弱的声音，树叶轻轻抖动般的声音。欣赏了一会儿，他称赞道：“真像。它就是我。不知道它有没有生命？”
　　“有的。它与你一样。”女娲说。
　　伏羲将它放在手掌上，仔细地观察它，又看了看周围的林子和天空。只是相似而已。它不可能有他现在的心境，也不可能有他现在的感觉：他可以包容这个世界；还有他原来曾经的感觉：这世界在压缩着他。
　　他又拿起另外那个泥人儿，一手托着一个，比较着它们的形状和重量。它们身上那种树叶般轻微抖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正好是一对儿。嗯，一个多了这个东西，少了那个东西，一个少了那个东西，多了这个东西，两个结合起来，就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了。”
　　他把两个泥人儿并排放在地上，又让它们面对面站着，站得很近。他也像泥人儿一样站在女娲面前，站得很近。女娲走过去弯腰调整了一下两个泥人的距离，她让它们两个背对背站着。然后她真的转身站在伏羲背面。伏羲笑了起来。他让两个泥人仍然面对面站在一起，几乎要挨着了。
　　“这样更好。它们不应该有太大的距离，是吗？”他问女娲。
　　女娲点点头，他便上前两步，紧挨着女娲站着，两个人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他伸出手掌，放在女娲的*上，然后拢了手指，握住它们。他用两手的食指中指和拇指抚弄她的*。女娲身上颤抖了一下，不觉后退了几步。伏羲又上前几步，双手揽住女娲的肩，低了一点儿头，让自己的额头贴着女娲的额头。他说：
　　“女娲，真好。是吗？”
　　女娲说：“是的。很好。你，我，咱们眼前的一切。”
　　“太好了。你，我，咱们眼前的一切。是吗？”他又问女娲。
　　女娲又回道：“是的。”
　　“是的。”他在女娲的肯定中肯定了自己。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泥人（2）
小红狗汪地叫了一声。白狗在前面跑，它在后面追。
　　女娲又弄了一块泥土。
　　“让我捏一个你吧。”伏羲讨来这块泥土，照着女娲的样子捏了一个泥人儿，但怎么摆弄也不像。只好把它摔在地上。
　　“你把它摔疼了。”女娲说。她把它捡起来，做了一个圆圈，刻上蛇状的花纹，套在自己脖子上。她觉得它也是有生命的。
　　伏羲用泥土做了一个小的圆圈，将它套在那只生有乳房的泥人的脖子上。看了看自己的作品，他又将它断开，搓细一点儿，套在两个泥人的脖子上。
　　“你把它们弄疼了。”女娲说。
　　伏羲索性将两个泥人的身子捏在一起。“它们应该是一体的。”他说。
　　“伏羲，不能这样的。”女娲抱怨道。她小心地将它们分开，又整修了一遍。
　　伏羲藏起了生有两只*房的那个。现在这一个是孤零零的了。它期待着它的同伴，那另外一个。它平衡于它与它的期待之中。
　　他捡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放在伸开的手掌上。这个孤零零的东西肯定期待着一个同伴。同伴不在。它期待着它的不在之在。它与它的期待相平衡。
　　他又拿出来那个有乳房的泥人，让它们面对而立。它们实现了它们的期待，也实现了它们实有的平衡。
　　伏羲发现地上有一块光洁的石头，要把它捡起来。女娲制止了他，把它举在眼前道：“这是我的。我少了一个东西，但又多了一个东西。”
　　“嘿，我也有这样的东西。它们果然有自己的同伴。只是不太一样。”
　　他注意到这块石头下面的土壤是灰黄色的，与它周围灰黑色的土地不同，但不是那种红黄色的。他俯身感觉它，也没有什么呼吸的气息。
　　女娲抚弄着它，说：“上面有很好看的花纹呢。”
　　“我的那一块儿是扁圆的，而你这东西是条状的，长而圆，一端开了一朵花，像花又像太阳，是花朵般的太阳，的确好看。”
　　“你说它像什么？”女娲问他。
　　伏羲拿过来观察它。这圆柱般的东西是褐色的，有若隐若现的花纹。两端俱为弧形，只是另外一端突出来的弧更大一些，像是太阳，又像是开了一朵花，花朵上有一个白色的圆圈，圆圈中心还有一个小小的黑点。他将它放在自己胯下比较了一番，摇着头道：“怪了，怪了，女娲，你看，除了大了些，光滑了一些，简直一模一样。”
　　“这是我的。”女娲把它夺回来，拿在手上观察，又与伏羲的比较着。
　　两个东西形状有些相似，其头部与伏羲的头部也有些相似，但夸张得多，真的像一朵花。况且这石头的更为粗大坚硬。它比它大了好几倍。
　　女娲一只手举着石头，一只手摇动着伏羲的*儿。它在她手里膨胀起来，刚好够手掌一握。很坚硬的感觉。但它终究没有这石头的粗壮结实。
　　伏羲感觉到自己这东西在颤动，弄得他有点儿不太舒服。“这家伙想干什么事似的。”他说。
　　伏羲蹲下身子，让他的人根轻轻贴着地面。女娲的注意会让这东西肿胀起来的。她的目光有点儿异常。他给女娲讲述那边他的圆石片如何的美，月亮一般放射出柔和的光芒，讲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女娲也蹲下来，倾听他的故事。
　　“女娲，当时我就想，一定有一个你存在着。我会找到你的。”伏羲说。
　　“我也是。”女娲说。
　　女娲也讲她见识到的东西，树木啦，鸟兽啦，天空中的日月星辰啦，讲她对这些东西的认识。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泥人（3）
“我想这个世界原本是光，是太阳发出的光明，但不是。是气息，我们呼吸着的，林子间流动着的那种气息。但也不是。也不是水，也不是土。这些东西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这个世界杂乱无章，我想不明白。”伏羲沉思着说。
　　“伏羲爱说这些空洞的话。”
　　“但你说呢，它们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是什么东西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世界而不是另外一个世界？”
　　女娲笑道：“你尽向那些没有着落的地方想。要我说，这个世界就是它所有的一切。它就是这杂乱无章。我只注目于眼前这些具体的事物，观察它们，塑造它们，从而把握它们。比如这只鸟儿，我塑造了它，我就觉得我明白了它。也明白了其它的鸟。因为它们是相同的。”
　　伏羲表示同意。他将小石头置于一只人首鸟和两个泥人儿中间，以它们为中心，画上了很多三角形，然后在这些三角形上又画了许多圆圈。由于地理上的障碍，最后一个圆圈已经不那么圆了。他又在空中画了几个圆圈，告诉女娲：最外面的这个圆已经与他那边的圆交合在一处了。
　　“你的三棵树和我的三棵树原是联系在一起的。它们是应该重叠在一起的。我们两个人的诞生之地应该是重叠在一起的。”他说。
　　女娲点了点头。
　　他爬上附近的一棵树，摘下来一个红色的果子。尝了一口，有点儿甜，还有点儿酸，几口把它吞下了。树上有两个最大的，颜色也更加鲜亮一些。他把它们摘下来，要把这两个都送给女娲，但想了想，只把其中的一个扔了下去：
　　“女娲，我想你有点饿了吧。这是这棵树上最好的果子，很好吃的，咱们一人一个，你把它吃下去。”
　　女娲觉得这果子很好看。她咬了一点儿，尝了尝，很甜。便慢慢地把它吃了下去。他们又吃掉了其它一些果子。
　　“它们生来就是让我们吃的。我想。”伏羲说。
　　伏羲将自己的那个泥人放置在一块石头上。女娲也将自己的那个置于一个更为安全的地方。
　　伏羲拉着女娲向他的三棵树走去。两只狗自发地跟着他们。女娲对她遇到的所有的东西都感兴趣，仔细地观赏着。一些裸露着土壤的地方排列着伏羲的两行脚印，也有红狗的脚印。女娲先行几步，踩着这些脚印走。两个人的脚印正相反对，重叠在一起，这些脚印的形状就被改变了。一阵花香引导着她向左面的一片植物走去，那里开满了红的黄的白色的花。她低头闻了闻，招呼伏羲：
　　“快过来，好香！”
　　伏羲过去，看见一些蜜蜂在花朵上飞。他掐下一朵最为艳丽的花送给女娲。女娲接过去，又放在鼻下品味。他索回了它，把它插在她头发上，退后几步看她。那些蜜蜂在她头上飞。
　　“你头上开了一朵花。这样你就更好看了。这朵花也更好看了。”他说。他又闻了闻她的体香，花的香与女娲身体里的香混合一处了。有了这朵花，她身体里面的声音也有了变化。
　　回到他的三棵树台地中心，伏羲指着他画下的圆心里卧着的圆形石片说：
　　“你看看上面的花纹，大有深意呢。”
　　女娲坐下来，观察着这个奇异的圆石片，石面上白色的花纹像是两个人纽结在一起，或者是一个人，他的脑袋上有两个面孔，一面像是伏羲，一面是她自己。她将这个发现告诉给伏羲，伏羲极赞成她这第二种说法。

泥人（4）
“背面还有呢。”伏羲说。
　　女娲将石片翻转过来，见这面边沿处分布着一些横的竖的短线，中心是一个扁的圆，看起来较为湿润，圆周围生出一些有些弯弯曲曲的线，像是太阳的光芒。
　　“应该是太阳。”她把她的发现告诉给伏羲。
　　伏羲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让女娲站起来，观察她的*：
　　“它像什么？你想想看？”
　　女娲抚摸了一下自己的*，笑道：“像它，也像太阳，像月亮。”
　　“不，它只像你。太阳的光芒不会像水草一样弯曲。是不是？”伏羲认真地问她。
　　“算你说的有理。”
　　“因为它洼下去了，所以你叫女娲。”
　　“正如你的突出来了，所以你叫伏羲？”
　　“你说的很对。好比我是一座山峰，而你是一道深渊。”
　　“无非我是女人你是男人而已。”
　　“所以咱两个一个为光，一个为影，一个是阴，一个是阳，互补而共济。”
　　“谁也离不开谁的啦？”
　　“对。咱们谁也离不开谁的。”
　　“但你是你，我是我，咱们两个终究是两个人。咱们两个在一起就是一个你加上一个我。”
　　“不对。一个孤零零的伏羲或者一个孤零零的女娲是一回事，一旦一个伏羲和一个女娲走到一起，就是完全的了。这不是一个伏羲与一个女娲的简单相加。”伏羲坚持自己的意见。
　　“如果咱们分开呢？”女娲有意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她又拿起了一块泥巴。
　　“那就是一个你减去一个我。但减去这个我仍然存在着。他很快就会与你会合。”
　　“如果他不存在了呢？”
　　“他存在着，就像那座山峰那样。她也存在着，像山脚下那个洞穴。”
　　伏羲觉得自己内心里鼓动起一种强烈的欲望，他把它压抑下去了。他说：“奇怪的是，你的石头与我的石头上都有一个白色的圆，大小差不多，圆里面都有一个黑色的小圆点。这就表明，它们两个也是天然的一对。”
　　女娲站在高处看后面那座山峰和山脚下那个洞穴。像一只野兽的巨大的嘴。只是从这里看不见山顶上那个洞穴。
　　“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咱们都是从这洞穴里爬出来的。”女娲说。
　　“对。我刚才说什么来着？你是阴我是阳。阴阳互补，这句话太妙了。”伏羲很为自己这个发明而兴奋。
　　伏羲看见地上那株大一点的草现在又有了一些生机。只是它的穗耷拉下来。而那株被丢弃的小草已经枯萎了。死亡使它失去了它本有的美。
　　女娲还是想把它埋进泥土中。“或许它会复活呢。”她说。
　　伏羲在一片潮湿的地方用手指挖出了一些泥土，地上便有了一个小小的坑。他又找来一块尖锐的石头，扩大了这个土坑，然后将一些树叶和那棵已经死亡的小草埋藏起来。女娲在这个已经被填充起来的土坑上放置了一个小小的泥人儿。这是一个独立的泥人，它期待着另外一个泥人，它的孤独平衡于它的期待之中。
　　他们两个手拉着手沿着这两个圆心散步，观察着天上的太阳，观赏着近处和远处的事物。
　　他们又互相望着，眼睛里充满着期待。几乎是同时，他们伸出手臂，将对方揽在自己怀里。伏羲的左手掌轻抚着女娲的右背，右手掌轻抚着女娲的左臀，他感觉她身上柔软无骨，心中生出了更强烈的渴望。女娲亦用她的左手掌抚着伏羲的右背，右手掌抚着他的左臀，一种坚硬感和力量感通过她的手掌、双臂传导到她的内心，剧烈的幸福感让她喘息起来，接着是眩晕的感觉。她被她这种感觉淹没了。但这时候伏羲的腹部咯哇咯哇地鸣叫了几声，女娲一惊，后退了两步。伏羲自觉无趣，用手揉了揉他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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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名（1）
以突发之灵感为事物命名。
　　他们向前面走，来到一条干涸了的河道旁。伏羲觉得脚下的土地在微微跳动，拿眼睛搜寻着眼前的沙石、杂草和树木，见一只斑烂的动物从右方沿着河道奔跑过来，树木们迎着它跑去。它忽然放慢了脚步，静止在他们面前，用懒洋洋的目光望着他们。周围的草石树木也静止下来。他观察着它。这家伙既陌生又熟悉：它那颀长的身子、漂亮的花纹、呆头呆脑的样子他似曾见过。能闻到它呼吸的气息，还有太阳光照在它身上的味道。这味道与它呼吸的气息以及植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伏羲向它招手，它走过来了。他用手掌拍了拍它的身子，又摸了摸它头上王字上面的一个白色圆点和它脸上的长须。
　　“虎。老虎。你叫老虎。”伏羲脱口说。他看见这名字包围了老虎的身体，钻进了它的耳朵，化为它身体的一部分。
　　“对，它叫老虎。”女娲点点头。
　　女娲同意他的命名。她喜欢它身上绚丽的色彩，鼓胀着力量的身材，以及其中透出来的威严与慵懒，忍不住想抟起一块泥土塑造出它的模样。
　　老虎得了名字，沿着河道向左方而去。原来前边一只雄虎在等待着它。
　　河道里顿然空荡荡的。但它留下的味道还清晰可闻。伏羲听见这只雌虎吼了一声，是威风凛凛的声音，这声音铺张在这河道上。他看了看女娲，觉得它与她殊为不同，但又有相近之处：它身上的俏艳和明媚正是女娲身上所具有的。
　　又有两只黑熊站在他们面前。
　　“你看，有点儿像咱们的狗。”女娲看了一眼身边的小白狗说。
　　“就叫它们狗吧。”
　　“不，它们不是狗。”
　　“熊。”伏羲找到了一个贴切的名字。
　　“对，是一对黑熊。”女娲说。
　　“一只雄熊一只雌熊。”
　　他们两个望望黑熊又望望他们的狗。黑熊也望着他们。仍然是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两只黑熊接受了他们的命名，抖了抖身子，走了。看来它们对他们赋予它们的名字相当满意。
　　他们继续向前走，看见了三只豹子，一只雄豹和一只雌豹，还有一只小豹子。他们觉得应该有豹子出现的时候豹子就来了。
　　“那是它们的儿子。”伏羲指着小豹子说。“我们也会有儿子的。”
　　还有野猪、狍子、獾、狐狸等等，好多动物奔走在他们前方，在他们需要它们停止的地方停止下来，接受他们的命名。似乎只在这一刻它们停止了奔忙和争斗，共处在一起。得到名字之后它们会满意地离开，然后再投入到日常生活中去。只有一只狼，伏羲名之为野狗，它得到了名字之后仍然站在那里，张开嘴嗥叫了一声，声音十分刺耳。
　　“它不满意它的名字。”伏羲说。
　　“与我们的狗差不多。但不是狗。就叫狼吧。”女娲说。
　　狼摆摆头，爽快地走了。它去寻找它的同伴。
　　女娲指着前面两只奇怪的动物，说：“你看它们，像马，像驴，又像鹿，又谁也不像。”
　　“就叫四不像吧。”伏羲说。
　　前面是一大群长尾巴的人形动物，女娲叫它们猴子。两只壮健的猴子正在打斗撕咬，其它的猴子们无动于衷地观看着。其中一只猴子腿上脸上都流出了红色的液体，它似乎认输了，向前面逃去。这正是伏羲见识过的那只猴子。但另一只猴子又一次追上它，咬得它伏在地上不能动弹。它喘息了一会儿，爬起来，灰溜溜地逃向远处。剩下这只猴子得意地叫了几声，带着这群猴子向着一片丛林而去。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命名（2）
“它叫猴王。它打败了那只老的猴王。”伏羲说。“老的猴王失去了原有的平衡，它将孤独地死去。”
　　每见识到一个新的东西，伏羲总是脱口而出，赋予它一个名字。他似乎见识过眼前的一切，知道它们的名字，只是现在忘记了，是这件新的事物勾起了他的回忆。女娲总是同意他的命名：这正是她心里要说出来的。尽管有的名字她有点儿不以为然，她给出了另外一个名字，这个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名字要更为恰当一些。他们为一切事物命名，天上飞的，水中游的，地上走的，天地间的一切现象，昼夜阴晴四时八节，都先后得到了名字。他们沉浸在这种命名的欢乐之中。他们为别的事物命名，同时时常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同伴，仍然感到了惊奇。
　　伏羲感到，凡被命名的事物都站在了光明中。即使它们在树荫下也发着光。同样，每当他们给出一个名字，这个名字被接受了，天空就更加明亮了一点儿。没有名字的事物仍处于黑暗中，有了名字的事物才显示着它们自己，显示着他们的形状、色彩和品质，也敞亮了他们的内心。现在这世界清楚了许多。他一直烦躁着的心理也平静下来。现在他觉得他真的已经包容了这个世界了。他在自己屁股上拍了一掌，又用手指在女娲身上弹击了两下，贴耳听她身上那美妙的声音。这声音从女娲身体中心发出，向四周运行，然后又回到中心，循环往复。
　　他们给他们的狗起了更为个性化的名字，小红狗叫长乘，小白狗叫蠃母。蠃母卧在地上的时候真的像是一只仆螺。它们得到了名字，汪汪地叫着，围着他们跑了一圈儿又一圈儿，放肆地撕咬打斗。
　　前面一棵树下有一个奇怪的动物，它像人一样站立着，亦生着人之面首，身躯却极似老虎，四肢更与虎腿虎爪没有区别，臀部生着九条尾巴。它一会儿让它的尾巴拖着地，一会儿又让它们向后向上伸展飘舞。九条尾巴依次卷起来或者落下去，有时候是一块儿卷起来或者落下去，再不就是左右摆动，有很多花样。之后，它又四肢伏地，让它的尾巴翻卷过来，紧贴在脊背上。伏羲一时想不起来一个恰当的名字，女娲嘴里却咕哝了一声：“陆吾。”
　　伏羲道：“对，就叫陆吾。”
　　这家伙将尾巴夹在臀下，哇啦哇啦起来，感谢他们赐给它这个名字。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再说什么。
　　它忽然就不见了。地上、树上、空中哪里也没有。
　　这个陆吾没有人或者动物身上应有的气息，反常而不可理解，喊来也拗口，他们就商定不再使用这个名字。后来他们再也没有看见过它。大概是不能忍受无名状态，自行消失了。或者是这个不够贴切的名字迫使它永远地隐匿于黑暗之中，甚或它根本就不曾存在过，只是他们的幻觉，也未可知。
　　

象湖（1）
湖水如镜。湖畔之争论没有结果。
　　他们一边走一边观察着眼前的事物。沿着一条弧线，他们走到湖水前。望着无际的湖水，女娲十分兴奋。她跑过去，站在湖岸上，看到了水中的游鱼，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条鱼从自己身体中穿过。它让自己晃动起来，如同一阵风掠过水面。天空中的白云在自己头顶浮动。她尽力站在水边，好让自己全身都显现出来。
　　伏羲站在她身后，观察着她。她蹲下来了，似乎陷入了沉思。他慢慢地走过来，让自己的影子出现在她的影子之上。她回过头，微笑了一下，然后又呆望着水面。他坐在她身边，让两张脸并列在水面上。水面上有四只眼睛，其中的两只眼睛可以同时看见自己和另外一个人。两个相同而又不同的人。同样的面貌，同样的五官，但一个是椭圆形的，一个是有棱角的，一个鼻子高一点儿嘴巴小一点儿，一个眼睛小一点儿，嘴巴大一点儿。他又悄悄地退后几步，只让女娲的脸出现在水面上，悄悄地观察她和她目光中微微晃动的她。然后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看她，让她也看他。水中的他和岸上的他身边都有一个女娲。他看水中的女娲，其实是他与女娲看水中的女娲。同样的，女娲看水中的他，也是他们两个看水中的他。我不是原来的我了。我是有了女娲的我了。他想。
　　望着水中的影子，女娲说：“真奇怪，这水里也有一个你和我。”
　　“你看看水里的我，再看看岸上的我。”伏羲说。
　　女娲就看看水面上的伏羲和岸上的伏羲。
　　待她看岸上的伏羲时，却见这个伏羲已经不是伏羲了，他的脸被污泥遮盖了，显得丑陋而古怪。再看水中的伏羲亦然如此，只有两只眼睛是她熟悉的。
　　伏羲用湖水清洗着他脸上的泥污。“这两个人，他们都是真实的吧。”
　　女娲点点头：“他们本是一个人。”
　　“可分明是两个人：水中一个，岸上一个。”
　　伏羲将一块小石片投进湖中。水面上被砸出一些水花，涟漪一圈一圈地向外扩散。“水中的我，还有你，到哪里去了？”他问女娲。
　　“他们逃逸了，消失了。”
　　“对，不能说他们是虚假的，但他们只是我们的影像。”
　　水面上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两个人就又出现了，晃悠悠地有些变形。
　　湖水终于平静下来。
　　“可称之为象湖，能照见咱们的形象。”女娲将双手伸进湖水中，说。
　　“远远看去，它的模样确实像一头大象。”伏羲称赞女娲的命名。他又捡了一块小石片递给女娲，让她一试。女娲将它掷于那团白云之上。涟漪起处，白云不见了，两个人也不见了。伏羲让女娲坐在自己怀里，寻找天上和水里的白云。
　　一会儿之后，水面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两个人又出现了，他们在水面上晃动。是伏羲怀抱中的女娲。他将自己的嘴唇放在女娲的脸上，示意她偷看水面上两个亲近的人。女娲看了看水面上两张贴在一起的脸，索性扭过头，把她的嘴唇放在伏羲的嘴唇上，两个人深入地亲起嘴来。
　　一只白色的鸟从空中冲下来，大概要捉鱼吃。伏羲将一块石子掷过去，没有击中，那只鸟飞走了。一会儿之后，它又飞过来，俯冲下来，钻进水里，叼起了一条小鱼，升空而去。
　　“不知道它能不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女娲问。
　　“当然可以看到。但它不一定认识。”
　　“它会在天上飞。”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象湖（2）
“它优于我们。不过，你看，只有我们与眼前的一切不同：我们知道我们的影子。我们可以谈话，可以站立起来行走。”伏羲说。
　　他用一只手抚弄着女娲的乳房，女娲的眼睛就有点迷离起来。
　　两只狗又在他们身后轻吠了一声。
　　水面上有一些植物开着几朵红色的白色的花。叶子是圆形的。微风让它们轻轻摇摆。几只蜻蜓在花叶间飞。其中一只把自己固定在水面上方，但它的翅膀一直在扇动。不知道它要干什么。白色的鸟又飞回来了，在水面上盘旋。女娲望着水面上这些花，望着水里面的他和她，还有白色的鸟，手里挖起了一捧泥土。
　　“伏羲，我们应该做一些事情。”女娲说。
　　“应该做更多的事情。”伏羲说。“但我还弄不明白，我们该做什么样的事情？”
　　“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什么是我们想做的事情？我们不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又要吹向哪里去。”他拉女娲站起来，“我们站在这里，可以走向四面八方。但前面的湖水挡住了我们。”
　　女娲摇摇头，揉搓她手中的泥土。她曾经想过这些问题，但弄不明白，只好把它放弃了。
　　“还有这些鱼呀鸟呀是从哪里来的？我想是盘古创造了我们。我想啊想，是地上生出来的？是天上掉下来的？终于想起来了，──我想他叫盘古，是他创造了我们，他同时为我们创造了这个世界，还有穿行在这世界上的风。”他竭力回忆内心深处模糊的印象，试图让它明朗起来。他描述着盘古创世时的英勇无畏，垂死化身，天地如何分离，轻清者如何上升，光明如何出现在天地之间。
　　女娲点点头。伏羲的话勾起了她的记忆，遥远的盘古在她内心深处活动着，由模糊转为清晰。她不同意伏羲描述出来的某些细节。她更相信自己内心深处的印象。
　　“我们不必争论，关键是盘古创造了我，还有你。”伏羲说。
　　“他用泥土创造了我们。他为我们创造了这个美妙的世界。但我更相信自己的内心。”女娲说。
　　“一个显得杂乱的世界。”伏羲说。
　　“一个丰富多采的世界。”女娲说，“这个世界是太大了。”
　　“我们应该找到其中的秩序。小草有小草的秩序，大树有大树的秩序：主干上伸出些斜枝，枝条上排列着叶子，叶间开放着花朵，它们从根到梢显示给我们同样的规律。”他伸手触摸着水面和岸头的小草。
　　不管是小草还是大树，它们向上生长，从根部的粗朴向主干的质实枝叶的轻扬以及花朵的灵艳过渡，是一个由实到虚由重到轻的过程。大树巨大的树冠下只生长着一些小树和小草。还有背面的山峰经由土地过渡到这一片湖水，也是这么一个过程。这过程也可是相反的。
　　伏羲坐在地上，两手撑在身后，仰起头，望着天空，接着道：“但这么多秩序杂乱地混在一起竟没有了秩序。就像天空中的云彩一样，它们的秩序在于没有秩序。可应该有一个总体的秩序的。”
　　“你就把这没秩序当作秩序好了。”
　　伏羲摇了摇头。
　　但女娲却把话题引向一个具体的事物上去了。他们抑制不住自己说话的欲望，喋喋不休，说他们自己，说对方，说他们之间和他们之外的事物，说他们看到的东西。说他们说过的话。他们享受他们的语言。说到后来，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这时，太阳正在中天，几团白云在蓝天间飘荡，有一团絮状的白云在快速地奔流，其中一片梧桐叶般的白云漂流到他们眼前消散了。

象湖（3）
伏羲望着湖水。它包容着天空。它把天地万物聚集在一起。天空和大地也包容着它。它们把这湖水，这湖水周围的一切，把他和她聚集在一起。他也是。他也包容着天地万物。他和女娲也被天地万物所包容。他想女娲也会有这种感觉的吧。
　　女娲手里已经塑造出一只展翅欲飞的鸟，伏羲把它投入空中，湖水里掠过了一只鸟的影子。涟漪又淹没了他们两个的影子。
　　岸头有一只棕色的骛爬在另外一只灰白相间的花骛身上，一动一动地游戏。然后它们一块儿走进湖水向另几只鹜游去。
　　两只猴子在水骛离开的地方拣起两枚白色的鸟蛋，磕开蛋皮，仰头将蛋汁吸进嘴里。
　　岸头还有一只褐色的水骛蹲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伏羲走过去，用脚踢了踢它，没有反应。他把它拾起来，发现它已经僵硬了。这正是他原来看见的那一只。他用力将它扔进湖水里，它很快就沉没了。他捧起一捧湖水，又将其扔进水里，涟漪消失之后，就找不到这捧水的踪影了。他又捧起一捧水扔在岸上，这水很快就渗进土地中，不见了。只是这片土地的颜色稍有变化，用手指摸一摸，它更柔软了。他又捧了一捧水浇在这片土地中，发现它渗透的速度慢了一些。第三捧水浇下去它渗透的速度更慢了一些，竟向较低的地方流动了一段距离。他让女娲帮忙，就在这片湿土上挖了一个坑，用湖水将它注满。
　　“咱们造了一个小型的象湖，”伏羲说，“它与大的象湖相对照。”
　　他们向象湖左岸走去。没走多远，就陷入了泥泞之中，不能前进了。前面是望不到边的沼泽，上面生长着一片片的水草和高杆植物。一群一群的水鸟在其中觅食。其中几只鸿鹄高扬着它们的颈，仰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然后它们突然地奔跑、追逐起来，亦行亦飞的样子。一只獾被它们惊起，向前跑去，但它没跑多远就陷进泥泞中，挣扎了一会儿，消失了。
　　女娲心情顿时阴暗下来。
　　他们转回身，绕至小河旁，饮了一些河水。河水里游动着很多小鱼，伏羲捧起两条给女娲看。女娲拿起一条，逗了逗它张开的嘴和甩动着的尾巴，把它放入河水里，看它游向远处，隐没在鱼群中。另一条被伏羲放在地上的小鱼蹦了几下，就不动了。在河水里洗净了腿脚，女娲捡起这条小鱼，发现它没有了任何声息。她把它放入河水，它翻了个个儿，漂浮在水面上，随着流水流动。“它死了。”伏羲说。女娲追过去，想捡起它，但它却忽然不见了。像是水下一只黑色的东西掠走了它。“它没有死。”她对伏羲说。
　　伏羲拉起呆立在浅水里的女娲，向着来路走去。
　　忽然又看见后面山峰上那只巨大的鸟首，伏羲心里沉重起来。不祥的感觉闪烁了一下，击打得他心里有点疼。他觉得它随时都可以低下头来，吞吃了他。但他必须迎着它前进。他用他的目光逼视着它，直到它模糊起来。女娲却毫无知觉，嘴里哼出了一个抑扬顿挫的调子，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她哼唱着，用眼光鼓动伏羲也跟着哼唱。伏羲喜欢她这种逗人的目光，还有这呻吟一般的歌声，这歌声水一般浇湿了他，让他忘掉了烦恼。他跟着吹起了口哨。
　　“女人是水。”他说。
　　“为什么？”
　　“水是湿润的，柔软的，微风吹过一般的。也是无忧无虑的。”
　　“不对。女人就是女人，水就是水。”女娲不想迎合他。
　　

交接（1）
人之大欲：伏羲与女娲合二为一。
　　他们手拉手在林间行走。女娲伸手抚摸着眼前的一棵树，问它：
　　“他叫伏羲，我叫女娲，你叫什么名字？”
　　“它不会说话。”伏羲说。
　　“它会的。它在心里说：我是树，是你给我的名字：银杏。待我的果子成熟之后你们就可以品尝了。”
　　她又问另一棵树：“你叫什么名字？”
　　“是你给我的名字：香樟。”
　　“它身上真的很香。”女娲道。
　　“你听，那是什么声音？”女娲问他。
　　树冠上有树叶嗒嗒的响声。
　　“那是树在回答。”女娲接着说。“它们会说话。它们能够意识到我们，意识到我们眼前的一切。”
　　伏羲点头道：“你说得对，它们会说话。只是我们听不懂它们说的话。”
　　“风替它们说的。”
　　“这些植物不会走路。它们被固定在泥土里，不得挪动。动物们就不同了，它们可以随意地奔跑、行走，它们能爬上高树，有的还能飞入高空。它们是自由的。”伏羲说。
　　“树们的身体也在走动。你看那些枝条，它们在摇摆。”女娲说。
　　“是飞翔的鸟奔跑的兽和流动的风带动着它们行走。它们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但我知道它们说的什么。”
　　“说的什么？”
　　“它们一声一声地女娲。它们说女娲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会捏泥人。”
　　女娲笑了笑。
　　前面有一只老鹰俯冲下来，抓住了一只灰色的兔子，飞入空中，却把那只兔子丢弃了：兔子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死了。它不会再奔跑了。伏羲拾起它，看见它嘴里仍然在流血。红色的血。
　　“这只兔子。”
　　女娲说：“它死了。”
　　“凡生命都会死的。”伏羲说。他把它的两条后腿撕开一些，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将它放置于一棵小树的树杈上。它死了，它的伙伴就是孤独的了。它要么跟着它死去，要么寻求一个新的对象。他想。
　　“我们也会死么？”
　　“我想会的。我想我们终究会死去。正如这只兔子。还有那只水骛。还有森林里那些老朽的大树。”
　　女娲沉默着，想像着她和伏羲死后的模样，手里又抓起一些泥土。她又问：
　　“我们会什么时候死？今儿个？还是以后？以后的以后？”
　　伏羲摇摇头：“不知道。我们不能预料。”
　　“我们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你，我，还有眼前的一切？”
　　“所以说，我们要好好活着。我们应该干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那么，我们会怎样死去？”女娲扔掉了手中的泥土，“老死？摔死？被老虎豹子们吃掉？”
　　“这是个问题。但我们会有后代，他们将延续我们的生命。就像它们一样。”
　　他抬头指着树枝上的两只麻雀，它们正*在一起。树下的两条蛇，它们的尾巴缠绕在一起。还有前面草丛里的两只羊，它们也正在*，偶尔可以看见公羊细长、坚硬而鲜红的鞭。不远处另外一只母羊正生它的小羊羔。母羊用舌头舔干净它的孩子。他们走过去，看这只小羊羔挣扎了几下，终于站立起来，发了一会儿呆，找到母羊腹下的*，噙住它，吃了起来。他们走回来，看见他们的长乘也勾住了蠃母的臀部。
　　女娲有点不好意思，收回了自己的眼睛。
　　伏羲又伸手在女娲身上弹动了一下，倾听她身体上那种连绵起伏的声音。这声音女娲自己却听而不闻。她听见的是伏羲阳物颤动的声音。
　　又有一只老鹰飞过来，在他们头顶上盘旋。是刚才那只老鹰吧，它没有再理那只死了的兔子，又飞走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交接（2）
伏羲忽然明白，那个巨大的鸟首正与这只鹰的模样相同。它张着大口，要将看它的人吞食。他沉默起来。
　　女娲也注意到了。“鹰嘴峰。”她说，“很像。我也可以捏一个。”
　　“你当然可以捏一个，让鹰嘴峰上落一只真正的鹰。”伏羲说。他不愿让女娲知道他内心里的恐惧。
　　回到三棵树，他拉她过来，他们又一次拥抱在一起，四只眼睛里面都闪烁着火花。女娲湿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喊着伏羲的名字。伏羲抚摸着女娲的一只乳房，把自己的嘴唇贴上去，舌尖就自行进入了女娲光滑的嘴唇，是一种麻酥酥的感觉。这感觉是女娲的口舌和她整个身体赐给他的，是他自己召唤出来的。
　　女娲吮吸着伏羲的舌尖，又把自己的舌尖伸入伏羲口中。两只舌头或进或退，有时候交织在一块儿。奇妙的感觉让女娲浑身颤栗起来，四肢绵软，没有了一点儿力量，内心里却涌起了巨大的空虚感。她感到她被掏空了，空空如也。
　　伏羲也跟着颤栗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血冒着热气，拥挤着向身体四周奔流，要找到更加宽阔的出口。生殖器官膨胀起来，似乎被堵塞了，急需疏通。
　　伏羲的感觉进一步刺激着女娲，她内心里越发空虚了，整个身体有如一个果壳，没有了果核和果肉。可它本应包裹着这果子的。它应该被这果核和果肉所充满。下身有一种烧灼感。她用自己的手指按摩了一会儿，那种烧灼感更强烈了。她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抚弄着伏羲的阳物，拉近它，让它*她下身缺口处的沾液。她像野兽们那样爬在地上，让伏羲伏在她背上交尾。有坚硬的东西钻进去了一点儿，她觉得有点儿疼，一欠身抛开了它。
　　他们又站起来，面对面站着，目光烧灼着目光。伏羲把自己的舌头伸向她身体远远近近很多地方。女娲承接着他的唇吻，手下继续抚弄着他的阳物。它在跃动。她感觉自己*里面也在颤动。它们期待着事情的发展和转折。高速启动的感官需要深刻的绞合，需要化入对方让自己消失或者为对方所消化。
　　女娲又俯卧在地上，伏羲随之两手着地，伏在她身上，钻进去，并不深入，试着活动了两下，还是有些别扭，见女娲脸上仍然有疼痛的感觉，便又站了起来，把她抱在自己怀里，又用很高的频率亲她的脸和别的地方。女娲用嘴唇舔了舔他的阳物，那上面流出了一些粘液。伏羲也用手指粘一点放在舌尖上品了品，不怎么甜，有一点儿咸涩的味道。又用手指粘了一点儿女娲分泌出来的东西尝了尝，倒是觉出了一丝甜美。他想了想，在地上铺了一层干净的树叶，让她仰卧在树叶上，抚摸她的双腿。分开她的两腿，他站在她面前，观察着她。
　　“伏羲！”她喊他。
　　“我是伏羲。”他说。
　　“女娲！”他喊她。
　　“我是女娲。”她回答。
　　“我的女娲。”
　　“我的伏羲。来吧。”
　　她微闭着双眼，张开了双臂。伏羲向前挪了两步，伸出手臂，伏下身子，让女娲的身子承包着他。他们的双腿蛇一样缠绕在一起，在这片林中空地进行他们第一次庄严的*。
　　一个坚强的东西深入于自己的身体之内，女娲感到了撕裂般的疼痛。她-那是人面蛇身的两个人，他们的尾交缠在一起。“大火也把他们烧焦了吧。”她说。
　　两个人在一堆灰烬里找到了它。大火让它变成了青灰色，它没有成为泥巴，硬度倒增强了，敲击起来有了脆亮的声音。女娲宝贝似的拿在手里，不愿让伏羲染指。“这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她说。
　　伏羲把它抢过来，端详了一阵子，找一块小石头敲击着它，听它清脆的声音，然后将其置入水洼中。果然，这东西在水中愈显坚硬，不能为其溶解。
　　伏羲点点头说：“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
　　他拿起一根冒着烟的秸秆，用嘴吹了吹，竟吹出了火焰。将手指放在火焰上，嘶嘶的声音沿着他手指进入他身体深处。他抽回手指，点燃了一片树叶，看它嘶嘶地燃烧直到焚毁。雷，电，火，雨，几乎是瞬息之间，它们依次生出，以其撼人心魄的激烈弄出来一世界奇观，再依次消失，丢下一片残迹。是天地之间的交合吧，可以女娲与他的交接相比较。他小心地保存着这火种。
　　那个似有若无的东西仍然在眼前晃动。天，地，日，月，雷，风，山，泽，应该是宇宙间最为典型的事物了，他将这八种事物画在一处，画出了一幅新的图画。人可以化入其中。比如他是天，女娲是地，他是日，女娲是月。他颇为兴奋，但仍觉不能尽意。他画不出来它们的相背相向相生相克。
　　非斯曰
　　天与地的交合生出了风雨雷电，风雨雷电又改变着天文和地理，也改变着伏羲与女娲的心绪。这是宇宙间最为壮观的交合。伏羲观察着它们，我观察着伏羲和伏羲身旁的女娲。我对女娲的泥人颇感兴趣。还有她那双捏泥人的手。把泥土挖出来，和成泥巴，捏成一个东西，泥土仍然是原来的泥土，但又不是原来的泥土了，它们担负起新的使命，成为另外的东西了。把这个泥人放在火焰中，它仍然是一个泥人，但其性状已发生了变化：它不是原来的泥人了。如此说来，捏造这些泥人的人也不是原来的她了。
　　他们让事物得以改变，他们也改变了我对这事物的认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可以认为，我已经不单单是一个观察家了。
　　可以把伏羲与女娲理解成普罗米修斯。他们盗来了天火，造福于人类。不过，显然，普罗米修斯是一个虚构的神灵，兀鹰有可能啄了他的心脏，但火与他没有什么日常的关系。还有那个推巨石上山的西绪弗斯，他们只能生活在人们的想象中。也就是说，伏羲与他们不在一个等级上存在。伏羲就是伏羲，而不是任何其他的人。这就是我不愿把伏羲与神灵联系在一起的理由。况且，那样做也有违本书的主旨。
　　这些话是说给行者先生听的。不知道这家伙听见了没有。这一阵子我没有过多地提到性，他也就比较安生了。据我预测，接下来的故事里还有让他生气的时候呢。
　　在我的幻想主义社会里，性是伟大幻想的催化剂。伏羲女娲就像两个神仙或者两只鬼。因为隐去面貌和失去目标的人最有可能驰骋他们的想象。为了完成他们的性幻想，他们来无影去无踪，他们变化无穷。他们将他们的性器设想成一片海洋，海洋中的一条船，想象成贯穿天空的闪电和雨后的彩虹，想象成急速的风。他们的后代将他们捉起来，分别装进两个瓶子里，一个抛向高山，一个扔进大海。他们因此而孕育出了他们最灿烂的幻想。他们后代的后代拣起了它们，拔开瓶盖，将他们放出来，放出来的竟是漫山遍野奇形怪状的幻想之物：武罗或者斯库拉般的怪兽，还有别的千奇百怪的事物。他们又将他们所有的后代装进这两个瓶子，埋藏在伏羲洞和女娲洞深处，以便孕育世界上最伟大的幻想。事情的奇妙之处在于，装瓶子的人和拔瓶盖的人不是一个人。而我，可以轻轻地拔出瓶盖，在他们这些后代跳出来之前，将伏羲和女娲放进其中的一个瓶子里去。这样他们就团圆了。或者我让伏羲女娲打开瓶盖自己钻进去，实现他们的大团圆。我让一场雷火焚烧了他们所有这些幻想。
　　哎，我对我的幻想主义社会已经厌恶了。我不知道我是用这些主义来设计自我，还是这些主义在设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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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梦（1）
以现实为梦。
　　这几天，天气十分晴好，太阳也就毒得很，没有一丝风，人坐在树阴下也直淌汗。忍受不了时就去象湖洗一洗。女娲不怕热似的，和了一堆泥巴，真的捏了好多好多的泥人，摆放在阳光下，就像梦中那样，各种形状的都有，让伏羲欣赏。伏羲仔细地比照、寻找，找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将它们放在月亮石上。看不出这两个泥人是男是女，是伏羲还是女娲。他真的喜欢这两个生动而匀称的小泥人，他喜欢它们的一致性。两个面貌一致的小泥人就显得整齐而平衡。它们没有差别。不能说它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但大体上没有差别。他比较过两朵花，两片树叶，总是能找到它们的不同。不同是常见的，相同却是少见的。但一般说来，相同中有不同，不同中又有相同。他试图再找到一个两个与这一对相同的泥人，但没有。
　　“你找不到第三个了。我没有办法让它们生得一模一样。”女娲双臂交叉在胸前，欣赏着这些泥人，也欣赏着观看这些泥人的伏羲，告诫道。
　　“你可以照它们再捏一个。两个更好。”伏羲用右手食指把自己脸上的汗刮下来，甩在地上。
　　女娲摇摇头：“我不能再捏一个与它们相同的了。梦毕竟是梦，你看，它们并没有爬到你身体上。”
　　她从一个隐蔽的地方拿出来两个正在交合中的泥人儿，摆设在泥人堆里。
　　伏羲把它找出来，举在手上，左左右右地看了，笑道：“它们并不能勾引我产生和他们相同的想法。你不用逃避，我不会追你的。”
　　“真的？”
　　“真的。”他把这两个泥人放在地上。
　　“我不相信。”女娲说着，伸手握住了他的太阳石，它早已坚硬起来。她说话时两片湿润的嘴唇颤动着，期待着什么。
　　伏羲伸出自己的嘴唇试图接近女娲的嘴唇，但女娲已经丢下他，跑了。
　　女娲跑了几步，扭头道：“你不会追我的。是吗？”她跑步的时候两只乳房颤巍巍的，释放出一些诱人的气息。
　　伏羲并不回答，发力追了过来。女娲穿过几棵树，摆脱了伏羲伸出的手，但最后还是被他抓住了。他将女娲抱起来，平放在树阴下一片草丛上。
　　女娲推开他的手，坐了起来：“梦中可没有这样的情节。”
　　“我们正继续做梦。”他亲吻着女娲，然后进入其体内。两个人大汗淋漓。
　　“可这是个虚假的梦。”女娲闭目道。
　　伏羲也闭上眼睛，体会着梦中的情境。“不，对于整个梦来说，它是真实的。你不觉得它是真实的吗？”他加大了力量，试图登上峰顶。但他突然停止了下来，“虽然所有的梦都不可靠。”
　　女娲喊道：“可这个梦是真实的。”
　　伏羲继续用力，完成了他的动作。“梦醒了。”他说。
　　女娲仍然闭着眼，兴奋地说：“不错。我们完成了我们的梦。一个短暂的梦。这叫做梦中之梦。”
　　伏羲很是称赏她这个命名。他用树叶为女娲和自己打着扇子。
　　伏羲脑子里又出现了一个有关泥人的梦境，他让女娲修改润色后由两个人共同来做：
　　女娲做了好多泥人和泥兽，也有圆形的圆柱形的东西，每做完一个，放太阳月亮地里晾晒一阵子，就像现实生活中的情景一样──这个时候太阳月亮并列出现在中天──伏羲就拿起它，放在自己唇边，注入一口气，这个泥人就有了生命，它迈开步子，去找它的伙伴，然后它们三三两两的，到属于自己的地方，过自己的生活。每隔一段时间，它们都要回来，讲述它们的经历，报告它们的烦恼，寻求他们的帮助，或者带来它们之间的纠纷，请求主人裁决。那些泥兽们或者找到了自己的主人，或者被看中了的主人认领。那些圆形的圆柱形的东西一个个钻入花草树木石头的内部，钻入万物的内部，成为它们的灵魂。总之，它们按照他们的意愿生活着，接受着他们的巡视和检阅。有敢于忤逆的，他们将拣起它们，把它们投入火焰之中，让它们僵硬而失去生命。而他们，伏羲和女娲，成为这无数个泥人的领导者和裁决者，因而得到了无上的尊严和快乐。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圆梦（2）
星光初现，洗完了澡，他们就躺在巨石上，摇动着树叶，检查和修饰着这个梦，然后进入梦乡。但早晨醒来，他们面面相觑：一夜无梦。
　　第二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又分别复述一遍，纠正对方一些不合理之处和疏漏之处，增加了一些细节，各自又在心里默述了一遍，然后进入梦乡。但早晨醒来，仍然无梦。
　　第三天晚上，他们又重新设计了这个梦，改变了它的骨架，增加了它的长度，又适当地压缩了它的宽度，因为它可以是无限的。他们不可能顾及到每一个泥人的每一个生活细节，只是选取一两个作为代表，这一两个的性情、遭遇，他们之间发生的一两个故事。关键是他们两个的面貌要清晰可辨，身体要温暖可触。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进入梦乡。伏羲刚刚睡着，就又醒了过来，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女娲，对着她的耳朵说：
　　“我们要做一个相同的梦。我们就要做梦了。在梦中，你做了很多的泥人，就像你平日里做的那些一样。”说完了这几句话，他很快又睡着了。
　　一会儿之后，女娲也醒了过来，她对着伏羲的耳朵说了同样的话，又同样很快地睡着了。
　　早晨醒来，女娲说：“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样的梦？”伏羲赶紧问她。
　　“在一片天蓝色中，你给我说了几句白色的话，可是我记不起来了。”
　　“我也做了一个梦，你对我说了几句什么话，我也记不起来了。不过我知道你说了什么话：你要我和你一块儿做梦。”
　　“梦不接受我们的设想。我们在相同的时间里做一个设计好了的梦，这不大可能。”女娲说。
　　伏羲有点儿沮丧，但他坚持说：“不，咱们就接着做。试试看。”
　　“为什么？”
　　“我想，梦会透露给我们我们所不知道的信息。”
　　第四天，他们及时地进入了梦乡。
　　梦境是蔚蓝色的，女娲极认真地做她的泥人儿，她力求把它做得真实一些，用了不少时间。这是一个女人，有着漂亮的面貌和身体。太阳很快就把它晒干了。伏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吹入它口中，这个泥人儿就睁开了眼，腿脚也动弹了起来。他把它放在地上，它就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它的身体开始稳定下来，步幅也大了起来。显然，它的身体也高大起来。直到它快要看不见的时候，女娲才把它唤回来。
　　伏羲问它：“你叫什么名字？”
　　泥人回答：“我叫泥人。”
　　“不，你没有名字。我给你一个名字。你就叫有巢吧。”
　　第二个泥人是男人，伏羲用一截泥巴增长了它的男根，惹起女娲嘿嘿嘿一阵儿窃笑。伏羲叫它燧人。燧人试图追上第一个泥人，但长长的*妨碍了它的速度。它把它提在手中追赶，追上了有巢，这*便伸展到有巢的腹下，成为一座桥梁。第三个泥人仍然是一个男人，伏羲把它拿在手上，不小心却把它的右腿弄断了。他又把它接好，然后吹了一口更长的气，把它放在地上。这个人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逗人发笑，他就叫它有乐。
　　很多泥人都被完成了。伏羲将它们分为八个部分，把它们派往东南西北以及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向，加上伏羲女娲居住之中央，天下被分为九野。它们定期*中央，接受裁决者的褒奖或惩罚。
　　它们回来了。但它们成群结队铺天盖地地包围过来，蚂蚁一般把他们淹没了。他们也成为其中的两个小泥人。一个个子矮小的男人被围在中央一个高台上，他讲了很多的话，大家激动地呼喊着口号，说要发动一次世界圣战，消灭某一个人种。这时候的人们都穿着相同的衣服，肩膀上背着奇怪的武器。这个小个子男人和他身旁的几员干将都有一个奇怪的名字。他们被众人举起来抛向空中。书包网 www.bookbao.com

圆梦（3）
这时候太阳没有了，月亮也不知哪里去了，天地间一片黑暗，惟有哗哗的流水声在这黑暗里涌动。
　　伏羲醒了过来。汗水和恐怖感植在他脸上，迟迟不能消褪。显然，梦改变了他们的设计，特别是那个不可解的结束。梦中的他们只是一个影子，梦一样虚假。他抓不住他们。梦是个自主的世界，它有它的中心和边界，其中埋藏着一些不可解的谜团。世界上有很多梦一般的东西，人不能控制它们。
　　为了证实他的试验，伏羲喊醒了沉睡中的女娲。
　　女娲只做了一个简短的梦。而且这个梦与他们的设计相左。
　　伏羲不怎么相信。“肯定，你把你的梦给忘记了。”他说。
　　显然，他这个试验失败了。他们只能做属于自己也属于梦的梦。
　　他伸手捉住女娲的胳膊：“我可以抓住你但抓不住梦中的你。”
　　“可我在梦中抓住了你。”女娲说。
　　“你不能将你的手伸进梦境之中。看来梦与现实只能如此地相对而立。”
　　他希望他们同时做一个相反的梦，他只梦见真实的女娲，她只梦见真实的伏羲，这两个梦可以连接在一起，如同眼前的现实一样。
　　非斯曰
　　梦是现实世界的背面，是人的另一副面孔。正如夜是白昼的另一副面孔一样。反过来说也行，现实世界是梦的背面，是人的另一副面孔。梦总是潜伏在日常生活内部，不声不响，但有时候又浮上表面，生长出一些奇异的花朵，让日常生活有所改变。从这个意义上说，世界上没有纯粹的梦。随意区隔和拆解这两副面孔，都不甚科学。任其搅和在一块儿要更为合理、明智一些。这样说来，伏羲是女娲的另外一副面孔，伏羲的梦又是女娲的另一个梦，他们两个要做一个相同的梦的想法就是十分合理的了。
　　对于我来说，他们的梦只是他们的梦，只是他们意识的扩张之物，与我毫不相干。不要以为我叙述他们的梦就是在叙述我自己。倒是他们这个共同的梦出自我的设计，我希望他们按照我的设计做一个共同的梦，就这样叙述了出来。他们的梦预兆了将要出现的洪水，这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们的梦预兆了二十世纪初人类社会的一场劫难。这没有多少可能性，但未必没有一点儿可能性。
　　按照我的设想，梦是我的幻想主义社会的基本原则。因为梦比神话之类的东西更为纯粹。它没有对立面，没有现实主义，从根本上说，没有现实。伏羲和女娲以及他们的后代都幻影一般存在着，他们可以瞬间消失或者再生，他们可以分裂出无数个自我，可以把无数个他人整合为自我。他们是我的一个变体。
　　思考起来，女娲更适宜在我的文化主义社会里生存。这个社会一切惟文化为标榜。女娲那些形形色色的泥人应该是这个社会最出色的成果。
　　把幻想和梦转化为思想并不容易。它是一项工程。因为思想会种子般在人们心里发芽，结出丰硕的果实。思想的现实意义怎么说也不过分。
　　我已经介绍过他们的几个梦了，请各位稍安勿躁。俗话说的事不过三是一个大概的说法，不必太过认真。有些事是需要不断重复的。正如克尔凯郭尔在一本名之为《重复》的书中说的，“重复的辩证法并不深奥，因为被重复的东西已经存在，否则就不能被重复；但恰恰是已经存在这一事实使它成为新的东西。”
　　为了克氏这句话，我还将继续讲述有关的梦。我知道行者先生对梦比较感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些泥人。它们是梦中真实的事物。
　　近日有一则新闻说，英国雕塑大师安东尼?葛姆雷在中国做了一件大型的雕塑作品，名之为《大地》，是让很多个中国人每人捏了很多个巴掌大小的泥人，把这二十万个泥人摆置在一起，让人们观赏。让很多人做一个共同的梦，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其中的意义在于，这位雕塑家和这些做泥人的看泥人的都是女娲的后代，他们把女娲与当代社会联系起来。他们让女娲的精神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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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1）
人类必然遇到之灾难。
　　天气更加闷热了，一些动物来来去去地奔跑，十分慌乱的样子，天上的鸟儿也一群一群失急慌忙地飞，丢下满地凄凉的叫声。那么多蚂蚁不知哪里来的，排列着长长的队伍向高处运动。有些小草干枯了，树叶也蔫了。地上裂开了很多壕沟。两只狗也凑热闹，疯了似的咬在一起，直咬得鲜血淋漓。伏羲躺在阴凉的地方，让自己安静下来，倾听世界内部的声音。树的声音，鸟的声音，兽的声音，女娲的气息，还有阳光照在女娲那些泥人身上的声音，太阳石、月亮石发光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之内，是嗡嗡喁喁烦躁不安的声音，有一种警告意味。他把太阳石和月亮石卡在女娲洞上方一个石槽内，听见它们接近时嗡然响了一声。收拾起他们的兽皮、食物和石刀等物，他对女娲说：
　　“天气如此酷热，不见一丝风，也没有一丝雨。你看那些动物都在往山上跑。这是不祥之兆。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将要发生。天快黑了，我们应该找地方躲一躲。”
　　女娲也感觉异常，赶紧把她最喜欢的几个泥人藏起来，然后钻进女娲洞休息。
　　说话间太阳消失了，天空突然暗了下来，狂风大作，咔喳咔喳的声音随即不断传来，不少树木被狂风折断，大地似乎在晃动──伏羲趔趄了一下子，险些跌倒。然后是更为剧烈的抖动。一种更为粗重浑浊的响声从地面上隆隆滚过，让人不能站立。炸雷拖着尖音从云霄里钻下来，又铺张开去。直到大雨降下，大地才稳定下来。稀疏而硕大的雨点沙石一般裹下来，把人的皮肤击打得生疼。一些动物向山上跑去。
　　稀疏的雨停了，天气更加闷热。天上地下找不到一丝风。树叶扇扇动的风也是热的。长乘和蠃母张着口吐出长舌呼呼喘气，一会儿卧下去，一会儿又站起来，时不时地低吠几声。伏羲爬进女娲洞，见女娲一个人坐在干树叶上发呆。伸手摸了摸地上和洞壁上的岩石，竟有烧灼感。手指碰到了洞壁上的一只蜥蜴，它也是热的。他摸了摸女娲，说：“都是热的。”
　　天空中一团火球飘飘摇摇地落下来，就在洞口附近爆炸了。这火球像太阳一般圆，整个天空都被它弄得贼亮贼亮的。能清楚地看见两条花斑蛇正向洞口爬去。
　　女娲躺了下来，手里用力扇着树叶。“我累了。咱们睡觉吧。”她说。
　　伏羲摇摇头：“不能睡在这里。我觉着这里危险。好像有严重的事情就要发生。咱们应该爬上太阳洞。那地方要更加安全一些。”
　　“什么太阳洞，是伏羲洞。睡吧，哪有什么危险。我就要睡在我的女娲洞里。我要做一个没有危险的梦。”说完之后她就发出了睡觉时那种均匀的呼吸声。
　　伏羲就着闪电光，用小木棍在地上画了一阵子，将女娲摇醒，拉她坐起来。
　　女娲不高兴了：“干什么你？有什么危险！有危险你一个人上你的伏羲洞！伏羲洞就安全了？”说完她又躺下了。
　　伏羲又用力把她拉起来，说：“女娲，我们必须走！你必须跟我走！”
　　“我偏不走！”女娲真的生气了，口中喘着气，狠狠地看着伏羲。
　　“你非走不可！”
　　伏羲背好了女娲做的兽皮袋子，捉住女娲一只胳膊，拉她出了洞口，向山上爬去。半山腰上有一块十分陡峭的巨石挡住了他们，伏羲用力向上爬，找不到着手和下脚的地方，只好放弃了。他从巨石一侧借助几丛矮树向上爬，终于爬了上去，然后把女娲拉上去，又帮助两条狗爬了上去。他的胳膊和腿上全是岩石划出的伤痕，渗着血。女娲总算消了气，时不时问他：“疼不疼？”

洪水（2）
就要爬到鹰爪处了，天上又开始了电闪雷鸣。雷声更加低沉，似乎是一头巨兽从遥远的地方狂奔过来，轰隆隆爬到眼前，咚一声炸开了。稀疏而肥硕的雨点又击打着他们的皮肤。雨点越来越稠密。伏羲在前面爬行，脚下一滑，竟从上面溜了下来，女娲伸手拉他，没有抓住他，反跟着他向下滑去。情急之下，伏羲左手抓住一丛青藤，右手拉住了女娲。
　　“好险！”女娲说。
　　“好险。”伏羲说着，扶女娲站稳脚跟，又招呼长乘和蠃母爬上来。
　　喘息了一会儿，两个又向上攀登。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终于爬到太阳洞洞口处。这时候，天色已经黑定，激烈的大雨从天上泼将下来，闪电中，伏羲看见有一只野兽爬进洞口，卧下来，看着他们。
　　“长乘！”他喊道。
　　长乘和蠃母从后面爬上来，汪汪狂叫着，赶跑了那只野兽。
　　喘息了一会儿，二人站在洞口，向下看去，见山下已经积起了白茫茫的水。趁着闪电，他们看见日园周围一片汪洋，素来平静的象湖也被淹没了，洪水大河般涌流，树木和一些野兽在水面上漂浮。伏羲放好他们的兽皮和食物，让女娲坐在洞口一块石坎上歇息。这洞穴位于一面巨大的石壁下部，里面干燥而闷热，看起来十分安全。
　　两个人终于安定下来。
　　“看见了吧女娲，晚一点儿我们就变成鱼鳖了。”伏羲说。
　　“你好么。”女娲用手指抿着伏羲脸上的雨水和汗水。
　　“这是个危险的世界。”伏羲说。
　　“不知我们的日园和月园怎么样了。”女娲说。
　　“还能怎么样。”伏羲接着他的话说。
　　“看来我们的日园和月园没有了。都没有了。”
　　“但我们还在。”伏羲不耐烦地说。
　　“但我们失去了我们的日园和月园。”女娲见不得他的烦，顶撞道。
　　他们坐在洞口石坎上，望着洞外。雷声和闪电时不时地炸响着，雨声哗然，没有丝毫停息的意思。女娲身上一阵一阵颤抖。她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求告天灵地灵保佑她和伏羲、保佑地上的万物平安无虞。伏羲也跟着她向天空叩首。
　　“记得不？这就是我们那个梦的结局。”伏羲让女娲坐在他怀里，搂抱着她。
　　“那些蚂蚁变为洪水，可我们没有被淹没。”女娲说着，用她的手掌和口唇回报伏羲。
　　“这暴雨比上次猛烈得多。天与地相交相合，竟如此激烈。”伏羲说。
　　“伏羲，我真的有点儿害怕。咱们会死的吧？”女娲攥紧了伏羲的手说，“你记得吧，前些天那次大震动，地要陷下去天要塌下来的样子。可那一刻你不知道钻哪里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害怕极了。”
　　“我不是很快就回来了嘛。”他用双手抚摸着女娲的胸腹说。
　　“你答应我，今后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一会儿也不准离开。”
　　“一会儿也不会离开。”
　　女娲扭过身子，抱着伏羲的头，亲他。
　　伏羲用更激烈的亲吻回答她。“这大雨就是天地相交而生出的精液吧。来，女娲，咱们要参与到天地的造化运行之中，让上天高兴。”
　　“上天能看见咱们？”
　　“它能感应我们。”
　　女娲进入石洞内部视察了一番。借着闪电的光芒可以看出来，这石洞几乎是圆形的，比日园的中心台地还要大一些，洞壁是浅褐色的，有的地方是白色的，很光滑。没有闪电的时候洞里也弥漫着微弱的光，似乎是从洞顶透进来的。她找一块平坦的地方，摊开一张兽皮，躺了上去，喊伏羲道：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洪水（3）
“我的天，苍天，来吧。”
　　伏羲走过来，轻抚着女娲的胸腹和乳房，说：“真的是一片大地。大平原上生长着花草树木。我，还有你，咱们在这上面行走。”他捡了两个椭圆形的小石头放在她的腹部，让它们交替着前进，一直走到两乳之间。“这两座山峰，它们也应该爬上去的。”他让两个小石头交替着爬了上去。“还有天空，”他指着女娲的头，“天空上有太阳和月亮，还有一大片云。鼻子也是一座小小的山峰。嘴是山谷。其实真正的山谷是下面这个月洞。”他将他的手移向她的下半身，那里已经十分湿润了。“那么，昼夜呢？对，你身子内部是夜晚，外面就是白昼。”
　　女娲捉住他坚硬的阳物，说：“这又是什么？”
　　“闪电。”他说。
　　“那么，让它刺过来吧。”
　　“让它进入你的月洞。”伏羲用手掌轻抚着她的洞口说。
　　女娲内心里的饥饿感已经十分强烈了，她拉他躺在她身上，使劲亲他。
　　伏羲爬起来，躬着身体，眼睛仍然看着女娲的胸腹，认真地说：“不，这世界上哪有如此柔和的大地。”
　　“也没有这样坚硬的闪电。”女娲说。
　　闪电刺进了女娲洞。女娲用尽全身力量大呼小叫地表达着自己，她觉得伏羲的整个身体都被她吸附进自己的身体之内，整个的伏羲在她身体之内运动，连天地万物都被他带入她的肚腹中去了，透明而难以把握的愉悦和满足种子般生长着，膨胀开来，铺展在这洞里洞外的天地之间。没有更好的方式，她只用哎哟哎哟和坏骂表达着她的满足和亢奋。
　　伏羲觉得自己是在一个黑暗的隧道里奔跑，追赶着前面的一只花豹子，这豹子是一团火，忽明忽灭，又是一朵花，忽开忽合，伸手可及，又总是若即若离，惹得他拼力追赶，他要捉住一朵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花，弄清楚它的色彩和形状，正是它诱惑着他饱满的追赶，他愿意就这样一直追下去，直追到天昏地暗，日升月降。花豹子不见了，身下是一片汪洋，这汪洋一起一伏地挤压着、抖动着，他的身体也随之抖动，他用自己的颤抖接受着地底下涌上来的巨大的颤抖，无始无终的水将他淹没其中，又梦一般将他托浮在水面上。是他自己喷发出的汪洋把自己给淹没了。然后，他跃出隧道，拥抱住了一片光明。
　　事情就是这样，激烈的运动如攀登鹰嘴峰一样漫长而曲折，但发展到顶点，眼前便忽然开朗，如同太阳突然照临夜空，光明彻底地包围了他们。
　　女娲发现刚才那只动物又回来了，是一只糜鹿，又来了一些别的动物：兔子，狍子，羚羊，还有几种平日里不太能看见的鸟，卧在他们身边。不知它们是从哪里来的。长乘与蠃母卧在洞口。它们倒是相安无事。
　　但这雨仍然没有停歇的意思。他们就继续用他们庄严的交合求告上天。
　　天空苍茫着亮了起来。又响起了雷声，声音很闷，很沉重，少有起伏，且是经久不息的样子，让人恐惧。伏羲站在洞口，见脚下早已是一片汪洋，远处水天相接，这世界整个地成了一片水域，只有周围的几座山峰在水面上漂浮着。水面上还漂浮着一些动物的尸体。雷声尖锐了起来。伏羲看见东南方向的一座山峰正在向下陷落。这是一座形似女人乳房的山峰，他曾经用女娲的乳房比喻过它。他喊女娲过来，女娲只看到了它最后的消失。而在更远的地方却蹿出来一座圆柱般的山峰，极像是一个男根。女娲目瞪口呆地望着。伏羲道：“这就对了，我的应该是高耸着的，而你的就该是下陷着的。”他让女娲向洞口下方望去──那水面已经漫过了女娲洞了。

洪水（4）
“危险仍然追赶着我们。”他告诉女娲。令其欣慰的是，他发现头顶上的鹰嘴不见了，这峰顶和一般山峰的尖顶没有什么区别。
　　女娲只是瘫软在地上，不停地说：“我们的日园没有了。我们的月园没有了。我们的象湖也没有了。”
　　伏羲把她扶进洞中，自己在洞口跪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向苍天祈祷。
　　暴雨一刻也不停歇，洪水离这洞口也只有十来棵大树那样高的距离了。它追逐着山峰上升。它本来只该在河床里奔流的。事物的反常让人恐惧。伏羲总是长时间地跪在洞口，呆呆地望着天空。到时候了，该停了。他想，激烈的喷发之后就应该收缩和休息。事情发展到极端会向相反的方向终结。果然，大雨显然小了一点儿，又小了一点儿，最后是细细的雨丝了。他把这个发现告诉只顾玩泥人的女娲：
　　“雨就要停了。”
　　女娲并不相信。
　　算起来这暴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第八天一早，伏羲醒过来，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过后又响了一声。他意识到这是太阳石和月亮石的声音，便喊醒了女娲，来到洞口。雨停了，太阳猛然钻了出来。他们站在洞口，看太阳，看太阳朗照着的天空，天空下面浩淼的水，水中几点青山。伏羲走至水边，捧水洗了一把脸。水面在下降。不远处一根巨大的木头上蹲着两只猴子，其中的一只正打捞着水中的一枚浆果，一只鸟从空中飞下来，落在两只猴子中间拣拾着零星的食物。鸟兽们都有逃生的智慧。他找到一截朽木，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洞，放入水中，让它漂浮起来。女娲拿过来两个泥人，把它们放入朽木上面的空洞里。一只老鼠贼头贼脑地跑过来，伏羲一把抓住了它，把它丢入其中，又用力推了那朽木一把，它只好跟随着朽木向远处游去。一只乌鸦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子，降落在朽木上，它看着老鼠，老鼠看着它。然后它们都扭头向他们这边看来。
　　有一些生物毁灭了，另外一些生物仍然存在着。
　　非斯曰
　　天与地总是以它们的非常之态来表现它们的性情。暴雨下了七七四十九天而不是七天??──我不愿过于绝对地渲染这一场洪水。
　　不知道行者先生如何看法。一遇见危险的事情这家伙就躲起来了。你别说，这阵子还真有点儿想他了。
　　“你后面这段话无非是对挪亚方舟故事的模仿罢了。”行者灰暗的脸又显现出来，与照相底版差不多。他不理会我的想法，却尽管讥诮道，“而且是拙劣的模仿。”
　　“当然。这没有什么。一切都是模仿。都是复制。是没有真本的模仿和复制。现在复印机到处都有。你还相信真迹吗？”我问行者先生。
　　“可你把真实的事物掏空了。它们给人以虚伪感。”行者瞪着他那双顽固不化的小眼睛。
　　“它们让事物真实的一面突出了出来。”我也固执地回敬他。同时我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现场。
　　我产生了更为强烈的冲动。我应该有一次庄严的发泄。
　　“这些事不说也罢。最为关键的是，你越来越放肆了。你是个不可救药的家伙。”他骂我道。
　　我知道他指的什么。
　　他又说：“我应该提醒你的是，你总是想化为一个实体，这想法是不恰当的，也是很危险的。这是我反复思考所得出的结论，希望你认真考虑。”
　　“你已经提醒过我了。井底之见而已。这就叫杞人无事忧天倾。”
　　“非斯同志，你超出了你的规定性和可能性。你要明白，事情发展到极端，你就有可能把自己丢了。”
　　我嘿嘿一笑：“你说说看，我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我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是自由。你睁大眼睛看一看，我的主义正在你们心灵中生长。它们正骏马般奔驰在广阔的大地上。它们如熊熊烈火，摧枯拉朽，一个崭新的世界就要诞生了。旧有的非斯失去之时，一个全新的非斯就将站立在世人面前。真的，我不跟你开玩笑。现在我就可以自由主义地向你宣布我的另一项思想成果：变易主义。”
　　“你已经膨胀到不知王二哥贵姓了。咱们等着瞧吧。”说完这句话，他隐去了他的面孔。他的离去打击了我这种自我解嘲的热情。不过等着瞧吧，你终究会理解我这些奇思异想的。
　　总之一句话，变易主义的核心价值观是瞬息万变。变易主义社会不允许凝固不变的东西存在。否则，历史的车轮就会无情地将你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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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造（1）
女娲之艺术创造。
　　这期间，伏羲曾冒雨到鹰嘴峰顶端采集食物，顺便从不同位置观察天文和地理的变化。原来那鹰嘴峰顶竟是一片较为平坦的山地，生了不少林木。可惜那些树木都是光秃秃的了。倒是有不少逃生的飞禽走兽散布其间，它们一见到他就远远地躲起来。他从地上拣拾了一些野果和鸟蛋，采集了一些山菜，回到伏羲洞与女娲分享。后来没有了这些山果，他只好宰杀洞内的几只兔子，加上兽皮口袋里留下备用的一些果子，与女娲充饥，也分给长乘和蠃母一些。后来把狍子、羚羊也宰杀了。羚羊死的时候没有反抗，叫声却极为凄惨。最后是糜鹿。但女娲说什么也不答应。她用泥巴捏制那些被宰杀了的动物，让它们爬在糜鹿背上。
　　伏羲不能预料的是，他这种杀戮行为将终止了人与兽之间的蜜月关系。
　　更多的时候伏羲一个人蹲在洞中，画下好多短线、长线、圆圈或者文字，颠来倒去地摆弄他的图画。他琢磨着白龟背上的图案，给予几种不同的解释，觉得弄明白了，又不太明白。这阴阳交互天地交流的背后仍然有一个东西的，但它是什么？是一种事物？一个道理？是混沌？或许是天地阴阳本身吧。
　　女娲弄了一大堆泥巴，她让伏羲帮助她和好，里面还加上了一些植物的细絮。伏羲问她要干什么，她笑而不答。
　　女娲用三天时间，捏造了一个男人的身躯，和真人一般大小，没有头颅，双手作搂抱状。
　　“女娲，你摆弄的到底是什么呀？”
　　女娲不告诉他。她不允许他走近来看。
　　“我知道。”伏羲说。他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某种气息被吸附到它身上了。
　　“你知道什么呀。”
　　伏羲指了指自己。
　　女娲笑了：“想的倒美。”
　　她清楚伏羲身上每一个部分的形状和大小，哪里有一个疤痕，哪里的关节稍微突出了一点儿，她都了如指掌。为了加强他的力量感，她有意把他的肩膀塑造得更加宽大结实一些，双臂上的肌肉也更加突出一些，男根也更加粗壮一些。她又用两天时间捏造了伏羲的头颅，眼睛，鼻子，嘴，与真人一般模样，只是隐去了他右眼眼角那颗小小的肉瘤。接着，她又用一整天的时间做了仔细的修饰，直到她觉得满意为止。
　　“他是谁？真的是我吗？”伏羲问她。走近一点儿，他觉得他身上某种东西又被吸引过去了一些。
　　“你看他是谁？”女娲自豪地说。
　　“除了我是没有别的人了。”伏羲显得很高兴，“但并不真实。你是把你心目中的我捏造出来了。”
　　“他叫天。”
　　他看着他。他觉得他是他，又是另外一个人。他希望他是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加上一个女人，再加上一个男人，这个世界就有意思得多。他们可以干更多的事情。远一点儿看，他觉得他正在向他走来，一个与自己十分相似的陌生人，走近一点儿，俯在他身上看，他觉得他更加陌生，看不出来他与自己有任何的相似之处。他伸出手，想拉他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他们的日园月园，以及他看到和经历过的一切，但他的手指感觉到的是僵硬的泥土。它身上没有温度。一个虚假的人，一个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会吃喝也不会排泄的象征之物。这很好。要不然，他与女娲成为伙伴，他该怎么办呢。不过，他在另外的时间或者从另外的角度看去，却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温度和气息，他身上发散着生命的热量。说到底，他是另一个自己。比起真实的自己来，看起来他却更为真实一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塑造（2）
像这尊塑像那样，伏羲双手作搂抱状，站在他面前。两个一模一样的男人面对面站着，都想拥抱对方。他走上去，张臂拥抱了他。然后他走向女娲，紧紧地拥抱了她。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下来，但女娲意犹未尽，又捏造了一个小一些的伏羲，这个伏羲年轻了许多，不能说是真的伏羲，但伏羲承认了他。
　　“这个人是你的儿子，也是你的过去。”女娲说。
　　她让他们一大一小，肩并肩站在那里，又让真实的伏羲一左一右或者一前一后站在那里。
　　“你们哪一个是真正的伏羲？”她问他们。
　　他和他们一样，不予回答。
　　女娲又用泥土捏造出来一个稍大一点儿的伏羲，弯腰弓背的模样。她让他站在两个伏羲之间。
　　“这是你的未来。”她说。
　　“算起来，我已有很多个化身了。”
　　“你有多少个灵魂，就有多少个化身。”
　　“他们身边各自少了一个重要的人──你应该把你自己也塑造出来。”伏羲亲了女娲一口，“要不他们是不完整的。”
　　女娲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她又用一天时间捏造了自己的形象，这个形象要粗糙一些，她只是突出了她与伏羲相区别的地方：细长的颈，两只大而圆的乳房，浑圆的臀。头部比较小，也没有仔细刻画。
　　伏羲品评道：“不像。但更像。是一个活的。”
　　伏羲用手掌抚摸着她身上的一对乳房，奇妙地感觉到了一种温度和弹性。
　　“为什么这样塑她？”伏羲问。
　　“我想她应该这样。因为你只爱注意这些地方。”
　　“不，因为我是男人你是女人。你塑了一个女人。”
　　伏羲让女娲站在她的塑像旁，同时欣赏着她和她身边的她。他忍不住笑起来。
　　“一个真实的女娲和一个虚假的女娲。你们都很好。你们站在一块儿尤其好。只是稍稍显得有点儿滑稽。”
　　女娲退后几步，欣赏着她自己的塑像，轻摇着她的头。
　　“我想，你几乎就是盘古了。真的。盘古创造了我们，而你创造了他们。”伏羲说。
　　这个女娲比大的伏羲小一点儿，比小的伏羲大一点儿，他不知道应该把它置于未来的伏羲身边还是过去的或者现在的伏羲身边。
　　“你应该再塑一个大的女娲一个小的女娲。”伏羲说。
　　女娲把她放在现在的伏羲身边。“我只要现在的你。”她说。
　　伏羲走过去，站在女娲塑像一侧，让自己静止下来，僵化起来，僵化成一尊塑像。
　　女娲也过去站在伏羲塑像身边，让自己静止下来，僵化起来。
　　“咱们就这样静止下来，化为两尊塑像。”伏羲说。
　　“永远静止下来。”女娲说。但她走至伏羲身旁，拉起他的手：
　　“就这样一动也不动，永远如此。”
　　“永远站在这里。”
　　伏羲却把她揽在怀里，抱着她在山洞里转了一圈儿。他这才发现女娲在洞内石壁上画上了不少的画，是用赭石画的，画得匆忙而潦草，简单的几根线匆匆地就勾勒出了一个人，或者是一个动物。高处那个高大一点儿的肯定是他，他正在与一只老虎搏斗，周围有几只别的动物看着他们。山下的三棵树之间，一个女人孤独地坐在一块石头上，显然就是女娲，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也有一些动物散布在她周围。很多小型的人散布在地面上。洞里面最宽阔的石壁上画着一个巨大的人，他用力伸展开四肢，他的头部周围环绕着太阳的光芒。这个人显然是盘古无疑。盘古一旁是两个搂抱在一起的人，他们的下身却是缠绕在一起的两条蛇尾。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塑造（3）
他称赞她：“女娲，你把一个世界都画下来了。”
　　“一个真实的世界。”
　　“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们就在这个世界之中，在这些动物，这些树木之中。它们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拥有它们，它们也拥有我们。”
　　当然，它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它只是真实世界的象征。
　　女娲闭着眼，没有吱声，但伏羲能感觉到她内心里散发出来的骄傲。他用石刀将女娲有些画重刻了一遍。
　　长乘和蠃母轻吠起来。太阳的光芒照进洞里。伏羲拉着女娲走出山洞。两个人站在洞口，向太阳望去。酷热的阳光刺激着他们的眼睛。天晴了，洪水退了。女娲发现日园后面有一片强烈的光，指给伏羲。
　　“是太阳石和月亮石发出的光吧。”伏羲说，“风雨过后是晴天。看来这天地万物自会调理自己，不用咱们着急。”
　　第三天，他们与那只麋鹿一块儿下了山。它身后跟了一大群山顶上的动物。
　　洪水退后，大地裸露出一片混乱。太阳光很辣，柔滑的泥土冒着轻烟。一些树死了，树叶落了，树枝上挂着一些水草和植物的根须。但更多的树木仍然好好地活着，青枝绿叶上有一些泥污而已。不少存活下来的植物正胀开它们青嫩的叶苞。他们先是察看了月亮洞。这个椭圆形石洞里积了一层淤泥。
　　伏羲道：“当时应该听你的话，咱们两个就睡在你这女娲洞里。”
　　“变成两条鱼也没有什么不好。”女娲说。
　　伏羲取出太阳石和月亮石，擦拭了一番。他发现石头上两个圆中的黑点又大了一些。他将月亮石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看光芒在它身上闪烁。
　　“你看，它的花纹有一些变化，这个黑点更大了。”女娲惊奇道。
　　“一切都在变化。”伏羲说。
　　日园里整个变了样，一片荒芜。伏羲那些图案那些文字没有了，女娲那些泥人没有了，她种植的花圃也没有了。只是伏羲在大树树身上画的那些道道还在。大桑树近旁有一只雄雉高扬着它的头，它的身躯被淤泥掩埋了。伏羲把它拉出来，一股*的臭味弥漫开来。女娲捂着鼻子摇着头道：“难闻死了。”
　　“这只好看的公雉，它死了，正在腐烂。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化为泥土。还是把它埋葬于泥土中。”
　　他们在附近一棵小树下挖了一个坑，坑底里铺了一些树叶，把腐雉摆好，让它像是睡着的样子，上面又放了一层树叶，这才堆上了土。
　　“如果那只雌雉活着，它会很伤心的。”女娲说。
　　“每一个生物都有自己的命运。”
　　“我们也是？”
　　“对。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女娲又做了一只公雉，放在它的坟墓上。
　　伏羲在月亮石一旁树起了一根标杆，以便观察太阳的运行轨迹。他发现每天同一个时刻太阳并不在相同的位置上。
　　山洞里的淤泥已经有些干燥了。伏羲用一只大石片仔细地清理了，又弄来一堆树叶铺好，以备夜间休息。
　　“看来我们需要一个房子，供我们睡觉的房子。”伏羲说。
　　“什么样的房子？像这个月亮洞一样，还是像你那个太阳洞一样？”女娲对伏羲这个想法很感兴趣。
　　“圆形的椭圆形的或者是山形的、方形的也说不定。”伏羲在地上画了几个房子的形状。
　　“就用树干和泥土做成。”女娲说。
　　他们向月园走去。那条开满花朵的小路也没有了。有些地方的淤泥还很深，淤泥里裹着一些树枝和败叶，远远近近有鸟和兽的尸体，他们同样清理了一番。伏羲把太阳石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两个人累坏了，躺在一片稍稍干燥的地方休息。伏羲身上满是泥污，连*也沾上了一块，女娲笑着把它抠下来。

塑造（4）
伏羲指着女娲的右乳笑起来：“那是什么？”
　　女娲低头一看，见一块红色的污泥像一片树叶一样粘在她的右乳上。她要把它揭下来，被伏羲制止了：
　　“好看。真的好看。”
　　女娲便也弄一些污泥抹在伏羲的额头和鼻头，然后是一阵窃笑。
　　她想起她藏起来的几个小泥人儿，让伏羲把它们从树洞里拿出来。这是两个交合在一处的小泥人儿，两只正在交尾的小狗，都只稍稍地变了形，但完好无损。伏羲把它们置于阳光之下。又让长乘和蠃母卧在这两只泥狗身边，让它们互相望着对方。这时候有两只小猴子从树上爬下来，看着他们和他们的泥人儿。
　　“正是我们认识的那两只猴子，也活下来了。”伏羲说。
　　女娲从伏羲的兽皮口袋里掏出几颗果子扔给它们。它们蹲下来，极认真地吃了。女娲又扔给它们两颗，它们又认真地吃了，然后点点头，双双向东边的树丛走去。
　　两个人揉搓着自己身上的灰，向象湖走去。
　　不用说，他们是去沐浴去了。这种男女共浴的场景读者可以自由想象，我就不再罗嗦了。
　　非斯曰
　　“非斯同志，你写女娲捏泥人，简直不厌其烦。它阻碍了故事的进程，我以为。”行者先生批评我。我期待他的是表扬而不是批评。
　　我回答他：“这是人类始祖最为自然的创作，你真的不感兴趣？你知道有一些远古的岩画一直保存至今，它们比后来某些职业艺术家刻意的创作要自然本真得多。如果你对艺术不感兴趣的话，你可以把它们看作真的人，真的动物，从中体会作者的心境。”
　　我告诉行者先生，如果把全世界的人都塑成一男一女两个人：伏羲和女娲，也是很有意思的事。到处都是他们两个，到处都是伏羲和他的同类，女娲和她的同类。无数个伏羲和无数个女娲充满了整个世界。这没有什么意义，但有意思。
　　“在我看来，你有关岩画的描写部分地抄袭了南阳汉画馆里那些汉代画像石刻。”
　　这家伙竟然指责我抄袭。我知道他对南阳汉代画像石刻情有独钟。他曾经写过一本叫做《灵石不言》的小册子，对那些汉画作了夸诞的描摹。他的意思是我抄袭了他的《灵石不言》。这太荒唐了。
　　我回答道：“这很正常：是女娲的艺术传承给了后人而不是相反。如果说抄袭的话，只能是后者而不是前者。”
　　行者先生却得意地回敬我：“就像伟大的博尔赫斯说的，有时候，是后代作家创造了他们的前辈。”
　　算他说的有理。可他又来了一句：
　　“你不厌其烦地描摹那些梦境，是为了证明你自己，你不厌其烦地描摹这些泥人，是为了反证你自己。或者说是为了补偿你自己天然的缺失。我再说一遍，你这只能是徒劳之举。”
　　我觉得我们都在回避他提醒我的那个敏感的话题，但他又快要拿这个说事了，我只好反唇相讥：“不。你还不理解伏羲图画的意义。你也不理解女娲那些泥人的意义──他们以不同的方法在接近我，这是局外人很难明白的，而我，也在以不同的方法走近他们。比如，我的变易主义的社会理想来自于伏羲的研究，而我的不易主义显然是受到了女娲这些塑像的启示。在不易主义社会里，我将不允许变化存在，一切都是现成的，凝固的，坚不可摧的。伏羲女娲也凝固成为两尊塑像。当然，我给这个死寂的社会留下了一个缺口，一股气流，幽灵般徘徊在大地之上，以表现我的灵活性。你可以指称这股气流为非斯。你应该明白，非斯是用这些主义塑造起来的。这些主义正是女娲手中的泥土。”
　　但这家伙皱皱眉，摇摇头，又一次隐遁起来。他不喜欢听我布道。这个不识抬举的东西。
　　我回到我的故事里去。我越来越感到，揣摸别人的心理，体验别人的作为，再寻章觅句地去给予描述，这无疑是一场苦役。世上那些写小说的人肯定都有前科，他们要以这种劳役来赎买他们前世今生所犯下的罪责。但愿这些人都明白这么一个道理：勿轻言他人。最轻易最讨巧的是言说自我。总之，我应该像女娲那样，抟出一些泥土，塑造出一个自我来。
　　

虚空（1）
女娲身心之空虚需要不断被充满。
　　日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观察天空和大地，采集食物，到远处探察，休息和睡眠。
　　伏羲观测着太阳标杆阴影的长度，记下太阳的运行轨迹。他也观察着月亮的阴晴圆缺。按照太阳的指示，他将一天分为三个部分：上午、下午和晚上。其中晨、午、晚最为典型。他将这种发现说给女娲：
　　“这世界内部潜伏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它在变化着，又用它的变化给世界以秩序，你猜它是什么？原来就是它，你看，地上的影子，太阳会使它一点一点地增长或者缩短，这东西就是‘时’。”
　　“就像一条河那样流动。”女娲说。
　　“对呀，大地和天空，天空中的日月造就了时，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他兴奋异常，抱起女娲，绕着月亮石转了好几个圈。“它像河水那样流动着，不过它偶然间会像花朵一样开放，让我们身体内外都敞亮通透起来。而且，只要你愿意，它就会一朵接一朵绽放，如同咱们一次接一次的交接那样。”
　　“它有时候一动也不动，有时候偷偷地流逝。”
　　“好一个女娲，你说得对极了。”
　　两个人做了些准备，开始新的漫游。他们沿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走向更远的地方，察看大地的起伏变化，山川河流的面貌，各种见过的没有见过的动物和植物，并一一为它们命名。
　　女娲对这种漫游失去了兴趣，总是阻止伏羲走向更远的地方，伏羲却要坚持他的路线，不容商量。其中一次他们向西南方向走，没走几步路，女娲就又喊起累来，非要拐回去不可，伏羲不愿意求她，就留下她休息，又留下长乘和蠃母陪伴她，自己一个人向前走去。
　　见伏羲一个人决绝地走了，女娲的眼泪就滴滴嗒嗒流下来了。偌大的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听到的都是野兽们的叫声，不害怕才怪呢。孤独感愈来愈强烈，把她的心胀满了，又蹿出来，心里就空虚得难受，只好捏起了泥人。但她越捏越觉得无聊，捏到委屈之处，眼泪就又流了出来，流到这些泥人身上。她咬牙骂着伏羲，把泥人摔在地上，摔成了泥片。然后躺在地上，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让自己彻底地无聊下去。一只蜘蛛从上面的树枝上垂下来，落在她摊开放在地上的手掌上，她吓了一跳，使劲甩动着手掌，将它甩向远处。它在地上爬行了一会儿，又沿着一条看不见的线爬上了树枝上面的蜘蛛网上。
　　其实伏羲并不放心，走至卧龙岗就转了回来。他老远就女娲女娲地喊，她不理，躲在隐蔽的地方，让他找不到，气他。伏羲走到她身边，她扔掉手中的泥土，转过身，背对着他。他走至她前面，轻声喊她，她又扭过头，仍然不理他。他就又说了半天好听的话，抱她，亲她，逗她，她这才站起身，也不理他，一个人向前走去。走了几步，见伏羲没动，她说：
　　“你不回来才好呢。你就一个人走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清静！”
　　见伏羲撵过来，她又一个人往前走去，仍然是不搭理人的样子。
　　“不知道你竟有这么大的气性，”伏羲拉住她的手，“好女娲，别生气了，算我错了还不行吗？”
　　女娲甩开他的手，横眉道：“算你错了？不算你错了难道算我错了？”
　　“好好好，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我不该撇下你一个人让你受委屈的。”
　　“你给我说清楚，谁的气性大？你的气性大还是我的气性大？”女娲不依不饶。

虚空（2）
“当然是我的气性大了。我把长乘和蠃母留给你，也是怕你寂寞的意思。”伏羲又解释了一句。
　　“你让饿狼把我吃了才好呢，你才高兴呢。”女娲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伏羲又拉起她的手：“不哭。不哭。太阳看着你呢。好女娲，总之我认错，不要伤心了，好吗？”
　　“今后呢？”
　　“今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你给我赌咒！”
　　“今后如果再撇下你一个人，我就是条小狗。”
　　“怎样的小狗？”
　　伏羲四肢着地，汪汪叫了两声，女娲这才放下了脸，咯地笑了一声。
　　在一棵阔叶树下休息，伏羲扑哧一声放了一个臭屁。女娲捂住鼻子，不屑地看着他。伏羲看见不远处有一堆大象的粪便，便去那地方屙了一泡屎，擦完了屁股，他弯腰观察起这堆屎螺壳般的形状，比较着它与野兽粪便的异同。他的屎里面有一根植物的细叶，是他昨天吃进去的东西。这从身体里排泄出来的东西已经不属于他的身体了。但它仍然说明着他的身体，如同一片落叶说明着树木一样。长乘和蠃母低下头，张开了嘴，试图把它吃掉。他用浮土把它埋起来。女娲见状哼了一声，又捂上了嘴，也不等他，又一个人往前走了。
　　伏羲跟在女娲后面，想起来他们做过的一个梦，心里不免有一种苍凉的感觉。但他听见前面吱扭一声，一股臭气随即传过来。不过这气味并不很臭，里面还有一点淡薄的香。他笑道：“你放了一个香屁。”
　　女娲也不理他，跑一边拉屎去了。伏羲看了看，她的屎与他的屎还真是不大一样，是半圆形的，分量也小了一点儿。他又赶跑了两只狗，撒上一层浮土。这两堆屎遥遥相对，它们的气味会搅到一块儿的吧。待它们被太阳晒干之后，他要把它们并列在一块儿，让它们结为伙伴。
　　第二天早晨伏羲刚一醒来，女娲就道：“伏羲你听着，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咱们两个走到远处一个山沟里，你正看我撒尿，两只大老虎突然蹿出来，大声吼了一声，把咱们逮着吃了。我在梦中哭了起来。我醒了，害怕得很，再也没有睡着。咱们哪里也不能去了。你答应我，就老老实实呆在日园里。”
　　伏羲便问女娲：“你那个山沟是什么样的？”
　　“山沟里长满了树，有一条小河从中穿过。”
　　“你这梦里有山有水有树，还有两只大老虎，肯定是个好梦。这两只大老虎正是你我的影像，它们要向更远的地方走。”
　　“不对。它们吃了我们。”
　　“它们决不会吃了我们。因为梦是相反的。”
　　女娲反对他这种解释，扭转了头，不理他了。
　　整整一天，伏羲哪里也不敢去了，只陪着女娲说话，时不时偷望着天上的太阳。
　　直到第四天，他好呆说服了女娲，为她准备好了几天的食物，交待了很多要注意的话，又留下两只狗，带上石刀和一根木棒，一个人上路了。他要离开她一段时间，见识一下更远的远方，也让自己独处一段时间，做一个禁欲方面的试验。
　　他用了几天时间，一直走到东南方那个形似乳房的山峰附近。山峰陷落了，不见了，更远处却长出来一座过去不曾见过的山峰，这个山峰光秃秃的，不生寸草，形状极似太阳石。山失水中，而水中又生出新的山峰，且是一个巨大的男根，其原由让人颇费猜测。这里的洪水还没有退尽，看得见的仍是一片汪洋。不过这水清澈得很，不时可见里面游动着很大的鱼。他试了试水温，又捧两捧喝了，有点咸。身边没有女娲，颇觉孤单，他想他回去要仔细地给女娲描述一番这座山的模样，还有这汪洋，这一路上的见闻。他用树叶做了一只小船，把它放入水中，让风浪把它推向远处。这时候他又隐隐约约听到了太阳石和月亮石嗡嗡的声音，还有女娲怨恨、哭泣的声音。女娲的脸在他眼前晃动。强烈的思念涌上来，弄得他晕乎乎的，手脚上汩汩地冒汗。他需要马上见到女娲，望着她，什么事也不干。身下的根突然就坚硬起来。它频频点头。它在嘲笑他这个无聊的禁欲试验。他用手安慰了它，然后站起身，匆匆踏上归程。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虚空（3）
回来时没有找到可口的食物，他索性不吃也不喝，考验一下自己的忍耐力。第一天没有问题。第二天也忍受过去了。但饥饿感越越来强烈，心里发虚，四肢乏力，走几步路就想歇一会儿。他觉得眼前所有东西都可以食用。一片白色的树叶上有一团白色的鸟粪，他抠一点儿放入口中，也觉有一丝甜意。但他把它呸呸吐了出来。一片藤蔓植物上结着一些小圆果，香甜的气味飘过来，灌满了鼻孔。他收回目光继续赶路。前面又有扑鼻的果香，他走过去，看见地上有些植物秧蔓上结了一些硕大的果实，大过人的头颅。没见过这种东西，他应该尝一尝。不远处还有一窝硕大的鸟蛋，比人的头颅小不了多少。也是他没见过的，也应该尝一尝。他缩回来伸出去的手，移开贪婪的目光，向前走去。
　　步子慢了下来，肚子里不时发出一些咕咕的响声，嘴里没有了津液，火烧火燎的难受。正在林子里走着，竟有一只干裂的核桃落入他随意伸出的手掌上。他拿在眼前看，一只猴子又伸手抓走了它。这猴子沿着树枝爬上上面的树杈，坐那里吃起来。也罢，他决定再坚持半天，就结束这次试验。人是需要喂养的。
　　走过一个土丘，前面是一片平坦。他忘记了来路。该向哪一个方向走？想了想，他踏进了一片开满红花的树林。地上铺着一层柔软的青草，青草间时不时涌出几朵蓝色的小花，草地上有花蛇穿行，他想，这应该是女娲喜欢的地方。在一个圆形的林间空地上，他休息了一会儿，用石刀挖出了几个圆圆的小坑，一共八个，两排。其中一个是他，一个是女娲。又想起了女娲。看来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还是可以忍受的。这样两个人乍一见面会更新鲜更激动一些。脑子里忽然响起一种异样的声音，他仔细地接收着这声音，颇觉刺耳，赶紧起身赶路。正走间，他听见身后远处一片喧嚣，回头一看，一群野兽张开着大口正向这里奔来。他有点恐惧，跑了一阵，爬上了近处的一棵大树。两腿发软，他紧紧抱着树干，手里准备好了木棒。是一群少见的狼，头上生着厚而长的毛发，口中生着虎牙，一共六个，就站在大树下看着他。他也看着它们。“你们走吧，干你们的事去。”他要求它们。但它们不走，干脆卧在地上，仍旧看着他。他收回目光，向大树周围看去。原来大树前面竟是深不可测的悬崖，他就在这悬崖上面站立着。眩晕的感觉让他闭上了眼。女娲不在身边，长乘和蠃母也不在身边，这一刻，他感到了深刻的孤独。
　　六只长发狼忽然都站立起来。原来是一群灰狼涌了过来，大概有上百只，在一只大灰狼的监视之下，它们把这六只长发狼包围起来，用利齿向它们进攻。长发狼的反抗显得柔软无力。它们一个个被撕裂了，又被吞食了。地上只留下了一些骨头和血迹。还有一些兀自开放着的小蓝花。灰狼们又向别处涌去。这时，一只独角兽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它向树上看了一眼，低吼了一声，又向灰狼们的方向走去。伏羲揉了揉眼睛，脑子里仍然响着狼们打斗和撕咬的声音。他弄不清这场混战持续了多长时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还是一会儿工夫。它们应该是同类。可它们为什么要消灭它们的同类呢？他喘息了一会儿，爬下大树，坐在一块石头上，心想：“如果自己刚才来不及爬上这棵树，它们也会把我撕吃了吧？我没有了，女娲该怎么办呢？”他想象着自己如何用木棒和拳脚与头狼搏斗，自己的肩被它抓伤了，但他最终将这只狼撕为两半。他又消灭了两只公狼，其余的一个一个逃跑了。又想象自己被围在核心，虽奋力攻击，终不能敌众，被一口一口地撕吃了，他死了，不存在了。女娲会不会找到这里，她将如何悲伤，又如何孤独，他不会知道了。想到这里，他的眼泪流了出来。站起身，他赶跑了这些思绪。因为这难得的经历丰富了他，过去的他转化为现在的他了。蹲在日园里的女娲不会有他这样的经历。

虚空（4）
现在最需要的是吃些东西。树上没有什么可吃的果实，他采吃了一片花草，仍不尽意，又拣拾了一些长发狼的肉屑，啃了几块骨头。口干舌燥，应该饮一些水。向前走几步，听到了悬崖深处阴森森的啸声。两腿仍然有点软，他笑了笑，大声喊了一声，为自己壮胆。这时候有一个光闪闪的东西跳了出来，悬崖边缘一个低凹的地方卧着一块圆润的石头，状如牛眼，绿莹莹的十分可爱。他将它捡起来，对着太阳光看去。一汪碧水之中生着绿色的植物般的东西，植物上还开着一朵红色的花，花朵似乎在轻轻地摇动。他感慨着造化的神奇，心想，女娲一定会喜欢的。他的根又坚强起来。
　　侧身向悬崖深处看了看，只看到下面有云雾般的东西缭绕着。还有隆隆的声音。真是深不可测。一阵风就可以把他给吹落。赶紧退回来。走出这片林子，绕过悬崖，他吃了些野果，又在一条小河里喝了足够的水。他想憋出一大泡尿来，好享受一番排泄的*。肚子里鼓胀起来，有点疼。脚也有点疼。女娲给他做的兽皮靴子被磨破了两个洞。他跳进河水，洗了一把脸，又洗了两只脚。一条不小的鱼游过来，被他捉住了。用一根藤条穿起它，提在手里，预备饿了吃。走上河岸，他看见一只老虎站在他面前，心里一惊。这老虎只是看着他，没有别的意思。他觉得它有点儿面熟。细看正是那只脑门上有白色小圆点的雌虎。他走过去，将手里的鱼递给它，摸了摸它的脑门。它真的张开嘴，噙住这条鱼，走了。他想起女娲的梦，咧开嘴笑起来。
　　在一个合适的地方撒了一泡长尿，那种排泄的感觉很过瘾。地上留下了一个螺旋形图画。又蹲下来屙了一泡屎，圆圆的摆在地上，尾巴弯弯的，远一点看它，真像是一条黄色的秃尾巴蛇在地上爬。它要爬向那个旋纹里去。一缕光在它身上晃动。显然，它与这一片天地融为一体了。这时候他看见不远处一泡屎已经干结，黑黑的，螺壳状的，有甲虫在上面爬。这正是他来时拉下的，他的一个作品。不意间他让它们实现了平衡。他笑了笑，用两根短树枝将它夹起来，放眼前观察它，然后把它摆放在他的新作旁。两泡形状各异的屎并列一块儿，形成了鲜明对照。就让它们臭味相投吧。
　　伏羲赶回月园。眼下最紧迫的事是见到女娲，说话，拥抱她，亲她，释放一下已累积多日的欲望。他需要排泄。这种事与饥与饱这些本能之事一样，应该是循环往复均衡有度的。食物的饥饿更加难以忍受，而性的饥渴则更令人焦躁。月园没有女娲的踪影。快步走到日园，果见她一个人在流泪。两只狗卧在她身旁，低着头，似乎是在陪着她悲伤。地上胡乱扔着些被砸扁、打碎的泥人。一根草绳子上打了好多结。远一点儿的地方画着一些方格子，一些格子里放着一些石子。她不理他。这一次她是铁了心，任凭他喊她，劝她，逗她，就是不理。他要亲她，被她一掌挡了过去。他用手指在她身上弹动了两下，没有那种美妙的体音了。他拿出了那只晶莹的牛眼：“你看，这是什么？”仍然不理，也不看。他将牛眼放在她眼前，没有反应。没办法，他假装哭起来，用拳头使劲捶打着自己，骂自己混蛋，女娲这才道：
　　“你打自己的脸！”
　　伏羲打了一把自己的脸。他意识到，他已经在进行一场情感的试验了。他愿意试一试女娲的喜怒哀乐，她感情的强度和转折变化。

虚空（5）
“别舍不得自己。”女娲说。
　　伏羲便折了一根树枝递给女娲：“给，你打吧。”
　　女娲手执树枝，在伏羲身上轻轻抽了几下。
　　“使劲打！”伏羲要求她。
　　女娲丢下了树枝。伏羲捡起来狠抽自己的胸和腿，抽出了几条鞭痕。女娲夺过树枝，扔向远处。
　　“我要狠狠惩罚这个惹女娲伤心的家伙！”伏羲又捡起树枝击打自己。
　　女娲又委屈又心疼，哭了起来。
　　伏羲擦拭她的眼泪，趁机抱住她：“我想死你了，女娲，谁不想你谁是个小狗。”
　　“谁让你打你自己了？疼不疼？”女娲抚摸着他身上的伤痕。
　　“其实我是想让你使劲打我，打得越疼越好。”伏羲说。他想，一个新的平衡如此迅捷地到来了。
　　女娲伸出手：“给我。”
　　伏羲将牛眼递给她：“你如果不要，我会把它扔到九霄云外去。”
　　“你敢！”
　　女娲接过这个奇妙的东西，脸上有了笑意。可她把玩了一会儿，眼泪却又流了下来，“伏羲你好狠的心啊。这么多天，我东西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做梦也担心你会不会被那两只老虎吃了，会不会从山上摔下来，我想变成一只鸟飞过去，变成一阵风吹过去，只要看见你，只要听见你说话，我就是死了也好。你这个没心没肝的家伙，你让我心里好苦啊。”她没有告诉他，她曾经幻想着他的阳物从遥远的地方伸过来，像一条蛇一样，头上有两只眼睛，它抖动着，深入她的身体之内，给了她一阵颤栗。在那一刻的想象中，她真的得到了快慰。她还为此起了个名字，叫鞭长可及。
　　她告诉他，这几天晚上她睡在月亮洞里，总有几只狼在洞口外面不远处站着，绿眼睛里充满了敌意。要不是长乘和蠃母，它们真的会到洞里撕吃了她。她一个人，害怕极了。
　　伏羲内疚地道：“真是奇怪，这些动物仇恨起我们来了。不过你想，女娲，如果狼真的吃了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也会让这只狼吃掉我的。这只狼吃掉了你，再吃掉我，化为它身上的肉，咱们两个就又合为一体了。不信咱们可以试试。”
　　“你坏！你坏！”她用两只小拳头击打他的肩膀，他扭身抱住她，将他的嘴唇贴上她的嘴唇，他的舌尖却被她狠狠地咬了一下。然后，她开始疯狂地亲他。亲了一阵，她又推开他，伏在他身上哭起来，眼泪露珠般向下坠落。
　　“不准你离开我。”她说。
　　“天怎么能离开地呢？男人怎么能够离开女人呢？放心吧好女娲，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了。”伏羲又亲着她说，“要不那两只老虎会把咱们两个一块儿吃了的。可见你的梦是个好梦。”
　　“女娲，我想死你了。我要日你。”他说，“让天空与大地结合在一起吧。”
　　女娲心里早已天空般空虚了，她需要他填补这个虚空，但又不愿轻易地顺从他，厉声道：“滚吧你！净想好事！”
　　她不愿意告诉他，前一天夜里，她梦见她与他交合，两只老虎窜进来独独把伏羲给叼走了。仍然是她梦中的那两只老虎。醒来之后，她惊恐不已，内心里更感到排山倒海般的空虚。
　　伏羲说尽了好话，都被女娲坚决地拒绝了。这种拒绝强化了他探求的欲望，男人的自尊心必须满足，那么，就让新的不平衡到来吧。他双臂用力搂抱她，挣扎着的女娲咬了他一口，几粒鲜血渗了出来。这让他越发恼羞成怒，把她按倒在地上，强行进入了她。事毕，他站起身，拍了拍手，自觉无聊得很。显然，两个人都没有得到*。他走过去，又在大桑树身上刻画了一个道道。

虚空（6）
女娲冷冷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仇恨。她的身体里面仍然是空虚的，但这空虚变了质，成了怨恨。她躺在地上，迟迟不愿起来。她再也不会搭理他了。
　　一连好多天，两个人都沉默着，别扭得很。伏羲无奈，便找一个机会摆弄他的阳物，展示给女娲，女娲斜了他一眼，厌恶地离开了他。他追上去，玩弄着他的阳物。女娲也不说话，弯腰拣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了过来。那石头击中了他的大腿。他大骂了几句，说：“女娲，我再也不理你了！谁再理你谁不是人！”他压抑着怒火，来到他们第一次交合的地方。那里有青草围着的一个圆圆的洞，像是一个老鼠废弃的作品，洞里洞外生着一层绿色的苔藓，看起来新鲜而湿润。洞口一端的青草由低到高弧状蔓延开去，简直就是女人的臀。他望了望不远处正在捏泥人的女娲，高声道：“大地，我的大地，我喜欢你，我与你交合。”然后他又小一点儿声音道：“女娲，我日你。”伏在地上，深入进去。他看见女娲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他装作极为舒服的样子，从女娲身边走过，向一个陌生的地方走去。就让女娲生气去吧。
　　女娲过去看了看这个地洞，鄙夷地移开了她的目光。“活该！”她说。
　　她到附近找过伏羲，但不见他的踪影。他真的丢下她走了。这个坏蛋。她绝望了。无聊之极的时候，她只好捏自己的泥人儿，她想捏一个坏蛋的伏羲，可总也捏不成形。就将伏羲捏成一条蛇，伸着怕人的信子。她将它盘起来，扔向远处。她看见它在爬行。她追过去，一脚踩向它的头，将它踩成了泥饼。
　　这是他们第一次交接的地方。地上的小洞伏羲作过孽，里面竟生出一枝蘑菇来，其形状与太阳石差不多，颜色为灰褐色，极似伏羲身上的*。女娲伸出手，试图拔下它，将它扔得远远的，但在触及到它的那一刻，她的手抖动了一下。是一种凉爽的感觉。她改变了主意，伏在它身上，试图与它交合。它不听话，不怎么坚强，总是向一边偏斜。再试一次仍然如此。显然，她失败了。她翻过身子，伸手拔出了它，拨拉着它根部的细须，将它置入自己的*。它破裂了。因为它的内部是空虚的。她把它扔在地上，爬起来，踩了一脚，又把它拣起来，折为两截，掷向远处。附近正在吃草的两只羊发现了这东西，走过去，将其含在嘴里，咀嚼起来。它们咀嚼得十分香甜。女娲有点遗憾，更觉气恼。她找了一块尖圆形的石头，将那个洞口堵上了，堵得结结实实。真应该把伏羲的阳物弄下来，堵住这个洞口。不，应该让它堵住自己的洞口。让它长在自己的身体里。
　　内心里空虚极了，又被什么东西堵着。伏羲是真的丢下她跑了，不知跑到哪个鬼地方去了。她随意在林子里走，不觉来到了象湖。湖水仍然是平静的，偶有微风吹来，水面上就会有细密的波纹。能看见水里的鱼。它们没有什么烦恼的吧。伏羲这个没良心的走了，我还在这里干什么。我也要逃离这个地方，她想，让他回来扑一个空，让他到处找却总也找不着。他永远也找不到我了。我永远也不会再见他了。像一只鸟那样俯冲下去，钻入湖水深处，就成为一条鱼了。她退后几步，向前跑去。跑到岸边，两腿瘫软了下来。确有一只鸟冲入水面，捉了一条鱼，又飞上了空中。

虚空（7）
伏羲的身影闪了一下又不见了。莫非是她的错觉？她走过去，又看见他的影子闪了一下。他故意躲着她。她追过去，看见他正爬上一棵高树。他爬上去了，呆呆地望着高空和远方。大半天过去了，他才收回目光，用手指在树干上画着什么。“这个坏蛋！”她心里骂着，转身回到日园自己原来呆的地方。
　　这时候她才发现大桑树下有一堆东西，各种果子，还有两条鱼，都是她爱吃的东西。上面放着的一束鲜花让她心里一热。她用火烤熟了这两条鱼，送过去一条。他没有看见她。或者他假装没有看见她。她把它放在树杈上，折了回来。但她眼睛里瞟着伏羲的一举一动。她发现偶尔他会偷偷地望一眼她。他爬下大树，吃掉了那条鱼。他又爬上树，看了看她。
　　女娲在心里说：“看什么看？傻乎乎的。”
　　伏羲在心里回她：“我喜欢看。你管不着。”
　　女娲便生气：“我不要你喜欢。”
　　“我愿意看你。我喜欢看你。”伏羲回她。
　　“讨厌！”
　　“我喜欢你讨厌。”
　　“不，你并不喜欢我。你只喜欢你的图画。”
　　“我更喜欢的是你。”
　　女娲蹙着眉说：“可你为什么强迫我呢？粗暴如一只恶狼！你记着，我永远也不会搭理你了。”
　　这时候伏羲真的又看了她一眼。“我当然喜欢你了。我怎么能不喜欢你呢？我太喜欢你了，所以做出了不合理的事。我向你认错。”
　　女娲几乎要说出声来了：“如若此，你要发誓。”
　　女娲正在发呆，伏羲已站在她面前，笑嘻嘻道：“还在生我的气？”
　　“谁让你理我啦？看你死皮赖脸的样子。”女娲狠狠地说。她不给他好脸。
　　“我喜欢你嘛。”
　　“想得倒美！谁要你喜欢。”
　　“女娲，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说着，伏羲蹲下身，就要伸过嘴唇亲她。
　　女娲扭开了头：“不给我承认错误，你休想。”
　　“好好，我错了。我十恶不赦。我不会再这样了。你惩罚我吧。”
　　“你自己惩罚你自己。”
　　伏羲便用巴掌打自己的脸。这一次是用足了力气的，两巴掌下去，脸都被打红了。
　　女娲拦住了他：“你向天发誓。”
　　伏羲只好面向青天嘟囔了一阵子。
　　“大声说！”
　　“如再有负于女娲，就让老虎吃了我。”
　　女娲捂住了他的嘴：“我不要你这样说。”
　　伏羲乘势抱起女娲，亲她的脸。女娲狂热地回吻他。
　　她站起来，走到他们第一次交合的地方，铺好了树叶，躺上去：“来你的阴阳交合吧。我要你日我。”现在，她内心里的空虚变成了饥渴，火烧火燎的饥渴。她急切需要伏羲将自己充实，让自己饱满起来。
　　伏羲伏在女娲身上。女娲将他推开，坐起来，在地上画了一个方框，又在方框里横竖画了四条直线，在两端的方格里各放了两枚大小不同的石子，“咱们玩青蛙跳湖的游戏，你赢了我才有资格干事。”
　　这是女娲发明的一个游戏。伏羲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将女娲的一个石子逼进湖中。他赢了。女娲这才在树叶上躺好，让伏羲爬上去，完成他系列化动作。女娲呻吟着，尖叫着，伏羲也用他的呼喊强化着她的兴奋。喷涌之后，伏羲停止下来。但女娲仍然轻声呼喊着，要他继续他的奔跑。
　　两个人都被激情淹没了。
　　一会儿之后，女娲要他重新开始。“这是对你的惩罚。”她说。
　　“青蛙跳湖。”伏羲说。
　　两个人又下了一盘。这一次是女娲赢了。“那么，按我的要求，来吧。”她又躺在了树叶上。

虚空（8）
伏羲说：“你要给我笑一笑。”
　　女娲嘎嘎地笑起来。
　　伏羲说：“笑得好。喜怒哀乐都有了。”他运足力气，重新追逐他的花豹子。
　　女娲用甜蜜的喊叫宣告了事情的结束。
　　伏羲瘫软在地上。“你就是我的花豹子。”他说。
　　但女娲继续撩拨他的太阳石。伏羲明白她是在报复。她在企求心理上的平衡。它又坚硬起来。她看着它，不觉用嘴唇亲了一下：“真是天底下最神奇的东西。我喜欢的是它，而不是你。”她说。
　　这让伏羲有了新的发现：“这个阳物，其实也是个阴阳一体的东西。软便是它的阴，硬便是它的阳。一个阴阳结合体。你的是一个纯阴的东西，但阴中也有阳。”
　　“什么是阳？”
　　“阳在你心中。你用阴柔消化了我的阳刚，这就是你的阳。不过这阴阳是与时而兴衰的。”
　　“那好，你让我体会一下。”
　　她让它完成它的第三次使命。但这一次伏羲要求他们两个谁也不许说话，用思想来统治他们的身体。
　　“思想什么？”女娲问。
　　“随便什么。天与地。日与月。还有你的泥人。或者就想阴阳和合。对，咱们两个都思想阴阳和合。”
　　他在近处一棵树上画了一些符号，然后伏在女娲身上，让自己缓慢的动作去刺激和说明那些符号。
　　几个动作之后，他又爬起来，在地上画些什么，然后再伏在女娲身上继续他的工作。一会儿之后又是如此。
　　女娲大声喊他：“呆子！快过来！坏蛋！大坏蛋！我不要你了。我走了。”
　　“你是不能走的。”伏羲又过来继续他的工作。但一会儿之后他又一次离开了她。
　　女娲真的生气了，走过去，攥起他的阳物，要把它折断。
　　“它是属于你的。弄断了它，你就没有了。我是无所谓的。”伏羲说。
　　女娲使劲折了一下，把个伏羲疼得哼哼起来。
　　“这是警告。如果还不听我的，我就把它割下来烤肉吃。”
　　伏羲的阳物早已软了下来。
　　“这就是你的阴阳一体。”女娲抚弄着它，又让它坚强起来。
　　事情完成之后，伏羲翻身躺在地上休息。他累了。女娲要他命名。伏羲说：“叫三戏金蟾吧。”
　　女娲坐起来，摸着伏羲状若蚕蛹的阳物，满意地道：“现在你柔软下来，你是阴的了，我就有了阳。看起来我的阳要强过你的阳。你的阳终究会消失在我的阴里面。”
　　这番话让伏羲兴奋起来。他又一次四肢撑着地面，伏在女娲身上，道：“我说过女人是水，这水也够厉害的，能把山峰吞掉，把太阳也给淹没了。这就是柔弱胜过刚强的道理。”
　　“不，我是我，水是水，我不是水，水也不是我。只有我在象湖里沐浴的时候，我才和水打成一片。你这阴阴阳阳的道理无非如此而已，似非而是，似是而非。看你整天站在高处发呆，就思想出这些玩艺儿，我都替你着急。”女娲说着，又摸了一把伏羲又软又小的阳物。
　　伏羲将身子落在女娲身上：“先不说你是水的问题。水可将山峰淹没，但山峰终究是山峰。”他将他的意识集中到他的阳物上，试图让它饱涨起来。
　　女娲拍拍他的屁股道，“歪理。下去吧，思考你的阴阳互动去。”
　　伏羲要爬起来，却被女娲又按了下去：“谁让你下去了？”
　　“你让我下去思考我的阴阳去。这些道理我真的还没有弄清楚呢。”
　　“这个世界原本是清清楚楚的，竟让你弄得迷迷糊糊了。”
　　“不，好多事情我们不甚了了。比如说，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另外的样子？人为什么没有鸟的翅膀？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天上都有什么？日月星辰如何运行？我们属于世界，还是世界属于我们？这些问题我都想弄得更清楚一些。”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虚空（9）
“这世界就是我们看到的样子。一棵树就是一棵树，而不是别的什么。一个蚊子会叮你，吸你的血，它不是别的东西。它不是一只麻雀或者蜻蜓。你伏在我身上而不是伏在月亮身上。你应该更多地观察我们自己，还有我们眼前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要期望那些虚无飘渺的道理。你懂得我的心吗？你不懂。”女娲道。
　　伏羲坐起来看着女娲：“这么说，我只应该天天看着你，守着你？”
　　女娲又用手指拨动着伏羲仍然柔软着的男根，笑道：“我只要整天看着它，守着它，再也不让它鸟一样飞走了。”
　　“可你不明白，女娲，我一个人出外视察，看见山与谷，我就看到了你，它们各自独立着，又结为一体。我抬头望着天空，低头看着大地，我也看见了你。还有我。我看见了咱们两个。白日将尽，暮色渐起，双鹜戏水，北雁南飞，我都看见了你与我。前些天，回来的路上，我看见东南方山顶上开着的惟一的一朵花，白中透红，与你的脸色一般无二，我坐在它面前，抚摸着它，我以为它就是你，是你生长在那里，你面向天空，观察着日月星辰，观察着天上一片红云追逐着一片白云，也观察着你面前的我。因为你是我的想望，我的归宿，我的果实，没有了你，也就没有了我。所以我说我就是你，说你就是我，这话一点儿也不错。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我觉得你，还有我，与这山川大地日月星辰有着可以借代替换的关系，你不觉得我观察着那朵花就是看着你守着你吗？”
　　女娲显然被说服了，脸上一片灿烂。但她不愿意认输：“你说那朵花就是我，这固然很好，但这仅只是假借和移植：你不会与它交接的。比喻意义上的同一毕竟不是真正的同一。不过，既然阴阳互根，谁也离不开谁，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就守着我这朵花，不准离开半步。”
　　伏羲却自顾自说：“这其中一定有一种深刻的东西，我还不能明确地表达它。我需要寻找。”
　　女娲又瞪大眼睛皱起眉头：“但我不许你一个人出去。”
　　“那又如何？”
　　“我和你一块儿去。不管你走到哪里。”
　　伏羲又躺在女娲身边，说：“其实距离可以使我们更加亲密。我们搂抱在一起固然亲密，但隔开一段距离，咱们在两个地方，你想着我，我想着你，然后咱们跑着跳着缩短着这个距离，两个人合为一体，这样就亲密得很了。两种亲密味道不同。我出去要走很远的路，会遇到危险，所以我要让你留在家里，孕育好我的种子。”
　　女娲又皱了眉，闭了嘴，生气了。
　　伏羲只好道：“好了好了，算我没有说。咱们就搂着抱着，不许有半点间隔，天天如此，永远如此，行不行？”
　　女娲伸手打了他一掌，说：“滚吧！”
　　伏羲无可奈何。
　　只好投入到工作之中。找一块平坦的地方，他将天地日月雷风山泽这八种事物画在一个圆圈之内，一个世界就出现了。但这不是一个真正的世界。女娲对他的图画没有丝毫的兴趣。她只是斜了一眼。它真的没有多少意义。这个虚设的世界是静止着的，呆滞的。他抹去了几个符号，又新添了几个符号，调整了其结构，它们仍然是静止着的。你可以修改，但修改后的图画仍然是死的。而真实的世界不是这样。这八种事物是互为因果此消彼长的。就像他与女娲一样，它们同样用它们的呼应、联系、它们的吸引、排斥与协调结为一体。一物动而万物皆动。伏羲陷入了深刻的绝望之中。

虚空（10）
非斯曰
　　他们累了，我也累了。这里说几句闲话，稍作休息。
　　看起来人是很无聊的。这男人与女人真的是亲不得，疏不得，爱不得，恨不得，似乎没有距离，又相距十万八千里。有时候，为了亲近，他们却掘出一条巨大的鸿沟让对方难以逾越。真的是一对冤家。也许这倒是爱的常态：斗斗心眼，发发脾气，争争高下，流流眼泪，总要弄出很多事情来，然后再统一到阴阳和合之中。现今的男男女女与人类始祖并没有什么两样。这样说来，一味宣扬他们的百般恩爱千般和谐万般纯粹，就有些虚假了。不过我不能过多地陈列他们的小心眼，他们的自私、狠毒与决绝。为尊者讳嘛。比如，他们都没有将自己隐秘的思想和梦告诉给对方，这是可以理解的。
　　两滴水溶在一起就分不清哪一滴水是哪一滴水了。两滴水融合为一，变作一滴水，就没有了分别和间隔。可是两座山却不能融合在一起。它们相对而立，它们的高度可以连结为一个平面，它们互相交流，它们用交流和体贴来接近并融合对方，消弥着它们的间隔，但它们仍然是两座山，它们仍然具有两座山所具有的独立性和丰富性。这就是伏羲女娲存在的样式和意义。
　　女娲的空虚感与饥饿感有些相近，与失落感也有相同之处。一个重要的东西失落了，那种怨恨、后悔、无望会把一个人的身体掏空，让他一片树叶一样被风吹到半空，飘飘摇摇的不能落实。不同的是，女娲的空虚感更有明显的生理性，更加焦躁难耐，她更期待着生理上的充满。然后它会又一次到来。这是一种反复无常不能根除的疾患。这种充满当然也是精神性的。在生理上被充满的当下，两个人被互相拥有了，自然把对方当成了自我，两个人高度地一体化了。但正是这种虚幻的一体化给人以过度的要求和自尊，只要他觉得对方稍不如意，就会将其推向万里之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内心里的恨如滚滚流水。然后，如果可能的话，他们又从遥远的地方走来，将间隙消灭，再度实现他们高度的一体化。
　　这些看法是我长期观察的结果。
　　我认为女娲分有了我的空虚感。因为在她被充满的时候我会感到更加空虚。我的空虚感要比女娲广阔深邃得多。这种感觉是不能用人类的语言描述的。它不容易为某种想当然的行为所充实。
　　为了证实我这些看法，现在，我又以不同的身份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体上巡视了一番。我是对的。
　　“简直拿你没有办法。离开了性，你就讲不下去了，是吗？”行者先生这一次倒是心平气和。
　　“离开了这一点，我还说什么呢？”
　　“讲他们的爱情。更多地讲述他们伟大的爱情。”
　　老实说，我对他们的行为方式不以为然。女娲对伏羲的怨恨完全可以用更为激烈的方式去解决，比如，她割下他的*，让他成为一个太监。这样他就不会如此张狂了。伏羲对女娲的小心眼也可以用同样激烈的方式去解决，比如，将她绑在一棵树上，让毒蛇在她胸前爬行，让毒蛇钻进她的宫室之内。这样她就来不及再怨声载道了。
　　行者先生把爱情理解成一种虚幻不实的东西，不值得一驳。我提醒他注意小说里更为本质的东西：在广泛的观察和探讨之后，伏羲已经选定天地日月雷风山泽这宇宙间八种最基本的元素，研究它们多种不同的组合，不同组合所形成的众多的新的关系，有了不少心得，就要逼近他的理论成果了。也就是说，盘古设计的那个圆中之圆中的小圆点已经够大了，待它膨胀得接近于顶点，事情就要向相反的方向发展。
　　说到伏羲难产的理论成果，我不得不宣布一下我的阴阳主义了。它与伏羲的研究有所联系。阴阳者，性也。在一个奉行阴阳主义的社会里，性是价值判断的惟一标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人们吃饭穿衣是为了保证性的需要。寻觅和制造食物及日常用品则属于业余工作。人的日常工作就是性的交往。在工作时间里，男人女人要一直搂抱在一起，除非他们需要方便，或者调整一下姿势。即使是老年夫妇，失却了性的机能，也要做做表面文章，他们可以搂抱和亲吻。优秀的高龄夫妇将会得到特别地尊重。领导者通常由性能力超群的人物担任。艺术的惟一任务是表达性，表达性的美妙和生动。身体艺术因之十分发达，天体主义者日渐众多。人们乐于展示自己的性感，夸耀自己的性力。科学的惟一任务是研究性，研究性的生理、心理与社会问题。增进性能力的新技巧和新产品层出不穷。组织机构的惟一任务是推动性的生产与消费，解决其中的矛盾和冲突，保证其充分而又健康地运作。专政机关对各种非性行为会做出严厉地打击，以儆效尤。人们对这个社会的设计者给予充分的敬意。他们会将非斯同志描绘在他们的旗帜上。他们会塑造一个巨大的非斯石像安置在中心广场，顶礼膜拜。当然，这尊石雕是一阴一阳呈交合状的，与南阳汉代画像石刻中的伏羲女娲交尾图庶几近之。阴阳主义社会是一个最具人性化的社会，主义与人性需求的高度契合保证了社会的长治久安。发展到鼎盛时期，几十年之后，会出现一个伟大人物将这个社会引导向一个更加高深不测的境地。阴阳主义最为辉煌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嗨，奇妙的阴阳主义让我得到了近乎无限的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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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化（1）
非斯之形式化欲望合情合理。
　　有关伏羲女娲的事迹我已经说得不少了，该休息一会儿了。也就是说，我该暂且放下他们，说说我自己了。这一段非斯曰可能会冗长一些，请各位见谅。
　　你们难道不愿意更多地了解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吗？
　　我愿意把世界的秘密和我自己的秘密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们。
　　你们知道，我是如此地贫乏，简直是一无所有。一丝一毫都没有。这是不合理的。也是不完美的。
　　我一直以为，父亲创造的这个世界繁复而严密，其中最美妙的是人的身体，简直是妙不可言。这个有形的物体有一个恰当的高度和宽度，由不同的器官、骨干和肌肉所组成，其结构之合理，其比例之协调，简直无可挑剔。他的眼睛可以欣赏这个世界，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形状和色彩，柳枝在微风中摇动，月光滟滟，高空中的云彩任意卷舒变化。他的耳朵可以啼听，他的双腿可以在大地上行走，他的手指可以触摸一朵花的粉面和蕊柄，他的鼻子可以闻到它的异香，他的嘴巴可以发出一些爱意绵绵的话语，他的心可以回忆和幻想，他可以把自己平放在大地上做一个美梦，他可以处身于树荫下和微风里，或者一片静水中，享受着自然的拥抱和抚慰。他有着高于其他生物的智慧。总起来说，他有一个身体，一个有着空间感和重量感的身体，一个存在的证明。而且他有同伴，一个和他性别正相反对的同伴。他们可以互相关心，也可以互相争吵，打发他们寂寞的生活。
　　这些我都没有。我是这个世界的缺陷和不足。
　　这太不公平了。
　　父亲是不公平的，为什么不给我一个人的形式？我应该是一个人，而不只是一缕精魂，一个空洞的乌有，连一丝微风也不是。
　　想象中的形式毫无意义。那是空中楼阁。那些所谓的主义给了我一时的*，但它们所提供给我的现实感是虚幻而不可靠的。
　　我决心反叛我的父亲，充实自己，将自己现实地形式化。父亲告诫我的也许只是游戏中的语言，既然父亲本就是一场游戏的导演者。如若此，我完全可以以同样的游戏态度相对待：化身为某种东西，成为某种东西，而不是想象某种东西。也许以这种方式继续我的工作反会得到父亲的嘉许。我可以一边继续我的观察，一边进行自己的工作。否则，我的观察又有什么意义呢？
　　“陶醉于爱情的年轻人是如此美丽，你一见便免不了心生喜悦而忘记了观察。人类一切深切的情感通常都会消除人心中的观察倾向。只有感情贫乏、麻木不仁或以卖弄风情而隐匿情感的时候，人们才倾向于观察。如果看见一个人全身心地投入祈祷之中，谁会不人道地去扮演一个观察家？”
　　这段话我阅读再三。我正是这样一位感情贫乏、麻木不仁的观察家。连感情贫乏、麻木不仁也说不上。
　　那么，我将何为？一朵花？一棵树？一只鸟？一条鱼？它们都有自己的姿态，独异于他物，生动而活泼。但我首先应该形式化为一个人，一个伏羲或者女娲那样的人。
　　这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膨胀过程。
　　我将自己静止在山顶上一块巨大的石头上，这里可以稍稍地瞥见伏羲和女娲，又不必着意于他们。巨石四周黑而平坦，中心低凹不平，颜色也浅淡斑驳一些，上面足可以站立一百个伏羲和一百个女娲。当然，对于我来说，只有一个就够了。比较起来，我似乎更加喜欢女娲。这大概源于你们常常感觉到的美吧。我想我应该先从女娲的双脚开始。我竭力观望着女娲双脚的模样，先从她的右脚大拇趾趾尖开始，白色微红的趾甲，椭圆形，上面呈弧状鼓突着，这趾甲连同这双虚幻的脚就站立在这块岩石上，我把我的欲望注入想象之中，我想象着我的右脚大拇趾趾甲最突出的那一点儿，我想象着太阳光、月光和风，鸟兽的叫声都集中在这一点，春天里的每一天，草木发芽，绿叶渐长，花蕾绽发，夏雨绵绵，时光涂抹着它，它终于成形了，坚硬而又柔软，血液在里面流动，我稍稍向下用了点儿力，便感觉到石头的阻碍。用力更大一些，就能感觉到石头上一颗尖锐的颗粒的刺激。我没有忘记关照一下女娲整个的身躯，以便将来照顾到它们的整体性。不必着急，慢慢来，反正时间对我没有意义。到蝉鸣高树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右脚大拇指整个关节已经现形，一团圆润的红扑扑的肉，上面生着一方白中透红的趾甲。到了冬雪飘舞的时候，整个脚掌也已显现出来。来年的第二个春天，我发现我进化的速度正在加快，整个右脚──就是女娲的那只右脚──已经可以稳稳当当地站立在巨石中心了。而她的左脚，还有整个身躯，也已无形地存在着。我观察着它，感觉它的真实性，它趾肚上的旋纹，后跟上细致的折纹，脚面上隐隐的青筋，告诉我它的真实性，我觉得它与它的原本没有任何的区别，它就是女娲那一只小巧的脚。

进化（2）
接着是左脚，我让我的意念一点一点生长，又经过了几个月的时光，与女娲右脚相对的另一只脚终于完成了，它们两个静止在那里，还没有迈步走动的能力，但它们是有生命的，它们是我自己的脚，我会让它们支撑着我的身躯，带动着我的双腿走下这块巨石，带我到我愿意去的地方。
　　然后是女娲两条修长的腿。还是先从右腿开始。我知道这两条腿除了因左右方向导致形状有所不同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的区别，两条腿都洁静如脂，没有一点儿瑕疵，小腿腿肚与大腿的比例，其从下到上的起伏过渡曲折而流畅，极似一条蛇的尾部。这就减少了我的工作难度。我需要把握的要素之一是时间，我要用足够的时间来成就、来落实我意识中的塑造，以保证它们的质量和真实性。
　　现在我决定两条腿同时开始。这样要艰难一些，但更容易看到成果。
　　可以认为它们是在一点儿一点儿生长，从脚踝开始，就像两棵树一样，它们慢慢地生长着，由一个点膨胀为一条线，由一条线再膨胀为一个面，然后这个面之上又生长出一个点，一条线，一个新的面又生成了。我对这种生长过程的控制是精细的，每一个步骤都运行得那么圆满，几乎不必要修正和改变。我前后左右观察它们，发现它们的圆润和细腻真的值得另一个人一次又一次地爱怜与抚摸。它们是可感可觉的，有生命的。
　　但它们仍然是静止着的，也就是说，它们仅仅是一个事物的两个局部。一件东西必须是完整的，其局部在整体中才有意义。
　　下面接着就是更有意义的局部了：女娲的腹部，胸部，以及更为高贵的头部。
　　我休整了几天。我知道，要完成这项工作似乎还遥遥无期。
　　旷日持久的修炼使我感到疲惫不堪，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懈怠了下来。我对我的工作产生了怀疑：如果我的工作圆满之后，我就是另外一个女娲，我将如何面对伏羲？又将如何面对女娲？如何面对他们两个？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再说我只是一个女娲，就不可能再是别的什么了。就不可能是伏羲了。喜欢女娲的是伏羲而不是女娲自己。可我选择女娲的一个理由是因为伏羲。也就是说，我是站在伏羲的立场上选择了女娲。那么，我成为女娲，也就失去了成为伏羲的可能性。这是不可以的。我完全可以与我的形式化期望相平衡。这种期望只能以诱惑的方式存在着。
　　况且，人的生动活泼、人的优雅高贵只是暂时的。死亡就在前面等着。他们终久会化为乌有。用暂时来牺牲永恒这并不恰当。而我是永恒的非斯。我是盘古惟一的证明。盘古那个圆中之圆也明明白白告诉我，这是不可以的。
　　我暂且放弃了这个想法，终止了我的形式化试验。说到底我是一个观察者，一个超然的观察者，我是一个梦想家，梦就是我的形式，我是一个思想者，我的思想给我了巅峰般的*。我不会被一个具体的东西框起来，我不会自己把自己死死地局限在某一个具体的事物上，失去了自己。哪怕是醇美的女娲。我要继续观察他们，他们和他们的世界。谁说观察不是一种享受？谁说观察家一定是无心无肝麻木不仁的呢？
　　这种想法刚刚产生，我发现女娲这两个局部的仿品突然地就不见了。前功尽弃。看来我做了一个过于匆忙的决定。
　　也许这件事注定是要失败的。我被命定为非斯而不是女娲。我只好承认我的失败。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进化（3）
我及时地阻止了自己的进化，更为深刻的原因恐怕在于，人的活泼、优雅、高贵后面就是卑鄙、粗俗和呆板。我怀疑他们的完美性。老实说，我对他们有点厌倦了。
　　不过也不必过于悲观。我应该更多地考虑我将来以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因为世界的回归有赖于太阳和月亮、阴和阳、虚与实的结合，世界会在这种结合中回归它的原点。我需要以此为目标设计我自己的未来。
　　“行者先生，你是不是有点儿幸灾乐祸？”我问行者。我应该与他交流一下了。
　　行者先生探出来他那皱巴巴陈旧不堪的头：“你要反抗你的父亲。你需要反抗你的父亲。你已经这样做了。我理解你。甚至给予有保留的欣赏。”
　　嘿，他知道使用欣赏性的语言了。“这是你期望于我的吗？”我问他。
　　“不。按照现时的话说，你似乎有一种英雄情结。你不安于现状。你总想有所作为。你需要反抗你的父亲，抹杀他的意义，反其道而行之，从而成就你自己。或者说你要克服你的虚无感，让自己现实化。这咱们暂且不论。我要说的是，你还是要本分一点儿，不要再鼓捣你那些主义了。你那些极端化的主义与伏羲的八卦精神不合。简直是正相反对。多操心你的叙述，把故事讲得生动一点儿，这是你的本职。”
　　哼，好像他的话有多少思想似的。貌似循循善诱，内里却藏着奸诈，令人不快。我摇了摇头：“你忘记了吧？我不是你所说的现代人。我不在你们之中。我之所以终止了我的进化，是因为我觉得它与我的不易主义有所冲突。我不愿意自相矛盾。”
　　“这正是我要说的，非斯同志，你本来是相当温和的，只是有时候有点儿想入非非，有点儿恶作剧罢了，想不到你现在竟如此地极端。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得到这些邪恶的思想的。一个伏羲八卦精神的叙述者竟然如此偏执，这太可怕了。”
　　“我要声明，我不是从别人那里得到了这些思想，这是我自己的发明，有我的知识产权。至于原因，说到底，我想让自己现实化，是为了让我的思想现实化。我的思想现实化比我的身体现实化要重要得多。我相信，在我现实化的思想面前，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所有的人都成了笨蛋、奴隶、懦夫和侏儒。包括你。”
　　我不愿意告诉他，我之所以要竭力进化为一个人，是为了被钉上十字架，然后复活。我的使命是拯救这个世界。因此我对他的批判还真是求之不得。
　　“看来你这家伙仇视人类社会。你的思想是反人类反人道的。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他伤感地说，“好在这些主义只是你无聊的幻想，没有什么价值。”
　　滚吧。我让他说得太多了。
　　不过，这个一贯蔑视我形式化努力的人态度上终于有了松动，这是个好兆头。
　　

孕育（1）
不仅是阴阳主义的必然结果。
　　那么，我就继续我的话题，讲伏羲女娲的故事。
　　女娲的肚子慢慢地大起来，他们都知道他们的孩子将要诞生了，就像那些动物生下它们的子女一样。女娲常常让伏羲俯耳贴紧她的肚子啼听另一个生命的声音。
　　“我听见了，他在说话。”伏羲说。
　　“她在说什么？”
　　“他说他很幸福，但他想快一点儿诞生，好跟我们一块儿生活。他想拉着他的妈妈到树林子里玩。”伏羲说。
　　“她还要告诉你，她有一个好父亲。一个总是痴呆呆地望着天空的父亲。”女娲说。
　　“也有一个总是捏泥巴的母亲。”
　　“你说，她和我们一样吗？”
　　“一样的。谁知道呢，也许像一只鸟，一条蛇，一只羊，或者一只老虎。”
　　“不，一样的，肯定跟咱们差不多。”
　　“一样又不一样。”
　　“我希望她和我一样。”
　　“我愿意他跟我不一样。”
　　他们终久争执不出来一个结果。
　　女人的肚腹能孕育出另外一个人，伏羲感到不可思议。天地间神秘难解的事情是太多了。
　　这期间，伏羲总是采集更多的食物给女娲吃。女娲爱吃酸的东西，特别爱吃红果和酸枣，他就到深山里寻觅到了一片长势最好的酸枣林和一片果子最红的红果林，采摘了很多成熟得恰到好处的果子洗净了给女娲吃。他常去象湖周围寻找鸟蛋，那些鹅蛋和鹜蛋女娲最喜欢吃。他顺便找回来一些干枯的木头，为他的房子做准备。
　　女娲需要吃更多的肉。伏羲学会了以石击鸟，他可以很准确地击中鸟类，还有一些小兽，用火烤熟了给女娲吃。他用各种办法捕获了一些兔子、羊这一类的动物。吃不完的动物他就把它们养起来。
　　伏羲带女娲观赏他发明的一个陷阱。在兽类喜欢光顾的地方，他挖出一个深坑，上面覆以枯枝败叶，不知底细的动物会落入其中，成为他的猎获之物。他们两个远远地观察着他这个设计。果然，一只小角母羊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向着陷阱走去。但就在它将要落入陷阱的时候，它偏离了一点方向，躲过了一场灾难。一只小羊羔跟了过来，它咩咩叫了两声，前面的老羊回了一声。小羊羔继续向前走，走，正好落入伏羲的陷阱。听到小羊羔的哀鸣，老羊回头呆立了一会儿，绝望地走了。走了一段距离，它又呆立在那里，回望着陷阱方向。他们走过去，果见小羊羔独自站立在陷阱里，目光里充满了哀伤。
　　“放掉它吧。”女娲说。
　　伏羲把它捉上来，“这可是一顿美味呢。”
　　“放走它，”女娲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它的头，“这可怜的小东西。它妈妈等着它呢。”
　　伏羲松开手，在小羊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走吧！”
　　它走了。
　　女娲已经适应了伏羲短暂的出走。她知道伏羲很在意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他在为这个生命而奔忙。伏羲出去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在小路上散步。她采一朵花插在自己的头发上，到水塘里看着花的模样。她会根据花的大小和颜色将她的头发缠裹出不同的样子。她更喜欢红色的花，有时候也采集白色的黄色的花。这些花在湖水中刚一出现，就会引来红眼睛鱼，在离她很近的地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她。她伸出手，招呼它游过来。它向这边游过来，但总是在她手指将及的地方消失。
　　（每当此时，我愿意把我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女娲身上，我竭力用她的目光去观察她所看到的事物，我观察她目光中的花草、远山和近水，我与她一块儿观察，水面上的波纹把一张发间插着两朵粉红色喇叭花的脸弄得动荡起来，我观察她的思想，弄清楚她心里与不在场的伏羲的对话，同时我观察远处的伏羲是否感应了她，听到了她内心里的呼唤。他听到了，而且他加快了采集果实的速度，或者加快了他归来的步伐。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孕育（2）
我想，此刻我就是女娲。我听见了伏羲的脚步声。他见到我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他会把一只红果塞进我的手掌吧。我会给他一个媚笑以示感谢。──可惜这个我只是非斯而已。但我因此而避免了无情的观察状态。）
　　这一天伏羲从外面回来，女娲却不见了。秋风吹着一地落叶簌簌地响。他大声喊起来：“女娲！女娲！”传回来的只是他自己的回音。不单是女娲不见了，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也不见了。他顿时慌张起来，想起来他前晌碰到的一头凶猛的大象，它疯了似的攻击它所遇见的一切生物，甩死了一只豹子，踏死了一头小马，拔掉了两棵橡树。它没有攻击他，但他仍然感到了恐惧。他先察看了月园，没有，也没有女娲刚刚离开的迹象，周围也没有，他快步来到日园，仍然没有。他来到象湖，还是没有。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寻找，呆立在那里，脑子里有点儿晕。天旋地转之中，一个巨大的阴影遮蔽了太阳：一只鸟儿，像是一只黑色的鹰，鸟身与鸟翼似乎广阔无边，乌云一般从天之尽头涌过来，扑下来，张开巨喙，叼起女娲，飞走了。那一刻，白昼竟变作了暗夜。大鸟消失了，天空又明亮起来。接着是一个云雾缭绕的陌生的地方，女娲与巨鸟跳着一种舒缓的舞蹈。他们成了伙伴。他摇摇头，骂道：“见鬼！白日梦！”但内心里的恐惧更为深刻了，又大声喊叫起来。一只白色的兔子在象湖左岸闪了一下，向里面的林子钻去。他让自己平静下来，仔细品摹，果有一种熟悉的气息从那边飘过来。是女娲和蠃母的气息。他追过去，一脚踏空掉进了一个陷阱。心里自是气恼，他爬起来，狠骂了一声女娲。仔细看去，这陷阱原来是他自己挖的，与女娲无关，上面覆盖着的树枝的模样他还记得。他把它盖好，想了想，又重新从原路走过来，又是一脚踏空跳入其中，嘿嘿笑了笑，爬上来。算是一次陷阱试验吧。他没有再覆盖它。这样两次落入陷阱就分别了阴阳，它们就平衡了。被动为阴，主动为阳，阴阳相交，他心理上也就平衡了。他又笑了笑：一个小小的游戏。那边不远处女娲身上裹一张黑色的兽皮，背靠着一块黑色的石头，怀抱着一只黑猫，睡着了。多亏她没有掉进这个倒霉的陷阱。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喊道：
　　“女娲！醒醒！”
　　女娲睁开眼睛，先是一惊，然后微笑了一下。
　　“急死我了！你怎么躲在这里？”伏羲说。
　　“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一只黑色的鸟从天边飞过来，伸下它的头，将我啄了去。我看见你在下面又哭又喊的，然后我就看不见你了。”
　　“这只鸟十分巨大，像是一大片乌云。”
　　“莫非我们做了一个相同的梦？”女娲用力站起身，惊奇地道。这些天来，她胖了很多，腰身粗壮了很多，不那么好看了。
　　“不，是你的恶梦钻进我的脑子里来了。”看着女娲整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那种懒洋洋的样子，伏羲有点儿不高兴。他质问她，“我问你，你怎么钻到这样一个鬼地方，让我好找！”
　　女娲把黑猫放在地上，站起身道：“没有事的伏羲。我本来在小路上散步，盼着你早点回来，可碰到了这只小狗，它引导着我来到了这里。”
　　伏羲打断了她：“分明是一只山猫嘛，怎么叫小狗？”
　　“我叫它小狗，因为它听话，它知道我的心事，它很会与我亲热呢。”女娲淡淡地说。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孕育（3）
“这小东西！”伏羲上前踢了它一脚。“原来是你把女娲勾引过来了，害得我一顿好找。”
　　女娲生气了：“你踢它干嘛？干脆把我踢一顿好了！”
　　黑猫并不叫疼，反偎着伏羲表示它的友好。伏羲心情顿时好了一些，把它抱起来，逗了逗，道：“这小东西倒也可爱。就当它是一只小狗吧。走，咱们该回家了。我给你弄来了一堆好吃的东西。”
　　“你是给你孩子弄好吃的东西去了。”女娲尖刻地说，“你成心让你的孩子吃好多的气！”
　　女娲腰身粗了，说话的口气也粗了许多。
　　“女娲你别能。可惜我不会怀孕，要不我就给你孕出一头大象来。”
　　伏羲用双手比划出一个极粗的腰身。他看到的是如他自己一样的一个小伏羲，他和女娲拉着小家伙一块儿走。想来是挺奇怪的事情，一个人的能量注入到另外一个人体内，这个人的另一个就被孕育出来了，就像一粒种子埋入土地长出了另一棵树一样。可这棵树并不是原来那棵老树。树生出树，兽生出兽，人则生出人。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一棵树的诞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土地、种子、太阳光、风，雨露，它们共同运行着这个诞生。是天地日月假借他，还有女娲的身体，孕育着另外一个人。他盼着他早一点儿诞生，好看看这棵小树的模样。他已经加入了他们的生活。他们两个拉着小家伙的手，向他们的家园走去。
　　半路上，这只黑猫看见一只老鼠，追向远处，不见了。
　　非斯曰
　　大家知道，在这部简易的人类发生史上，女娲怀孕是其中最伟大的事件之一。她必须怀孕并产下后代。这是必然的，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想想吧，如果我们的女娲不会生育，后来的世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盘古就是如此设计的。伟大的伏羲女娲背负着繁殖人类的伟大使命，他们的辛劳应该为人类的后代牢牢铭记。
　　不过，人类用生育复制自己，他们复制出来不同于自己的自己，他们的复制品又复制着自己，本能而已，未必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知道行者先生曾经参观过伏羲庙，向着伏羲伟大的塑像顶礼膜拜。但他在娲皇塑像前停留了更长的时间。不少人向娲皇敬香求子。女人们在一旁的女娲石前排成长队，她们要摸一摸女娲石，以增加她们怀孕的几率。那是一块女阴一样的天然黑石，表面上十分光滑。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女人的指印和指望被放置在这块石头上。天色已晚，他已经没有机会接触这块神奇的石头了。什么贴里生、蛇蜕皮之类的祭祖表演也早已散场。他快步走到画卦台前瞻仰了一番。画卦台前的伏羲与伏羲殿里的伏羲几乎是一般无二。他又到庙前的广场里买了两个泥泥狗，是伏羲女娲的塑像，花了十八元人民币。其中一只像是一只狗，又像是一个男性生殖器，生殖器上又刻画了一个女阴。卖塑像的大嫂找给他两块钱，被他拒绝了。在我看来，这两个小小的塑像太不真实了，与我们盘古的伟大设计距离太远。我知道他购买此物的目的何在。我对他和他们这种阴阳主义行为表示赞赏。他们不可能面对他们的始祖，那两个活生生的伟大人物，但他们愿意膜拜一番，他们愿意摸一摸女娲石，从而跨越久远的时间和空间，接近他们生命的终极原初，从这一点儿看来，他们称得上是孝子贤孙。
　　但如此的行者先生说起话来却又是如此地心口不一，如此的冬烘，就是明明白白的虚伪了。我对人类的虚伪深恶痛绝。一个伏羲女娲的复制品的复制品的复制品，他没有伏羲那样的眼睛和脑袋。没办法，如此的俗物，怎能懂得用伏羲的眼睛，也就是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认识和表达世界与自我呢？
　　想来这正是我的优越之处。也是我的不可救药之处。我见证了整个人类的历史，但这种见证是虚无的，留不下一丝痕迹。如果说盘古一时的游戏之作是伟大的，那么，他这伟大的作品只有一个虚幻不实的见证者，这就太不平衡啦。遗憾的是我的进化遇到了挫折，还没有找到一个恰当的办法。眼下还是做好准备工作较为稳妥。比如，先行设计我的后代，我的一个或者众多的后代，拿出一个可行的方案，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好在我从中孕育了我自己的思想，这就是阴阳主义。还有一系列阴阳主义的副产品。这就值了。这样说来，我的目标，我的冲动就有了一个正当的理由。
　　这是一个阴阳主义的大冲动。
　　我抬头看着天上的太阳。我可以同时看见太阳和月亮。这是盘古的两只眼睛。我可以同时看见世界上的千百万种事物。这是整个的盘古。在将来的某一天，在我的阴阳主义大冲动得以实现的那一刻，我该如何安排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我又会把我的两只眼睛放置在怎样的地位呢？
　　

筑居（1）
先有筑居，然后有诗意之栖居。
　　天气凉了许多。有些树叶子由绿转黄，接着就纷纷飘落。大地上萧瑟了许多。
　　伏羲决心要造一座房子。为了他们的孩子，也为他们自己。
　　这是一座什么样的房子呢？它应该建在日园中心位置，其基础为方形台地，上面是一个圆柱体，如太阳石一般，顶部覆以一个扁圆体的东西，如月亮石一般。其向阳的南部有一个开口，以便人的出入。
　　伏羲在日园中心划出一个圆，其直径有三人之长，在其中心处立起一根细木，并用悬绳较正。然后观察其影子，画出日出之影与日落之影，于两影相交处画一条直线，定下东西之正。又从两影相交之间画一条竖线，定下南北之正。再以日午之影参以夜半北极星审校之。然后据以画出方形台基。
　　四方既定，他运来土石，垫出一个台基，又弄来了八根粗大的木头，按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确定了八个方向，把它们竖立在圆线上。
　　其中一根黑色的木头最不听话，把它栽到土坑里用力竖直了，下面填上了浮土，又把浮土踩实，谁知他刚刚撒手，它就歪了过来，他赶紧冲上去把它竖直了，脚下使劲踩它的根部，又轻轻推了推，觉得它相当坚定了，这才罢手。不想转眼间它竟又倒了下来，连带着砸倒了另外一根，另外一根又砸倒了另外一根，而这最后一根竟砸着了一旁帮忙的女娲，幸好只是擦了一下，女娲的一条胳膊上出现了一条血印。他拿起一块石头，狠狠地击打着这根木头，把它拖向一边，表示再也不要使用它了。女娲制止了他：
　　“你把它打疼了，它就更不听你的了。”
　　伏羲简直恢心了，整整一天没有搭理它们。
　　第二天，女娲先是跪在地上向着天空和太阳祈祷，祈求上天保佑他们建好他们的房子，然后又吃力地拖这根黑色的木头，伏羲这才又接着干起来。算起来这根木头他一连竖了四次才把它弄好。
　　八根柱子之间以细木充实，顶部用更为细小的木头排列成一个圆，用藤条捆绑之，其上缚以细竹、茅草，其上又缚以兽皮。房子下部围以石块和泥巴，外面植以善于攀爬的植物。两个人又收集了很多柔软的树叶，铺在房间一侧，树叶上面铺了一层鸟类的羽毛，其上又铺好了一张鹿皮一张牛皮，算作他们睡觉的地方。又弄进来一块石板，是伏羲刻画过的，一个大大的圆，圆周围排列着很多很小的圆。把太阳石和月亮石陈列在石板正中，周围放置吃的用的东西。伏羲不意间拿起太阳石和月亮石打量，见其中的两个黑点又大了许多，几乎占据了圆面之三一。他手指用力压在黑点上，试图阻止它的膨胀。当然，他知道他是徒劳的。
　　笨拙的女娲把她刚刚捏造出来的一尊塑像放在月亮石与太阳石之间。这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其面部既像人，又像兽，其身子又像一条蛇。
　　她问伏羲：“猜这是什么东西？”
　　“神灵。太帝。我们看不见、听不见却存在着的东西。”
　　“不对。这就是你所说的龙。似人非人的龙。”
　　过后，女娲又塑造了青龙、*、朱雀、玄武四尊神兽，分置于房子周围，作为四方的象征。
　　算起来这个工程他们竟忙乎了三十天，正好是月亮由圆而缺由缺而圆的一个周期。
　　房子建成之后，两个人前后左右地欣赏了大半天，看太阳光以及微风在不同方位照耀和吹拂下所产生的微妙变化，感受这房子与外面世界的关系。房子里面的人喊房子外面的人，房子外面的人喊房子里面的人，其声音都会有些不同。伏羲绕着房子转，女娲在后面追他。为了女娲肚子里孩子，他慢慢地跑，让女娲慢慢地追。转了两圈之后，女娲突然转回身，一把抓住了他。她让伏羲追她，伏羲转回身，不见了女娲，却听见房子里女娲吃吃的笑声。她躺在铺上，笑得喘不过气来。伏羲捉住她，用手指在她的胳肢窝里转动，弄得她狂笑不止。她坐起来，嗔道：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筑居（2）
“你真坏。”
　　“到底谁坏？”
　　“伏羲坏。”
　　伏羲伸出他的食指旋转着：“谁坏？”
　　“我坏。我坏。”
　　伏羲便低头亲她。女娲偏头躲过了他，说：“你说你坏。”
　　“算我坏。”他搂起她，用力亲吻起来。
　　他们继续欣赏他们的房子，又开始了新的追逐。伏羲猴子一般爬上房顶，女娲听见了，故作寻找状，大声小调喊他，伏羲便探出头来，一阵大笑。
　　“算你赢了，下来吧。”
　　一只麻雀落在房顶上又飞走了。伏羲弯下腰，张开两臂，鸟一样从房顶上飞下来。但他嗵一声跌倒在地上，好长时间没有吭声。女娲赶紧拉他，问他怎么了，他用手揉着右腿说：“疼。”他的右腿不能打弯了。女娲扶他走进房子，让他躺在铺上，揉他的腿。“你以为你长了一双翅膀呢。”她笑着说。
　　“我想鸟一样飞下来。疼。不过你一揉我就不疼了。”
　　“真的不疼了？”女娲亲了他一口。
　　“这样就更不疼了。”伏羲说着坐了起来。
　　他到远处观察他的房子。把原来本有的那些木头、竹子、茅草、石块、泥土这些材料组合在一起，世界上凭空就多出来了这么一个东西，就像地上生出来的一样。他们用双手创造了它。能看见他的影子还有女娲的影子就叠印在房子上。这房子就是他。还有女娲。是他们能量的排泄之物。就像一棵树，它与它周围的树木、花草、石头，还有鸟兽，与空中的光与云，还有风交流汇聚成一个整体，远处的象湖、山峰和大河是它的背景。他与女娲出入于其中，在其中休息、说话、吃东西、做梦，他的房子与整个世界交流，他与女娲在这房子里交流，同时与世界交流。真好。
　　月亮出来了，两个人坐在房子里享受片片段段的月光，倾听着星星们碰撞出来微弱的声音，以及周围野兽们的夜嚣。女娲把她的泥人儿摆在月光之下。絮絮片片的月光让这些泥人儿神秘起来。
　　“这是咱们的窝。”女娲说。
　　她身体里面早已空虚起来，躺在兽皮上，等待着伏羲将她充满。
　　伏羲躺在她身边，她却说：“这不是你的位置。”
　　“是谁的位置？”
　　女娲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是他的位置。”
　　“那我的位置呢？”
　　女娲推了他一把：“你可以睡在门口，守护我们。”
　　“想的倒好。”
　　伏羲站起身来，站在女娲的脚头，望着女娲，又看看自己。一缕月光正照在他的*上。他蹲下来，双手轻拂着女娲的大腿内侧：
　　“这正是我的位置。”
　　“净想好事。”女娲柔柔地道。
　　“我有一座房子，它也有一座房子。我躺在我的房子里，它也要躺在它的房子里。这样才平衡么。”伏羲炫耀着自己坚强的根。
　　女娲张开双腿，拉了他一把：“大门已经打开。来吧，庆贺我们的新房子。还有它的老房子。”
　　在他们新落成的房子里，两个人进行了名之为新居初试的庄严交合。
　　伏羲很快就沉睡过去。女娲一时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看着伏羲消瘦的身体，她心里一热，眼泪不觉又流了出来。但见壁缝里钻进来的月光在伏羲的胸腹上闪烁，一片黑影忽然落下来，压在伏羲胸怀正中，像是一只乌鸦，哗啦哗啦地响。一会儿之后，这黑影消失了，风刮树叶似的声音也不见了。但稍后，这黑影与声音又一次出现了。女娲心里有些害怕。看自己身上也是这样，一片乌鸦般的黑影忽明忽灭。她伸手试图抓起它，但伸出的手指也成为黑色的了。仔细听去，有哭泣声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似乎是人的哭泣声，也像山猫的叫声，很刺耳。她走至门口，从门缝里向外望去，竟有不少狰狞的兽形黑影向这边飘过来。她心里啊了一声，后退了几步，蜷缩在伏羲身旁。伏羲伸出胳膊搂起女娲，仍然沉沉地睡着，嘴里的呼噜声没有间断。“奇怪，睡在房子里反倒不安了。”这样想着，见那黑影已经没有了，女娲将自己的手放在伏羲的胸口上，闭上了眼。

筑居（3）
第二天，女娲塑了一条更为复杂的龙让伏羲置于房顶用于避邪。这个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着蟒蛇的身躯，鱼的鳞尾，虎豹的利爪，其头部像人像马又像鹿，有着尖锐的须，看起来威猛异常。
　　非斯曰
　　月光正照着石桌上女娲塑造的人龙。这个半人半兽非驴非马的东西，将它的怪影撒在石桌上、地上和房壁上，给人以虚幻感。难道这是非斯？这是形式化之后的非斯吗？我摇摇头。它仍然是一个由泥土塑造出来的物件。毕竟，女娲不知道非斯为何物。
　　一所房子，一个私人场所，把人与他们所处身的世界隔离开来。我不得不说，这是伏羲伟大的创造之一。这房子成为他们身体之外的身体，第二个身体，或者说是他们宽敞的衣裳，这身体或者衣裳又与其周围的世界打成一片。人走出房子，*着身体去接受天地万物的信息，然后又回到他们的衣裳之中。这就有了曲折，有了层次，也有了一个显著的标志：人与别的动物是不一样的。
　　他们分有了盘古创世的智慧。不过这没有什么，这是盘古有意为之。他的圆中之圆分有着他们，也规范着他们。
　　人们需要一层层的内部和一层层的外部，从自我到家庭，从家庭到国家、世界和宇宙中的星系。其中的房子具有更为切近的意义。如此的房子是一个不易主义的样板。可我还不能让伏羲和女娲实施我不易主义的社会理想，这让我感到不那么舒服。不过我可以让他们在这所不易主义的房子里进行我的阴阳主义的实践，这一点儿又让我感到兴奋。
　　也就是说，我所设计的第一所房子应该是我的身体。然后才是身体之居所。
　　直到眼下，房子仍然是人生的大问题。目前中国的房地产业仍然热闹得很。不少此类的文章都以诗意的栖居为名。我看见行者先生书房里就扔着一张房地产项目广告书，这房子比伏羲所居漂亮多了。可见世事变化之迅猛。不妨照录如下 ：
　　水岸府邸　　领秀人生
　　帝都花园交房标准
　　外墙：采用高级外墙涂料，局部采用面砖；
　　屋面：坡屋面采用高级彩色屋面瓦；
　　楼梯间：地面铺设防滑地砖，高级木质扶手，铁艺栏杆；
　　门：分户门采用高级防盗防火门，通向南阳台、屋顶露台的门为彩铝推拉门，双层中空玻璃，配隐蔽式纱门；
　　电话、电视、计算机：每户预设两个插口，每户客厅、书房、卧室均预设有线电视、电话插座；
　　周边防范系统：电子对讲、紧急呼叫、电子监控。
　　生活?主张
　　美色主义
　　梦想与现实在帝都花园激情邂逅
　　90000余平方米全景观亲水社区，
　　带你尝试一种全新的城市景观生活，
　　天然氧吧将健康与生活结合，周到体贴，
　　绿草、碧水、红花和现代风格建筑，
　　在阳光下休闲，让你充分享受水岸生活乐趣，
　　这里是成功人士的生活乐土，
　　在这里，
　　每个人都是──现代生活的领秀！
　　帝都，值得一生的珍贵拥有……
　　受此广告之惑，行者先生专门去这个工地看了看。他摇头道：“还以为真的是帝王之所呢，如此而已。”
　　如果他真的购买了这样一套房子，我相信他会在这所现代化的房舍里进行他们阴阳主义的勾当的，虽然他并不信服我的阴阳主义。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我可以为自己建造一所这样的住宅，然后在这样的住宅里一试身手。把这套房子的蓝图窃取过来可能是最为省力的办法。让伏羲和女娲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试验我的某一个主义，也是可行的方案。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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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1）
由此开始，人类生生不息。
　　这是人类最值得纪念的时刻之一。
　　这一天早上伏羲醒来，见女娲睡得正甜。她昨晚咬牙蹙眉的，哼哼了好长时间，十分痛苦的样子，伏羲想尽办法安慰她，直到深夜她才睡着。原来女人生孩子这么痛苦。伏羲想着，用手掌轻轻抚摸着女娲的肚子，又贴耳听了听，感觉里面有些响动。女娲眼睛睁了一下，随即又阖上了。他知道她已经醒了，还要假寐一会儿，便站起身，在火堆上加了些木柴，撮口吹出火焰，出了门，站在门外空阔的地方，看见东方天边有一点红霞，血红血红的，一会儿之后这红霞弥漫开来，一方天空整个地就红了起来，地上的一层浅雪也发出红色的光，伴随着噼噼叭叭的响声，镶着金边的一团红一下子蹿了出来。周围那些红霞变幻着，集结成了一抹粗粗的线，两端十分锐利，迅速向高空伸展，将天空一分为二，然后慢慢断开，化为一条长龙和一只七彩大鸟，摇头摆尾地向这边游来──空中一直响着那种噼噼叭叭的声音──只见它们俯冲下来，钻入这边林子里，就在他头顶上哗地响了一声，消失不见了。
　　房子里哇的一声。伏羲赶紧转回身，见一个红色的婴儿已然出世。女娲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身上放松下来。这太奇妙了，一个小小的人儿，一个活生生的东西就这样诞生了。乍一看他以为是他自己，一个小型的自己，心里一阵暗喜。这东西小是小了点儿，但与他和女娲一样，鼻子眼一个不少，他会生长，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将一起生活。伏羲将婴儿抱起来，像母鹿那样咬断他的脐带，擦了擦他身上的血污，举给女娲看。
　　“太好了，不是一头大象，也不是一只老虎，和我一样，一个男人。”伏羲说，“不过，再有一个女人就更好了。”
　　女娲笑了笑，又咬牙切齿地挣扎起来。伏羲将哭叫着的婴儿放在女娲身旁，拉住她的手，帮助她用力控制她的痛苦。
　　女娲又喊叫起来。又一个婴儿出世了。这是一个女婴。伏羲兴奋异常，把女婴举起来给她看：
　　“与你一样，一个女人。我知道你会生两个的。”
　　伏羲低头亲了亲女娲，表示他的谢意。女娲平静下来，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享受着痛苦消失之后充满全身的轻松和喜悦，还有生产之后的自豪。这喜悦与伏羲所能给予她的欣悦相比毫不逊色。她睡着了。
　　这边是一个男婴，胖乎乎的，睁着一双透明的眼睛望着伏羲。这边是一个女婴，也是胖乎乎的，睁着一双同样的眼睛望着他。两个婴儿的面目如出一辙，只是体重有所不同。伏羲用温水洗净他们身上的血污，裹上现成的兽皮，将他们一边一个放在女娲身旁。两个小东西同时哭叫起来。女娲醒过来，坐起身，先抱起男婴亲了亲他的小嘴唇，将*送给他，小家伙用力吮吸起来。她也亲了亲女婴，把另一只*送给她。
　　伏羲望着女娲怀抱中的两个婴儿，觉得他们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区别。女娲的脸与两个婴儿的脸极其相近，他们的眉宇间有一种同样的东西在流动。
　　“这太奇妙了。”他拿起石桌上的月亮石和太阳石，双手舞动着，嘴里一字一顿地道：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又一个男人。又一个女人。”
　　女娲接着哼道：
　　“一个伏羲。一个女娲。一个小伏羲。一个小女娲。”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出生（2）
伏羲将太阳石和月亮石碰在一起，又高举起来舞动着，怪腔怪调地道：
　　“天地交合。日月交流。男女交欢。生生不息。”
　　他想，他的两个孩子诞生于今天，今天就是个特殊的日子，圆满的日子。从今天起这个世界就不是原来的世界了。看这两个小家伙睁着无知的眼睛，他们也在与这个世界交流。
　　他望着女娲，又掀开兽皮看女娲的*。他对这个神秘的生命之门充满了敬畏。
　　伏羲的目光又唤回了女娲体内强烈的空虚感。不过这感觉里有青果子的味道，酸酸的，涩涩的，但可以忍受。“起个名字吧。”女娲说。
　　伏羲想了想，道：“儿子就叫夸夫吧。”
　　“夸夫，这个名字好。”女娲说着，将夸夫举起来，口中一连串的“夸夫”，逗得夸夫咧开了嘴。
　　“女儿呢？”
　　“女儿叫嫦娥。”
　　女娲又将嫦娥举起来，口中“嫦娥嫦娥”地喊着，逗得嫦娥也咧了咧嘴。
　　“却是两个。”伏羲说。
　　“两个不好么？”
　　“三个更好。不过他们一个多了一点儿东西，一个少了一点儿东西，像是一个人被分为两个似的。”
　　“与咱们两个相同。”女娲说。
　　伏羲让女娲喝下几个鸟蛋，吃了几个水果，心想，应该再给女娲弄点儿新鲜好吃的东西。这样想着，出了门，走了一段路，树丛里恰就钻出来一只肥硕的灰兔子，直钻入他张开的两只手掌之中。树丛后面又钻出来两只灰兔子也被他的长乘和蠃母捉住了。伏羲将其中最为肥硕的一只剥了，收拾干净，在火上烧烤之后，就用锋利的石刀将它切割成碎片，喂给女娲吃。剩下的骨头和肉屑扔给了狗。他把兔子的皮贴于壁上，以备晾干后供孩子们取暖之用。后来女娲就用这些兽皮为他们做了一些小衣裳。他又为女娲弄来了鱼虾、鸟蛋、果仁、一些植物的根或叶让她吃。
　　这两个柔弱的小东西只会哭，笑，吃奶。伸一伸或者屈一屈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伏羲每天都要抱他们一抱，逗他们一逗，摇摇夸夫的小*。这两个小东西太羸弱了。伏羲想，要是把他们弃于林子深处，不管他们，保不住野兽会吃了他们的。他爱问嫦娥喊小女娲，女娲便问夸夫喊小伏羲。不看标识之物，他总是分不清他们，惹出女娲经常的奚落：“看你这父亲当的！”
　　他们当然是有区别的：夸夫生得长了一点儿，份量也重，特别是他的双腿生得奇长，给人以不协调之感。嫦娥生得矮了一点儿，眉目却更为清秀。女娲的奶水特别好，把两个孩子养得白白胖胖的，十分可爱。
　　他们在生长。他们会嘎嘎大笑了。他们会抓东西了。他们会吃水果了。他们嘴里会发出一些特别的声音了。夸夫会爬行了。嫦娥会喊妈妈了。伏羲愿意给他们更多的爱怜，采集更多好吃的东西喂给他们。也为他们贮存更多的东西。
　　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三天三夜，把整个世界都化为一片洁白。天晴了，伏羲抱起两个婴儿，让他们看地上、树上、山上的雪，看树枝上、山岩上悬挂着的冰柱。他让长乘和蠃母捉雪地上的小鸟，逗他们乐。
　　两个小生命在生长。
　　因为生育，女娲时不时要求伏羲给她以奖励。伏羲就时不时地给她以爱抚，并尽可能多地撒播他的种子。他需要更多的儿女。
　　又一个儿子诞生了。女娲经受了剧烈的痛苦才生下了他。小东西一落地只哇啦了两声就不再哭了。那声音很刺耳。然后他睁开眼，看着他们，眼睛里似乎埋藏着一团阴暗的东西。伏羲笑着逗他，他没有任何表示，却突然用小手抓了他一下。他为其取名邢天。

出生（3）
他也观察植物的生长。将一些花草树木的种子埋在泥土里，看它们发芽、绽叶、长高、开花、结果，掐去某些苗头，去掉某些枝叶，它们的长势就会有所改变。连根拔起它们，它们的生命就终止了。它们的种子亦可生出新的苗木，这些苗木又会结出新的种子。
　　冬去春来，花草树木又生出了新绿，然后又是酷热的夏天，秋天又让满世界一片萧条，冰雪与寒冷接踵而至。日月运行，一寒一暑，刚柔相推，原始反终，世界又来了一个轮回。伏羲将一年分为四季，用四方比附之：东方为春，南方为夏，西方为秋，北方为冬。太极生日月，日月生四方，四方生四季，日月运行于四时就有了世界的不同面貌。它们范围着各种各样的生命及其死亡。这生命在大地之上生长，杂草般萌芽，又杂草般枯萎，接着一个新的轮回。一些植物和动物在某一个时候死亡了，不存在了，而另外一些在另外一个时候开始它们的生命历程。也许，世界的条理就存在于其中：偶在又是必在，必在又接着不在，它们循环往复，生生不已。此循环乃一圆圈，天地日月就在其中运行。伏羲又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圆，在圆周围画上许多小圆圈或者小圆点，以表达事物的联系和变化。
　　第三年春，又一个女儿诞生了。这个女儿个头很小，但眼睛特别有神，骨碌碌乱转。伏羲为其取名为精卫。
　　四个小生命比着生长。
　　非斯曰
　　看起来人的出生和别的动物不同。那些野兽们刚刚出世就会站起来行走了，而人之子却如此柔弱。当然，按照伏羲八卦的道理，这柔弱终将要胜过刚强。
　　伏羲和女娲用他们的生育复制了一个又一个自我，让他们的自我膨胀为另外的自我，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男人和女人，两个人结合为一，繁殖出另外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分有了他们，又不是他们。──这让我越发感到了空虚。
　　但他们不可能逃离这个世界。他们最终只能跃入同一个深渊：死亡。他们在新生和死亡之中存在。
　　我扔下了我的生育方案。一个小非斯是这一刻孕育还是那一刻孕育的，是这样出生还是那样出生的，这无关紧要。
　　我看见行者先生嘴唇动了动，说出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这家伙总爱与我过不去：
　　“你这无聊的非斯曰！说一些人人皆知的道理有什么意思呢？且不说你把女娲怀孕的时间弄得不很准确。我要说的是，你这一段叙述无非是拾一些别人的牙慧而已，毫无新意。比较夸夫等人的出生──你知道《汉书》吧，其《高帝纪》中所述生动而简洁：‘高祖，沛丰邑中阳里人也，姓刘氏。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
　　我回答道：“我当然知道。在更早的《史记?周本纪》里有这么一段，不妨念给你听。‘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心忻然说，欲践之。践之而身动，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辟不践。……姜原以为神，遂收养长之。初欲弃之，因名曰弃’──至于女娲的怀胎时间，值得你计较么？如果需要的话，稍稍一改便是。”
　　“《史记?殷本纪》里还有这么一段：‘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你不能不佩服，一共只有十九个字！十九个字抵得上你一篇长篇大论。”行者先生讪笑着道。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出生（4）
我笑了笑，接着说：“你以为这些描写是真实的吗？请比较一段小说家言：‘殷夫人后又怀孕在身，已及三年零六个月，尚不生产。李靖时常心下忧疑。……当晚夜至三更，夫人睡得正浓，梦见一道人，头挽双髻，身着道服，径进香房……曰：‘夫人快接麟儿！’夫人未及答，只见道人将一物往夫人怀中一送，夫人猛然惊醒，骇出一身冷汗……只见两个侍儿，慌忙前来，‘启老爷，夫人生下一个妖精来了！’李靖听说，急忙来至香房，手执宝剑，只见房里一团红气，满屋异香。有一肉球，滴溜溜圆转如轮。李靖大惊，望肉球上一剑砍去，划然有声。分开肉球，跳出一个小孩儿来，满地红光，面如傅粉，右手套一金镯，肚腹上围着一块红绫，金光射目。──这位神仙下世，出在陈塘关，乃姜子牙先行官是也，灵珠子化身。金镯是乾坤圈，红绫名曰混天绫，此物乃是乾元山镇金光洞之宝。’”
　　行者先生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这哪吒却没有孙悟空出生更为奇异。且给你引述如下：‘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节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惊动高天上圣大慈仁者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驾座金阙云宫灵霄宝殿，聚集仙卿，见有金光焰焰，即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二将果奉旨出门外，看的真，听的明。须臾回报道：‘臣奉旨观听金光之处，乃东胜神洲海傲来小国之界，有一座花果山，山上有一仙石，石产一卵，见风化一石猴，在那里拜四方，眼运金光，射冲斗府。如今服洱水食，金光将潜息矣。’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奇。’这一段怎么样？你可略作比较便知。”
　　不待我回答，他又接道：“你知道释迦牟尼吧？他母亲摩耶夫人梦见一头如雪的大象进入她的子宫。这种说法要更为简捷。”
　　谁不会掉掉书袋？我接下来的话终于让行者先生闭上了他的嘴：“‘他经常不声不响地使她怀了孕。这女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些在沉默中受孕而生的孩子，他们的名字是：巴蒂斯特、约瑟夫和埃莱娜。’这一段更为简朴而有韵味吧？你知道这是哪位作家哪本书上的？’”
　　行者先生沉默了。我知道他不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
　　我又追加了一句，“不过这些都不如这句话来得更为简洁：‘一个男婴诞生了，这个人叫做尤尼索夫。’不知行者先生以为然否？”
　　我承认上述那些描写各有优长之处。所谓正史所述与小说家言原没有大的区别。但大家都没有指出来这样一个事实：与某一个时刻一块出生，然后与某一个时刻同时死亡，这中间的一段时间就是他们的生命。一个婴儿诞生了，他随即向着他的终点──死亡走去。他终将会走到他的终点，如同他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当然，我并不喜欢这种过于悲观的说法。说到底，人生是宝贵的。生命中的种种感觉都是美好的。因此，我需要的是我自己的出生。一种真正的堪称伟大的出生。你们就等着瞧吧。
　　“又来了。为化为一件什么东西，为鼓动起你的形式化冲动，你不惜以丑恶的想象亵渎自己，你真的不认为你这种冲动是虚假的不可能的没有意义的吗？”
　　行者先生又在喋喋不休了。不是吗？顽固不化的是他，而不是我。
　　不知他是否明白，他与我这是进行了一场文化主义的操练。这说明这家伙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至于我的文化主义，一言以蔽之：一切从文化出发，反对自然主义，禁止欲望，改造本能，倡导玄学和艺术。文化主义社会最为显著的特征是清谈，因为清谈是最为文化的事情。这就需要各种各样的会议场所，因此这个社会数量众多随处可见的建筑是会议室。居民住宅的中心功能也是会议，吃饭睡觉的地方只是配套而已。无论白天或者晚上，大家都在温文尔雅地对话与倾听，一个思想会迅速地变为两个思想或许多个思想。侃侃而谈妙语连珠的人是这个社会的明星，他们总是到各类会议上亮相，出场费是少不了的，但要用文化主义的方式去支付和接收。会议的质量标准当然是文化啦，比如，能用三句话说明一个道理的，当然比只用一句话的更文化一些。一句话用三个成语的当然比只用一个成语要文化了两倍。这个社会不反对引经据典。比如吃饭，有人只用这两个字表明其祈求、命令或者描述其有关动作，这是最没有文化的表现。而将古今中外有关吃饭的所有的名言警句都摘录诵读出来者，显然是葆有高级文化的人。至于真正的吃饭，人们会用文化的谈吐将其淹没和遗忘，这样真正的吃饭就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有关吃饭的文化。最为奇特的是，为了培育更为高级的文化主义者，夫妻之间完成上级分配的本能之事──这往往是稀有的──也要按照上级指定的不同等级的文化主义稿件进行熟练地对话，以遗忘事情本身──这种非文化的本能之事是文化主义的敌人，但根除它需要文化主义的长期改造。这需要做许多的准备工作。只有那些被特许的高级文化主义者才可以使用随机的语言。他们天才的临场发挥会被整理出来向社会作广泛的推广和传播。
　　我该讲下面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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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1）
成长的烦恼与婴儿主义。
　　刚生下夸夫和嫦娥的时候，伏羲总是分不清他们两个，抱起了夸夫，口中喊的却是嫦娥。他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以便找出他们的异同。比较起来，他更喜欢嫦娥一些。看起来夸夫生得更像他的母亲，嫦娥倒有点像他。但从气质上看，显然，夸夫更多地继承了他的性格：坚毅，沉思，而嫦娥的矜持、忧郁比女娲尤甚。一个不很开朗的女人。他们之间的差异是逐渐显现出来的，他现在再也不会把他们弄错了。这两个小精灵，他们总是围在母亲身边，争着让母亲抱他们，哄他们，哭鼻子或者嘎嘎地笑。伏羲送给他们一人一个又红又大的红果，他两个不约而同，跑到母亲面前，争着让女娲尝一口。他们会取悦他们的母亲。他们总是问：
　　“我是从哪里来的？”
　　女娲总是这样回答：“是我用泥巴捏出来的。”
　　他们不太相信。
　　“要不你们就不会从身上搓出灰条子来。”
　　“可泥巴人不会动，不会说话。”
　　“我吹了一口气你们就活了。”
　　自然，女娲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养育孩子身上。也就是说，他们和他们的母亲形成了一个团体，伏羲倒成了一个局外人。
　　伏羲心中便有点失落。是的，他们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不是两个人而是四个人了。后来是五个人六个人七个人八个人了。两个人的世界与四个人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只需要面对一个方向与同时要面对三个方向是不一样的。你需要做出这样三个方向的适应和调整。即使把夸夫和嫦娥看作一个人，也需要面对两个方向。况且他们是两个人。有这样的时候，他与女娲坐在房子里说话，夸夫站在女娲怀里，嫦娥站在他怀里，这一刻，他面对的主要是女娲，仍然是一，但同时他要顾及于怀里的嫦娥以及女娲怀里的夸夫；另外有的时候，女娲不在场，他只面对两个孩子，他们同时摆弄他的头发和胡子，揪他的耳朵，听他讲一个故事，但转眼间他们就会为一件什么东西争执起来，嫦娥受到偶尔的欺负会发出求助性的哭泣，他就要呵斥夸夫，安慰嫦娥。如果女娲听到了嫦娥的哭声，他就会处于被审查的地位。即使女娲离现场很远，听不到嫦娥的哭声，他仍然会面对着她，因为这时候女娲并没有消失，她在另外的地方，她的气息仍在现场。更多的时候事情是反过来的，两个小家伙围着他们的母亲转，他们忘记了他们在场或者不在场的父亲，女娲也似乎遗忘了他，她只顾亲热她的儿子和女儿，偶尔会用淡然的目光瞥他一眼，如果他在场的话。当然，他接受了这种现实，这是一种温暖的现实，因为他们是他的孩子，他们的母亲也属于他。而他，也属于他们。有了他们，他自己也就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父亲的作用是不可低估的。五六岁的时候，夸夫带着邢天到一片松林里玩，只有长乘跟着他们。伏羲听到邢天一声细微的哭泣声从远处传来，女娲也听到了长乘的狂吠声，还有野兽的吼叫声。他与女娲交换了一下眼神，拔腿就跑。果然看见两只老狼和一只小狼正在向夸夫攻击，邢天紧紧地跟在夸夫屁股后面，后来又抱紧了夸夫的腰。长乘咬伤了其中的一只母狼，转而对付公狼，那只小狼便围着夸夫和邢天蹿咬着，嚎叫着。伏羲迎上前去，一脚踢中了小狼的脑袋，那公狼竟向他扑过来。他叉腿而立，身躯微弯，两臂举起，两手抓住公狼扑上来的前腿，大吼一声，把这只恶狼劈为两半。想了想，他放走了受伤的母狼和小狼。正要带他们回家，不想又来了几只狼，它们站成一排，凶狠地嚎叫着。他有点害怕了。恰在此时，一只老虎从一旁蹿过来，狼们慌忙地逃跑了。老虎也向远处走去。是那只脑门上有白点的老虎。

成长（2）
回到家，伏羲揍了夸夫一顿。
　　有时候，他过度地责骂和打击他们，为的是给他们一个警告，试验一下他们的反应，锻炼一下他们的承受能力，也证实他的某一个想法。“我是你们的父亲，我有权力这样做。我既要用我的爱也要用我的责骂来维持你们的生长与平衡。”他想。
　　有这样的时候，他和女娲坐在门口，谁也不说话，看孩子们在夕阳里追逐玩耍，有的跑远了，林子挡住了他们，但他们仍然可以看见他们奔跑时的姿态，晚霞在他们身上闪烁。他们回来了，就像太阳刚刚从林子里钻出来一样。
　　孩子们就像树一样生长着。
　　他们吸收着母亲的奶水和各种食物，这些食物转化成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他们也吸收着别的东西。他们在林子里和别的地方玩耍，叶子和花朵的气味，太阳斑驳的光，鸟的飞翔和争鸣，兽的奔腾和啸叫，风的轻拂，雨露的滋润，雪花的飘舞，都进入了他们的身体，化为他们身体的一个部分。还有他们骑乘着的长乘与蠃母，几个小长乘和小蠃母，它们的驯顺，以及他们的游戏与打闹，都光一样进入他们的身体之内，化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他用手掌抚摸着他们的头，亲亲他们的脸蛋，他看见这感觉也进入了他们的身体，化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他喊一声：“夸夫！”“邢天！”“共工！”“嫦娥！”“宓子！”“精卫！”这声音也进入了他们的身体，化为他们身体的一部分。一家人躺在月光之下，他和女娲给他们讲他们自己的故事，讲老虎、豹子、熊、巨龟与锦鸡的故事，这月光和故事也一块儿进入了他们的身体，化为其中的一个部分。他们贪婪地吸收着一切，自由而自在。
　　他们编织了不少故事讲给孩子们听，什么都广之野的建木啦、西方荒野的若木啦，东方海外的扶桑啦，这些神树俱可通天地；什么毕方、腾蛇、凿齿、九婴、大风、修蛇啦，苟芒，穷奇啦，这些半人半兽、非人非兽的怪物常常为害一方；当然还有开天辟地的盘古，创造时间的噎鸣，高居于昆仑之上的太帝，这是人类所应该敬仰者。讲得多了，连他们自己也相信了他们的言说。
　　伏羲因此而将各种惯常的或者新鲜的想法说给他们。他给他们设计一个又一个有严密规则的游戏供他们玩耍，他为他们拣来一把五彩的石子，让他们玩抓子儿的游戏。这是精卫最为喜爱的。他在地上划出一些方的格子，拣来一块方的一块圆的石片，让他们玩踢方的游戏。他带他们到处走动，让他们遭遇一个又一个新鲜的情境，让他们收集它们，吸纳它们。他把他们与天地日月山川河流虫鸟草木这些东西混合起来，思考着他们之间的感应与联系。
　　他们也在倾泻和发散。夸夫喜欢玩小黄蛇，弄两条小黄蛇放在两个耳轮上，带着弟兄们赛跑。他们的身体在林间不同的树木间移动，其身影和气息被阳光、风、树木和其它的动物所吸收。邢天总是毫无顾忌地尿出一泡尿来，浇出一个螺旋形的图形，植物、土地、阳光和风同时接收了它。有时候他对着长乘的嘴撒尿，长乘竟喝下了它。他们拉出的屎也被长乘和蠃母清除一空。邢天与共工爬在地上对着长乘学狗叫，长乘被逗得叫起来，逗乐了一旁的精卫、宓子、女娲和伏羲。他们接收了邢天、共工和长乘发放出来的信息。而同时，精卫嘎嘎的笑声，她把一只小长乘和一只小嬴母揽在自己腋下，宣布为自己的孩子，她与宓子鼓励着邢天继续他的恶作剧，时不时瞟一眼父母，向父母做一个鬼脸，也丰富着伏羲和女娲的视听：他们得到了新的快乐。他们也在他们的吸收中吸收着他们，吸收着他们的可爱和调皮，吸收着他们的成长，吸收着他们生命的光芒。

成长（3）
邢天很聪明，但有时候不怎么讲理。与精卫比赛抓石子，他不是精卫的对手，输得多了，就把十几颗五彩石子扔向远处的草丛里。踢方他也总是输，但他总是用手把他的石片推入理想的位置。精卫骂他不讲理，他就伸出拳头吓唬他的对手，或者把他的脚踩在精卫的脚面上。精卫用哭泣向女娲或者伏羲告状，伏羲便用他的权威安慰精卫──他打了邢天一掌，打得狠了一点儿，邢天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他，那尖锐的仇恨钻进他的双眼，植入他的内心。他只好又狠狠打了他一巴掌。邢天嘴角流出了血，用更为恶毒目光看着他。他又举起了巴掌，但女娲制止了他。不知好歹的邢天转而把他的仇视射向他的母亲。
　　“这个混蛋东西！”伏羲摇着头，对女娲说。他预感到，孩子们中间，他最为操心最难调理的就是这个邢天。
　　共工脾气火一样暴躁，但他水性好，总是带着大家到象湖里游水。有一次，不知夸夫怎样得罪了他，他将他逼进深水里，让他喝了一肚子湖水。看着夸夫在水里狼狈挣扎的样子，邢天只是在一旁为共工喝彩。是嫦娥和宓子把夸夫拉上了岸。精卫把这件事告诉了伏羲，不用说，共工也挨了一顿毒打。
　　伏羲爱欣赏他们集体的游戏、打闹甚至斗殴。这是人类创造的最为生动的事物，充满着转折变化，可与自然的运行相媲美。有时候，他也参与到他们的游戏之中，看他们不断地攻击、防御、妥协、欺骗、放弃、合作，他们不断组合又不断分裂，不断用新花样改变游戏规则，不断创造又不断破坏。
　　那是夏秋之间的一天，孩子们都爬上大桑树，吃够了紫红色的大桑葚儿，又玩起捉猴子的游戏。三个女儿扮演三只猴子，她们竭力地爬上最高枝，爬上大树末梢，三个蒙面男人还是捉住了她们。这个游戏较为危险，伏羲冷静地观察着他们，女娲不时发出惊叫声。不用说，女娲的声音带有某种指示性，它减轻了捉猴者的难度。
　　这时候，一只小鹿大概是迷路了，来到这片林子里，伏羲喊他们下来，命他们追逐这只小鹿，看谁最后能追上它，并俘获这只小鹿。六个人一齐围追，堵截，小鹿还是逃走了。夸夫让精卫留下来，带着其余的人向小鹿逃走的方向追，邢天却自作主张，挟着共工向偏左的方向跑去。结果是邢天他们发现了小鹿，共工喊夸夫等人包围过来，把小鹿堵在一片茂密的树丛之间。共工上去一把就要抓住小鹿，邢天却从后面拉住了他，让小鹿又一次逃跑了。夸夫又带人向着小鹿逃跑的方向追。邢天却又拉着共工向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我知道小鹿会向哪个方向跑。”他说。
　　共工问他：“为什么让小鹿逃跑呢？”
　　邢天道：“你听我的就是，不要问。”
　　“我不听你的。”共工不服气地说。
　　邢天这才道：“你仔细想想，刚才大家都在，即使咱们抓住了，功劳也是大家的。这小鹿已经精疲力竭了，等会儿咱们两个抓住它，父亲就会认为他们是笨蛋。──这样父亲才会看得起咱们，奖励给你一顿肉吃。”
　　共工这才点了点头。
　　这一次却是夸夫他们追上了小鹿，嫦娥喊他两个包围过去，共工抓住了它的一条前腿，夸夫抓住它的尾巴，大家七手八脚地俘获了它。精卫还是跑过来了，夸夫就让她骑在小鹿身上，几个人驾着它回家。书包网 www.bookbao.com

成长（4）
伏羲十分高兴，问：“你们说，谁的功劳最大？”
　　夸夫说：“大家都有功劳。最后是共工抓住的。”
　　“是我带着共工追上了它，要不它早就逃跑了。”邢天说。
　　嫦娥等人都拿眼睛瞥了他一下。
　　伏羲说：“好，你们都有功劳，小精卫也有功劳，就用这鹿肉奖励你们。”
　　邢天自告奋勇宰杀小鹿。他用石刀和牙齿弄断了小鹿的脖子，喝了几口小鹿的血。他掏出了小鹿的心，几口又把它吞下了。
　　伏羲当时并没有觉察到其中所有的细节。他特意告诫邢天：“你要记住刚柔相济的道理。事情不能做得过分了，因为天下万物都是相辅相成的。”
　　邢天哼了一声。他不愿意接受伏羲这些无聊的教训。
　　后来伏羲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不可改变的。邢天只能是邢天，不是别的人。他只能用拳头和更严重的办法来制衡。
　　就像月亮守护着夜晚一样，伏羲和女娲用爱、用责骂和拳头守护着他们，守护着他们与他们的世界。
　　非斯曰
　　他们存在在一个团体里，这团体又存在于天地万物之间。他们与天地万物一块儿存在。这是伏羲的世界，也是大家共有的世界。伏羲与女娲让这个世界膨胀起来。这是他们的宿命。而我，在这个圆之内，又在这个圆之外。我是这个共同体的观察者。不管怎么说，我与这个圆及其圆中之圆共同存在，这是我的宿命。
　　可以把伏羲女娲的子女看作是我的子女。他们都是我的某一个方面，某一个思想的结晶。他们的父母不这样认为。他们是对的。他们不知道他们也是我的某一个方面。我观察着他们的过去和现在，同时观察着他们的未来。他们在我的观察中存在。
　　这倒让我生出了一个新的思想：婴儿主义。
　　现实主义地说，我所说的婴儿比较宽泛，对于三十岁的人来说，二十九岁就是婴儿。对于六十岁的人来说，五十九岁就是婴儿。或者干脆说所有的人都是婴儿。我的婴儿是指人的婴儿般的思维、行动、个性和气质，其特点是幼稚和真挚。婴儿主义社会的人从不老成，当然也不持重。一般说来，他们以游戏为业，因为这正是婴儿所喜欢的，哭和笑是他们经常的节目。他们一个个在地上爬行，其中的一个拣拾一些食物送入嘴中，另一个或者几个爬过来抓取他口中的食物，他便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他看见地上仍有一点儿食物的碎屑，又拣起来送入口中，哭声便自行停止了。这时候一个人学着鸡子叫着爬过来，大家便都笑起来，笑得十分响亮。然后大家一块儿学着鸡子爬着叫着，笑声湖水一样浮载着他们。严格说来，婴儿主义社会不是一个真正的社会，因为这个社会没有典章制度，没有国王，没有军队和监狱，也没有阴谋与爱情，大家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这是一个真善美统一为一体的社会。一个最为理想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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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1）
一端是热闹的现实，一端是孤寂的非斯，这太不平衡了。
　　从邢天恶毒的目光里可以看出来，我的故事就要抵达高潮了。因此我要稍稍调整一下我的叙述方向。也就是说，我要在行文中更多地向你们透露一点有关我自己的消息，这样才顺理成章。管它什么客观叙述还是主观叙述。
　　行者先生会说：“你又自作多情了吧？”
　　我这样回答他：“我是有一点儿自作多情。其奈我何？谁让我掌握着话语权呢？”
　　说实在的，打从夸夫和嫦娥降生之日起，我就把我的注意力差不多都转移到这两个孩子身上了。他们，这两个新人，两个活生生的一对小人儿，轻易就出世了。他们在女娲怀抱里吃奶。他们会爬行了。他们会走路了。他们会说话了。他们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他们越发可爱起来。初生之时，伏羲竟分不清哪个是夸夫哪个是嫦娥，这让人好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地喜欢这两个婴儿。他们应该是我的，我所生育的。或者说他们就是我，我就是女娲生出来的。面对着这两个婴儿，我真的很忌妒。他们凭空就出世了，不需要付出太多的努力。他们从无到有，无中生有。他们在生长。他们在变化。我观察着他们，体验着他们的哭，笑，嗔，撒野和撒娇。他们吃奶的样子尤其可爱，他们被他们的母亲抱在怀里，有时候被他们的父亲抱在怀里，抱着的人和怀抱里的人散发出同样的光，一种生命的光。可这两个婴儿不是我。我没有能力钻入女娲的肚子里，让她生下我。
　　能不能成为他们的另外一个夸夫？另外一个嫦娥？这两个小东西形影不离，嫦娥对夸夫的小黄蛇竟没有一点儿畏惧。后来又有了邢天和宓子、共工和精卫，我能不能成为他们其中的一个？我知道，这不太可能。但真的是不可能的吗？恐怕不一定。我应该重新开始我的工作。哪怕我为此而失去自我。怕的是我不能失去自我。我只是一个观察者，一个原始的观察者，这我知道。因此我孜孜不倦，我竭力去体验我的观察对象，但这仍然无法克服我天空一样的空虚感。这种空虚感比女娲常有的空虚感要强烈得多。我太空虚了。太无所事事了。太无滞无碍了。太无根无据了。这种无所事事的生活太无聊。我应该为自己找到一个目标，为此而工作，并从中获得意义。就像女娲一样，我应当被充满，被不断地充满，成为可感可触的现实之物。
　　将自己形式化为一个婴儿，这是一个正当的想法。不是两个婴儿，是一个婴儿，夸夫或者嫦娥，邢天或者精卫，其中一个就行。从无到有，然后慢慢生长，吃奶，玩耍，做各种事情，直到死亡。我愿意做一个有死者。
　　《新约》中的耶酥就是如此。无形的上帝让自己肉身化，让自己诞生在一个木匠的马槽里，并让自己被钉上十字架。不同的是他又复活了。耶酥作为救世主取代了上帝，但他与上帝并不相同。同一个故事总是有不同的版本。
　　这一次我选择了日园大皂角树旁的那块巨石，伏羲称之为大圆盘的，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进行我的工作。我想象我就悬在大圆盘的中心，让我的脚、腿和身躯生长出来。
　　这时候夸夫一个人在一棵果树下玩耍。他用很多石块向树上的果子射击，其中一个被他击落，是一个青色的果子，他飞一样跑过去，将它拾起来，咬了一口，酸得他张开嘴哈哈着吐气。他用力将它扔回树顶，它又落了下来。我用我的意识将他包围起来。在我的意识中，他像一只跳蚤在一个点上跳动。他看见他父亲画在一个圆周围的二十四根短线，便跪在地上，弯下腰，将它们抹去，再把它们画在圆圈之内的九个方块中。在其中心插上一个木棒，捡拾几片小树叶挂在这个木棒上，这木棒便像一棵树了。又用泥土捏了一只小鸟置于木棒顶端，嘴里学着小鸟的声音叫了两声，然后喊了一声嫦娥，双臂向下摆着，低头向前方的树林跑去。

自述（2）
我收回我的注意力，开始我的工作。我相信时间的力量，只要我注意到某一点，并且长时期地专注于它，我想，这某一点就能够按照我的设想而成形。那么，仍然从右脚的大拇趾开始较为合适。
　　伏羲要带着夸夫和嫦娥出去打猎，女娲喊回了两个孩子，叮嘱再三，让他们小心。送走了这爷儿仨，女娲回到房子里休息，却见邢天一个人坐在地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外面，便道：“不准瞎跑！照顾好弟弟妹妹。”几个小的正在地铺上酣睡。
　　忽然就不见了邢天，女娲从房子里走出来，大声喊起来：“邢天！邢天！”没有回音，她慌张起来，快步向象湖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喊叫着。
　　邢天躲在一棵树背后，见母亲走过来，大声嗨了一声，把女娲吓了一跳。
　　女娲扬起巴掌道：“不许你一个人出去玩，你咋不听话？”
　　邢天不吭，只冷冷地看着母亲。
　　女娲的巴掌慢慢地落下去，在邢天头顶上停顿下来：“再不听话父亲会狠狠揍你。”
　　一听这话，邢天的目光便毒辣起来。
　　女娲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鼻子，拉着他回到他们的屋子。
　　天快黑的时候伏羲与夸夫和嫦娥回来了。他的皮口袋里装满了东西，手里还拎着一只山雉。他一眼就看见了插在地上的小木棒，哈哈大笑起来。
　　见邢天在一旁站着，他问：“是你弄的吧？”
　　邢天只是望着父亲，不置可否。
　　“你把我的图形弄坏了，不过坏得不错。”
　　邢天看了一眼夸夫，玩那只山雉去了。瞅没人的时候他彻底地破坏了伏羲的图画。
　　女娲从房子里走出来，小声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伏羲回答她。
　　他们两个站在那里，互相打量着对方，似乎是陌生人。他们觉得他们分别得太久了。女娲上前抱住他轻声哭起来。伏羲双手扶着女娲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女娲摇摇头：“没有事。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我心里空虚得很。”
　　好长时间了，伏羲难得享受女娲这种依人的柔情。他拉她坐在一块石头上，给她讲他外面的见闻。他们轻轻地亲吻，然后回到房子里，关上门，进行他们肉体的探险。
　　我不应该过度地观察他们了。精卫他们几个都在空地里爬行，玩耍。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这里面有一种不寻常的味道，我真的很忌妒。我收回我的注意力放在我的右脚大拇趾上。我要从一个完整的拇趾开始。我发现它已经成形，一个小小的婴儿的大拇趾，粉红色的一个肉丸，白中透红的趾甲上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按照这样的速度，我将很快就进化为一个人，一个叫做夸夫、邢天或者嫦娥、精卫的人，我会站在女娲面前，喊她妈妈，她把我抱在怀里，一只手将她的一个*塞到我嘴里，我吮吸着母亲的乳汁，两眼偷偷地望着站在一旁的父亲的脸，然后望着母亲的脸。她的脸更慈爱一些。她也望着我，看得出来她喜欢我，爱我，这不必有任何的怀疑。不过我突然丢开她的*，哇哇地哭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是一种邪恶的念头刺激了我。她莫名其妙，但她亲我，逗我，上下抛举着我，用甜言蜜语哄我，试图制止我的哭泣。“乖乖，看你父亲已经回来了，他给你拿回来一只大山雉。一只活的山雉。”她说。但我哭得更凶了，我用小手抓她的脸，因为我知道真的夸夫和真的邢天马上就从外面回来了，我不知道他们和他们的父母会如何面对这种场景。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自述（3）
仔细看去，大圆盘中心确有一块趾甲盖那么大的白色色块，发出淡淡的光。没有什么肉丸，是我看花了眼。看来，我需要专注，需要借用无数只太阳的照射，无数股风的吹拂，来成就我自己。
　　那就重新开始。我的思想不再介入现实，我只跟踪我的对象，观察他身体的某一个部位，把它摄取过来，把它悬置于大圆盘中心之上，供我模写。我会在模写中改造他，进化出来一个与其不很相同的形象：我的意念不再外溢，它应该集中在我的工作之上，集中在我的脚趾之上。什么时候忘记了这一点儿，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差错。有时候，一个可怕的错误会中止了一个美丽的过程，使其结果改变方向。就像树上的水果，没有了果肉，只剩下无用的果皮。顶多里面包裹着一粒干瘪的果核，伏羲他们总是吐出来的那种果核。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我知道夸夫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吃东西，喝水，玩耍，睡觉。但是他在生长。他学会了和父亲谈话，他了解了一些父亲那些图画的用途，但不明白其中的深意。他偶尔也会顶撞父亲，与父亲争辩。好多日子过去之后，他获准与父亲一块儿远行，经历了几天新奇而危险的生活。回家的时候他实在走不动了。父亲逮住了一只山羊，用藤条拴了它，让他骑在山羊背上。他喂养着这只山羊。又有一些日子过去之后，他一个人出去，费尽力气逮捕了一只山羊，把它牵回家，让它做了第一只山羊的妻子。这两只山羊生出了三只小山羊，这五只山羊又生出了十六只山羊和更多的山羊。他成了这羊群的领袖。他宰杀了其中的一些羊供全家人享受。他学会了种植。把大家都爱吃的花草的果实采集下来，撒在地上，取得应有的收获，这让他自得其乐。他对别的事情渐渐失去了兴趣。总之，他与他的兄弟姐妹们一块儿长大了。
　　我知道我的工作比夸夫的工作要艰难得多。我只能按照一个既定的东西创造我的形象，可他总是在生长，总是让我的工作失去连续性，总是让我重新开始。
　　我如此艰难的工作有什么意义呢？
　　我失望已极，又一次终止了我的工作。只能后悔我当初的选择。我觉得我被这悲哀的情绪淹没了。
　　但我突然意识到，我能够体验这种悲哀，而不是观察他人的悲哀，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我的心血没有白费。
　　我失败了。或者说我成功地制止了我的形式化。我应该遵循父亲的教导，克制自己。做一个纯粹而又永恒的观察者，这就很好。
　　谁说观察和想象没有意义呢？其实我完全可以在想象中的形式里得到暂时的满足。毫无疑问，我有一种更为广阔的想象力，我可以让我成为任何一个现成的人，任何一件现在的事物，甚至于任何一个尚未存在的人，非人的人，任何一件尚未存在的事物，非事物的事物。而最具想象力的，莫过于一个不存在的人或者不存在的事物。一个人的想象力所难于想象的想象，一个根本上的不存在，一个根本上的存在──非斯。这样说来，我本就是一个强力想象的东西？我摇摇我的头。我可以这样认为：一个根本上的想象就应该是一个非想象的东西，一个现实的存在。
　　我终久会是一个现实性的空间性的存在。也是时间性的存在。这会是以后的事。
　　我就这样观察着欣赏着他们。日子一天一天流逝过去，伏羲和女娲已经儿女成群了。每一个新人出世，他们第一声尖锐的哭泣──那是多么令人怜惜又是多么让人感到忧伤的一声哭泣，他们*的一团肉体，那肉体中蕴含着的生命力和生长性，都让我感到悲伤。我心里时时鼓胀着这种悲哀的感觉。我是一个悲哀的观察者。

自述（4）
我想象我有着女娲一样的生殖力。我有着成群的儿女。他们比女娲的儿女要多一些，多出来的是他们尚未出世的儿女，他们儿女们的儿女，还有那些以女娲捏造的泥人为形象的人。这些人肤色灰黄，行为笨拙，思想简单，举止怪异，与其他的人难以交通，但他们与他们有着一样的生命，一样的身体，一样的感情需求，他们自成一个集体，在一个独立的区域内生活。然后他们分解为不同的部落。不可避免地，部落之间的冲突开始了。战争，仇恨，流血，死亡，一个轮回接着一个轮回。欢乐让人轻逸，苦难增加着人生的沉实。当然，我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我试图想象出来这群人的每一个生活场景，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时刻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无数的细节，同时被组合起来，组合成他们共同的生活场景。这肯定是一种无中生有的创造。但这样的设计与伏羲女娲他们的真实存在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我抛弃了这个毫无意义的想象。
　　但你的观察一定是值得信任的吗？你把你的观察结果作为真实存在接收过来，并以这种真实作为评判事物的标准，企图否定另外的事物，这是正当的吗？况且你并没有一个观察员所需要的眼睛和耳朵，更重要的是，你没有手指可以触摸它们以为证实。你的观察与你的想象同样无稽，不是吗？我问我自己。
　　我怀疑我自己。我感到疲惫不堪。
　　无论如何，我的观察和想象终归是虚无的。它们每一次都要落空。
　　什么也不要去看什么也不要去想了。我想，我应该清理一番自己这些无稽的思想和欲望，让自己纯洁起来。
　　我看见行者先生又贼头贼脑地出现了。
　　我没好气地说：“尊敬的行者先生，这里你就不必再多嘴多舌的了。你就沉默着吧。”
　　但他张嘴道：“尊敬的非斯同志，什么形式化不形式化的，我劝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世界上多一个非斯这样的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是的，我承认他说的有一定道理。我不得不点了点头。但我反感他这种态度。这是一种极端阴暗而自私的心理：自己得到之后就千方百计地阻止别人得到，从而维护自己的优越性。我告诉他：“我愿意这样。哪怕成为世间最卑微的一件事物。这是我自己的事，请你不要干扰我的工作。”
　　“成为一粒臭狗屎，你也愿意？”
　　我不理他。
　　“你说你是一个观察家。当然，你是一个没有眼睛的观察家。你只能用你的第三只眼睛观察世象，为的是完成你的故事，明白吧？”
　　话不能说绝了。起码，就像当今的人们可以在互联网上结识、结婚并*一样，我为什么不可以在这个虚拟的网络中占有一个位置呢？我为什么不可以像一粒沙子一样坠入沙漠之中呢？那浩瀚的沙漠积聚了数不清的沙子。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况且，我不仅仅是一个观察家。我还是一个思想者。
　　行者先生那张令人讨厌的嘴又一张一合地说了好多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明白。他最后的一声傻笑却让我清醒了过来。他是笑我太傻。
　　我真的太傻了。我所感觉到的，我所看到的，诸如前面说到的：夸夫与嫦娥的追逐啦，夸夫击落树上的果子啦，邢天的坏心眼啦，共工坑害夸夫啦，他们难道不是按照盘古（也可说是另一个盘古──非斯）的意愿来行为的吗？我想到哪里，他们就会做到哪里，只能如此。还有日出月落，风摇树叶，蜂触花蕊，莫不是我的意志。也就是说，我就是这宇宙这世界的魂灵。盘古将他的身体化为万物，惟独留下了我，留下了他的精魂，这是多么聪明的安排啊。

自述（5）
也就是说，我可以介入现实，让事物发生逆转。你们都知道延安一位领袖的故事，在黄河岸边，胡宗南的追兵马上就追上来了，这位领袖甚至没有注意到前面有一条小小的很不起眼的岔道，继续向前走。那一个瞬间，我进入了他的意识之中，让他稍稍地犹豫了一下。他发现并转向这个岔道，结果如事实上已经发生的那样，他安全地逃脱了。这是我惟一愿意向你们泄露的一个秘密，一个小小的试验。请你们不要认为这是盘古设计好了的，正是盘古设计了这位领袖的犹豫和临时性的改变主意。不是这样的。
　　当然，你们尽可以认为我这是在胡扯，是一种自吹自擂。我听见有人在发笑。这很正常。
　　我的意思是说，要想投身于人们的世俗生活，仍然需要一个形式。我要创造另外一个人，一个非斯，一个不是非斯的非斯。而其前提是世界和人类的终结。这有点残酷。但接着就是一个新世界的诞生。天国就要临近了。不过，谁知道呢，这个前提也许是错的。但它是一个逻辑的终点，又是另外一个逻辑的起点。
　　“非斯先生，你是如此地固执和偏执。这不好。看来，我应该亮给你一张黄牌了。”行者先生又冷冷地说。
　　我认为我没有听到他这句话。我就是如此地固执和偏执。
　　但他紧接着又说了一句：“你要去掉幻想，面向现实。你不可能形式化的。这是不允许的。我告诉你，即使你真的有能力形式化，我也不会允许。”
　　这个恶棍。
　　我告诉他一个最新消息，一位中国科学家和一位印度科学家在真空状态下，用强大的加速器生成了一个东西，并将它捕捉到一个真空的玻璃罩内供其他的科学家欣赏和研究。这东西与蓝晶石之类的东西相似，很是晶莹，只是它的形状像一团有几个焰头的火，它在不断地变化着，有时候大一点儿，有时候又小一点儿，有时候是红色的，有时候又是蓝色的。它可以一分为二，又可以合二为一。它偶尔会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消失，又在人不注意的时候重新出现。你认为它是一团火的时候，它偏偏成为一汪静水了。到底是什么东西，有什么价值，是否蕴含着一个类似于相对论之类的革命性理论，还需要深入研究。他们暂且称之为虚晶，或者叫做太一，又叫它罔象，或者干脆单叫一个玄字。真是一个玄之又玄的东西。其实，它可以有一个最为恰当的名字的，可惜他们都不懂，这名字就是非斯。
　　行者先生摇晃着他的脑袋，嘴里是不屑的笑。“你这个虚构与你形式化的欲望同样可爱，但同样荒诞。”
　　他是什么也不相信了。不过他说得有理，我为什么要取得一个讨厌的形式呢？关键是我思想的现实化。我要让我的思想化为现实。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忽然明白了盘古那个圆中之圆的意义：他是把控制权交给了我。我要监督着这个圆中之圆，直到它的消失。然后是那个圆自身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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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1）
一天一天过去的日子包括其中的性事极易陈旧。
　　我继续我的讲述。人们写文章讲究凤头、猪肚、豹尾，不知道我能不能弄出来个豹尾来。反正我认真讲下去就是了。
　　不过行者先生肯定有所察觉，我也这么认为，你在21世纪的某一天讲述盘古、伏羲与女娲的事迹与你数百年、数千年、数万年前讲述他们是不一样的。时光和潮流已经将盘古这类事物弄成了苍白的没有任何现实感的文化符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不是上帝死了，世界变了，而是我变了。时光已经老去，我已经由当初的我进化为现在的我了，不是吗？是的，一切都在变化之中。
　　我们还是回到远古那个时代吧。
　　姑且这样说：现在夸夫和嫦娥十八岁了，邢天十七岁，宓子十六岁，共工十四岁，精卫十三岁。嫦娥和宓子都有了孩子。这只是一个暂时的说法。它不能干扰我们的叙述速度。这些孩子们在生长，转眼间就会成熟，然后孕育出他们自己的孩子。
　　孩子们长大了，但女娲却没有什么变化，她捏泥人的兴趣亦然如故。她捏造出无数的伏羲摆放在房前屋后，有高兴的伏羲，忧郁的伏羲，深思中的伏羲，各种各样的伏羲，其中有些伏羲像是她的几位儿子。她喜欢把她的儿女们捏成鸟的模样，兽的模样，逗大家高兴。她捏造她看见的所有的事物。她教孩子们捏泥人儿，并鼓动他们比赛他们的手艺。获胜的泥人会被烧制出来，摆放在显眼的地方。他们照大家的样子为每一个人捏出了一个最为真实的形象，又为每一个人捏出了一个最为虚假的形象。她鼓励他们弄虚作假。她鼓励女人们为自己捏出一大堆儿孙。早几年，她捏出了一些男女正在交合的泥人和正在交尾中的野兽，夸张他们的生殖器官，以此教孩子们学习生育知识。她鼓励孩子们展览他们的性器，看谁的更大或者更好看。她让伏羲也参与他们的展览。就男根来说，当然是伏羲的最为粗壮。它成为大家塑造的范本。她教他们向着太阳石和月亮石敬礼。她帮助伏羲教育儿女们驯服野兽，采集火种，辨识草药，烧制陶器，采丝织帛，制造工具，种植花草树木和粮食。
　　孩子们都长大了。伏羲向他们宣布了一项政策：怀孕的女人将会得到特殊的奖励。让伏羲女娲深感无奈的是，不用他们鼓励，他们你争我夺，如狼似虎，有时候竟弄得头破血流。为了建立起某种秩序，也为了采集食物的方便，伏羲鼓励邢天、夸夫、共工和已经长大了的夷羿各自建造了自己的房子。
　　女娲更在意的仍然是伏羲。她不同意伏羲的示爱之说：除了普适的爱之外，还有对女性的特殊的爱。他把他与女人的交合都看作他的示爱之举，岂不荒唐。她不断收集伏羲与他的女儿们爱的信息，分析其质量，估算着其中父女之爱与男女之爱所占的比重。不过她终究弄不清楚。偶尔她也到儿女们的房子里侦察一番。女儿们都随意与男人们同居，这反倒给伏羲制造了更多的机会。她没有什么办法。几乎每隔几天，在一个固定的时候，她都会感到空虚，这种空虚由弱到强往往不能自制。她需要一个男人及时地将她充满，以便从中得到充实和肯定。那种灵魂出窍般的感觉倒在其次。这个人就是伏羲。不可能是别的人。而伏羲越来越不能满足她──他总有借口，要么就是出去打猎，或者与他的儿女们游戏，要么摆弄他的图画。显然，他对她日渐淡漠，过去那火辣辣的眼神，那话语中的*与*，那新鲜的或者程序化的举止越来越稀有了。他把他的图画看得比她女娲要重一千倍。连孩子们也对她失去了兴趣，他们总爱跟伏羲一块儿打猎──这时候她的空虚感会愈益强烈，她觉得她成为一个空壳了，就像那些蛇或者蝉蜕下来的皮，没有了肉体，连灵魂也被一阵风吹散了，不知飘向何处。书包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日子（2）
这一天女娲捏了几个泥人，觉得无聊，就一个人出了门，随意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月园。这个早先属于她的月园后来已经不属于她了。远远地就听到了伏羲的声音，还有嫦娥的声音，这声音很不正常，像是她自己与伏羲交好时发出的声音。莫非是她的幻觉？她快走几步，看见月园中心正躺着一个人，是伏羲，伏羲身下还有一个人，一个女人，她的女儿嫦娥。
　　她想喊，却没有喊出口。她想骂伏羲，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她想走，两腿却沉得很。
　　嫦娥发现了她，推开伏羲，爬起来匆匆地走了。
　　她看见嫦娥脖子上挂着伏羲送给自己的那个牛眼般的玉佩。
　　伏羲站起来，穿上他的衣裳，问她：“不捏你的泥人了？”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哭什么哭，有什么可哭的？”
　　她不理他，只管哭。
　　“回去吧，天不早了，我还要去看看夸夫他们，看他们谁的收获多一些。”
　　伏羲扔下她，品咂着女娲的怨恨，笑了笑，走了。
　　她坐在月园，一动也不动，直到天黑。真想让老鹰把她叼走，野兽把她吃了，省却这些烦恼。天上有一群一群的鸟在飞，可它们对她无动于衷。
　　（我理解女娲。她是一个女人。女人有女人的需求。女人更需要男人的专心致志。这不是什么伦理问题，因为那时候的人类并没有后世那种贞操观念。）
　　她绝食了三天，什么东西也不吃。睡觉的时候她将伏羲关在门外，不许他回来。孩子们都拿来好吃的东西，劝她吃，喂给她，都被她拒绝了。嫦娥也拿来几只水果和一块鲜肉，她挥手让她走。她把一只又红又大的红果送到她嘴边，她一把把它击落地上，看它骨碌碌滚到了门口。
　　“滚！我不愿意再看见你了！”
　　嫦娥只好走了。
　　她知道嫦娥是爱她的。为了她，她总是躲避着她的父亲。但可以肯定，她内心里恋着她的父亲。女儿们都喜欢她们的父亲，她无可奈何。
　　伏羲知道自己有能力随时终止这场危机。他欣赏着这场危机。女娲的怨恨与决绝表现得相当充分。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相背的力量。他把他的情爱投入到另外的女人身上，女娲自然会有所反应，且是激烈的反应，这反应恰恰强化了他感情投向的深度，事情的张力让他尝到了更为辛辣的刺激，而这种行为也更为剧烈地刺激着女娲。现在，他觉得应该调整一下方向了。他咬下一口红果，将它硬塞到女娲嘴里，她把它吐出来，反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
　　伏羲用舌头舔去手背上的血，双手抓住女娲的肩膀，嗵地一声把她推倒在地铺上，狠狠地说：“告诉你女娲，我喜欢嫦娥，我喜欢我的女儿们，我爱所有的女人，包括你，懂吗？还有我的图画，你蔑视它们，但这是我最看重的东西，它需要你还有别的女人参与其中，用你们的身体参与其中，好让它生动起来。可惜你不懂，也不愿意懂。”
　　女娲的目光中只有仇恨。
　　伏羲裂开嘴，伸出舌头，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给女娲一个负疚似的吻。女娲推开了他。他又讨好地伏在女娲身上要与她苟且，又被女娲当然地拒绝了。他强行进入了她。
　　女娲挣扎了一会儿，怨恨渐失，便半推半就地给予配合。然后，她爆发般地抱紧了伏羲，使劲亲他的脸和唇。现在她愿意他强迫她。她愿意他蛮横地用力，把她撕碎，再把她团聚起来，野兽般在她身体上驰骋。她呻吟起来。空虚的心灵被一层层地充实。她吮吸他的根，逼着它又一次坚强起来，给她以更多的充实。完事之后，她递给伏羲一个红果，自己也拿起一个咬了一口。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日子（3）
伏羲咬了一口，将它吐入女娲嘴里：“别生气了。你还不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你？”
　　“你不要忘记了，是谁给你生了一大群儿女。没有我，就没有这一切。单凭这一点，你就应该永永远远只对我一个人好。”
　　伏羲嘿嘿一笑，又咬了一口红果。
　　“你的图画呢？”
　　伏羲在地上画了一阵，并不理想，摇摇头。
　　女娲也摇了摇头：“你说你的图画要靠女人来修正，我不相信。可我可以给你。我一个人给你。你会看到的。”
　　伏羲继续画下去，忘记了一切的样子。他要将他的感情试验充实到他的图画之中。他画了三个圆，以表示女娲的阴柔。又用三个圆点表示自己的阳刚。这空心的圆和实在的圆点应该是可以交通的。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将三个圆点改为三条直线，以象征自己，将三个圆改为三条虚线，以象征女娲。这些线可称之为爻，三爻为一卦，象征着一个事物的过程。改变了其中的一爻，一个新的卦就出现了。再用另外的一爻与其中的一爻相交合，又一个新的卦出现了。他兴奋莫名，为天地日月雷风山泽这八种基本事物各各制了一卦，一共是八卦二十四爻。画成之后，他抱住在一旁傻坐着的女娲，亲了她一口，让她看他的作品。女娲看了看那些长的短的线条，没说什么，捏她的泥巴去了。她无动于衷。
　　这些卦画真的是宇宙间最为根本的道理？它们真的圆满了？他摇了摇头。他有点儿怀疑自己。
　　这之后，女娲改变了策略，开始着意地装扮自己，主动地向伏羲示爱，甚或*着身子仰卧在显眼的地方，用目光和语言召唤着伏羲，等待着他的交好。或者用一些夸张的泥人唤起他的兴趣，比如一个蛇一般硕长的阳物啦，一个同样长的*啦，数十条正在交尾的人蛇或者人鱼啦，但伏羲大多装聋作哑，没有反应。她只好收敛起自己的期待，将那些泥人砸碎。近来，她发现伏羲越发喜欢嫦娥了。不，他喜欢任何一个女人，除了她自己。她只好重新用冷漠来发泄她的怨恨。这种怨狠加剧了她心里的空虚感，火烧火燎的不可忍受。她压抑着自己，并试图用别的办法填充自己。比如，她会拿起太阳石，用力攥在自己手里，直到觉出它的柔软才肯放手。有时候她会在梦中与伏羲交合，只是醒来越发感到空虚。有一次，她在梦里将伏羲的人极削了下来，让它生长在自己的腹下。梦醒之后，她就真的做了一个蛇状的东西，置于自己的腹下。她让它的头与自己的*亲吻。
　　这天夸夫与宓子在荒野里苟合，被邢天和共工等人揍了一顿。因为他们不喜欢夸夫这样做。夸夫和宓子便来女娲这里告状。是伏羲快回来的时候，女娲安排他们在她的铺上交合。“我看谁敢干涉你们。”她说。她就在一旁监督着他们的工作。
　　伏羲打猎归来，看见了事情的高潮。他没有说话。等他们走后，他让女娲躺下去，重复了一遍他们的动作。女娲的空虚感被暂时地解除了，但不免觉得自己有点卑劣。
　　“应该让他们婚配。”女娲讨好着伏羲，“要不这样群婚乱居会酿出灾祸来的。”
　　伏羲点头道：“他们都长大了，应该让他们婚配。不过两个人结合之前应该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比如要给天地和父母行礼。”
　　“也向太阳石和月亮石行礼。”女娲补充道。
　　“一个男人配一个女人，不可乱来。不许他们乱交。”女娲又建议道。

日子（4）
伏羲同意女娲的说法。
　　女娲不是没有动过儿子们的心思。但她内心里接受不了他们。他们是她生出来的，是她自己的肉，她不愿意与另外的自己交合。
　　只有邢天突破了禁区。只有他敢于这样。她知道他是为了报复他的父亲。这父子俩似乎天生就是一对仇敌，她找不出其中的原因，多次弥合他们的尝试看起来都成徒劳。
　　邢天站在她面前，冷冷地报告着伏羲此刻正在与嫦娥交欢的消息。她听见了，无动于衷的样子。有什么可说的呢。儿子的目光狠毒起来，一把抓住她，把她抱起来，扔到她与伏羲的地铺上。然后压在她身上。她不愿意面对他那仇视的目光，俯就了他。像是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在她身体里窜动，她觉得她被割裂了，这种割裂感与伏羲第一次给她的感觉几近相同，但又殊为不同，那种对抗与排斥有吸引力，是柔软的，空灵的，交流着生长着的，不可抑制也不愿遏制的。可惜那是十分遥远的事了。此刻的空虚感更加顽强地淹没了她。他粗暴地做完了他的工作，起身离开了她，没有一句话。她也没有任何需要表达的东西。只是觉得这短暂的失守也算报复了伏羲。
　　伏羲恰在这时候回来了。他们在门口相遇。长乘向着邢天呜呜地叫着。邢天狠狠地剜了父亲一眼。那目光里掺杂着炫耀和嘲讽。然后昂首阔步出了门。女娲却有意喊道：
　　“邢天，明儿个再过来一趟，啊？”
　　伏羲望着儿子离去的身影，直到他消失。他刚才在路上已经感觉到了家里的动静。
　　伏羲不说话，只用目光询问女娲。
　　女娲断然地否认了：“看什么看，我又不是个禽兽，任谁都乱来的禽兽！”
　　他不管她的辩解，警告她：“别的人我不管，但邢天不行！这个孬种！我绝不能看见第二次！”
　　“你管不着。”女娲仍然坐在铺上，小声而又强硬地回他。
　　伏羲抓起地上一个新近捏成的小泥人，用力摔在地上，摔成了一堆碎土，扭头走了。
　　他在外面新画了一幅图，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明白，女娲和邢天都需要心理上的平衡，还有他和他们之间的平衡，过与不及都会带来更多的烦恼。最重要的是自己心理上的平衡。
　　女娲爬起来，把这一小堆碎土收拾起来，和成泥，又捏成了一个相同的小泥人，摆放在它原来的位置上。想了想，她又用一块泥巴捏造了一个泥人，这个泥人胸前的两只乳房十分夸张，肚子很大，是孕妇的模样。她把它们摆在一起。
　　晚上睡觉的时候伏羲又警告她：“谁也不行！任何人我都不能容忍！因为你是他们的母亲。”
　　女娲冷笑道：“你还知道我是他们的母亲，是我生育了他们。你忘了你是什么？你是他们的父亲！”
　　她将她重新捏出来的小泥人递给伏羲：“摔吧。你把它摔碎，我再把它捏出来。”
　　但他把它放在它原来的地方，拿起另外那个泥人，用手摸了摸它那两只异常丰硕的乳房。然后他摸了摸女娲的乳房：“挺像。不过这两只更有意思。”
　　他用两手捧起她的脸：“我知道你会听我的，是吧？”
　　她点了点头，抱住他，眼泪不自觉就流了出来。
　　“哭什么嘛。”
　　他最见不得女娲的眼泪。但她的伤心总能打动他。他用他的舌头拭干了她的眼泪，也弄湿了她别的地方。然后他伏在她身上奔跑起来。松散的泥土被集中一处，加入水分，和成泥巴，一个泥人儿就慢慢成形了。一个新的卦画出现了。他回顾着自己这些天来的成果，放在眼前的情景里检验，暗自笑起来。书包网 www.bookbao.com

日子（5）
女娲多少天的空虚感又被一次性地充实了。她感到伏羲，以及整个世界都回到了她身体里。
　　显然，伏羲在有意无意地限制她与儿子们单独接近。谁来看她，都偷偷摸摸似的。女娲越发沉默了，有时候望着太阳石和月亮石发呆，更多的时候只是做泥人。她竭力夸张泥人的生殖器官，把它做得更粗更长，有的横在腰间，有的垂在地上。她用很多泥土做了一个又粗又大的男根，在它的头部刻上眼睛鼻子和嘴，一个人的模样，喊着伏羲的名字，把它投入火焰，烧制成坚硬的东西。她要把它放在这大片小泥人的中央或者顶端。她口中喊着伏羲，抱着它向前走，觉得身后那一地的小泥人都在跟着它运动。她把这个伏羲放在地上，转过身，告诉它们：“它是你们的父亲。”她听见小泥人们发出了低沉的呜呜声，不知道它们是接受还是抗拒。“一个混蛋父亲。”她接着说。它们都不会说话。她只好抱着这个伏羲来到象湖，把它放在岸边，坐在她常坐的地方。水中的自己清晰而又模糊，但可以肯定，这张脸还是年轻的、悦人的。水面上出现了伏羲的脸，不是这个男根，是真的伏羲的脸，湖水让这张脸清润了许多。但很快地，它幻化为这个有着人脸的男根。一只小鸟落在这个男根之上，它也望着水中的自己。一阵风吹来，她的眼睛潮湿起来，水面上自己的影子，还有这个男根的影子，男根之上小鸟的影子，打成了一片。她站起身，双手托起伏羲，举至胸前，将它投入水中。水花包围了它。小鸟似乎与它一块儿潜入水中。水面上一圈接一圈的涟漪伸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不，它飞起来了，就在水面上空盘旋。
　　伏羲消失了。尽管只是他的一个化身，女娲仍然觉得心疼。更为巨大的空虚感向她袭来，顽固而又深刻。她觉得湖水、天空中的太阳和云彩，周围的树木，远处的山河，各种各样的动物都在向自己的阴极涌来，它们钻进去，无声无息，没有了踪影。留给她的仍然是空虚。她像一片烟雾一样虚弱，没有根，一口气就可以让她飘散。不该把它投入湖水的。泥浆会掩埋了它。但它还在。她想下去把它捞上来，或者自己就如此地跳下去，像一条鱼一样。但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冷得发抖。“为什么要死呢？我还要活下去，活得他不耐烦，活得他不高兴。而我应该高兴才对。伏羲是什么？一个*而已。一个可以随时抛入湖水中的*而已。”她在湖岸近水的地方挖出一小堆黏土，疯狂地捶打它，反复地揉搓，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捏出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一个小的不甚规矩的圆接着一个大的不甚规矩的圆，不是伏羲，也不是伏羲的生殖器官，也不是什么鸟兽虫鱼，其中突出着的几个三角形的尖脚，也不是人或兽的四肢。但这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捏造完毕，她又将它很仔细地修饰了一遍，放在一个高处端详。她发现她身体里强烈的空虚感已经被解散了。她牢牢地站立在湖岸上。它的气息通过她下身的洞穴进入体内。“不错。”她摇着头说。
　　但她仍然渴望着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进入。反复的进入。那种坚硬的充实感是不可替代的。
　　回到家，她看见她的蠃母卧在门口，抬头看着她，很可怜的样子。几个月前，它的一只后腿不知被谁打折了，就有了理由，常常卧在家里，不愿意走动了。有时候整天卧在一个地方，饭也不愿意吃，闭着眼，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卧着。她以为它死了，走近了它才睁开眼睛。它的毛脱落了许多，白色的毛几乎褪变成为褐色的了，脏兮兮的，洗也洗不掉。早先那种可爱荡然无存了。伏羲的长乘一开始还卧在它身边陪伴它，几天后就又去外面疯跑起来。它像原来那么欢实，一点儿也没有衰老的迹象。它们的子女许是不愿意与人打交道，大多成了野狗。据说申娼那里有一只，生得与当年的蠃母差不多，很惹人喜欢。她蹲下身子，抚摸着蠃母的头。它用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她去找了点东西喂它，却见它的头忽然就垂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她喊它，大声喊它，它没有反应。书包网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日子（6）
伏羲站在她身后说：“它死了。”
　　女娲大声哭起来。
　　伏羲呼唤他的长乘，长乘从外面跑回来，卧在蠃母身旁，嘴里呜呜叫着，似乎很痛苦。
　　“它们都老了。”伏羲说。
　　伏羲将蠃母拖出去，扔在卧龙岗下喂老虎。那里有几只*凶狠异常。他让大家防备着它们，但不允许伤害它们。回来的路上，他看见邢天站在一块石头上，正在奸污一只花鹿。这花鹿被拴在一棵核桃树上，任凭他撒野。伏羲捡起一根木棒，照邢天屁股上狠打了一棒子，那花鹿便向前走了两步，邢天失去了依靠，一家伙爬在地上，弄了个嘴啃泥。伏羲骂了一句：“畜生！”扔掉木棒，走了。他听见邢天在背后哈哈哈笑了几声。
　　女娲仍然在为她的狗伤心。哭够了，她抟起一堆土，捏了好几个蠃母，有站着的，躺着的，低头的抬头的，叫着的笑着的，把它们放在它经常坐卧的地方。这时候长乘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它身后站着伏羲。她看着伏羲，心里忽然抖了一下：他是一个男人。他属于她。她应该维护他而不能过于计较。
　　她觉得肚子里有点痛。一个短暂的梦告诉她，她现在有了第七个孩子。
　　非斯曰
　　蠃母死了，成为一具僵尸。生命离开了它。
　　我试着让自己进入这具僵尸之中，挣扎了一下。我竭力抬起头，睁开眼睛，甚至汪汪地叫两声。然后我爬起来，爬至女娲身边，接受她的抚摸。
　　我用我的舌头舔舐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胸腹。我知道她内心里的空虚。这是需要伏羲进入其中，以他的坚定来充实的。于是我走到伏羲身旁。我让长乘高声吠叫着，表示它的爱意。它窜过来，伏在我的背上，将它的臀部对准了我的臀部，一个鲜红的带钩的东西刺进我的门户。我关上我的门，加上了锁。我们诱导着伏羲向女娲的身体走去。
　　然而我看见它仍然是一具僵尸。
　　“嘿，嘿嘿。”是行者先生阴阳怪气的笑声。“如此淫邪的想象，太过分了。你不可能成为蠃母的。”他说。
　　真是狗撵老鼠多管闲事。他不知道我这种想象是为了让我的日子更像是日子。要不然它们会一个个无声无息地死亡，毫无痕迹地溜走。
　　他迫不及待地正色道：“而且，你竟然突破了人类伦理的界限，让父女母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知道他会如此攻击我。我平静地问他：“你知道《吕氏春秋》这段话吧：‘昔太古常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妇男女之别与上下长幼之道。’”
　　他点了一下头。他不好意思说他不知道。
　　“这就是历史的真实性。况且，他们要保证人口的数量。自然界生物的灭绝是常有的事。那时候的人们是不必要计划生育的。”
　　但他绕开了这种真实，谆谆教诲起我来：“非斯同志，你说你已经进化到21世纪了，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你试图紧跟时代潮流，我这理解。但什么事情都要有个限度，都不能过分。这正是伏羲留给我们的精神遗产。你绕过人类始祖诸多的文化创造，专挑他们可怜的性大做其文章，且不管不顾人类的伦理纲常，如此地亵渎神圣，亵渎人伦，就不怕读者骂你？况且，你这种原始主义的描写并不高明。起码，它不美。真的不美。”
　　我告诉这位正人君子，我要的是事实而不是美。事实如此，总不能唯心主义地胡编乱造吧。要说我对他的干预和骚扰总是持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因为这是他给我的一个任务，他允许我以我的名字来命名这本书，满足了我一点儿小小的虚荣心。但他应该明白，在一个失缺信仰、惟重事实的时代里讲述这个故事，我只能把他们作为平凡的人物来描写。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把他们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全盘托出，写出他们原汁原味的真实来，而不必过多地矫饰和遮盖。所谓的扬弃往往会使事物失真。书包 网 bookbao.co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日子（7）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并不急于与他争辩，先让他感知一个事实再说。我在女娲的胸腹间跳跃、玩耍了一阵子。我将女娲的两只乳房拉得长一些，然后将其并拢在一起。这是一个小小的行为艺术，观众是伏羲。果然，他的根膨胀起来，颤动不已。他走过去，来到女娲身边，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然后我回到当下的现实中。我这样回答他：“难道阴阳主义文化不是文化吗？这不单是一个文本问题，也是一个现实问题。是一个真实性的问题。没有了性这种人体最为典型最为尖锐的感觉，人就不成其为人了。伏羲和女娲也就不成其为伏羲和女娲了。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喜欢引经据典，我就再引用一句经典：‘金刚部入莲华部，乃大乐事。’这是《金刚经》中的一句话，并无人以为淫亵。性当然有时代性。伏羲女娲是人类的祖先，生育是他们最伟大的任务，再加上娱乐──那时候没有电影电视，没有咖啡馆和迪厅，没有体育场和麻将桌，更没有电脑和互联网，因此性也就成为他们最为根本最为重要的人生内容。他们有权要求性的愉悦。况且这种需求现在也并没有过时。当代的青年女性愿意嫁的是好色的猪八戒，而不是一心向佛、不近女色的唐三藏。她们愿意过一种正常的人的生活，这没有什么可责备的。在《木子美*日记》被屡屡点爆的时代里，你还有如此的疑问，足见你如何的冬烘了。最重要的是，科学研究早已表明，伏羲那时候是个群婚杂居的时代，我们为什么要用后人的观念去否定它呢？”
　　我想，在这样的回答面前，行者先生肯定会哑口无言。不过我错了，他远远地扔过来一张文艺报，其《新闻点评》栏《耗子药厂炒作木子美》标题下画有红杠。足见他对这件事的关注。我没有什么可说的，只好把它摘抄下来：
　　被网络炒得沸沸扬扬的木子美三个字曾被北京一个企业抢注安全套商标。不久前，木子美的归属权再次发生转移──有关木子美的商标注册申请协议被原安全套生产企业以3万元价格转让给了河南商丘大卫鼠药厂。厂长朱丰向记者表示：“有关剧毒性的耗子药会危害到老百姓的安全，而木子美同样是污染侵扰心灵的毒药，我们买断它不是为了使用，而是拒绝它进入社会。”
　　评点：厂长的一席话，看上去很有社会责任心，其实是自我炒作，同时也是炒作木子美的一种伎俩。木子美的书社会效果不好，这是公众评价，但用企业行为来解决这样的问题其实也是象征性的。木子美是被封存起来了，但李子美，马子美，黄子美，你封存得了吗？
　　我把这张报纸又扔还给他。我不想让这位新潮女性与伟大的伏羲女娲，与伏羲女娲伟大的工作相提并论。而这样的阴阳主义问题倒应该用我的同一主义来解决。同一主义绝对是集体主义，这不难理解，但同一主义不是统一主义。统一主义似乎更有强制力，但它是外在的，而同一主义是内在的，它强调人的言语、行为和思想的统一，人们要在同一个时间想同样的问题，做相同的事，这并不容易，单单为此而制定的法律和制度就有百万言之巨，这里就不必一一细述了。其实更难的是人们外貌的同一，比如，人们要有相同的身高和体重，相同的身体细节，人们的手要有相同的长度与厚度，手掌上要有相同的纹路，手指头上要有相同的旋纹，只允许稍许的误差。至于三围的长度、面部的形状、五官的位置等等就更不用说了。那么，怎样同一呢？这需要一个复杂的过程。首先是严格的标准和规范，用数字表示的标准具有法律效力，并用一个标准化的模型予以示范，然后是艰苦的宣传与推行工作，最后是心悦诚服的社会大众主动地向这个标准靠拢，最终与这个模范同一。大家用很多模具和各式各样的工具来引导、控制自己身体每个部位的生长与修正，达到标准的人会得到专门的奖励和表彰，不自觉的人交由社会强行改造。集体的改造场所与监狱差不多，但比监狱温和一些。它的管理者多是医务工作者。失败者将被社会无情地抛弃。革命不是绘画绣花，不能温良恭俭让。可喜的是，当今美容术的发达为同一主义的推行提供了一个上好的时机，这是令人欣慰的。想想吧，同样的人生活在同样的社会里，他们没有等级，不分贵贱，在相同的时间里做着同样的事，想着同样的问题，是如何地秩序化和令人敬畏呀。他们因而有着可怕的不可战胜的力量。这个社会是空前绝后的，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有了。
　　在同一主义社会里，性就仅仅是其中一个不起眼的部分了。况且它同一起来要容易一些。
　　我期待着行者先生对这个社会投一张赞成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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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1）
死亡实为谦卑而善良之物。
　　伏羲遭遇了死亡。
　　禺顼是伏羲的第七个孩子。女娲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个青面獠牙的东西从黑暗中扑下来，伏在她身上。她用手推他，但没有作用。它仅仅是一缕影子。他与她交合，然后蜷曲起来虫子一般钻进了她的身体。
　　（你们不会认为我就是钻进女娲身体内的那团黑影吧？如果你们认为这是我的一次小小的试验，也没有关系。──非斯一笑。）
　　梦醒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又有孩子了。多少天之后，禺顼诞生了。这小东西脑袋生得特别小，面貌又十分丑陋，像是一枚干核桃。两只眼很大，几乎占据了面部的小半位置，眼眉眼睑眼珠都很正常，但看上去却像两只阴暗的洞穴。上嘴唇还裂了一个口子，极像兔子的嘴。屁股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尾巴，身上还生了一层长长的黄毛，看起来纯粹是一只小猴子。还有，他的阳物十分尖锐，头部还带了一个钩子。伏羲一看见他就骂他是个不祥的东西，要把它扔到荒野里喂老虎去。女娲当然不同意。
　　禺顼生下来就很弱，一岁多才会爬行，两岁多才会走路，三岁多才会说话。但他睁开眼眼珠子就骨碌碌乱转，目光怪异，看得人大不自在。后来他会盯住一个人，看得人心里发毛。他第一次爬行，就撞坏了女娲的几个泥人儿，他第一次走路，就弄碎了女娲烧制的一只瓦釜，他第一次说话竟说了一句让人吃惊的话：
　　“伏羲女娲，困于黑虎。日月隐遁，天崩地裂。”
　　这天下哪有什么黑虎，纯粹是胡说八道。伏羲伸手打了他一巴掌，没有用多少力气，却打得他满口鲜血，两只牙也被打掉了。六岁的时候他就不再生长了。小小的个子，简直就是女娲那些泥人中的一个。
　　“是你用泥巴捏出来的。”伏羲说。
　　大家谁也不喜欢禺顼。他就独自一个人玩，有时候和女娲的泥人儿一块儿玩。只有精卫不嫌弃他，常教他捏泥人，玩石子。但人们总能发现他正在身后不远处窥视自己，只好赶紧躲开。他会追着这个人说出来一句奇怪的话，让人不知所云。
　　他也喜欢观察别的东西，天上飞的，地上生的，水里游的，也喜欢观察伏羲画在地上、石头上、树上的图画，女娲捏的泥人，嘴里时不时嘟囔一句谁也弄不明白的话。
　　有一次共工猎获了一只果子狸，禺顼迎面堵住他道：“它死了。你要赎罪。”共工一把将他推倒地上，骂道：“鬼迷心窍了你！”
　　大家都感到禺顼思想怪异，与大家格格不入，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邢天便捉弄他。他捉了一只兔子，大声喊：“禺顼！禺顼！”禺顼以为是喊他的，走过来。邢天便道：“去去去，谁喊你了，我喊的是这个禺顼。”然后他当着大家的面，将这只兔子撕为两半。
　　禺顼走了。但邢天追上他，高声说：“禺顼，学兔子跳跳。”
　　禺顼不吭。
　　邢天举起了拳头。
　　禺顼只好兔子般爬地上跳了一跳。
　　“走过来。”邢天向禺顼招手。
　　禺顼爬了过来。
　　邢天抓起他的头发，把他提起来：“是一只听话的兔子。”然后把他扔在地上。
　　禺顼就爬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用阴暗的眼睛望着他。
　　之后，邢天不高兴的时候，就让禺顼玩这个游戏。
　　伏羲当然不喜欢这个禺顼。他多次推算过，他与女娲只会得到六个孩子。每一个孩子都有每一个孩子的意义。果然，他得到了三男三女，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数字，不多也不少。他甚至减少了与女娲的交合频率。而女娲却又实实在在地生出了一个，且是一个妖孽，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天崩地裂，这让他钻心地不舒服。

死亡（2）
不单如此。伏羲几次发现禺顼在破坏他的图画。他只在他的图画上画上一道或者两道长线，他的图画就变质了，就有了一种邪恶的意义，这让他脑子里混乱起来，需要好长时间才能调整过来。说到底，禺顼不在他的图画之中。所有的人都是他图画中的一个部分，唯独禺顼不是。小东西身上有一股邪气，这邪气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很小的时候，他顺手将女娲的两个泥人颠倒了一下位置，或者将其中的一个放在另一个身上，那些泥人就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邪恶的意义。他受欺负学兔子爬时眼睛望着远处，那目光也是邪恶的。他不服气。看来这家伙是一个异类，一个不祥之物。总有一天，他会摧毁了他的图画以及别的东西。女娲怎么会生出来这样的一个妖孽呢？他对女娲说：“你说，禺顼活在世上有什么意义？”女娲反问他：“你问问你自己，又有什么必要生存于世。”这让他无以言对。他对他们对禺顼的肆意欺负采取了放任态度。就让他们自行平衡吧。
　　禺顼会在人们不需要的时候突然闪出来，站在你面前，或者狗一样用四肢站在你面前，用邪恶的目光看着你，让人扫兴。有一次伏羲和夸夫、嫦娥几个人追赶一只山羊，禺顼突然出现在他们和山羊之间，山羊转眼间就逃跑了。更让人扫兴的是他与女娲的交通，他总是在他正澎湃着的时候出现，四肢着地，抬起头，用一双阴暗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们，让他顿时了无兴趣。
　　“你梦里的黑影会不会是邢天？”他直截了当地问女娲。
　　“这怎么可能呢？”
　　近些年来，邢天很少单独来过日园。但伏羲毕竟碰到过一次。这就是可能性。一次就够了。这个坏东西什么事做不出来？
　　“禺顼的事与我无关。不是我。”邢天板着脸，郑重其事地告诉伏羲。他听说了伏羲的怀疑，专程过来澄清。
　　“滚！”
　　邢天第三次这样说的时候，伏羲没有让他滚，而是抡开拳头，将他击倒在地。他有意过分地惩罚他，好观察一下他的反应方式和反应程度。
　　邢天并不躲避，从地上爬起来，迎着父亲的拳头，端立在他面前，只拿眼睛恨恨地望着。伏羲本想把自己刚才那种外推的力量回收过来，安抚他一下，现在没有这种心情了，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吼道：“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看见！”
　　邢天仍然不滚，是女娲把他拉过去，安慰了几句，劝他走了。
　　邢天找到禺顼，将禺顼拳打脚踢揍了一顿。最后一拳打在禺顼的小尾巴上，疼得他蹲地上半天没有起来。
　　禺顼带着血污来到伏羲面前，四肢着地，抬起头，并不告状，只是说：“伏羲女娲，困于黑虎，日月隐遁，天崩地裂。”
　　伏羲气得浑身颤抖，大声吼道：“你他妈的，懂个屁！谁是黑虎，说！”
　　“天上的黑虎。”
　　伏羲把他拉起来：“站起来！不许狗一样爬在地上！”
　　他拉下他的腰围，看了看他小*上的小钩子，照他的裆部踢了两脚：“滚！滚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伏羲扔下他走了。
　　禺顼真的在地上滚来滚去，杀猪般地叫。他太疼了。
　　两三天不见他的影子。女娲问过伏羲，伏羲说：“随他去吧。”
　　女娲便去找他。有人看见长乘跟着一颠一颠的禺顼向象湖方向走了。但那里没有。
　　伏羲这才慌了。他带人找到鹰嘴峰山腰间，才发现禺顼的尸骨。他的身子被野兽吃掉了，只剩下一些骨头，头部却完好无损。两只眼睛仍然睁着，死死地盯着每一个看他的人。女娲抱起他的头大哭起来，别的人也都跟着掉眼泪。书包网 www.bookbao.com

死亡（3）
伏羲躲开女娲怨恨的目光。这两天他心里总是响着一种异常的声音，他没有在意。想不到一个人就这样轻易地死了。一个生命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怨不得别人，是他自己让狼给吃了。”邢天说。
　　伏羲斜了他一眼。
　　女娲拿来了一只大陶瓮，将禺顼的尸骨盛入其中，盖子上开了一个口，以便他的灵魂出入。伏羲命人用石块和泥土把陶瓮掩埋起来。
　　一只母狼在山口闪了一下，然后又闪了一下。说不定就是它杀死了禺顼。伏羲带人包围过去。原来那母狼身后站立着一群狼，一只公狼和几只小狼。夷羿拣一粒石丸向母狼击去，伏羲却用手推了他一下，那石丸从一只小狼头顶飞过，击在它身后的一块巨石上，咣地响了一声。这只母狼它认识，长乘曾经咬过它一口。他杀死过它的配偶。它现在报复了他。也许邢天说得对，是禺顼自己让狼把他吃了。他摆手让大家撤退：“天意如此，怨不得它们。放它们走吧，冤家宜解不宜结。”
　　他命人从夸夫的羊圈里逮来一只属于禺顼的小羊羔，作为牺牲，摆设在禺顼墓前，率众人向上天祭告。
　　人死了，一了百了，他身上那些邪恶的东西不存在了，他与大家之间那种反常的联系与混乱也不存在了。它让他们恢复了原有的平衡。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伏羲脑子里有点儿乱，一个人来到象湖。湖水平静而清澈，偶有大大小小的鱼跳出水面。禺顼是把自己杀死了。他想起来禺顼的话：天崩地裂日月隐遁。这是一种诅咒。或是一种预言。是会有这一天的，他想。但不会是今天，也不是明天，不会是今年，也不是明年。只能是将来，不太遥远的将来。也许这个禺顼本就是上天给他的一个预言。他用他的死完成了这个预言。而邢天则是这预言的一个部分。谁知道呢，他现在还不能肯定他这种想法的准确性。仔细想来，禺顼的话未必就不对。他对他图画的改动未必就没有道理。他终久死了。是让狼吃了。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
　　他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喘息声和挣扎声。这声音他很熟悉。细听却没有了。是那只老虎的声音。它脑门上生着一个白色的小圆点。这事有点怪。第二天，在象湖右岸不远的林子里，果然找到了它的尸体。弄不清它和禺顼的死有何联系。
　　他在大桑树下为禺顼做了一座小房子，又让女娲捏了一只头上有白色圆点的老虎放在这小房子上，好让他们的魂灵有所皈依。
　　当天晚上，朦胧之中，伏羲忽然听见站在房子门口的禺顼，嘴里正在说着那句刺耳的话。他抬头看了看，房子里没有别的人。打开门，却见一个人影儿匆匆逃走了。这个人像是邢天。
　　“你听见了吗？”他问女娲。“禺顼在说话。”他说。
　　“好像听见了。在梦里。”女娲说。“他真的死了么？”
　　“他死了。没有了。”
　　“禺顼不是一个多余的人。”女娲说。
　　“肯定是一个多余的人。一个不祥之物。但他死了，没有了。”
　　“他的魂灵还在。”女娲说。
　　“在天上飘。”伏羲望着外面草丛里闪烁着的星光。
　　“可我们看不见他的魂灵。”女娲闭上眼睛说。
　　“等到将来你我死了，不知道后人能不能看见我们的魂灵。想想吧，多少年之后，有一个孩子看见了你，或者我，或者我们两个，咱们坐在哪棵大树上，或者在天上飞，像两只鸟一样，他看见了，却并不认识。或者我们看见了他，喊他的名字，他却视而不见，咱们会感到凄凉的吧。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大限一到，我们就会像禺顼那样，没有了，不存在了。”bookbao.co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死亡（4）
“不知道咱们两个何时会死。我们的魂灵能够永远在一起吧？”
　　伏羲点点头：“当然。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
　　“那就早一点儿死。早一点儿安生。”女娲悲伤地说。
　　伏羲突然意识到禺顼与他有着不少的相似之处。他爱思考。他对他的图画有格外的兴趣。他并不傻，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过去忽视了这一点。或者说不愿意接受这一点。不过他的生与死之间也有一个不算短暂的过程，就像太阳升至高空又降下大地一样。他给他人以表达自己轻蔑与厌恶的机会，同时他也表达着自己。他留下了他的咒语。说到底，他是他的儿子，是他的一个部分，现在他身体的某一个部分已经失去了。
　　“我刚才梦见我和禺顼一块儿死了。真的。”他接着说。
　　“不，你要活很多很多年。老而不死。”女娲讥道。
　　“你这张不依不饶的嘴。”
　　说着，他将女娲的头放在自己臂弯上，用手轻抚着她的胸，又抬起头，试图亲吻她。禺顼的死让他对女娲有了新的依恋。
　　“不要说了，睡吧。”女娲拿开他的手，表示要结束这次谈话。
　　死亡让伏羲感到了生命的峻急。和他一样，女娲也梦见了她的死亡。她想她一定会死在伏羲之前。这样最好。奇怪的是，她身体内部那种时不时强烈涌出的空虚感没有了。平静得很。她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伏羲又说了一句：
　　“看来咱们只能有六个孩子。这就够了。不多也不少。这是天意。”
　　女娲无言。她用手指拨弄着伏羲的性器，让它崛起。她拉伏羲伏在她身上。现在她是在尽一个女人的义务。她需要伏羲。她要用自己的体贴来扶持他，来维持他的需求。伏羲用力出入，几个来回之后，身下却柔软了下来。他让女娲使劲抚摸它，说很多逗人的话，但它越来越疲软，收缩成了一截又短又细的软泥巴。
　　“它不行了。”伏羲有点儿愧疚地说。
　　女娲的欲望已经被激发起来。她又摸了摸他那个柔软的东西。“现在你与一个女人差不多。还不如一个女人呢。”
　　“这个禺顼！”伏羲尴尬地说。
　　她推伏羲下去，平静地说：“睡觉吧。”
　　伏羲拨拉着自己软绵绵的根，觉得自己浑身散了架似的，没有了底气。女娲说得对，一个失去了根的男人与一个女人没有什么区别。还不如一个女人呢。他伸手放在女娲的*上。这个天下之至柔可以驰骋天下之至坚，又可以消耗掉天下之至坚。他用手指刺激着女娲。
　　非斯曰
　　伏羲终于明白，儿女们中间，最像他的其实是这个禺顼。他是更为伏羲的伏羲。他生下来就懂得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世界，不能见容于他人，只好提前夭折。他是用自己眼睛看世界的人。但社会不需要异己分子。
　　为了让人类繁殖下去，为了让人类快乐地繁殖下去，盘古设计了人类的性，接着又设计了人类的死亡。原来这性竟是人生的源头，人们由*而生，然后走到人生的尽头，那就是死亡。性与死亡原是人生的两个极端。性是人生命的源头，又是人生命的高度，而死亡则是人生的终点。两者的一致性在于：最丰盈最充沛最完美的性可让人获得死亡般那样极端的感觉。而死亡给人的恰恰是类似于*高潮那种极端的感觉，一种激越过后无限通透无限轻盈的感觉。这一点我们的伏羲体验到了。后面我将会提到，请读者留意。

死亡（5）
我愿意经历一次这样的死亡。我愿意延续禺顼不完全的人生。我可以钻入禺顼的身体里，让他复活。我想。
　　设想某一天午夜，我出现在伏羲与女娲的梦中，他们都被惊醒，坐起身，果然看见一个小人儿站在他们面前。他们同声问我：
　　“禺顼，是真的吗？你真的是禺顼？”
　　我点点头：“是真的禺顼。”
　　我站立在他们面前，用我的目光、用我身上的温度和气息告诉他们我就是禺顼。我甚至用我的双手抚摸着我的身体，我的手，我的胳膊，我的胸腹，我的腿脚，我的头颅，我的眼睛、耳朵、鼻子、嘴，还有我腹下一个男性小小的器官。我让我的口唇吮吸着我的手指。我又让我的嘴和舌头发出了声音：“我是你们的儿子禺顼。”我用我的耳朵倾听着他们的召唤。我想，他们会接纳我，拥抱我，说好多的话：“这些天你是怎么生活的？你怎么又回到了这里？”如此等等。他们会把这个消息告诉给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会向我欢呼。
　　“莫非是禺顼又活过来了？”女娲疑惑地说。
　　“是禺顼复活了。”伏羲肯定地说。
　　“不。”伏羲欠起身伸开右臂，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上，“禺顼已经死了。他不可能复活的。”
　　我知道我不是禺顼。我从地上爬起来。
　　女娲点亮了火把，让火光照着我的脸。
　　我看着他们。
　　他们皱着眉瞪着眼察看着我。
　　“是禺顼。”女娲说。
　　为了证明我就是禺顼，为了唤回他们的记忆，我说：
　　“日月隐遁，天崩地裂。”
　　伏羲眼睛里露出了凶狠的光，盯了我一会儿，然后很头痛的样子，使劲摇他的脑袋。他对女娲说：“他不是禺顼。绝对不是。”
　　“那他是谁？”
　　“一只恶鬼。”
　　“一只有身体的恶鬼。”我告诉他们。虽然他们未必听得明白。
　　伏羲站起来，走近我，伸开两只手掌，狠狠地卡住了我的脖子。我挣扎着，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一会儿之后，我的脑袋一软，耷拉在肩膀上。
　　他们视复活的人为魔鬼。
　　我死了。灵魂出窍给了我轻清而飘逸的感觉。伏羲把我丢在地上。一个人就这样死了，就像躺在地上睡觉，没有了痛苦和烦恼，没有了身体感，没有了自我。
　　“他死了。”伏羲说。
　　女娲把我抱在怀里，哭起来。
　　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两个连夜把我埋葬在禺顼的坟墓里。他们永远地埋藏了这个秘密。他们不指望我在第三天复活。
　　没有身体的死亡终究不是真实意义上的死亡。
　　为什么不能经历一次属于自己的死亡呢？为什么不能经历属于自己的生死爱欲呢？
　　我要把自己遗忘，让自己死去，再把自己埋在泥土里。
　　因此我要创造一个新的非斯，一个名叫非斯的人。这是迟早的事。
　　重要的是非斯主义。表面上它是无，一种混沌而恍惚的状态，实质上它是它的反面：明确，坚定，执着，一往无前。
　　关于邢天与禺顼的关系我不愿说得太多。事实上我也没有特别确定的看法。还是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伏羲和女娲身上吧。聪明的读者都能看出来，盘古设计了伏羲这个圆中之圆作为人类命运的象征，他又设计了禺顼作为伏羲命运的象征。禺顼的死亡无非预示了伏羲的死亡而已。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从此以后，死亡就是人生一个寻常的事件了。聪明的伏羲也懂得这一点。他相信禺顼仍然存在着，他化为一缕青烟盘旋在这林子上空，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不期而至，召唤他过去。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但眼下存在的，只有几个泥塑的禺顼，女娲刚刚完成的作品，还没有晾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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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1）
伏羲从人与物中抽象出来的东西恰与我最为接近。
　　现在伏羲仍然是六个孩子，他用天地间六种事物来分别他们：夸夫为日，嫦娥为月，邢天为雷，宓子为风，共工为山，精卫为泽。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伏羲女娲他们俩一个为天，一个为地。这八种事物是宇宙间最典型的事物，其中的天和地又是最为根本的。它们互为补充，又互相制约，充满了变数，又贯通一气。内在于其中的是时光之变易。宇宙因此而生生不息。他根据日月运行的轨迹、气候的变化、四季的更迭分别了年月日时。将循环往复、此消彼长的时间和空间切割成一些距离相等的线段和团块，就能更好地把握它们。
　　时间是共通的，但又是个人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他将时间分解为个人之时与大家之共时，每个人的诞生与死亡是个时的两个极端。个时又包含在共时之中。他用其中的相互关系、用其中的精神来激励、驯化他们的孩子。他并不过多地干涉他们，而任其自然成长。他的任务是维持他们之间、他们与天地宇宙之间的平衡与和谐，并把这种观念灌输给他们。
　　这种平衡和和谐也体现在物品上面。所有的食品和皮毛都要集中一处，除了给有功者和怀孕生子的母亲若干奖励之外，其余全由女娲公平地分配给大家。不过后来为采集食物的方便，子女们都在远一些的地方居住，这种分配制度就形同虚设了。而他为对付野兽命夷羿组建的队伍引发了邢天等人的私自效仿，导致了后来的*，是他始料未及的。
　　女娲及其儿女们都有自己的性情，这种自性是在他人的制约中生长并存在的。他人可以用他性来制约，却很难从根本上改变它。每个人的自性和他人的他性免不了会生出冲突，这就需要有人及时地给予调节。不过，冲突达到极端就会向另外一个方向转化，走向一个新的平衡。
　　比如他与女娲。天地相交，云行雨施，生出新的事物，新的事物又生出新的事物，但其中的顺与逆滑与涩常可随时发生。两个人十分契合的时候，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十分通泰舒畅，而有时候，随便一件小事，一句话，一个动作，甚或一声兽吼，一阵狂风，都会改变这种状态，把两个人推向远处，让他们成为陌生者，需要有另外一种力量把他们拉回来，拉回到他们熟悉的情态之中。这与事情中两个人所处的位置、语言、动作的角度和质量也有关系。如果伏羲站在高的地方，或者他语言上气势上站在高处，是一种状态，反过来，女娲站在高处，就是另外一种状态了。当然，这种状态也会因对方的反应而改变，因为有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使他们趋于一致。就是两个人肉体的交合也是如此，总起来说，男人居上较为通泰，而女人强居上位就好像是逆风而行，显得别扭，不那么顺滑了。当然，更重要的是两个人同时被这种欲望所激发，或者是谁的一句话启迪起他们的欲望，甚或是一片阳光，一朵云彩，一阵雷雨唤出他们的爱意，使他们进入通泰舒畅的境地。有过这样的事情：女娲偶尔摘下一朵什么花插在头上，那鲜花映得她的脸色鲜嫩了许多，或者她用一些红花的汁液涂在双颊上或者额头上，让自己的脸俏丽了许多，这时候伏羲就会温存起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感顿然消失，正像两只手掌一样一拍即合。如果一个人只是阳居其上，一个人只是阴居其下，中间总是隔着什么东西，两个人不相连属，天地闭塞，阴阳不通，事情就糟了。这样下去，走到一味对立的地步，危机就来了。同样，事情到头了，两个人意识到了危机，有了克服危机的意识，转机就会出现。书包网 www.bookbao.com

关系（2）
这就是时。时亦即时境。时境亦即心境。心境连接着梦境。时不同境亦不同。一个新的场景来自于过去了的场景，又连接着未来的场景。人在此时境中不同的心思、位置和动向预兆着下一个时境中他的位置和趋向。此时境和时位随生随灭，随灭随生，因生而动，因动而生，移步易境，变化不已。它把时境与时位集结在一起，成就随机缘发生生不息之境域。时之于境，一体两面，不可分别矣。他那些卦画就是时境与时位之移绎与征兆。一卦即一时境，此时境来自于彼时境，又预示着一个新的时境。人在此时此境之中，受其约束，亦可促其变化。他又在地上画了好多幅图画，仍不敢说圆满，但心中的喜悦已难以自制。他该实践一下这种道理了。
　　时过境迁，两个人又处在危机之中。见面了，有时候说一句话，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身体和思想都躲着对方，睡觉也隔开一段距离。伏羲已有多次处理这种危机的经验，他一般是用语言和触摸这两种手段来克服女娲的冷漠，有时候只需要用一道有温度的眼神就可轻易化解，但有时候也不那么容易，需要反复运用种种手法经过几个回合才能完成。当然，他相信，只要他愿意，再糟糕的局面也能够很快扭转。
　　伏羲想到了嫦娥。女娲最为喜欢的是小精卫，而他一直喜欢嫦娥。嫦娥的眼窝总是湿润的，有水的光泽，给人以明亮的忧郁感。他总爱用手指摸一下，看看有没有水分。没有，是天然的湿润。她小时候他就喜欢抱她亲她，亲她湿润的眼睑，弄好吃的东西给她吃，她显然也依恋他。眼看她长大了，胸前已经长出了两小团惹人喜欢的肉，他偶尔还要抱起她，摸摸这两小团肉肉，问她是什么。她的成熟，应该有一个最为恰当的日子，叫做“时中”。她将在这一天的某一个时辰发育成熟，早一天太早，晚一天太晚。他要在这个日子证明她的成熟。这个最为恰当的日子离现在已经不远了。像女娲那样，她的一对乳房已经高挂在胸前，屁股也圆滚滚的了。他因此而更加喜欢看她。他知道她喜欢月亮，总是呆呆地望着，似乎有所寄托，他也跟着喜欢起月亮来，他想嫦娥就是那轮月亮，高高在上，照亮了整个夜晚。黑暗中的万物都被她这柔柔的光波浸透了。
　　那时候正是她人生最美妙的时段，他发现她在有意疏远他。她不喜欢邢天，爱与夸夫和宓子在一块儿玩。有时候再加上共工。她尤其喜欢夸夫，总是与夸夫一块儿猎狩或者采集果实。他们养了一大群动物，每天都要为它们准备食物。他们在一起十分投机。这让伏羲有点忌妒。偶尔他会跟踪他们，以便在他们遇到危险时保护他们。
　　预料中的事发生了。他看见夸夫与嫦娥抱在一起，他们亲嘴，说着很动人的话。拙笨的夸夫也懂得用嘴唇*嫦娥的*，就像他小时候*女娲的*一样。所幸这时候一只*吼叫着蹿了过来，中断了他们的行为。他与他的长乘及时出现在他们面前，*逃走了。夸夫感谢他的父亲，但嫦娥却没有理他。她喊夸夫：“走，我们回家！”把伏羲扔在了后边。大概觉得有点对不起父亲，夸夫回头看了他一眼。
　　第二天伏羲要带着嫦娥去打猎。嫦娥竟拒绝了他，又同夸夫一块儿走了。
　　“你还小着呢。还不够成熟。”伏羲摇摇头，心里道。

关系（3）
他只好又跟踪着他们。
　　他不敢唐突。他明白，嫦娥还没有成人，有些事她还不懂。况且，嫦娥是嫦娥，与女娲同性，但不是女娲。在嫦娥面前，他不能过于放肆。否则上刚而下险，终会惹出麻烦。在目前他与她的关系中，应该让嫦娥占据主动地位。起码是表面上的主动地位，这样才能顺乎嫦娥的自性，满足她的自尊，也就刚来而得中，云上于天，雨下于地，顺理而成其章了。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在一个最恰当的时间得到了他最珍视的东西。
　　后来的事情说明，嫦娥是爱她的父亲的，但这爱排除了男女间特殊的爱。在他与女娲之间，嫦娥总是选择逃避。她不愿意看见她母亲忧伤的眼神。
　　不单单是与女娲与嫦娥之间的关系。还有他与邢天，他与所有的子女们，他们与他们的母亲，他们每个人之间，每个男人与每个女人之间，无不扭结着，纠缠着，无不是刚柔相摩，雷风相薄，乾坤相荡，相反而相成的局面。
　　把这些具体的事端与天道阴阳勾连起来，揣摸它的行迹，观察它的变化，你就会发现，其中的畅快也是烦恼，其中的懊恼也是愉悦。
　　为了证明他这些想法，他将女娲刚刚捏出的泥人摆设在一个石桌上，一个大的放在中心，两个小的放在两边，距离应该是相等的，否则就不那么平衡。如果将大的放在一边，两个小的就要与它接开一些距离，分置于两边，这样才能形成平衡。如果其中一个有所变化，比如将一个小的换成一个大的，这样两大一小又需要一个新的结构去形成新的平衡。他又用女娲做的一个木制的水槽，灌上了一些水，左手托得高一点儿，右手低一点儿，它就失去平衡，流向一端。左手更高一点儿，水就要流出来了。两手摆平，事态就平静下来。两个人之间也是。他们有时候相互吸引，有时候又相互排斥，其间是有一个水槽的，不管是拉力还是推力，用力过大它就会断裂，水就哗哗啦啦泄向一个不相干的地方。多人之间的结构就更为复杂了。想起来邢天，还有已死的禺顼，以及子孙们为争夺女人孩子的打斗，他们多次让这个结构失衡，他多次用他的卦理去摆平它，这结构才又稳定下来。也就是说，在一个平衡的结构中，如果其中有一个局部过于生动的话，就需要另外的力量给予回应，让这个结构趋于合理。而这是经常会有的事。即如一片树叶，你吹给它一口气，它就摇摆起来。它在摇摆中将一些气息送还给你。你不再干扰它，它也就静止下来。这些想法让他脑子里的图画又精致合理了一点儿。
　　伏羲觉得自己又恢复了生机。为了庆祝自己的成绩，也为了测验自己目前的能力，他选择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女娲到卧龙岗上漫步。他观察天地间的各种事物，让它们与自己的眼睛和心灵交流。在一个水潭边老柳树下的草丛里，他铺好了兽皮，让女娲躺下。“你躺在大地上，望着天空。”他说，“我就是天空。”
　　长乘站一旁看着他们。
　　女娲望了望天空，笑道：“天是蓝的，有云和太阳，而你是伏羲我是女娲。正如长乘就是长乘，嬴母就是嬴母。我知道你要干什么。”
　　伏羲伏在女娲身上。“现在是正午，太阳当空。相信吗？正午的天空与正午的大地经由你我交合在一起。太阳看着我们。它认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