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报》：达·芬奇的爱欲密码

【译者按】乔纳森·琼斯（Jonathan Jones），英国记者、艺术评论家，自1999年后就一直为《卫报》撰写艺术评论文章。2009年担任过特纳奖（Turner prize）评委。

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莱奥纳多·达·芬奇是一名同志，但他最有影响力的肖像画却都是以女性为题材。就在最近一场新展览举办期间，乔纳森·琼斯考察了这位大画家的爱欲密码。

在莱奥纳多·达·芬奇所画的《西西莉亚·加莱拉尼画像（抱貂的女人）》（portrait of Cecilia Gallerani）中有些东西是如此明显、如此未经修饰。画中米兰统治者鲁多维科·斯福扎（Ludovico Sforza）这位16岁的小情妇轻抚着一只貂。白色的小东西毛茸茸的，很是骨感，学者们写过大量文章论述貂代表着纯洁无瑕。不过在我看来，它长长的口鼻以及弯曲的体态其实明显地影射了阴茎——这暗示她已将斯福扎控制于股掌之间。

画中的西西莉亚香肩纤细、锁骨精致，白皙的脖颈上带着黑色的项链，美丽的脸颊上长着匀称的鼻子。她扭头向左看着什么，也许是正看着斯福扎吧。这一侧视不仅让艺术家能以自然的目光来看她，也让莱奥纳多的注视更为深入。从这幅画来看，西西莉亚不仅迷倒了斯福扎，而且似乎这位画家也很想与她共度春宵。

这一耸人听闻的研究成果将会在下月举办的英国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达·芬奇画展上引起轩然大波。（译者按：此次展览的展出时间为：2011年11月9日——2012年2月5日）这幅借自波兰克拉科夫（Krakow）的《西西莉亚·加莱拉尼》将向我们展示达·芬奇爱女人的一面。

莱奥纳多同样会被女性吸引这一观点实在有些出人意料。这可不是我们所熟知的达·芬奇啊。根据文艺复兴时期见证者的描述，莱奥纳多喜欢身边年轻俊男环绕，他的同性恋倾向是一个公开的秘密。青年时期，他曾两次被指控鸡奸，尽管这些从未被正式起诉（显然是因为他的同伴都出生于大富大贵之家）。然而，根据瓦萨里（Vasari）对莱奥纳多的描述以及这位艺术家自身的笔记可知，莱奥纳多继续公开与年轻男子共处一室，其中包括他那年轻帅气的学徒萨拉伊（Salai）——最后，莱奥纳多把《蒙娜丽莎》留给了他。

1910年，弗洛伊德发表了一项革命性的精神分析研究，他在那篇文章中认为莱奥纳多是同性恋，但同时也是个独身主义者，他将自己的性欲投入到无尽的研究中去了。弗洛伊德特别指出，莱奥纳多笔记中有一幅像外科医生般冷静记录的异性性交图，图中这对恋人站立着，仿佛只是人体模型一般。此外，莱奥纳多对肛门括约肌做过非常详尽的研究。当他去世时，他把自己的一些作品留给了萨拉伊，而他后期的伴侣弗朗西斯科·梅尔兹（Francesco Melzi）则继承了他的笔记。
 
关于莱奥纳多的这一观点基本上是正确的，但也不全面。终其一生，这位大画家都深陷女性情欲之中——至少在画布上是这样的。这不仅仅表现在莱奥纳多喜欢为女性作像（在他留传下来的五幅肖像画中，四幅是描绘女性的，第五幅是一位年轻的男音乐家），同样也表现在其为女性作像的方式，他笔下的女性是一个个完整的人。要知道，早先的文艺复兴艺术家只会创作生动、丰富、完善的男性形象，当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女性身上时，他们似乎只关注外表的美丽。安东尼奥·德尔·波拉约洛（Antonio del Pollaiuolo）约为1475年创作的无名女性肖像画如今仍悬挂在乌菲齐（Uffizi）博物馆，画中的模特侧向而立，我们无法看到她的眼睛或揣测她在想些什么。莱奥纳多的老师安德里亚·德尔·维罗齐奥（Andrea del Verrocchio）做过一个无名女性胸像，堪称一件真正伟大的佛罗伦萨艺术品（现在收藏于佛罗伦萨巴保罗博物馆），但她的眼睛是空洞的，她的心灵显然并未被刻画下来。

即便在佛罗伦萨面临鸡奸指控时，26岁的莱奥纳多画了一幅女性肖像。他笔下的吉内薇拉·德尔·班琪（Ginevra de' Benci）冷眼望向世界，与观众四目相对。她是佛罗伦萨富裕家庭的女儿，然而莱奥纳多让她身着朴素的衣装，只为了将焦点放在她的面颊。木板背面刻着的一段话中，艺术家称这位女性不仅貌美，而且贤良淑德。当你在华盛顿国家美术馆（National Gallery, Washington D.C.）看到这幅画时，她那年轻、冷静、自信的面容似乎占据了你的脑海。这种震撼不仅来自她精致的少女脸庞，更来自她双眼透出的力量。那双眼睛里闪耀的尊严就像伦勃朗（Rembrandt）自画像中的眼睛，似乎折射出背后深邃的灵魂。

十五世纪八十年代，莱奥纳多搬到米兰，开始为斯福扎工作，身兼工程师、雕塑家和画家数职。他像为吉内薇拉·德尔·班琪画像那样，将宫廷中女士的内心特质描绘出来。他笔下的《费隆妮叶夫人》（La Belle Ferronnière）（也许是斯福尔扎的另一个情妇）从低墙之内往外张望，目光神秘莫测。掌管意大利北部曼图亚的伊莎贝拉·德斯特（Isabella d'Este）主动找莱奥纳多为自己画像。这位意大利绝无仅有的富有、独立的女性欣赏莱奥纳多的绘画，她写信给西西莉亚，询问能否借得她的肖像一观，以便她对莱奥纳多的作品有更深刻的认识。西西莉亚满足了她的要求，尽管她一再强调自己韶华已逝、不复当初。如果她真的曾经有这样一幅容貌，16岁时的她一定倾国倾城。

莱奥纳多的肖像画充满了挑逗，其中最甚者莫过于《蒙娜丽莎》，这位佛罗伦萨商人之妇被作出一副惹人浮想的微笑。不过在迫于生计创作这最后的肖像杰作的同时，莱奥纳多还画了一幅极富刺激性的裸体画，而文艺复兴时期没有画家作如此尝试。莱奥纳多的《莉达》（Leda）今天只留下了素描草图和后人摹本，尽管如此，他描绘的两张草图（跪姿和站姿）还是能看出诱惑和挑逗。

文艺复兴早期的画家面对裸体女人仍不免羞涩。波提切利(Botticelli)的维纳斯采用了最现代的姿势。但莱奥纳多1504年酝酿出的《莉达》，画中大量裸露的身体可以看作提香(Titian)和柯勒乔（Correggio）大胆的男女春宫画的预言。无论是在芦苇中半跪还是在天鹅恋人旁斜倚，莉达的身体轮廓和姿态散发着肉体性感的气息。不久之后，年轻的乔尔乔内（Giorgione）在威尼斯公开创作充满爱意的裸体画，继续将文艺复兴时期的情色画体系加以定型；他在16世纪初去威尼斯拜访莱奥纳多，并直接从他那儿得到了灵感。

这位艺术家对于艺术和性自有一套理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是莱奥纳多——他对世间万物都自有一套理论。）在他的笔记中，他声称绘画是所有艺术中最伟大的，因为它能将爱人的图像呈现于眼前。即使身处严冬，一幅田园画也能令人忆及与爱人在乡间共度的夏日时光。接着，他开始亵渎神明，自夸画过一幅圣母玛利亚像，美到让买家神魂颠倒、邪念丛生。甚至在修改之后，大概是添了些十字架和其他神圣的符号（就像《岩间圣母》（Virgin of the Rocks）第二版上的一样），买主在祷告时仍心神不宁，无法自持。最后，买主不得不将它还给画家，莱奥纳多为这情色画的胜利而窃喜不已。

莱奥纳多对自己的性别认同显现出跨性别的取向，他的《岩间圣母》上画有一个性别难辨的天使，而其他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并未显示出对雌雄同体的兴趣。在他早期与老师维罗齐奥共同创作的一幅作品中也有一个天使，是莱奥纳多的“标志”。也许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天使，非阴非阳而又二者兼具，为世界注入无限的希望。

最后我们来看看这位画家的早期画作《天使报喜》（The Annunciation），年轻的女人被她花园中出现的带翅膀的天使惊呆了。天使如催眠般深深凝望着她，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穿透。后面是开着的屋门，从中可以窥见深红色的柔暖卧室。这幅宗教画有色情的嫌疑吗？

或者我们可以追溯他的童年，弗洛伊德正因于此而对其感兴趣。莱奥纳多曾回忆有一只捕食的鸟飞临他的小床，用尾巴上的羽毛在他的嘴里扫来扫去。不知羽毛的触感是否仍留在那里，在他的画中化为无尽的挑逗和欲望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