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v-029封面:杜布罗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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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作品系列》
杜布罗夫斯基
亚历山大·普希金 (1799~1837)
(似水流雲摘于香儿博客)
俄国浪漫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现实主义文学的奠基人,现代标准俄语的创始人。他的作品是俄国民族意识高涨以及贵族革命运动在文学上的反映。普希金抒情诗内容之广泛在俄国诗歌史上前无古人,内容丰富、感情深挚、形式灵活、结构精巧、韵律优美。他的散文及小说情节集中、结构严整、描写生动简练。普希金的创作对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及世界文学的发展都有重要影响,高尔基称之为“一切开端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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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几年以前,在自己的许多田庄中间一座田庄里头,居住着一名门第古老的俄罗斯贵族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他的财富、显赫的门第和人缘关系使他在其田庄坐落的几个省内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邻居们一向乐于奉承他极微小的癖好,省里的官僚一听到他的大名就吓得发抖。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把别人的逢迎拍马视为当然,好似收下一件件贡品一样。他的府第总是高朋满座,以点缀他那大老爷式的清闲无聊的生活,分享他那热热闹闹的、有时甚至是暴殄使性的寻欢作乐。谁也不敢拒绝他的邀请,逢年过节谁也不敢不到波克洛夫斯柯耶村来表示孝敬。在家庭生活中,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暴露了一个没有教养的人的一切缺陷。他被环境娇宠惯了,动辄放纵自己火爆的性情大肆发作和极其有限的头脑异想天开。虽然他体力过人,但每个礼拜总得有三两次因肚子撑得过饱而受苦,每天晚上喝得醉眼朦胧。他府第的一所厢房里住了十六名婢女,做做女人常做的针线活。这厢房里的窗户都装上木阑干,门都上了锁,钥匙归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亲自掌管。这些年纪轻轻的女囚犯于规定的时刻由两名老太婆监督着到花园里去放风。每隔一段时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从他们中间挑选几个出来,许配男人,打发出去,再找几个新的来补缺。他对待农民和家奴非常严厉和任性。虽然如此,他们仍然忠于他,因为他们可以拿东家的财富和名声炫耀于人,同时,也依仗主人权势的包庇,使得自己可以对邻人干出许多坏事。 特罗耶古洛夫平素所干的事情不外乎骑马巡行于自己辽阔的领地,日以继夜地大摆宴席以及日日想出花样翻新的恶作剧。每一恶作剧一般总得抓住某个新来的客人当作捉弄的对象,有时老相识也难以幸免——只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一人是个例外。这位退伍的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是他的近邻,拥有七十个农奴。跟达官贵人打交道都倨傲不逊的特罗耶古洛夫,却尊重杜布罗夫斯基,虽则他地位卑微。他们曾经在部队里是同事,因而特罗耶古洛夫凭经验深知他为人急躁和坚决。境遇使他们分别了很久。由于家道中落,杜布罗夫斯基只得退伍,迁居到自己仅存的一个田庄上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知这一点以后,甘愿出面为之庇护,但杜布罗夫斯基婉言谢绝,宁愿仍然穷困但却保持独立。再过了几年,特罗耶古洛夫获得了陆军大将的军衔而退伍,回到自己的田庄,两位朋友再度见面了,彼此高兴。从此,他们便天天在一起,而基里拉·特罗耶古洛夫,生平从不拜访任何人,有时却不拘礼节地到这位老朋友的简陋的屋子里去作客。他们同庚,同出身,所受的教育也相同,甚至性格和志向也不无相同之处。两人的遭遇也有几点偶合,两人都是恋爱结婚,两人都早年丧偶,两人膝下都各有一个孩儿。杜布罗夫斯基的儿子在彼得堡学习,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女儿在父亲的膝下长大。特罗耶古洛夫时常对杜布罗夫斯基说:“听我说,老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要是你的沃洛吉卡将来有出息,我就把玛霞许配给他,哪怕他穷得象只鹰。”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摇摇头,总是这么回答:“不,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我的沃洛吉卡不配做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的丈夫,象他那样贫穷的贵族青年,最好娶一个贫穷的贵族姑娘,做个一家之主,那可比做娇生惯养的婆娘的一条走狗要好得多啦!” 目空一切的特罗耶古洛夫跟他的穷邻居之间的这种融洽的关系,大伙都很羡慕。看到他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餐桌旁直言不讳,毫不顾忌是否跟主人意见相左,大家对他的大胆感到吃惊。有的人想学他,试图超越应有的谦卑的界线,但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眉头一皱,吓得此辈从此不敢妄想。因此,杜布罗夫斯基独处于共同规律之外。一个偶然事件破坏并改变了一切。 初秋的一天,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打算到远离庄院的田野去打猎,先一晚就给养狗人和马伕下达了明晨五时出发的命令。野营帐篷和野餐厨房事先已经运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将要用膳的地点。主人和宾客先到狗舍巡礼,那儿有五百条追风狗和扑杀狗过着温饱康乐的日子,它们用狗类的语言大歌大颂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恩重如山。那儿还有一座给病狗们特设的疗养院,归狗医总监齐姆希卡领导。疗养院里还特设妇产科,专为高贵的母狗们临盆与哺乳之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为这美妙的狗宫而洋洋得意,决不放过一次机会在那些至少每人来此朝拜过二十次的客人们面前炫耀一番。宾客如云,前呼后拥,狗医总监齐姆希卡与数名养狗人头头追随左右。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正巡视狗宫啦!走到有的狗窝门口,他停下来,或者探问病号的康复情况,或者下达或宽或严但一贯正确的指示,或者把老相识的狗友召唤到跟前,对它们百般宠爱,跟它们倾心谈话。赞美狗舍之豪华,宾客自认义不容辞。唯有杜布罗夫斯基紧锁眉头不开口。他本是个热心的猎人。他的家境只允许他豢养两只追风狗和一对扑杀狗。见到如此壮丽的狗宫,他憋不住有点儿妒忌了。“老兄!你皱着眉头干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我这狗舍你不喜欢吗?”“不!”他板起面孔回答,“你的狗舍好得了不得,你手下人未必也能过你的狗这样的生活。”一个养狗奴才伤心了。“衷心感激上帝和东家,”他说,“我们过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实话实说,有的贵族老爷要是把自己的庄园换成这儿随便哪个狗窝,那倒不坏。在这儿他会睡得更暖,吃得更饱。”听到自己的奴才放肆的挖苦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纵声大笑,而宾客也奉陪大打哈哈,虽则他们心里也觉察到,这个玩笑对他们也是挺合适的。杜布罗夫斯基一脸刷白,没有吭声。这时,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提来一篮子刚出娘胎的狗崽。他抚弄一番,挑出两只,吩咐将其余的通通淹死。 这当口,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见了,谁也没有在意。 跟宾客从狗舍回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下来进晚餐,不见了杜布罗夫斯基,这时才记起了他。仆人回报,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回去了。特罗耶古洛夫吩咐立即去追,一定要把他叫回来。他外出打猎,从来就少不了杜布罗夫斯基,因为此人是个精明老练的相狗专家和一切狩猎纠纷的无误的裁判。他们还没有吃完饭,派去追赶的人就回来了,禀告老爷说,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听话,不愿回来。照例灌饱了各色酒浆从而心火浮躁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勃然大怒,再次派遣同一个奴仆去找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说是倘若他不来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宿,那么他,特罗耶古洛夫就要永远跟他反目。仆人再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从桌边站起来,放走客人,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首先就问: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来了没有?代替回话,呈交他折叠成三角形的一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吩咐书记出声朗读,他听到如下的话: 宽宏大量的先生: 我不会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除非您责令养狗人巴拉姆什卡前来请罪,赏罚听我发落,我决不会容忍您的奴才恶语伤人,您本人的嘲笑我也不能忍受,因为我不是小丑,而是世代贵族。 依旧是您恭顺的仆人 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 按照现在的礼数,这封信实在是非常失礼的,但它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勃然大怒并非由于它古怪的文辞和口吻,而仅仅是它的内容。“怎么?”特罗耶古洛夫大吼一声,赤着脚从床上跳下来,“打发我手下的人向他去请罪?赏罚听他发落?岂有此理!他想得倒好!他可得放明白点,他是跟谁打交道?看他跳出老子的掌心……不见棺材不落泪,让他晓得跟我特罗耶古洛夫作对会有什么好下场!”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穿好衣,出去打猎,那派头跟平素一样豪华,但这次狩猎一无所获。整整一天只碰见一只兔子并且让它跑了。帐篷之下的野餐也不如意,至少不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胃口,把厨子打了一顿,把客人骂了一通。回家时他带领大队人马故意在杜布罗夫斯基的田地上一路践踏过去。 过了几天,两位邻里之间的敌意仍然没有缓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仍然没有去波克洛夫斯柯耶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少了他就心里发闷,他大声咒骂,出语伤人,以此宣泄满腔怨恨。多亏本地贵族添油加醋,这些话传到杜布罗夫斯基耳朵里已经大大走样了。一个新情况彻底消灭了最后一线和解的希望。 有一天巡视自己小小的田庄,杜布罗夫斯基快到白桦树林时,他听见丁丁伐木声,过了不一会,又听见树干倒下去的声音。他骑上马冲进林子,劈头碰见几个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农民正在肆无忌惮地偷盗他的树木。见到他,那几个农民拔腿就跑。杜布罗夫斯基跟他的车夫抓住了两个,捆绑了带回家去。敌方的三匹马作为战利品被缴获。杜布罗夫斯基着实气愤,这以前特罗耶古洛夫手下这帮出了名的强盗从来不敢在他的领地内胡作非为,因为他们知道他跟自己的主人关系友好。杜布罗夫斯基看到,现在他们趁两家反目便仗势欺人——他毅然决然不惜违反战争权利的一切概念,惩罚俘虏,就用此林中的桦树条狠狠抽打一顿,马匹则没收,牵到自己牲口群里去干活。 这件事当天便传到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耳朵里。他气极败坏,在盛怒暴发的最初一刻他真恨不得带领全体家奴去攻陷吉斯琴涅夫卡(这是他邻居的田庄的名字),将它捣个稀巴烂,把主人抓将过来关押在自己的田庄里。如此这般大打出手,在他并非做不出来,但他的思路很快就改变了方向。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偶然瞥一眼窗外,但见门外停住一辆三套马车,一个头戴皮帽,身穿厚呢大衣的矮个子下了车,向管家住的厢房走去。特罗耶古洛夫认出了此人就是陪审员沙巴什金,便吩咐把他叫来。不一会,沙巴什金便已经站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面前了,频频鞠躬,诚惶诚恐,恭候下命令。 “好哇!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特罗耶古洛夫对他说,“你来干吗?” “我要进诚去,大人!”沙巴什金回答,“这就来找伊凡·杰米扬洛夫,探听一下,您大人有何吩咐。” “你来得正好!你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了。我正要你办件事。来!喝杯烧酒,好好听着。” 如此厚爱,不禁令陪审员受宠若惊。他岂敢喝酒,立即聚精会神洗耳恭听。 “我有个邻居,”特罗耶洛夫说,“是个横蛮不化的小地主,我得把他的田产夺过来, ——这事你怎么看?” “大人!倘若有文契在手,或者……” “别扯谈!老弟!哪来的文契?只有老子的命令!要排除一切法律根据,把产业夺过来,就这么办!好!让我想想。这份产业原来属于我家,一个姓斯庇岑的买了去,他又卖给了杜布罗夫斯基的父亲。能不能从这里头钻空子?” “不容易,最尊敬的大人!大概,这回买卖完全符合法律手续。” “你琢磨琢磨,老弟!好好想想办法。” “比方说,如果大人能够想个办法把您的邻人占有产业的凭据或地契弄到手,那么……” “我懂了,不过真糟糕——他的文件起火的时候全都烧了。” “怎么,大人,文件烧掉了?那再好不过了!——在这种情况下,请一切按法律办事,毫无疑问,包管大人完全满意。” “此话当真?好,看你的!我指望你效劳,至于我的奖赏,你不必担心。” 沙巴什金几乎鞠躬到地,走了。从这天起他便为这件预谋的案子奔波。由于他善用权谋,大约过了两个礼拜,杜布罗夫斯基从城里接到一张通知,叫他立即呈上关于他领有吉斯琴涅夫卡村产业权的应有的说明书。 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被这突如其来的查询弄得莫名其妙,当天他即写了一封回信,口吻相当粗暴,信中宣称,吉斯琴涅夫卡村是他过世的父亲的遗产,他占有它是根据遗产继承权,与特罗耶古洛夫毫不相干,任何外人想侵占他这份财产都是诬陷和勒索行为。 此信在陪审员沙巴什金的心头产生了极好的印象。他看到,第一:杜布罗夫斯基不大懂得打官司的诀窍,第二:如此火爆和毛糙的一个人是不难让他吃大亏的。 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再冷静地研读了陪审员的质问,认为必须详尽地加以回答。他写了一份有条有理的状子,但后来却暴露出它没有充分的说服力。 案子在拖,深信自己理直气壮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对这场官司不大在意,他不愿也没有可能撒出大把钱财去疏通,虽则他常常嘲笑讼棍出卖良心,但他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会变成诬陷的牺牲品。另一方面,特罗耶古洛夫也很少关心蓄谋的官司的输赢——沙巴什金为他在奔忙,打出他的招牌,恐吓和收买法官,肆意曲解一切法律条文。且不说此中奥妙,结果是:18××年2月9日。杜布罗夫斯基接到县检察局的一张传票,命令他着即前往 ××县法庭听候关于他本人,即杜布罗夫斯基中尉与陆军大将特罗耶古洛夫之间的田产诉讼之判决,并且签字表示服从判决或不服从判决。这一天杜布罗夫斯基进城去,路上特罗耶古洛夫赶上了他。他们彼此瞪了一眼,杜布罗夫斯基在自己仇人的脸上看出了包藏祸心的微笑。 第二章进了城,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在一个熟悉的商人家里停下来,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去县法院出庭。谁也没理睬他。随即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驾光临。书记们起立,将鹅毛笔搁在耳朵上。法庭里的官员们感戴至深,唯恐迎奉礼数之不足,特为他搬过来一张太师椅,聊表对他的官阶、年岁以至胖大身坯的由衷景仰。他在洞开的大门边一屁股坐下——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则紧贴墙根站立。鸦雀无声。书记便大声宣读判决书。 我们兹将此判决书全文照录如次,相信任何人都会乐于看到,在俄罗斯居然有许多办法可以剥夺我们本来毫无疑义具有全权的产业,此其实例之一。 18××年10月7日县法院兹审理一案:近卫军中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非法占有本应属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大将之产业一处,查该产业坐落于××省吉斯琴涅夫卡村,计有男性农奴××名,草场及农业用地××俄亩。立此一案缘由如次:原告特罗耶古洛夫大将于去年即18××年6月9日呈递本院诉状一纸,内称其亡父八品文官、勋章获得者彼得·叶菲莫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于17××年8月14日任总督府省秘书之时,从出身贵族之文书法杰伊·叶戈洛维奇·斯庇岑之手购得田产一处,坐落于×× 区之上述吉斯琴涅夫卡村(据当时人口调查,该村名曰吉斯琴涅夫卡移民新村),据第四次人口调查,该村共计领有私人财产之男性农奴××名,以及庄院耕地、荒地、森林、草场,名曰吉斯琴涅夫卡河河上之渔场,凡属该田庄所有农业用地连同主人之木屋一栋,总之,凡从其父贵族出身之县警官叶戈尔·特连杰耶维奇·斯庇岑处继承之财产一并包括在内,并未保留农奴一名,田地一角,通通卖出,计地价二千五百卢布,当日于××县民刑厅备案,书写地契已毕,而其父于同年8月26日呈报××县法院办妥一切过户手续。 17××年9月6日其父天年已尽,溘然长逝,其子即特罗耶古洛夫大将自17××年还几乎是孩提之时即执戈卫国,连年在国外征战,因而其父之去世及所遗之产业彼皆不得而知。如今彼已解甲归田,于其父身后所遗之散布于××省,××县及××县共有三千名农奴之各处田庄中,发现尚有农奴××名之田庄一处(据此次人口调查,该村实有农奴×× 名),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竟为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所霸占,而此人并无片纸只字之文件足资证明其所有权,特为上述等因,原告奉此将卖主斯庇岑出给其父之原地契正本一纸附于诉状之中呈递本院,请求将被告所非法霸占之上项田庄之所有权判归原告,以究奸宄,以彰国法云云。至于被告于非法占有期间从此田庄所获之各项进益,原告亦请求本院依法判处被告如实偿还。 业经××县地方法院据状调查审理得悉:该争讼中之田庄现时占有人即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已呈递贵族陪审员辩诉状一纸在案,辩诉状内称,被告所占有之田庄一处,坐落于吉斯琴涅夫卡村,拥有农奴××名并连同其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确系继承其父炮兵少尉加夫里拉·叶夫格拉弗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之遗产,此项遗产又系其父于原告之父——其时为总督府文书,后晋升八品文官之特罗耶古洛夫——之手中购得,成交之日,即17××年8 月30日,原告之父曾付予九品文官格利戈里·华西里耶维奇·索波列夫委托书一纸,该委托书曾交××县法院备案,被告之父应从索波列夫手中取得地契,因该委托书内声称,特罗耶古洛夫将本人购自文书斯庇岑之田庄一处,计有农奴××名,连同其全部土地均已出让与杜布罗夫斯基,议定地价三千二百卢布已如数付清,兹将委托代理人索波列夫代立卖地契约。被告之父依照委托书付清地价之日,亦即占有所购田庄之时,并从此成为合法之业主,从此,该田庄与卖主特罗耶古洛夫以及其他人等永无干系。然则,地契究于何时何由何衙署核实经代理人索波列夫签署交付被告之父——则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全不知悉,因其时彼尚处于孩提时代,而其父去世之后,该地契亦未寻得。彼曾假设,17××年庄屋失火之时,该地契或者与其他文件一同烧毁无存焉?此次失火,该村人人皆知。总之,该田庄自特罗耶古洛夫出卖之日或自索波列夫受权获委托书之日算起,即从17××年开始,至被告之父亡故之日,即至17××年止,并进而直到如今,确系杜布罗夫斯基父子所掌管,此事四近居民皆可证明,证人共五十二名,皆具结供认,据彼等回忆,杜布罗夫斯基父子拥有上述争讼中之田产已七十余年矣,其间从未发生争执,至于业主根据何种契约或法令行使其所有权,则彼等一概不知。至于前业主八品文官彼得·特罗耶古洛夫是否领有该处田产,彼等已无从记忆。杜布罗夫斯基之住宅三十年前夜间失火,亦系实情。此外,旁人估计上项争讼中之田庄之进益,自当年算起,平均每年不少于二千卢布之谱。 为据理驳斥上述诉状,陆军大将基里拉·夫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于今年1月3日向本院呈递答辩诉状一纸,内称:被告近卫军中尉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虽则提出被告之父曾委托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代买上项田庄之委托书一纸,但不惟不能出示地契,甚至不能依民法十九条及1752年1月29日法令提出该地契签署之确切日期之任何有力证据。且依1818年 5月×日法令规定,委托人既已身亡,委托书随之自然失效。据理: 发生争讼之田庄之所有权之归属:有地契者以地契为准,无地契者从速查找旁证。 原告基里拉·特罗耶古洛夫业已出示地契,足资证实其上项田产确为其父所有,根据法律规定,理应剥夺被告杜布罗夫斯基非法之所有权,并根据继承权判归原告。至于被告非法占有他人产业期间所获之非法利益,应于查明数额之后如数偿还原告云云。 ××县法院审理此案已毕,兹依据法律诸有关条款,特判决如次: 此案业经调查属实: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声称目前归近卫军中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所占的争讼中之田庄,坐落吉斯琴涅夫卡村,据最近第七次人口调查共计男性农奴××名,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本为其产业,并呈示原本地契,足资证明确为其父——原为总督府秘书后晋升为八品文官——于17××年从贵族出身之文书法杰伊·斯庇琴手中购得,此地契明文记载,买主特罗耶古洛夫于同年于××地方法院已将该田庄转移过户,获得所有权,虽则,被告安德列·杜布罗夫斯基曾出示原告之父给九品文官索波列夫之委托书一纸,委托后者与被告之父签立地契,以为反证,然则,此件委托书不惟不能视为不动产买契,按××法令,甚至临时占有亦属违法,况且此项委托书因其委托人死亡,已根本失效。再则被告杜布罗夫斯基自本案起诉之日,即18××年×月×日起,迄未能提出任何有力证据,足以证明何时何地依据该委托书签定地契。故本院认定上项田庄计农奴××名连同土地及各项农业用地一如现状,根据地契实乃特罗耶古洛夫大将之产业。兹判决如次:剥夺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之所有权,特准特罗耶古洛夫大人办理过户手续,根据继承法,确认其所有权,于××地方法院备案。至于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呈请本院向近卫军中尉杜布罗夫斯基追偿非法占有上项田庄历年所得利益一节,兹据老居民证实,该田庄确系杜布罗夫斯基父子多年来和平占有,特罗耶古洛夫大人亦长期未曾对此提出诉讼,兹根据法律规定: 凡在他人土地上耕种或围筑庄院,一经起诉在案,且查获真凭实据者,则被占之土地及其上所生长之谷物或围筑之庄院连同其一切建筑一概判归原主。 依此,则原告特罗耶古洛夫大将呈请本院向杜布罗夫斯基中尉追偿历年之收益一节应予以驳回,盖因判归原告者已属田庄全部,并无任何保留,倘于执法转移过户之际,发现果有财产匿藏,而原告特罗耶古洛夫果有合法与确凿之证据,应准予另行起诉。本判决依法遵循诉讼程序应向原告与被告预先宣读,兹特经警察局传讯两造至本院当面听取宣判并签字,以示服判或不服判。 出席本院两造于本判决书主文签字画押: 书记宣读已毕,陪审员起立向特罗耶古洛夫深深一鞠躬,捧呈判决书请他签署。趾高气扬的特罗耶古洛夫抓过鹅毛笔,在法庭判决书上签了字,表示完全服从判决。 轮到杜布罗夫斯基了。书记把文本递给他。但是,杜布罗夫斯基已经发呆了,垂着头。 书记再度请他签字,对他说,他可以表示完全服从判决,或者,倘若他凭良心认为自己有理并准备于法定期限之内提出上诉,那么,他也可以签字明确表示不服从判决。 杜布罗夫斯基不吭声……突然,他猛抬头,眼睛发亮,脚一蹬,一巴掌猛击过去,书记应声倒地,接着,他一把抓过墨水瓶,朝陪审官扔过去。这一下,大家都吓坏了。他大叫: “怎么?胆敢不敬畏上帝的教堂!滚蛋!下流坯!”然后,他冲着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叫道:“从来没有听说过,大人!养狗的人把一群狗赶进教堂!狗奴才居然在教堂里乱跑。老子要好好教训你……”守卫听到吵闹,跑了进来,好不容易才把他压制住了,把他架了出去,送进雪橇。特罗耶古洛夫随即也走了,法院全体官员送他出来。杜布罗夫斯基突然发疯使他受了强烈的刺激,给他因打赢了官司而高兴的劲头泼了一盆冷水。 那帮一心想讨他欢心的法官没有听到他说一句好话。他当天就回波克洛夫斯柯耶去了。这时,杜布罗夫斯基却病倒在床。幸好县里的医生并非十足的蠢材,用蚂蟥和斑螯给他放了血。黄昏时,病人恢复知觉,心里好过一点。第二天他被送回几乎已经不属于他的吉斯琴涅夫卡村。 第三章又过了些日子,可怜的杜布罗夫斯基的病情还不见好转;疯癫倒是没有发作了,但体力已经明显衰颓。他已经记不得从前的事情,很少出房门,整天坐在那里出神。叶戈洛夫娜,那位慈祥的老太婆,曾经服侍过他的儿子,现在却成了他的保姆。她照看他象管小孩一样,按时催他吃饭睡觉,给他喂饭,安置他睡觉。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不声不响地服从她,除开她,跟别的任何人不相往来。他已经无力思考自己的事情和管理田产了,因此,叶戈洛夫娜便看到,必须把这一切情况通知在近卫军步兵团服役、当时正在彼得堡的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她从账本上扯下一页,向吉斯琴涅夫卡村唯一略通文墨的厨子哈里东口授一封信,当天就送进城里的邮局里。 回过头,现在该把小说真正的主角介绍给读者了。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是在军事学校受的教育,毕业后就当上骑兵少尉,入了近卫军。为了儿子过体面生活,父亲不惜一切,因而这个年青人从家里收到的钱比他所期望的还要多。他赌牌欠债,不大考虑将来,并且打算迟早要捞一个有钱的姑娘做老婆——这便是贫穷的青年的理想。 一天晚上,有几个军官正坐在他房里的沙发上,口衔琥珀烟斗正在吞云吐雾,这时,他的勤务兵格里沙递给他一封信,他一看那信封上的字体和邮戳,当即吃了一惊。他慌忙拆开信,读到如下的文字: 我的小少爷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我,你的老保姆,决定向你报告你爸爸的健康情况。他很不好,有时说胡话,整天坐着象个傻孩子——是生是死,全凭上帝的旨意了。你快回来吧!我的小鹰!我们会派车到别索奇诺耶村去接你。听说地方法院会把我们移交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说什么我们是属于他家的,可我们从来都是属于你们家的 ——出娘胎都没听说过有这等事。你住在彼得堡,应该把这件事奏明皇上,他不会让咱们受欺凌的。 你忠诚的奴仆和保姆 阿琳娜·叶戈洛夫娜·布齐列娃 再者:我给格里沙附上母亲的祝福,他服侍你好不好?我们这儿下雨已经一个多礼拜了,牧人罗齐亚在尼古拉圣徒升天节前过世了。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斯基一遍又一遍读着这几行半通不通的文句,心潮起伏。他幼年丧母,八岁便被送到彼得堡,几乎还不认识自己的父亲——由于这一切,他对父亲总是怀着浪漫主义的柔情,平静的天伦之乐享受得越少,爱它便爱得越深。 一想到丧父,他的心便揪得好痛,而他从保姆的信中猜想得到可怜的病人的处境,这使他害怕了。在他的想象中,父亲身陷偏僻的乡下,由笨拙的老太婆和家奴去照管,有某种大祸临头,无人伸出援助之手,受尽灵肉两方面的折磨,正在死去。弗拉基米尔责备自己太疏忽了,简直是犯罪。他有好久没有收到父亲的信,也没有想到写信探问一下,自以为父亲出门旅行或忙于家务去了。 他下定决心要回家去,倘若父亲的病况要求他留下,他甚至不惜退伍。他的同事们发觉他心神不定,便都走了。只剩下弗拉基尔一个人的时候,便写了请假报告,然后便抽着烟,陷入深沉思虑之中。 当天他就为请假的事去奔忙,三天后便上路了。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快到一个驿站,从这里他要转车去吉斯琴涅夫卡村了。他心头充满凄凉的预感,他生怕见不到活着的父亲了,他再想象等待着他的将是乡下忧郁的生活、荒凉、孤独、困穷,为他完全不熟悉的家务操心劳力。到了驿站,他走进去找站长要马匹。站长问清他要去哪里之后,便告诉他,从吉斯琴涅夫卡村派来的马匹在这儿已经等他四天了。接着,老车夫安东马上出现在他面前,记得小时候就是这个安东曾经带领他进马厩去玩耍,照看过他的小马。老安东一看见他便热泪盈眶,一鞠躬到地,告诉他老主人还活着,便立即跑去套马。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谢绝了吃早饭,赶忙出发了。安东赶车,抄小路。主仆之间开始交谈。 “请你告诉我,安东!我父亲跟特罗耶古洛夫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晓得,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少爷!……听说,老爷跟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闹别扭,那个人便到法院去告了一状——可他自己俨然就是个法官。我们当仆人的本不该议论主人,可说老实话,你爸爸当初真不该跟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闹翻,鸡蛋碰不过石头嘛!” “这么说,这个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真的为所欲为吗?” “那当然,少爷!陪审官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县警察局长给他当差。财主们全都上他家表示孝敬,真个是‘敲响猪潲盆,猪崽挤破门’啦!” “他要抢夺我家的田产,是真的吗?” “唉!少爷!我们也听说了。早几天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教堂执事在我们村长家里吃洗礼酒,他说:‘你们快活得也够了,快要落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掌心了。’铁匠尼基塔对他说:‘得了!沙威里奇!别让亲家难过,也别使客人们犯愁。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固然是老爷,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同样也是老爷。而我们全都是上帝和沙皇的臣民。’反正你堵不住别人的嘴巴。” “这么说,你们是不愿意特罗耶古洛夫来管理你们了?” “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挟制!上帝饶了我们吧!他自己手下人过的日子都够呛,更甭提外人落进他的掌心了,不剥一层皮才怪,简直还会吃肉不吐骨头哩!不!求上帝保佑安得列·加夫里洛维奇长寿,倘若上帝偏要让他升天,那么,除了你,我们的小主人,我们谁也不要。求你别抛弃我们,而我们要永远跟随你。”说了这个话,安东扬起鞭子,抖抖缰绳,马儿便飞奔前进。 老车夫忠心耿耿一席话使杜布罗夫斯基深受感动,他不吭声了,又沉思起来。过了约莫一个来钟头,格里沙突然大叫一声:“波克洛夫斯柯耶村到了!”杜布罗夫斯基被惊醒,抬头一望:他们是在一个开阔的湖面的堤岸上疾驰,一条小河打从这儿流出去,在远处山岗之间蜿蜒隐没;一座山坡上,树木郁郁葱葱,其间掩映着高高耸立的碧绿的屋顶和巨大的石头房子尖突的望楼;另一个山坡上,矗立着五个圆拱屋顶的教堂和一座古老的钟楼;四周是一些木头农舍,围着篱笆,门前有水井。杜布罗夫斯基认出了这地方。他记起了,就在这小山坡上,他曾经跟小玛莎·特罗耶古洛娃一道玩耍,她比他小两岁,当时就可以看出她定会出落得个美人儿。他想向安东打听一下她的情况,但一种由衷的羞怯使他难以启齿。 驶近主人府第的时候,他瞥见一件洁白的连衫裙在花园的树荫之间飘拂。这时,安东猛抽几鞭,他被城乡车把式所共有的逞强现狠之心所诱惑,全速飞驶过桥,村庄也一闪而过。出了村庄,马车爬上山坡,弗拉基米尔看到一片白桦树林,其左侧空地上有一栋红屋顶的灰色小房子,他的心里直扑腾,他眼前就是吉斯琴涅夫卡和他父亲简陋的屋子。 十分钟后,他进了主人的庭院。他怀着难以述说的激动心情环顾四周,不见故居至今十二年了!当年在篱笆旁栽下的小白桦,如今已经长成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了。先前庭院里修砌了三方整整齐齐的花圃,中间有一条宽阔的甬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如今杂草丛生,一匹绊脚的马在那儿啃草。几条狗汪汪叫几声,一看到安东,就不叫了,摇着毛茸茸的尾巴。一群仆人从厢房杂屋里涌出来,团团围住年青的主人,吵吵嚷嚷表达他们的喜悦。他好不容易才挤过热情的人群,登上破败的台阶;叶戈洛夫娜在前厅里迎接他,抱着他哭了起来。“你好哇!你好哇!嬷嬷!”他连连说,把善良的老太太搂得紧紧的,“爸爸在哪里?他怎么样了?” 这时,客厅里走进一个高个子老头,苍白,消瘦,穿着长袍,戴着睡帽,步履艰难。 “你好!沃洛吉卡!”他说,声音很虚弱,弗拉基米尔动情地一把抱住父亲。欢乐使病人受到很大的震动,他气力不支,脚站不稳了,要不是儿子扶住他,他准得跌倒。 “你起床干什么?”叶戈洛夫娜说,“连站都站不稳了,可哪儿人多就硬要往那儿挤。” 把老头搀进卧房。他使尽气力跟儿子谈话,但他的思绪搅成一团,说话颠三倒四。不一会他便不作声了,沉沉睡去。他的病情使弗拉基米尔惊讶。他就在这间卧房里安顿下来,要一个人留在这儿陪伴父亲。仆人只得由他,这时他们便转而去找格里沙,把他带到仆人下房里,让他饱餐一顿乡下丰盛的饭菜,亲热殷勤之至,问长问短,体贴入微,弄得他疲惫不堪。 第四章桌上原该摆上珍馐, 如今却停放着灵抠。 回家后过了几天,年轻的杜布罗夫斯基便想着手处理事务,但他父亲不能向他作必要的说明——而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又没有委托代理人。清理他的文件时,儿子只发现陪审官的第一封信和答复这封信的草稿,关于这场官司,从这里头他得不到要领,他相信自己有理,决定等待结果。 与此同时,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的健康状况越来越坏,弗拉基米尔预见到他大限将临,于是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这个完全像个婴孩的老人。 这期间法定的期限已过,没有提出上诉。吉斯琴涅夫卡已经归特罗耶古洛夫所有了。沙巴什金出现在他面前,频频鞠躬,连连道喜,请示大人何时接收新产业,是大人亲自出马还是委托旁人代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慌乱了。他并非天性贪婪,报复心使他做得太过分,良心有点不安了。他知道,他的对头,他青年时代的老友如今处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这一回的胜利令他心里并不愉快。他狠狠瞪了沙巴什金一眼,想找个岔子把他咒骂一通,但一时找不到足够的理由作为借口,他便气势汹汹地说:“给我滚!谁听你胡扯!” 沙巴什金看到他正在气头上,行个礼便赶紧溜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剩下一个人,便在房里来回踱步,打口哨吹着《轰鸣吧!胜利的雷霆!》这支歌,这照例意味着他心烦意乱。 终于他吩咐套上轻便马车,加了衣裳(其时已是九月末),他自己驾车,出了院子。 不一会他就看到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的小屋子了,矛盾的感情充塞他的心胸。图报复与仗势欺人的心理多少压抑了较为高尚的感情,但是,后一种感情终于占了上风。他下定决心要跟自己的老朋友讲和,抹掉争吵的痕迹,归还他的产业。这个好主意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心里轻松多了,他放开马大步向邻居的庄园奔去,马车一直驶进院子。 这时病人正坐在他卧室的床前。他认出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脸上立即露出惶恐之色,血涌上来,平日惨白的脸气得通红,两眼光火,口吐含糊不清的字句。他儿子正坐在旁边查看账本,抬头一看,他父亲的样子使他大吃一惊。病人惊恐地忿然指指院子。他慌慌张张操起长袍的下摆,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刚要起身……陡然跌倒。儿子扑过去,老头失去了知觉,停止了呼吸,他中风了。“赶快!快进城去请医生!”弗拉基米尔喊道。“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要见您。”一个仆人进来通报。弗拉基米尔向他投去愤怒的一瞥。 “告诉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叫他快滚蛋,不然,我会命令把他轰出去……滚!”那仆人快快活活跑去执行主人的命令。叶戈洛夫娜举起两手拍一巴掌。“我的少爷呀!”她尖声细嗓地说。“你不要脑袋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会把咱们吃掉的。”——“别说了!嬷嬷!”弗拉基米尔气冲冲地说,“马上派安东进城去请医生。”叶戈洛夫娜出去了。 前堂里没有一个人,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去看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去了。叶戈洛夫娜走到台阶上,听到那个仆人传达少主人的回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在马车里听着。他的脸色眼看变得比黑夜还阴沉,他鄙夷地一笑,杀气腾腾地向一群仆人扫了一眼,接着便赶着马慢吞吞地从院子旁边驶过去。他望了望窗户,刚才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还坐在那儿,这时不见了。保姆还站在台阶上,已经忘记了主人的吩咐。仆人纷纷议论刚才发生的事情。突然,弗拉基米尔来到仆人中间,泣不成声地说:“用不着请医生了,爸爸死了。” 一阵惊慌。大伙儿冲进老主人的房里。他靠在弗拉基米尔把他抱上去的围椅上。右手耷拉下来,碰到地板,脑袋低垂到胸口——这具身躯已经没有了一丝生命的迹象,虽则还没有僵冷,但已寿终变形。叶戈洛夫娜放声大哭,仆人们围着交给他们照料的尸体,给他洗涤,穿上1797年就做好了的戌服,然后把他放在桌子上,就是在这张桌子旁边他们伺候自己的主人已有许多年了。 第五章第三天举行葬轧。可怜的老人的尸体安放在桌上,盖着寿被,四周点着蜡烛。餐厅里挤满了仆人。就要发引了。弗拉基米尔和另外三个仆人抬起了棺木。神父领头,教堂执事随后,唱起出殡的祷词。吉斯琴涅夫卡一代业主最后一次经过自己家宅的门槛。灵柩从树林里抬过。过了林子就是教堂。 天气晴朗寒冷。黄叶飘零。 出了村子,便看见吉斯琴涅夫卡木头教堂和老菩提树浓荫蔽日的墓地。那儿安葬了弗拉基米尔的母亲,在她的墓旁昨日挖了一个新墓穴。 教堂里挤满了吉斯琴涅夫卡的农民,他们前来向自己的主人最后一次敬礼。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站在唱诗台旁边。他不哭,也不祈祷,但脸色阴沉吓人。哀悼仪式已毕。弗拉基米尔首先走上前跟遗体道别,接着全体仆人也一一跟遗体道别。盖上棺材,钉上钉子。娘们放声嚎啕,男人不时拿拳头擦眼泪。弗拉基米尔和原来那三个仆人抬起灵柩去墓地,全村的人尾随在后。灵柩放进墓穴,在场的每人撒上一把土,墓穴填平,每人一鞠躬,然后回去。弗拉基米尔匆匆走了,赶到大伙儿的前头,在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里不见了。 叶戈洛夫娜以少东家的名义邀请神父和教堂全体人员赴丧礼宴会,声明少主人不能奉陪,于是,神父安东、神父太太费多托夫娜以及教堂执事便步行去主人的宅子,一路上跟叶戈洛夫娜谈论过世的主人乐善好施,又说到他的继承人来日恐怕凶多吉少。(特罗耶古洛夫的来访以及如何接待了他这件事,已经传遍四邻,本地政治家预言将有好戏看。)“在劫难逃呀!”神父太太说,“要是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不做我们的主人,那才可惜哩!真是个好小伙子,没有二话。” “不是他做我们的主人,还有谁呢?”叶戈洛夫娜抢着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发脾气也是白费劲。他的对手可不是好惹的:我的小鹰会保卫自己,谢天谢地,还有他一批至亲好友会来帮忙。看他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头上长了几只角!我的格里沙就敢骂他:‘滚蛋!你这老狗!从院子里滚出去!’他不也夹着尾巴溜了。” “哎呀!叶戈洛夫娜!”教堂执事说,“你的格里沙走嘴了。万一不得已,我宁可去骂几声大主教,但决不敢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瞟一眼。只要一看见他,就心惊肉跳,浑身冒汗,脊梁骨就自动发软,弯了下去……” “人生如梦,万事皆空呀!”神父开口了,“将来也得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唱挽歌的,跟今日给安得列·加夫里洛维奇唱的一个样,只不过丧事办得阔气些,客人请得多一些罢了。上帝一视同仁!” “唉!老爷子!我们本来也想把四邻都请来,可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不愿意。我们家一切都还充足,客是请得起的,但主人不愿意,叫我们怎么办?现在客人不多,包管你酒醉饭饱,亲爱的贵客!” 听此一番亲切的许诺,再加引起馋涎欲滴的油煎包子在等待他们,这几位交谈者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就这么顺顺当当走进主人的家,那儿餐桌上已经摆好杯盘,酒壶也捧上来了。 这时,弗拉基尔尔却钻进树林深处,一心要劳其筋骨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从而压制内心的悲恸。他一个劲向前走,不管有没有路。枝杈时时挂住他,扎他的脸,他的脚不时陷进泥潭——而他毫不在意。终于他走到一片周围长满了树的水洼旁边,一条小溪静静地流过残留些儿秋叶的树林中间。弗拉基米尔停住,在一个冰凉的土包上坐下,他心头,一个比一个更加阴森的念头纷至沓来……他深感自己孤立无援,来日阴云密布。跟特罗耶古洛夫为敌,必然带来新的灾难。他这一点点可怜的产业就会被剥夺而落入旁人手中——这一来,他便会一贫如洗。他久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瞅着小溪静静地流,带走几片败叶,他黯然伤神。领悟到人生亦复如此——莫不平凡地、静静地流逝。最后,他发觉天黑了,便站起身子寻路回家。但他还是在不大熟悉的林子里兜了好久的圈子,终于找到一条小路,直通他家的大门。 杜布罗夫斯基劈面碰见神父和教堂里的人。他想这是个不祥之兆,不由得闪过一劳,躲到一株树的背后。他们没有发现他,正热烈地交谈着,走过他身旁。 “你得远祸全身呀?”神父对他老伴说,“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不管结果如何,不关你的事。”神父太太回答一句什么话,弗拉基米尔听不清。 快到家时,他看见一堆人——一群农民和仆人拥挤在主人的院子里。弗拉基米尔老远就听见人声嘈杂,有人在讲话。棚子旁边停了两部马车。台阶上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看来,他们在讲解什么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他气冲冲地问迎面跑来的安东,“他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哎呀!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少爷!”老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法院来人了。要强迫我们离开你,交给特罗耶古洛夫……” 弗拉基米尔垂下头,仆人们迎着不幸的少主人围拢来,“你是我们的父亲,”他们喊着,吻他的手,“除开你,我们不要别的主人,少爷,下命令吧!让我们跟法院的人干一场。宁可死,我们决不出卖你。”弗拉基米尔望着他们,心头激荡着异样的感情。“规规矩矩站着别动,”他对他们说,“我来跟当官的交涉。”——“快去交涉,少爷!”人群中好些人喊道,“叫这帮混蛋莫不要脸。” 弗拉基米尔走到官儿们跟前。沙巴什金头戴便帽,两手叉腰,一双眼睛不可一世地左右扫视。县警察局长是个大块头的汉子,五十来岁,脸膛通红,蓄了两撇唇须,他见到杜布罗夫斯基走近前来,咳嗽一声,沙喉咙开口说道:“就这么办,我向你们把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按照县法院的判决,从现在起你们通通归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所有了,他的代理人沙巴什金先生就是这一位。你们通通要听从他的吩咐,而娘儿们可得好好爱他痛他,对付女人嘛,他可真有一手。”开了这句轻薄的玩笑,县警察局长大打哈哈,而沙巴什金和其他的随从也跟着笑了起来,弗拉基米尔憋了一腔怒火。“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装出冷漠的神情问那个快快活活的警察局长。“是这么回事,”莫测高深的官儿回答,“我们代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前来接收田产,要求没有干系的外人立即滚蛋。”—— “但是,我以为,你们不必先向我的农民讲,倒应当先对我讲,向地主本人宣布剥夺他的所有权……”——“你是什么人?”沙巴什金插嘴,傲慢不逊地上下打量他。“原先的地主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上帝召了他去,已经死了,我们不认识您,也不想认识您。”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是我们的少主人。”人群中有人说。 “是谁胆敢胡说,”警察局长大显威风地说,“算什么主人?这个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是什么人?你们的主人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听见吗,糊涂虫?” “没那回事。”同一个声音说。 “简直反了!”警察局长大叫,“喂!村长,过来!” 村长走上前。 “马上搜查,看谁胆敢跟老子顶嘴,看老子揍他!” 村长问群众:是谁说的?都不吭声,靠后几排随即叽叽喳喳,那声音越来越大,一下子变成惊心动魄的喊叫。警察局长压低喉咙想来安抚。“干吗老瞅着他们,”几个家奴喊叫, “弟兄们!狠狠地揍!”群众都动起来了。沙巴什金和其他官员赶忙钻进门厅里,闩上门。 “弟兄们!把他们捆起来!”刚才发话的那个声音又喊道。群众蜂拥而上……“别动!”杜布罗夫斯基大吼一声。“傻瓜!你们要干什么?会毁了你们自己,也毁了我。赶快回家去,让我清静清静。不要怕,皇上慈悲为怀,我会去求他,他会替咱们伸冤的。我们全都是他的孩子。要是你们闹事和无法无天,他怎么能够保护你们呢?” 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的几句话,他那洪亮的声音和庄重的气派产生了预期的效果。人群静下来,接着走散——院子空了。官儿们乖乖地坐在门厅里。最后,沙巴什金蹑手蹑脚推开门,走上台阶,自卑自贱地向杜布罗夫斯基连连几个鞠躬,感激他好心的庇护。弗拉基米尔鄙夷地听他说完,一句话也不屑于回答。“我们打算,”陪审员接着说,“恳求阁下允许我们就在这儿过一夜。因为天黑了,您的农民可能在路上袭击我们。请您做做好事!吩咐在客厅里铺些干草也行,明天一黑早,我们就走。” “随你便,”杜布罗夫斯基干巴巴地回答,“我可不是这儿的主人了。”说了这话,他便走进父亲的房间,随手闩上门。 第六章“好!一切都完了。”他对自己说,“今日早晨我还有一席安身之地和一片面包。明天,我得告别我生于斯、父死于斯的这栋房子,把它交给杀害我父亲的刽子手、弄得我一贫如洗的那个强盗。”他的一双眼睛死死盯住他母亲的画像。画家描绘她两肘凭栏,身穿洁白的晨妆,头上插一朵火红的玫瑰。 “这幅画也会落到我家仇人的手里。”弗拉基米尔这样想,“会把它跟破烂椅子一道扔进堆房里,或者挂在前厅里让他的养狗人去肆意奚落和评头品足,而在她的卧室和父亲寿终的那间房里,会搬进他的管家或住下一群姘头。不!不行!他把我从这栋悲惨的房子赶跑,他也休想得到它。”弗拉基米尔咬牙切齿,他心底里冒出一阵阵可怕的念头。官儿们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他们发号司令,要这要那,令人厌烦地打犹他悲惨的思考。终于,一切复归于寂静。 弗拉基米尔打开柜子和箱子,动手清理亡父的文件。它们大都是账簿和各项来往信札。弗拉基米尔看也不看就撕了。那里头他发现了一个纸包,上书:“吾妻信札”。弗拉基米尔心头深情激荡,拿起就读。这是俄土战争期间写的,由吉斯琴涅夫卡寄往军队的一些信。信中她描述了独守空闺的生活和家务的操劳,温情脉脉地倾诉别离之苦,召唤他快回家来投入爱妻的怀抱。有一封信里,她说她对小弗拉基米尔的健康很担心,另一封信里她又为小儿子早熟的才能而高兴,说她预料小儿子将来前程远大和生活幸福。弗拉基米尔读着读着便忘记了世间的一切,整个灵魂都沉浸在天伦之乐的境界之中。不知不觉时间在消逝,墙上挂钟敲了十一下。弗拉基米尔把这些信放进衣兜,拿着蜡烛走出书房。客厅里官儿们睡在地板上。桌上放着几只喝干了的酒杯,一股酒气直冲鼻子,弥漫整个房间。弗拉基米尔很讨厌,走过他们身边要去前厅——门上锁了。没有找到钥匙,他又回到客厅,发现钥匙放在桌上。他打开门,劈面碰撞一个人,却原来那人躲在屋旮旯里,手拿一把斧头,寒光闪闪。弗拉基米尔拿烛一照,认出了铁匠阿尔希卜,“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哎呀!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是你呀!”阿尔希卜低声回答,“上帝保佑,幸好你拿着蜡烛!”弗拉基米尔惊诧地望着他。“你躲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铁匠。 “我想……我是来……看看他们是不是都在屋里头。”阿尔希卜吞吞吐吐地低声说。 “干吗拿把斧头?” “拿把斧头干吗?如今这时节,不带斧头那可不行呀!你看,这伙官儿们可都不是好家伙——走着瞧吧……” “你喝醉了,扔掉斧头,睡觉去!” “醉了?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上帝作证,一滴酒也没喝。听到出事了,哪里还有心思喝酒。这帮当官的还想挟制我们,要把主人赶出自己的家……听!他们在打呼噜,该死的畜牲!这么一下子,把他们干掉拉倒!” 弗拉基米尔紧锁眉头。“听着!阿尔希卜!”他沉默片刻,然后说道,“你的想法不对头。不能怪这些当官的。点燃灯笼吧!跟我来。” 阿尔希卜从主人手里接过蜡烛,从炉子后面找出灯笼,点燃,两人便悄悄地从台阶上走下来,沿着院子旁边走过去。打更的敲响铁板,狗叫起来。“是谁打更?”杜布罗夫斯基问。 “是我们,少爷!“一个尖嗓子回答,“是华西里莎和鲁凯里娅。”——“回去吧!” 杜布罗夫斯基说,“用不着你们女人守夜。”——“下班了。”阿尔希卜说——“谢谢!少爷!”两个女人回话,马上回家去了。 杜布罗夫斯基再往前走。有两个人向他走拢来,他们在叫他。杜布罗夫斯基听出了安东和格里沙的声音。“干吗你们不去睡?”他问。“哪有心思去睡啊!”安东回答,“谁会想到,我们竟然会落到这步田地……” “轻点!”杜布罗夫斯基打断他的话,“叶戈洛夫娜在哪里?” “在楼上她那间小房子里。”格里沙回答。 “去!把她带到这儿来,还有,把我们的人都从屋里叫出来,除开那几个当官的,屋里一个人也不让留下。安东!你去套车。” 格里沙去了,过一会便带了母亲一道来了。老太太这一晚没脱衣裳。除了官儿们,屋子里没有一个人合眼。 “都到了吗?”杜布罗夫斯基问,“屋里头没有剩下一个人吗?” “除了官儿们,一个也不剩了。”格里沙回答。 “拿些干草和麦秸来。”杜布罗夫斯基说。 大伙跑进马厩抱回干草。 “放到台阶上。就这样,好!弟兄们,点火!” 阿尔希卜打开灯笼,杜布罗夫斯基点燃了松明。 “等一下!”他对阿尔希卜说,“我刚才匆匆忙忙,好象把前厅的门锁上了,快去打开。” 阿尔希卜跑进厅里,门倒是开着的。阿尔希卜反而把门倒关了,落了锁,嘴里嘀咕: “开门?那可不成!”于是回到杜布罗夫斯基身边。 杜布罗夫斯基把松明凑近草堆,干草着了,火舌升腾,不一会整个院子通明透亮。 “哎呀!”叶戈洛夫娜伤心地喊道,“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你这是干什么呀?” “别说了!”杜布罗夫斯基说,“好!孩子们!再见了!我要走了,听天由命。祝你们跟新主人在一起过幸福日子。” “恩人!我们的父亲!”大伙儿喊道,“我们死也不离开你,跟你一道走。” 马已经套好。杜布罗夫斯基坐上车,跟他们约定以后在吉斯琴涅夫卡丛林里相会。安东挥鞭打马,他们便驶出了院子。 起风了。一霎时,火焰吞没了整个房子。通红的烟尘在屋顶上空冉冉升腾。窗玻璃噼啪响,掉下来哐啷一声打得粉碎。一根根燃烧的檩子纷纷往下掉。只听得一声声可怜的嚎啕和惨叫:“起火了!救命呀!救命!”——“那可不成!”阿尔希卜幸灾乐祸地微笑,观赏着熊熊大火。“好阿尔希卜!”叶戈洛夫娜对他说,“去救救他们那帮坏家伙,上帝会有好报的。” “那可不成!”铁匠回答。 这时,官儿们在窗口出现了,使劲想扳断双层的窗框。但整个屋顶哗啦一声垮下来,惨叫停息。 不一会,全体仆人都到了院子里。娘们哭哭啼啼,手忙脚乱,抢救自己的破烂,小孩蹦蹦跳跳,观赏火景。火星飞迸,火势如旋风般肆虐,附近一栋栋小农舍也烧着了。 “如今万事大吉!”阿尔希卜说,“烧得真过瘾,是吗?大概,从波克洛夫斯柯耶村那边朝这儿一望,那才好看哩!” 这时出现了一个新的情况,引起了他的注意。一只小猫在起火的棚子顶上跑,不好从哪儿往下跳,因为四周都是火。这只可怜的畜牲咪咪叫,显然在喊救命。孩子们看着它绝望的样子,笑得要死。“笑什么?鬼东西!”铁匠忿忿地说,“你们不怕上帝吗?上帝创造的生灵正在灭亡,你们却反而傻笑。”于是,他搬过一架梯子搭在起火的棚子的屋檐上,他爬上去救猫。小猫懂得了他的用心,慌慌张张表示感恩不尽的样子,一下抓住他的袖子。身上几处着火了的铁匠抱着他所搭救的生灵爬下梯子。“好了!弟兄们!再见!”他对困惑的仆人们说,“我在这儿没有事情好干了。祝你们幸福,别老记着我的短处。” 铁匠走了。大火继续烧了一段时间,终于熄了。一堆堆不冒火苗的木炭在暗夜里烧得通红。火场周围,身外之物烧得精光的一些吉斯琴涅夫卡居民走来走去。 第七章第二天,失火的新闻便传遍四邻。众说纷纭,各自作了不同的猜测和假设。有的说,杜布罗夫斯基的仆人在葬礼宴席上喝醉了酒,一不小心烧着了房子;有的责怪在刚接收的新宅子里饮酒作乐的官吏们;更多的人认为,是房子自行着火,连同地方法院法官以及所有家奴全部葬身火海。只有几个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断言这次可怕的灾难的罪魁祸首正是心怀深仇大恨因而不惜作孤注一掷的杜布罗夫斯基本人。第二天,特罗耶古洛夫坐车前往火灾现场亲自察看。看起来,县警察局长、地方法院陪审官、诉讼代理人和书记,此外还有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保姆叶戈洛夫娜、仆人格利戈里、车夫安东以及铁匠阿尔希卜下落不明。仆人都一致证实,几名官吏在屋顶垮下的时候被烧死了。烧焦的骨头挖了出来。农妇华西里莎和鲁凯利娅说,失火前几分钟他们看见过杜布罗夫斯基和铁匠阿尔希卜。根据一致的看法,铁匠阿尔希卜还活着,他如果不是唯一的,起码也是一名主要纵火犯。杜布罗夫斯基有很大的嫌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向省长写了一份关于火灾的报告,一件新的案子又开始追查了。 不久,新的消息更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和提供了谈论的新资料。在某某地方出现了一伙强盗,周围一带无不闻风丧胆。政府清剿的措施看来很不得力。抢劫案一件比一件干得干净利落。家居和行路都不安全。那伙强人驾起几辆三套马车,光天化日之下,在全省纵横驰骋,拦截行人和邮车,闯进村庄,打劫地主庄园,然后放一把火。强人的首领聪明勇敢,慷慨大度,远近闻名。人人谈论他的神出鬼没。杜布罗夫斯基的名字挂在人人嘴上,全都深信不疑,统率着那一伙胆大包天匪徒的,就是他,不会是别的人。有一件事令人迷惑不解:他对特罗耶古洛夫众多的田庄都手下留情,匪帮没有打劫他一个草棚,没有拦截过他一辆车子。素来妄自尊大的特罗耶古洛夫把这例外视为当然,因为全省都怕他,况且他的庄园里警卫森严。开初,邻居们私下嘲笑特罗耶古洛夫未免自视太高,并且每天每日巴不得那伙不速之客光顾这个大有油水的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但是,到了后来他们只得同意特罗耶古洛夫的看法,并且承认,强盗对于他怀有某种不可理解的敬意……特罗耶古洛夫趾高气扬,每逢杜布罗夫斯基新的抢劫的消息传来,他就肆意嘲笑省长、警察局长、清剿队长、说杜布罗夫斯基从他们鼻子尖下边溜掉而安然无恙。 不久,到了10月1日——这一天是特罗耶古洛夫的村子里的教堂进香日。这且按下不表。在描述这个节日和往后发生的事情之前,我们得向读者介绍几个新人物,或者说,关于他们只是在本书开头提了一下。 第八章读者或许已经猜到了,我们至今只提了一下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女儿就是本书的女主角。在我们所描写的那个时代,她才十七岁,长得很美,正如一朵盛开的鲜花。父亲宠爱她,到了发狂的地步,但对待她的态度却一贯任性,时而想方设法迎合她的最微妙的怪癖,时而又待她粗暴,甚至残酷,以此吓唬她。他深信女儿对他孝顺,但从来没有赢得她的信赖。她一贯对他隐瞒自己的思想感情,因为她永远也不可能确知父亲对这些思想感情会有什么反应。她没有朋友,在孤独中长大。邻人的妻室和女儿很少来拜访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因为他平日谈话和娱乐只需男人作伴,不要女人奉陪。因此,我们这位美人儿很少在她父亲宴请的那帮客人面前抛头露面。她家有一间很大的图书室,里头收藏的大部分是十八世纪法国作家的作品,归她自由支配。她父亲除了一本《技艺超群的女厨师》之外,从不读书,因而不可能指导她选择读物,于是玛霞便把各式各样的书籍都拿来浏览了一遍,结果自然爱上了小说。如此这般,她便受完了教育。想当初,她是在家庭女教师、法国小姐米米指导下发蒙的,后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这位小姐表现了大大的信赖和宠爱,最终不得不把她偷偷地送到另一个田庄里去,因为那时宠幸的后果已经过分显眼了。米米小姐给大家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她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姑娘,从不利用自己对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显然具有的权威去为非作歹,这一点她跟那些时时更换的宠姬大不相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爱她似乎比旁的女人更甚,因此,那个一看就象米米小姐的南方人的相貌的黑眼睛的小男孩、九岁的淘气鬼却在他膝下长大,被他认做儿子。可是,另有一群赤着脚的小家伙,样子就象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脱的壳,却在他窗下跑来跑去,被认做奴婢崽子。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为自己的小萨莎从莫斯科聘请了一位法国教师,这位先生在我们正要描写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到了波克洛夫斯柯耶村。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这位先生很称心,因为他堂堂的相貌招人喜爱,待人接物纯朴自然。他把自己的服务证书和他在那家工作了四年的特罗耶古洛夫的亲戚写的一封信交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一检查过了,只是不满意这个法国佬太年轻——并非他以为这个可爱的缺点跟当教师的行当所必须具备的耐心和经验不相称,倒是他另有疑虑,决定当即向先生说个明白。为此,他吩咐叫玛莎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不会法国话,她便充当翻译)。 “过来,玛莎!告诉这位先生,就这么办——我聘请他。不过有一条,就是不准他追逐丫头们,不然,我要叫他这狗崽子知道老子的厉害……翻译给他听,玛莎!” 玛莎羞红了脸,转向先生,用法国话对他说,他父亲希望他谦逊和行为检点。 法国人对她一鞠躬,回答说,他希望,如若不能赢得他们的爱戴,至少也要得到他们的尊敬。 玛莎逐字逐句翻译了他的回答。 “好!好!”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对他用不着什么爱戴和尊敬。他的事情就是照管萨莎,教他文法和地理,翻译给他听。”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翻译时把父亲粗鲁的话冲淡了些。于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让法国人住进指定给他的一间厢房里。 玛莎对年青的法国佬不屑一顾,因为她是在贵族偏见熏陶之下长大的,教师在她眼里只不过是奴仆和手艺人一流的人物,而奴仆和手艺人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男人。她没有注意她给杰福什先生产生的印象,见到她,他心慌意乱,不禁战慄,嗓音也变了,她都一概不曾留意。一个突然的事件使她完全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宅第里平日总豢养了几只狗熊崽子,它们是波克洛夫斯柯耶地主的主要娱乐之一。在它们幼小的时候熊崽子每天被牵到客厅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跟它们厮磨好几个小时,逗得它们跟猫儿和狗儿打架。等它们长大了,便用铁链锁住,以待名副其实的厮杀,间或把它们牵到主人的窗下逗它们滚空桶。桶子上钉满钉子,狗熊伸出鼻子闻一闻,然后轻轻地碰一碰,钉子扎了它的脚掌,它生气了,于是使劲去推,越推越痛,越痛越推。搞得它发狂了,它便气呼呼全力猛攻过去,直到有人把那徒然惹得这可怜的畜牲狂怒的物体移开为止。有时又把两只狗熊套在马车上,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住客人就往马车里塞,然后让狗熊驾车出游,意欲何往,那就听上帝的指引了。不过,令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最开心的是下述娱乐。 把一只狗熊关在一间空房子里,拴着它的铁链子扣住钉死在墙上的铁环上,饿得它眼睛翻白。铁链的长度跟房子相等,只剩下屋对过一个小角落可以容身而免遭那可怕野兽的攻击。通常总是把一个新来的客人带到这间房子跟前,出其不意,一下子把他推进去,砰关门,让这倒霉的客人单独跟那毛茸茸的隐士面对面呆在一起。那可怜的客人,衣服被撕得稀烂,满身被抓得血迹斑斑,很快就找到那安全的一角,但是,他有时不得不一站就是三个小时,紧贴墙角,眼睁睁看着张牙舞爪的野兽在两步之外对他咆哮,跳跃,像人一样直立起来,使劲向他猛扑……这便是俄国大老爷高尚的娱乐!教师来了后不几天,特罗耶古洛夫想起了他,打算请他也尝尝狗熊“公寓”的滋味。因此,有一天早上把他叫来,领他走进阴暗的过道里,突然,一扇旁门打开,两名仆人将法国佬一把推进房里,立刻落锁。教师醒悟过来,但见一只锁住铁链的狗熊唿哧唿哧开始咆哮,从远处伸出鼻子嗅嗅新到的贵客,陡然,它抬起前爪竖立起来,准备对他进攻了……法国人没有慌张,没有逃跑,等待它的袋击。狗熊走近了,杰福什从兜里掏出小手枪,对准它的耳朵放了一枪。熊倒下了。大家跑过来,门打开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走进来,对自己所开的玩笑产生的结局感到惊讶。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想马上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是谁事先向杰福什走露了风声?或者,为什么他兜里藏了一枝实弹手枪?他派人去找玛莎,玛莎跑来,把她父亲的问题翻译给法国人听了。 “我没有听说过关于熊的事情,”杰福什回答,“但我总随身带着手枪,因为我不能忍受侮辱。我地位卑微,又不能提出决斗。” 玛莎惊异地抬眼望着他,翻译了他的话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听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什么也没回答,吩咐把狗熊拖出去剥皮,然后,他转向众人说:“倒是一条好汉!他不怕,确实不怕。”从这一刻起,他喜欢杰福什了,也不想再考验他了。 但这次偶然事件却对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产生了更深刻的印象。她的头脑被震动了。她亲眼看到那头被打死的狗熊,而杰福什站在旁边,神色镇定,跟她谈话,也从容自如。她看到,勇敢和自尊并非一个阶级所独具的品德,打从这以后,她开始尊敬这位年青的教师了,而这种尊敬的感情与时俱增,变得越来越明显。他们之间有了一些往来。玛莎有一条金嗓子,音乐方面有巨大的天赋,杰福什便自告奋勇给她上课。说了这么多,读者不难猜想,玛莎爱上他了,不过暂时她还不敢向自己承认罢了。 第 二 部第九章节日前夕,宾客陆续赶到,有的住在主人的府第的正屋和厢房里,次等的住总管家里,再次等的住神父家里,末等的住富裕农户的家里。马厩里挤满了客人的马匹,院子里和棚子里摆满了各式马车。早晨九点钟,做礼拜的钟声敲响了,大家缓缓地向新建的石造教堂走去。这座教堂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出资建造的,年年用新的贡品装饰一新。聚集了这么一大堆高贵的善男信女,以致普通老百姓在教堂里面没有站脚的地方,只好站到门口的台阶上和院墙内。礼拜还没有开始,在恭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他乘六匹马拉的轿车光临,下了车,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陪伴着他。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男人饱餐秀色,女人则羡慕她的新装。礼拜开始。自备的唱诗班高唱赞美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也开口跟着唱起来,祈祷着,目不斜视,当司仪高声称颂·此·教·堂·创·建·者之时,他便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虔诚模样,弯下腰,鞠躬到地。 礼拜完毕。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第一个走上前去吻十字架。大伙紧跟着学样。然后邻居们走到他跟前致礼。女士们围着玛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从教堂里走出来,邀请大家到他家吃饭,坐上马车回家去了。客人们也坐车跟着他走了。一间间房子里挤满了客人。新来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他们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挤到主人跟前。小姐们循规蹈矩坐成一个半圆形,她们穿着半新不旧的贵重衣裳,式样都是过时的摩登货色,她们全都戴上了珍珠宝石。男人们拥挤在鱼子酱和烧酒周围,高谈阔论。客厅里餐桌上摆了八十份餐具。仆役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摆上酒瓶和高脚杯,整理好桌布。终于,总管吆喝一声:“请入席啦!”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第一个走上去就座。跟着,太太们缓缓移步,保持尊卑有序的古风,依次肃然入座。小姐们挤挤攘攘,象是一群怯生生的羊羔,一个紧挨一个纷纷落座。她们的对面坐的是男人。桌子末端坐着家庭教师,旁边是小萨莎。 仆役按地位高低先后有序地分送菜碟,碰到疑难,则按拉法脱①的骨相学行事,包管万无一失。碟子碰勺子,清脆的响声叮噹一片,跟宾客的高谈阔论争鸣。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意洋洋,一眼望尽餐桌上的美酒、佳肴、盛况,便禁不住把整个心身都投入慷慨好客的阔老式的自我陶醉中间去了。这时,又有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驶进庭院。“谁来了?”主人问。——“安东·帕夫努季奇。”几个人同时回答。门打开,安东·帕夫努季奇·斯庇琴进来。他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官人,一张团团大麻脸,三层肥下巴,一进门就一鞠躬,满脸堆笑,正待开口请罪……“拿餐具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声吩咐,“欢迎!安东·帕夫努季奇!请坐,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来参加礼拜,吃饭又迟到?这可不象你平日的为人,你本是个敬畏神明又贪图口福的人嘛!”——“请原谅!”安东·帕夫努季奇回答,一面把餐巾系到豌豆色长袍的扣眼里,“请原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我本来很早就动身了,可是,还没走到十俄里,突然车子前轮裂成两半——叫我怎么办?幸好离村子不远,好歹拖到那里。找了个铁匠,总算马马虎虎修好了。整整花了三个钟头,实在没有办法。抄近路吧,得穿过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那我可不敢,只好绕道走……”   ①拉法脱为瑞士作家,他认为根据人的头盖骨和面部特征可以确知人的性格。 “啊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抢着说,“你老兄当然算不得勇士,可你怕什么?” “怎么不怕?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怕杜布罗夫斯基呗!万一倒霉,就落进他的魔掌。这小子机灵得很啰!谁也不放过,尤其是我,落到他手里,不剥掉两层皮才怪!” “老兄,干吗他特别看得起你呢?” “那个自然,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就是为了过世的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那场官司呗。那可不是因为我想讨您喜欢,就是说,我是凭天理、国法、良心办事,秉公执正,证实杜布罗夫斯基父子占有吉斯琴涅夫卡田庄是没有任何法律根据的,只不过蒙受您的恩典罢了。那个死了的人(愿他早进天国)赌咒要跟我算总账,他儿子大概会拿父亲的话来兑现的。直到如今,上帝开恩,我躲过了。总共不过抢劫了我一间谷仓,说不定就要来袭击我的庄园了。” “到了你的庄园,他就会为所欲为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我看,你那红匣子塞满了……” “您说到哪里去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过去倒是满的,如今可完全空了。” “别撒谎,安东·帕夫努季奇!我知道你这个人。你舍不得花钱,你家里过的日子连一头猪都不如,你又从不请客,可从自己农民身上却剥掉一层皮,你只想发财,别的都顾不上。” “您尽会开玩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安东·帕夫努季奇谄笑着吞吞吐吐地说,“我嘛,实不相瞒,真的破产了。”于是,安东·帕夫努季奇赶忙叉起一块肥油包子把主人的挖苦话送下肚里去。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饶了他,转过脸对新上任的警察局长说话,这位长官是第一次来他家做客,坐在桌子那一端教师的身旁。 “怎么,局长先生!您抓得到杜布罗夫斯基吗?” 警察局长不好意思了,一鞠躬,笑一笑,话到嘴边又吞进去,终于还是吐出来: “尽力而为吧,大人!” “嘿!尽力而为?老早就在尽力而为了,可却毫无结果。不错,抓住他干吗?杜布罗夫斯基打家劫舍,警察局长好趁机揩油嘛!出差费、侦缉费、车马费,反正钞票落腰包,所得是实!这么好的大恩人怎么好把他除掉?局长先生,你说这是不是老实话?” “老实话,一点也不假,大人!”局长回了答,一脸的狼狈相。 客人全都哈哈大笑。 “我就喜欢说老实话的好汉,”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只可惜警察局长塔拉斯·阿列克谢耶维奇去世了。要是他没有烧死,那这一带肯定会平静得多。可听到杜布罗夫斯基的消息吗?最近谁在哪儿见到过他?” “我见过,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位胖太太尖起嗓子回答,“上个礼拜二他在我家里吃了一顿午饭……” 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安娜·萨维什娜·格洛波娃身上。她是个头脑相当简单的寡妇,人人都喜爱她善良而快乐的性格。大家怀着好奇心准备听她说故事了。 “是这么回事,三个礼拜以前我打发管家上邮局汇一笔钱给我的万纽沙。我倒不溺爱儿子,即算有那份心思,也没有那份能力。可是,诸位也晓得:当了近卫军军官,日子总该过得称心体面,所以我就尽可能把收入分一些给他。这次我就汇去两千卢布。虽则我脑子里不止一次闪过杜布罗夫斯基的影子,但我又想:离城很近,只有七俄里,或许没问题吧!到了晚上,管家回来了,我一看,他一脸惨白,衣服撕得稀烂,马车没了——天啦!我问:怎么?你怎么了?他回答‘安娜·萨维什娜太太!强盗抢了,我差点被杀掉,碰到了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他要把我吊死,后来看我可怜,就放了,但却抢得精光,马和车子也抢去了。’ 我晕了过去。老天爷!我的万纽沙怎么办呀?没有法子想,只得写封信给儿子,告诉他这一切经过。信里头只有祝福,一个子儿也没有寄去”。 “过了一个礼拜,又过了一个礼拜,一天,突然一辆马车开进院子里。一位将军要见我。欢迎!欢迎!走进来一条汉子,三十五岁左右,黑脸膛,黑头发,大胡子,相貌堂堂,就象是库里涅夫将军。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我亡夫伊凡·安德列耶维奇的朋友和同事。他正好路过,知道我住在这儿,不能不来看望朋友的遗孀。我招待他,好东西都搬出来给他吃。我们交谈着,天南海北闲聊,最后扯到杜布罗夫斯基。我把那倒霉的事儿告诉了他。将军皱起眉头。‘这才怪哩!’他说,‘我听说,杜布罗夫斯基并不见人就抢,倒是专找有名的阔人下手,即使那样,也不全都抢光,总要留一些,至于杀人的事,谁也没听说过。您说的事,里头可能有诈。请吩咐把您的管家叫来吧!’派人去找管家,他来了。一见将军的面,他就吓呆了。‘告诉我,老兄!杜布罗夫斯基怎样抢劫了你?又是怎样想吊死你的?’我的管家浑身发抖,一头栽倒,双膝跪下。‘大人?我罪该万死,鬼迷心窍,我撤谎了。’—— ‘当真?’将军回答,‘那你就对太太讲一讲,事情是怎样发生的,我也听听。’管家没清醒过来。‘喂!怎么啦!’将军接着说,‘告诉她:你在什么地方碰见了杜布罗夫斯基?’ ——‘在两株松树旁边,大人!’——‘他对你说了些什么?’——‘他问我:你是什么人?到哪里去?去干什么?’——‘好!后来呢?’——‘后来嘛,他要信和钱。’—— ‘说下去!’——‘我给了他信和钱。’——‘他又怎么样?说!’——‘大人!我罪该万死。’——‘嗯!他又怎么样?……,——‘他把信和钱还给了我,对我说:你走吧!赶快送到邮局里去。’——‘嗯!可你呢?’——‘大人!我罪该万死。’——‘我得跟你算账,亲爱的?’将军威风凛凛地说,‘而您,太太!请吩咐快去搜查这只骗子的箱子,请把他交给我手里,让我教训教训他。您知道,杜布罗夫斯基本人就是一名近卫军军官,他不会欺压他的同事的。’这一下,我可猜到这位大人是谁了,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他讨论的了。几个车夫抓住管家,把他捆绑在车座上。钱找到了。将军在我家吃了一顿午饭,马上走了,带走了管家。第二天在林子里找到了我那个管家。他被捆绑在一株橡树上,一身剥得精光。” 大家默默地听着萨维什娜讲故事,特别是那帮小姐听的很专心。她们中间有许多人对那个强人私心向往,把他当成罗曼蒂克的英雄,尤其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因为她实在是一位心肠火辣辣的幻想大师,是在拉德克丽芙①的神秘惊险小说的熏陶下长大成人的。
①拉德克丽芙(1764——1832),英国女作家。%%%“安娜·萨维什丽!可你以为,你见到了杜布罗夫斯基本人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她,“那你错了。我不知道在你家做客的是什么人,但反正不是杜布罗夫斯基。” “怎么,老爷子?不是杜布罗夫斯基,还有谁?要不是他,谁敢在大道上拦阻行人进行搜查?” “那我可不知道,不过,他可决不是杜布罗夫斯基。我记得他小时候的样子。不知道他头发如今变黑了没有,但那时他是个满头黄鬈发的小家伙。我记得,他大概比我的玛莎大五岁,所以,他现在不到三十五岁,顶多二十三岁左右。” “一点不错,大人!”警察局长发话了,“我兜里正好有一张相貌说明书。里面确实注明他是二十三岁。” “啊!”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好得很!你念念,我们听听。让我们晓得他的特征有好处。万一碰到,也好逮住他。” 警察局长从兜里掏出一张弄得相当赃的纸条,郑重其事地展开,歌唱般开口念道: “兹据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昔日之家奴口述,确定其相貌如下: 该人现年二十三岁,中等身材,面皮白净,无须,眼睛灰色,头发褐黄,直鼻梁。相貌无特殊之处。” “就这些!”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 “就这些了。”局长回答,把纸张折叠好。 “祝贺你,局长先生!好一张说明书!照着这张说明书去找,杜布洛夫斯基包管你不难抓到。谁人不是中等身材,哪个不是黄头发、直鼻梁、灰眼睛?我敢打赌,你跟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促膝谈心一连三个钟头,包你也猜不透你跟谁坐在一起。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这帮官老爷,脑袋瓜真顶用!” 局长老老实实收起纸条塞进衣兜里,他有苦难言,于是赶忙大嚼鹅脯烧白菜。这时间,仆役给每位客人杯子里筛酒,业已酒过数巡。拔出瓶塞,咝咝作响,好些瓶高加索和齐姆良葡萄酒已经喝光,都以为喝了大名顶顶的香槟。一张张面皮泛红了,谈话声变得更响亮、更快活、更加语无伦次。 “不!”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又开腔了,“咱们再也找不到象已故的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那样的局长了!他胆大心细,是个精灵鬼。可惜呀!这么一条好汉竟然烧死了。不然,半个土匪也休想逃掉。他会一扫光,连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也难逃法网。从他手里拿钱,塔拉斯·亚历克谢耶维奇拿是会拿的,但照样要抓。他平生行事,向来就是这个作风。没有办法,看起来,非得我亲自出马不可了,我得带领我一帮家丁去把那伙强盗捉拿归案。首先我得派二十条汉子去捣毁森林里强盗的老巢。我的人一个个胆大剽悍,每个人可以对付一头狗熊,见了土匪决不会后退一步。” “您那头狗熊还好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安东·帕夫努季奇说,一提起狗熊,他便想起那毛茸茸的老相识,记起了拿他当成作弄对象的几回恶作剧。 “我的狗熊米沙升天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它壮烈牺牲了,死在它敌人的手里。看!那一位就是打死米沙的英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指一指杰福什,“请你感谢我这位法国人吧!他替你报了仇……恕我直说,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安东·帕夫努季奇说,抬手搔头皮,“当然记得。这么说,米沙去世了。可惜呀!真可惜!多么逗人怜爱的家伙,多么机灵的淘气鬼!这么好的狗熊再也找不到了。不过,干吗法国先生要打死它呢?”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意洋洋,开口讲述法国人的功勋,因为他具有一种炫耀他身旁的一切的令人羡慕的才能。宾客全神贯注地听着狗熊之死的故事,吃惊地望着杰福什,而法国佬却并不知道别人在谈论他的勇敢行为。他静静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并向自己的顽皮学生上道德教育课。 午宴拖了三个钟头,终于宣告结束。主人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大家便跟着起立,随即去客厅。那里有咖啡、纸牌,以及在餐厅里美美地开了个头而仍需贯彻到底的酒宴在召引他们。 第十章将近晚上七点钟,有几个客人想走。但酒酣耳热的主人却下令关上大门并且宣布,不到明日早上,一个人也休想离开。马上奏起音乐,通大厅的门洞开,舞会开始。主人和他的亲信坐在角落里,一杯复一杯地喝酒,观赏着年青人寻欢作乐。老太婆在玩纸牌。象一切没有驻扎枪骑兵的地方一样,男舞伴总比女士要少,因而凡是初通此道的男人都被搜罗上阵。法国教师在这伙男人中间,可谓出类拔萃。他跳得比谁都多。小姐们全都爱找他,发觉伴他跳华尔兹舞非常轻松自如。他跟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伴舞了好几轮,小姐们心存讽刺,注视着他俩。终于,快到半夜了,疲倦的主人中止了跳舞会,下令晚宴开上来,他自己却睡觉去了。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不在场了,大伙儿感到更加自由,更加来劲。男舞伴斗胆坐在女士身旁。小姐们则露齿欢笑,跟邻坐窃窃私语;太太们则隔着桌子跟对面的人大声谈笑。男人则开怀畅饮,高谈阔论,大打哈哈——一言以蔽之曰:晚宴妙不可言,给每个人留下了许多愉快的记忆。 只有一个人没有参与这共同的欢乐:安东·帕夫努季奇坐在那里,愁眉不展,一声不吭,懒洋洋地喝酒,显得心事重重。关于强盗的谈论把他的头脑搅乱了。往下我们就会知道,害怕强盗,他不无充分理由。 安东·帕夫努季奇呼吁上帝为他作证,说他那红匣子是空的,他并非撒谎,也没犯罪。那匣子确实空了,里面装的钱都转移到了一只皮包里,而皮包却放在胸前贴肉衬衣下面。他本来对一切都不放心,怀有没完没了的恐惧,采取这个防患于未然的措施以后,他心里才踏实点儿。可今晚他被迫要在别人家里过夜了,他生怕把他弄到一间偏僻的房间里一个人去睡,那儿就很可能溜进小偷,因此,他一双眼睛溜来溜去,想找个牢靠的同伴,终于选定了杰福什。法国人孔武有力的体魄,跟狗熊搏斗时所表现出来的出奇的勇敢(一想那头狗熊,可怜的安东·帕夫努季卡就不禁心惊肉跳),这就决定了他选定那个法国人。当大家从餐桌边站起来的时候,安东·帕夫努季奇走到年轻的法国人跟前转来转去,咳嗽几声,清清嗓子,终于向他表达自己的意图。 “喂!喂!先生,我想到您的房间里住一晚,行不行?因为您要知道……” “有何吩咐?”①杰福什问道,彬彬有礼地一鞠躬。 “真糟糕!你先生还没有学会俄国话。热——维,穆阿,谢——鸟——库舍②,懂不懂?” “请赏光,阁下,请您作相应的安排。”③杰福什回答。 安东·帕夫努季卡对自己的法语知识非常得意,马上去安排。 >  ①原文为法文。 ②俄国化的法文:“我想睡在您的房间里”。 ③原文为法文。 宾客互道晚安,每人各自去指定的房间。安东·帕夫努季奇跟着教师去厢房。夜很黑。杰福什提着灯笼引路,后面跟着安东·帕夫努季奇,他走起路来劲头很足,时不时伸手捏一捏藏在胸口的那个皮包,为的是证实一下,钱是不是还在里面没有跑掉。 进了厢房,教师点燃蜡烛,两人动手脱衣。这时,安东·帕夫努季奇在房里各处走走,检查门锁和窗户,检查的结果并不见佳,他只得摇头。房门只有一根闩,窗户没有两层框。他本打算向杰福什发发牢骚,但他的法语知识实在有限,难以作出如此复杂的解释——法国佬会听不懂,因此,安东·帕夫努季奇只得作罢,把牢骚往肚里憋。两张床并排相对,两人躺下,教师熄了蜡烛。 “普鲁苦阿—乌—土—舍,普鲁苦阿—乌—土舍。”①安东·帕夫努季奇大声说,他生搬硬套,按法语变位法来套用“熄灭”这个俄语动词。“黑暗中我不能‘多尔米尔’②。” 杰福什听不懂他的喊叫,便道了一声晚安。 “杀千刀的邪教徒!”斯庇琴嘟嘟囔囔口吐怨言,一面搂紧被子,“他熄掉蜡烛干吗?对他也没好处。不点灯,我睡不着。喂!先生!先生!”他又说:“热—维——阿维克—乌 — 巴尔勒。”③但法国人没答腔,立刻打呼噜了。
①俄国化的法语:“你干吗熄灯?你干吗熄灯?”。 ②俄国化的法语:“睡觉”。 ③俄国化的法语:“我要跟你说话”。 “这法国鬼子打鼾了,”安东·帕夫努季奇暗自思忖,“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一不小心,小偷就从打开的门溜进来,或者从窗口爬进来。可这个骗子,连大炮也轰他不醒。”— —他再叫道:“喂!先生!先生!这家伙见鬼去!” 安东·帕夫努季奇闭嘴了。他疲倦了,再加上酒的后劲足,渐渐冲淡了担惊受怕的心理,他开始打瞌睡了,接着便沉沉入睡。 懵懵懂懂,他仿佛觉得好生古怪。似乎在作梦,有个人悄悄地扯他衬衣的领口。安东·帕夫努季奇睁开眼睛,晨光曦微,但见杰福什站在面前。法国佬一手紧握手枪,一手解开他珍藏的钱包。安东·帕夫努季奇吓得魂不附体。 “凯希—凯—谢,默肖,凯希—凯—谢。”①他说,嗓门直抖。
①俄国化的法语:“干吗?先生!这是干吗?”。 “轻点,不准叫!”教师这一回说纯粹的俄国话,“不准叫!不然,你就完蛋。我是杜布罗夫斯基。”
第十一章现在,敬请读者允许我解释一下,这部小说适才描述的情节之前还有一些情况,我还没来得及交代清楚。 在我们业已提到过的那个驿站的站长室内,有位旅客坐在角落里,看他那老实可怜和耐性十足的样子,不难断定他是个平民或者是个外国人,就是说,是个在驿站上没有发言权的角色。他的马车停在院子里,等待给车轱辘轴上油。放在车上的一口小箱子,足以证明他囊中羞涩。这位旅客没有要茶,也没要咖啡,但只凝望窗外,不住吹口哨,弄得坐在隔壁的站长太太心烦。 “上帝派来一个爱吹口哨的家伙,”她低声说,“看他吹的! 这该死的邪教徒,见鬼去才好!” “怎么?”站长说,“有什么了不起!让他去吹好了。” “有什么了不起?”生气的太太顶嘴道,“你不知道吹口哨不是好兆头吗?” “什么兆头不兆头?口哨不会把钱吹跑。唉!帕霍莫夫娜! 吹也好,不吹也好,反正咱们家要钱没钱。” “你就打发他快点滚蛋吧,西多雷奇!把他扣在这儿干吗? 给他马,让他快滚。” “那可得等一等,帕霍莫夫娜!马厩里只剩九匹马了,另外三匹要歇口气。保不定会有贵人路过。我可不愿意为了一个法国佬拿自己脖子去开玩笑。听!说到就到。马车的声音。 哎呀!跑得好快。莫不是来了个将军?” 一辆轻便弹簧马车停住在台阶下。侍仆跳下车台,打开门,一位身披军大衣、头戴白制帽的年轻人下了车,走到站长跟前。侍仆尾随在后,手提一口小箱子,把它搁在窗台上。 “给我弄几匹马。”军官说,命令的口吻。 “马上就有,”站长回答,“请拿出驿马使用证。” “我没有驿马使用证。我不走大道……难道你不认得我吗?” 站长慌了,赶忙去催车夫。年青人在房里来回踱步,走进隔壁,悄悄问站长太太:那坐着的旅客是什么人?“天晓得!”站长太太回答,“一个法国佬。他坐在这儿等马足有五个钟头了,不停地吹口哨,讨厌鬼!” 年青人便用法语跟那旅客交谈。 “请问,您上哪儿去?”他问。 “去附近这个城市,”法国人回答,“从那儿再去一个地主家里。他托人聘请我当家庭教师。我本想今日该到任了,但站长先生却另有打算。在这个国家要弄到马匹可真难呀!军官先生!” “您到本地哪一位地主家去教书呢?”军官问。 “去特罗耶古洛夫先生家。”法国人回答。 “特罗耶古洛夫?这个特罗耶古洛夫是个什么人?” “是的,军官先生……①关于他,我很少听到说好话。人家告诉我,他是个盛气凌人、胡作非为的大老爷,对待手下人非常残酷,以致谁也跟他合不来,大家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发抖,对家庭教师也蛮不讲理,已经把两位老师打得半死。”   ①原文为法文。 “那还了得!可你还愿意到这个怪物家里去教书吗?” “没得法子呀!军官先生!他给的薪水不少,三千卢布一年,食宿在外。也许,我比前任两位先生运气要好些。我上有老母,我得把薪金的一半寄给她维持生活,其余的得积起来,过了五年,就是一笔小小的资本,足够我往后过独立生活了。到了那时,说声‘再见’,我就回巴黎买卖去了。” “特罗耶古洛夫家里有人认识您吗?”军官问。 “没有。”教师回答,“他是经过他的一位朋友的引荐从莫斯科聘请我的,而他那个朋友家的厨师是我的同乡,这个同乡介绍了我。不瞒你说,我本不想当教师,倒是想去做个糕点师傅,但人家告诉我,在贵国当教师吃香……” 军官想了想。 “请听我说,”军官打断他的话,说道,“假如有人给您一万现款,让他顶替你这个职位,而你马上回巴黎,您干不干?” 法国人望着军官,惊惑不解,笑一笑,摇摇头。 “马备好了!”站长走进来说,侍仆也同样说。 “就去!”军官回答,“你们出去,等我一会儿。”——站长和侍仆出去了。——我不是跟您开玩笑,”他接下去用法国话说:“一万卢布我可以就给你,只需一个交换条件:你马上离开和交出证明文件。”说这话的时候,他打开小箱子,取出几沓钞票。 法国人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要我马上离开……交出证明文件?”他惊诧地重复说,“这就是我的文件……你是开玩笑吧?你要我的文件干吗?” “那跟你毫不相干。我只问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法国人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向青年军官递过去自己的文件。军官接了,立刻检查。 “您的护照……好。介绍信,让我来看看。出生证,好得很。好,这是您的钱,请收下。转回程吧!再见……” 法国人站着,呆若木鸡。 军官转回来。 “我差点忘了最要紧的一点。请您发誓,这件事永远只让你我两个人知道。能发誓吗?” “我发誓,”法国人回答,“不过,我的证明文件呢?缺了它们,我怎么办?” “您进了附近这个城就去报告,说您被杜布罗夫斯基抢劫了。他们会相信您的,会开给你必要的证明。再见!求上帝保佑,让您快点到达巴黎,再见到您的老母平安健在。” 杜布罗夫斯基走出房间,坐上车,车飞驰而去了。 站长望着窗外,马车离去,他回转身对老婆叫道:“帕霍莫夫娜!你知道吗?那个人就是杜布罗夫斯基。” 站长太太慌忙冲到窗口,但已经晚了:杜布罗夫斯基去远了,她气得大骂老公: “你这不怕上帝的家伙!西多雷奇!干吗你不早说?也好让我看一眼杜布罗夫斯基嘛!现在,可得等他下一次再来,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你这坏心肠的家伙!真的,心肠都烂了!” 法国人站着,象是钉死在那儿。跟军官的谈话,还有这些钱——简直象是白日做梦。但是,钞票一叠叠搁在衣兜里,事实胜于雄辩,足以证实这场离奇的交易确确实实发生过了。 他决心花钱租马进城去。车夫慢吞吞地赶着车,夜里方才到达城边。 还没有到达城门口那个只有倒塌的岗亭而并无岗警的关卡的时候,法国人叫车停下来,下车步行。他打手势告诉车夫,马车和箱子一并送给他作酒钱。车夫见他这么慷慨,不禁又惊又喜,正好跟法国人接受杜布罗夫斯基的提议时的情形一模一样。不过,他由此得出结论:这个外国佬发疯了。车夫礼貌周全地对他深深一鞠躬。他觉得不进城去为妙,于是去了一个熟悉的、寻欢作乐的场所,那儿的老板是他的熟人。他在那里消磨了一个通晚,第二天早上他骑上一匹马,牵着两匹马转回程,马车没了,箱子也没了,一脸浮肿,两眼通红。 杜布罗夫斯基有了法国佬的证件,便大胆去见特罗耶古洛夫(象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并在他家住下来教书。不管他的秘密动机如何,(这一点往后我们就会知道),但他毫无形迹可疑。不错,他很少为小萨沙的教育劳神,放任小家伙去调皮捣蛋,功课也抓得不紧,不过走走过场而已。但是,对于女学生的音乐上的进步,他却费尽心血,常常坐在钢琴前教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大家全都喜爱年青的教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喜爱他,因为他打猎时勇敢机灵;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喜爱他,因为他热情体贴,无微不至,顾盼之间,凄楚动人;萨沙喜欢他,因为他对他的调皮捣蛋非常宽容;仆人们喜欢他,因为他心地善良并且为人慷慨——这一点,看起来跟他的地位是不相称的。他本人似乎对这一家子也非常依恋,自认是这家庭里的一个成员。 自从他当了老师直到那个可堪纪念的节日,差不多过了一个月,谁也不曾怀疑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法国人就是令这一带地主闻风丧胆的可怕的强盗。这段时间,杜布罗夫斯基并未离开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一步,但是,关于他打家劫舍的风声并未止息,这倒是要归功于乡下居民的具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同时,也许他的部下当首领不在的时候还继续照样干他们的老行当。 他跟那个人同在一间房里过夜,理所当然,他认定此人就是自己的仇人,是造成自己深重灾难的主要罪人之一,因此,杜布罗夫斯基不可能抑制报仇的诱惑。他知道此人身藏钱包,决定把它拿过来。我们已经看到,他是怎样由教师突然一变而为强盗,吓得可怜的安东·帕夫努季奇魂不附体。 早上九点钟,在波克洛夫斯柯耶村住了一宿的宾客陆续聚集到客厅里,那儿,茶炊已经煮开,茶炊前端坐着身穿晨妆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身穿厚绒常礼服、脚着便鞋,用漱口缸模样的大杯子喝茶。最后一个到场的安东·帕夫努季奇,一脸惨白,看上去,似乎失了魂,他的神色令大家吃惊,因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他是不是病了。斯庇琴回答得吞吞吐吐,胆战心惊地瞅着法国教师,而那位教师却坐在那儿若无其事。过了几分钟,仆人进来向斯庇琴禀告:马车已经备好。安东·帕夫努季奇慌忙告辞,不听主人的挽留,慌慌张张走出屋子,立刻坐车走了。大家都搞不清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断定他是因为撑得太饱了。饮完茶,吃完告别早餐,别的客人也纷纷离去,波克洛夫斯柯耶不久就走空了,一切又恢复平常的秩序。
第十二章过了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儿。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居民的生活一切照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天天去打猎;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读书,散步,上音乐课——尤其是音乐课花掉了她许多的精力。她开始了解自己也有一颗心,并且怀着不由自主的苦恼扪心自问,她对年青的法国人的人品才华并非无动于衷。而在他那方面,没有逾越尊敬和严格礼数的界限,这倒冲淡了她的骄傲和疑惧。她对他越来越倾心,一任自己的感情自由舒展。杰福什不在跟前,她就心烦,他一来,她就不断找他交谈,各方面她都要征求他的意见,并且总是跟他志同道合。也许,她还没有爱上他,但是,如果碰到第一次磨难或命运突如其来的打击的时候,那么,爱情之火就会在她的心中燃成熊熊之焰。 有一天,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走进厅堂,教师早已在那里等候她了。她吃惊地看出他苍白的脸上露出张皇之色。她打开钢琴盖,唱了几句。但杜布罗夫斯基推托说他头疼,请她原谅,中断了上课,合上乐谱,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还没有来得及想一想,就收下了,立刻后悔,但杜布罗夫斯基已经不在厅堂里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纸条,读到如下的文字: 今晚七时请到溪边凉亭等候。我必须跟您谈谈。 她的好奇心强烈地被激动起来了。她早就盼望他的表白,又想又怕。能够听到她的猜想变成事实,心头自然很舒坦,但她又觉得,从一个按其社会地位来说没有希望向她求婚的人的口里听到这样的表白,那是有失她的身分的。她决定赴约,但在一点上却有些举棋不定: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接受他的爱情表白呢?摆出贵族的架子表示愤慨吗?进行友谊的规劝吗?快快活活调笑一番吗?抑或是黯然伤神以示同情吗?这时,她不断看钟。天黑了,掌灯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坐下来跟几个来访的邻居玩波士顿牌。餐厅里的钟敲响了六点三刻,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悄悄地走出房间来到了台阶上,向四下里张望一番,然后跑进了花园。 夜很黑,天上布满乌云。两步之外便看不清东西。但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沿着熟悉的小径在黑暗中往前走,一会儿就到了凉庭边。她停下来喘口气,以便和杰福什见面时能拿出无动于衷和从容自如的样子来。但杰福什已经站在她面前了。 “谢谢您!”他说,声音很低,凄切动人,“谢谢您没有拒绝我的请求。如果您不来,我会痛苦的。”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回答他一句早就想好了的话: “希望您不至于使我对这次俯就后悔。” 他不作声,看样子,他在暗暗鼓气。 “情况紧急,要求我……离开您,”他终于开口说,“很可能,您很快就会听到……但是,在分别以前,我得亲自向您解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什么也没回答。这几句话她认为是即将开口的爱情表态的开场白。 “我不是您所设想的那个人,”他又说,低下头,“我不是法国人杰福什,我是杜布罗夫斯基。”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一声惊叫。 “别怕!看在上帝的分上,您不必害怕我的名字。不错,我就是那个不幸的人,您父亲剥夺了我最后一片面包,把我赶出祖居的屋子,逼得我在大路上翦径。但是,您不必怕我— —我不会碰你,也不会碰他。一切全都过去了。我饶了他。听我说,是您救了他。杀人见血,第一刀我本当照顾您父亲。我曾经在他的房子四周打探,看准了从哪儿放火,从哪条路冲进他的卧室,如何切断他的一切退路——这时,恰好您在我眼前走过去,仿佛仙女下凡,我的心软了。我懂了,您住的房子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跟您有血缘关系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应受到我的伤害。我放弃了复仇,好似鄙弃一个愚妄的举动一样。我整日价徘徊于波克洛夫斯柯耶的花园四近,但愿能够从远处看一眼您洁白的衣裙。您散步时不曾提防,我紧紧跟随着您,从一株灌木跳到另一株灌木,心里怀着一个幸福的念头:我正在保护着您哩!有了我秘密的保驾,您的安全就万无一失。终于,出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便住进了您家里。这三个礼拜是我平生幸福的时光。对这一段时日的回忆,将是我悲惨的一生中的欢乐……今日我得到了消息,我不能在这儿再呆下去了。我今天就得跟您分手……就在此刻……但我事先得向您公开身份,免得您看不起我,诅咒我。请您有时也惦记杜布罗夫斯基吧!您要知道,他生来本该负有另一种使命,他的灵魂是能够爱您的,但是,永远……” 传来轻轻的一声口哨——杜布罗夫斯基不说了。他抓住她的手凑近自己滚烫的嘴唇。口哨又吹了一声。 “别了!”杜布罗夫斯基说,“他们在叫我,耽误一分钟就可能送命。”他走开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站着一动不动。 杜布罗夫斯基又回转来,又抓住她的手。 “万一有那么一天,”他对她说,声音凄切动人,“万一有那么一天,您发生了不幸,而又没人保护,没人帮助,那时,请您来找我,为了援救您,我会不惜一切的。您答应不拒绝我为您效忠吗?”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默默地哭。口哨第三次吹响。 “您会毁了我!”杜布罗夫斯基叫了起来。“您不回答,我就不走!答不答应呢?” “我答应。”可怜的美人儿耳语般地说。 跟杜布罗夫斯基会一面,弄得她柔肠寸断。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从花园里走出来。她觉得,大家都在乱跑,房子里乱糟糟,院子里拥挤了一堆人,台阶下停了一部马车。她老远就听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嗓音,她慌忙走进屋里,生怕她不在场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厅堂里她见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客人们围着我们熟悉的那位警察局长,七嘴八舌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局长旅行打扮,从头到脚全副武装,他回答别人的提问,显出神秘莫测和火烧眉毛似的神色。 “你上哪里去了,玛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问道,“你看见杰福什先生吗?”玛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一句:“没看见。” “你想想,”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接着说,“局长来抓他,硬要我相信,他就是杜布罗夫斯基。” “大人!相貌特征全都相符。”局长恭顺地回答。 “哎嘿!老弟!”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打断了他的话,“收起你那相貌特征,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在我没有弄清真相以前,我不会把我的法国人交给你。怎么能相信安东·帕夫努季奇的话!他是个胆小鬼,是个当面撒谎的小人。简直是痴人说梦,硬说老师想要抢劫他。那天早上为什么他对我一个字也没提起这档子事?” “法国人威胁他,大人!”局长说,“逼着他发誓不说出去……” “胡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断然否定,“让我把事情马上弄个水落石出。”—— “老师在哪里?”他问进来的仆人“哪儿也没找到,大人!”仆人回答。 “那么就搜查他,”特罗耶古洛夫高声说道,他不由得也有点怀疑了,“把你那张了不得的相貌说明书给我瞧瞧,”他对局长说,局长立刻把说明书递给他。“嗯!二十三岁…… 这倒对了,但什么也不能证明,老师怎么样了?” “没有找到,大人!”还是那句回答。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开始不安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半死不活。 “你一脸惨白,玛莎!”父亲对她说,“把你吓坏了吧?” “没有,爸爸!”玛莎回答,“我头疼。” “走吧!玛莎!回自己房间去,别操心。”玛莎吻了吻他的手,然后飞快回房。她一下扑倒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女仆们跑进来,给她脱掉衣裳,给她洒冷水,擦酒精,费了好大力气才使她镇静,扶她躺下。她便朦胧睡去。 这时,法国人还是没有找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打口哨威严地吹着歌曲《轰鸣吧!胜利的雷霆》。客人们窃窃私语,法国人无影无踪,警察局长被捉弄了一顿。看起来杜布罗夫斯基事先听到了风声,早已溜之大吉。 但是,是谁利用什么办法通知他的,那可仍然是个谜。 时钟敲响了十一点,谁也不想去睡。终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气冲冲地对警察局长说: “怎么啦?你想在这儿等到天亮吗?我这个家可不是客栈。你来抓杜布罗夫斯基,如果他真是杜布罗夫斯基,那你们的手脚就太笨了,恕我直说。各自回家去吧,往后可得放机灵些。”他又转向客人们说:“你们也该回家了。吩咐套车吧!我可要睡了。” 特罗耶古洛夫就这样毫不客气地跟客人告辞了。 第十三章又过了一段并无任何特殊事故的日子。但到第二年夏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家庭生活中发生了许多变化。 距离他的田庄三十俄里的地方,是威列伊斯基公爵富裕的田庄。公爵本人长期居住在国外,他的田庄由一个退伍少校经管,因此,波克洛夫斯柯耶和阿尔巴托沃两村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往来。五月末,公爵从国外回来,回到出娘胎以来还没见过的自己的田庄上。他逍遥自在惯了,忍受不了孤寂的生活,回来后第三天他就上特罗耶古洛夫家去吃午饭,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交。 公爵大约五十岁,但样子还要老得多。各方面放纵无度的生活亏损了他的健康并在他身上打下磨不掉的烙印。虽然如此,他的外貌也还令人愉快,颇为堂皇,由于他长期出入社交界,使他养成了讨人喜欢的亲切风度,尤其对女人而言。他不断需要找寻快活,同时又不断感到厌倦。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他的来访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对他尊敬的表示。他照老习惯请客人参观各项设施,把客人带进了狗舍。可是,狗的腥臭气差点把公爵给呛死。他拿条洒满香水的手绢捂住鼻子,快步走出来。古老的花园里菩提树剪得一斩齐,池塘四正四方,林荫道修得笔直,这都不合他的味口;他喜爱英国式的花园和所谓自然美,但他还是赞不绝口。仆人跑来报告,酒席已经摆好。他们便去吃饭。公爵走起路来一拐一拐,他累了,心下已经后悔这次拜访了。 但是,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在餐厅里迎接他们。老风流为她的美色所倾倒。特罗耶古洛夫让他坐在她身旁。有她在座,他未免浑身是劲。他谈笑风生,说的离奇故事居然有好几次吸引了她的注意。饭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提议骑马,但公爵表示歉意,指指自己天鹅绒靴子,拿自己的关节炎打趣一番。他想坐敞篷马车兜兜风,其实是想趁此机会陪伴美人儿坐在一起。敞篷马车套好了。两个老头跟一个美女三人上了车,车子开动。谈话没有间断。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欣然听着这个上流社会人士侃侃而谈,不时他还恭维她几句。突然,威列伊斯基转过脸问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那边遭了火烧的建筑物是不是属于他的?……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皱起了眉头,庄园的废墟引起他不愉快的回忆。他回答,这块土地现在归他了,原先是杜布罗夫斯基的。 “杜布罗夫斯基!怎么,就是那个顶顶大名的强盗吗?”威列伊斯基问。 “是他父亲,”特罗耶古洛夫回答,“他父亲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盗。” “我们这位利纳里多①如今上哪儿去了?他是不是还活着?抓住他没有?”   ①德国作家乌里比乌斯的小说《强盗头子利纳里多·利纳里奇尼》的主角。 “他还活着,并且逍遥法外,只要我们的警察局长们跟盗贼们还在狼狈为奸,那么,他是不会被抓到的。公爵,顺便请问,杜布罗夫斯基光顾过您的阿尔巴托沃村吗?” “来过,是去年,他好象放火烧过或抢过一些什么东西……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要是能够跟这位罗曼蒂克英雄结识一下,那倒挺有意思,您说对不对呢?” “有什么意思!”特罗耶古洛夫说,“她认识他。他整整三个礼拜教她音乐,但上帝保佑,他没有要一文钱的学费。”于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讲述关于法国家庭教师的事。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如坐针毡,威列伊斯基非常专心地听着,认为这件事有些蹊跷,赶忙换了话题。回来后,他吩咐立刻套马,虽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极力挽留他宿夜,但他还是饮完茶就走了。不过,他预先邀请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携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到他家去做客 ——高傲的特罗耶古洛夫接受了邀请,因为,他看重公爵的爵位、两枚星星勋章和世袭庄园的三千名农奴,他认为威列伊斯基公爵在某种程度上是个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人。 他拜访两天以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带着女儿到威列伊斯基家作客去了。快到阿尔巴托沃村的时候,他看见一栋栋清洁而悦目的农舍,又看见按照英国城堡的风格用石头建造的主人的府邸。正屋前面,有一大片绿草如茵的草地,几头瑞士奶牛在吃草,脖子上挂着悦耳的小铃铛。房子四周是宽敞的大花园。主人在台阶下迎接客人,把手臂伸给年轻的美人儿。他们走进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那儿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副餐具。公爵把两位客人领到窗前,一眼望去,风景如画。伏尔加河在窗前流过,满载的货船拉起满帆泛波中流,打渔划子在浪里出没,这种划子有个惟妙惟肖的雅号,叫做“风骚的母夜叉”。河对岸是一派丘陵和田野,几处村舍点缀其间。然后,他们三人又去观赏画廊,那些画是公爵在国外购置的。公爵向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讲解这些画幅各自的含意以及画家们的生平,——指出画上的长处和毛病,他谈论绘画,不用懂行的学究的专业术语,倒是说得有声有色,想象丰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听得入神。然后三人就餐。特罗耶古洛夫对阿姆菲特里昂①的美酒和大师傅的手艺发表了极为公正的评论,而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跟平生只见过两回的人交谈,却丝毫没有感到拘束或惶感。吃完饭,主人请客人去花园看看。他们坐在一个凉亭里喝着咖啡,脚下是一汪水面开阔的大湖,二三小岛罗列其间。突然,响起了吹奏乐,一条六叶浆的小船靠拢凉亭。三人上船,泛舟湖心,出没于岛屿之间,登上了其中的两三个岛屿。一个岛上有座云石雕像,另一个岛上别有洞天,第三个岛上有一块石碑,上有神秘的铭文,这引起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少女的好奇心,但公爵进行解释又故意闪烁其辞,令她听了不得要领。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天擦黑了。公爵借口说天凉和打露水了,便急忙回去。茶炊已在等候他们。公爵请求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在此老单身汉家里权行主妇之职。她筛着茶,一面静听着可爱的饶舌大师层出不穷的故事。突然,一声炮响,火箭腾空。公爵给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披上披肩,请她和特罗耶古洛夫上阳台去观看。在屋子前面,各色礼花于黑暗中一枝枝引爆冲天。有的飞快打旋子;有的金光闪闪如麦穗般纷披下来;有的如喷泉飞溅,如棕榈横空;有的如阵阵火雨,明明灭灭,银光泄地。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快活得像个娃娃。威列伊斯基公爵见她陶醉了,心下着实乐开了花,而特罗耶古洛夫对公爵非常满意,因为他以为公爵的一切开销②只不过是为了尊敬他和讨他欢心的表示。
①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国王,非常好客。 ②原文为法文。 晚宴的精美一点也不逊于午宴。客人回到特为他们准备的房子里歇息。第二天早上他们跟可爱的主人道别,互相许诺不久以后相见。
第十四章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坐在自己房间里开着的窗前,伏在绣花架上刺绣。她没有用错丝线,不是象康拉德①的情妇那样,由于恋爱而晕头转向,结果用绿丝线绣出一朵红玫瑰。她行针走线,绣布上描摹出底本的图案,两者毫无二致,虽然她的思想早已开了小差,离开此地已有十万八千里了。   ①密茨凯维奇的长诗《康拉德·瓦连罗德》(1828)中的主人公。 突然,一只手悄悄地伸进窗里,不知是谁把一封信放在绣花架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那人就不见了。恰好这时,进来一个仆人叫她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那儿去。她一阵哆嗦,把那封信藏进围巾里,便慌忙去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不只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一个人。威列伊斯基公爵也在座。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一出现,公爵便站起身,默默向她鞠躬,异乎寻常,他窘态毕露。 “过来,玛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听了,我想一定会高兴的。他就是你的未婚夫。公爵向你求婚来了。” 玛莎瞠目结舌,面如死灰。她说不出话来。公爵走上前,抓住她的手,神情激动地问她同意还是不同意给他这个幸福。 玛莎说不出话。 “同意,当然同意!”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公爵!可你要知道:这个话姑娘家很难说出口。好了,孩子们!你们接吻吧!祝你们白头偕老!” 玛莎站着发呆了,老公爵吻了吻他的手,突然,她一腔热泪夺眶而出,顺着惨白的脸往下滴。公爵稍稍皱皱眉头。 “去吧!去吧!去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擦干眼泪再快快活活到我们这儿来。她们这些姑娘家一到订婚的时节总得要哭。”他转过脸对威列伊斯基公爵说:“这是她们的老套套……公爵!现在咱们来谈正经,谈谈嫁妆吧!”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赶忙趁此允许她离开的机会走了。她跑回自己的房间,闩上门,一想到自己要做老公爵的妻子,泪水止不住尽情地流。她突然觉得那老家伙令人作呕和面目可憎……跟他结婚,比砍脑袋、比活埋都令人可怕……“不行!不行!”她绝望地自言自语, “宁可去死,还不如进修道院,还不如嫁给杜布罗夫斯基。”这时她想起了那封信,如获至宝,拿出来就读,心里晓得肯定是他写来的,实际上,信本是他写的,只有一句话: 晚上十点钟。地点照旧。
第十五章皓月当空。七月之夜静悄悄。阵阵和风吹拂,花园里树叶簌簌。 年轻的美人儿好似一团轻飘飘的影子,飘浮到了幽会的地点。那儿还没有一丝人影,陡然间,杜布罗夫斯基从凉亭后钻出来,站到她面前。 “我全都知道了,”他轻轻地说,声音凄凉,“您记得了您的许诺。” “您提出过要保护我,”玛莎回答,“但请您别生气:您的效劳使我害怕。您用什么办法帮助我呢?” “我能够把您从那个可恶的家伙手里抢救出来。” “看在上帝的面上,别碰他。如果您爱我,您就别碰他—— 我不想成为谋杀的原因。” “那我就不碰他,您的意志对我来说至神至圣。他能留下一条命,真多亏了您!我永远不会以您的名义杀人流血。我虽犯下累累罪行,您却出污泥而不染,永远是纯洁的。但是,有什么办法把您从您父亲手里救出来呢?” “还有一线希望。我指望,我的眼泪和绝境会打动他的心。 他很固执,但他却疼我。” “别痴心妄想了!尽管你眼泪流得再多,但在他看来,那只不过是年轻姑娘的厌恶和胆怯的表现,如果她们嫁人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利害打算,那么,她们总会是那样的。如果他偏偏要违反您的意愿,安排你的幸福,如果他强迫你举行婚礼,硬要把您交给老朽的丈夫手里,您打算怎么办?” “那就,那就没有办法。那您就来接我去吧!我做您的妻子。” 杜布罗夫斯基浑身哆嗦,血涌上来,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但又立刻变得比原先更惨白。他久久说不出话来,低垂着头。 “抖擞精神,鼓起勇气来吧!去哀求您父亲,跪倒在他脚下,开导他,让他知道您来日万难忍受的逆境,您的青春将在一个腐朽发臭和荒淫无度的老头子的怀里凋谢。您得下定决心跟他摊牌:告诉他,如果他顽固到底,那么……那么,您会找到一个可怕的人来保护您……告诉他,百万家私不能给您造成一分钟的幸福,奢侈的生活只能安抚穷人,而那也只不过由于少见多怪,会立刻变成过眼云烟。别怕他生气,别怕他大发雷霆,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您就要缠住他不放,看在上帝的面上,求求他吧!万一找不到别的办法……” 这时,杜布罗夫斯基抬起手捧住面孔,看来,他在恸哭吞声。玛霞也哭起来…… “真可怜!时运不济呀!”他说,痛心地长叹一声,“只要远远地看见您,我真恨不得献出自己的生命,碰一下您的手对我是无上的欢乐。当我可能把您搂进我火热的怀抱并且说:‘我的心肝!我们一道去死吧!’的时候,我这苦命的人却不得不弃绝这幸福,不得不下狠心离开您远走高飞……我不敢扑倒在您脚下,不敢感谢这不可理解、不配享有这天赐洪福。哦!我真要切齿憎恨那个人!——但我又觉得,此刻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仇恨’二字了。” 他悄悄地搂过她轻盈的身子,悄悄地抱进自己的怀里。她信任他,脑袋靠在年轻的强盗的肩膀上。他俩不说话了。 时间飞逝。“时候到了。”玛莎终于开口说。杜布罗夫斯基一惊,好似大梦方醒。他抓住她的手,给指头套上一只戒指。 “万一您决心要我援助,”他说,“那么,请把这枚戒指拿到这里来,丢进这株橡树的窟窿里,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了。” 杜布罗夫斯基吻了吻她的手,一下就溜进树丛中不见了。 第十六章威列伊斯基公爵的求婚对于邻居们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接受祝贺。正筹办婚礼。玛莎本想坚决抗拒,但拖了一天又一天。这期间,她对待年老的未婚夫态度冷淡而且拘谨。公爵对此倒不在意。他无所求于爱情,对于她的默许已经心满意足了。 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玛莎终于下定了决心立刻行动起来——写了一封信给威列伊斯基公爵。在信中,她极力想激发他内心里的宽厚仁慈的感情,她开诚布公,承认自己对他没有丝毫的爱情,恳求他解除婚约并挺身而出把她从父亲的权威下解救出来。她悄悄地把这封信递给了威列伊斯基公爵。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读了这封信,对未婚妻的肝胆相照无动于衷。相反,他看出,必须提早结婚,因此,他认为应该把这封信交给未来的岳父过目。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气得暴跳如雷。公爵好不容易才劝阻他不要让玛莎知道他看过这封信。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同意不对她提起这件事,但当即决定别再浪费时间,打算第二天就举行婚礼。公爵觉得这是个明智的办法。他来到自己的未婚妻跟前,说那封信使他很难过,他指望日后会逐渐赢得她的爱情;说是一想到会失去她,他就心情沉重;说是要他同意对自己死刑的判决,他实在是无能为力。说了这话,他毕恭毕敬地吻了吻她的手,然后走开,关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决定,他只字未提。 他的马车刚刚驶出院子,她父亲就进来,干脆命令她明日准备妥当。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适才听了威列伊斯基公爵一番辩解,早已心乱如麻,这时不禁热泪汪汪,一头扑在父亲的脚下。 “爸爸!”她喊道,声音撕肝裂胆,“爸爸!别毁了我吧! 我不爱公爵,我不愿做他的妻子……” “这是怎么回事?”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声色俱厉地说,“你一直不吭声,都同意了,到如今,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又来瞎胡闹,又想反悔,办不到!你给我放清醒点!跟我作对,看你斗得过!” “别毁了我!”可怜的玛莎又说,“您干吗要把我从您身边赶开,把我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呢?难道您讨厌我了吗?我情愿跟您一起生活,象过去一样。亲爱的爸爸!没有我在身边,您会难过的,如果您再想到我非常不幸,您就会更加难过。爸爸!别强迫我,我不愿嫁人……”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被感动了,但他掩饰了自己内心的慌乱,推开她,狠狠地说: “胡说!你听见没有?你应该有怎样的幸福,我比你更清楚。你的眼泪无济于事,你后天结婚。” “后天!”玛莎叫起来,“天呀!不!不行!不可能!不能那么办!爸爸!听我说,如果您硬要害死我,那我自己去找保护人,您想象不到的一个保护人,到那时,您会心惊肉跳的。看您把我逼到了什么地步。” “什么?什么?”特罗耶古洛夫说,“威胁吗?你胆敢对我进行威胁!忤逆不孝的畜牲!你得明白,对付你,老子会干出你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来的。你胆敢搬出保护人来恐吓老子。走着瞧,看看你的保护人是谁?” “弗拉基米尔·杜布罗夫斯基。”玛莎绝望地回答。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想,她发疯了,吃惊地瞅着她。 “好!”他沉思片刻后对她说,“随你找谁来做保护人,可眼下你得乖乖地坐在这儿,直到举行婚礼,不准出去!”说了这话,他拔腿就出去了,随手倒闩门。 可怜的姑娘哭了好久,设想着等待她的一切,但是,适才经过一场暴风雨般的辩解,她的心境反倒轻松了些,因而她方能比较冷静地思考自己的处境和她应该怎么办。摆在她面前的主要任务在于挣脱可憎的婚姻。做强盗的妻子,她觉得,跟那个业已安排好了的命运相比较,简直是天堂。她看了看杜布罗夫斯基给她的戒指。她渴望再见到他,在这关键的时刻再跟他单独在一起从长商议。她有一个预感:今晚她可以在花园里凉亭旁找到杜布罗夫斯基,她决定,只等天黑,她就到那里去等他。天擦黑了。玛莎准备出去,但房门已经上锁。使女在门外回话,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下了命令,不准放她出去。她被监禁了。她深深感到被凌辱了,在窗前坐下,一直枯坐到深夜,不脱衣裳,一动不动,凝望黑沉沉的夜空。天亮前,她开始打瞌睡,但依稀的梦境里她却惊魂不定,幻象阴森。朝日的光芒早已将她惊醒。 第十七章她醒了,立刻想到她的处境的可怕。她摇铃,丫头走进来,对她的问题回答道: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昨晚到阿尔巴托沃村去了一趟,很晚才回来,他下了严格的命令,不准放她出房门,并且命令监视她,不让任何人跟她说话。此外,看不出对婚礼有特殊的准备,只吩咐神父不得寻找任何借口离开村子。报导了这些消息后,丫头便离开了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再把门锁上。 听了丫头的话,这位年轻的女囚犯便横下了一条心——脑袋发热,血往上涌,毅然决定向杜布罗夫斯基和盘托出,她开始寻思怎样把戒指投进那约定好的橡树的窟窿里去。这时,一颗小石子打在窗户上,玻璃噹的一响。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向院子里一望,却原来是小萨莎,正对她暗暗打手势。她深知他爱她,见到了他,她喜出望外。她推开窗子。 “你好哇!萨莎!”她说,“你叫我干吗?” “姐姐!我是来问您,要不要我帮忙。爸爸生气了,要大家都别理您,不过,您可以叫我做事,随您怎么吩咐,我都能给您办到。” “谢谢你,亲爱的小萨莎!听着:你知道凉亭旁边那株有个洞的老橡树吗?” “知道,姐姐。” “那好,如果你真爱我,那就赶快跑到那里去,把这只戒指丢进树洞里,可得小心,别让任何人看见。” 说了这话她把戒指扔给他,立刻关上窗户。 小孩拾起戒指,拔腿就拚命跑——三分钟就跑到了那株令姐姐牵肠挂肚的橡树旁。他停住,喘喘气,向四方瞭望一番,然后把戒指放进树洞里。事情顺利办妥,他想立刻向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去报告,这时,突然从亭子后面闪出一个小孩,一身破烂,斜眼睛,红头发,这小孩直奔橡树,伸手就掏树洞。萨莎向他扑过去,比松鼠还快,两只手一下揪住了他。 “你在这儿干什么?”萨莎狠狠地说。 “关你啥事?”那小孩回答,使劲想挣脱。 “放回这只戒指,红毛兔崽子!”萨莎大叫,“要不,看我教训你!” 代替回答,那小孩对准他的脸猛击一拳,但萨莎没有松开手,放开嗓门大叫:“抓小偷!抓小偷呀!来人呀!来人……” 那小孩使劲想挣脱。看样子,他比萨莎大两岁,气力大得多,但萨莎比较灵活。他们扭打了几分钟,终于红头发小孩占了上风。他把萨莎摔倒在地上,一把掐住他喉咙。 但这时一只有力的手揪住他又粗又硬的红头发,花匠斯忒潘把他提起来,离地尺来高…… “啊哈!你这红头发小鬼!”花匠说,“你怎么敢打少爷……” 萨莎赶忙爬起来,拍拍衣裳。 “你抱住我胳肢窝,”他说,“不然,你永远也别想摔倒我。 快把戒指给我,快滚蛋!” “想得倒好!”红头发回答,突然,他的头使劲一扭,硬头发从斯忒潘手里挣脱。他拨腿就跑,但萨莎赶上了他,给他背上击了一掌,他扑倒在地,花匠又抓住他,解下腰带将他捆绑。 “戒指拿来!”萨莎叫道。 “等一下,少爷!“斯忒潘说,“让我们把他交给管家去处置!” 花匠带着俘虏去主人的院子,萨莎紧跟,他心神不安地瞅着自己的裤子,因为那裤子已经扯破并且沾染了斑斑点点的草绿色。三人突然劈面碰上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他正巡视马厩。 “这是干什么?”他问斯忒潘。 斯忒潘三言两语叙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用心地听他说。 “你这捣蛋鬼,”他冲着萨莎说,“你干吗跟他纠缠?” “他从树洞里偷了戒指,爸爸!命令他交出来。” “什么戒指?什么树洞?”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叫我……就是那只戒指……” 萨莎慌了,说话吞吞吐吐。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皱紧眉头,摇摇头说: “这里头跟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有牵连。彻底坦白,不然,看我拿桦树条子狠狠地抽你一顿,叫你晓得厉害!” “爸爸,我,爸爸!……实在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什么事也没叫我干,爸爸!” “斯忒潘!快去砍些桦树条子给我,要新鲜顶用的……” “等一下,爸爸!我都告诉您。今日我跑到院子里,正好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姐姐打开窗户,我就跑过去,姐姐不小心掉了一只戒指,我把他藏到树洞里,可是……这个红发小家伙想偷去这只戒指。” “不小心掉下戒指,你又想把它藏起来……斯忒潘!去砍桦树条。” “爸爸!慢点,我都告诉您。玛利亚·基里洛夫娜姐姐叫我跑到橡树那儿,把这只戒指放进树洞里,我跑到那里把戒指放进去了,但是这个可耻的小家伙……”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转过脸对着可耻的小家伙厌声问道:“你是谁家的?” “我是杜布罗夫斯基老爷家里的仆人。”红头发小孩回答。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脸沉下来。 “看来,你不承认我是主人,好!”他回答。“那你到我花园里来干什么?” “来偷悬钩子。”小孩大大方方地回答。 “好家伙!仆人学主人,有其主,必有其仆。难道悬钩子长在我园里的橡树上吗?” 小孩什么也不回答。 “爸爸!叫他还给我戒指。”萨莎说。 “闭嘴!亚力山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你别忘了,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快回到自己房间去。而你这只斜眼睛家伙,我看你倒是个机灵鬼。把戒指交给我,回家去吧!” 小孩松开拳头,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要是你把一切通通告诉我,我就不打你,还要偿你五个戈比买核桃吃。不然,看我来收拾你,你会想也想不到的。怎么样?” 那小孩一个字也不回答,低头站着,俨然像个十足的傻瓜蛋。 “好!”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好好看住别让他给跑了,不然,看我剥掉你一层皮。” 斯忒潘把小孩带到鸽子棚,把他关起来,派了养鸽子的老太婆阿加菲娅当看守。 “马上进城去叫警察局长,”眼看送走了小孩,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要趁早赶快!” “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她跟那个该死的杜布罗夫斯基有往来。可是,莫非她真的向他求援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心想,在房里来回踱步,气冲冲地打口哨吹奏《胜利的雷霆》。“很可能,这一下我找到了他的踪迹,那他就休想逃脱我的掌心。机不可失,我们得赶快下手。听!铃铛响,谢天谢地,警察局长来了。” “喂!把那个抓住的小孩带上来。” 这时,马车驶进院子,那位我们早已认识的警察局长风尘仆仆走进房来。 “好消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他说,“我抓住了杜布罗夫斯基。” “谢天谢地!大人!”局长说,喜形于色,“他在哪儿?” “还不是杜布罗夫斯基本人,不过,抓住了他的一个党羽。马上就把他带上来。他会协助我们捉住他们的头头。看!他来了。” 警察局长满以为会见到个剽悍的强人,可是,看到的却原来是个瘦弱的十三岁的小孩,他不禁大失所望。他困惑不解,瞅着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看他怎么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当即讲述早上发生的事情,但没有提玛利亚·基里洛夫娜。 警察局长用心听他说,不时瞧瞧那个小坏蛋,而小坏蛋佯装傻瓜倒挺象,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满不在乎。 “大人!请允许我跟您单独谈谈。”局长终于说。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把局长带到另一个房间里,然后闩上门。 过了半个钟头,他们再走进厅堂,那儿小囚犯正在等待着对自己命运的判决。 “老爷本想把你送进城里去坐牢,抽你一顿鞭子,然后再把你永远流放,”局长对小孩说,“可是,我可怜你,求老爷开恩。——给他松绑。” 给小孩松了绑。 “你得谢谢老爷,”局长说。小孩走到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跟前,吻了他的手。 “回家去吧!”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对他说,“往后可别再到树洞里偷悬钩子了。” 小孩走出去,高高兴兴跳下台阶,拼命地跑,头也不回,啥也不顾,穿过田野朝吉斯琴涅夫卡村跑去。到了村里,他在村边上一间快要倒塌的茅屋旁停下来,敲敲窗子。窗户推开,露出一个老太婆的头。 “奶奶!我要面包,”小孩说,“从早上起就没吃过东西了,真要饿死了。” “唉!是你呀!米佳。你上哪儿去了,小鬼头!”老太婆回答。 “以后再告诉你,奶奶!看在上帝的面上,给我面包。” “进屋子里来吧!” “没有工夫了,奶奶,我还得跑一个地方。给块面包,看在上帝的面上,给块面包!” “你这坐不住的尖屁股!”老太婆絮絮叨叨地说,“拿着,给你一块。”她从窗口递出来一块黑面包。小孩狠吞虎咽,一面大嚼,一面飞跑赶路。 天擦黑了。他溜过谷物干燥房和菜园,向吉斯琴涅夫卡森林走去。走到宛如森林前沿哨兵的两株松树跟前,他停住脚步,环顾四周,然后吹一声短促的口哨,震破夜空,接着尖起耳朵倾听。他听到一声细微而拖长的口哨响应他。有个人从密林里走出来,向他靠拢。 第十八章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在厅堂里来回踱步,打口哨吹奏他那支歌,吹得比往常更响。全家都惊恐不安,仆人们穿梭来去,使女们手忙脚乱,棚子里车夫在套车,院子里聚满了一堆人。小姐的梳妆室里,玻璃大境前,被一群使女拥簇着的一位太太正在给一脸惨白、举止痴呆的玛利亚·基里洛夫娜描容打扮。她的头在沉甸甸的钻石的重压下懒洋洋的低垂着,当别人的手一不小心刺痛了她的时候,她轻轻战慄了一下,但不作声,傻乎乎地瞅着镜子。 “快了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马上就好。”那位太太答应道,“玛利亚·基里洛夫娜! 请站起来,您自己看看好了没有?”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站起来,什么也没回答。两扇门打开。 “新娘打扮好了。”那位太太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请吩咐上车吧!” “上帝保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回答,从桌上捧起圣像,“走过来,玛莎!”他对她说,音容慈爱动人:“我祝福你……”可怜的姑娘跪倒在他膝下,失声恸哭。 “爸爸!……爸爸!……”她热泪汪汪,话到喉头梗塞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慌忙给她祝福,别人搀她起来,几乎是架着她上了车。跟她一道坐上车的有伴娘,还有一个使女。车子去教堂。新郎早已在那里等候她们了。他走出来迎接新娘,见到她一脸惨白,神情古怪,他吃惊了。新郎和新娘并肩走进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教堂里。他们一进门,大门就落锁。神父从祭坛上走下来,仪式马上开始。玛利亚·基里洛夫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想着一件事,从一清早他就等着杜布罗夫斯基,她没有一分钟放弃希望,但是,当神父例行公事频频向她提问的时候,她一阵哆嗦,茫然若失,但她还是拖延不答,还在等待。神父不等她回答,便吐出那不可追悔的誓辞。 仪式完毕。她感到了她不爱的丈夫冷冰冰的一吻,她听到了参加婚礼的人快快活活的道喜,总之她还是不能够相信,她的一生从此便铁板钉钉,一劳永逸给钉死了,杜布罗夫斯基没有赶来搭救她。公爵对她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她没听懂。他们步出教堂,大门口聚集了一群波克洛夫斯柯耶村的农民。她飞快瞥了他们一眼,又恢复原先麻木不仁的神色。新郎和新娘一同坐上马车去阿尔巴托沃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早已在那边等候,以便迎接新人。跟年轻的妻子单独在一起时,公爵丝毫不为她的冷冰冰的态度而惶惑。他不说甜言蜜语、不搞虚情假意,以免惹得她讨厌,他的话简单明了,并且不需要她回答。就这样,他们一路行车将近十俄里,几匹马在坎坷不平的道上飞奔。而马车一点也不颠簸,因为安装了英国弹簧。猛然间,传来声响,后面有人追赶。马车停住。一群手执凶器的人包围了他们。一个脸上戴着半截面罩的人从年轻的公爵夫人坐的那边打开了车门。对她说: “您自由了,请下车吧!” “这是怎么回事?”公爵叫起来,“你是什么人?……” “他就是杜布罗夫斯基。”公爵夫人说。 公爵没有泄气,从兜里掏出旅行用手枪,对准戴面罩的强盗开了一枪。公爵夫人一声惊叫,两手蒙住面孔。杜布罗夫斯基肩膀受伤,流血了。公爵没耽误片刻,掏出另一支手枪,但他来不及射击,车门打开,几只有力的手逮住他,拖下车,夺了他的手枪。几把明晃晃的尖刀逼着他。 “不要碰他!”杜布罗夫斯基喊道,那群阴沉的党羽住手了。 “您自由了,”杜布罗夫斯基转过脸来对惨白的公爵夫人说。 “不!”她回答,“已经晚了。我已经结婚了,我是威列伊斯基公爵的妻子。” “您说什么?”杜布罗夫斯基绝望地叫起来,“不!您不是他的妻子,您是被迫的,您永远不可能同意……” “我同意了,我宣过誓,”她斩钉截铁地说,“公爵是我丈夫,请您命令放开他,让我跟他在一起。我没有欺骗您。我等你一直等到最后一分钟……但现在晚了,我告诉您,现在晚了。放了我们吧!” 但是,杜布罗夫斯基已经听不见了,伤口的剧痛和猛烈的精神震撼使他失去了气力。他倒在车轮子边,那伙强人围着他。他挣扎着还说了几句话,他们把他搀上马,两个人扶住他,另一个抓住马笼头,他们全都向道路的一旁离去了,让马车留在路当中。公爵方面的人全都被绑了,马匹卸了。但那伙强人并没有抢去任何东西,也没有动刀流出一滴血以报复他们的首领所受的伤。 第十九章在密不通风老林深处,有一块小小的草地,修筑了一个不大的泥土工事,由一些壕沟和土垒组成,工事内有几间棚子和泥屋。 院子里,当中一口大锅,许多人围坐四周吃饭,都没戴帽子,这些人穿着各色各样的衣裳,但都一式配带武器,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伙强盗。土垒上有一尊小炮,旁边盘腿坐着一名警卫。他正给自己衣服好几块破处打补丁,行针走线相当在行,可以看出他是个老练的裁缝出身。此人不时朝四面瞭望。 虽然一只瓦罐从一个人的手里传到另一个人手里,已经酒过数巡,但是,这伙人却保持着异常的沉默。他们吃完饭,一个接一个站起来,向上帝祷告一番,然后,有的走进棚子,有的钻进林子里,或者往地上一躺,按俄国人的老章程,打一会儿瞌睡。 警卫打完补丁,抖一抖那件破烂上衣,欣赏欣赏自己的手艺,把一口针别在袖口上,便骑上大炮,放开喉咙唱起来,唱的是愁肠百结的古老的民歌:   别喧哗,老橡树呀——我的妈妈!   别妨碍我思考,我这条好汉正心乱如麻。 这时,一间棚子的门打开来,一个老太婆在门槛前出现了。她头戴白帽,衣着古板。 “斯乔普卡,别唱了!”她气冲冲地说,“少爷正在睡觉,可你却放开喉咙干嚎;你真没良心,只顾自己。”——“我错了,叶戈洛夫娜!”斯乔普卡回答,“得了!我不再唱了,让我们的主人好生歇息,养养身子。”老太婆走开了,斯乔普卡便在土垒上来回漫步。 那个老太婆从里面走出来的那间棚子里,在隔板后面的行军床上躺着受伤的杜布罗夫斯基。他面前的小桌上放了几支手枪,床头挂了一把军刀。这间泥屋子里,贵重的地毯铺在地上,挂在墙上,屋角上摆了一座镶银的女式梳妆台,挂了一面壁镜。杜布罗夫斯基手里捧了一本打开的书,但他的眼睛却闭着。老太婆从隔板后瞧了瞧他,她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闭目运神。 突然,杜布罗夫斯基动了一下:工事里发出了警报。斯乔普卡的脑袋从窗口伸进来。 “少爷,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他大声说,“我们的人发出了信号,敌人来搜查了。” 杜布罗夫斯基霍地跳下床,操起武器便走出棚子,强盗们吵吵嚷嚷集合到院子里。首领露面,立即鸦雀无声。 “到齐了吗?”杜布罗夫斯基问。 “除开放哨的以外,都到齐了。”几个人回答。 “各就各位!”杜布罗夫斯基喊道。 于是,强盗们各自占住指定的岗位。这时,三名哨兵来到门口。杜布罗夫斯基迎上去。 “怎么回事?”他问他们。 “官兵进了森林,”他们回答,“我们被包围了。” 杜布罗夫斯基下令关紧大门。他亲自去检查那尊小炮。森林里传来几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近;强盗们屏息静气地等着。突然,三四名官兵冒了出来,立刻又缩了回去,放了几枪给同伴发信号。“准备战斗!”杜布罗夫斯基说。强盗中间发出簌簌的响声,接着复归于寂静。这时,听到了渐渐逼近的队伍的脚步声,武器在林间闪现,约有一百五十个官兵蜂拥面出,大喊大叫,向土垒冲锋。杜布罗夫斯基点燃大炮的引线,一炮轰出去,打中了:轰掉一个人的脑袋,两个受伤。士兵中间引起了一阵慌乱,但那个指挥官冲了上来,士兵跟在他后面,跳进了壕沟。强盗们用长枪和手枪射击,开始拿起斧头保卫土垒。有些狂暴的士兵,不顾壕沟里二十来个受伤的同伴,爬上了土垒。白刃战开始了,士兵们已经爬上了土垒,强盗们开始后退。但杜布罗夫斯基向指挥官冲过去,手枪对准他胸口放了一枪,指挥官仰面朝天颓然倒地,几个士兵上前架住他胳膊,拖进森林,别的士兵没人指挥,停了下来。强盗们士气大振,趁敌人慌乱的瞬间,把他们打垮,把他们逼进壕沟,围攻者逃跑了。强盗们大喊大叫迅即追击。胜负已成定局。杜布罗夫斯基看到敌人完全溃败,便阻止自己人去追击,下令抬回伤员,紧闭大门,增派两倍岗哨,下令不准任何人离开。 最近这些事件引起了政府对杜布罗夫斯基肆无忌惮的抢劫的严重注意。搜集了关于他行踪的情报。派出了一个连的兵力,不论死活要将他捉拿归案。抓住了他的几个党羽,从他们的口供中得知,杜布罗夫斯基已经不在他们中间了。那次战斗几天之后①,他召集了全体部下,向他们宣布,他要永远离开他们,劝他们改变生活方式。“你们在我手下都发了财,每个人都有一张身分证,带着它可以远走高飞,到遥远的省份里去从事正当劳动,过小康日子安度余生吧!不过,你们都是些骗子,大概,不想放弃老行当。”说了这番话,他便离开了他们,只带走××一个人。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开初还不相信他党徒的招供,因为强盗对他们的首领的赤胆忠心是尽人皆知的。大家还以为,他们在竭力为他开脱。但结果证明招供是实。道路畅通无阻了。从其他方面获悉,杜布罗夫斯基出国隐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