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女侠未删减 mp4:《白色的雨》 BY:一直奔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3 05:12:36

  1

  窗外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只有瀑布般的雨声。
  周文生低头,看看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手,一双修饰的很干净的手。他很无聊。
  茶室里有一股茶叶的苦香,清淡氤氲。穿着素花旗袍和黑布鞋的的服务员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白瓷的小盏子里是碧绿清透的茶水。一切都很平静。这里的小饼干是妹妹周眉生喜欢的,她坐在对面笑吟吟的说:"哥哥,这是偷的浮生半日闲呢。"
  他只好苦笑,心想你倒是闲,可是自己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不知道什么是闲了。
  不过那小饼干烤的的确是好,酥脆,一股蛋黄的香味,入口即化。还有蓝莓啊绿茶啊各种口味的,要不是减肥,周眉生都想试试。
  现在的女孩子,无论体重多少,好像都在减肥。
  眉生今年大二,比他小很多岁,他对她一直有一种亦父亦兄的感情。眉生性格活泼,母亲说,当初还不如叫武生呢,正好和哥哥等对。
  想起母亲,周文生的眉头打了一个结,嘴里有一股苦味泛出来。
  茶室门口的竹帘掀起,一个人走了进来。周文生抬眼看看,目光随意落下。忽地又抬起。
  是他。很久没见了。
  和以前很不一样。他穿着白衬衫和米色休闲裤,很干净的样子,但都很旧。乌黑的头发带着湿气,搭在他饱满的额头上。忧郁而斯文。
  真是一点也不一样了。要是在以前,大约五年不到吧,谁能想到又辣又野的林泽会有这样的表情,温文而沉郁。他好笑的想,简直像一株水仙花。
  是的,以前在那个小圈子里,就有人说他像希腊神话里那个变成了水仙的谁谁,要是他不讲话的话。
  周文生没有打算招呼他,因为他还是有一点吃惊。
  自从林泽在他们那个小圈子小时候,他就以为他永远不会在这个城市出现了。
  林泽,林泽。这个名字好像还带着Chateau Latour 浓郁的香味。和这里的茶香格格不入。
  周眉生转头看看,突然笑起来,她向哥哥小声说:"看,那个人就是这里的老板,有时候他会亲自烤饼干呢。"眉生脸上有点红。可能这位老板亲手烤的饼干会更好吃吧。
  周文生哑然。林泽会烤饼干吗,他的手做不好扣扣子之外的事情的。他忽然想起他细长洁白的手指纠缠在纽扣上的暧昧情色,微微笑了,但是他修炼成精的脸皮什么也没露出,只是低声说:"是吗"。

 

  2

  林泽从他的身边走过,有一阵雨水的潮湿而冰凉的气息,很细微,但是很清晰。
  周眉生的眼睛亮亮的,文生失笑。这个丫头永远都长不大,还保持着对帅哥流口水的水平。
  周文生依旧稳稳地坐着,内心不无感慨。林泽离开后,他们那个小圈子几乎发生地震,分崩离析。一个个的,都渐渐走出了那段年少轻狂的时光。
  是啊,年少轻狂。
  而现在,真是老了。虽然还没有皱纹和白发,可是以前柔软的内部,已经僵硬了,硬化了,也许有一天会碎裂了。
  文生低下头,啜了一口微凉的茶水。
  一只纤细修长,几乎可算美丽的手,搭在他面前的紫砂壶上,提起,将茶水续进他的茶杯。
  他盯着那只手,笑了笑,是那种能随便摆出来应付的笑,他说:"林泽。"有点后悔。要是林泽还是那样有攻击性的话,自己这一番做作,真要让他笑话去。应该一开始就主动点。他想。

  但是林泽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讥讽地说什么你才认出来啊之类,他微笑着,说:"好久不见,文生。"比起他面具一样带在脸上的笑,林泽的笑容更温暖而从容。
  他坐直身体,心里有一个角落狂呼,在经历过那样的一切之后,你居然还能笑。
  还能笑得那么好看。

  林泽在桌子一侧坐下,眉生两眼闪闪的看着他。可是她哥哥并没有介绍的打算。林泽向她微笑,说:"眉眉吧,已经长这么大了。"是啊,他最后一次见她,是她十二岁的生日。他还送她一只卡通熊,可能已经破旧,不知摆在哪里了。

  眉生张开嘴,说:"原来你认识我啊。"她有点羞涩的笑着,说:"哥哥的朋友我都不太记得了。"她十二岁之后,去了加拿大学画画。用文生的话说,一事无成。

  文生看着他依然年轻而俊秀的脸,笑着说:"没想到你还能烤饼干,眉眉刚才一直在夸你呢。"啊,多么虚伪而客套,心里在鄙视着自己。
  林泽点点头,说:"也许你不相信,可是我现在会的可不只是烤饼干。"是的是的,这些年,这样的艰难,你是怎么度过的,你还好吗。
  可是他问不出来。
  林泽看看他,低下头,慢慢地说:"安捷,他还好吧。"
  终于终于,你问到他了。文生不知道自己的心是怎样,又是冷又是热,想哭出来,又想狂笑。
  但是,他的脸皮总不枉已经修炼成精了。
  他说:"安捷出国了,去了欧洲。"林泽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他好就好。"
  他好就好,所以他不能不好。

 

  3

  雨越下越大了,门前的小巷子里积满了雨水,来不及从下水道排走,变成了一条条小溪。
  五年前,也是这样的暴雨,林泽在雨中奔跑的背影,似乎还在他眼前晃动。哪么单薄而无助。那时候的他美丽而嚣张,可是又那么容易受伤害。那时候的他们都是,太容易受伤。

  现在呢?他刀枪不入的脸皮和渐渐僵硬的内心在提醒自己,他变得强悍,也变得冷淡。只有冷淡,才够坚强。

  林泽低下头,说:"我也是最近才回来,我母亲,去世了。"他绵密又长的睫毛掩住了眼睛。
  林泽的眼珠是琥珀色的,眼睛形状很美,向两片桃花的花瓣。这样的眼睛不仅适合微笑,也适合流泪。
  但是他没有流泪。慢慢地说:"她最后一段时间,半年吧,都是昏迷的,瘦的只有一把骨头。她说原谅我,让我也原谅她。"琥珀色的眼珠上有一点泪光。
  文生听着,很想握住他的手。但是他没有。
  林泽说:"她想和父亲在一块,所以我回来了。"他抬起头,看着文生,问:"我是不是很可笑?"
  文生慌忙摇头,他的面具出现了裂纹,他说:"不,不,我可以帮你。"心里唾弃自己,但是却高兴。奇怪,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不自觉地想帮他,就算搅进一些糊涂事中,还是很甘心。
  林泽微笑起来,他说:"这些事情我能做到。"啊,那个理直气壮麻烦他而不知感谢的林泽呢。
  雨渐渐变小,路灯亮了,茶水也淡了。
  周文生站起来,林泽也站起来。
  林泽说:"有空常来坐坐。"周文生点点头,说:"我还是在源生,你知道的。"周氏源生,他不管又能是谁呢。林泽笑笑,夸张地说:"大老板啊。"有那么一刻,好像是以前的林泽。
  文生几乎想伸手去揉他的头发,手举起来了,却只是落到他肩上,说:"我一定常来。"不再是应付的口气。
  眉生撑开雨伞,看着依旧阴霾的天空,无忧无虑地叹口气。
  是的,仅仅为了天气叹气的年纪和心情,多么的无忧无虑啊。


  4

  周文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已经很晚了。雨水还在冲着玻璃,在玻璃上一股一股的流下来。
  整个世界在哭泣。
  这是谁的话?
  是那个跪在落地大玻璃窗后面,额头贴着玻璃的林泽。
  他说,这样的雨真好,就像整个世界在为你哭泣,这样你就不孤独了。
  林泽,林泽。
  那个时候,再更早一点,林泽就是个笑嘻嘻的小孩。总是躲在安捷的身后。安捷很高,肩膀宽宽的。从后面看和周文生很像。他们的朋友都几乎拍错过他们的肩膀,但是林泽没有。
  安捷有一次问过他,怎么能分辨的这么准确。林泽笑嘻嘻地在他肩头厮磨来去,说:"你的味道,我怎么可能认错。"周文生在一边微笑,你的味道,情人间最可爱的蜜语。

  电话响了,是父亲。一贯的小心翼翼,他说,今天是你妈的生日,你回来么。
  周文生摇摇头,虽然知道父亲看不见。他说,我一个星期前把礼物寄出去了。如果她没有丢掉的话。他在心里补充说。
  母亲太强悍,是源生的创始人。虽然公司是在他手里壮大的,可是母亲的白手起家在他们周家,是一个传奇。

  他放下电话,闭上眼睛。母亲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女人。父亲年轻时也曾热血沸腾地和她对着干过,最后被她收拾的服服帖帖,不得不说,母亲的手段和决策能力胜过了许多男人。
  他曾经是她为之骄傲的儿子。"你让我太失望了"。这句话曾经是他的死穴。只要她祭出来,他就一败涂地,诚惶诚恐。
  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厌烦这句话了呢。
  你看,你看,一个男人不会永远是儿子,是那个俯首帖耳的小男孩,奶声奶气的拉着妈妈的裙子。他长大,变粗壮,喝酒,抽烟,泡吧,飙车。比你还会做生意,甚至,一口否定了你看上的媳妇。
  他的母亲果然不同凡响,没哭没闹,只对他说了一个字:"滚!"
  滚了五年,一面都没见过。

 

  5

  过了几天,眉生又来找他。这个小丫头根本不管他是不是忙的头顶冒烟,自己呆在沙发上,配置高级的商务机拿来打游戏,还好没有开音响。
  忙完了,已经过了晚饭时分。他看妹妹很乖地坐在一边等他,有点心疼,忙带她去吃饭。小丫头只知道PizzaHut和starbucks,他吃着油腻腻的披萨,心里诅咒这个洋大饼。每次秘书都定这个做快餐,好像现在的小女孩就知道吃这个,她们还成天减肥!
  眉生胃口很好。她跑出来找他,肯定是又和母亲吵架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儿和一个更年期的母亲,哦,他真的是很同情父亲。
  眉生刚从国外回来,母亲就拆阅了她所有的信件和礼物卡,甚至翻了她的钱包和所有的口袋。当然眉生还是那种乖巧的女孩,没有什么大问题,母亲只是将她的打折卡、会员卡、买东西的收据翻出来,摆了一桌子,教育她不要再乱花钱。从那个讲究隐私和人权的地方回来的小洋串子周眉生目瞪口呆,继而大吵大闹。从此家无宁日。母亲甚至给他打电话,要他离妹妹远一点。她的语气里,他就是个致病原。

  周眉生现在心情很好,又拉着哥哥去夜市。文生只好穿着西装皮鞋,和一群群浓妆蓬蓬头的嫩歪歪的丫头小子们挤在一起,手里还端着章鱼小丸子。
  走到音乐喷泉边,正好开动了,跳动的水珠映出七彩缤纷的霓虹,还有电子音乐。好像很美,又很疲惫。
  前面有人,在霓虹深处回首。有那么一霎,仿佛前世今生。
  文生恍惚了一刻,马上又惊醒。嘲笑自己,为什么还有这样的情愫,不是自诩已经进化成花岗岩的石像了么。

  林泽站在那,流转的色彩和喧嚣的声浪仿佛远去,只有他澄澈的安静的眉眼。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安静的林泽。

  眉生很兴奋,她说:"林泽哥哥,我好像记得你了,那是我生日,你们来了好大一群人呢。"那时候,这个傻丫头光顾着吃蛋糕了。

  林泽笑微微的看他,他手里还拿着章鱼小丸子的纸杯,有点无措。不过他掩饰的很好。林泽说,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周眉生这个丫头片子见色忘兄,头点的飞快。
  要是以前,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骄傲的像小公鸡的林泽会住在这样的环境里。九十年代初建的单元楼,墙壁上满是爬山虎,楼下是个挺大的菜市场,又好多小排挡,生活的气息倒是很浓。小龙虾的香辣气息几乎将他的口水勾出来,刚才他根本就没有吃饱。
  楼梯很窄,还是那种老式的声控感应灯,好在没坏。林泽在前面带路,,高高的单薄的身影晃动着,好像有什么在他心底摇曳。

  到了顶楼,林泽打开老式的防盗门,再打开一层木门,橘黄色的灯光泻出来了。房间里空空的,只有几样家具,但是极干净,地上铺着素色的地毯。
  他们在一只旧沙发上坐定,一个小男孩摇摇摆摆的从里间出来,约莫三四岁。林泽弯腰抱起他,问他:"饿了吧?"小男孩点点头,飞快的看了一眼周家兄妹俩,有一丝见到生人的羞涩。

  林泽笑笑,向文生说:"豆豆,是我的外甥。"豆豆把脸埋在他颈子边,说:"我饿了。"文生把孩子接过来,仔细的看他,孩子很小,头发柔软的覆盖在洁白饱满的额头上,小嘴唇肉嘟嘟的,很像林泽,只是很羞涩。文生忍不住亲亲他,问他:"几岁了?"豆豆捏起手指,犹豫了一下,准确地摆出三的样子,说:"三岁。"口齿很清楚。
  林泽在厨房说:"我包了馄饨,你们也吃一点吧。"文生忙说:"不必了,吃过了。"林泽回头看看他,笑道:"不用客气。"周眉生看见洋娃娃一样的豆豆,都不知怎么逗他好,把他抱到腿上,不停的亲他的头发,说:"小孩子真香!"她拿了沙发上的布偶逗他,豆豆很快也放松开来,小声笑着。眉生教他喊姐姐,豆豆很乖地叫了,眉生又亲他一大口,感动地说:"现在那些小屁孩就会叫我阿姨,还是豆豆好。"
  馄饨端出来,很香,包的很精致。汤是鸡汤,还有碧绿的葱丝。眉生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虽然刚才吃了不少,却仍接了一碗过去。文生帮他把几碗馄饨摆上茶几,注意到食物虽干净鲜香,几只碗却不配套,大大小小,还有一只玻璃碗,心里有微微的酸意。

  林泽把专门给豆豆的鸡丝粥端上来,一口一口喂他,自己抽空往嘴里填一个馄饨。
  文生看眉生已经迫不及待地吃起来,也舀了一颗放进嘴里,汤鲜馅美,咸淡适中,忍不住也大口吃起来,最后将汤都喝干了。然后他顺手将豆豆接过来,喂他吃,让林泽可以安心吃饭。

  收拾停当以后,眉生捧着自己吃的鼓鼓的肚子,说:"林泽哥哥,你手艺真好,现在会家事的男人很有魅力哦。"

  文生想到当年林泽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心里奇怪的又酸又甜。他们认识了三年,同居了三个半月,这还是第一次吃林泽煮的东西。

  林泽洗碗的时候,他慢慢走过去,感觉到那细韧的腰的僵直,心里暗笑,但是没有动作,却将他洗好的碗拿去擦干摆好。两人也是第一次一起洗碗,却意外的默契。

  收拾完了,周家兄妹告辞出来,眉生走在前,文身回头看看那顶层绿色的窗帘后透出的灯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莫名的心情好。

  看看头顶,由于城市的光污染,只有几颗星星依稀可见,可是周文生却把双手放在脑袋后,吹起口哨来。

 

  6

  豆住了一周的医院,圆圆的小脸瘦的尖了起来。
  林泽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孩子太小又不敢乱补,买了汤汤水水的菜谱整日研究。
  周文生几乎日日陪他去菜市场和超市,然后一起回家。看他系上围裙在厨房忙碌,总是忍不住跑去,帮忙,也捣乱。然后看林泽微锁的眉头放开,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因为他的洋相。
  周文生说自己现在沦为"三陪",陪买,陪做,陪吃。豆豆病中萎靡,吃不了多少,要不是文生,林泽真不知那些汤汤水水要怎么消耗。
  一周后,豆豆病情消减,出院回家。为了安慰小家伙,周文生抱着他,许下了一堆宏愿,从迪士尼到变形金刚,还有带草莓的奶油蛋糕。
  豆豆回家后,周文生却习惯了日日去林泽家。他理直气壮的蹭饭,有时候在路上顺手带一些卤菜和凉菜。有心带一点葡萄酒,却想起当年的林泽,也是纸醉金迷里打过滚的。一般的酒怕他笑,贵的却又不敢,不敢触动前缘。

  公司积压了一些事情,他开始忙起来。有时就去不了林泽那里。可是电话反而频繁起来。每当他报告完自己的行程和安排,合上电话总会发愣,这样的早请示晚汇报越来越熟极而流,自己一边鄙视自己,一边乐此不疲。
  他不知道,林泽挂上电话也会愣神。他好像也是十分自然的给文生留饭。当接到文生的电话说不去了,才和豆豆开饭。

  豆豆虽是男孩子,性格却文静胆小,有点怕生。文生和他熟了,才发现豆豆也很爱玩和淘气,常常和他一起把玩具火车拆的一节一节。林泽跑进来一看,大叫一声。豆豆就飞快的躲到文生背后,嘴里说:"我不在我不在"。林泽和文生都忍不住笑。

  后来有一天晚上,也是雨夜,雨很大,总是停不下来。文生就留宿了。
  当林泽给他从衣柜里找睡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有点跳的异常,修炼多年的脸皮竟然有些发烫。
  两人虽是有过一段,可是当此情景居然都不自在。林泽雪白的脸上也是红晕一片,将干净衣服放在床上,逃也似的去给他放洗澡水。

  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淋浴水声,渐渐有热气逸出。周文生慢慢走进去,贴在林泽背上,双手握住他的手腕。
  林泽有微微的颤抖,他的手腕很细,和以前一样。文生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修长的手臂轻轻抚摸。林泽仰起头,更紧密地贴近他的怀抱。
  文生在他耳边低声说:"林泽,林泽。"林泽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触须,不停地颤动。
  文生心里不仅是激荡,还有一种更深切的感情,几乎是感动。他慢慢贴近他的腮,顺着光滑的肌肤向他唇角吻去。一切似乎和以前一样,但是又完全不一样。林泽滚烫的肌肤和微微的喘息,让他感受到一种微酸带甜的情感潮汐,一阵一阵漫过来,直到没顶。

  清早的时候,周文生习惯早起,看见林泽熟睡在自己怀里,突然有一种想哭出来的温柔感动。林泽睡着的样子有点孩子气,蹙着眉头,嘟着嘴。以前他还笑话过,说他睡着了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伸出手指,慢慢抚摩着他蹙起的眉心,感受到他温润的呼气,不由得更轻柔了。

  林泽不久也醒过来,慢慢张开眼,看见他,眼里又划过一丝羞涩。文生笑道:"小栗子进步很大啊,以前都是要赖到吃午饭的。"
  以前他就叫他小栗子,因为林泽的眼睛是栗色的。这还是他最先发现的呢,比安捷还早。
  林泽吧一个枕头按到他脸上,然后快快起身,去刷牙了。这也是林泽的小习惯,早上起床后,只要没有刷牙,就死也不张嘴。
  文生把抱枕拿下来,故意大声说:"臭栗子,想闷死老公么。"

  林泽从卫生间跑出来,满嘴白沫,跳到他身上,狠狠压住他,脸红红的,眼睛凶巴巴。

 

  7

  周文生这几日心情就像是飞上了天,到了公司,那几个秘书和助理都背地里说,老总是满脸春意啊,被文生抓到。文生故意板脸,说:"你,你,还有你,怎么敢乱传上司的八卦?"小姑娘们叽叽喳喳,说,我们说的是老板您春风得意啊。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见Ann,见到了也只淡淡打个招呼。他不打算再和她牵扯下去。Ann有些意识到,曾主动约了两次去吃饭,都让文生推掉了,毕竟一切都不曾明朗过,也就渐渐丢开。

  文生陆陆续续将一些东西搬到林泽家,包括自己的内衣和睡衣,还有一双拖鞋。他在一个新贵楼盘买了一层,付了首期,但是没有和林泽说。他很想和林泽分享,房子,还有其他。可是还是有一点害怕。
  当年他也几乎将自己的一切交到林泽手中,可是林泽跑了,一去就是五年。
  但他无法怪他。他吃得苦更多。
  林泽在这个城市,也曾是小公子一个,父母都在市委。父亲更是做过市委副书记。
  可是他在一夕之间,从云端掉到泥泞里。
  父母双双被双规,姐姐姐夫被通缉。警察不停地找他问话。
  林泽离开的时候,他其实知道。林泽亲了他的唇,然后跳窗跑了。那时候窗外大雨如注。可是他帮不了他。
  他只能在被子里握紧拳头,手心里是一枚戒指。他还练习了好多遍"小栗子,和我在一起吧。""小栗子,和我一起拥有一个家吧"。他不久前才和家里吵翻,第一次坚决地违抗了他霸道的母亲。
  可是他不能说。他只能默默地在心里说:"小栗子,你一切都平安吧。"
  现在的林泽回到他面前,简直就是一个惊喜。上帝啊,他没有变坏,也没有让艰难磨砺掉那些美好。他好像更坚强,也温润了。以前的撒赖和嚣张都收拾起来,温和的外表透出坚韧,他变成了有担当的男人。
  文生想,你看,我多么有运气。还能遇到他,还能在一起。DE130D6101我瘦:)授权转载 惘然【http://club.xilu.com/ann77】


  以后的事,慢慢再来吧。

  住到一起后,他才发现林泽真的改变了很多。
  从来不做家务的他会将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他很会做菜,那种家常菜,剩菜拿来炒饭,也做得很美味。以前在一起,总是文生做饭给他吃,现在文生都端坐在桌前,眼巴巴地等着上菜。
  他将豆豆养的很好。豆豆发育正常,也很聪明,并且童真可爱。养育一个离开父母的幼儿,文生能想象到背井离乡的林泽怎样是艰难渡过的。他从完全不会,到手脚利落,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林泽工作很认真,茶室是他和一个朋友合开的。朋友不常在本市,他几乎负责了茶室的一切。看着林泽一本正经的进货,培训员工,开发新的点心和花茶,文生总是想微笑。他想,小栗子,我每天都能比前一天更爱你。

  可是,我还不能告诉你。


  8

  过了半年,林泽那个空荡荡的家几乎被周文生填满了,他总是不由自主的买一些小东西和简易家具回来。看到漂亮的小玩意,新的食谱,好看的餐具,还有林泽以前喜欢的模型,都忍不住买回来给林泽。也常常买玩具给豆豆,还看起了幼儿教育的书。
  林泽第一次发现他在看这种书,是在他去洗澡的时候。文生从淋浴间出来,看见林泽趴在床上,翻着一本书,睫毛在床头灯的映照下闪着橘黄的光晕,趴着的动作更是显出了腰臀那流畅而美丽的曲线。文生心动如水,走上前,双手抚上他瘦削而柔韧的脊背。
  结果,旖旎缠绵的心绪马上就荡然无存。小栗子在偷笑,笑得身体都在微微颤抖。文生紧紧抱住他,说:"小坏蛋,什么事情笑成这样?"林泽把书的封面放到他面前,指着上面的几个大字"怎样做好妈妈--幼儿篇"笑得手指都在抖,他说:"文生,你真的要当娘么?"
  文生叫他笑得脸红,一口咬在他漂亮的小鼻子上,轻轻舔着,看着他桃花瓣形状的眼睛。林泽的睫毛微颤,慢慢合上,在文生的脸颊上扫过,痒酥酥的。文生轻轻说:"小栗子,敢取笑我,今天一定不放过你。"
  快到圣诞节了,也快到豆豆的生日。豆豆和林泽生日只相差一天,文生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动脑筋想该买什么礼物。他找公司里几个年长的大姐问了一下,大概三岁的孩子喜欢什么东西,还跟人家强调了一下是男孩。结果很快,总裁有个三岁的私生子的小道消息在各部门之间流传起来。
  周文生人温和,又位高财多,颇招人青睐。而且私生活上一贯严谨,只有一个Ann算是扯得上边。现今居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冒出来一个大八卦,还是爆炸性的。
  可是台风的中心,周文生,整天都没有感觉到异样。啧啧,过于舒适的生活果然磨蚀了男人的警觉性,他仍旧乐陶陶的琢磨要买什么礼物来讨好他的小栗子。
  天气冷了,天上开始飘点小雪花。他们带豆豆出去玩,在游乐场的餐厅吃儿童餐。
  餐厅人很多,玻璃上贴着银色剪纸雪花和圣诞树,厅堂中央有一个大的布偶圣诞老人,坐在两头驯鹿拉的雪橇上,好多小孩子爬上雪橇,和圣诞老人合影。
  豆豆刚才在游乐场大玩了一圈,一身热汗,两只脸蛋红红的,也兴奋活泼了很多。他看见雪橇,踢蹬着从周文生身上爬下来,也要上去玩。小豆豆穿着一身天蓝色短绒棉衣,背上是一只维尼熊,连衣的帽子戴在头上,小脑袋包在一圈白色的毛毛里,就像某种可爱的小动物。林泽感受到周围人们羡慕和赞赏的目光,得意洋洋,让豆豆在雪橇上坐好,文生在一边扶着,给他们照了一张合影。
  照完了,文生一把抱起豆豆,把他放到肩膀上,和林泽一起找了空位坐下。林泽买食物的的时候,豆豆仍在开心,他扳住文生的肩,把小脑袋抵在文生胸口,小胸脯还因为兴奋而一起一伏的,忽然,豆豆低声而清楚的叫了一声:"爸爸。"
  文生抱紧豆豆,心里又酸又软。林泽回来,看见这一幕,哭笑不得。他向文生解释,豆豆对每个对他好的男人都想叫爸爸。
  豆豆只见过亲爸爸的照片,他不相信自己的爸爸是一张纸。
  豆豆那个亲生父亲,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进了监狱。豆豆两个月的时候,他的判决下来了,十五年徒刑,已经是便宜了,两个同案判了死缓。
  他也只看过豆豆的照片,是林泽瞒着姐姐林译寄给他的。那个高智商的经济犯,戴眼镜的名校毕业生,走私集团的副总,在监狱里对着豆豆的照片嚎啕大哭。
  林译在监外执行期间疯了。
  文生看着林泽。这些他都知道,可是,每个人眼里的世界都是不同的。
  比如豆豆的父亲马文涛,是林译痛恨的废物男人,林书记赏识的"懂眼色"的后辈,文生看不起的卑鄙小人,但是林泽却知道农家子弟出身的他每一步的艰难。
  比如林译,豆豆永远的妈妈,林泽眼里温文美丽的姐姐,安捷心里的天使,周文生却知道她心里最阴暗和卑下的部分。
  比如安捷,林泽爱的安捷,怨的安捷;文生痛恨的安捷,同情的安捷。
  世界就是这样扭曲,可是你不能否认每一个扭曲的表象的真实。
  可是,文生抬起眼,看着灯光下林泽柔和的脸,你就在我面前,触手可及,这是我最感动的真实。就算这个世界是他妈的无情而变态,只要你在我身边就是恩典。
  文生用手包住豆豆套在帽子里的小脸,看着他安详的天真的眼睛,温柔地说:"想叫就叫吧。"
  豆豆后来经常叫文生爸爸,文生总是答应。叫一声就应一声,这很大的鼓励了豆豆。
  林泽的生日在豆豆的前一天,文生送了他ParkHouse的衣服。其实他想把新房的钥匙拿出来,但是又害怕。不过没关系,还有圣诞,新年,情人节。
  文生自我安慰。

 

  9

  过完了生日过圣诞,过了圣诞过元旦。
  豆豆对林泽说:"真奇怪,为什么一直在过节?"
  他只过了两个生日,太小不记得了。这几年林泽一直在外漂泊挣扎,也很难得如此安心惬意的过节。林泽抱着他,贴着他圆圆软软的脸,说:"过节好不好?"
  豆豆揪着怀里一只巨大的玩具兔子的耳朵,点点头。然后抬起头,对着舅舅笑出几颗洁白的小牙:"礼物!"得,就知道这个。
  林泽带了一点吃的和日用品,把豆豆仔细包上棉衣,戴上帽子,然后出门。
  到了公车站,他犹豫了一阵,还是给文生打了电话。文生正在开车,林泽听着他独有的醇厚嗓音,他说晚上定好了餐位,来接他和豆豆。
  林泽呼吸了一口潮湿而冰凉的空气,慢慢地说:"我带豆豆出门,不,不是。我去看姐姐。"那边文生沉默了。
  林泽有点慌张,他说:"文生,你在吗?"文生说:"在。"还是很醇厚的嗓音。
  林泽语速快起来,声音很轻,像是祈求和解释,他说:"姐姐在康乐医院,她已经不清醒了,我只是想让豆豆看看妈妈。"
  文生在那边说:"你站着别动,我去陪你去。"
  他们之间,总要提到以前的。哪有能一直藏起来的伤疤呢。过去就是一道很深的伤疤,林泽林泽,你还在疼么。
  文生车开的飞快,看见站台边抱着豆豆的林泽,他另一只手里领着一只巨大的超市用的白色塑料袋,装的满满的。
  林泽上车后,把豆豆安置好,给他系好安全带。文生默默地看他动作,然后发动汽车。
  汽车无声地在路上奔驰,路边的景色一掠而过。林译那个女人高傲的眼珠在他眼前晃动。
  林译和林泽长的很像,但奇怪的是,弟弟很漂亮,可是同样的相貌在姐姐脸上,却有点别扭。林译长的只能说是清秀,但是气质出尘,弹得一手好钢琴,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当年他们一伙小毛头,个个拿她当仙女。反倒是周文生对她有点不以为然,觉得她太"作",她也最看不惯周文生,当他暴发户。周文生曾大声嘲笑过她,他说:"你以为中国有真正的贵族吗,这里除了我这个经济暴发户,还有政治暴发户。"林译气的吐血,她父亲林书记就是从基层埋头苦干一步步走上来的。
  安捷曾很深地迷恋过她,这种狂热的感情几乎贯穿了他的整个青春期。后来他们和林泽在市委大院的俱乐部为争台球室打过一架,那场架的最后,安捷指着把他咬得体无完肤的野猫一样的少年,地球末日一样地叫着:"啊啊啊,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是林译的弟弟!怎么一点都不一样!"
  呵呵,文生无声地笑了,他永远记得那个美丽而嚣张的男孩子。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林泽。林泽斜睨着琥珀色的眼珠,有点蜷曲的头发搭在额上,攥着拳头,说:"呸!"
  车子无声地滑进康乐医院的林荫道,绿树浓荫掩映着两栋白色小楼。林泽联系了林译的主治医生,带他们到林译的病房。
  豆豆穿的像一只小熊,鹅黄色的绒线帽压在额头上,只露出嫩嫩的小脸和一双黑嗔嗔的眼睛。他巴在周文生身上,很乖地样子。也许周围严肃而安静的环境让他有点害怕。
  林译住的病房很干净,是四人间,只有两个人。她很消瘦,神色平淡。最近她病情好转,林泽才将豆豆带了来。豆豆自从满月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母亲。
  林译的记忆力和思维都很混乱,还有间歇的竭斯底里的症状,医生并不建议她看自己的孩子。豆豆站在病房的木门外,呆呆地靠着文生的腿站着。林泽走进去,给姐姐放下一些生活必需品,什么牙膏牙刷卫生纸,甚至还有妇女用品。他细心地将柜子收拾好,然后将姐姐抱到轮椅上。林译没有任何反应,任他把自己推到落地窗前晒太阳。
  文生把豆豆抱起,通过虚掩的门上的玻璃小窗往里看。豆豆认真而专注的看着阳光里那个消瘦的影子,不知道他能不能从其中读到母亲的内容。文生想起林泽告诉他的,豆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开口叫过一声妈妈。
  林泽把姐姐凌乱的头发顺好,轻轻问:"姐姐,记得豆豆么?"林泽的眼珠转了半圈,轻微地点点头。
  林泽很高兴,说:"想不想见他?"林译看着窗外,一副绝望的样子,说:"死了,再也见不到了。"林泽愣了,他急忙说:"是豆豆啊,他来看你了,你的孩子。"他把轮椅转过来,面向门口。文生也把虚掩的门推开,抱豆豆站在那里。
  林译仍像是雕塑,豆豆的小手抱着文生的颈子,母子呆呆的对望着。林译忽然说:"豆豆?"林泽很高兴,点点头。林译歪头想想,又说:"这不对,豆豆才这么大。"她比了个小婴儿的样子。林泽急忙给文生使个眼色,文生马上抱豆豆跑开。房间里传来一声尖叫,简直不像人类发出的。
  文生将豆豆抱到楼下花园,豆豆清亮的眼睛若有所思。文生对着这样的眼睛精有点心虚。他轻轻摇摇豆豆,豆豆把脸藏在他的肩膀上,问:"舅舅生病了么?"
  文生哭笑不得,说,没有。

 

  10

  从康乐医院出来,林泽的头上包了一块纱布,嘴角也青了。文生心疼,带他和豆豆去爱丽思吃西餐,特意点了林泽最喜欢的黑胡椒牛排。
  林译被捆上皮绳的样子,让文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曾经是那样骄傲的不近凡尘的女人。现在她那曾经竭力保持的仪态风度荡然无存。你看,我们所有的外在,都来自于心灵,心灵枯竭之后,哪里还会有外表的美丽。
  豆豆今天格外的乖,安安静静地吃着大人们给他切好的小牛排,自己双手抱着玻璃杯喝着橙汁。林泽看他们一大一小安静严肃的样子,反而笑了。他伸手握住文生的手,说:"姐姐已经好很多了,医生说,她可能会清醒的。"
  文生反握住他的手,细细摩挲。林译好起来的希望渺茫,他心里知道。她性格太极端,受不了这样大的落差,从公主到通缉犯,再到疯子。这样的事足够她醒过来再疯一次。
  林泽微微笑着,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手背。文生再将他的另一只手也抓住。林泽挣扎了一下,抗议道:"这样我怎么吃东西?"
  文生说:"我喂你吃?"林泽一下子把手抽出来,说:"no!"
  吃完了,文生带豆豆去洗手间,林泽坐在位子上等。这时候,一个长卷发的女人快速走到他身边,俯下身来,露出轻蔑的笑容。她说:"林泽,你居然回来了。"
  林泽抬头看她。女人中等姿容,修饰的不错,只是容色憔悴。林泽坐直身体,说:"是的,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女人在他对面坐下,冷笑着说:"还有周文生?老情人叙旧啊。"林泽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她,说:"如你所见,我们现在在一起。"女人看着他平静的面容,冷笑着说:"你这贪官走私犯的儿子,你是你们家唯一一个住在监狱外面的人吧?"林泽冷冷地看着她,说:"你用什么样的立场,来嘲笑我?"
  女人脸色铁青,林泽几乎可以想象,只要她手边有一杯水,肯定会立刻朝自己泼过来。啊,那个侍应把桌子收拾的太干净了。
  文生带着豆豆向这边走过来,女人站起身,飞快地跑掉了。
  回去的路上,文生开着车,心事重重。林泽和豆豆坐在后排。豆豆靠在林泽怀里睡着了。沉默了一段时间,文生突然问:"刚才是陈海伦?"林泽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说:"是她。"
  文生悄悄从后视镜看他,他并没有异常。文生说,她是不是又胡说八道什么了。
  林泽疲惫地摇摇头,说:"几句怨气话,这些不算什么。"
  是啊,仅仅是这几句话,他这些年听见的还少么。父亲和姐夫在监狱服刑,母亲病逝,姐姐发疯,要是这样几句话就能打垮他,那他这些年也是白磨练了。
  文生似乎放心了,开着车,说:"陈海伦在出事后就提出了离婚,安伯母现在不再说她好话了,全是埋怨她。"林泽淡淡说:"她也不好过,何必大家死在一起。"文生又悄悄看了他一眼,问他:"过年看看安伯母吧,她现在一个人也很孤单。"林泽将头抵在驾驶座的背后,说:"那你陪我。"文生笑道:"好"。
  到了年底,林泽和文生混杂在抢购年货的中年妇女中,在超市里慢慢转悠。超市放着欢快却伧俗的歌曲,一片中国红的海洋。文生不禁想起一句话,旧历年的年底才像是年底。他们都有自己一个人生活过的经历,倒不是五谷不分。文生推着购物车,陪着林泽一个区一个区的转,讨论着菜谱。
  文生和母亲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虽然在一个城市。他的性格虽温和,底子却和母亲很像,倔强而霸道,有控制欲。五年前他和母亲闹翻,其实不仅仅是为了他的性向。那是两个人的掌控欲的一次碰撞。
  母亲没有想到这个默不作声的儿子会突然张开以前隐藏的翅膀,一下子飞走了,头也不回。
  尽管初期很艰难,文生的心里充满了痛快,简直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痛快。啊,自由,真是无价的宝贝。
  但是现在,反倒是事事遂顺之后,他开始体谅母亲了,母亲五十多岁,白发和皱纹开始衍生,精力不济了,她已经完全掰不动他了。但她还是母亲。文生犹豫着,要不要回去过年。眉生和父亲自然是会喜出望外,母亲虽然定会说点难听的,但也许不至于把他往外赶。但是,他看看身边的林泽,林泽的眼睛亮亮的,心情很好,嘴角弯弯的带着笑意,正拿着一把粉丝,就像拿着一把玫瑰花。
  如果带他回去。
  文生的心跳了一下,然后他又自嘲地摇摇头。母亲如果手里有枪,会当场毙了他们两个,就是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变成蝴蝶。
  但是他不舍得让林泽一个人过年。回家计划当场就泡汤。他伸出一只手臂,揽了一下林泽的肩,林泽回头看着他,微笑。你看,我们的人生都有许多的不圆满,可是我们在一起,才能让我去期盼一个圆满。


  11

  回了家,林泽和文生一样一样检点买的东西,充实冰箱。眉生坐在沙发上和豆豆玩耍,拿烤鳗鱼干喂他吃,两个人你一条我一条吃的不亦乐乎。
  眉生在哥哥搬到林泽家里时就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她当年让母亲急匆匆送到加拿大的舅舅那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母亲要把哥哥和她隔离开来,虽然毫无意义,但是母亲发泄怨愤的一个举措。其实当时她已经十二岁,对这些事早就隐隐知晓,反倒是母亲还以为她一无所知,像一张白纸。
  年关渐近,周家亲戚朋友很多,眉生不堪烦扰,天天躲在哥哥家里。母亲其实也知道,她渐渐减少了年轻时火爆决绝的脾气,有些事情也装装糊涂。是啊,对于有些事,我们都力不从心,只有含含糊糊敷衍敷衍。
  眉生躲在哥哥家,还因为她期末考试挂掉了两门,除了英语,其他都是底线飞过。这种成绩让母亲失望透顶,不由想起了当年上大学时门门优秀的文生,想到文生又让她更加失望,接连几天都情绪不好。父亲和她商量了一下,打算参加东北年俗旅游,也避开一些"亲朋好友"打探文生。
  文生出柜头几年,他们几乎每谈必提到文生,当他失足青年。好在母亲性格刚硬,又精明清楚,从不附和他们诋毁文生。后来源生又渐渐在他手中发展壮大,不可和当年的小企业并论,那些人多有求于文生,反倒不再提起,可眉目之间全是暧昧,好像在避主人之疾。母亲早生厌烦,年头岁尾过的不是滋味。父亲早年在黑龙江农场当过知青,有许多朋友邀请去那个冰雪之国过大年,吃炖菜。父亲想旧地重游,母亲想出门散心,一拍即合,收拾行李。
  临出门,母亲又打电话找回眉生,带她一起出门。她还是不愿女儿和儿子多在一起。眉生倒是兴奋,打算去吃糖葫芦看冰雕,还许诺给豆豆买礼物。文生知道母亲还有兴旅游,当是心情还好,也松了一口气。

  过小年那天,文生还在加班,茶室也是到了年底反而热闹,林泽忙的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把豆豆丢给文生。豆豆乐得和文生在一起。林泽有时候比较严厉,反而文生多护着他。豆豆长的很像林泽,做了坏事时害怕地仰着头看他,眼睛里还有哪么一点期待安慰的小光泽,弄得文生心里又软又酸,以前只当小孩子是恶魔,现在却成了长着两个翅膀的天使。
  这几日豆豆一早上爬起来吃完早餐,就自发自动地抱着自己的小背包和长耳朵绒毛兔坐到文生车上,让林泽帮他系好安全带,亲亲他的小脸蛋,然后就满脸期待地等着文生开车。文生吻吻林泽的脸颊,笑着发动汽车。
  文生办公的时候,豆豆就很乖地坐在沙发里,看图画书,喝橙汁。反倒是文生觉得豆豆作为一个男孩子实在是太文静了,午休的时候带他去楼下球场玩玩篮球。但是豆豆太小,抱着篮球都拍不起来。有时候就坐在篮球上看文生投篮。
  今天文生和豆豆将篮球当成足球在地上踢了一会儿,豆豆就坐在一只篮球上看文生运球。天气有点冷,但是运动后两人头上都有点微汗。
  过了一会,有个小姑娘穿的圆滚滚的也跑了过来,嘴里叫着:"豆豆!豆豆!"豆豆马上从篮球上站起来,也叫着:"笑笑!"笑笑比豆豆大一岁,扎着一对小辫子,挺漂亮的,她的家就在办公楼后面的公寓里。前几天俩个小家伙碰到一起玩的挺投机的,笑笑几乎每天中午都要从十七层楼上跑下来遛弯,找豆豆玩。现在的小孩也蛮可怜,没有什么兄弟姐妹,也难得遇到年龄相当的玩伴。
  豆豆和笑笑一起滚了一会儿篮球,彼此分享了零食,又到了文生上班的时间。两个孩子依依不舍地分开,笑笑靠在运动场的铁丝网上,看着豆豆跟在文生后面越走越远,又叫了一声:"豆豆!"豆豆马上回头,挥挥小手,也叫:"笑笑!"文生哭笑不得,觉得自己成了法海一类的人物,一把抱起豆豆,拍拍他的小屁股,说:"你小子真行。"

 

  12

  豆豆其实不喜欢办公室,气氛压抑,也没人理他。他放下手中的图画书,靠在文生的大班台的侧面,看着一双双铮亮的皮鞋和高跟鞋来来去去起起落落,一派繁忙。看了一会,他抱着小兔子,顺着墙壁往外走,还没出门,一下子被一双手按在肩上。
  特助谢晴无奈地看着豆豆,说:"不要乱跑啊。"谢晴这个女人,干事麻利,风风火火,偏偏对小孩子没辙。文生埋在电脑后面,头也不抬,说:"豆豆你乱跑晚上让你舅舅揍你。"豆豆生气地揪揪小兔子的大耳朵,说:"我没有乱跑,我出去玩!"是啊,对于小孩子来说,玩可是一件正经事。文生望天,然后说:"外面不好玩。"豆豆完全不相信的看着他。
  谢晴夹着一叠文件离开,心里暗笑。豆豆在公司对文生一口一个"爸爸",跌破眼镜无数。文生面不改色,实际心里颇有尴尬,好像自己拐骗大姑娘。
  文生见谢晴躲得快,知道她不喜哄小孩,烦躁无奈。豆豆抱着小兔子,贴着门框上,嘟着嘴看他。这时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人走进来,蹲下身,对豆豆轻柔地说:"乖,姐姐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她抬头对文生道:"总裁,我们楼下有一个俱乐部,有儿童游戏区,可以让豆豆在哪里玩,还有专人看护。"
  文生愣了一下,长舒一口气,说:"真是谢谢你了,ruby。"ruby是新进的助理,名校毕业,会两门语言,长的娇小甜美,人很机灵。她微微一笑,便带豆豆出去了。
  晚上忙完,文生给林泽打了电话,林泽声音很疲惫,有一点沙哑。今天茶室出了点小问题,有顾客闹纠纷,还在调解。文生听他三言两语讲完事情,忙说:"我马上过去。"倒不是怕林泽解决不了,而是自然而然的关心。
  他收拾东西,准备去接豆豆,却看见外面办公区已经关了大部分的灯,只有一台电脑还是开的,走过去一看,原来是ruby开着电脑抱豆豆看动画片,豆豆神色开朗,还吃着巧克力。文生微笑道:"ruby,实在抱歉,连累你加班。"
  ruby忙摇头,说:"游戏区五点就关闭了,所以带豆豆看了会动画片。"
  文生看看表,已经近七点,忙说:"耽误你的晚饭了,这样,我请你吃晚饭吧。"ruby没有推辞站起来。他们找了附近一家海派菜馆,很小,但干净精致,点了几个菜,一个煲。ruby给文生要了他们的特制的枸杞羊蹄汤,给豆豆要了蛤蜊蒸蛋。
  文生坐定,马上又给林泽打电话,说带豆豆吃东西,要他也赶快吃饭。林泽答了,说事情解决的七七八八,还给他和豆豆烤了一个红豆香橙饼。文生笑着放下电话,ruby在对面看着他,说:"是豆豆的妈妈?"文生摇头,说:"不,是我的爱人。"
  ruby瞠目,文生想,自己成色狼了。

 

  13

  那边林泽安抚了两个胡搅蛮缠的中年妇人,又将哭得一塌糊涂的服务小姐王婉冰放了假。两个女人兀自嘀嘀咕咕的走了,林泽的耳朵里还有她们吵嚷的嗡嗡声。
  他向来知道,这个城市一直以中年妇女的会吵架闻名,这会才算是结结实实的领教到了。不由得苦笑,似乎烦累还大过他和豆豆在异乡漂泊打工的日子。林泽一边感慨,一边照看烤箱,调了调时间。这是,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老板。"
  林泽回头,是王婉冰,她是附近大学的二年级生,做的兼职。她长的极漂亮,身材高挑。王婉冰是他的合伙人招进来的,那个色狼一脸幸福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林泽以为他习惯性发情,等真的见到王婉冰,才发现她果然美丽,而且气质干净,也会打扮。她来了茶室,还真吸引了不少回头客,甚至女孩子都慕名而来。
  林泽回头,让她坐下。王婉冰哭的眼睛都肿了,她一向众星捧月,也没有受过这样的气。她坐下,急着辩解:"老板,我真的没有骂她们神经病,那个柠檬茶也不是我撞掉的。我知道我不该顶嘴。"林泽笑笑,给她端了一杯热的蓝莓茶,摇摇手制止她发急的声音,说:"不,你不用说,我并不是你们的辅导员,不会要你注意思想问题的。"
  他看看烤箱,说:"我也不要求你们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今天是她们无礼,你并没有错。"他想想,说:"不,你还有有一样错了。"王婉冰张大泪盈盈的眼睛,看着他。林泽说:"冲突的时候要注意分寸,你看,要保证你能控制场面,不然就很难收拾。"王婉冰没有再哭,她想想,说:"老板,你好像有点道理。"林泽笑道:"什么有点道理,是很有道理。"
  门口有人笑了一声,文生抱着豆豆走进来。茶室的女孩子和侍应都知道他们的关系,王婉冰也带着泪痕笑了。林泽说:"你回去好好休息吧。"王婉冰点点头,告辞出去了。文生放下豆豆,揽着揽着的肩,说:"栗子,我没有想到你也会讲出很有哲理的话了。"林泽不理会他的调笑,将红豆香橙派取出来,说:"沧海桑田。"文生心里一酸,他抱着林泽的肩不撒手。
  晚上,他们并肩躺在一起。文生摸索着握住林泽的手,将手指慢慢的厮磨进他的指缝中,一点一点的摩挲缠绵,他们都没有开口。月光从没有拉上的窗帘里透了进来,照在林泽身上,让他像一条歇息在水泽里的鱼。
  文生忽然说:"林泽。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暗恨自己,酝酿了半天,居然是这样书本化的话。
  林泽的眼睛在朦胧中闪闪发光,他说:"我以为你不会问的。"文生忽然揽住他,他闷闷地说:"我不问,是说无论发生过什么,我们都要在一起。"林泽轻笑了一声,推推他,说:"不要乱编苦情剧情,就是没钱花没地方住,还带着豆豆这个小东西。"
  他叹了口气,说:"现在才知道钱的重要啊!"文生捏了捏他的脸颊,有点凉,但是细腻光滑,说:"恭喜,小栗子从花花公子变成守财奴了。"林泽回捏,说:"用词不当,不是守财奴,是成熟男人!"文生抱着他笑。
  半响,两人躺好,文生说:"半年前,我刚碰到你的时候,源生的新厂区在郊区动工了,我妈也和我打电话了,但是还是没好气。不过我很高兴。"
  林泽说:"那时候,我刚从外地回来,要不是张波开着这个茶室,算了我的股份,我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张波当年从监狱出来,身无分文,是林泽给了他一笔钱的,没想到成了茶室的股份。
  文生说:"原来了另一个老板是张波啊,你怎么不早说,我和他也很久没见了。"林泽瞪他,说:"你又没有问我!"好像你不关心我的事情。
  文生急忙搂着他,说:"你那是情绪不好,我不敢乱问么。我自己还一直猜会是谁呢。"林泽偷笑,然后推开他,把纠缠的乱七八糟的被子盖好。文生慢慢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林泽说:"张波去了藏区支教了,自己主动报名的。他以前是师专出来的,教书还行。"文生瞠目,说:"他教书?!这不是把学生往虎口里送么?他一定会在学校里建堂口的。"林泽笑道:"现在不可能,他一共教十三个学生,都是小学低年级的。"文生也笑了,说:"他这是培育新生力量去了。"呵呵。

 

  14

  两人才提到张波,不两天,这家伙就从西藏风尘仆仆的回来了,穿着一身皮棉大衣,背着一大包牦牛肉干,脖子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天珠和玛尼石,就像一个野人。
  这个野人旋风一样刮过大街小巷和菜市场,直奔五楼,将林泽的门拍的山响。当时才清晨五点,林泽晕晕的爬起来,以为地震了,居然在床边摔了一跤。文生也清醒了,跳下床扶起他,这时候门都快散架了。俩人咬牙切齿地过去将门打开,就看见一个黑铁塔一样的家伙站在门边。张波身高接近一米九,就像一个门神,俩人吓了一跳,林泽下意识的躲在文生肩膀后,文生眯起眼,费力地从微弱的晨光中打量着他胡子拉碴的脸。倒是林泽从他肩膀后小心翼翼地问:"张波?"
  张波打了个大呵欠,哗啦一下把一个又脏又破又巨大无比的牛仔包仍在地上,说:"他妈的困死我了。"从文生身边挤过,带着一身臭气倒在沙发上。
  豆豆早就醒了,这会儿在房间里哭起来,林泽顾不上他,慌忙奔进去,抱着他连声安慰。文生也进去,帮着哄豆豆。豆豆把脑袋埋在林泽怀里,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林泽吻吻他的头顶,轻声说:"豆豆乖,睡觉觉。"文生偷笑。
  豆豆刚刚平静,客厅又传来响亮的鼾声,豆豆往林泽怀里又钻了钻,哽咽着小声说:"我怕。"林泽拍着他说:"不怕不怕。"转头对文生说:"把那个混蛋搬到书房去!"文生说:"我可搬不动他。"林泽瞪了他一眼,说:"就是拖也要拖进去!"文生走出去,连拖带拉,将迷迷糊糊的张波拽到书房,那里有一张铺着厚毯子的榻榻米。张波就像一袋粮食一样倒下去,接着打鼾。
  林泽和文生将豆豆抱到大床上,睡在俩人之间。豆豆抱着林泽的脖子,梦中还在抽泣。林周二人毫无睡意,林泽恶狠狠地说,等会儿捏死他!文生笑道:"捏他可要费点功夫。"
  等张波睡够了,张开眼,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张被子,厨房有高压锅的水汽声,有鸡汤的香味,还有人小声的说话。他抬起头,看见门边有个小孩,穿着鹅黄的毛衣,棕色的裤子,抱着一只大耳朵兔子,正好奇地看着他。他咧嘴笑笑,小孩像受了惊吓一样,蹬蹬蹬地跑开了。林泽在外边说,别去看,有妖怪!
  然后那个小孩奶声奶气的说:"妖怪醒了。"张波一跃而起,推开书房的门,一把抱起豆豆,说:"我是妖怪?豆豆真坏!"豆豆吓得大叫:"舅舅!"林泽把豆豆抢下来,说:"赶快洗澡刮胡子去,不要吓坏小孩子,妖怪!"
  张波洗完澡,再把脸收拾干净,热气腾腾的从浴室走出来,说:"嗬,才半年不见,你居然又和那小子搞到一块了。"林泽怒道:"什么搞?!"张波不以为意,看着盥洗台上俩人混在一起的护理品,说:"他比安捷强,安捷就是个没主意的小屁孩。"林泽垂下眼,转身去了厨房。张波拍拍自己的嘴,大声说:"我饿了,要吃鸡汤面!"林泽头也不回,说:"想的美!"
  张波不以为意,知道林泽就是嘴巴狠,鸡汤面还会给他吃的。他舒舒服服地坐到沙发上,伸开两条长腿,对豆豆说:"过来,爸爸抱抱。"豆豆抱着小兔子,说:"你不是爸爸。"豆豆太小,已经不记得他了。张波说:"怎么不是,我就是你张爸爸,以前你不老是要我抱你飞飞吗。"豆豆坐到小板凳上,揪揪兔子的耳朵,说:"小时候的事情我不记得了。"张波碰的一下倒在沙发上。


  15

  文生回到家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张波蹲在地上,从他那个山一样的大包里往外掏东西。豆豆蹲在一边,一脸崇拜的看着他,一双小手捧着大包的牛肉干。
  林泽在厨房听见客厅一阵大呼小叫,忙跑出来,结果看见文生和张波俩人一个抱了豆豆的头,一个抱了豆豆的腿,都让他喊自己爸爸。林泽抄起沙发上的杂志,给他们一人头上拍了一下。
  张波支教的时间是两年,去了半年,已经适应了藏区的生活。他生性豪放,在当地藏汉俩族都混得如鱼得水,把他的南方城市的小茶馆忘得一干二净了。林泽哪里肯放过他,立刻把一单事情全丢给他,自己又去看望姐姐,又打算和文生找地方旅游。文生在过年前三天把事情安排妥当,又报了一个去日本的团。
  大年三十前一天晚上,文生和妹妹通了电话。眉生在那边兴奋的乱叫。他们在哈尔滨看了冰雕,现在准备赶到饶河农场去,到父亲年轻时一位好朋友的家里过年。那家也有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在北京理工读书,眉生说,她做了人家的干姐姐。文生笑着听,那边一片嘈杂,似乎是在公共汽车上。最后,眉生要求把电话给豆豆,在电话里吧唧了一口,才心满意足地收线。
  林泽坐在文生身边,贴着他的手臂。文生放下电话,向他笑道:"明天去一下安伯母那里吧,昨天我见着她了,她去医院看心脏呢。"林泽身体僵住了,他说:"也许她不愿意看到我。"文生说:"怎么会,她还向我问起你了,她说当年她不该和陈海伦一起逼你,你毕竟是她带大的。"
  林泽想起小时候,父母是双职工,没时间顾家,姐姐比他大很多,又要上学,总是把幼小的他放在安伯母家里,一直放到六岁上幼儿园。童年里,他不太记得父母有没有哄过他,却总是记得安妈妈把他从沙子堆上抱起来,给他系鞋带,给他买糖果。林泽比安捷还要小六岁,那时候安捷放学回家来,林泽就眼巴巴看着他,安妈妈说:"你带他去玩么。"安捷把书包一扔,抱起球,说:"谁要带这个小毛毛虫。"林泽撇撇嘴巴,要哭,安捷只好牵着他的手,带他到空地里玩球,直到林泽的父母下班。
  这样直到林泽的父亲提拔,他们一家搬到市委大院,才渐渐和安家淡了。倒是林译和安捷一直在同校读书,林译比他高一届,一向都是是班花校花,风云人物。
  安妈妈一直是个家庭妇女,没有林泽母亲那样厉害,性格也绵软慈善。安捷和林泽的事情暴露之后,她只会哭,也没有骂林泽一句。倒是林泽母亲把林泽打得遍体鳞伤,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甩了安捷俩耳光,直接把安捷打到陈海伦那里去了。
  林泽摸索着抱枕的花边,说:"她心脏一直不好,我不敢。"文生抱住他,说:"我陪你。"
  张波突然从门外跑进来,看他们这样,一把抱起豆豆,说:"少儿不宜,豆豆我们快走。"文生冲他的背影挥挥拳头。

 

  16

  年三十那天早上,林泽和文生买了点吃的和补品,往安家走。安家是书香门第,当年很出了几个响当当的人物,在文革中受冲击颇大。改革开放后,安捷的父亲和叔叔都上了大学,算是恢复了家风。
  安妈妈住在安捷和陈海伦结婚时买的新房子里,林泽熟悉的老房子已经随着城市的扩大拆除了。林泽来到小区门口,脸色发白。这里对他来说都是痛苦的回忆。自安捷走后,文生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他忽然狠狠握住林泽的手。五年前,下着大雨,林泽就是从这里狂奔出来,被一辆出租刮到,他在大雨里打电话给安捷,安捷不停地挂掉电话。要不是文生正好坐车路过,这孩子就这样趴在路上不停按重拨键不知要按到什么时候。
  文生为此恨安捷。
  他们来之前已经打过电话,出乎林泽意料,安妈妈很高兴。他们只敲了一下门,保姆就来开了门。安妈妈精神还好,看了林泽,十分高兴,就是绝口不提以前的事。大家不咸不淡的聊了一会儿,林泽将一些她爱吃的蛋黄酥和芝麻糕拿出来,现在这些点心样子也精致了,包装也漂亮了,但是香味还是和以前一样。安妈妈拿着点心,忽然眼圈就红了,她说:"林泽,还是你记得这个啊。"她忽然一把抓住林泽的胳膊,说:"以前你是受了好多委屈,可是我也没办法啊,我只有一个儿子,总是??"她说不下去了。林泽将她的手慢慢从胳膊上拿下来。安妈妈说:"你还是恨我吧?"
  林泽摇摇头,他说:"都过去了。"文生看见他的手在发抖。
  他们下楼来,看见安妈妈还在飘窗里往下看。文生不知为什么,一把抱住林泽,就在人来人往的小区楼下。
  坐到车里,文生说:"林泽。"林泽看他,眼睛是红色的,他说:"回忆很残忍,是吧?"文生说:"你要是哭了,我不会笑你的。"林泽说:"哭有什么用?"文生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口,说:"现在哭有用啊,有我听着呢。"林泽说:"好肉麻。"但是眼泪真的滚下来了。
  林泽哭过一场,似乎放开了一点。这样尘封的伤口,虽然没有鲜血,可是还有隐痛。他对文生说:"如果知道结果是这样惨淡,我宁可当初不要感情。"
  文生抚摸着他的肩膀,啊,那个当初死死抱着自己的爱情,在安捷的婚礼后痛哭失声的孩子呢;那个被母亲打得遍体鳞伤,还紧紧攥着安捷送的戒指的孩子呢。文生喃喃地说:"这样惨淡,不全是感情的错啊。"
  都是欲望的错,感情,亲情,金钱,地位。母亲要紧紧抓住自己的儿子,女人要俘获自己眼里的如意郎君,当官了想要钱,有钱了还要更多。有爱,也有贪婪,有慈悲,更多残忍。
  人真是丑陋的动物啊。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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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俩人带豆豆去了日本,又提前回来了。毕竟是男人,带着这么小的孩子在异国游玩,真有点力不从心。豆豆下飞机就开始不舒服,又不吃东西。泡温泉的时候,俩人情思缠绵,意境正好,豆豆却又哭起来了,也说不出哪里不舒服。情急之下,打电话给了安妈妈,老太太在电话里听见豆豆哭都心疼坏了,她没见过豆豆,但向来喜欢林译,当她干女儿,现在简直想马上飞去日本。老太太把俩人一顿好骂,责备他们不该带这么小的孩子长途旅行,林泽反而还要安慰老太太。最后还是导游帮他们联系了儿童诊所。好在豆豆没有大碍,只是精神紧张,加上水土不服。
  文生和林泽虽又累又急,情绪还好。这是他们第一次一起旅行。文生在飞机上抱着豆豆,说:"下次我们还一起去玩,让这个小东西胆大点。"他们给安妈妈和文生家人都带了礼物,还有张波和林译的。
  回到茶室,文生和林泽差点没有认出来。张波把大红大绿的扎染壁挂挂了一室,木头架子上摆了各种烈酒,连名字都换成了东巴文。林泽跳着脚说:"张波你这个蝗虫,我就知道在你手上没有好事!"张波大笑,说:"林泽你那点江南烟雨的小情小调太不够男人了。"林泽咬牙切齿,说:"我捏死你!"伸手抓住张波脖子上松松垮垮的领带。张波一边掰着他的手一边笑道:"林泽,林泽,在老周面前注意点儿言行啊。"林泽说:"文生才不会。"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从未对文生撒过娇。
  张波暧昧地笑,笑得林泽火起,踢了他一脚,转身跑走了。文生站在他们一边,心情很好。
  茶室现在不仅有马奶子,还有藏餐,几乎被张波改成了西藏风格的餐馆,还请了两个康巴汉子专做藏餐。林泽郁闷,但有点羡慕张波大刀阔斧的魄力。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缺少男人气概。他小时候身体不好,父母和姐姐都是宠爱加管束,总把他当成孩子。家里没出事之前,他也是一团孩子气,除了安捷,从未考虑担忧过其他的事情。现在不由心里谋算,除了初中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同桌,还真没有那个女孩对他表示过好感,追过他的竟然是男人居多。想到这里,林泽倒抽一口冷气,抱头哀叹。
  文生安排了豆豆睡下,回到卧室,看见林泽蜷成一团倒在床上,吓了一跳,急忙走到他身边,伸手抚摸他的额头,说:"怎么,不舒服?"林泽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我正在反省做人的失败。"文生傻眼,说:"反省到哭?"林泽怒道:"那是打呵欠打的。"文生笑。晚上缠绵过后,林泽想想还是郁闷,揪着文生的胳膊,说:"我是不是有点没用?"文生奇道:"为什么这么说。"林泽默默。文生慢慢纠缠着他潮湿的发丝,说:"小栗子,要不要回学校读书?"
  当年林泽和安捷的事情被发现,林书记差点脑溢血,立即把儿子从大学弄回来,打算送出国。谁知不久自己的事发了,自顾不暇,林泽只读到大三。以前是学自动化的,不知道专业还能不能捡回来。
  林泽摇摇头,说:"工科本来难学,又过了这么些年了,捡回来很难。再说本来对自动化的兴趣也不是很大,是老头子要我学的。"文生说:"那小栗子有什么愿望?"林泽继续揪着他胳膊上的肉,说:"文生你要锻炼身体了。"文生狠狠在他腰上捏了一把。
  林泽笑过了,闷闷地说:"我喜欢烤饼干,打算考个烘焙证。"文生说:"好啊,等你考出来,我们开个小店,不要太大,每天做一些西点,不要太多,卖完了就收工喝茶,出去玩。"林泽眼睛亮亮的,说:"好啊好啊。"其实他们都清楚,愿望虽美好,现实却繁琐,还有太多的无奈何。文生有自己的公司要打理,还有许多抛不掉的东西。文生说:"栗子,再报个英语班吧,多学点也是好事。"林泽同意了。

 

  18

  大年初八,林泽在路上看到有中学生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忽然想起一事,马上跑到已经改装成藏餐厅的小茶室。餐厅二楼有个小休息室,是林泽和张波平时办事和休息的地方,只有一个向里推开的木门,没有锁。林泽推了推,居然从里面被东西抵住了。林泽诧异,慌乱之下以为是进来了小偷,员工和厨师都在一楼,他拍拍门,说:"谁!谁在里面!?"
  门里一阵慌乱,半晌,张波把门打开,一把把他拉进来。林泽奇怪,进去一看,脑子嗡的一声,王婉冰坐在沙发上,衣冠不整,脸色煞白,林泽一下子明白了,一把揪住张波的领子,说:"你个禽兽!"
  张波苦笑,王婉冰急忙站起来,说:"不怪他。"张波让她先下去了,林泽盯着张波,说:"你不是不吃窝边草么?"
  张波在林泽的朋友中是个异类,也不属于他们那群小公子哥的圈子。他和林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算起来是林泽表哥。当年考到这个城市念师专,住在林泽家里。他出身小城镇,父亲是街上一霸,当年帮下乡的林书记偷过鸡打过架。林泽母亲根本看不惯他,在他住在家里期间使出了所有指桑骂槐含沙射影笑里藏刀的本事,丢掉了她一直标榜自己的贵妇人的姿态。甚至难堪到不让他上桌吃饭。为此林泽父母大吵了一架。
  张波脾气桀骜,当时就收拾了行李摔门走了。当时正上中学的林泽其实和他玩的挺好,为此也生母亲的气。母亲反过来倒骂了他一顿,说他受了小流氓的坏影响。母亲做了一辈子政工工作,教训起人来正气凛然滔滔不绝,可是她在这个城市的最后一个影像,却是宣判缓刑时滑坐在地上面无人色的样子。
  林泽看着张波犹如刀削斧砍的侧面轮廓,他说:"不管怎么样,你别再玩火。"
  张波女人缘极好,据说小学时就有女生为他打架。一路桃花无数。到了这个城市,遇到了一个很漂亮清纯的女学生。两个人好的就像是几生几世的缘分,他带着那个女孩兜风,带她到处玩,去郊区山上看日出,最后为她捅残了一个人。他判刑的那天,女孩要去看他,她父母不让,女孩把床单撕碎了系在腰上,想从五楼沿水管爬下去。可是这种活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还有点恐高的女孩子干得了的,她从四层高的地方摔下去,死了。
  张波从劳教所出来,知道了这件事,差点疯了。他可以接受女孩子移情别恋,甚至以为她已经嫁人生子了。他一直期望她能过的很好,谁知她的墓前枝叶都几度枯荣。张波不能看她的照片,一看就发疯。林泽瞒着母亲照顾他,带他出去散心。那时候林泽正和安捷如胶似漆,安捷为此还吃了张波的干醋。
  张波后来一直在外奔波,去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他有过无数的女人,但是林泽知道,他永远记得最初动情的那一个。她也许不是最好的,但是却成了最刻骨铭心的。
  林泽和张波大眼瞪小眼,张波半晌,苦笑了一下,揉揉林泽的头发说:"小屁孩,什么窝边草啊。"林泽说:"你别害人,她很单纯的。"张波摆摆手,说:"哥哥我心里有数。"林泽不好多说,张波反问:"放了你的假,你不在家伺候老公,跑这里来做啥?"林泽跳脚,打了他一拳,然后说:"学校快开学了,你不回去上课?"
  张波"啊"了一声,说:"妈的。差点把这回事给忘了。"林泽立仆,说:"苍天啊,这是赤裸裸的误人子弟。"张波搂着他的肩,说:"哥哥回去传道授业了,这儿还得累你盯着点,加措他们是我哥们,也会帮你的。"加措就是大厨。
  林泽点点头,张波再呼噜一把他的头发,长出了一口气。

 

  19

  张波元宵节都没过,就卷着那个大包直奔四川去了,据说是有人请喝酒。
  文生和林泽眼睁睁看着他坐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火车去喝酒。听说是个漂亮泼辣的重庆女人,一个藏区酒店的老板娘。
  林泽重新回到店里,将剩余的茶点搭配藏餐,居然效果不错。生意果然比单纯做茶室要火爆。员工们都精神十足,只是王婉冰却常常神思恍惚。她和另外三个兼职女孩只上晚班,现在改作餐厅,晚上的食客成倍增加,虽然林泽增加了晚班的人手,但是王婉冰的失神也引起了食客的不满,常常上错菜,或者忘了酒水单。林泽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咬牙切齿地暗骂张波。表面上也无法。王婉冰是艺术类的学生,校花一朵不去做模特,跑到小店端盘子,那点小心思店里很多人都知道。虽然王婉冰的大学不怎么地,艺术类的女生又多开放,她却是江南典型的小家碧玉,生性严谨羞涩,父母管束严格,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子,那样子倒像是动了真心。
  林泽无奈,在msn上把张波骂了一顿。结果那家伙跟他扯了半天四川的漂亮姑娘。林泽怒。
  生意好了,林泽也忙起来,周末坚持去上培训班。他自己已经有一点心得了,加上学习了一些专业技术,收获很大。他忙的顾不上文生和豆豆,常常回家看见这两个家伙一脸哀怨地坐在桌子边看着他。他怀疑豆豆和文生会长出一模一样的脸来。
  文生很体贴,主动承担了做饭的任务,豆豆白天在安妈妈那里,晚上文生去接回来。安妈妈很爱豆豆,就像当年爱护林泽。
  林泽有一次突然抱住文生的肩膀,说:"文生真好。"文生笑着问:"哪里好?"林泽说:"哪里都好。"文生嘿嘿地笑。林泽说:"这么好的文生归我了呢。"文生一本正经说:"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林泽偷偷笑了。
  林泽上了几个星期的课。经常在家给文生烤一些下午茶的小饼干,再泡上一壶大吉岭。考虑到文生的爱好和饮食健康,每一份点心都是小巧精致的。公司女孩都暗地里讨论老板的那个秘密情人,文生有时候应酬到声色犬马的地方,也很少再纵情声色。那种时候总想到林泽。要是真的将一个人放在心里,那些纸醉金迷也不再有诱惑力。有时候,认真去爱一个人,是件幸福的事。

  林泽去培训班上课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开面包店的小老板,他手上有一个店面想盘出去,本人打算去外地发展。小店不错,路段和装修都很好,要价也合理。林泽算了算自己手上的积蓄,已经足以付定金。但是他的心里还是有点犹豫。
  他和文生一直住在这个老公寓楼的五楼。这是林泽租下的,当时只图它在市中心,租金也不高。现在文生退了自己租金很高的房子,也住进来,还自得其乐。文生给了他一张卡,还有保险柜的钥匙和存折密码。林泽很感动,但是没有动用过文生的钱。虽然觉得有点酸,他就是想在文生面前这样酸一下。文生给他付了租金水电,常常买菜回来,知道他手上不宽裕,经常替他买衣服鞋袜和豆豆的东西。林泽知道,正是文生替他分担了不少,才能存下一点钱来。
  但是林泽也是个男人,很想替文生付出一些,他想偷偷存钱买房,然后和文生一起住。这个城市的房价贵的离谱,林泽是不敢考虑大户型,但是还想努力买间小的。
  他手上的钱要是盘下店面,买房就是遥遥无期了。可是这个好机会他又不想放弃。他犹豫了一阵,还是偷偷在网上问了张波。张波说:"当然是开店!赚了钱给你老公买个大房子。"林泽恼羞成怒,又把张波骂了一顿。
  他还是决定把店盘下来。和文生说了,文生也支持。林泽花光了积蓄,只好趴在文生背上,说:"这下子你要养我了。"文生转过身,捧着他的脸,深情款款的说:"不胜荣幸。"林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追打文生。
  豆豆一直放在安妈妈家里,安妈妈很喜欢他。她当年很想林译做媳妇的,只是林译目下无尘,看不上安捷。谁知安捷和林泽好了,安妈妈一直遗憾的是,小泽要是个女孩就好了。林泽知道了之后,脸颊都抽筋了,吓得。
  小店盘下来之后,林泽自己动手清洁了,又买了漆和乳胶,自己刷墙。后堂安排的很合理了,还留给林泽一个嵌入式的电烤箱。林泽买了原木的架子,看起来笨笨的,自己刷上清漆,放在后堂堆放食材。店堂门口也安了木头的长椅,上面吊着一只旧马灯,马灯下是一个木牌子,刻着crêpe,图上透明的清漆。长椅周围摆了各种眼色的玫瑰,都是林泽从花市买回的盆栽。文生天天来接他吃完饭,看着小店一天一个模样,都忍不住惊叹。晚上摸着林泽手上油漆和乳胶的痕迹,有点心疼。但是林泽热情高涨,怎么着都是自己的小店啊。
  最后一天,文生下午过去,看见小店窗明几净,垃圾已经清理干净了,门口是五颜六色的玫瑰。林泽正在给盆花浇水,下午的阳光侧照在他年轻干净的脸上,让人的心里暖暖的。文生安静地看了一会,才走上前,林泽在阳光下对他微笑,笑得他都有点微醺。

 

  20

  小店装修好了,林泽开始放松一点。餐厅的事情有加措帮助,也省了不少心。这天林泽将自己的小店收拾干净了,决定自己去安妈妈家接豆豆。
  他不喜欢这个小区,有很多痛苦的回忆。但是再走过来,当年的痛不欲生却很淡了。当年是因为失去所以痛苦,现在却因为满足所以幸福,因为幸福所以宽恕,放下了过去的一切。
  他按响了门铃,是安妈妈出来开的门。看见他,竟然吃了一惊,脸色尴尬,似乎没有让他进去的意思。安妈妈向他身后的楼道里看看,问:"周文生呢?"林泽说:"今天我有空,所以我来接豆豆。"安妈妈点点头,慌乱地说:"你等等,我叫豆豆出来。"竟是不想让他进家门。
  林泽正奇怪,门却在安妈妈身后被推开,一个男人的声音问:"妈,是谁啊?什么事?"林泽和安妈妈都呆住了。安捷从门里走出来。
  安捷比五年前瘦了一点,脸色也不太好,似乎有点沧桑的意味。他还是高高的,宽宽的肩膀,头发却削的很短,甚至能看见青色的头皮。
  安捷看见林泽,也呆住了。林泽逆光站在门口,还是乌黑微带蜷曲的头发,饱满光洁的额头。林泽穿着棉布的白色衬衣,蓝色牛仔裤,似乎还是大学里那个干净的男孩子。只是他的桃花瓣一样的眼睛,目光沉静,再没有以前那活泼跳动的光芒。
  林泽的嘴唇微微张开,他实在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安妈妈脸色煞白,一手捂住胸口,靠在门框上。
  安捷的眼眶似乎有点红,他低声说:"林泽。"安妈妈突然哭叫起来:"不!不!不!"林泽和安捷马上清醒过来,安捷一把抱住妈妈的肩,说:"妈,你别激动。"林泽嘴唇哆嗦着,看着安妈妈泪流满面的脸,突然想哭,又想大叫。可是他没有。他猛地推开门,走进客厅,将正在沙发上玩耍的豆豆抱起来,转身就往外走。
  安捷在他身后伸出一只手,可是手刚伸出来,就被母亲一把抓住,抓得死死的。安捷看着怀里苍老憔悴的母亲,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
  在路上,林泽抱着豆豆走的飞快。豆豆偷偷吐掉嘴里的咬了半天的小熊饼干,然后伸出小手揪住舅舅的头发。他说:"舅舅,你哭了啊?"林泽将脸埋在豆豆柔然带着小孩子特有的香味的小身子里,轻声说:"没有,舅舅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哭。"


  21

  文生回到家里,看见豆豆坐在小地毯上聚精会神的看着动画片,林泽趴在豆豆身后,把头埋在一堆抱枕里。
  他听见文生开门进来,也没有抬头。文生摸了摸豆豆的头,然后坐在林泽身边,说:"栗子,吃饭了没有?"
  林泽嗯了一声。文生将他扶起来,却发现抱枕上一片冰凉的潮湿。文生吃惊。林泽小声说:"安捷回来了。"文生的手顿了一下。心里有点酸,也有点怒。
  林泽,终是忘不了安捷的吧。
  天一点一点暗下来,林泽仍躺在那里,文生坐在他身边,没有开灯,电视的光线一明一暗,照着他们。豆豆爱看的动画片播完了,他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广告,然后可怜兮兮地回过头,发现没有人理他。郁闷地揉了一会儿小兔子,然后再回头,还是没有人理他。终于,豆豆的肚子饿了,鼓起勇气,说:"舅舅,我饿了。"林泽一下子爬起来,走向厨房,顺便踩了文生一脚,心里有点生气,今天的文生怎么一点都不温柔体贴。
  林泽做好饭,出来一看,豆豆已经快巴到电视机上了,电视里是麦当劳的广告。文生像是石像一样,仍旧坐在那里。林泽啪地一下打开客厅的灯,恶狠狠地说:"开饭!"
  晚上文生背对着林泽,这里咬牙,然后握住文生的肩膀,用力,要把他翻过来。文生不动,林泽继续用力。最后文生一下子翻过身,说:"干吗?!"
  林泽不说话,拉起他的手臂,自己钻到他怀里,然后仰起头瞪着文生。文生也瞪着他,半晌,终于缓下来,伸手揉揉林泽乌黑柔软的头发,说:"林泽,你是不是还喜欢他。"林泽呆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文生说的是安捷。暗叹文生居然也有这样不成熟的一面。
  林泽咬了他的胳膊一口,然后摸着咬过的地方,说:"感情有时候像一场赌局,只有输家才会留恋放不开。以前我是输得一塌糊涂。"林泽停了一下,然后说:"可是文生,有你在,我觉得自己没有输。"
  文生愣了一下,然后使劲搂住林泽,说:"真的么真的么。"林泽红着脸踢了他一下,因为呆在他的怀里使不上力。林泽说:"文生是坏蛋!"文生笑着亲了他一下,说:"现在还坏么?"林泽点点头,说:"这还差不多。"俩人笑闹了一会,文生又捧住他的脸,严肃地拷问:"那你今天还哭了,为那家伙哭?"林泽看着他的眼睛,摇摇头,说:"不是。"文生说:"是安家人又说你什么了?"
  安家的人为了当年的事情,一直对林泽不满。当年林泽的母亲跑上门大吵大闹,还当众辱骂安捷是流氓,要不是林书记为了把事情压下来臭骂了她一顿,几近疯狂的女人还不知会干出什么来。
  林泽仍旧摇头,说:"别的人说什么我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安妈妈......"林泽的眼里又有了泪光。
  安妈妈在林泽心里的分量很重,可是她那激动痛苦的样子,让林泽想起了过世的母亲。他心里不可能没有怨愤,为什么把自己当成传染源,当成失足青年,当成一个尴尬的人。他想,难道我就这样罪大恶极么。
  文生慢慢摸着他的脸,说:"栗子,别伤心,个人有个人生活,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林泽听着文生文不对题的安慰,笑了,慢慢凑上去,亲他的眼睛。

 

  22

  大约过了一周,文生正在公司,有人来找。特助谢晴认识他,就让他进来了,是安捷。
  文生本打算过几天约他出来聚聚的。他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交情很深。安捷少年期还是追逐了一阵小女孩的,后来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他曾和文生说,女人就像家具一样,再漂亮的也无法让他发情。文生淡淡地说,我也是。
  安捷和文生彼此分享着这种最深的隐秘。他们成了最默契的好朋友。他们最最默契的事情,是同时爱上林泽。
  安捷和文生找了个小酒店,点了几个凉菜,两扎啤酒,就像上学的时候一样。俩人喝了一会儿,安捷说:"对林泽好一点,以前是我太混。"文生喝酒,然后说:"我不会,我是真的。"安捷说:"当年我也是真的!"
  文生冷冷地说:"至少我不会让他看着自己和一个女人结婚。"安捷的脸有一种病态的白,他夹起一粒花生米,然后说:"我没办法,我爸弥留之际,我跪下发誓的。再说我妈有心脏病,要是气死了她,我宁可去死。"
  文生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都过去了,当年要不是你拿钱出来给林译上缴赃款,他们俩夫妻不会判这么轻。陈海伦呢?为了这个和你离婚?"安捷说:"那钱本来就是林译给我的所谓顾问金,还有她给我的分红,我一开始就不想要。"
  他们喝了一会酒,文生发现安捷精神有点忧郁,似乎心事重重。他问:"要不要和林泽聚聚?不过最近他忙。"安捷摇头,说:"我妈现在紧张到极点,连提都不能提林泽。"文生说:"别让安伯母想太多了,保重身体。"安捷有点醉,他说:"现在我可是流连花丛啊,我妈发动所有的亲戚朋友给我找老婆呢,现在我就像个青楼头牌一样的赶场子相亲呢。"文生笑,安捷也笑,笑着笑着,安捷停杯,神秘地凑近文生说:"跟你说实话,我和女人,还是不行。"
  文生不笑了,说,你醉了。安捷再灌下一口,说:"醉个屁,醉了才好呢,我他妈就是搞不清自己到底醉了还是醒着。"
  最后文生结了帐,将安捷送回家。安伯母看见他,脸色并不好看。她不希望安捷再和这帮"搞同性恋的"混在一起了。她亲爱的小儿子,不能再被别人带坏了。
  文生识趣,说:"我们以前几个老同学凑了一桌,我正好顺路,送他回来。"说完就告辞了。
  文生回家和林泽说了,觉得安捷的精神不太稳定,有点担心。林泽说:"他以前觉得自己对不起他父亲,精神压力很大。"
  安捷的父亲是桥梁专家,市人大常委,大学教授。他也是安捷的偶像和骄傲。安父一直在山川大河之间奔忙,安捷在情感和生活上就一直依赖母亲。所以父母的伤心失望给了他很大的压力。他既想挽留自己的恋人和爱情,又想做一个让父母快慰的儿子,可是这个矛盾却不可调和。他就像个钟摆,摆来摆去,痛苦不堪。林泽想到安妈妈的态度,知道自己现在是离安捷越远越好,虽有不甘,但是因为有文生的体贴关怀,心胸渐渐放开,又把心思放到自己要开张的小店上了。
  到了三月底,不少人出游踏青。豆豆这些天都呆在林泽身边,没个同龄人陪他玩,很是寂寞。文生和林泽腾出一天时间,带他出去郊外踏青游玩。小东西兴奋的不得了,就像是放风一样。林泽给他买了个五彩斑斓的大风筝,豆豆一阵疯跑,开心的不得了。豆豆跑累了,林泽和文生带他喝饮料,豆豆忽然站在凳子上兴奋地说:"pp姐姐!"林泽失笑,拍拍他的小屁股,说:"瞎叫什么?"
  一个娇小漂亮的女孩子走过来,捧着豆豆的小脸,说:"什么pp姐姐?!该打!叫Ruby姐姐!"
  文生轻笑,说:"豆豆汉语还说不溜呢,英文就更不行了。"谁知豆豆极快地说:"Ruby姐姐。"叫得挺清楚。林泽大笑,亲了豆豆一大口,说:"豆豆真聪明!让你爸爸丢面子了。" Ruby也笑了,在他们边上坐下,抱豆豆玩。玩了一会儿,问豆豆:"你妈妈呢?"豆豆玩着自己的手指头,说:"在框框里,坐着。"林泽和文生都听到了,一阵心酸,孩子还是有点明白的,他从不提妈妈这两个字。
  豆豆不要Ruby抱了,赖到林泽身上。文生扶住他的小肩膀,凑上去亲亲他,和林泽相视一笑。Ruby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文生也不解释,他当年公开自己的性向,算是在业内爆了个原子弹,只要Ruby稍稍打探,多的是人添油加醋告诉她。可是现在看来,这反倒给自己一份方便,也顺便脱离了母亲的控制。要是一直在母亲的羽翼下生活,也不会有今天的源生,更不会有今天的周文生。
  Ruby和他们聊了一会,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文生吃惊道:"笑笑?"Ruby点点头,说:"老总你认识她?她是我姐姐的女儿。"文生拍拍趴在林泽怀里变成小章鱼的豆豆,说:"豆豆,看看谁来了。"豆豆扭过头,看看笑笑,又藏进林泽怀里,一副我不认识她的样子。笑笑也默然。文生没想到小孩子的记忆更新太快,才几个月不见,两小无猜已经变成陌路了。他们和Ruby还有笑笑妈妈随便说了几句话,一转头,豆豆和笑笑又玩到一块去了。不禁感叹,小孩子的友谊真是来的快也去得快啊。
  笑笑的妈妈联系了一个托儿所,规模不大,设施齐全,就在文生的公司后面。建议豆豆也可以送去,正好和笑笑作伴。文生和林泽都心动了,豆豆太腼腆,又没有一个相对正常的家庭,他们希望豆豆能多和同龄孩子玩,塑造一个开朗的性格。


  23

  江南的四月,天气好,景色也好。林泽的小店开张了,他自己在后堂烤一些蛋糕和小饼干,还有可丽饼和提拉米苏。林泽以前就给文生和豆豆烤过不少,颇有心得。小店请了一个有些经验的糕点师,还有一个小跑堂的。生意不错,每天做出的都能卖完,竟还有人一早就去等,怕买不到。做了十几天,林泽事事顺利,心情也好了,开朗不少。加措将藏式餐厅那一边管理起来,每天林泽点点营业额就可以了。但是加措性格直爽,不如林泽温和,常常和员工争执,林泽常打电话过去劝架。还好他人爽直也不固执,很好劝。
  林泽日日在后堂忙碌,他和请来的糕点师小杨推出了一种新的绿茶红豆蛋糕,很受欢迎,工作量也渐渐大起来。豆豆早上送去托儿所,晚上接回来,小家伙有点粘人,但是这些日子被几个男人喂的胆子大了一点。
  第一次上学,他一进校门就抱着林泽的腿死都不放,好几个老师都哄不下来。上课铃一响,家长们都纷纷离开,豆豆眼泪汪汪巴在林泽腿上,抬起小脑袋望着舅舅,一副不要抛弃我的小样,黑嗔嗔的眼睛小狗一样。林泽被他弄得心软了,这哪是送孩子上学,简直像是卖孩子,当时就想把豆豆抱回去算了。还是文生坚决,又哄又抱,把豆豆抱到教室坐好。豆豆坐好了,还是眼泪汪汪看着文生,眼睛里可怜巴巴。文生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大的罪恶感,可是想到豆豆始终要锻炼一下,狠心亲他一口,说:"豆豆乖,爸爸下午就来接你,还给你买麦辣鸡翅。好不好?"豆豆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袖,衣服都抓皱了。
  就在文生罪恶感爆棚,打算放弃的时候。一个小女孩跑过来,笑嘻嘻地叫豆豆。原来是笑笑。笑笑早来几天,已经适应了,她拿画片给豆豆看。豆豆的小手就放开了文生,跟在笑笑后面跑走了。文生愣在当地,半晌,说:"臭小子!"
  还好有笑笑这个小玩伴,豆豆终于同意文生和林泽离开。倒是林泽在小店里有点坐立不安,就惦记着豆豆第一次到一个新的环境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受欺负。
  豆豆去了托儿所,居然玩的还不错,认识了几个小朋友。还学会了几个英文单词。回来就指着小鸭子叫"duck",指着小鸡叫"chicken"。林泽指着他最喜欢的小兔子说:"那这是什么?"豆豆说:"兔子啊!"一脸鄙视地看着舅舅,林泽郁闷,这小子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四月底开发商交房了,文生拿到了钥匙。他磨磨蹭蹭拿回家去,不知林泽会使怎样的态度。自己觉得有点像是金屋藏娇,又怕林泽纤细敏感。
  这天是林泽煮的中饭,四菜一汤,有豆豆爱吃的河虾。林泽剥出一只,沾了酱油,向豆豆的嘴里喂一只。文生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林泽,豆豆现在大点了,该有个单独的玩具房吧?"林泽说:"一共就这么六十平方,哪里腾出来给他做玩具房?"
  文生期期艾艾地说:"我有栋新的房子,可以搬过去。"
  林泽剥虾子的手停了一下,脸上有点红。文生察言观色,说:"我下个月要去美国。北郊的厂房二期也要动工了,房子装修就要你来安排了。"林泽点点头,然后抬起头看着文生,眼睛有一点幽幽的。文生忙说:"房子我早就买了,现在我们不是一家人么。当然要一起住进去。"林泽微微一笑,说:"好。"林泽其实早就看到了文生的购房合同,当时有点沮丧。他毕竟没有文生财力雄厚,总觉得文生的付出更多,而自己却不能为他分担点什么。林泽想,自己若是女人,一定是死心塌地要嫁给文生吧。可是男人和女人的幸福感却是不同,文生的付出,却让林泽隐隐觉得自己没用。男人都是好面子的,尤其在情人的面前。但是林泽看到文生的小心翼翼,反而心软了,文生为他们买了房,反而像是做错事,显然是考虑了林泽的心情。林泽想,自己还矫情什么呢,有人给大房子住,为什么不住?
  文生出差去美国,林泽拿了钥匙,联系了施工队。他在装修茶馆和蛋糕店时有了经验,也认识了一个设计师,风格简单明快,讲究实用,林泽和文生都喜欢他的设计。所以这次的房子还是给他做。装修进行的很顺利,只是林泽几头奔忙,瘦了不少。文生常打电话过来,总叮嘱他好好吃饭休息。其他还好,只是藏餐厅那边总是出状况。这次是有人出言轻薄王婉冰,加措砸破了一个小混混的头。林泽说好话才在派出所看到他,拘留了十五日。王婉冰哭成了泪人,林泽将藏餐厅一滩子管起来,无力安慰她。
  等加措回来,林泽也累得不行,好在自己的小店还经营平稳。但是餐厅这样一闹,伤了元气,影响也不好。
  文生终于在二十天后回来。林泽去接机,却看见走出出口的不仅有文生还有林泽最不愿意看到的一个人,黄焕阳,以及一个明显身怀有孕的女人。


  24

  黄焕阳以前是大学登山队的队长,也是周文生的好朋友。他一直不喜欢林泽,林泽让他的两个好朋友迷迷瞪瞪,神魂颠倒,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要是个女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男人。他根本接受不了。他曾经扬言要揍林泽,并且差点真的和林泽动手,当时是安捷死死拦住了他。
  林泽也不喜欢他。没有谁会喜欢看不起自己的人。但是平心而论,黄焕阳是个很讲义气,够朋友的人,有领导气质,很让人信服。当年在登山队,他简直是振臂一呼,应者如云。他毕业后去了深圳,自己组织了一个登山俱乐部。林泽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扶着那个大肚子的女人走出通道,后面是推着三个人的行李的文生。
  文生有点疲惫,看见他,仍微笑起来。林泽上前帮他拿行李,林泽不会开车,只叫了一辆出租,只好让黄焕阳和那个女人先上。他们坐了后一辆车,坐下之后,文生紧紧地握了一下林泽的手,然后靠在林泽肩上睡着了,睡得很放心。林泽的听着他平稳的呼吸,不知怎么的,刚才些微的不快一下子就消失了。
  车子停在酒店的门口,黄焕阳和那个女人下车进去登记。林泽推推文生,文生再用力把头靠回去,说:"别管,回家!"。
  等文生睡够了,才告诉林泽,黄焕阳是回来结婚的,和那个大肚子女人。
  林泽哦了一声。他和黄焕阳不熟,只是隐约觉得以前和他在一起的女朋友好像不是这个。文生停了一下,说:"王有康,在麦金利山遇难了。"
  王有康以前是登山协会的副会长,和黄焕阳是最好的朋友,也是生死之交。黄焕阳曾在攀登尼泊尔的马纳斯鲁峰时遇到小规模雪崩,是王有康死死拽着保险绳,救了他一命。为此王有康的右手韧带撕裂,花了一年时间复建。
  文生用手盖着眼睛,说:"你还记得焕阳以前的女朋友么?"林泽说:"见过,不认识,但好像不是这次这个。"文生点点头,说:"这个女人是王有康的未婚妻,本来王有康打算从美国回来就举行婚礼的。"林泽一下子坐起来,说:"这个黄焕阳是什么意思?"文生也坐起来,说:"他要娶王有康的未婚妻,做她肚子里的孩子的爸爸!"俩人面面相觑。文生半晌苦笑道:"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原本他们两对是打算一起举行婚礼的,谁知王有康出了事。那女人没工作,无法一个人抚养孩子,焕阳居然来这么一出。他让我去说,我说,我怎么和丁曼说?"
  丁曼和黄焕阳在一起快十年了。从大学就开始了,一直感情很好。丁曼为了支持黄焕阳登山,甚至有一段时间在深圳打两份工养着黄焕阳。林泽觉得黄焕阳荒唐,而文生是知道丁曼和黄焕阳的感情的,更是有一种无力感。丁曼知道王有康出事,一天一个越洋电话去安慰黄焕阳。如今又该怎么对她说?
  文生为此责备过黄焕阳。黄焕阳坐在酒吧里,脸色暗沉,他告诉文生,江素文,也就是王有康的未婚妻怀孕了。王有康是家中独子,他父母恳求江素文生下孩子,但是女人不干。
  黄焕阳去找她,本来是准备大骂她一顿的。却看见她神色憔悴,痛不欲生。她一直没有工作,还有哮喘,做不来重活。王有康的父母虽然说孩子不要她养,但是她实在接受不了生下一个注定无父无母的孩子。王有康是独子,其父母年事已高,她自己又生活艰难。她左思右想,还是要拿掉这个孩子。
  酒吧里斑斓的灯光打在黄焕阳的脸上,让他的脸显出一种狰狞。他说:"老周,你知道,我的命是有康救的。这次也是,他是因为右手使不上力,才出事的。我不能负了他。"
  但是你必须要负了一个人。这个人,你选择是丁曼。

  文生给丁曼打了电话。丁曼立即从深圳飞了过来。她找不到黄焕阳,只好来找文生。进了门,她微笑道:"文生,没想到你居然会住在这种地方。"她虽然在笑,可是脸色苍白,眼睛肿的和水蜜桃一样,似乎一压就会流出水来。
  她以前也是读自动化的,说起来是林泽学姐。只是她毕业的时候,林泽还没有进校。林泽给她端来水果和牛奶,她脸上浮上僵硬的笑意。
  文生坐下,说:"焕阳说给你发了邮件,他就是那么个意思。"丁曼刷地站起来,说:"那么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我们房子买了,酒店定了,请柬发了,两边亲朋好友都知道了,他居然说不干就不干?!"文生默然,林泽远远躲到阳台上。
  丁曼站起来,泪眼朦胧地看着文生,说:"黄焕阳在哪里?有什么事,都不能当面和我说清楚?!这个婚,他说不结就不结?"
  文生说:"你别急,我这就找他来见你。"文生穿衣出门去。黄焕阳的父母还不知道他临时退婚的事,打电话过来给丁曼,询问婚宴菜单。丁曼泪流满面,半晌,对手机轻声说:"先不忙,焕阳有些事。"
  林泽给她拧了一把热毛巾。丁曼擦掉泪痕,说:"你是林泽?"林泽点点头。丁曼说:"文生经常说你呢,以前......"她说到以前,声音低了下来。
  文生在大学里给登山协会拉过赞助,黄焕阳又是喜欢呼朋唤友的人,因此俩人结交。黄焕阳做朋友是没的说的,肝胆相照,可是做情人,却亏了丁曼很多。他刚去深圳,在公司跑业务,由于实在做不到低三下四,两个星期就辞了职。俱乐部建设初期,要常和一些管理部门打交道,他又不善于此。是丁曼一个女人跑东跑西请客吃饭,给他找的关系。丁曼曾求到文生这里,文生二话不说帮了她。他很佩服这个女人。
  黄焕阳躲在酒店,他不敢见丁曼。文生找他时,他和江素文正坐在一起看电视。文生一下子关了电视,说:"丁曼来了,在我家,你去和她把事情说清楚。"黄焕阳说:"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和她还是不要见面了。我对不起她,深圳的房子,还有存款都给她,还有俱乐部的股份,我已经办了让渡书。过几天有律师交给她。"
  文生说:"你他妈什么脑子,你就是不结婚了,也他妈和人家当面谈一下吧。"黄焕阳说:"见面又能怎样?我不想看她哭哭啼啼。"他转头看看江素文,说:"素文身体不好,又太柔弱,小曼很坚强,没有我也能过的好。"江素文低着头,看不到表情。文生说:"你的破事自己解决!我真是招谁了?"焕阳沉默了,半晌,说:"你替我约她出来吧。"素文抬起头。文生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丁曼和黄焕阳在一个咖啡厅见了面。谁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丁曼飞回了深圳,取消了婚礼,卖了房子,辞了职。文生和林泽说起,都很佩服她。黄焕阳果然和江素文结婚了,没有婚礼,只请了几个朋友吃了餐饭。文生去了,安捷也在。
  婚礼上,黄焕阳喃喃地说:"小曼怎么不理解我呢,我最爱的是她啊,只是我欠了有康一条命啊。"安捷冷笑,他说:"你个弱智,你以为婚是好结的?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的,从现在开始,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是你老婆了,她和你绑在一起了。恭喜你这个被绑住的昆虫。"
  众人瞠目。素文呜呜地哭起来。文生把安捷拉出去了。安捷坐在台阶上,靠着柱子,说:"又一个笨蛋!"

 

  25

  半年之后,文生和林泽搬进了新家。最开心的是豆豆,他有了一个很大的堆满了玩具的房间。
  江素文和黄焕阳续租了他们以前租的房子,因为租价低廉。江素文在结婚后三个月,生下了一个男孩。她生育后,身体更差了,孩子也孱弱,要吃很贵的奶粉。黄焕阳转让了自己在深圳的俱乐部,卖掉了最钟爱的陆虎车。他不敢提登山两个字了,一提起来,江素文就泪水长流。
  他曾试图和丁曼联系,自己对自己解释说看看她过的好不好,可是丁曼坚决地换掉手机,也离开了深圳,无从寻找,丁曼的父母也恨极了他。他自己的父母一开始也接受不了这个儿媳,还有个外姓的孙子。后来看自己的儿子实在是焦头烂额,连发展很好的事业都放弃了,又心疼他。黄家妈妈来照顾了一段江素文和新生婴儿,她不喜欢素文,更喜欢丁曼,在言语和脸上带了几分出来。素文敏感,几乎眼泪不干,家务事越搅越糊涂,黄妈妈最后把手一甩,说:"兔崽子们,随你们怎么折腾吧!"回家给老头子做饭去了,从此听不得素文的名字。
  黄焕阳情场失意,财运上竟好起来,在大学门口开了个小餐馆,卖牛肉拉面,生意火爆,从此收心养家。素文也挣扎着起来做家务,带孩子。他有时候做梦,仍是在高高的雪山上,醒过来,心里一阵阵难受。
  他给孩子起名叫雪峰,素文不同意。素文瞒着他报了户口,孩子的大名是念康。后来他知道了,那天他没有回家,一个人找个排挡喝的酩酊大醉。
  他常和以前一些老朋友聚聚。素文没有丁曼漂亮能干,但好在还算温顺娴静,他打算就这样将日子过下去。那帮朋友背后都说,老黄坏就坏在太讲义气了,日子给过成瓜蛋了。以前那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现在都蔫了。
  林泽极看不起黄焕阳。他几乎像是个不准老公打麻将的老婆一样,不准文生和黄焕阳来往。甚至不想提到这个人。他最恨这种出于"无奈"结婚的人,也是旧时伤痛太重。文生工作忙,也不想为这种事和林泽争执,因此和黄焕阳极少见面。

  林泽的小店扩大了经营,他在开发西点方面颇有天分,做出的酥皮奶酪蛋糕和自制黑巧克力都颇受欢迎。文生本来爱吃甜食,总是下班巴巴的跑去接他,然后吃林泽给他特制的小点心。林泽有点疑心文生这样吃下去会得高血糖,总是伸手去摸文生,看他有没有长出小肚子。
  但是藏餐厅经营越来越惨淡,林泽和张波都无心管理,加措就没精神。他还常和员工吵架,走了几个员工,新来的手脚不够利落。他和张波一商量,打算将小店盘出去。张波一本正经跟他说,自己想支教回来考公务员,林泽扣上电话,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婉冰似乎还是经常和张波联系。张波经历丰富,嘴巴又能说,哄得她很开心。林泽看着小女孩一会神采飞扬,一会儿情绪低落,暗骂张波乱欠风流帐。张波比林泽大五岁,林泽比王婉冰大五岁。在张波眼里,林泽都属于小屁孩一列,更不用提王婉冰了。
  藏餐厅在黄焕阳的牛肉面店附近,黄焕阳找到林泽,要盘下小店。这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就见了面。林泽看见黄焕阳瘦了一点,气色还好,只是神态平和了许多,不再是以前那样锋芒毕露的样子。成家立业对一个男人来说,是一次彻彻底底的成熟。
  黄焕阳看见林泽,还和以前一样漂亮,但是也温润很多,以前那嚣张的神态也没有了。你看,你看,这就是沧桑。
  事情很顺利,两人都没有过多的计较。黄焕阳会一点生意经了,也圆滑了不少,不会再随意得罪人。以前在这方面是丁曼太维护他,让他可以生活在自己飞扬跳脱的世界里。但是,现在他是养家养儿子的男人了,生活就是这样,是充满了油烟的,孩子的啼哭和乳香,还有湿唧唧的尿布,太快而冲出奶瓶的开水。林泽不动声色看着他手机背面一个肉乎乎的婴儿的照片贴纸。这样的情绪他也有,比如手机屏幕上的文生和豆豆的照片。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无奈中有了一点体谅。
  后来文生告诉林泽,黄焕阳之所以要租下那个旧房子,是因为在这个城市,那里是丁曼唯一知道的朋友的住址。他还希望有一天丁曼回到这个城市,会头脑发热去那里看看。但是他也只能这样了,他很爱这个婴儿,江素文也对他很体贴,在他的梦中,雪山上的自由的风越来越远,更多的是儿子流口水的小脸,和一股牛肉面的油香。

 

  26

  林泽和文生的新居在一个森林公园的附近,他们经常一起出去散散步。在盘山道上遇上了邻居们,就会打个招呼。他们现在都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有时候文生牵着林泽的手,很自然。文生如今想起来很庆幸自己是自己的老板。他们也有这样的朋友,在政府机关工作,虽然职位不低,可是借给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牵自己爱人的手。甚至还要应付上司给他介绍对象的热情。现实世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艰难和不如意,也许憋憋屈屈活到最后,都忘了什么是如意。
  林泽遇见过文生的父亲。周老伯是个头发花白身材瘦削的人,五官和文生很像,但是人很和善。他甚至和林泽聊了几句,神色笑嘻嘻的,一副"我知道你们怎么回事"的样子。林泽觉得他有点意思,文生说老爸做得一手正宗的淮扬菜,还会织毛衣。文生的父亲是老一辈里很难得能如此开通的,林泽很感激,他并不奢望能得到这么多幸运。文生也和他说了他们家的"西太后"的一些事情,虽然周妈妈一直不能接受他们,但是他们并无怨怼,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
  又一个新年快要到了,豆豆马上就要满四岁。他们在一起平静地走过这一年,文生和林泽一起买了一对银戒,很朴素。林泽带上,晃着修长纤细的手指,笑嘻嘻地问他:"这代表什么?"文生握住他的手,亲亲他的脸颊,说:"一年又一年。"
  有天晚上,张波打电话回来,说是正在纳木错湖边烤羊腿喝青稞酒,声音沉闷。他漂泊在外,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有一些无法忍受的孤独和一种苍凉感,即使在热闹的人群中,即使有火辣辣的可以呛住喉咙的烧酒,寂寞和苍凉却无所不在。这个时候他无法排遣,只有给林泽打电话。林泽听着电话那端风夹杂在电波的丝丝声里,还有篝火呼呼的笑声。张波的声音有一点抖,他说:"林泽,我想回家了。"
  林泽说:"好,回来吧。"张波声音恍惚,他说:"林泽,我不知道自己能回哪里啊。"林泽叹息一声,说:"我给你留了个房间。 "张波说:"现在真累。"他挂了电话,然后再也打不通了。
  林泽有点着急。想想这时候江南都已经是接近零下的气温,西藏那里晚上的温度几乎达到零下二十几度,担心张波出事。文生知道后也很担心,但是张波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林泽只有一个张波支教的当地教育局的电话,但是要等第二天人家上班之后才能打。他将头抵在文生的肩膀上,说:"文生文生,我这几天心神不宁的,恐怕是要出事。"文生抚摸着他的脊背,低声地安慰他。
  第二天张波的电话又打通了,那厮又在那头漫不经心地说,自己要回来,先去重庆找个"嘿乖"的妹子。林泽听着,说:"张波你还是回来吧,我给你做馄饨,韭黄虾仁的。"张波大笑着说:"哥哥我现在可不缺好的吃,有的是要给我做饭的姑娘呢,可以从长江源排到入海口。"
  林泽想,张波这下和那个小品里说的一样,"一笑和哭似的"。

  元旦过后,豆豆放寒假了。这小子长高了一点,本来嘴巴就很顺溜,现在更是关不住。吃饭的时候,就听见他断断续续的咽下一口饭,急着报告几句自己在幼儿园的事情,还有小朋友的事情。林泽只听见满耳朵的"舅舅你知道么","舅舅你认识么"。文生和林泽都家教严格,很少在吃饭的时候说话。现在对着这个小话痨傻眼了。豆豆一开口,林泽就瞪他,让他把嘴巴里的饭咽下去。豆豆就紧吃几口,再接着报告,一顿饭吃的手舞足蹈的。林泽恨不得把这小子捆起来吃饭,文生一顿饭要说十七八句"豆豆不要呛着了"。
  他们在育儿经验上几乎是空白,对怎么照顾豆豆费了不少心思。林泽告诉文生,当豆豆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他实在是束手无策,只好天天逛育儿论坛,一有问题就在网络上搜索。这个经验文生也采纳了。晚上豆豆睡下了,文生一面搜索着"孩子吃饭时说话"的问题,一面感叹:"豆豆的干妈就是这几个搜索引擎了。"
  豆豆的母亲林译情况仍然时好时坏,就是没有清醒过。林泽给她换了一个条件好一点的病房,有独立的卫生间。但是医生告诉林泽,她神智上已经昏聩,好转的希望渺茫,而且身体上也差了,体质不如以前,现在仍频发竭斯底里的症状。
  林泽的父亲和姐夫在这个城市郊区一个很有名的监狱里。林泽往里面送过几回东西,但是父亲拒绝见家人,林泽只见过姐夫一次,告诉了他豆豆的情况。马文涛以前毕业于名校经济学专业,是个英俊男人,有一种斯文的气质。现在的他林泽都认不出来了,头发几乎剃光,说话低着头,声音很软。他最熟练的一句话是:"是,管教。" 坐下来的时候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膝盖上。马文涛很关心豆豆,专注地听林泽讲豆豆一点一滴的小事,但是对林译,他有一种冷漠和厌烦的态度。林译告诉他姐姐病情严重,他漠然地点点头,说:"哦。"
  当年林书记风光的时候,林译和马文涛也是出名的一对璧人。林译容貌清秀,谈吐不俗,还会弹一手好钢琴,正儿八经的获过奖。马文涛在学校也是风云人物,成绩好,人又极聪明,颇得几个经济学名家的赏识。当初并不是马文涛攀高枝,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小家出身的女朋友。但是林译对他有点意思,主动和他接近。马文涛在知道了她的家世背景之后,低调地和女朋友分了手。
  哪知道结婚后,林译的大小姐毛病全出来了。嫌弃马文涛的农村出身带出的一些小习惯,她视之为"土了吧唧"的。她根本就没有见过马文涛的父母,一次也没有去过他的家乡。马文涛的父母只在一张结婚照上看见了媳妇,还是化着妆看不出原样的。她原意可能是只想和马文涛在校园里风花雪月才子佳人一场,女人的浪漫小心思。但是马文涛的才干和名利心太强,不是她控制得了的。最后她还没有想到结婚,林书记就已经迫不及待要笼络这个年轻人。
  谁知这一场浮沉过后,才看清各自心底最真的情感。林译恨马文涛,到疯了还恨。马文涛并不爱林译,即使现在她这样了,他也没有一丝怜惜。尽管他们曾经扮演过恩爱夫妻。

 

  27

  豆豆的幼儿园放了假,没有地方去了,整日缠着林泽和文生。文生的办公楼给他跑了个遍,每个员工的桌子他都跑去坐了坐。
  这天他又赖在Ruby的桌子前吃饼干,Ruby会哄小孩,小孩子都喜欢她。一个爱好八卦的女人说:"Ruby,这小孩和你真有缘!",言下之意,你是不是想做老板娘?Ruby白了她一眼,说:"小孩子就喜欢和好人玩!"0C6A3C6B怎半一没:)授权转载 惘然【http://club.xilu.com/ann77】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人圈外笑道:"嘴巴好厉害的小姑娘。" Ruby抬头,看见她,吐吐舌头。她走过来,说:"这孩子是你们老板的?"人呼啦一下子散了。Ruby说:"不是,是老板的爱人的。"
  那女人上下打量豆豆。豆豆正在专心吃饼干,嘴巴上沾了一些奶油和饼干渣。Ruby进公司不久,不认识她,只是有一个老员工向大家打眼色,那个眼色的意思是"老实点"!
  豆豆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她。公司里出现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老女人掏出手帕,擦掉豆豆脸蛋上的饼干渣。豆豆很乖地说:"谢谢阿姨。"女人保养的很好的脸上一下子出现了笑容。她抱着豆豆问:"几岁啦?"豆豆说:"我叫豆豆,四岁了。在蓝桥双语幼儿园小班。"女人笑着亲亲他,说:"谁叫你这么说的?"豆豆说:"是爸爸,他说这样我就不会迷路了,迷路了有巫婆婆!"豆豆身上一股子奶油饼干的味道,就像是一块小曲奇。
  文生早听见外面热热闹闹,忍耐了一下,打算出去镇镇这些上班摸鱼的家伙。谁知一下子又鸦雀无声。他起身开门出去,看见豆豆正一点也不认生的趴在女人肩膀上,奶黄的饼干渣掉在女人的名牌衣服上。文生张张嘴巴,说:"妈!"
  周妈妈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她将豆豆放下,和文生走进办公室。文生心里有点忐忑。母亲几年前查出有乳腺癌,做了手术之后情况很好。因为经历过一场病痛,她也把以前争强斗狠的心淡了下来,多了几分和缓。只是在文生的这个问题上,她一直没有妥协。周老伯背地里劝了她几句,无非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立刻翻脸,说:"这叫什么福?不三不四不伦不类!"
  偏偏文生和她性格很像,自己认准的事情,说什么也不会改变。冷战这些年,她还是第一次回到源生来。儿子的工作能力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只是现在年岁渐长,还是和一个男人混在一起,她实在是忍不住母亲的忧愁和关怀。
  文生给母亲端了一杯热牛奶,这是为了豆豆特意在茶水间预备的。周妈妈说:"那个孩子是他的?"文生点点头,说:"是他的小外甥,孩子的父母都不能照顾他。"周妈妈转着手里的牛奶杯,说:"你也该有个孩子了,自己的。我还想在有生之年抱抱孙子。"
  文生苦笑,他说:"妈妈,我没有办法。"母亲讥诮地说:"连生个孩子的办法都没有?"文生正色说:"我没有办法建设一个违心的家庭,去扮演一个极不情愿的角色。"母亲说:"你还年轻,老了怎么办?别人有儿女,你到时候一无所有啊。"文生摇摇头。一个儿女或者老了的希望寄托,无法和自己顺心的爱情和生活相比。放弃自己如今顺心遂意的感情,去建立一个需要自己大量投入感情的家庭,像榨油一样榨出自己的爱和珍惜,这是多么艰难。他对自己现在的家庭,可以自然而然源源不断的产生情感,也在其中得到情感的滋养。而重新去装作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那样的生活将是煎熬。
  他忽然明白了一点黄焕阳的痛苦,对他的同情如潮水般涌上

  周妈妈坚持到文生的家去看看。这里周眉生和周家伯父都来过,眉生最喜欢他们很大的阳台,做成了空中庭园,栽种了很多的绿色植物。在一颗很茂盛的石榴树下,有白色的木头长椅,可以坐下看书喝茶。周老伯看过之后没有发表意见,他做不了妻子的主。他只是叹口气,对文生说:"既然选择了,就好好过日子。"文生对此很吃惊。一贯被母亲压得抬不起头的父亲居然有这样的见识和胸襟。
  文生开车带母亲和豆豆回去。豆豆坐在周妈妈身边,看着她严肃的脸色,有点奇怪。他想想,拿了一块牛油饼干,递给周妈妈。周妈妈看了他一眼,豆豆一双小手捧着饼干,黑黑的眼睛很亮,安安静静的看着她。周妈妈接过饼干,说:"谢谢。"豆豆奶声奶气的说:"不用谢。"
  豆豆又悄悄从口袋里摸饼干。文生从后视镜看见了,说:"豆豆,你不能再吃了,要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豆豆说:"再吃一块。"文生说:"别吃了,晚上有你喜欢的茄汁排骨呢。"豆豆这才点点头,放下饼干包装袋,自言自语地说:"小排排。"
  周妈妈问文生:"这孩子叫你爸爸?"文生说:"是啊,他其实心里知道,不过叫爸爸是表示亲近。"豆豆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对啊对啊。"现在豆豆很喜欢随时发表自己的看法和态度,虽然有时候他还搞不懂大人们说的是什么。
  到家之后,打开门,就闻到一阵饭菜的香气。客厅旁是一个小厅,摆着原木色的长条餐桌,靠近落地窗。桌上是田园风的小碎花桌布,桌上摆着茄汁排骨,葱烧明虾,鲜菇豆腐,还有一个冬瓜汤。今天林泽恰好提前回家做饭,收拾几个像样的菜。前几天忙的时候,也只有热几个剩菜吃吃。
  周妈妈踏进门,四处打量。房间风格明快,只有大块的白色和黑黄两色的装饰,很干净。林泽在用木格和小吧台遮挡的厨房里,正忙着最后一个菜。豆豆跑进去,站在小凳子上洗手。林泽夹起一块烧好的鸭掌,放到豆豆嘴里。文生微微一笑,看着林泽穿着围裙的身影。
  林泽在厨房说:"今天有芥末鸭掌呢,你最喜欢的。"文生走进去,从身后环住他的腰,说:"嘘,小栗子,我妈在外面呢。"林泽吓了一跳,急忙抓住他的胳膊,说:"真的!怎么办?"文生失笑,说:"别紧张,她只是来看看。你放心,有我呢。"林泽胡乱在围裙上擦擦手,说:"我要不要出去?我给她切点水果吧?"文生抓起一块鸭掌塞到嘴巴里,说:"嗯,好吃。你不用忙,我来切。"文生切好水果,又沏了茶,和林泽一起端出去。
  周妈妈看见林泽,眼皮抖了一下。这个男人很年轻好看,穿着米黄色的毛衣,深色牛仔裤,腿长长的,扑扇着浓长的睫毛,给人一种温柔和煦的感觉。周妈妈酝酿的冷言冷语没有讲出来,想象中这个人千坏万坏,可是人一站在面前,又觉得不是那么可恶。林泽老老实实接受她的打量,有点紧张,想,万一她也有心脏病,那可怎么办。周妈妈问:"你多大了?"林泽抬起头,说:"二十六。"周妈妈说:"你还小,文生都三十多了。"文生说:"我有这样老了?"周妈妈发现自己没话可说。他们坐在一起,文生微笑着看着林泽,那样的坚定。她是商场上打拼过的,很会衡量事情,知道现在拆开他们,撒泼打滚哭天抹泪的伎俩是不行的,她也看不起只会用这个的女人。很多女人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容易犯只顾眼前的错误。她沉思,然后说:"怎么,不请我吃饭?"林泽急忙站起来,说:"不,当然欢迎。"
  豆豆坐到饭桌上,又开始犯老毛病。他啃一口排骨,然后说:"舅舅,今天Ruby姐姐给我看她男朋友的照片了。我也是她的男朋友么?"林泽差点咬了自己舌头。周妈妈开始笑起来,她说:"你这么小,就想做人家男朋友?"豆豆再咬一口,说:"我是男的啊。"周妈妈发现了豆豆吃饭说话的毛病,说:"你们真是,怎么带小孩的,坏习惯长大可是要影响一辈子的。"说着,她夹了菜给豆豆,说:"豆豆乖,好孩子吃饭是不说话的,吃饭说话会长不高,永远矮墩墩的。"豆豆张着嘴看看她,低头吃饭,她夸奖道:"恩,好乖!"
  林泽和文生相视一笑,文生说:"妈。你现在真有耐心,我小时候要这样,你早就一个巴掌上来了。"
  饭后,周妈妈马上告辞了。文生送她回家。路上,她说:"文生,我承认,你是在认真经营你的感情和生活。可是,你难道要永远这样下去吗?激情的潮水总会消退的,那个时候,普通夫妻有孩子维系,你们却什么也没有啊。"文生说:"可是我只想和他有未来。人生很短,现在我已经有了我想拥有的。就算有什么变故,我也没有遗憾。"母亲看着她高大的儿子,说:"文生,我还是希望你一切都好。"
  文生默然。怎样算好,我们的看法却不同。文生说:"我很好,很幸福。"

 

  28

  还有十几天就要过春节了。现在的城市里这个传统的最重要的节日已经像冲多了开水的豆浆,没有什么滋味了。林泽和文生还是做了一点准备,打算一起吃个火锅。眉生照例到哥哥家避避风头,她又挂掉两门,离自己的学位证书越来越远了。眉生会打扮了,眉眼之间少了一点青涩,只是性格还是无忧无虑,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学业发愁。
  文生在郊区的厂房二期开始收尾了,负责工程部的副总偏偏要回家结婚去,文生只好天天去郊区看着。新厂房那里的食堂很简易,就是大锅菜和蒸米饭,寡汤少水的。林泽就每天给他做好便当带过去。
  这天文生对他说:"晚上回来不用做饭了,我们出去吃吧。"年关将近。饭店很难定位子的。林泽从蛋糕店回来,顺道去了超市。他想买点羊肉煲汤。正在他弯腰挑选配菜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林泽!"声音有一点颤抖。
  林泽站起来,回过头。安捷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安捷。安捷脸色不太好,眼睛有一点发亮,他身边有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正甜蜜蜜地挎着他的臂弯。林泽点点头,问:"最近还好?"安捷还是定定地看着他,说:"林泽。"女人望着安捷,再望望林泽,说:"安捷,他是谁啊?"林泽向他们点个头,转身走开。安捷紧走几步,说:"林泽,等等!"女人有点吃惊,说:"是你的朋友?"安捷不管她,追上林泽,说:"林泽,我们去喝点东西吧。"
  他们在超市外走了一圈,只好进了肯德基。里面也是人山人海。他们在靠街的长条桌边坐下,安捷特意给他买了热饮。林泽感觉有点奇怪,安捷和以前很不一样了。女人看他把热果珍放在林泽面前,还插好吸管,脸色一下子很难看。林泽有点尴尬,不想过多的惹麻烦。女人拿出手机,似乎在发短信。安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站起来走出去了。
  林泽说:"她是你女朋友?"安捷脸色苍白的看着他,说:"你讽刺我?"林泽见他情绪不对,只好低头喝饮料。安捷说:"你看见了吧?她打电话给我妈呢。我妈叫她看着我呢。只要有不正常的地方,就会......"他抬起手,比着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一个枪毙的手势。林泽说:"你太紧张了。"安捷疲倦地闭上眼睛,说:"我现在正吃药呢,抗抑郁的。这女人连我上班都跟着。上次公司有个职位,去欧洲的,我的希望很大。但是我妈说我去她就死给我看。"林泽只有继续啜吸那杯甜腻腻的饮料。
  安捷说:"现在回头看过来,还是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最开心。"林泽说:"别这样,你还是要打起精神来。"安捷看着他,眼睛里深深的。林泽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安捷说:"你不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可能快疯了。我和我妈总要疯一个。"林泽因为姐姐的事,对这个"疯"字最敏感,他说:"你不要瞎说!无论怎么艰难,你还是要好好生活啊。"安捷扑在桌子上,闷声说:"你看,我本来是个吃草的,可是现在人家对我说,你吃肉啊,吃肉才是你应该过的生活。我要是偷吃一口草,就会被惩罚,要是硬着头皮啃下一口肉,就会赞扬。她和那个愚蠢的心理学毕业生以为这样可以让我永远爱上吃肉。可是她们不知道,这样让我疯的更快,更恶心吃肉。我现在不能碰她的皮肤,碰了就会吐。"
  安捷说:"世界原来是一个牢笼。"
  林泽说:"别这样,你和安妈妈好好谈谈吧,让她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安捷摇摇头,说:"她也快崩溃了,心脏受不了。最近嘴唇都是紫色的。"女人打完电话进来,笑眯眯地说:"安捷,我买了点鸡块,要不要吃?"很娇嗲。安捷手指在颤抖,他只是摇摇头,女人用纤细的涂着指甲油的手指掂起一块黄澄澄的鸡块,放到安捷嘴边,说:"很好吃啊,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了。"安捷嘴唇和手指都抖起来,他用力推开女人的手,说:"别碰我!"女人脸色阵红阵白,有些下不来台。林泽忙说:"算了,这个是女孩子喜欢的,我们走吧。"三人站起来,林泽先告辞了。安捷的神经质让他有点担心。安捷以前就是个敏感而神经质的人,他的母亲又给了他很大的压力。
  林泽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他接过,听见里面有嘈杂的声音,说着施工现场一辆吊车侧翻了,文生头部受伤,正在医院。林泽马上扑到路边,招到一辆出租。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是催着司机赶快赶快,将自己刚买的羊腿忘在了路边。安捷在不远的地方,只听见他大喊一声"文生"!就飞快地上车走掉了,那样焦急而关心的神色。安捷苦笑了一下,慢慢走过去,拿起林泽忘记的购物袋,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完全全的失去了他。

 

  29

  医院里一股很浓的消毒水的味道。林泽飞跑进去,在住院部的三楼,他看见文生躺在那里,头上的纱布渗出血迹。医生看着林泽走进来,紧紧抓住文生的手,那样专注地看着昏迷的文生,眼色有点奇怪。林泽抬头,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医生说:"被一捆钢筋擦到,头部有点外伤,明天再检查一下,应该没有水肿和颅内出血。但恐怕会有震荡。"
  林泽再握紧一下他的手,说:"拜托你了,医生。"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哭声。有一个花衣服的中年女人想冲进来。护工和保安拦住了她。医生说:"安静!病人现在还不清醒,这样吵很危险!"中年女人满脸泪水,说:"他危险?我老公连命都没了!"林泽走出去,将门带上,说:"怎么回事?"女人反问:"你是谁?"林泽说:"我是周文生的家人。"
  中年女人抓住他的手臂,说:"我老公死了!吊车翻了,他的浑身骨头都压碎了!"林泽像冰雕一样站在原地,喃喃地说:"你放心,公司会处理的。我刚才看见公司保卫处和人事处的人都在,还有施工队的人。"女人低头哭泣,林泽递给她一包纸巾,说:"你坚强一点,公司会妥善处理的。但是文生还在昏迷,也许还有危险,现在不要吵到他。"
  女人慢慢坐到地上,说:"这叫我怎么办,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他自己也是没有过一天的安稳日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走的时候,连袜子都是破的啊。"林泽也慢慢蹲下来,说:"你看,有困难,总会解决的。文生是好人,不会不管的。只要他能醒过来。"林泽用胳膊拦住自己的脸,心里说:"我还没有说过,我很爱他。"
  林泽陪了文生一会儿,回家安顿了豆豆,买了点汤水接着赶到医院。他看见周家父母和眉生都来了。文生已经醒过来,看他进来了,向他伸出一只手。林泽顾不上别的,走上前去,紧紧握住他的手。文生低哑地说:"怎么一睁眼,没有看见你。"林泽不知道自己的眼泪已经流下来了,他说:"我给你弄了一点汤,还是热的,要不要喝?"文生轻微地摇摇头。林泽急忙说:"你可别摇头,医生说可能有脑震荡。你握握手我就知道了。"文生闭上眼,轻轻地握了三下林泽的手。林泽将自己流泪的脸贴到文生脸上,说:"我也爱你。"文生露出一丝微笑。
  除了文生,施工队有三个工人受轻伤,一个当场死亡,属于重大事故。事故的原因已经开始调查。工程部长丢下过了一半的蜜月,也飞了回来。林泽问过了公司的保卫科长,主要责任在施工队操作不当,部分器械故障。公司并没有什么责任。文生还是常常昏迷,只是头晕的情况好了很多。做了脑部CT,没有发现淤血和水肿,算是万幸。
  文生这下算是休息下来,每天只有工程部副总和他说上半个小时话,汇报情况和处理事宜。文生同意公司拿出一部分钱做抚恤金,还拿出自己的年终奖,也是尽一点人道主义。其他的时间,文生都躺在床上,侧着脸,看着林泽,听他低声地说话。
  周妈妈那天看到他们紧握的手,什么话也没有说。回去后,她第一次露出一个老人伤心的表情,对周老伯说:"让他去吧,真是儿子大了不由娘。"再也不暗地打听谁家有未婚大姑娘了。周老伯说:"以前我们部队,也有这样的,只是当时环境限制太大,差点闹出人命呢。只要儿子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周妈妈想想,说:"真的?是哪个?你们那几个战友我都认识。难道是小吕?还是小吴?""......""肯定是小姜,看他长的细皮嫩肉的,睫毛那么长,肯定有问题!""......"

  这个年弄得在医院里过了。唯一的好处是周妈妈态度和缓了很多,常常来看文生。只是和林泽还是没话。但是她很喜欢豆豆,甚至叫眉生把豆豆接到家里照顾。豆豆活泼了很多,小嘴巴整天噼里啪啦说个不停,逗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的。
  文生刚醒过来,常常有呕吐感,后来渐渐减轻了。林泽怕他落下后遗症,总是拿着CT片子问医生。文生的主治医生姓胡,是主任医师。胡医生毕竟是学医的,一眼就看出他和文生的关系。他见多识广,并不吃惊,只是生气林泽不相信他的业务水平。他和林泽常常争执,明嘲暗讽,林泽回来气的摔东西,说:"他肯定是叫狐狸!而且是蒙古的狐狸!"
  但是狐狸医生毕竟是还算专业。文生情况好转之后,恢复得很快。只是额角落下一块伤疤,直划到眼皮上,是钢筋划的,只差一点点就伤到眼球了。林泽总是担心结疤收口之后,会破相。文生倒不是很在乎,头发在疗伤的时候剃得短短的,越发把伤疤露出来。
  文生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林泽几乎放下手上所有的事照顾他。文生以前总觉得自己付出感情多一些,而林泽大多数时候只是被动接受。现在看林泽为自己焦急关心,心里甜蜜安详。甚至头晕呕吐和脸上的伤,善后处理的麻烦和工程进度的耽搁,都没有让他的心情坏下去。林泽总疑心他头上那一下是不是把人砸傻了,现在这人只会躺在床上傻笑,还一笑几个小时连带出神。和他说话也肉麻的不得了,像是现代莎士比亚。林泽在他睡着后,总要探探他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
  文生的情况一天好似一天,很快就可以出院了。林泽心情也好起来。这天他去了一下自己的小店,经营状况还算稳定。他关照了糕点师小杨,正要回医院,路上被人叫住了。叫住他的竟是王婉冰。藏餐厅停业后,林泽就没有再见过王婉冰了。他奇怪女孩会有什么事找他。王婉冰说:"老板,不知不知道张哥现在怎么了?是不是不想见我?怎么好几天电话也不通,也没见他上网?"林泽吃惊,想起文生受伤前,张波就说要回来过年。但是张波常常一会一个主意,天南海北到处跑。所以他一时不回来,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林泽安慰了王婉冰几句,然后给张波拨电话,电话竟然是关机。王婉冰说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三天了。林泽暗暗责怪自己,张波看似坚强豪爽,其实也很寂寞孤单,将他看做唯一的兄弟,林泽觉得自己太忽视张波了。他马上给那个地区的教育局打电话,得知张波一个星期前就离开了学校,学生早已放假了。王婉冰最后一次联系他的时候,他正在赶往重庆的路上。林泽慌了,立即往重庆的一个在公路系统的同学那里拨电话,让他查查最近是否有交通事故,有没有一个叫张波的人。
  下午在文生的病房,重庆那边来了电话,说是果然三天前有两辆车追尾,伤了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就叫张波。人还在昏迷,手机摔坏了,无法联系到家人。林泽和文生都很着急。文生挣扎着坐起来,要林泽交代同学找人照顾张波。文生本来还要观察两天,现在急着办好了出院手续。他们都不太熟悉西南,也很少有朋友在那个地方,林泽安顿好文生,打算飞去重庆看看。林泽这一段时间忙里忙外,脸都瘦的尖了,胳膊也细了一圈,文生心疼,也知道他心里着急,找了公司里一个四川籍的工程师,让他陪林泽一起去。
  王婉冰又打电话过来追问,林泽告诉了她张波的情况,王婉冰当时就在电话里哭了。林泽上飞机的时候,竟在舱里看见了王婉冰。她坚持要千里迢迢看望张波,那个工程师得知后,自言自语道:"最难消受美人恩啊。"

 

  30

  林泽和王婉冰赶到重庆,找到张波的医院。谁知那个重伤的人竟不是张波,只是他身上有张波的身份证,被当作了张波。林泽拿着张波的身份证,急着追问那个已经醒过来的人,那人告诉他,张波的身份证是他在车上捡到的,张波很可能在半路上下了车。他还记得张波的样子,肯定地说,是在一个小镇上。
  林泽和王婉冰又赶去那个乡镇,镇子不大,林泽下车一掏出身份证问了一个人,就找到了他。
  这是冬末的一个下午,阳光很好,照在墙上白花花的。镇子上也很平静。林泽和王婉冰风尘仆仆地推开一家客栈的门,就看见张波立在前台,抱着一个穿的花花绿绿的婴儿。
  王婉冰在冬天的阳光下泪流满面。林泽默默看着张波,看着他已经晒得黧黑的脸。张波看见他们进来,眼睛惊惶地闪烁了一下,有羞愧,也有惶恐。
  晚上,他们坐在一个木方桌前,桌上堆了大盘的菜,口水鸡,毛血旺,冷吃牛肉,还有一种叫高原红的酒,斟在大碗里。林泽和王婉冰都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觉得这昏黄的灯光下的一切都有一点不真实。连对面坐着的抱着婴儿的张波也有那么一点不真实。
  张波喝着酒,慢慢告诉林泽,这里的老板娘是个很爽快的女人,他们有一种类似于风尘知己的感情。同是天涯逆旅的寂寞,让这两个人用身体相互抚慰,驱走寂寞。而这个婴儿,却是他们两无意中制造出来的。张波也是最近才知道,他在这里当了几天爸爸,感觉还不错。
  喝了几碗,那个老板娘也坐上座来。她皮肤黑亮,身材苗条,眼睛很漂亮。她也很能喝,分别敬了林泽和王婉冰酒,喝的时候很爽气。王婉冰从没有喝过这样的烧酒,可是她捧起酒碗,一口气喝干了,然后泪流满面咳嗽不止。老板娘大笑,夹给她一大块炒鸡蛋,说:"吃菜!压压酒气!"
  林泽没有喝酒,看着脸如桃花的王婉冰,女孩子糊糊涂涂,泪水不断地掉到酒碗中。任谁都可以看出她的异样和情绪的激动。她一口一口喝着和着自己泪水的酒。林泽忍不住夺下碗,给她换了一碗白水。王婉冰已经醉了,完全不知道喝下去的是酒是水。张波和老板娘都没有看她。张波低着头,老板娘殷勤地给她和林泽夹了很多菜。
  王婉冰是第一次喝酒,高原红度数太高,晚上她吐了一地,又哭又笑。老板娘泼辣能干,手脚很伶俐,将她吐的收拾干净,又烧了热水给她擦了身体,还煮了一杯醒酒的药茶。这个女人显然也是经历丰富,见多识广的,有一种寻常女人身上没有的冷静和爽快。
  晚上林泽和张波睡在一间房里。这是小客栈的木阁楼上,有两张油漆剥落的木架床,被褥算是洗过晒过,只是上面有些洗不掉的可疑的痕迹。林泽将被子压了下半身,上身盖了自己的外套。张波和衣躺在对面的床上,抽着一支气味很大的劣质烟。林泽说:"怎么不打个电话回来?我们都很着急。"张波说:"手机没电了,充电器丢车上了。"林泽想,这么正好,把身份证和能与外界联系的东西都丢了?但是他没说。
  张波吐出的雾气让整个房间暮霭沉沉。林泽说:"你怎么打算的?和老板娘结婚?"张波仰面看着布满黄色水迹的天花板,说:"扯淡!"

  张波在外奔波日久,所需要的不过一点温暖。而这里,正好可以给他那点温暖。老板娘是个成熟的女人,不仅是身体的成熟。这是个经过风霜,经过艰难的女人,正好可以给他那一点包容和理解。而王婉冰,她的出现的确是震撼了张波。她只是个小女孩,有点娇,没什么经历,白纸一张。也许她在他那里做过浪迹天涯的侠客或浪子的梦,但那个不是他。
  她迷恋他,他是知道的。更为清楚她迷恋的是一部分的他,那个豪爽,热情,坚强,经历过苦难而没有妥协的他。可是他还需要别人来爱这剩下的部分,爱他不那么明朗的过去,爱他偶尔的脆弱,无奈,灰心和沉郁,爱他无所不在的孤独感,也爱他永远无法停留的脚步。
  林泽这些天辛苦,又赶了几天路,累得马上就睡着了。张波侧过脸。看着昏黄的灯泡下面林泽那藏在阴影里的脸,年轻俊秀的,还是孩子气地嘟着嘴。张波想,这家伙被文生宠的太好了,孩子气是一种受宠爱的表现。他想起以前那段时间,林泽做许多繁重而赚钱少的工作,养育豆豆和给母亲买药,那时候他睡着了还是忧愁的。张波心道,幸运的家伙,你还没有认认真真看看这世界的艰难和肮脏呢。是的,你辛苦过,也遭过灾难,可是在这个世界,永远有更糟糕的境地。
  张波吐掉烟蒂,拉起被子盖住自己的脸。王婉冰是个美丽的足够让男人动心的女孩,单纯而执着,这些都很美好。但是,我们不能仅靠美好来生活。张波想,她要什么?我这样还能给她什么?是的,我浪荡惯了,我停不下来,我没钱,不可能给她买大房子,衣服,化妆品,还有那些五光十色的拿钱供着的小玩意。她习惯这些,也值得这些。我们在两个世界,只是互相通过一扇窗,打量了一下风景,仅此而已。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也沉沉睡去。
  这个小镇外有一片荒原,现在荒草萧萧,老板娘说,到了四五月份,就会长出丰茂的野草,开出一望无际的花来,美得很蓬勃。老板娘怀抱着那个女婴,神态安详。她不在乎王婉冰是谁,也不在乎她打算干什么。她只是笃定而安详地收拾客栈,做饭,喂婴儿吃奶。她哺乳都不太避人,露出半个丰满的乳房,如同那些歌颂一切母亲的雕塑。
  林泽知道了张波的下落,打算回去,他还是不放心文生。可是王婉冰坚持留下。她和张波在镇外的荒原上说了一会话。她质问张波,不是说好了回到城市去考公务员的吗?为什么会留在这个边地小镇?张波抽着烟,冷淡地说:"我乐意。"王婉冰扑到他怀里痛哭,说:"为什么会这样?是我不好么?"张波握住她的肩膀,扶起她,说:"是我不好。"王婉冰坚决不信,她能追到这千里迢迢之外,就说明她比一般女孩更坚持。她说,她不会走,除非是张波和她一起走。
  她说到做到,就留在客栈,给老板娘招呼客人。她毕竟做过侍应,端茶上水还是不在话下,只是这里人的方言她听得有点吃力。林泽不放心她,知道张波不会和她一起回去的,最后难保还是她一个人,只好留下来陪她。老板娘并不要她干活,这里的客人大多是慕老板娘之名过来的,一进门就和她大声笑闹,吃肉喝酒。张波和老板娘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老板娘喝了酒,眼睛亮的像是天上的星星。这热闹的氛围把王婉冰完全排除在外了。
  林泽看了替她难受,王婉冰和这里格格不入,她硬是也上桌喝酒,抢着端菜,闹了不少笑话,砸了几个盘子。
  没过两天,老板娘把张波的行李袋子扔出了大门,指着他的鼻子说:"给老娘滚!老娘的碗再也经不住砸了。"王婉冰站在一边,脸上发白。张波慢慢弯下腰拿起行李,走过去对着门缝情真意切地叫了一句老板娘的小名,他说:"你好好看着女儿,我会再来看你的。"他用的是四川普通话,说的很溜。
  王婉冰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砸碗的......"她看着张波弯下去的腰,咬着嘴唇。张波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对林泽说:"你回去罢,我回学校去了。"王婉冰跑到他面前,说:"为什么这样对我!"张波慢慢地从眼角看她,做出一副流气的鄙视面孔,说:"你害我老婆孩子都飞了,我要怎么对你?"王婉冰气的脸红了,泪水也不再流,她说:"你想这样就挡开我?没门!我跟定你了!"张波摔下袋子,几步走到她面前,说:"小姐!你看清楚,我就在这里,你看上哪里,我拿刀剜给你!割完了,麻烦你让我走!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王婉冰仰头看着他冷漠厌烦的面孔,说:"为什么?"张波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十万个为什么啊?!你很让人讨厌!"
  这句话落下,王婉冰像是中了子弹一样,倒退了几步,脸色煞白。张波冷冷地说:"一次了个清楚吧,我根本不喜欢你,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你不是我心里老婆的人选!你爱折腾,我不管,别麻烦我就成!"他拍拍屁股,大摇大摆地走了。王婉冰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大哭起来。林泽看她哭得可怜,上前拉起她,向汽车站走去。
  他想起张波那天晚上对他说的话:"给了希望而永远达不到,比绝望更痛苦。有时候绝情才是慈悲。"

  江南三月,春暖花开。林泽和文生带着豆豆又去踏青放风筝了。文生头疼的症状越来越轻,伤疤也很淡,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他们一人一只手牵着豆豆,在蜿蜒的小路上走着。你看,只要有爱,有勇气和决心,我们就会一直走下去,一直彼此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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