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泛读技巧:如何说再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3 19: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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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育台接到校方通知的时候,正在开会,助手探头进会议室,向他使个眼色。
  李育台会意,找个藉口,悄悄出来,低声问:“什么事?”
  助手伍和平笑道:“校务处急找。”
  李育台忽然气馁,“我走不开。”
  “我找张志学替你。”
  “凭什么一个小学老师可以把我支使得团团转,真讨厌,学生到了学校,已是他们责任,何用动辄惊动家长,我有正经事要办。”
  伍和平笑,“因为当中隔着一只玉瓶儿,投鼠忌器,不能发作,张先生说他马上下来,你赶快去走一趟吧。”
  李育台取过外套,揉揉眼,“这一年,我是真的累了。”
  “去吧,过了今天再说。”
  李育台连苦笑都没有力气,立刻驾车到明辉小学去。
  到达校务处,经过通报,老师带着他七岁的女儿李纪元出来。
  李育台把手放在女儿肩上以示支持,静静等老师发话。
  那老师满脸笑容说:“李先生,李纪元今午骂同班同学吴瑶瑶是只猪,并且把她推跌在地,故记小过一次。”
  李育台十分意外,他问女儿:“你真的那么做?”
  李纪元笑一笑,点点头。
  老师继续说:“我们一向希望家长助校方一臂之力,帮忙教育学生。”
  “我回去会同她说。”
  那老师仍然在笑,李育台开始怀疑那笑脸是一只精工绘制的面具,只听得她愉快地报告:“李纪元已经有三次小过,升为一次大过

,两次大过,必需离校。”
  李育台不得不施展他多年涵养心得,微微欠一个身,不发一言,领走李纪元。
  纪元上了车,向父亲说:“让我们去吃冰淇淋。”
  就在这个时候,李育台伏在驾驶盘上,忽然落下泪来。
  连他自己都讶异,这眼泪从何而来?他李育台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堂堂男子怎么被一名小学教师说两句,就怆然泪下?
  是太过疲倦,抑或午饭时多喝了一杯?
  纪元看到父亲的眼泪,大吃一惊,呆住噤声。
  半晌,李育台取出手帕,擤擤鼻涕。
  他告诉女儿,“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家再说。”
  纪元眼睛看窗外,“其实,是吴瑶瑶先取笑我,可是老师总是偏帮她,因为她功课好。”
  李育台将车子驶离校舍。
  纪元说:“我想转校。”
  李育台忽然问女儿:“吴瑶瑶真的像只猎?”
  “不,”没想到纪元这样答,“班上至漂亮是她,她长得像公主。”
  李育台说:“有时,即使我们真看见一只猎,也得客气点。”
  纪元问:“该说什么?”
  李育台想一想:“说猪的全身都有用吧,猪皮可做手袋,猪肉可以吃,猪骨可做——”
  纪元大笑,但是连李育台都听得出来,那孩子的笑声里并无笑意。
  果然,纪元接着说:“我想念妈妈。”
  李育台答:“我也是。”
  纪元气恼地流下泪来,“吴瑶瑶的妈妈天天亲自来接放学。”
  李育台把车停在一角,拥抱着女儿,喃喃道:“我肯定她是一只猎。”
  他再次潸然泪下。
  纪元抽噎,“我希望妈妈仍在我身边。”
  李育台泪流满面,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罢了。
  到了家,李育台松了松领带,躺在沙发上,女佣斟上一杯茶,他累极闭上眼睛。
  纪元跑进房里看电视,浑不把记过之事放心上。
  电话铃响,女佣跑过去听,抬头说:“是伍和平小姐。”
  李育台挥挥手,“告诉她我已经死了。”
  终于还是接过话筒讲了几句公事。
  他重新回到沙发上,居然一下子就睡熟入梦了。
  有人替他覆上被褥。
  他挣扎一下,看到亡妻站在他面前微笑,明知是梦,仍不胜欢喜,“是你吗,雅正?”
  雅正握住他手,“缘何伤心,育台?”
  “雅正,回来吧。”
  “你与纪元好好生活,勿以我为念。”
  “雅正,如你不能回来,不如我随你而去,省却多少烦恼。”
  “那么,纪元呢?”
  李育台负气说:“她一样会长大成人,把她托给舅舅舅母好了。”
  “那对纪元太不公平。”
  “她是那么难带的一个孩子,统共没有她母亲的温驯纯良。”
  “只余你支持她了,耐心点。”
  育台烦恼,“我已尽力,我无力独自抚育她。”
  就在这时,育台看到亡妻落下泪来。
  他一惊,“雅正,你放心,我一定会再加把力,雅正——”
  有人推他,“先生,先生,伍小姐来看你。”
  育台睁开眼睛,看到年轻的伍和平含笑站在他面前。
  他揉揉面孔,“你来了,多谢关怀。”
  “没有什么事吧?”
  “明日替我找找有哪家学校收插班生。”
  伍和平坐下来,“问问加拿大国际学校吧。”
  “也好。”
  “不过孩子的中文程度——”
  “随得它了,这也是命运的安排。”
  “或许你需要一个长假。”
  “那是不够的,和平,最好余生都躲起来放假,不问世事。”
  和平掩嘴笑,“我们会想念你的。”
  “想念我?多一个少一个李育台,有什么分别?”
  和平轻轻说:“对至亲友好,有极大分别。”
  李育台不语,他不是不知道这位年轻小姐对他有特殊好感,只是无心无力。
  过一会儿,伍和平说:“我走了,明天见。”
  “不送。”李育台替她开门。
  和平笑一笑、“我是熟人。”她翩然离去。
  李育台走进女儿的房间,发觉纪元伏在枕上。
  “纪元。”
  她翻过身子,“爸爸,爸爸,我梦见母亲。”
  “纪元,”李育台紧紧搂住女儿,“我们父女一起放假可好?”
  纪元一怔,“不上学?”
  “对,你不上学我不上班,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到别处去渡假。”
  “多久?”
  “还没定,一年、两年,谁在乎。”
  “可是我的功课呢?”
  “管它呢,将来再补好了。”
  “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
  “妈妈不过想我们生活得快快乐乐。”
  “真的吗,爸爸,你真可以整天陪着我?”
  “我会尽量尝试。”
  第二天,李育台到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找他的合伙人陈旭明。
  “阿旭,我有事商量。”
  那老陈抬起头来,“说呀。”
  “我想放假。”
  “多久?八月不行,我要去英国看一对子女。”
  “阿旭,我想放一年。”
  老陈的咖啡杯险些捏不牢。
  他叹口气坐下来,“我一生命不好,我的父母我的老婆我的顾客都不好侍候,天可怜见,叫我找到一个好拍档,现在你又怎么了?


  “阿旭,我想在女儿成为问题少年之前与她亲近些。”
  陈旭明哼一声,“你自己想逃避才真,你受不了压力,你想躲到波拉波拉那样的珊瑚岛上去每天下午一时开始喝椰子酒,余生醉倒

算数!”
  “阿旭,与你谈话真是愉快。”
  “育台,我知你想念雅正,你不接受她英年早逝,可是有些打击必需坚忍,育台,公司不能没有你。”
  半晌李育台答:“我也不能没有雅正。”
  “你不能迁怒于我,那太不公平了。”
  李育台反问:“世上有公平事吗?雅正为何只活了三十二岁?她的生存妨碍了谁?你说!”
  陈旭明呆半晌,“你仍然悲愤。”
  “是,余生我都会如此。”
  “这种态度会影响孩子心理。”
  “我知道。”育台充满内疚。
  “你应该带着纪元走出茧来才是,怎么反而要带着她躲起来?”
  李育台无限凄凉,“走出来,走到何处去,什么人什么地方会接收我们父女?”
  陈旭明瞪着他,“育台,你们随时可以到我家来,我与内人无限欢迎。”
  “你不知道我俩在这一年内变得多么孤僻。”
  “育台,恕我无礼,这世上,丧妻不只你一人,即使是如此大的悲剧,也天天在发生中,你,总得振作起来。”
  “我需要假期。”
  “不,”老陈说,“你需要更忙碌的工作。”
  李育台光火,“喂,你不是我的家长。”
  “你带纪元去迪士尼乐园吧,两个星期。”
  育台拍拍双腿,“你得问过它们愿不愿意回来。”
  老陈静了下来,“育台,试接受我的宝贵意见,不关心你,不会说那么多。”
  “吴景辉觊觎这家建筑公司已有好几年,我愿意将股份卖给他,然后过归隐生活。”
  “我一直以为你痛恨吴景辉。”
  “我不恨他的钱。”
  “育台,你考虑清楚。”
  李育台看着窗外,“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老陈问:“那位心理医生帮不到你?”
  “那样大的一个刀伤,三五十年内没有痊愈希望,不必劳神伤财了。”
  老陈受他影响,亦觉乏味,“真是,像你与雅正那样恩爱的夫妻……而那些天天吵闹的冤家却……”他词穷,讲不下去。
  这时李育台反而说:“天妒红颜。”
  老陈苦笑,“中国成语把人生每一种处境都形容得淋漓尽致。”
  李育台背着老拍档。
  老陈知道他伤心欲绝。
  他安慰他:“雅正不希望看到这样,育台,她生前怎么说?”
  李育台仰起头,“你说得对,阿旭,我过一阵子会好的。”
  那天黄昏下班,他把纪元接到舅舅舅母家。
  谢中之教授是雅正的哥哥。
  谢太太一见纪元,立刻把她延入书房,开着音乐,与她细谈。
  谢中之斟一杯啤酒给妹夫,“育台,你看上去可怕极了,脸色苍白,瘦削如骷髅,西装与领带统共不配色,雅正会怎么想?”
  “昨日下午我梦见她,这还是她第一次入梦来。”
  谢教授欷嘘不语。
  “她为我们担心得哭泣,在那个时候,纪元也梦见她,可见她也放不下我们。”
  “育台,她已在一个更好的地方安息。”
  李育台沉默。
  “或许,你愿意把纪元放在我这里寄宿。”
  “永不,余生她会跟着我。”
  看到一个高大英俊的壮年男子如此伤心偏激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何况他还带着一个更加伤心更加孤僻的小女儿。
  这时小纪元自书房出来。
  谢教授看着她,“听说你要去渡假?”
  那孩子如此板着脸回答她舅舅:“我只想与我爸爸在一起。”
  “你可要与嘉敏嘉华表姐一起过暑假?”
  纪元口气如大人:“不,我与她们没有共同兴趣。”
  “舅舅可以帮你做什么?”
  “可否叫妈妈回来。”
  在场的大人叹息。
  谢教授终于同妹夫说:“我不赞成辍学渡假。”
  “中之,你的观点何其世俗。”
  “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世界里。”
  “你不必提醒我。”
  “可是,”谢教授说下去,“人有权追求快乐。”
  李育台笑了,“我知道你会支持我。”
  “小纪元同她母亲小时候似一个印子。”谢教授感喟。
  李育台答:“我早发觉了,笑的时候,嘴角先朝下弯一弯,然后才往上扬,活脱脱是一个小小谢雅正。”
  谢教授抬起头,“我应该祝你再度找到幸福。”
  “我不会再去费时寻找那个,你不如祝我与纪元好好存活。”
  “我很肯定你们会克服困难。”
  谢太太这时在一边说:“可是育台你也得多吃点,太瘦不好看。”
  “父女的头发也该理了。”
  “是的,多谢贤伉俪关心。”
  父女离开了谢家,不约而同松口气。
  “唏,”纪元说,“舅母越来越噜嗦,她与嘉敏嘉华两姐妹专管些琐碎事,像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子,什么窗帘配哪张沙发,累死人

。”
  李育台同女儿说:“你母亲从来不那样。”
  纪元完全认同,“是,妈妈至大方不过。”
  父女忽然搂着笑起来。
  从此就是他俩相依为命了,李育台感慨,直到纪元成年,组织她自己的家庭,那时,他这个孤老头子已经尽了责任,随时可以息劳

归主。
  他决定逐步实现他渡假的计划。
  那天回到家中,伍和平在等他。
  他意外,“和平,你已经下班了?”
  “我知道,出版社把摄影集样版送到公司来,我猜你会想第一时间看到它。”
  “呵,”李育台丢下外套,“在哪里?”
  伍和平自手提袋取出那本样版书。
  李育台双手有点颤抖,他接过那本书,黑白封面正是他的女儿李纪元,那是一年前的照片,小女孩大大的双目透露出无奈,摄影集

的名字叫如何说再见,右下角是小小的一个名字:谢雅正。
  李育台闭上双眼。
  伍和平温和地说:“印刷非常精美,编排大方雅致,说明动人,出版社负责人陈先生说,谢女士会觉得满意。”
  李育台连忙说:“是,是。”
  “摄影集里一共有三百六十五张照片,每一张都感动我,这是一个母亲可以送给女儿的最佳礼物。”
  李育台说:“如果她还在生,就不需要这种礼物。”
  伍和平还想说什么,纪元走过来。
  “呵,这是妈妈过去一年替我拍摄的照片。”她接过摄影集去看。
  伍和平说:“我走了。”
  这次,李育台送和平到楼下。
  他这样说:“下班找些娱乐,看个戏吃个饭,照我所知,公司里的王志学及吴秉熹等人都想约会你。”
  和平微笑,半晌才说:“我与他们并无共同兴趣。”
  李育台嗤一声笑出来。
  和平意外地看着他。
  “这话是我女儿的口头禅。”
  伍和平一怔,过一会儿才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缓缓转身离去。
  李育台回到家,独自轻轻翻阅摄影集。
  如何说再见。
  那是职业摄影师谢雅正告别生命的心理历程实录。
  她自知只余一年生命,在医生断症之后,做出准备,向这个世界告别。
  她的心境出乎意外的平和,有时候,甚至不是不愉快的。
  她带着她的摄影机,亲昵地摄录她双眼所见最后映象:她的伴侣、她的女儿、她的亲友、她相熟的肉食店与时装店、她最常去的图

书馆,她养的盆栽、金鱼及一缸蚂蚁,她喜欢吃的食物糖果……都到了道别的时候,无限依依。
  她并没有悲愤不平之心。
  有一张照片,自女儿房间窗口摄出去,一弯新月,窗纱拂动,一只旧玩具熊扔在窗台上,说明是“纪元是我最好的药疗”。
  时期是去年六月尾,那时,雅正的头发因电疗已经掉得七七八八。
  她对丈夫说:“如果我烦恼,你一定急躁,那么,纪元必然彷徨。”
  一个疗程四个月,丝毫不见起色,肿瘤长得更大。
  谢雅正八岁丧母,对母亲的记忆微之又微,想起母亲,觉得空虚,伤感,现在眼看同样的事要发生在纪元身上,十分欷嘘。
  “我将送一本摄影集给她。”
  与出版社商量,负责人一口应允,他们名下有谢雅正五本摄影集,统统赚钱,这一本题材虽然悲怆,也决定一试。
  谢雅正立刻开始工作。
  在序中,她这样写:“爱女纪元,原本,我打算看着你成长、完成学业、到社会工作、恋爱、结婚、生子,原本,我计划与你一起

聊天、喝茶、旅游、与你共渡欢笑及落泪的时光,在你犹疑跌倒之际扶持你,凭我的经验给你忠告,可是,现在事与愿违,我将提早

离开你,不过,我想你知道,我会在世界的另一角落看着你,我们彼此仍然相爱。”
  李育台读完之后,心境反而平静了,他轻轻合上那本册子,走到露台去。
  每一天看一页,一年看毕全书,第二年从头再看。
  这是给他们父女最温馨的礼物。
  李育台抬起头,天空上一轮明月。
  有小小的手在他背后抱住他,那是纪元。
  “还记得妈妈与我们一起观赏日月星辰吗?”
  纪元答:“我在三岁时已经摔破一具天文望远镜。”
  李育台抚摸胸口,他的一颗心已经破碎,他深深知道,日后,天大的喜事也不会带来真正的欢乐。
  这个月亮,也并非往日那个月亮。
  接着一个星期,李育台办妥手头上的工作,正式向公司告假。
  陈旭明是万分不愿意,“这下子累惨了我。”
  “才不会,谁没有谁不行。”
  “老兄,那你就太小觑自己了。”
  “也许我会回来。”李育台笑。
  “咄!”老陈赌气,“一个月不见你人,再回头也不要你。”
  李育台微笑,“我一直希望有女人那样威胁我。”
  “每到一站都留下你的电话。”
  “我没有站,我甚至没有目的地,我将与纪元漫游地球表面,去到哪里是哪里。”
  陈旭明挥舞双手,“滚出去。”
  李育台的兴致却很高,一边吩咐伍和平办事一边岔开话题:“我们可能到澳洲去,一则看大堡礁,二则看鸭嘴兽,你可知道它是世

上惟一卵生的哺乳动物?”
  伍和平有点生气,“不,我不知道,你刚才说到帐单问题——”
  “对,”李育台接下去,“信用卡公司会把帐单寄到此地来,请交老陈支付所有费用。”
  “要不要预定飞机票及酒店?”
  “不用,我们走到哪里是哪里,因为,鸭嘴兽是哺乳动物中最原始的群类,同时说明哺乳动物的祖先由古老爬行动物演化而来。”
  伍和平瞪着他,“你认为纪元有足够力气跑天下吗?”
  李育台抬起头,“我会租车,她不必真的运用双腿。”
  和平责问:“她错过的功课会补得回来吗?”
  李育台说:“也许会影响到她学业,不过,我一直都不认为李家会有人拿诺贝尔奖,没问题。”
  这时陈旭明出房来拿文件,听见此话,忿然道:“和平,你还同他瞎缠,他都失心疯了。”
  李育台忽然拍一下手,“哈哈哈,讲得真好,我可不就是失心疯!”
  取过外套,走出写字楼。
  老陈追上去,“育台,育台,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育台转过头去,“老陈,我哭又不是笑又不是,”叹口气,“故此走开一阵也是好的。”
  他的伙伴低下头,“玩得开心点。”
  “我会回来的。”
  “我等你。”
  李育台笑,“别人听到了会怎么想,对,吴景辉——”
  老陈立刻答:“他休想染指。”
  “我会跟你联络。”
  “育台,保重。”
  “你已经尽了朋友的责任。”
  李育台到学校去办退学手续。
  本来想带着纪元一走了之。
  后来又觉得为这样小事小器实在划不来,想见到校长发几句牢骚,像“你们根本不认识天才”,或是“教育家应本着有教无类之心

”……之类。
  可是见了校长,李育台什么话都没有。
  何必同这种人一般见识,可以走,已勿须计较,他很客气地道:“我们要移民了,下个月成行,故前来退学。”
  校长好似很遗憾的样子:“呵,又流失一名学生,到哪个国家?”
  “加拿大温哥华。”
  “呵那边也有很好的学校。”
  李育台想说天下乌鸦一样黑,不过,他笑笑,“也有很多学店。”
  校长咳嗽一声,“李先生,你得正式写封信来。”
  “信在这里。”
  是伍和平写的,措词优美。
  “那么,我祝令媛前途如锦。”
  李育台微笑,“纪元,谢谢校长。”
  “谢谢校长。”
  父女离开校长室,经过操场,纪元忽然说:“看,那就是吴瑶瑶。”
  李育台顺着女儿手指看过去,只见一个女孩容貌秀丽,身材高挑,十分讨好。
  他问:“很有一点小聪明?”
  纪元微笑,“老师一开口说话,她会专注地用大眼睛凝视老师的嘴巴。”
  李育台也笑,“可是也许脑海中一片空白?”
  纪元肯定地说:“吴瑶瑶是庸姿俗粉。”
  她父亲答:“必然。”
  父女上车。
  纪元忽然说:“爸,妒忌及中伤都是不对的,为什么不更正我?”李育台肆无忌惮地说:“咄,连我这个成年人都办不到的事,何

必勉强七岁的孩子去遵守?”
  纪元笑了,“爸爸我爱你。”
  “纪元我也爱你。”
  “爸爸,刚才真痛快。”
  “纪元,谁说不是。”
  雅正在生,肯定也会这样做。
  不过雅正活着的时候,女儿在功课上并无困难,成绩优异。
  父女回家收拾行李。
  李育台同纪元说:“旅游之道,在乎写意,少带行李,多用时间。”
  可是,一定要随身带谢雅正的摄影集。
  嘉敏嘉华两姐妹来喝下午茶。
  嘉敏问纪元:“你们会到埃及去吗?”
  纪元对天文地理相当熟稔:“也许会去开罗。”
  “会游览尼罗河吗?”
  “爸爸会有安排。”
  “当心那里有疟蚊。”嘉华来加一句。
  “我们会注射防疫针。”
  李育台听得她们表姐妹唇枪舌箭,不禁好笑。
  嘉敏又问:“瑞士呢?”
  “肯定会到欧洲。”
  嘉华她们艳羡,“会寄明信片回来吗?”
  “给你们?不成问题。”
  “你会看到巴黎罗浮宫内的蒙娜莉莎?”
  “我妈妈说,罗浮宫内的胜利女神像更加值得欣赏。”
  气氛有点紧张,故李育台提高声音:“女孩子们,茶点准备好了。”
  她们立刻欢欢喜喜坐到一起。
  虽云不用行李,也收拾了两只大箱子。
  如果李育台一个人上路,一只背包就够,衣服穿脏了丢掉买新的,至方便不过。
  可是有女儿就得替孩子着想。
  表姐们走了,纪元问:“我还会回到学校吗?”已经有所怀念。
  “当然,随时随地,爸爸陪你。”
  “你不用上班?”纪元意外。
  “我已退休。”
  纪元吃一惊,“陈叔叔晓得吗?”
  李育台微笑,“我相信他已心中有数。”
  然后纪元想到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我们够钱用吗?”
  李育台肯定地说:“够。”
  这是不幸中的大幸。
  事实上李育台此刻最后悔的是婚后用太多的时间来赚钱,时时三更半夜才自办公室回来,很多时候只能推开女儿房门看一看她睡着

了的面孔。
  为了使妻女生活安定舒适,他付出很大代价。
  现在他愿意提早退休来陪着纪元。
  在纪元有她自己的生活之前,他做此决定,未尝不是明智之举。
  将来,他即便想陪她,她也会嫌他过分关怀。
  纪元问及详情:“你送我上学放学?”
  “这不是问题。”
  “陪我看电影买衣服?”
  “我可以胜任。”
  小纪元欢呼一声,拍起手来,单看她这个欣喜的表情已经值得。
  父女启程。
  因并无通知别人,只得伍和平来送飞机。
  和平替李育台打点了进关手续,看着他,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李育台问:“有什么事?”
  和平忽然鼓起勇气,“我总是在这里等你的。”
  李育台碰一碰她的长发尾,“别傻了,回来,我已是白须翁了。”
  和平微笑,“我不怕,我照等。”
  李育台无奈,“等的当地,不妨与别人出去逛逛,有适合的人,也可以订婚结婚。”
  和平笑得弯下腰来。
  李育台又说:“我比你大二十多岁,你等不到的。”
  “才差十二年罢了,我同你一样属犬。”
  李育台叹口气,“去去去,公司还有事等你做。”
  “到每一站,设法给我一个消息。”
  李育台说:“那就不算是云游四海了。”
  这个时候,站在附近的纪元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和平只得黯然话别。
  纪元看着她背影,“她要什么?”
  “别取笑她,将来,你也许会遇到与她相似的烦恼。”
  纪元反问:“那是什么?”
  “那叫求之不得。”
  纪元毫不动容,“我会退而求其次。”
  “什么?”李育台好不意外。
  “那是妈妈教我的,她说:别处一样有可爱的人,好玩的事,不必老守在一处不开心。”
  李育台微笑,真没想到雅正把这样的人生大道理也传授给小女儿。
  他道:“妈妈讲得很对。”
  纪元低下头,“妈妈能长远与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不可能的事,不要去想它。”
  他第一站是新加坡。
  趁纪元小睡,李育台自手提行李取出雅正的摄影集,翻到第一页。
  “纪元,我已与头发说再见,真叫人惊异,那么浓调的黑发,曾多次叫理发师傅抱怨厚得剪不通,会全部失落,说再见从来不是容

易。”
  那天下班,李育台看到雅正脸色凝重,心知不妙,“医生说什么?”
  雅正忽然笑了,“育台,你可知道纪元在哪家店铺买衣服,又她在学校里,最要好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李育台想到这里,不禁长叹一声,用手揉一揉面孔。
  纪元醒来,“爸爸,口渴。”
  李育台连忙回到现实世界,替纪元张罗果汁。
  不,在这之前,李育台并不知道女儿爱喝风梨与番石榴汁,也不知她的水手装在何处添置,或是小鼻子在中午之前有点敏感,还有

,脾气是那样的刁钻。
  李育台也不知她正确地有多高有多重,他甚至不知道孩子跟母亲领有加拿大护照。
  现在他都知道了。
  侍应小姐过来笑问:“李先生李小姐,可需要些什么?”
  纪元没睡醒像个婴儿那样把头埋在父亲身上,李育台只得摇摇头。
  他并不是去到哪里就算哪里的人,不能叫孩子在车子里度宿,他在乌节路有一个小公寓,三年前买下,现涨价不少,一直没租出去

,现在正好入住。
  他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
  雅正爱与女儿玩游戏。
  “妈妈妈妈,这是什么?”“这是你的猪脚,这是猪脚趾,这是猪小腿,这是猪膝……”“我是谁?”“你是猪纪元,猪纪元是猪

妈的猪瑰宝。”
  一个那样出名的摄影师会得那般与孩子玩耍,李育台自问办不到。
  当下他喃喃说:“猪纪元的猪头……”
  飞机到了。
  提取行李之际,李育台看见一位少妇,手牵一男孩子,单独轮候。
  李有台注意到她要拿的行车已经转了一个圈,等箱子再度在轮盘出现之际,他过去一手把它提出来。
  少妇抬起头来,李育台吓一跳。
  那么像。
  清秀的她有三分像谢雅正。
  她立刻说:“谢谢你。”
  李育台连忙垂下双目微笑。
  再抬起头,她已经带着孩子走了。
  那男孩子与纪元差不多大,回过头来看他们父女一眼,面孔圆圆,十分可爱。
  纪元问父亲:“看谁?”
  “萍水相逢的途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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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女叫了计程车赴公寓休息。
  李育台着女儿梳洗,他打了几个电话。
  纪元问:“我们在全世界都有一个家吗?”
  李育台笑,“全世界是一个很大的地方,不不不,我们只在伦敦与温哥华还有公寓房子。”
  “纽约呢?”
  “纽约没有。”
  “巴黎呢?”
  “巴黎也没有。”
  “那真不算什么。”
  “是,说得对,真不算什么。”
  纪元很遗憾,“而你已经退休,再也赚不到钱了。”
  李育台笑,“完全正确。”
  傍晚,他带女儿与远房亲戚吃饭,一桌均是七八十岁长者,连李育台都变成年轻人,他们风趣、智慧,已经到了挥洒自如的阶段,

置生死于度外。
  育台愿意向他们学习。
  饭余大家喝茶聊天。
  他的表叔公过来说:“育台,仍然悲伤?”
  育台点点头。
  “人生不如意事,的确不止八九。”
  “家父时常吟哦的一句话,叫作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那就要看一个人的人生观了,你是乐观,还是悲观?你是否懂得随遇而安的艺术?你是否做得到逆来顺受,自得其乐?”
  “我愿意学习。”
  “育台,你看见这个月亮没有?照了世人亿万年,照尽人间事,却尚能维持晶莹皎洁,多么难得。”
  “是。
  “你还需看小纪元长大成人呢。”
  “是,好长的一条路。”
  “上帝会替你安排伴侣。”
  李育台连忙摇头摆手。
  “怎么,”八十七岁的表叔公笑问,“你以为你的一生已经完结?”
  李育台不语。
  “还早着呢。”表叔公拍拍他的肩膀。
  育台微微笑,“我怕叫雅正久等,我愿意早些去与她相见。”
  表叔公摇摇头,“在她那里,时间与我们不同,人间数十年,只是刹那。”
  育台抬起头,“表叔公,你的话如智珠。”
  老人凝视他,“你听得进去吗?”
  育台回答:“我还需要一段时间。”
  “不要太沉迷自怨自艾自怜。”
  育台只得答应,一眼看过去,只见小纪元在那里吃榴裢,吃得津津有味。
  行万里路自有它的好处,书本上的知识是平面的,不比亲身体验。
  父女返到家中。
  他问女儿:“还高兴吗?”
  “过得去,爸,与你在一起真是好。”
  李育台说:“彼此彼此。”
  公寓底层有一个室内泳池,清晨,育台趁女儿熟睡,留下字条,到楼下游泳。
  这些年来,他被工作训练得每日睡五六小时即够,否则工夫便赶不出来。
  享福也是习惯,需要时间培养。
  诺大泳池只有他一个人。
  当初看房子的时候,雅正说:“这敢情好,纪元可以在这里学游泳。”
  楼价不便宜,他们挑了个最小的一房单位。
  他怕女儿挂念,二十分钟后匆匆离水披上毛巾衣上楼。甫走进出路,见有人推门进来。
  抬起头,一怔,来人是名少妇,好面善,她比他还要先点头。
  在清晨的阳光下看,她又不是那么像雅正了,可是两人同样不愿挺直腰板,有双臂抱在胸前的习惯。
  没想到住在同一层公寓里那么凑巧。
  颔首后他回到楼上。
  纪元还没睡醒。
  孩子到底是孩子,再不快乐仍然爱吃,再失声痛哭也能抽噎着入眠。
  公寓还是由雅正装饰的,简单实用的家具、厨房用具应有尽有。
  育台过去看纪元,长长手长长腿,早不是一个婴儿,已是一个小女孩了。
  雅正仍然时时抱她,在家总是拥在怀中,时时一起看纪元刚出生时的照片。
  女儿一直是雅正最佳模特儿。
  纪元醒了。
  她说:“爸爸我听见你启门出去,那时是六时三刻,可是我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我继续睡。”
  “我当然会回来。”
  纪元忽然害怕了,“要是万一不回来了呢?”
  “不会的,我一定会回来。”
  “万一万一万一呢?”
  “那以后我们父女形影不离好了。”
  纪元紧紧拥抱父亲。
  下午他们去逛印度街,又去牛车水,最后在莱佛士酒店喝咖啡。
  这时已有朋友风闻李育台到了狮城,打电话来约会,育台并不想拒人千里,于是约好一起吃饭。
  最先到的是老同学施启扬,他在国立大学做得颇有地位,但一见面便说:“育台,发了财也不提携我们,”口气不像教育界人士倒

像生意人。
  育台笑道:“施何必曰利,别来无恙乎?”
  “我与风芝已经离婚。”口气十分豁达,实事求是,几乎有点愉快。
  育台却大吃一惊,瞪着施启扬不放。
  “育台,你这是干么,我脸上开了花?”
  不,可是施启扬在大学里追求于风芝的情形尚历历在目,他怎么样起早落夜跑到于家楼下去等,凤芝与表哥去跳舞害得他哀哀痛哭

……
  忽然分手了。
  施启扬嗟叹一声,搓着手,“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育台问:“你们结婚有多久?”
  “六七年吧,”仍然十分轻松,“她一直不习惯星洲生活,此刻已回香港。”
  雅正很喜欢凤芝,曾为她移居星洲而惆怅过一阵子。
  施启扬说下去:“大家都认为分了手只有更加轻松,自此男婚女嫁,互不相干。”
  “可是当初——”
  “现在是现在,育台,我们生活在现时。”
  朋友陆续来了。
  小纪元一贯得到额外的注意,众父兄叔伯均向她问好,可是夹杂在成年人当中,她难免觉得寂寞。
  育台忽然想起那位不知名少妇带着的男童来,他的年龄与纪元相仿,他们应当有话好说。
  上头盘时纪元已经不耐烦,她悄悄同父亲说:“我出去走走。”
  “别离开这一层楼。”
  “知道了。”
  “十五分钟回来。”
  纪元笑笑。
  她这一走去了近三十分钟,育台有点坐立不安,主菜吃不下,借点意思,出去找女儿。
  心头十分焦急,所有意外均是一疏忽造成,不会有什么闪失吧。
  一出走廊,看到纪元坐在楼梯口与一位小朋友在聊天,他放下心。
  走近了,发觉那位小朋友好不脸熟。
  “啊,是你。”
  小朋友也讶异,“你是在飞机场为我们拿行李的叔叔。”
  “请问你的名字是——”
  纪元说:“他叫黄主文。”
  “你好,很高兴再见到你。”
  纪元又说:“他与母亲在这间酒店里喝喜酒。”
  两个孩子开小差出来走走无意中碰上了。
  “爸,我们吃完没有?”
  “大概还需半个小时。”
  “我与黄主文在这里等。”
  “别走开。”
  “主文妈妈也是这么说。”
  呵那位少妇。
  育台回到宴会厅去应酬。
  饭局一结束他就告辞。
  接女儿时看到她孑然一人。
  “黄主文呢?”
  “被妈妈接走了。”
  “他父亲呢?”
  “他没有父亲。”
  育台一怔,“那是什么意思?”
  “他生长在单亲家庭,自幼没见过父亲。”
  “你们谈了那么多?”
  “我们坐在外头差不多一个小时。”纪元表示遗憾。
  “来,回去吧。”
  “这是黄主文的电话号码。”
  “我们不再应酬,明天我们到槟南去看风景。”
  “名信片寄出没有?”
  “全部办妥,你放心可也。”
  “我已经想念嘉敏嘉华。”
  “等你连吴瑶瑶都怀念的时候,我们可以回家了。”
  “永不。”
  “很好。”
  在槟南,一朝醒来,已是九时三十分。
  李育台十分高兴,这真是一项大跃进,终于向睡懒觉迈出第一步。
  那一天,摄影集这样说:“纪元,无论你今天打算做些什么,我想你高兴,现在,我要向所有冬季的衣服告别,我想今冬已经用不

着它们。”
  那些衣服,至今还挂在衣橱里,将来,等纪元来处置,待纪元十三四岁时,应知道该把它们怎么办。
  他与女儿在椰林下皎洁的沙滩漫步。
  纪元忽然这样说:“热带没有冬季。”
  “知道何故吗?”
  “无论地球如何转,太阳四季都照射在赤道附近。”
  “这是长春不老之地。”
  “人能够不老吗?”
  “当然不行。”
  “等我长大了,我可以穿妈妈的衣服。”
  “也许式样已经不流行了。”
  “没有关系,我不理那些。”
  “我记得你最喜欢一件丝绒裙子。”
  “是,把脸孵在里头很舒服。”
  一下子从沙滩一头走到另一头,天边新月是淡淡一个影子,育台抬起头,雅正,是你在看我们吗,雅正,是你吗?
  他与纪元走回旅舍。
  生活在真实世界里,脏衣服一下子堆积如山,牙膏肥皂很快用光,吹风机坏了,头发还湿漉漉,还有,纪元晚上不住醒来打扰父亲

睡眠。
  忙张罗,育台累得喉咙痛。
  一一克服之后,他们又要上路了。
  马不停蹄可以少些心事?也不见得,父女同时发觉这些年生活百般称心,完全是因为有名能干的主妇持家。
  雅正且是城内闻名的艺术家。
  工作有成绩的女子很多,可是很少肯同时花那么多时间在家上,令家人舒服。
  纪元说:“妈妈亲手带大我。”
  是,低着头一边微笑一边育婴一边又不忘工作。
  纪元说:“一定很辛苦。”
  纪元自幼很有性格,延至两岁三个月才完全不用喂半夜那一顿,到了后期,甚为无耻,清晨三时半育台朦朦醒来,发觉厨房有灯,

跑近一看,见到小小纪元坐在桌前大嚼饼干牛奶,像大人吃宵夜一样。
  雅正当然在一角陪她。
  然后到了三岁还一句话不会说,需要表达意见时又十分急躁,“这,”李育台曾歉意地同妻子说,“大概都像我。”
  勇于认错,可是所有责任仍在雅正身上。
  到了飞机场,正把行李送入关,纪元发觉有一只皮球滚到脚跟,她抬起它,想物归原主,一个长得比她还高的女孩子走过来,呀呀

作声。
  纪元怔住,将皮球交还,那女孩由家长领着道谢走开。
  那是一个低能儿,纪元凝视她的背影。
  李育台拍拍女儿肩膀。
  没想到纪元说:“看上去她比我快乐。”
  “或许是,但是她的家人多么担心,你总不能把快乐寄托在他人痛苦上。”
  在飞机上,纪元忽然说:“不知现在,同学在上什么课?”
  李育台笑了,“是呀,不知这一刻,你陈叔叔在与哪个业主纠缠。”
  纪元笑了,就在这时刻,有人脱口叫她:“李纪元。”
  父女同时抬头看去。
  “咦,是黄主文,”纪元挥挥手,“你好,”转过头来,“爸爸我过去说句话。”
  李育台颔首。
  那男孩子也离座,陪纪元走到空处谈话。
  他母亲正在看书,不打算与人打招呼。
  李育台也乐得闭目冥恩。
  这一程飞行比较长,纪元能有个伴,也是好的。
  小朋友特别渴望有伴侣,纪元小时候,只要有同龄小孩陪她玩,就算欺侮她,也心甘情愿。
  雅正一直没有怀第二个孩子,她成为女儿惟一的玩伴。
  除出吃饭的时候,纪元并没有回到座位里来。
  李育台第一次发觉女儿与小朋友可以谈得那样投机。
  其实他愿意坐到那位女士身边去,让两个孩子并排坐,可是他没有心情交际应酬:女士贵姓?那是你的孩子?几岁?你们往何处?

今天天气真好……
  凡是问题,都侵犯他人私隐,李育台怕人家发问,故此他也不会提出问题。
  雅正曾经说:“我丝毫没有打算与纪元同学的父母做朋友。”
  其他家长却过分热情,动辄拨电话到他们家来。
  育台曾经纳罕,“他们在何处得到号码?”
  雅正没好气答:“校方把所有同班学生家中电话印在一张纸上派发。”
  “他们有权那样做吗?”
  “谁敢投诉,打老鼠要忌着玉瓶儿。”
  所以任何一名小学教师都可以把家长支使得团团转。
  李育台听见耳畔有小小声音说:“他睡着了。”
  又有纪元的注解:“这一年他睡得很少,别吵他。”
  这样体贴,李育台不禁感动起来。
  直到飞机降落,那位女士都没有打扰他。
  纪元问:“我们到伦敦了?”
  “是,你四岁来过一次,还记得否?”
  “有一间圣彼得大教堂。”
  “就是它了。”
  “那时妈妈在我身边吧?”
  “寸步不离。”
  过海关时那位女士排在他们前边不远之处,穿着米色针织套装,育台记得雅正说过,乘飞机至好穿那个,不会皱。
  他们母子持护照,很快过关。
  在行车轮盘附近李育台特别留意那两母子,可惜不见人。
  他随口问:“纪元你同黄主文说些什么?”
  “我们交换身世,谈到个人兴趣,近况以及将来。”
  那等于是无话不说了。
  “他好像很成熟。”
  “大我半年,比我懂很多。”纪元对新朋友很满意。
  “他怎么没有上学?”
  “他在家中读书,由母亲与舅舅教他,功课很好,他说在美国,许多家长嫌学校繁文缛节多多,师资低落,班房太挤,教材古旧,

政府也允许家长自己来。”
  半晌李育台问:“他们住美国何处?”
  “长岛。”
  “他母亲干何种职业?”
  “她是一名作家。”
  “真的吗?”李育台有点意外,“那多好。”
  一出飞机场他便看到阮世芳。
  世芳与他拥抱,又与纪元握手。
  “欢迎欢迎,欢迎到蜗居来小住。”
  上了世芳的豪华跑车她才说:“我是特地请了半天假来接飞机的。”
  “世芳,那是令尊的生意。”
  阮世芳叹息,“都那样说呵,我为公司出了死力,耗尽青春,却无人承认。”
  “世芳,你太想证明什么了。”
  阮世芳苦笑。
  她特地把车子驶进游客区,纪元在后座细观风景,十分享受。
  忽然她讶异地说:“乞丐!”
  前座两个大人笑了,纪元总算增广了见识。
  世芳的家在沙里住宅区,一亩地,六只狗,三个工人,纪元一见那一堆犬只,立刻高兴地混到它们当中。
  世芳远远看着纪元,感慨地说:“差一点点,她就是我的孩子。”
  育台有点不好意思。
  “育台,当年我真应该嫁给你。”
  “我怎么敢高攀。”
  “这句话真坑了我一辈子。”
  “你是马来亚锡王阮庆京的女儿,剑桥法律系高材生,人又长得美,我一直只敢远远欣赏。”
  “育台,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李育台问:“还有无黄瓜三文治?”
  “你一直没向我求婚。”世芳不愿转变话题。
  育台摊摊手。
  “是我没有福气。”
  育台苦笑。
  “你这次来找我,我觉得十分荣幸。”
  “我确想见见世界各地失散长远的亲友,听听他们对人生宝贵的意见。”
  世芳笑了,扬一扬长发,“你要听我的心得吗?做人要随缘随意随心。”
  “要是环境很苦恼呢?”
  “默默承受。”
  “真没想到千金小姐也会这么说。”
  “育台,我承受的压力,非你可以想象。”
  “你何必一直为身世耿耿于怀。”
  “你知我是庶出,几个大太太生的兄长当我透明,这种日子我也熬着过。”
  育台诧异,“至今尚如此?”
  “直至天长地久。”
  “我的天。”
  “我也并无知心朋友,育台,我真高兴你来。”
  世芳眼神落寞幽怨,看样子并非客套。
  “世芳,你在此间也算是闻人了,又锦衣美食——”
  “是呀,可是感情没有寄托,生活无从落墨。”
  “那么,”育台鼓励她,“结婚吧,生个孩子。”
  世芳嫣然一笑,“你的口气像极家母。”
  育台有点尴尬。
  “可知你也是真的为我着想。”
  育台点点头。
  世芳接着说:“好人早逝,育台,你总得把皱着的眉头放开来。”
  育台随世芳参观大厦,“十二间房间,你轮流往?”房子像建筑文摘中的示范屋。
  “我不住这里,此处专用来招呼亲友,我自己用市中心一间小公寓,事实上我很少回来。”
  门外宽大的草地打理得一株杂草也无,像一张碧绿的地毯。
  世芳忽然问:“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令堂是我们公司的业主,在她家看到你。”
  育台的记忆一丝不乱。
  “我连忙出去打听你这个人,他们都说,世芳,他喜欢艺术家,几个女朋友不是画家就是小提琴家,你跟着父兄叔伯做家属生意,

不是他那类型。”
  这话育台还是第一次听到,讶异地问:“他们说,他们是谁?”
  “当然是与你相熟的一帮人。”
  育台不语。
  他忽然牵挂孩子,“纪元呢,纪元在什么地方?”
  世芳吩咐佣人去把她找回来。
  不到一刻纪元兴奋地出现,“爸爸,回到家我也要养一条西班牙猎犬。”
  育台忽然想起来,雅正曾经说过:“纪元是独生儿,十分寂寞,我欠她一条狗,如果她恳求我,我会替她找只好狗。”
  于是他答:“那你得亲手照顾它。”
  世芳在一旁微笑,“你们梳洗休息吧,晚饭时候见。”
  纪元看着她背影,“世芳阿姨既富有又美丽,人又和蔼可亲。”
  育台说:“你讲得再正确没有。”
  他现在是个亲力亲为的父亲,帮纪元洗头沐浴更衣,小孩累了,在大床上熟睡。
  管家来传他晚膳。
  世芳笑道:“不如我们到市区享受一下夜生活。”
  育台温和地说:“我怕孩子醒了要找我。”
  世芳只得颔首,“这是真的。”
  他与她对坐着吃了顿淡而无味的西菜。
  因是老朋友了,世芳忽然说:“育台,我在你心中有无位置?”
  育台答:“我永远记得你的盛情。”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育台。”
  “世芳,我不得不同你说老实话,我与你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走不到一起。”
  “我现在也不是少女时期那个不谙世事的阮世芳了。”
  育台笑,“是,好多了,自三十间寝室的大厦搬到十二间寝室的屋子,的确与现实世界比较接近了。”
  世芳微愠,“你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着取笑我?”
  “是的,”育台握住她的手,“你助我减低心底苦楚,你是我益友。”
  “你当心我真的去嫁人。”
  “我衷心祝你嫁得好。”
  世芳没好气,正想抗议几句,忽闻身后轻轻地一声咳嗽声,转过头去,看见纪元一脸笑容站在那里。
  “过来,纪元,来吃覆盆子冰淇淋,”她让她坐在身边,对育台说,“纪元真是可爱。”
  李育台微笑,阮世芳当然比一般小学教师懂得欣赏潜质。
  “把纪元留在我这里,由我照顾她,我替她找私立学校,请专人教法文网球小提琴,然后到剑桥升学。”
  换言之,那会是一个小小的阮世芳。
  纪元立刻说:“我要跟我爸爸在一起。”
  阮世芳黯然道:“你说得对,当然你要陪着父亲。”
  育台意外,“她陪我?”
  “呵,你以为是你陪她?”
  电光石火之间,李育台恍然大悟,他看着女儿,只见纪元以嘉许目光赠予世芳阿姨,表示她所说完全正确。
  李育台感慨万千。
  他们在大宅里住了五天,并不是每天可以见到阮世芳,她有一天飞到巴黎,又另一日在日内瓦,但是李氏父女并不寂寞,他俩到河

边垂钓,参观乡镇市集,逛古玩店。
  李育台渐渐耽于逸乐,他诧异时间原来如此容易过,看张报纸喝杯茶数数白云便到黄昏,在办公室,开三个会,挨得腰酸背痛还未

到下午。
  连小小纪元也有同感,她说:“学校每天八节课,一直盼打钟,只有下课钟可以救我们,一天长得不得了,可是你看现在。”
  主要因为睡到上午十时才起床。
  纪元每天黄昏都讲二十分钟电话,做父亲的忽然好奇,问说:“你同谁聊得那么起劲?”
  “黄主文。”
  是那个孩子,“没想到短短时间你们已经成为好朋友了。”
  “我们有共同点。”
  “真的?那是什么?”
  “我们都比较寂寞。”
  “他母亲不是一直与他做伴吗?”
  “她是个职业写作人,每天工作时间很长,很少有空与他交谈,或者整天忙着读资料,半日也不出书房。”
  “呵,那他一个人干什么?”
  “阅读、与电脑下棋、玩填字游戏。”
  “那真是寂寞。”
  “他还喜欢游泳与篮球。”
  李育台问:“他现住何处?约他一起放风筝。”
  “他要陪妈妈,不会一个人出来,他们住肯盛顿朋友家。”
  呵,两个孩子均有苦差。
  纪元忽然试探说:“或许,可以约他妈妈一起出来。”
  “不,千万不要去打扰人家。”
  纪元有点遗憾,“我一直想知道一个作家如何工作,还有,一本书如何写出来。”
  “我也想知道,过程一定神秘。”
  父女俩笑了。
  他们一起去看苏格兰土风舞表演。
  纪元问:“他们有穿裤子吗?”
  “你去看看。”
  纪元去打了个转,回来报告:“有,裙内有短裤。”
  他们又到大英博物馆参观东方文物部,纪元对那百来具木乃伊感到兴奋。
  想参观白金汉宫时买不到票子,纪元安慰父亲:“我猜装潢也不会比世芳阿姨的家更美丽。”
  世芳知道了,笑得弯腰。
  然后,他们要告辞了。
  世芳说:“你们父女这次游遍世界,是为着寻找生活的真谛吧?”
  育台欠欠身子,“又被冰雪聪明的你猜到了。”
  世芳说:“在我眼中,你们不是不幸福的。”
  “啊谢谢你世芳。”
  “育台,请记住世事古难全。”
  李育台微笑,“世芳,我们千里共婵娟。”
  纪元问:“婵娟,那是什么?”
  “在此处做月亮解。”
  纪元恍然大悟,“呵,大家同看着一个月亮,也就等于见面了。”
  仍然由阮世芳亲自驾车送他们到飞机场。
  “可惜动物园已经关闭。”
  纪元说:“我不喜欢看动物园内的动物。”
  “当然,纪元,那其实是至为残忍的禁锢。”
  “我与妈妈也不喜欢马戏团。”
  世芳笑笑,“你母亲说得很对,”她转头同李育台说,“你看我天天化好妆穿了高跟鞋去上班,像不像马戏班生涯。”
  育台答:“整个世界其实就是个马戏团,永远不乏小丑演出,又少不了怪胎:什么胡须美女、连体人、还有人面兽心、狼狈为奸…

…”
  世芳笑,“纪元听了我们这等悲愤的言论,不知会不会有不良影响。”
  李育台答:“叫孩子早些了解世情,也是好的。”
  世芳无奈笑,“社会教育越早开始越上算。”
  她顺手取过一卷录音带,放进汽车录音机里。
  李育台听到的是一种地方戏曲,以及两句歌词:“无限悲愤何处诉,无限欢喜化成灰。”
  他十分震惊,没想到陌生的曲词会把他此刻的心情形容得如此贴切。
  他脱口问:“这人是谁?”
  世芳笑笑答:“是我国爱情神话中的主人翁梁山伯。”
  呵。
  这时,车子已驶抵飞机场。
  他与世芳道别,一手提行李,一手拖着女儿进驿站。
  李育台是那种少数觉得女子与孩子是需要被照顾爱护的男人,他看到后边有一部车子停下来,车里两位女士打开行李箱,他便叫力

夫上前帮忙。
  那两位女士抬起头来笑了。
  他认得其中一位是黄主文的母亲。
  他朝她点头。
  那少妇也讶异,他与她出现的时间何其配合,比预先约定还要神奇。
  育台没有时间打招呼,连忙把女儿与行李带进飞机场。
  今日有五十多班飞机,李育台不相信她会同他坐在同一班飞机上。
  纪元问:“爸,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你的小朋友黄主文在哪里。”
  “呵,他要留下来考一个钢琴试,后天才与母亲会合。”
  “他母亲去何处?”
  “意大利。
  李育台颔首:“我们改天也去意大利逛。”
  下一站,他们先去纽约。
  他同女儿说:“你的钢琴已学至五级,缘何放弃?”
  纪元答:“我没有兴趣,妈妈说如果不发自内心,弹出来的不过是机械之声,没有感情,她准我罢学。”
  “你妈妈最纵容你。”
  “妈妈说人健康快乐足够。”
  “你看你,完全不懂得守规矩。”
  纪元也很为自己担心,“我在想,我将如何长大呢?”
  “放心,毋须很用力,眨眼间你已经成年。”
  纪元说:“可是现在这样逐日逐日挨,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听听这不知足的腔调,环游世界,叫捱日子?”李育台佯装悻悻然。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纪元连忙否认,随即觉得自己越描越黑,故噤声。
  可是她父亲随即搔头皮,“我也是,只觉得再快乐的快乐也不甚快乐,什么都索然无味,开水不觉烫,冰水不觉冻。”
  纪元起劲地点头,“就是那个意思。”
  李育台叹口气,“因为你妈妈不在了。”
  “是的。”小纪元豆大眼泪落下来。
  “你妈妈的摄影集有一个目的。”
  纪元抬起头来。
  “妈妈想教我们如何说再见。”
  纪元呜咽道:“我不想说再见。”
  “我们一定要,而且,她已经走了。”
  纪元号陶大哭起来。
  纪元那种孩子特有的原始的悲伤真令李育台心碎。
  他喃喃道:“对不起,纪元,爸爸帮不到你,爸爸爱莫能助,爸爸只能看着你伤心。”
  纪元哽咽,“那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为什么我一直那么内疚?”李育台不能释然,“为何我耿耿于怀?”
  父女在飞机上再也没有谈这个题目。
  他们下棋,之后又玩扑克。
  旅游生涯最大好处是永远要赶飞机,没有事也像煞有介事。
  之后纪元与父亲讨论,是否该把辫子剪掉。
  李育台躺着想:“再过几年,与她谈这些琐事的将会是她的男友。”
  他情愿这样,他迫切地希望纪元快速长大,有自己的生活,淡忘母亲。
  他盼望纪元快快与童年说再见,因为她已注定有一个不愉快的童年。
  至于他,他永远要与雅正说再见。
  “雅正,”他说,“我觉得糟极了,我希望纪元成年后我可以快些前来与你会合。”
  这次他在飞机上喝得比较多。
  睡了一觉,降落地面时由待应生推醒。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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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飞机场租了一部车驶出去,非常小心路面,在公路上拐错弯驶进红番区有性命之虞。
  终于到了第五街才松口气,一转头,发觉纪元已在后座睡着。
  他用外套罩住她抱她下车。
  女儿是他的瑰宝,他的生命,他紧紧拥抱她,在微雨中走进一间公寓大厦。
  司机认识他:“李先生。”满面笑容。
  由此可知小费给得多真是有好处。
  李育台乘电梯上楼。
  这一层公寓属于他的伙伴陈旭明。
  疏爽大方的他时常把公寓借给朋友,育台不止来过一次了。
  打开门,小小一房一厅,他把女儿轻轻放床上,替她脱去鞋子盖上被子。
  电话铃响了。
  育台接听,那边是老陈的声音:“来了?”
  育台意外,“好不凑巧,我刚进门。”
  “非也非也,我天天打来,不过没人听电话。”
  育台沉默片刻,“多谢关心。”
  “我们都爱你。”
  “谢谢,别老挂嘴上,被人听到了不大好。”
  老陈有点意外,“育台,语气诙谐,你有进展。”
  “是吗?”
  “纪元可好?”
  “在痊愈中。”
  “该回来了。”
  李育台只是笑。
  “我们都想念你,特别是一位姓伍的小姐。”
  “别说笑,人家名誉要紧。”
  “你们好好休息吧。”
  “喂,别老骚扰我。”
  老好人陈旭明挂了线。
  听到他声音育台还顶高兴。
  他宽衣淋了一个浴,扭开电视机,去查看冰箱里有什么食物,正是,大人不吃,孩子也要吃。
  这时候门铃响了。
  咦,这是谁?
  李育台去开门。
  真意外,门外站着一位美貌妙龄女郎,艳妆、穿晚服,风情万种地笑,她是华人。
  育台连忙说:“找错门了。”
  她眨眨眼,“慢着,是李先生吗?”
  “我是,”更加讶异,“你是哪一位?”
  “陈先生叫我来。”
  老陈?
  “那么请进来。”
  女郎款摆身子,“陈先生叫我来陪你,我叫德琵。”
  育台明白了,非常好笑,“不用了,德琵,我付你车资。”
  “陈先生已经付过了。”
  这么周到!
  “真的不用,请走。”
  那女郎无奈,“至少让我坐下喝杯水。”
  “我女儿才七岁,就在房里。”
  “我会降低声线。”
  李育台非常抗拒,巴不得即时臭骂陈旭明一顿。
  “陈先生拨电话到爱克米伴游公司,指明要一位会聊天的小姐。”
  李育台吁出一口气。
  “你会说普通话吗?”她问客。
  李育台答:“一点点。”
  她的国语带着上海口音,“他们见我是学生,便以为我会聊天,叫我来。”
  李育台说:“哪里的学生?”
  她打开小手袋,取出一张学生证,给李育台看。
  李育台一看,吃惊,她是纽约大学戏剧系学生。
  生活逼人。
  她耸耸肩,“不做学生,就得走,做了学生,没生活费。”
  半晌李育台问:“请问芳名?”
  “德琵。”
  “不不,想请问你的中文名字。”
  女郎低下头,半晌才答:“形影。”
  李育台更加意外,“那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是,”女郎轻轻说,“有人这样说过。”
  “离开上海有多久了?”
  “三年。
  李育台斟杯茶给她,“可想家?”
  “每夜的梦。”
  “为什么不回去?”
  “总不甘心入宝山而空手回。”
  李育台低声嚷;“这并非一座宝山!”
  “现在我也知道了。”
  “回去吧。”
  “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还回得去吗?”
  李育台非常唏嘘。
  “对不起,我应该讲些开心的题目。”
  “不要紧。”
  “太太没一起来?”
  李育台忽然说:“她一年前已病逝。”
  女郎露出惋惜的神情来,“对不起。”
  李育台沉默。
  “那痛楚一定很可怕。”
  “是。”
  “要不要讲出来?”
  “要不要听?”
  “呵,”女郎笑,“我是收费的。”
  李育台欣赏她的幽默感。
  他第一次向人透露心声:“开头知道她患癌症,是不置信:这种事怎么会在我家发生?第二天睡醒了一定没事。”
  女郎颔首。
  “然后,是震惊,全身麻痹发抖,汗流浃背,不能工作睡眠,食不下咽。”
  李育台黯然。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真是人间惨事。”
  “然后,我就哭了。”
  说出来之后,也并没有更舒服一点。
  “现在呢?”
  “希望时间快点过,女儿快长大。”
  “你们是相爱的呵。”
  “是。”
  “相爱夫妻不到冬。”
  过半晌李育台问:“你呢,你希望什么?”
  “我?”女郎讪笑,“我实事求是,不再劳驾希望。”
  “那很好。”育台点点头。
  “她长得可美?”
  “谁?”
  “你的亡妻。”
  “当然,最有气质最雅致的一个女子。”
  女郎看看腕表,“我离去的时间到了。”
  “不送。”
  女郎走到门前,李育台塞一卷钞票给她。
  “谢谢!”
  李育台忽然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女郎凄凉地笑。
  李育台再次忠告:“回家去。”
  “我的确是回家。”
  她走了。
  关上门,看见纪元站在寝室旁,她问:“谁?”
  “陈叔叔的朋友。”这是真的。
  也许说出来真有用,李育台那晚躺在长沙发上发一会子呆,终于睡着了。
  他已有两年多没睡好过,一觉醒来,天尚未亮,才四点多,可是已经十分满足。
  心仍然痛,感觉一样坏,但至少己睡了一觉,这也是一种进步。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口,但是这个伤势等于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肤炙伤,必死无疑。
  李育台闭上双目,滚烫的眼泪流下来。
  还在哭。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他希望可以哭久点,悲哀的毒素随眼泪排出,但是又怕影响纪元。
  他听见冰箱开合之声。
  “纪元,是你吗?”
  “爸爸你早。”
  “一直到四岁你才会说这句话。”
  “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吴瑶瑶才是。”
  “不,她是庸脂俗粉。”
  “我肯定她是。”
  父女二人苦中作乐,笑了片刻。
  李育台长叹一声。
  父女二人到中央公园散步。
  因天蒙亮,在半明半灭的天色下,尚能见到流莺踪迹。
  小纪元颇懂事,问父亲:“这些是夜之女?”
  李育台点点头。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来找他,那个叫作形影的女子。
  一个正当人家出身的女子,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他打了一个冷战,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她们在幼时,也曾经受到父母呵护的吧

,父母对她们,也曾经有过期望的吧,他为之黯然。
  早餐后他与纪元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前排队等开门。
  陆续有游客排在他们后面,九时正门打开了,一涌而入,李育台是识途老马,立刻带纪元走到暴君恐龙的骨骼架前。
  雅正时常取笑他:“去自然历史博物馆看老朋友?”
  育台对恐龙并无研究,但这一具骨骼不同,他第一次认为自己失恋,曾跑到它跟前来叹息。
  现在,他要把这老朋友介绍给女儿。
  纪元敬佩地问:“二亿五千万岁?”
  “是。”
  “哗,还有比这更古老的生物吗?”
  “有,三亿年前的寒武纪,生物统是虫。”
  “噫,我最怕虫。”
  父女逛完博物馆后在街边档买热狗吃。
  育台替女儿拍照留念。
  下午,育台在公寓开洗衣机洗涤衣物,纪元看电视。
  他像一个母亲那样问:“想家吗,想同学吗?”
  纪元不加思索地答:“不想。”
  但是适龄儿童不上学在所有先进城市都是违法的。
  纪元说下去:“现在不知多好,吃吃玩玩睡睡。”
  衣服烘干后逐件归类折好,厚厚一叠如小山一样高,李育台慨叹做人真麻烦,世上没有另外一种动物需要担心那么多事,而且生活

得那么不愉快。
  他把衣服分类放好。
  门铃响了。
  因是纽约,李育台十分警惕,“我来。”
  拉开一条缝问:“谁?”
  “是我。”
  “你是谁?”育台定睛细看,只见门外站一短发年轻女子,手中挽着一只藤篮。
  “我找李先生。”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
  她嫣然一笑,“李先生不记得我了?”
  李育台猛然发觉她就是昨夜那个艳女,白天落了妆除下假发,变了另外一个人。
  可是育台并不想跟这一类女子来往,同情管同情,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他咳嗽一声,“我们刚要出去。”
  “啊没问题,我包了些上海云吞,顺路拿点上来,我这就走。”
  她把篮子递过来,转头离去,因知道被嫌弃,脚步甚急,左脚未去尽,右脚已跟上,撞在一起,踉跄了一下。
  “走好!”
  她一句话不说,低头往电梯走。
  “等等,”忽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请等等。”
  两人转过身子去,留客的原来是纪元。
  她一脸笑容:“这位姐姐,云吞怎么煮法?”
  李育台也自觉抗拒过甚,乘这机会拉开了大门。
  那女子见情况转变,便大大方方说:“由我来好了,”又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纪元。”
  “我叫尹形影。”
  她一径进厨房去了。
  育台轻轻问女儿:“为什么叫住她?”
  纪元答:“多个人讲话也是好的。”
  她也进厨房去学下云吞。
  算了,当一个节目也好,这个孩子一向寂寞,能够顺她的意,就随她去。
  育台坐下来翻阅报纸。
  他无意翻到讣闻栏。
  某,七十三岁,逝于圣保罗医院,三子一女,又某,二十九岁,遗下一子一女……
  每个人逗留在人世的时间长短不一样,苦乐亦绝然不同。
  这些人都有至亲,都在哀哀痛哭。
  李育台掩上报纸,看向窗外,默默不语。
  不到一会见,纪元笑嘻嘻捧出一只碗,“爸,快趁热吃。”
  育台笑了,她语气似一个小主妇。
  纪元的最佳最忠心导师已不在人世间,她必须无师自通,学到什么是什么。
  育台当下微笑,不忍扫女儿的兴,“拿来,我肚子饿到极点。”
  随后,纪元邀请客人一起到附近小店去喝咖啡。
  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谈得似乎相当投机。
  尹形影卸下夜妆,举止谈吐与一般女大学生无异,日里,她是她自己,晚上,她把躯壳租借给另外一个灵魂。
  纪元说:“爸,对街有名信片卖。”
  “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得了。”
  “不行,十八岁之前我不会让你单独行动。”
  纪元在前边走,两个大人跟身后。
  形影忽然说:“世上原来没有完全快乐的人。”
  育台微笑,“你说得对,而且,原来金钱也真的并非万能。”
  他俩一齐苦笑起来。
  形影劝说:“不要太过悲切,你的哀伤直接感染孩子。”
  育台抚摸面孔,“我还以为我已经掩饰得很好。”
  “你应该到我们这里来多多学习。”
  “对,还有多久毕业?”
  “明年,不过,毕业也等于失业,所以在修打字速记,要不,就做婴儿保姆,反正在这个大都会,随便在哪条门缝里扫些渣滓出来

,就吃饱好些人。”
  说得无限苍凉,可是说得真好。
  她又道:“纽约是一个旧都会,像从前的上海,门槛极多,钻进钻出,已是大半辈子,一有余钱我就汇回去。”
  纪元在那边已经挑了一大叠名信片,李育台连忙过去为她付钱。
  尹形影在一角看着。
  有些女性永远有人照顾,小时候是好父亲,长大有好伴侣。
  有些就得完全靠自己,尹形影吁出一口气。
  她看看表,过去道别。
  纪元问:“几时再出来?”
  尹形影微笑,“这几天我比较忙。”
  “你有我们的电话吗?”
  “你们也不过逗留几天而已。”
  “那,只有以后再联络了。”
  尹形影与纪元握手,“很高兴认识你。”英语倒是相当标准。
  “后会有期。”
  他们就在街上话别。
  纪元随即忙着近别的店铺,她倒是很会随遇而安,反而是李育台,看着那婀娜的背影感慨万千。
  晚上父女在百老汇看歌剧,纪元不喜欢,半途离场。
  万家灯火,李育台与女儿在街头踯躅,寻找人生的真谛。
  回公寓接到老陈的电话。
  “鸟倦知返未?”
  李育台冷笑一声,“谢谢你的好安排。”
  “听说你没接受。”
  育台一怔,“你怎么知道?”
  “伴游公司没收费,说那位小姐没找到你。”
  李育台不出声。
  “育台,人生得意须尽欢,又云,莫待无花空折枝。”
  “谢谢你。”这次语气已不那么讽刺了。
  “做人不必那么认真,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朋友,反正那个晚上有人陪着说说笑笑,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你说是不是育台,总比

独个儿胡思乱想的好。
  “我不知道我的处境那么悲哀。”
  “育台,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这时候有人按铃。
  “又是谁?”李育台没好气。
  “是我们老同学苏南成一家四口,快去开门,请他们吃顿好菜。”
  “老陈——”
  “相信我,说说笑笑一个晚上容易过。
  育台无奈,只得挂了电话去开门。
  门外果然站着苏南成一家,满面笑容,一子一女年龄与纪元相仿,李育台不禁高兴得与老苏拥抱。
  纪元看到小朋友也跑出来招呼,三个孩子很快坐在一堆说话。
  苏南成絮絮说起别后之事,搔着头皮,“你们能干,你们都发财了,你看我,教一份书,千辛万苦,清贫如故。
  李育台接着他的手,“你比我们都有成就,你看你一子一女,他们是你的瑰宝。”
  苏成南愉快地问:“育台,真的吗,你真的那么想?”
  “老陈嘱我代他请客,你爱去何处?”
  老友苏南成笑道:“那我不客气了,我已有三年未吃鱼翅。”
  育台立刻打电话到鱼翅酒家订座。
  老苏很幽默地说:“金钱万能。”
  谁知育台很认真地说:“不,除却用来吃吃喝喝,没有什么大用。”
  “育台你真客气。”
  “到了后期,雅正什么都吃不下,和着血吐出来。”
  苏南成欠欠身,“我们也闻说这件不幸事。”
  育台叹口气。
  纪元与苏家兄妹谈笑甚欢。
  “纪元念的私校吧?”
  李育台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
  “私校现在放假吗?”
  育台看看时间,“来,我们出发吧。”
  那是一家中莱西吃的菜馆,装修情调十分好,颇有点名气,消费也自然高昂。
  比起其他客人,他们一行数人打扮算比较朴素。
  坐下,由育台叫菜,五六个全是名贵菜式,领班脸色分外亲切。
  忽然有人过来叫:“李叔叔,纪元,你们好。”
  纪元一见,大喜,“黄主文,你怎么在这里?”
  可不就是他,李育台的目光随着看过去,只见另一桌上坐着他母亲,她朝他颔首。
  她也与朋友在一起。
  纪元这时恳求小朋友:“要不要坐到我们这边来?”
  黄主文有点抱歉,“对不起,我得陪母亲。”
  纪元低声问:“都是些什么人?”
  “我大舅同三舅。”
  纪元说:“打电话给我。”
  “我已经打过,你们大概是出来了,没人听。”
  黄主文回到原位上去。
  李育台忍不往又看了那边桌子一眼。
  一桌都是优雅的男女,穿的衣服不显颜色款式,只是觉得舒服熨帖。
  李育台不好意思多看,仍与老苏闲谈。
  老苏在说:“……异乡生活真是辛酸。”
  李育台接上去:“孩子们会习惯的。”
  “是,我们至多可以做到麻木不仁,哈哈哈,且来尝一尝这个珍珠翅。”
  纪元轻轻同父亲说:“我想过去与黄主文说几句话。”
  李育台答:“女孩子不要在台子与台子之间转来转去。”
  纪元知道父亲很有点原则,只得坐着不出声。
  苏家四口吃得很多很高兴,等到结帐的时候,领班一脸笑容说:“那边黄先生付过了。”
  育台这才知道,黄主文从母姓,他母亲是黄女士。
  他笑着同老苏说:“我居然没做成主人。”
  随即走过去道谢,黄家十分客气,李育台只逗留了三分钟,匆忙间他好像看到黄女士戴着一串塔型珍珠。
  雅正有一串塔型珠,就是那种当中大颗两头越来越小的珠子,她几乎天天戴,无论配什么衣饰都可以:裙子、晚装、牛仔裤……
  此际他听得老苏说:“谢谢,谢谢,下次再见。”
  “以后我们要多多联络。”
  老苏紧紧握着他的手。
  那老好人带着他的家人走了。
  一家四口穿着新衣出来赴约,可是那些是像新衣的新衣,硬邦邦,不贴身,老苏的经济情况看样子的确不大好。
  纪元问:“为什么不送他们回家?”
  “我路不熟。”
  李育台不愿意在太阳落山之后驾车到皇后区。
  所以朋友同朋友之间要门当户对。
  “苏大弟说他们一家难得出来一次。”
  李育台抬起头,“那也不妨碍他们将来成为成功人物。”
  “可是,”纪元说,“那会使他们的童年失却许多乐趣。”
  “世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事。”
  纪元说:“是,我也发觉了。”
  人生总有缺憾,否则女娲不必炼石补青天。
  李育台想了想说:“幸亏有命运做主宰,决定一切,不然的话,如何做出取舍呢。”
  “假如妈妈可以回来,你愿意少活几年吗?”
  李育台笑,“当然愿意,可是事与愿违,她不会回来,我则可能活到九十八岁。”一个人心碎之后,还可以活那么久吗?为着纪元

,他会尽力而为。
  可是那是没有质素的生命,越长越辛苦。
  “下一站去什么地方?”
  “还没决定,你呢,你有什么心绪?”
  第二天早上,李育台醒的时候,纪元已经梳洗定当伏案在写明信片。
  天气已经相当凉快,出门之际没带厚大衣,一会儿要同纪元去买。
  他冲了杯咖啡,翻开雅正的摄影集。
  这一天她如此写:“纪元,在世上只有短短数十年,我竟节聚了那么多身外物,有许多,想留给你作为纪念,不知你可愿接,其中

,有一只戒指一串珍珠,我很幸运,我承继有人。”
  就是那串珠,一点也不贵重,当年买的时候才几千块钱。
  雅正的头面首饰都不算名贵,她不太注重那些,有一次育台听见她同三岁小纪元说:“你如果听妈妈话,胜过妈妈满头珠翠。”
  是育台替她选购了那只比较像样的戒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现在都属于纪元了。
  比较珍贵的是几套摄影器材……
  电话铃响了。
  响了一下,又切断,可是过了一刻,又响起来,谁,谁这么犹疑?
  育台去取过听筒。
  那边说:“我是和平。”
  难怪,“和平,好吗?”
  “陈先生说你不介意听电话。”她嗫嚅。
  “只有这一次他说对了。”育台鼓励她。
  “没有吵醒你吧?”
  “早睡早起身体好。”
  “出版社说,摄影集头一版两万册已经售罄。”
  “这么快?”
  “成绩那样好,他们赶快加印,现在想你加写一个序。”
  育台立刻说:“不,我不便沾光。”
  和平笑,“我也觉得如此。”
  育台说:“我毋须赚人热泪,眼泪往肚里流好了。”
  和平说:“那我去推掉他们。”
  “你盯着他们,宣传不要太商业化。”
  “听说是口碑促成销路,并无太多广告。”
  “一般评论如何?”
  “都说感动得流泪。”
  没想到真情始终还获得欣赏。
  育台沉默,雅正的才情一直为社会赞许,可惜天不假年。
  和平问:“纪元好吗,你好吗?”
  “还过得去,旅途上见到许多人碰到许多事,发觉世上没有完全快乐的人与十全十美的事。”
  和平问:“幼儿是百分百快乐的吧?”
  “不见得,他们亦有许多恐惧,像妈妈不知是否在身边。”
  和平说:“我倒是很快乐。”
  “可那多好,那真是绝佳消息。”
  谁知和平补一句:“能与你说电话已经很快乐。”
  这样的话叫育台难过。
  “天气已凉,小心添衣。”
  “也许我们南下佛罗里达。”
  “谢谢纪元给我寄明信片。”
  “我会跟她说,再见。”育台挂上电话。
  纪元拿着一叠明信片过来,“我们去邮局。”
  父女俩穿得暖暖,相拥着上街。
  纪元问:“会下雪吗,我还没见过下雪。”
  “再隔两个月吧。”
  在邮局排队寄掉信件,他带女儿去添置冬衣。
  雅正注意女儿打扮,曾经这样说:“我在当然没问题,我不在会有点头痛,你陪她到常去的时装店,不要等减价,否则尺寸颜色不

齐全,请女店员代为配搭,记住藏青与白是最好的颜色。”
  可是此刻纪元坚持要买一件鲜红长大衣,而店员又非常怂恿。
  育台只得轻轻同女儿说:“妈妈去世三年内最好不要穿红色。”
  纪元立刻扔下红衣,羞愧地说:“我竟忘了。”
  由此可知,只要放时间下去,一切都会淡忘。
  纪元吃惊地问:“我怎么会忘记?”
  “没有关系,我们挑这件深紫色的好了。”
  “不不不,我不要大衣好了。”
  “纪元,不要怪自己,妈妈最希望你忘记。”
  “我是无意的。”纪元落下泪来。
  可是记忆自有它自己的生命,骤来骤去,忽明忽灭,非我们心身可控制。
  “听爸爸话,高高兴兴。”
  正在此际,有人叫纪元,父女抬头,看到黄主文站在跟前,这小男孩有点似纪元的守护天使,李育台对他有异常好感。
  纪元一见他,擦干眼泪,高高兴兴地与他坐下聊天。
  育台对店员说;“要深紫色那件。”
  其实紫色也还是荤色,不过育台知道雅正不会计较,雅正甚至不介意他们父女齐齐穿红色。
  取过大衣,他看到黄女士站在他对面。
  他笑笑说:“又碰见了。”
  她很大方地答:“大家都对这几个地方有兴趣。”
  “未请教大名。”
  “我叫黄仲苓。”她并无伸出手来握。
  李育台报上他的姓名,然后说:“孩子们好似很谈得来。”
  “这叫作缘分。”
  育台颔首,“是,合与不合的原因实在太多,不如索性笼统称之曰缘分。”
  黄仲苓微笑,那种悠然的神情的确有点像雅正。
  “你们在旅行吧?”
  她想一想,“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也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从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多过三个月。”
  育台听了十分意外,他没想到世上竟有同道中人,“你是在逃避什么吗?”他冒昧地问。
  “不。”
  “你是在追寻什么吗?”
  “也不。
  “噫,一次又一次环游全球只是你的兴致。”
  黄仲苓笑笑,“可以那样说。”
  李育台立刻道:“我愿意跟你学习。”
  育台黯然,“这一年来她始终未能专心向学,已被校方记过多次,让她暂时离开学校,稍减厌恶之心,也是好的。”
  “她把悲忿的心情发泄在同学与功课上了。”
  育台讶异,“你很了解?”
  黄仲苓答:“我也有孩子。”
  “那么,相约不如偶遇,我们一起午餐。”
  两家四口好似熟朋友一样。
  午餐黄仲苓只叫了一客芦荀沙拉。
  育台问:“你茹素?”
  她点点头。
  雅正亦是素食者,她最喜欢吃朝鲜蓟。
  “主文说,纪元的母亲是谢雅正。”
  育台不由得问:“你听过她?”
  “久闻大名,我有她所有的摄影集,非常欣赏。”
  育台很觉宽慰,“那多好。”
  “她是非常有成就的一位艺术家,不过兼职妻子及母亲,家人不易察觉她受欢迎的程度。”
  “她从来不提。”
  “也许,她根本不在意。”
  育台忽然笑了,他记起来,有时纪元真正顽皮,雅正也会诉苦:“妈妈是个有成绩的摄影师,妈妈不必坐家里干受气。”
  她知道她有名气,她只是不把那一切带到家里来。
  笑容收敛,育台叹口气。
  黄仲苓看在眼内,“生活中少了她,一定很凄苦。”
  育台低下头,“不足为外人道,非笔墨可以形容。”
  “我们可以觉察到你的失落。”
  “这一年来我都未能投入工作及生活,所以带着纪元出来散散心。”
  “有没有好一点?”
  “有机会见到不同的朋友,与他们谈谈,得益匪浅。”他并无正面回答。
  “明天我们到波士顿,将会停留一段日子,主文要写功课。”
  “能够把地址给我吗?”
  黄仲苓给他小小一张卡片。
  育台珍藏起来。
  “你要是不介意,纪元可以来我家住。”
  育台笑,“我同女儿形影不离,你们可以爱屋及乌吗?”
  黄仲苓也笑,“我们有两间客房。”
  可是育台并无意去打扰他人。
  早上起来碰见了,总得问一声好,人前人后,不住道谢,脸上要挂住一个合理客套的微笑……这是干什么呢,这比上班还累。
  老陈说过,在外国居住,最累之处是入乡随俗,逢人要笑要问声好,开头蛮好玩,一年后累得贼死,连忙搬到华人聚居地,名正言

顺黑口黑面做人。
  各地风俗不同,无事自笑,在华人来说,算是苦差。
  纪元问:“我们会到黄主文家去吗?”
  “有机会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
  “他邀请我去住。”
  “将来再说吧。”
  纪元恍然若失。
  李育台老是觉得不甘心,“你们到底谈些什么?”
  “昨天我们谈到母亲的名气。”
  “谁的母亲?”
  “先是谈到主文的妈妈。”
  “黄仲苓是个名人吗?”李育台一无所知。
  纪元忽然笑了。
  “有什么好笑?”
  “是主文说的:‘有人不看书就是不看书,你同他讲《红楼梦》他也不知道,可是但凡喜欢看书的,大抵都听过黄仲苓这个作家的

名字。”
  李育台气结,“当然我知道《红楼梦》。”
  纪元仍在笑。
  李育台感慨,已经有自己的朋友了,并且奉朋友之言为金科玉律,前来嘲笑老父。
  女儿迟早要长大成人飞出去。
  这也是他的盼望,女儿有事业有家庭,忙得不可开交,一星期才与他通一次电话,节日才前来相会……
  他才不要纪元牺牲所有来与他长相厮守。
  “黄主文还说什么?”
  “他说:我俩的母亲都是社会知名的艺术家。”
  “那很好。”
  “所以我们有共同话题。”
  “你觉得两个母亲有无相似处?”
  纪元想了一想,“两个人都很静。”
  “还有呢?”
  “两个人都颇为富有。”
  纪元的观察力不错,世上赚得到钱的艺术家是极罕有的。
  “可是,”她说,“我觉得我的妈妈长得比较美。”
  半晌李育台才说:“睡吧。”
  那一夜,纽约街上照例警车鸣鸣,育台忽然想带着女儿到宁静的小镇去居住一段日子。
  第二天醒了,纪元穿上新大衣与父亲拎着行李出门。
  电话铃响。
  育台说:“别去听。”
  “也许是黄主文。”
  “有聚必有散,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纪元沉默,掩上大门。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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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到佛罗里达去住了三天酒店。
  纪元落落寡欢,胃口欠佳,也不大睡得着,成日在沙滩上皱着眉头,太商业化的旅游区不适合她,这孩子可是自小便有性格的人。
  再说,她可能有点累了。
  “我们在一个地方住上一阵如何?”
  “也好,我想做插班生。”
  “那么,到温哥华吧。”她名正言顺地拿着加拿大护照。
  “那处的老师如何?”
  “有的好有的不好。”
  “答了等于没答。”
  “我说的是实话。”
  就那样决定了。
  温埠来接飞机的妹妹与妹夫说:“哗,父女骨瘦如柴。”
  这是实况。
  李育台带纪元到几间学校去兜了一个圈。
  他同女儿说:“取易不取难。”
  “哪一家易,哪一家难?”
  “看看运气缘分。”
  父女俩都吊儿郎当。
  育台的妹妹妹夫可急了,妹妹育源把哥拉到一角,“孩子总得上学。”
  “你又没有孩子,你怎么知道?”育台含笑。
  “育台,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社会有一定的准则需要遵守。”
  “是吗,社会又有什么好处给我?我伤心若绝,社会帮到我吗?”
  妹妹瞪着他,“这叫作愤世嫉俗。”
  育源说得很正确,这不错是育台此刻心态写照。
  “索性安顿下来,把纪元放在这里上学,我立刻托人替她到最好的私校去找空位。”
  育台还是笑,“纪元在此,你问她可愿意。”
  “她是个小孩,当然由你替她做主。”
  “不,”育台摇头,“小孩也是人,应有人权,该尊重她的意愿。”
  “大人也是为她好。”
  “不,通常大人只是为大人好,我只想纪元快乐,记住,是她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
  育源没好气,“你任由纪元胡作妄为?”
  “我不担心,我们李家并无不羁的遗传因子。”
  育源吁出一口气,“你把纪元交给我照顾,你自己继续流浪吧。”
  育台微笑,“我死后一定交予你。”
  “育台,怎么讲起这种话来。”育源啼笑皆非。
  育台转变话题:“说说你吧,几时生孩子?”
  “我与夏长志早已决定不要孩子。”
  育台想一想,“也是好的。”
  “你与雅正一直支持我。”
  “不是支持,是尊重人家的意愿——生一个来玩玩,孩子有什么好玩?那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凡是生命都有生老病死,苦多乐少,

你若真爱他,负起所有责任,他还有少少抵偿,否则不如像贤伉俪那样,轻松自在。”
  育源脸上忽然泛起一个傻气的笑容,“可是他们有胖胖的脚与胖胖的手,会得飞扑过来叫妈妈,咕咕地笑,我老觉得他们清脆的笑

声会直达天庭。”
  “是,”育台承认,“所有的婴儿都是折堕的天使。”
  然后在复杂的成长过程中,他们迷失了方向,真正堕入红尘,万劫不复。
  育源叹口气,“你看我的脚,拇指曲折,前前后后都是老茧,真不能想象曾经一度,它们也白雪雪,肥滋滋。”
  育台冷笑,“你的脚,看到我的心,你才知道,尊脚的情况还真不赖呢。”
  夏长志困惑,“令兄妹到底在说些什么?”
  纪元自一座庞大精致的洋娃娃屋中抬起头来,“脚与心。”
  夏长志摇摇头,“我仍然不明白,纪元,我们到地库游泳,我们新装了一只波浪泳池,一开动电源,水浪推动,泳者可一直在原位

习泳,练习最好。”
  纪元随着姑丈下楼去。
  育源问哥哥:“你会再婚的吧?”
  “我想不会了。”
  “那也不必蓄须明志,把胡髭刮一刮。”
  “育源,三十老几的我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我想享受一下。”
  “好,做回真我,有何乐趣?”
  “言之过早,尚未知道,我正在摸索,原来,我并不认识我自己,少年时,我照父母的标准生活,青年时,照学校那一套做得完美

无瑕,然后社会需要什么,我努力应付,我的真面目究竟如何?有待发掘。”
  育源沉默,“很多人羡慕你那种没有自我的生活。”
  “因为他们不知我付出多大代价。”
  育源笑,“这叫我想起本地歧视新移民的白人。”
  育台接下去:“对,因为他们不知我们付出了多少。”
  兄妹到底是兄妹,投契非常。
  “育台,你应常来探访我们。”
  “不退休,哪里来的空。”育台苦笑。
  这是真的,年轻得志,名成利就的他并无踌躇满志,相反地时时愁眉百结,心事重重。
  育源忽然说:“我支持你,继续流浪吧。”
  育台忍不住笑,“谢谢你。”
  然后育源建议,“让我们一起去乘东方号快车。”
  “好主意!”
  “要问问夏长志可走得开。”她又犹疑。
  “他?真是走得开那日他的白须已垂在胸前。”
  育源板下脸,“别侮辱长志。”
  育台微笑,她仍爱他,那多好。
  这是一对壁人,在现今世上,志同道合又真正相爱的夫妻已经不多。
  大哥来到妹子的家,真正可以宾至如归。
  “记得青年时我们为前途烦恼?”
  “我一向年少老成,你,你才真正年轻过。”
  “我只觉得彷徨,寂寞,不知去向。”
  “育源,你的选择太多了。”
  “来,我们去看他们游泳。”
  地下室烟雾腾腾,暖水池的水蒸汽弥漫,育台笑道:“这像下云吞。”
  夏长志把一个水球扔过来,纪元接住。
  育台说:“环保仔至不赞成私人泳池,又这样耗电。”
  育源推他一下,“你话真多。”
  可是看到女儿那样高兴,育台不再讲话。
  育源说:“离这里十分钟车就有官校。”
  “什么时候上下课?”
  “上午八时至下午三时。”
  “八时!那岂不是七时要起来?”
  “七点一刻也还赶得及。”
  “我起不来,这年头孩子上课等于一家人上课,天天受折磨,一切压力都在家长身上,真要命。”
  第二天,他还是起来了。
  六点半,坐在厨房里与育源喝咖啡填表格。
  “彼时,我们的爸妈,也那样为我们吗?”
  育源答:“肯定有,可是我不太记得。”
  育台答:“我记得雅正来回来回那样接送纪元,自幼儿园起每天走四回。”
  育台还记得他这样对雅正说:“你不是真相信教育要自两岁零九个月开始吧。”
  “不,我不相信。”雅正微笑答。
  “那你何故无事忙一如其它妇孺?”
  “因我没有其它事可做。”
  换句话说,那样潇洒的艺术家亦不能免俗,因为她已成为一个母亲。
  李育台讶异地发觉谢雅正同其他母亲一样,忙着为女地脱衣穿衣,并且为幼儿不愿刷牙而烦至头痛。
  这种现象令育台骇笑。
  现在,他知道那是因为爱的缘故,因爱故生怖,所以把一切原则抛在道旁。
  “你在想什么?”
  “雅正。”
  “你与雅正到底可曾吵架?”
  “许多时候吵得一个星期不讲话。”
  育源大胆假设,“是因为她早逝吧,如不,也许三五七年后也一样会得离婚的吧。”
  “我不知道,现在她已经不在人世,现在我将爱她一生。”
  “你有内疚?”
  “我曾为事业很少在家。”
  这时纪元也起来了,“不用穿校服,倒是新鲜。”
  由姑姑驾车送纪元上学。
  育台坐在后座,发觉全世界都已经醒来,他十分感慨,看,谁等你,你爱长眠不醒就尽管躺着好了。
  一路上都是洋童,不过也有东方面孔。
  育源说:“我与纪元过去,你休息。”
  四方八面都是送上学的车子,虽然只是公立学校,也名车如云,水泄不通。
  育台黯然,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人情,一样的世故,正是,到处杨梅一样的花。
  半晌育源出来,“我们替纪元去买书。”
  “我们不会久留。”
  “念一个月也要课本呀。”
  他们到了市区书店,育台看到立体书又想起雅正。
  雅正收集立体书,珍而藏之,可是纪元出生后全变成女儿的玩具,撕破的
  有,掷烂的也有,雅正还微笑说:“妈妈所有,均属于纪元。”
  育台很生气:“你还没死呢。”
  一语成谶。
  育台呆坐书店一角。
  忽见育源兴奋地说:“育台,育台,书店有谢雅正摄影集的英语版。”
  育台一听振作起来,连忙站起来,跟育源去书架处看,果然,一边好几册,神气地摆放在其它集子之中,育源每种挑了两本付钱。
  育台不语。
  真奇怪,每次想到雅正,心中那种被一只大手抓住五脏六腑的感觉一直不散,实在吃苦。
  若说这样的痛苦会有过去的一天,育台无论如何不相信。
  育源回来了,“走吧。”
  他帮她取过大包小包。
  育源把一只手搭在大哥肩上,“如果酒可以帮忙,尽管喝点酒。”
  “不,我不需要暂时麻醉。”
  “育台,你真讨厌,一生诸多挑剔,你若学得雅正三分随和,我等亲友已经受用不尽。”
  育台猛然抬起头,“什么,我一向以来难道不是个好好先生?”
  育源哈一声冷笑,“真是周处除三害,一个人看自己原来同别人看他有那么大的距离。”
  周处除的最后一害是他自己。
  “我应该怎么样?”
  “先去接纪元放学,然后,参加我主持的饭局。”
  育台嗤一声笑出来,“别费劲了。”
  育源不去理他。
  车子驶回学校,秋色中看到少年人纷纷放学出来,几乎个个神采飞扬,育台把头靠在座垫上,艳羡地看着他们,嘴里不由得哼起歌

来:“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育源似笑非笑转过头来,“她今晚会来。”
  育台一怔,“谁?”
  “美丽的吕学仪。”
  “谁!”
  “吕学仪。”
  “你怎么找得到她?”
  “人家是温埠最著名的地产经纪之一,我一早就跟她有联络,她时常接受此间中英文报纸电视访问。”
  育台不由得问:“仍然美丽?”
  “是,得天独厚。”
  “结婚没有?”
  “一直独身。”
  育台沉默。
  刚在此际,小小纪元出来了,个子很小,实在还是个孩子,半日不见,好像比印象中嫩得多,平时她老气横秋,光听声音语气,仿

佛有十一二岁。
  育台刚想下车去接,忽然看见一红发男孩追上来叫住纪元、与她攀谈。
  纪元的英语好似亦足够应用,抬起头,对答得头头是道。
  “看到没有,”育源说,“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忽然纪元笑了,那红发新朋友不知说了什么好听的笑话。
  她随即看到父亲,奔过来。
  一刻不见,如隔三秋,父女紧紧拥抱。
  “学校如何,老师好吗,同学怎样?”
  “很好,我很喜欢。”
  育源眉开眼笑,朝育台仰仰脸,表示“瞧还是我有办法”。
  育台垂头,亲与友都对他那么好,他何以为报?
  只有振作地生活下去吧。
  到了家,纪元与姑丈絮絮谈着课室里如何的开放有趣,育台走进浴室,对牢镜子看一会儿,忽然取起刮胡刀,把胡髭刮干净,他洗

了一把脸,坐在卫生间苦笑,半晌,打开门出客厅。
  众人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话题,好像没看到他有什么不同。
  然后是纪元先咕一声笑出来。
  接着育源也一脸笑容。
  夏长志更笑说:“来,育台,我去斟两杯酒来。”
  育台却觉得无比悲凉。
  活下来了。
  居然还有力气刮胡髭,真的太过低估自己的生存力量了,看样子他会老皮老肉活到八十九岁。
  取过酒一口而尽,说也奇怪,那金黄色的液体流入咽喉,如通过四肢百骸,混身轻弛,虽然没有减轻他心中悲哀,但是己觉环境舒

服得多。
  他应该早些接受亲友的安慰。
  黄昏,做自助餐的饮食专家来了,将食物水酒编排出来。
  育台从不在家请客,纪元很少看到这种场面,她跟着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看着他们自小型货车捧出花束餐具长台,不到一会儿,已

经式式具备。
  “像变魔术一样。”
  李育台一直坐在藤椅子上,不知何时,他杯中又添了酒,育源过来问“怎么样”。
  他答:“妹妹家最好,很舒服。”紧紧握住育源的手。
  又过一刻,第一辆车来了,第一位客人驾到。
  育台说:“人生像魔术,片刻自小到老。”
  育源劝道:“脚踏实地一天一天过,怎么会似幻觉?”
  育台放下杯子笑笑,“我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喂,还没开始呢。”
  夏长志使一个眼色,“随他去。”
  育源抱怨:“你怂恿他。”
  长志说:“你搞这个晚会,也不过要使育台高兴,你看他此刻多开心,这还不够吗?记住,是要他快乐,不是你快乐。”
  育台笑,“听到没有?”
  “你有无喝醉?”做妹妹的还是不放心。
  长志连忙说:“有点酒意而已。”
  育台自知十分清醒,他看见纪元已换上一袭漂亮的粉红色纱裙,大抵是姑姑送给她的吧,他捧着食物盘走进书房,吃个饱,打了呃

,忽然眼皮直挂下来,他倒在长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中好似还十分年轻,趁暑假在欧陆乘旅游巴士旅行,他因疲倦,跑到最后一排座位去打横躺着睡懒觉,是,就是那样。
  渐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育台转一个身,睁开双眼,到了吗,这一站是什么地方,米兰?圣麦连诺?
  “醒啦?”是育源细心问候。
  育台赔笑坐起来,“客人都到齐了吗?”
  “到齐了,”育源笑笑,“玩得很高兴,现在全回家去了。”
  育台大吃一惊,“我睡了多久?”
  “四个半小时,正好是整个晚会的长度。育台,祝你生日快乐。”
  “今天是我生日吗?呵谢谢你。”
  已经曲终人散。
  “客人曾经进来向你祝酒。”
  难怪感觉如坐旅游巴士。
  “纪元呢?”
  “洗完澡她该睡觉了。”育源既好气又好笑。
  育台搔搔头皮,“嗄?”
  “不过,有人等着见你。”
  “谁?”
  育源跑去打开书房门,只听见一声“我”,一个俏生生人形随声音出现,只见那穿鲜红色的人儿一手捧着碟小小生日蛋糕,另一手

拎着她的高跟鞋手袋,笑道:“我是学仪,记得吗?”
  仍然那么爱红。
  “请坐。”
  育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书房。
  学仪走到光底下来,得天独厚的她外形一点也没有变,浓眉大眼,美丽如昔。
  育台由衷地说:“你气色好极了。”
  “老啦。”学仪伸个懒腰,丝毫不在乎,由此可知自信十足。
  至此,育台已无话可说。
  学仪却是走到他身边,探近他的脸,“你曾说过,我是惟一令你心跳的女子。”
  育台承认:“仍然是。”他看着她晶光灿烂的眸子。
  学仪咕咕笑,“真的?”
  “为什么要骗你。”
  “我们已不是少年人了。”
  育台微笑,“我仍然记得我在你家门前等你通宵的情形。”
  学仪感喟,“以后,再也没有人爱我那么多。”
  “你放心,”育台温柔地说,“像你那么可爱的女子,永远不乏人爱。”
  学仪高兴起来,“是真的吗,育台,是真的吗?”
  “真的,学仪。”
  她过来吻他的脸,嘴唇香且糯,感觉真正好,有点像小纪元亲吻爸爸的感觉,居然有此联想,可见与学仪之间,已无男女之情了。
  她向他道别,翩然离去。
  育台叹一口气,闭上眼睛。
  忽然觉得红日炎炎,天好像亮了,睁开眼睛,看到一家人正看着他微笑。
  育台大奇,不知究竟做了几个梦,而梦中又有梦,醒了几次,仍在做梦。
  “我真的醒了?”他问育源。
  育源伸出手指拧他一下,“痛不痛?”
  育台点点头。
  稍后他问:“学仪来过吗?”
  “她要赶飞机到多伦多去接洽一单生意,只打了个招呼就离去。”
  育台发愣,“穿什么颜色衣服?”
  育源笑,“也只有她配穿红的。”
  “她有无问起我?”
  “我说你在书房,她只应了一声,时间实在来不及了,车子就在门口等她。”
  原来真是个绮梦。
  “你要是牵记她,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
  “不不,不是真的,育源,谢谢你这个晚会。”
  “劳民伤财,早知给你一瓶酒让你灌下即可。”
  “抱歉抱歉,下不为例。”
  “还有下次吗,”育源忽然有点悲哀,“一年一度只有一个生日,你会有空与我共度?”
  育台抬起头,真的,那么多个生日,他从来不庆祝,当然更少与家人度过,育源讲得对,这是难得的一次盛会,可是他却睡过了头


  不过,幸亏做了个好梦,梦中,吕学仪仍然美丽,且对他温柔,使得不再少年的他也非常快乐。
  但是,育台并没有在温埠久留的意思。
  他想往前走,看清楚这个世界,以前他没有太多时间太多心思,现在趁着空档,他想多了解一下天地人。
  雅正不止一次同他说:“育台,到露台上来看看日落。”
  他正在无线电话中与业主纠缠得如火如荼,根本没听清楚雅正在说些什么,只得昏忙地抬起头假笑一下,敷衍了事。
  事后对陈旭明诉苦:“看日落,我同你大概要到八十岁时才有时间看日落。”
  老陈有同感,“喂,要是我同你活不到八十岁呢?”
  “那就不看也罢,总不能叫老的去做,女的去做,小的去做,然后我同你净是看日出日落。”
  老陈很佩服,“哗,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为事业兮一去不复还,这是育台当时的心情。
  他问纪元:“在姑姑姑丈家高兴吗?”
  纪元点点头。
  人到底是群居动物,看样子纪元适应得很好。
  她当然永远永远不会忘记她母亲,可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印象总会慢慢淡却,变成一个影子,想到这里,育台吁出一口气。
  “要不要留在姑姑家读书?”
  纪元说:“爸爸要走的话,我一定跟着走。”
  育台甚觉宽慰,十分感激雅正为他留下这个女儿。
  他到房里去翻摄影集,育源看见了说他:“这本册子,是雅正留给纪元的纪念品,她是怕纪元将来对她没有记忆,有所遗憾,你又

何用天天翻阅?她目的是要跟你说再见,你应该从她所愿。”
  育台缓缓把册子放下。
  “摄影集且放在我处。”
  也只有妹妹敢这样直谏,旁人可真怕得罪他。
  片刻育源又探头进来:“陈旭明找你,电话就在案头。”
  育台问:“老陈你为何不住地骚扰我?”
  他这样回答:“因为你的第一批帐单已经寄到公司。”
  育台无奈,他不能不食人间烟火,故不能脱离红尘,以及凡间俗人一如陈君。
  “育台,天文数字,”他报上数目,“告诉我是怎么花的,你老要小心点,公司资源有限。”老陈一向是理财那一个。
  “我大概吃多了几顿。”
  “省着点吃。”
  “不至于要这样吧?”
  “育台,一边生财一边花钱,才是生存之道,回来吧。”
  “不,”育台如一赌气小孩,“我此刻不知多逍遥快乐。”
  老陈气结,“你带着小孩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不外在市中心吃个茶逛个街,自欺欺人。”
  “我这就同纪元到南极洲去。”
  “只恐怕该处也令你失望,育台,做人讲心境,你若看得穿,处处是蓬莱。”
  “你先看开点,把所有帐单给付清吧!”叮一声挂线。
  育源探头进来,“你怎么这样对合伙人?”
  “你偷听我电话!”
  育源理直气壮,“我自幼一向窃听你所有电话,怎么样?”
  育台啼笑皆非,这里简直住不下去,再住下去,恐怕真会暂忘悲痛。
  他同夏长志说:“雅正本来有一个计划,她想拍摄气象。”
  夏长志动容,“可那十分艰巨,连龙卷风在内吗?”
  “是,台风、雷暴、晚霞、晨曦、露水、烟雾、大雪、冰雹,还有极光。”
  “工作开始没有?”
  “等纪元稍大就打算动手。”
  “你想继承她的遗志?”
  “我哪里懂摄影机,将来惟有等纪元来完成吧。”
  夏长志微笑,“纪元将来可能是一名会计师。”
  育源接上去:“或是货柜车司机。”
  “或是时装设计人员。”
  育台不出声。
  夏长志说:“她不一定会长得同雅正一模一样。”
  也许完全不同,她是另外一个人,有权发展她的志向。
  夏长志说下去:“许多父母来不及要子女承继他们未完成的志向,希望他们在同一条路上做得更好,为父母扬眉吐气,这是不对的

吧,为什么要孩子们十足十像我们呢?”
  育台接上去:“因为自恋。”
  夏长志笑了。
  “做你们的孩子必定很幸福。”
  夏长志连忙摆手,“理论归理论,牵涉到那么多爱的关系,无论如何不会讨好,我亲眼见过大律师母亲教幼儿如厕,一样弄得大哭

小号,不欢而散,事后那母亲一直问苍天:‘为什么我的孩子那么笨’,十分伤身,有碍养生。”
  “你们老来会寂寞。”
  “会吗?”育源挤眉弄眼,“那也只好接受现实,没有付出,没有收获,也是很应该的。”
  这个时候,纪元在课室里。
  育台偷偷去张望,只见二十来个孩子全部坐地下听老师讲课,小书桌小椅子全搁另外一边,而且,也不是一排一排,而是围成一个

圈。
  看样子的确比较开放。
  看了一会子他静静走开,踯躅回家。
  李育台想独个儿到近北极圈几个地方去一下。
  这时候电话响了。
  育源自厨房喊出来:“请代我听一听。”
  她在做春卷,女主内嘛,原应如此,可惜不是人人如她那样幸福,许多女子得在办公室争取多一分收入,日久性格变得阴晴不分。
  他接过电话,对方说:“我找李纪元小姐。”
  “她在学校,我是她父亲,你有话可以对我说。”
  这时有人嗤一声笑,这又是育源在偷听电话,这家伙,真会自娱。
  “李先生,我是黄主文。”
  “主文,你好吗,”李育台喜出望外,“你在什么地方?”
  “我与母亲在露意思湖,纪元在上学吗?”
  “我们想试一试看她可喜欢这边的学校。”
  “我可以来探望她吗?”
  李育台立刻与他交换了电话地址,答应纪元一回来便找他。
  稍后育源问:“那是你的未来女婿吗?”
  育台希望是,他喜欢黄主文。
  当天下午他们去接纪元放学,只见那红发男孩一直把纪元送到车前。
  育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狄伦,先生。”
  “是狄伦汤默士的狄伦?”
  “正是,先生,家祖母是威尔斯人,出生的村庄正好与诗人狄伦汤默斯相同。”
  原来是名人乡里之后。
  “你好狄伦。”李育台与他握手。
  在回程上,他同女儿说:“黄主文找你,稍后会来看你。”
  谁知纪元茫然,“黄主文?”
  李育台大吃一惊,几乎没掩住嘴,天呀,纪元已经不记得他了。
  他愿意跟这个孩子学习忘记的艺术!
  “呵,”纪元半晌回过意来,“黄主文,他现在流浪到哪里?”接着又比较,“狄伦就比较给人安全感,他的家在西温哥华住了有

六十五年了。”
  李育台张大了的嘴无法合得拢。
  就在该刹那,他知道这个地方适合李纪元小姐。
  他大可以独自上路,每隔一段时间来探望纪元。
  育源最兴奋,立刻报上一连串计划。
  夏长志说:“照原来样子最好,起码一年不要惊动她,否则她会反感。”
  育台赞成。
  纪元还是哭了,“我要跟爸爸。”
  每逢哭泣,她总忘记她已经不是婴儿,总是努力把身子缩得很小,希望可以全身躲进父亲怀抱,可是长腿长手叫她尴尬。
  育台紧紧拥抱着女儿。
  “你爸去几天就回来,他吊颈也要松口气,你跟姑姑的生活,就像母女一样,只有更好,我对你没有期望,关系比较轻松。”
  小小纪元只觉姑姑诙谐,不由得破涕为笑。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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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育台到旅行社去打听行程。
  服务人员说:“去育康嘛,也不是那么冷门的事了,西北地域自有迷人之处,我们有负责人带团,不过也有队员临阵退缩,像一位

……”她查看簿子,“谢女士,从香港传真过来订位,结果有事不能出发,不幸不能发还订洋,不过她的空位可以让给你,后天出发

。”
  育台一怔,不相信世上有此巧事,“这位香港的谢女士,名字缩写可是YC?”
  服务员比他还要诧异,“你怎么知道?”
  李育台在心底说,她是我妻子,可是嘴里道:“她是一个熟人。”
  “呵,那么,你同司徒先生也是朋友?”
  “司徒?”
  “是,KY司徒,他俩同时报名,但只有司徒先生会准时出发。”
  育台从来没听过雅正有这样的朋友。
  他取出信用卡,“我顶替谢女士的空位。”
  是次收费大抵是一家四口参加豪华欧洲旅行团的三倍,不知老陈接到帐单会怎么想。
  “准备多些厚衣服。”
  育台却一直想,司徒是谁?雅正约了人到极寒地带旅行,为什么他会不知道?
  他问:“谢女士是几时订的位子?”
  职员算算日子,“通常早年多两年预定,嗯,早十八个月。”她翻到记录。
  育台在心中算算日子,那时,医生说,雅正有治愈的希望,她正在电疗。
  “几时取消了位子?”
  “一星期前,所以不能退还订洋。”
  不可能是雅正本人,“由谁来退订?”
  “司徒先生。”
  育台心中充满疑惑,道谢后离去。
  这人是谁?朋友中从来没有姓司徒的人。
  育源替他准备寒衣:“用长志的滑雪衣吧,还有,这件背心里镶貂鼠毛,实在暖,贴身穿上。
  一直到集合那日,育台仍然没看到那位司徒先生。
  他向领队打探:“有位司徒先生——”
  “对,他也是东方人,他稍后才与我们会合。”
  团员共八人,五男三女,其中四个是日本人,一个法国人,三个华人,一个本地人也没有。
  其中一位华人自新加坡来,说是想获得冬季的经验,他大概不会失望。一个便是李育台,他来是因为听雅正说过她想来,故欲看个

究竟,雅正为何向往这等冰天雪地苦寒之地。另外一个,便是司徒了。
  他们在黄刀市驻宿,打算北上大奴隶湖与大熊湖,然后波麦肯兹河。
  日本人早把资料背个滚瓜烂熟:“黄刀本是印第安酋长名字,此人大概凭一把黄刀做记识。”当年不知有多少野牛在这块地上游荡

……
  因是冬季,一日只得三数小时天日,感觉非常怪异。
  司徒终于来了。
  见到他,李育台不禁打一个突,只见他起码要比普通人高大半个头,结实强壮,一脸亲切的笑容,浑身发散着粗犷的英俊,那三个

不同国籍的女子立刻有惊艳的感觉。
  育台想,雅正几时结交一个这样的朋友?
  这个人有一股自然亲切的魅力,众人身不由主地乐意亲近他。
  他们各人自我介绍。
  司徒说:“我叫司徒启扬,我的职业是医生,我的嗜好是摄影,我是英藉华人。”
  那法国女子立刻表示兴趣,“司徒你负责医科哪一方面?”
  司徒笑,“我专理未足月婴儿。”
  “呵,”女士们悚然动容,“那多伟大。”
  育台不欲再听下去,假使司徒只是一名校工,这几位女士一样会得大惊小怪表示赞叹。
  适才自我介绍的时候,李育台说是个小生意人。
  他到另一角落坐下。
  雅正在什么地方认识这个人?
  正在猜度,司徒过来了。
  他很诚恳地问:“李先生,你也认识谢雅正?”
  育台点点头。
  司徒眼睛中露出激动的神情来,不过迅速地压抑下去,他接着问:“她在生命最后一段日子里,你有无见过她?”
  育台又点点头。
  司徒逼切地问:“她是怎么去世的?”
  “她患癌症,她没有与你说?”
  “不,在信中,她一直表现得很乐观。”
  育台沉默一会儿,“你们是笔友?”
  “可以这样说,我们通过国际摄影会认识,通信接近两年。”
  这真是雅正的一个私人秘密,李育台从来不知道有一种这样的笔友。
  他问司徒:“你们可见过面?”
  司徒摇头,“本来约好一起这次在黄刀市见面,结果行程被逼取销。”
  育台又问:“你有她的照片吗?”
  司徒又摇头。
  育台十分讶异,没想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还有纯笔友存在。
  育台取出皮夹子,打开,取出雅正一枚彩色小照,递给司徒。
  司徒惨痛而珍惜地接过照片,仔细凝视,“呵她果然长得秀丽一如想象。”
  育台不出声。
  “身边与她长得那么相像的小女孩是谁?”
  “她女儿纪元,今年七岁半。”
  一听此言.司徒后扬讶异地睁大双眼,“雅正已婚,且育有一女?”
  育台也一呆,“她没跟你提及?”
  司徒愣半晌,“我们多数只谈摄影题材,她说她想做一本有关气象的摄影集,我建议她到这里来取材,她十分欢欣接受邀请。”
  “你几时了解到她已不在人世?”
  “由她自己写信,说已病重,恐怕不久人世,我得悉如晴天霹雳,说怎么都不相信。”
  “你什么时候收到信?”
  “上个月。”
  “可是她一年之前已经去世。”
  “可能是寄信的人耽搁了时间。”
  “信从什么地方寄出?”
  “香港,她的原居地。”
  李育台已经明白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司徒启扬到这个时候才问:“你是雅正的好朋友?”
  育台拍起头,想了很久,“可以这样说,但是,我因忙着做生意,并没有充分地认识了解她。”
  司徒不语,过一会儿他问:“我可以问你要这张照片吗?”
  李育台想一想,慷慨地说:“我有底片,你拿去吧。”
  司徒把照片珍而藏之。
  “雅正做了一本摄影集给女儿,新近出版,你知道吗?”
  “不,我不知道,她没向我提及。”
  由此可知,他虽对雅正爱慕,雅正不过视他为普通朋友。
  “或者,你可以给我地址,我寄一本给你。”
  司徒启扬连忙道谢。
  那边那几位女士已经忙着过来与司徒交际,育台趁人忙,掉头而去。
  他并没有随团出发,他当夜乘专车返回温布。
  李育台受到极大的震荡。
  回到育源的家,最高兴的是小纪元,而育源却以为他不舍得女儿,故半途折返。
  育台的心许久不能平复。
  他不知道原来雅正那么寂寞,竟与一个陌生人通信达两年之久,而且除出私生活之外,无话不说。
  而那个气宇不凡的笔友毫不掩饰对她的仰慕之情。
  换句话说,只要雅正愿意,外头机会多的是,她根本不必与一个不解风情、毫无生活情趣的小生意人在一起。
  李育台照着镜子,看到一张瘦削憔悴的面孔,忽然之间他自惭形秽,低下头来。
  一个陌生人对雅正的尊重珍惜好似比他还要多一点。
  他把面孔埋在手心。
  自房间出来,他看看钟,拨电话到公司找伍和平。
  和平不相信那是李育台,“你不是到北极圈探险去了吗,听说你打算坐着狗拉的雪橇去同北极熊争食,重演杰克·伦敦的《原野呼

声》。”
  育台苦笑,“小和平,连你都把我当笑柄。”
  “对不起,我轻率了。”
  “替我航空邮一本《如何说再见》给——”他说了姓名地址。
  “司徒启扬医生……”和平重复,忽然想起来,“是那个司徒启扬吗?”
  育台一愣,“哪个司徒?”
  “那个用手术显微窥镜拍摄胚胎在母体成长过程的司徒启扬。”
  “他很有名气?”
  “妇女对他非常有好感,他替胚胎做补心手术十分成功,该项手术在他领导下在英国某医院已脱离实验阶段而成为一般性服务。”
  “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收过他传真过来的资料交给李太太。”
  李育台半晌做不了声。
  “喂,喂?”
  “你收过许多此类资料?”
  “有十次八次。”
  他一无所知,不是雅正瞒他,而是他粗心大意。
  和平说:“我马上替你把书寄出去。”
  “和平,”李育台想起来,“你帮雅正整理文件的时候,有无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有,有好几封信,都写了地址,可是没贴邮票,我都给她寄出去了。”
  “你有无把信上地址抄下来?”
  “有,我一向有这种习惯。”
  “请传真一份给我看。”
  “好,我马上做。”
  李育台想关心几句,“你好吗,和平?”
  “托赖,还过得去,工余还不是逛逛街看看电影,几个大节快要来临,市面颇有点喜气洋洋,许正彦与洪桑龄各请我吃过饭,可是

没有下文,人情越来越虚伪,寻找真爱已成为不可能的事,可是李育台先生已成为女孩子的偶像,连隔一条街的写字楼都知道我老板

是位情圣。”
  育台听了,默默无言。
  旁人哪晓得这么多,旁人把他估计得太高了。
  他挂了线。
  妹夫夏长志笑问:“怎么去一天就回来了,很吃苦吗?”
  “不,忽然没了兴趣。”
  “呵,闹情绪。”
  育台笑,“一生人从来没有任性过,此刻才知道原来放肆那么开心,从前,只知道再不愉快也得咬紧牙关忍耐着熬过去。”
  夏长志也笑,“我同你如果散漫不羁,那妇孺就惨了。”
  “这会不会是我同你的误会呢?妇女现在也很能干,不必我同你背着她们走了。”
  夏长志搔搔头皮,“我见过什么都不理的男人,粗细话都交给女人,日子一样过。”
  李育台问:“你做得出吗?”
  “我没有这种福气。”
  “我也是,哪怕她们妆奁千万,我还是照付家用。”
  “太笨了。”
  “嗳,肯定是老派笨伯,伴侣又会怨我们工作太忙,时间不用在家里吧。”
  “育台,来日方长。”
  当初,他也是那么想,钱到用时方知少,非努力赚多多不可。可是,他同雅正没有时间了,人算不如天算。
  “育台,说来说去,你仍在自责,其实不必如此,在我们眼中,你已是一等一好丈夫,好父亲。”
  仍然不够好。
  未来想得很远,像退休后干脆住在豪华游轮上当家一样不停环游世界,绕了地球一圈又一圈……他想都没想过他们会没有时间。
  原以为经过千辛万苦,生活终于上了轨道,会得朝快乐的泉源按部就班开出去,错!
  车子脱了轨,车厢抛下山谷,他与纪元都受了重伤。
  纪元还有恢复健康的机会,他就没得医了。
  伍和平的传真到来,名单上有六七个姓名地址。
  第一个便是司徒启扬医生。
  接着的名字包括李永生、罗志廉、谈美怡、麦乐珠、邢淑荣。
  这些,肯定都是雅正的朋友,李育台对罗与谈都有印象。
  当她知道病情沉重,便写了信件,预备寄出,可是体力不支,一时遗忘,故要拖延到伍和平来收拾遗物时才发现它们,将之寄出。
  她的朋友收到了迟来的信会怎么样想?
  那天晚上他做梦,走进一间大屋,推开一间房门又一间房,“雅正,雅正在这里吗?”
  一个美貌女子转过头来,“雅正搬了,我在这里。”
  看仔细了,她是吕学仪。
  “胡说,你根本没见过雅正。”
  “听你说多了,印象栩栩如生。”
  育台落下泪来。
  “育台,”只听得学仪吃惊地说,“你老了,鬓须已白。”
  “我不在平。”
  学仪咕咕笑,“我们认识在少年时,你爱谈天我爱笑。”
  他握住了学仪的手,流下泪来,“你见过雅正吗?”
  “我从来没见过雅正,我走了很久她才出现在你生命中,记得吗?她不在这个房间里,往前走,她在走廊前端的门里,你试着去敲

门。”
  就在此际,他醒了。
  育源站在他面前,“有人来看你。”
  育台尚未梳洗,感觉尴尬,“谁?”
  “放心,不是女客,是一位小朋友。”
  “不会是黄主文吧?”
  “纪元呢,上学没有?”
  “都快放学了。”育源笑。
  育台披一件外衣便到楼下去见小朋友。
  黄主文一见他便恭敬地站起来。
  是有这种孩子的,温文有礼,品学兼优,从不给大人任何麻烦。
  李育台却知道纪元不是其中之一。
  只见黄主文含笑道:“打扰你们了。”口角一如大人。
  “哪里哪里,母亲好吗?”
  “我们现在住海滩路公寓里,家母打算开始写一个长篇。”
  李育台笑问:“一个作家如何工作?”
  黄主文也笑,“写呀。”
  这倒是真的。
  “家母想邀请你们来喝下午茶,星期一至七下午三时都可以。”
  “呵,那么就明天吧。”
  “纪元好吗?”
  “她仍然苦苦思念母亲,我想,她仍需一段时间。”
  “纪元算是适应得不错了,”他站起来,“我们明天见。”
  “我送你回去。”他是怎么来的?
  “呵不用,有车子在外头等。”
  李育台笑,他忘了黄家是阔客。
  他送小友出门。
  育源讶异地说:“那敢情是一个小老头。”
  育台问:“我小时候也是那样的吗?”
  “才怪,你小时候!我从没见过似你般顽劣的小孩。”
  “彼此彼此,我也是。”
  “纪元那坏脾气就是像你。”
  育台不语。
  片刻纪元放学回来了。
  “明天下午三时?萨凡娜要教我土风舞。”
  “谁是萨凡娜?”
  “我同学。”
  “能不能推掉她?”
  “不行,一早约定的。”
  “你不想见黄主文吗?”
  纪元摇摇头。
  “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没有,只是不再想与他说话。”
  “我还以为你俩有不少共同点。”
  谁知纪元说:“就是太多了,越诉越苦,有什么好处?不如与新朋友寻开心。”
  育台听了低下头。
  小纪元倒是了解世情,先是找对象诉苦,后觉诉苦无益,便另外找人开心。
  育台觉得他应当效法纪元。
  不过,“人家想见你呢。”
  “你说我没有空好了。”
  育台啼笑皆非,“将来,我还得替你推却许多类此约会吧。”
  纪元抬起头,“我自己推也可以。”
  育台说:“还是由我来,我真怕你会伤了他的心。”
  结果育台一个人上黄家的门去。
  公寓在市中心,不是顶楼,不过已经很够派头,落地长窗及露台可以俯视整个市中心。
  家具很简单,地方看上去更加宽大。
  要是由黄仲苓独自斥资购买,那么,黄女士写作的收入堪称丰厚。
  黄主文发觉纪元没来,那种失望明显可以看得出来。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黄仲苓把一只手放在孩子肩上,表示安慰,黄主文一转头回房去了。
  “纪元尚未放学?”
  “有别的学习班。”
  佣人端出下午茶来,只得两个大人聊天。
  “纪元在学校有得益吗?”
  李育台坦白地说:“我不知道她能在学校学到多少,那视乎各人吸收程度,不过,至少每天固定有班同龄孩子陪着她说说笑笑,这

点比较重要。”
  “可是,主文不喜欢课室生活。”
  “他是否有过比较坏的经验呢?”
  “他觉得同学们幼稚,老师们偏心无聊。”
  育台动容,这就十分偏激了。
  “我替他转过许多学校,他都不喜欢,故在家教他,明年要升中学了,成绩不差,可是比较寂寞。”
  “我想,还是得鼓励他参与群居生活。”
  黄仲苓笑笑,那种淡淡无奈有时也可以在雅正脸上找到,不过,见面的次数多了,李育台发觉雅正比较暖,她则比较客气。
  育台放下茶杯,“可以参观作家的书房吗?”
  黄仲苓有点意外,不过随即很大方地说:“设备简陋,请勿见笑。”
  那真的是一间很普通的书房,两只书架子,一张不大不小的书桌,一叠纸,几支笔。
  育台大为诧异,“小说就在这里写出来?”
  黄仲苓笑了,“不然还怎么样?”
  “都没有工具,连电脑也无。”大表意外。
  黄仲苓仍然笑。
  “写过几部书?”
  黄仲苓微笑道:“我们出去坐。”
  李育台这才觉得不好意思,“造次了,我并非小说读者。”
  “没关系,”她不以为忤,“各人兴趣不一样。”
  话题似乎到此为止了。
  上门来之前,如果做过调查,翻阅过几本黄著,又还熟络些,可是,这又好像是侵犯他人隐私了。
  育台站起来告辞。
  黄仲苓并没有留客。
  育台搭讪说:“下次,说不定会在火奴鲁鲁碰头。”
  黄仲苓笑笑,“也许是悉尼。”
  他在等电梯的时候,黄主文送出来。
  那男孩子把一本书交给我,“这是纪元托我代买的世界新地图。”
  “谢谢你。”
  他好似还有话要说,隔一刻终于问李育台:“也许,我也应该回到学校去?”
  李育台点点头,“是,每天起来,有个目标,而且,你母亲也可以有自己的时间,出去逛个街见见朋友之类,你说多好。”
  “我不喜欢学校。”
  “生活中有许多事不为我们所喜,举个例,其实没有人喜欢工作,可是人人还不是孜孜不倦地做工升职。”
  黄主文笑了。
  “再试一试。”李育台鼓励,“也许今年看法不一样,也许这一间学校与老师有所不同。”
  黄主文笑,“谢谢你。”
  “不,我们谢谢你才真。”
  李育台打道回府。
  纪元见到父亲,问道:“黄主文怎么样?”
  “人家很失望。”
  “你有无见到他收集的铅兵?他说有千多枚,天天摆不同的阵打仗。”
  “没有,我没有进他房去。”
  “那多可惜。”
  就此打住,再也不提黄主文。
  育源在书房查资料帮纪元做功课,一心一意宠坏她。
  “明日有示范课:每个学生带一件鲜活儿回课室讲解。”
  “纪元该带什么?”
  “她要带母亲给她的摄影集。”
  育台立刻反对:“那太煽情了,也太私人了。”
  “可是纪元主意已定。”
  “我们不能叫她改变主意吗?”
  “我想没有必要,让她当众把思母之情倾诉出来也是心理上一种治疗。”
  “在课室里倾诉适合吗?”
  “无所谓啦,你们又不打算久留。”
  李育台长长吁出一口气。
  “下一站是何处?”
  “大溪地?”育台亦带着询问的口气。
  “那处已十分商业化,你不会喜欢的。”
  “那么我们乘船往阿拉斯加看鲸鱼去。”
  “你心境若是平安,在家也可以处之泰然。”
  “我年轻时一直想到里奥热内卢,或是坦畿亚。”
  “找个成年游伴,把纪元交给我。”
  “不如叫夏长志陪我。”
  “你敢。”
  晚上,他看着纪元的脸,“你好像长胖了一点。”
  纪元摸着面孔,“一定是这边的牛奶,姑姑每天均逼我喝三杯。”
  “我也希望有人逼我做这个做那个。”
  纪元笑了。
  “你喜欢姑姑家?”
  “这里没有妈妈的记忆,可以从头开始。”
  纪元好似已经比父亲智慧了。
  育台穿上外套。
  育源讶异问:“往何处去?”
  “野游。”
  “呵,是吗,晚些回来好好享受。”
  育台驾着妹夫的跑车到市区酒吧区。
  这时真希望老陈在身边,像从前,在工作上受了气,两人一间间酒吧喝过去,直到酩酊。
  他从来不与雅正提及事业上的烦恼,免得她担心。女人与小孩必须受到保护。
  女人与小孩……
  育台揉揉眼。
  他坐在酒吧前,呆木地听酒保与客人聊天,深夜与凌晨,他的意志力最薄弱,最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时,有人问他:“你一个人?”
  他转过头去,只见一棕发蓝眼的妙龄女子坐到他身边来。
  李育台颔首,“请你喝一杯。”他希望与人攀谈。
  “谢谢你,我也是一个人。”
  李育台问:“这么晚还留恋酒吧?”
  “喝完这杯就走,”女子笑笑,“明日要早起。”
  “你做什么职业?”
  那女子笑一笑,“幼稚园老师。”
  李育台讶异了。
  “也是人,不是放了学犹自与将塌下的伦敦桥及老麦当劳的农场一起过活。”
  李育台说:“幼稚园工作使我困惑,你们是怎么样教会小孩一到一百,A到Z?那是迹近无望的艰苦工程。”
  女子笑,“的确是一种惨淡的营生。”
  “很喜欢小孩吧?”
  “你可有子女?”
  李育台表情柔和起来,“有一名女儿。”
  “我有两名。”
  李育台意外问:“谁在家中照顾孩子?”
  “我丈夫是一名失业音乐家。”她感喟。
  李育台怪同情她,旧时在中国,有一种职业叫奶妈,也是这样,必须丢下家中的亲生儿去替东家带孩子,现在这个洋女的情况也相

同。
  “他知道你在这里吗?”
  “他以为我在开家长会。”
  李育台不语。
  他就是最怕妻女会沦落在这种地步,所以拼了老命死做,多年来雅正可以把她的兴趣发扬光大,多多少少是因为家庭经济稳健的缘

故。
  “每天早上八时半到学校去替别人照顾孩子,上下午两班,到四时多才能回到家中看到自己的女儿,认真苦闷,那些条件好的孩子

多数骄纵顽劣,有时颇讨厌他们。”
  “有无考虑转行?”
  她诧异,“你不知本国失业率是多少?”
  李育台搔搔头皮,“男人在家呆久了,净是带孩子煮饭洗衣服也不大好。”
  女子长叹一声。
  “再来一杯?”
  “为什么不,谢谢。”
  李育台温和地说:“喝完这杯好走了,天下没有这么晚不散的家长会。”
  女子苦笑,“你想他会在乎吗?”
  “他当然在乎。”
  “真的?”
  “真的,坏时间总会过去,人生有起有落。”
  女子看着他,“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一个好人。”
  “我们中国人说,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我妻子因病去世,这一年内,我老是失眠,故出来散心。”
  “呵多么不幸。”
  李育台抬起头,“人生千疮百孔,每个人总有大大小小不如意之处,总得努力靠自身挨过。”
  那年轻的女子问:“世上有快乐吗?”
  “有,你那些学生不是很快乐吗?”
  那女子干了杯,再道谢,取过外套,转身走了。
  酒吧间真是社会缩影,什么样的人都有,那满身酒气的幼儿班教师回到家中,是否会引起一场大吵,抑或,男人已经气馁,但求三

餐饭可以开出来,已不予计较?
  那是另一家人的故事了。
  李育台放下酒杯,离开酒吧。
  跑了那么久,根本没见过真正快乐的人。
  雅正在世之际,李家三口,倒是真正开心的。
  李育台打道回府。
  夏长志把私家路的灯全开了来等他。
  他们对他好,他不是不感激,但是他心中始终空虚,不是他们的好意可以填补。
  他把车停在车房内算数,开门进屋。
  先去看看纪元。
  多年习惯晚回家也要看看熟睡的宝贝女儿,只见她埋头憩睡,手指含在嘴内,啜吸得嗒嗒有声,这个饱受打击老气横秋的孩子,睡

着了也就还是个孩子。
  可怜的纪元,失去了母亲,从前,她最普通一个动作一句说话都会引起妈妈啧啧称奇,现在这个终身忠实影迷已离她而去。
  至今,李育台还无奈地不信这是个事实。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病发、救治、死亡,都似在刹那间发生,最终留下他们父女。
  转头,看到育源披着睡抱惺松地问:“回来了?”
  他坦白对妹妹说:“这样麻烦你,真不是办法,我这就带着纪元走。”
  “到哪里去?”育源说,“孩子终日流离浪荡不是办法,你,你也会累。”
  “我们可以到尼斯去落脚。”
  “你整个假设都不切实际,我真担心死了。”
  育台说:“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明天也许会有奇迹出现。”
  他进入客房,倒在床上。
  第二天确有一宗意外在等他,却不是奇迹。
  夏家一早便有访客。
  那是一位高大英俊的男士,按铃把夏长志唤到门前。
  “打扰,我姓司徒,我找李育台先生。”
  夏长志连忙说:“早,进来喝杯咖啡。”
  大清早便如此精神奕奕,浑身散发精力的人不多见了,这是谁?
  夏长志去敲房门,“育台,一位司徒先生找你。”
  育台已经醒了,一时没起床,至怕这种突袭检查,浑身隔夜酒味,如何见人?
  他不知是先洗刷抑或先打招呼好,该刹那真想钻进被窝去失踪。
  太不公平了,应该把这种不速之客赶出门去。
  他只得匆匆起床,沐浴更衣。
  下得楼来,只见客人与夏氏夫妇谈笑甚欢,已经很熟络了。
  此君高大硕健,外形甚为英伟,一脸正气,讨人欢喜,是意料中事。
  他一见李育台,便迎上来。
  育台知道他有话要说,“请随我到书房来。”
  他轻轻关上书房门,“你是雅正的丈夫?”
  育台点点头。
  司徒启扬沉默,过一刻才说:“我收到了你寄给我的书。”
  “是怎样找到我的住址?”
  “我与伍和平小姐通过一次电话。”
  是和平出卖了消息。
  两个男人坐了下来,育台知道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但不知怎地,他见了司徒,就是有点自惭。
  是因为司徒把雅正当作女神,而他却没有吧。
  “纪元呢,我可以见一见纪元吗?”
  “纪元上学去了。”
  “方便等她放学吗?”
  育台看看时间,“刚刚好,这上下她恐怕就要回来了。”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纪元乘同学妈妈的车子到了家门。
  李育台把她介绍给司徒认识。
  纪元仰起头,只觉得这位叔叔身形好比一株大树,不禁怯意地笑一笑,司徒立刻蹲下来,想问候一声,可是忽然哽咽了,感觉像见

到雅正本人一样。
  纪元看到这位叔叔双眼有点发红,好不讶异,想安慰他,故伸出小手拍拍他的肩膀,司徒垂下双目,过一刻才抬起头笑笑说:“我

是你妈妈的朋友。”
  纪元一听,黯然说:“妈妈已不在人世。”
  司徒用双手轻轻捧佳纪元小面孔,他的手掌几乎比她的脸还要大,“是,我知道。”
  纪元无奈,“你若是来看她的,你就来迟了。”
  “不,我特地来认识你。”
  纪元笑笑,“我很高兴结识你做朋友。”
  “我们可以谈谈吗?”
  “请到会客室来。”
  育源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一大一小会一见如故。
  她说:“滚石不积青苔,在一搭地方住久了自然会结交到朋友,你看,时时有人来找纪元。”
  育台抬抬头,问妹妹:“我是谁?李纪元的父亲,谢雅正的丈夫。”
  育源笑嘻嘻加一句:“李育源的大哥。”
  兄妹俩一齐嗤一声笑出来。
  育台问:“假如雅正嫁的是司徒启扬这一号人物,她会更加快乐吗?”
  育源答:“这种假设最没有意思,谁也不会有答案。”
  这是真的。
  “你看司徒多强壮,他会保护妇孺。”
  育源看他一眼,“你也没叫雅正与纪元吃苦,她们母女什么都有,一样不缺。”
  育台微笑,由来只有妹妹最爱哥哥。
  半晌,司徒医生自会客室出来。
  纪元送客送到门口。
  司徒的情绪较来时平稳得多,同李育台客套几句……“我傍晚就得返回伦敦,李兄,后会有期。”
  李育台与夏长志直送他上车。
  稍后育源问:“你不问纪元她同司徒大夫讲些什么?”
  育台答:“我不想探索她的隐私。”
  育源笑说:“司徒医生希望与纪元做笔友。”
  那多好。
  他失去了一个笔友,现在又得回一个笔友。
  可是,李育台失去了谢雅正,再也找不到替身。
  “纪元答应他必定回信,直至老大。”
  育台一怔,“那是一个很严肃的承诺。”
  “是呀。”
  “她做得到?”
  “我想不成问题,司徒医生博学多才,他的信必定庄谐并重,有趣万分,一对一答,不难维持。”
  育台颔首。
  对司徒启扬来说,这已是一个最好的结局。
  “纪元可以留下来吗?”育源盼望地问。
  “你好似真爱她。”
  “我生活也很寂寞,有纪元陪我,灰色世界就多一道虹彩。”
  育台嗤一声笑出来,“何处觅来文艺腔?你又未过生育年龄,为时未晚,亲身炮制三五名亦可。”
  “我不能忍受他们零至五岁时的生理状况。”
  “你真怪,人人都说小孩一至三岁最好玩。”
  “兄弟,儿童不是用来玩的。”
  “抱歉,一时忘形,你对生命的观点一向严肃。”
  “你尚未回答,纪元可否留下来?”
  “你问她,她若愿意,我不反对。”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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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纪元第二天就闹情绪说要走。
  李育台不得不耐心地查根问底:“李小姐,今次又是为着什么因由?”
  纪元忿忿不平,“什么地方都有吴瑶瑶!”
  “啊,那是什么意思?”
  “班上有一个同学,名叫冼娜,自以为长得美,见了人不瞅不睬,万分骄傲,可是不知多受老师宠爱,她做的永远是对的,真讨厌

。”
  “你打她?”李育台吃一惊。
  “当然不,我又不是生番。”
  “那就好,学习和平共处,既然你知道全世界都有吴瑶瑶,那就避不胜避,干脆以不变应万变。”
  纪元老气横秋地感慨:“庸脂俗粉罢了!”
  李育台忍着笑,一本正经说:“肯定是。”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见过她。”
  “我女儿说是,就一定对。”
  “呵爸爸,说我是你的瑰宝。”
  “当然,纪元是爸爸的瑰宝,纪元是爸爸在世上的至爱。”
  现在只得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偶尔互相麻醉也是很应该的。
  他说服了纪元。
  尽管学校里有外国吴瑶瑶,她还是愿意留下来。
  李育台一个人上路。
  格于环境年龄身分,他不打算到旷野去寻求真我,他乘头等舱到多伦多去了。
  他的合伙人陈旭明一直对多市地产有兴趣,专注看它跌跌跌跌到什么时候止,反正已经来到加国,李育台打算替老陈留意一下有何

便宜货拣。
  在酒店里他联络到移了民的行家范伟源与郑嘉英。
  两人带着女伴来赴约,统统是移居海外七年仍不忘腕戴劳力士金表身穿阿曼尼西装那一号人物。
  见到李育台却是真的热情。
  “育台,你也过来吧,这边会适合你。”
  “育台到哪里都过隐居生活。”
  “他同陈旭明是天生一对,老陈主外接客,他在办公室勤做。”
  “这样也就发了财啦,可见真金不怕红炉火。”
  育台笑问:“说完没有?”
  “你看育台,外头人多容易误会他是艺术家,那样不修边幅。”
  “不不不,育台打扮起来总像哪个小生,最近心情不好,故没刻意修饰。”
  李育台摇头,“惨遭衰友调戏。”
  范君的伴侣姗姗来迟,一进门,李育台一怔,那女子一张鹅蛋脸与白皮肤有点像雅正。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可是人家比较年轻,也比较艳妆。
  范伟源见到女伴,如珠如宝地迎上去,“米雪儿,我来跟你介绍——”
  郑嘉英悄悄在育台耳畔说:“有无觉得面熟?”
  育台茫然摇头。
  “是一位香港小姐出身的电影明星,老范宠得她不得了,我们多看一眼他都怕蚀本。”’
  这时,那女郎抬起一双碧清妙目,似笑非笑朝他们看来.老范立刻噤声,育台朝她点点头。
  人长得美,净穿一件黑丝绒已经足够,育台注意到她外头披的是一件罗宋紫貂,他认识这个是因为雅正老劝育源别穿皮草,而育源

刚好置了一件紫貂。
  此刻由这样漂亮的人儿穿来,又不觉有何不妥。
  吃的新法国菜,盘头美得要死,可是连主菜都只得三条牛柳丝半支芦荀之类,育台吃不饱。
  吃完之后,他建议:“用过点心了,稍后到什么地方去吃饭?”
  那米雪儿一听,嫣然一笑,现出梨涡及贝齿,十分动人。
  他们到育台房间喝咖啡聊天,少不免讲到当地地产。
  育台正为他们斟酒,听到身后有人问;“李太太没一起来?”
  那人是米雪儿。
  李育台连忙:“先室一年前故世。”
  “呵对不起。”
  李育台无奈地牵牵嘴角。
  这时,范某已如影附形地追上来,“米雪儿,你同老李说什么?”
  育台立刻避嫌,“老郑,明日你陪我去看看那个地盘。”
  老郑的女伴很活泼,一直在说华侨会遇到的尴尬事。
  稍后那个会就散了。
  育台同老陈通了一个电话,先讲公事。
  陈旭明很感动,“可见你心中还有我。”
  “老陈,你这种腔调不改,人家会误会我与你的关系。”
  “育台,可见你还是恋恋红尘,不是出家人才。”
  “我有说过我要做和尚吗?”
  “几乎没披上袈裟。”
  “我明日与郑某去看地盘。”
  “你全盘做主好了。”
  育台放下电话,淋浴。
  电话响了,这一定是育源,她一向有第六感或是千里眼,专候人家洗澡之际打电话来。
  “谁?”
  “米雪儿。”
  育台只觉得不可能,看看电话筒:“谁?”
  “刚才的米雪儿。”
  “是是是,”他连忙围上大毛巾,“有何贵干?”
  “你不是没吃饱?我带你去宵夜。”
  育台发呆,“你在何处?”
  “就在你门外。”
  “请稍等五分钟,我马上来开门。”
  李育台丢下电话,连忙穿上新鲜衬衫与裤子。
  拉开门,那米雪儿正看着他笑。
  育台为她艳光所慑,结结巴巴,“请进请进。”
  “我们随时可以出发。”
  李育台不由得提出疑问:“范伟源知道吗?”
  米雪儿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指着他道:“我真喜欢你,你与他们不同。”
  李育台也笑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后果自负,还需征求谁的同意?
  他松弛下来,“去何处?”
  “跟我来。”
  她拉起他的手就走。
  感觉上那是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育台有犯罪感,她原来是他朋友的女友。
  跑车就停在门口,红色皮座,银灰车身,开篷,天气已相当凉,车子增速,风打着耳朵有点痛,年轻的女郎喜刺激不是奇事。
  李育台分享了她的爱好。
  车子驶进华人聚居的区域,在一家餐馆门前停下,李育台失声说:“火锅!”高兴得不得了。
  就是吃这个。
  女郎订了一间小小房间,两个人坐刚好,满满切片菜肴已经在桌上排开,她替他斟冰冻啤酒。
  “谢谢你。”
  “我喜欢看到朋友开心。”
  李育台忽然说:“我妻子已经故世,我不应高兴。”
  女郎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如果她在世,她会希望你快乐。”
  育台低下头,沉思半晌,“先饱口腹。”
  女郎笑了。
  她轻俏地说着自己的故事:“……拍过十部八部电影,全部花瓶角色,不知怎地始终把握不到演技的技巧,再努力也显得做作,开

始腻了,想结婚,找个殷实商人,环境小康即可,反正手头上有点节蓄,安顿家人后还绰绰有余。”
  李育台觉得这就叫作艳福,边吃边听美女说故事,还说不是享受?
  “遇上范君,条件十分理想,可是,没有心动的感觉,原来,发觉自己还是希望恋爱。最好是那种激烈的,灵欲不分的狂恋,互相

啮咬伤害纠缠至死的那种爱情。”
  女郎用双臂拥绕着自己上身,眯上双眼,陶醉地形容给他听,她向往的是什么的感情。
  育台发呆。
  “呵,我还年轻,多想疯狂地燃烧一次,即使遍体鳞伤,相信也还可以自灰烬中站起来……”然后,她睁大了双目,“范君不是对

象。”
  育台听得着迷。
  这样还不算好演员?难以置言,一段独白已令观众心身摇曳。
  她说:“我一向只跟我想占有的异性在一起,”她垂下双目,睫毛似蝴蝶的翅膀那样颤抖两下,“我一点都不想占有范君,我不爱

他,不过,也有好处,相信我也不会恨他。”
  育台清一清喉咙,想说什么,终于又住声。
  “我很踌躇。”
  “是吗,”育台笑了,“看上去不像。”
  “你不相信我。”她嗔曰。
  “对不起,那是因为我缺乏经验,我从来不认识像你这样活色生香的女子。”
  女郎趋近神情如一只猫,“你现在认识了我,说,说我不可抗拒。”
  育台颔首,“你不可抗拒。”
  可是女郎也笑了,“不,你抗拒得非常礼貌非常成功非常含蓄。”
  育台致歉,“我的心已死。”
  女郎问:“它会不会有复苏的一天?”
  育台哀伤地答:“我不认为如此。”
  女郎抬起头来,“可是,你总得同她说再见。”
  育台一震。
  “你总得重新开始生活。”
  “我尝试过,可是每次想起她已不在我身边,生活就毫无意义。”
  她凝视他,“是这点凄楚长情,使我觉得你动人。”
  “谢谢你。”
  “夜未央,我可以带你去跳舞。”
  “改天吧,今天我累了。”
  女郎嗤一声笑出来。
  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异性对她说累,十四岁迄今,只有她忙着将他们扫出门去,偏偏他又不是以退为进,他一脸自心底发出的疲倦至

真实不过。
  “不跳舞?也许,到我公寓来喝一杯?”
  李育台伸出手去,轻轻将她一绺头发拨到脑后,“你温柔的时候,有点像我亡妻,你们同样有清澈的眼睛。”
  女郎举起双手投降,“我放弃。”笑。
  育台忠告她:“你若真的想找归宿,阿范是不错的,看得出他是真心喜欢你。”
  “可是,我情愿我爱一个人,即使他不爱我,也是一种痛苦的享受:风雨不改跑到他楼下等他,偷偷看他一眼,如果他同别人在一

起,默默流泪……”
  可是,她没有那样的机会,男人太快爱上她,缠住她,使她烦腻,所以她认为被爱真正讨厌。
  育台笑笑,“听来,你好似有轻微的被虐狂。”
  她用手支撑着下巴,“你又不肯虐待我。”还是没有放弃。
  育台由衷地说:“我许久许久没有吃得这么饱,谈得那么高兴,以及获得这么多的恭维。”
  “换句话说,我娱乐了你。”
  “不,你向我伸出了友谊之手。”
  女郎收敛了轻佻的神情,默然,过一会说:“把我讲得太好了。”
  育台说:“奇是奇在像你那样标致的女子也会觉得寂寞。”
  女郎握住他的手,“只有你知道我寂寞。”
  “我的心绪比较清。”
  育台看了看时间,不早了。
  “对,明天你还要去地盘,我送你回家。”
  她把一手车开得出神入化,风驰电掣,很快驶回酒店。
  育台在门口与她道别,她吻别他的脸,香与糯的感觉不去。
  第二天早上,天亮得好像特别快,颊上犹有余香。
  郑嘉英依时来接他去看房产。
  在车上,郑闲闲说起:“你觉得阿范的女友如何?”
  “很漂亮很可爱。”
  “跑了。”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什么?”
  “昨天晚上不见的。”
  “怕是出去赴约迟归吧。”
  “不,家里电话一直没人听,深夜,他终于找上门去,发觉衣物都搬走了,公寓中空空如也。”
  “他有公寓锁匙?”
  郑君不耐烦,“当然他有公寓锁匙,公寓是他送给她的,笨蛋。”
  “啊。”
  原来,在许多情形之下,根本不用费唇舌说再见。
  “等到今天早晨,他忍不住去航空公司查询,托了熟人,知道她已不告而别飞返香港。”
  “老范打算追回去?”
  “我劝他不必。”
  “你说得是。”
  “他现在如丧考妣,六神无主,所以,不必羡慕艳福。”
  育台问:“你有羡慕过他吗?”
  “怎么没有,”老郑倒坦白,“水蜜桃似人儿整个属于你,嘿!”
  育台笑了。
  他去看过地方,与业主议价,忽然之间英明本色毕露,开出相当狠的条件,对方犹疑,说要考虑,他越发不在乎。
  可是回到酒店,也觉筋疲力尽。
  他在电话中与老陈说:“对方如不答应这个条款呢,就算了,太琐碎的生意都不想做,够吃算了。”
  老陈却另有高见:“你的嘴巴那么大,又专门挑好的来吃,要设法开源节流。
  “我不会叫你吃亏。”
  谁知老陈这样说:“在某个雷雨交加之夜,我与你结为合伙人,已经吃了大亏,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育台简直不相信陈旭明君会变得如此诙谐。
  接着,他想找纪元说几句。
  可是她出去了。
  育源说:“我让她参加柔道班,什么都好,旨不在学习,而是想她接触一大班同龄孩子。”
  这是真的,单独跟父母成长的孩子往往老气横秋,不似幼儿。
  “我很挂念她。”
  “她也问起爸爸,不过,分开一下是好的,父女不能搂在一起窒息。”
  育台叹息一声。
  “多伦多那边如何,有雪吗?”
  这时育台抬起头,看到飘雪,“刚开始下。”
  “真是要命。”
  “不,”育台说,“下雪是美景,我不介意。”
  育源没好气,“那么,落冰雹还算是美景呢。”
  育台忽然吟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隔一会育源说:“你若真想退休呢,我替你找房子落脚,也不必到处晃了。”
  育台说:“真受不了,以前只听说有大香港主义,大新加坡主义,现在又添一个大温哥华主义,凭什么以为每个人都喜欢留在温市

呢。”
  “她美。
  育台傲然,“许多美女都不能叫我心动。”
  “我还要替纪元去买双新鞋。”
  就此打住了。
  育台取过外套往街上跑。
  下雪天,他特别觉得凄清,连忙把大衣襟扯紧一点,心中暗暗好笑再不恢复办公,他快成为一个潦倒汉。
  有乞丐走近,“先生,赏一杯咖啡。”
  他给他五块钱。
  “谢谢,先生,好心有好报。”
  育台牵牵嘴角。
  他躲进一间书店里去。
  推门的时候叮一声。
  一进去就看见一叠谢雅正的摄影集。
  他过去取过一本,轻轻抚摸封面。
  封面上的纪元还很小,李育台忽然承认一个事实:谢雅正已经去世,她再也不会回来。
  走遍全世界不管用,他不会找得到她。
  育台内心反而平和,他放下书。
  这时他听见一声咳嗽,抬起头,看到一名戴金珠耳环的年轻男子。
  他笑道:“我们要打烊了。”
  “这么早?”
  “六点了。”
  果然是,育台打算离去。
  “打算找什么书?”那男子与他搭讪。
  “不过看看。”
  他离开书店。
  李育台不习惯与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男人。
  可是那男子随即锁上书店门跟出来,“要不要喝一杯咖啡?”
  “呃,不,谢谢。”
  那年轻人笑了,“我不会伤害你,请放心。”
  育台也知,“那么,到对面快餐店去喝一杯。”
  那年轻人告诉他名字叫约翰,是个诗人,在书店兼职。
  育台困惑地说:“在商业都会做艺术家是痛苦的吧?”
  “嗳,必须成名,否则一生潦倒,不比做律师或会计师,不过也可以生活下去。”
  “诗篇有否获得刊登?”
  “登在诗人月刊上,可是没有稿费。”
  育台抬起头,“有无人知道,莎士比亚的‘我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的稿酬若干?”
  约翰很幽默,“他不靠那个,他的正职是写剧本,因情节丰富,娱乐性强,观众很喜欢他,收入不成问题。”
  “对对对。”
  约翰看着他,“刚才你在书店,明明似在寻找什么。”
  育台欷嘘不语。
  “你看上去是那么伤心寂寞。”
  好像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你一定是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事物。”
  育台苍茫地笑着颔首。
  “应该庆幸你曾经一度拥有过。”
  育台一怔,“可以那样想吗?”
  “当然,曾经深爱过是非常宝贵的经验。”
  育台有点感激这个年轻的诗人,在这次旅途中,他碰见许多人,每个人都对他很好,每个人都忠告他几句,每句话都有用。
  他没有白出门。
  他说:“我却为没有得到更多而伤神。”
  “你不应贪婪,需知好的事物永不耐久。”
  “为什么?”
  “天理如此。”
  育台说:“所以你是一个诗人。”
  “是呀,触觉比较敏感。”
  回到酒店,老郑的电话追至:“你走运了,明日可以签约。”
  “别忘了你的佣金。”
  “咄,何劳你提醒,受之无愧。”
  就是这点爽快,育台笑了。
  “育台,我很佩服你的手法,你要是决定不走了,我与你拍档如何?”
  “我不会久留。”
  “你与陈旭明是天生一对,就差不能结婚。”
  育台嗤一声笑出来。
  “凤芝很欣赏你,她说男人最动人时刻是像你那样,伤心中不忘振作,一个凄然无奈的笑,茫然的眼神,激发了她的母性,想把你

搂在怀中安慰你。”
  可是育台大惑不解:“谁是凤芝?”
  “我的女友。”
  呵那个活泼的女生。
  “她公然在你面前赞美旁的异性?”
  “咄,我又没爱上她,管她欣赏谁。”
  真的,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明天我代表公司签署临时合约,我会叫陈旭明飞过来正式签约。”
  “那敢情好,我们又可以大吃大喝。”
  这帮酒肉之徒。
  “老范呢?”
  “追到香港去了,不到黄河心不死。”
  “他会自讨没趣。”
  “活该碰一鼻子灰。”
  阿郑好似从来没同情过范某人。
  而李育台不知不觉,已经恢复了工作。
  他与陈旭明联络汇报。
  伍和平说:“我会与陈先生一起过来签约。”
  李育台以为她乘机来看他,“你何必定这一趟?”
  “我有事。”
  育台一怔。
  “我约了司徒启扬。”
  育台面孔飕一声涨红,这次可窘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自作多情,即时碰钉。
  “我很欣赏司徒医生,故与他订下约会,我对这次会面有很大寄望。”
  育台定一定神,“你们到多市时我不在。”
  “呵没关系,我们认得路。”
  可曾几何时,李育台已变得没有关系了。
  不然他还以为有谁会等他一辈子呢。
  “和平,无论你心中想要什么,我衷心祝你成功。”
  伍和平感激地说:“谢谢你。”
  李育台放下电话。
  那天晚上,他讪笑自己,他曾为和平那钟情的目光享受过一阵子。
  她是他的小小红颜知己,一直关怀他侍候他,他看着她长大,一份工作做了四年。
  现在,是否意味着她羽翼已成,要脱翅而去?
  看清形有点预兆,那司徒启扬真是个厉害脚色,把李育台身边所有出色女性都一网打尽。
  育台有点不服气。
  因为实在累,他在酒店房间睡着了。
  没有做梦,可是一直听见邻室有个婴儿在哭泣。
  他人的幼儿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动物,肆无忌惮地扰人清梦。
  惺松间李育台不知时日已过,还以为是小小纪元在哭泣,毛毛头,两公斤多一点点,一天吃七八顿,哭声嘹亮,雅正还坚决亲自喂

养……
  那样的苦日子也会挨过去。
  有一阵子每天出门上班,都看见雅正坐在浴室陪女儿学用厕所,一坐好些时候,育台记得他一边暗笑一边出门,庆幸他不必为这些

琐事担心。
  雅正临终情绪并不算太坏,她说:“我看上去很可怕吧?”育台说:“并不。”她忽然说:“你请和平替我照这本时装目录去订购

一件丝绒裙子,我一直想要一件晚上白天都可以穿的丝绒。”
  那几乎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件裙子速递寄到,前后不过三天光景,可是雅正已经不在了,谁也没想过要把它退回去。
  育台说:“让我看看是什么样子。”
  是最传统的紫玫瑰色,自然绉,很大方。
  和平把它轻轻挂在橱内,“留待纪元穿着。”
  “那要等到几时?”
  “很快,”和平答,“七八年后就差不多了。”
  那时育台忽然想起雅正拍过一辑照片,是将一件成年人穿的跳舞裙子,罩在小小纪元身上,一年一次,比试大小,每年纪元生日,

就拍一张照片,直至裙子合身为止。
  他嘱和平把照片与裙子找出来,他将继续雅正遗志。
  和平自告奋勇,“让我来拍照。”
  就是那个时候,找到雅正未寄出的信的吧。
  作家用笔,谢雅正用摄影机,记录了她生活点滴。
  雅正热爱生命,她酷爱这个星球,天地万物都令她欣喜。
  育台看向窗户,天还没有亮,可是育台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他轻轻问:“雅正,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他还有正经事要办,梳洗后他联络了律师朋友到田土厅查记录、拟合同,以便陈旭明一到便可以开香槟庆祝。
  一忙,时间便容易过,本来预备第二日早上回西岸,可是最后决定接老陈飞机。
  老陈与伍和平双双出来,看到育台,十分欢喜。
  他说:“我早知道你不忍心丢下我。”
  几十天不见,老陈胖了,有点中年味道,大学时期他是最瘦最文弱的一个,所以,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在转角等你。
  以前,下了飞机立刻可以赶工,现在老陈疲态毕露,需要休息。
  “时间还未到,老陈,你去眠一眠。”
  和平把手绕进育台臂弯,娇俏地说:“我不累,劳驾你陪我到处逛逛。”
  育台十分感慨,她不爱他了,所以这样大胆磊落,以前,和平甚至不敢接触他的眼神。
  这依人的小鸟要飞进别人的怀抱去了。
  他们找一个地方坐下喝咖啡。
  和平问:“伦敦是否一个可以长住的城市?”
  已经谈论到共同生活的问题了吗?
  育台的答案:“当然可以。”
  “可是天气是那样的坏。”
  “真奇怪,我是一点都不觉得,相反地认为云与雾十分诗情画意,即使春季,也尚有一股积郁的优秀气质,老实说,我反而害怕加

州那种单调枯燥的阳光,我喜欢有文化背境的城市。”
  “你是头一个称赞伦敦的人呢。”
  “雅正会告诉你同样的意见:春季往湖区,夏季到巴英、秋季往康桥、冬季留在伦敦。”
  和平微笑,“你都替我打算好了。”
  育台牵牵嘴角,“要嫁过去了吗?”
  她有点腼腆,“还早着呢。”
  “让我来替你主持婚礼。”
  “真的?那太好了,谢谢你。”
  果然进展得那么快,育台真替和平高兴。
  “这次你们在何处见面?”
  “陪陈先生签约后我会到伦敦与他见面,我有两个星期的假。”
  小和平终于找到了她的归宿。
  育台说:“千里姻缘一线牵。”
  和平微笑,“生活经验越是丰富,越是相信命运吧。”
  育台低下头,“完全正确。”
  “性格是否决定命运呢?”
  育台摇摇头,“命运决定一个人的性格。”
  和平忽然握住他的手,“你对我真好。”
  “彼此彼此,和平。”
  和平把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噫,这样大方,可见是一丝爱意不存了。
  下午,那宗生意顺利交收。
  育台乘夜班飞机回西岸看女儿。
  十点多,纪元还没有睡,在等他。
  穿着一双新买的球鞋,鞋跟有两盏灯,一闪一闪,她叫它们为“星鞋”。
  育台把她紧紧拥在怀内。
  “学校好吗,老师同学友善吗,今日又学到什么?”
  这是雅正天天都问女儿的问题。
  纪元的答案通常很调皮:“规定要学会什么的吗?”
  这次纪元说:“姑姑真的对我很好,吃的穿的都替我设想周到。”
  她让小孩穿小仙子那样的裙子以及吃无益的零食,所以成为好人中的好人。
  “我愿意同姑姑住。”
  “她晚上有否叫你刷牙?”
  “有时太累,她说无所谓。”
  在姑姑家生活真精彩。
  育台同妹妹说:“你这样纵容她,叫我不放心。”
  育源嗤一声笑出来,“你想我立什么规矩?一个几岁大没有母亲的女孩,吃多几颗糖是否可以补偿遗憾?”
  育台亦觉心酸。
  “趁我还活着,多宠她几天,有何不可!”
  “是是是。”
  “做人至要紧开心,才高八斗,名利双收不快乐也就是不快乐。”
  “别再说下去,我快哭了。”
  育源噤声。
  已经没有母亲了,再宠,大抵也宠不坏。
  人生是一条遥远的路,纪元刚起步,应该给她一点信心及鼓励。
  育台没想过要停下来,他飞到巴黎去。
  在左岸一间小古玩店内,检阅过无数假古董之后,看中一套玻璃器皿。
  他踌躇了。
  带回去?得一直提在手中,多重多麻烦,可是他偏偏晓得和平收到这样的结婚礼物会十分高兴。
  那是一套十二只法国装饰艺术的玻璃杯与相配的水壶:起码五公斤重。
  问了价,天文数字,育台却不担心,刚欲杀价,背后转出一名华裔少妇来,看到育台,笑笑,竟把价目抹去一个零,即以十分一价

钱成交。
  也许还是买贵了,不过育台已经相当满意,趁售货员包扎礼物时,他接受女老板邀请,喝一杯咖啡。
  “送给女友?”
  “不,是表妹结婚。”
  “不过,老实与你说,那并不是真的二十年代制品。”
  李育台笑笑,“我知道。”
  “啊?”
  “无所谓真同假啦,只要喜欢即可。”
  女老板颔首,“我第一次遇见那么豁达的客人。”
  育台欠欠身子。
  人的虚情假意,比西贝古董多,焉能不看开一点,只要大家舒舒服服,真假有何分别。
  她给他一张名片,育台一看,这位女士叫蒋薇薇。
  育台掏遍口袋,找到一张旧名片,也送上给她。
  “果然是香港人。”
  育台笑问:“有个典型吗?”
  在店里逗留了半小时,只得他一个客人。
  “你有无来过敝店?”
  育台点头,“三年前,内子在贵店买过一盏铁芬尼吊灯,至今挂在书房,十分美观,那时,老板是一位中年太太。”
  “那是家母,你太太这次没一齐来?”
  育台答:“她因病故身。”
  蒋女士不出声。
  礼物已经包好。
  蒋女士诚恳邀请说:“我们今天吃沙锅豆腐鱼头,你要不要来?”
  “有几个人?”
  “五六七八个,就在敞店楼上。”
  育台笑了,“我七八点钟到。”
  “欢迎你。”
  回家途中,天下湿雪,路滑,他又提着重物,举步艰难,他对雅正说:“我会努力寻欢。”
  去年半夜有一次纪元发高烧,他也是这样背着孩子到医院急症室去,那夜大雨,他边走边流泪。
  纪元烧得筋疲力尽,犹自担心,“爸,爸,你在哭吗,你为什么哭,是不是我就要死了?”
  从此他不敢再哭。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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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晚育台带了许多鲜果去。
  菜肴很丰富,客人都是留学生,平时没得吃,有主人请客,大快朵颐,气氛极佳。
  蒋女士很会招呼客人,亦即是任由客人自由活动。
  育台坐在窗台上看夜景,万家灯火,那人却不在阑珊处。
  他忽然想回家。
  用锁匙开了门,大声喊累:“雅正雅正,天下有这样的事——”一边笑着看刚学会走路的纪元飞奔过来叫他抱。
  那无异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一段日子。
  他已与那些良辰美景说了再见。
  女主人走近来,双手抱胸前,微微笑。
  育台问:“留学生在谈什么,有没有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蒋薇薇笑不可抑,“在谈怎样赚外快!管谁的家在什么地方都要开销。”
  这是真的。
  没有战争的时候就得与生活打仗。
  “他们在这里快乐吗?”
  “苦学生留学酸甜苦辣都齐全。”
  “可是不肯回去。”
  “有些把妻儿也接了出去,生活相当困苦。”
  育台微笑,“华人光是弄吃的就头昏脑胀,一天三四顿,又得翻花样,材料统统切得碎碎,开油锅炒,事后洗半天,总得学学洋人

,一个三文治一个沙律当一餐,卫生营养,又节省时间。”
  “不习惯的人会觉得不好吃。”
  李育台讶异,“食物何需餐餐好吃,我们来这世界上岂是光是为着吃喝,食物能摄取营养即够,待有时间有心情时才去寻找美食。


  蒋女士笑,“但我们一直认为民以食为天。”
  “那是指吃饱。”
  这时背后有人问:“在谈什么?”
  发言人是一个短发圆脸的姑娘,皮肤白皙,薇薇笑。
  主人为他们介绍:“高美仁是美术学生。”
  那位姑娘加一个注脚:“最该挨穷的学系。”
  育台想一想,“也有许多富有的画家。”
  那圆脸姑娘看着育台,“你好像失落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育台讪笑,没想到人人看得出来。
  主人说:“高有特殊本事,她可以测中你的过去未来。”
  育台诧异,“真的?”
  高姑娘只是微笑。
  育台说:“过去的事不提也罢,我自己心中明白,能知未来就比较稀罕了。”
  女主人说:“高,你不妨看看他将来如何。”
  高姑娘凝视育台的面孔,“创伤终于会淡却,可是岁月已经消逝,青春不再,你会寂寞。”
  育台忍不住笑了,他也知道这是他的结局。
  高姑娘又说:“可是你生命中不乏红颜知己,有一位姓汪的女士,会对你很好。”
  育台大感奇怪,“我朋友中没有姓汪的。”
  “那是将来的事,她现时尚未出现。”
  育台索性开一个玩笑,“她长得美吗?”
  高姑娘肯定答:“美,非常清丽脱俗。”
  李育台实在忍不住,“你怎么知道?”
  “这一切,在你脸上看得见。”
  育台不置信,但又不好意思质询,只得说:“姓汪?我会记得这个姓字。”
  高姑娘又预言,“你们会在一起很久,可是最终没有结婚。”
  她说完转身走开。
  育台笑着同女主人说:“有这样的异能傍身,不愁衣食。”
  “可是她却没有摆出摊子赚钱,她仍是清贫的美术学生。”
  育台肃然起敬:“那就很难得了。”
  “今晚这里的客人都很难得。”
  “主人家尤其难得。”
  稍后他告辞。
  蒋薇薇送他到门口,他忍不住问:“一个人的一生,都写在脸上吗?”
  “高姑娘说是,她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你呢,你有没有请教她?”
  蒋薇薇笑笑,“没有必要,我不想预知未来,免得生活全无新鲜感。”
  李育台颔首离去。
  他诚心诚意把那套笨重的假古董带返香港。
  家务助理来开门,十分意外,“先生,你回来了,纪元呢?”
  中文报纸都给他留着,堆得山那样高,家里井井有条,他又回来了。
  “先生,还会出门吗?”
  育台摇摇头,“出去几天也许,不会超过一星期。”
  “先生,纪元呢?”
  育台只得略花唇舌,向她交待纪元的来龙去脉。
  “先生,那么说来,纪元很开心罗,那多好,纪元在香港学校不高兴,因为叫吴瑶瑶的同学骚扰她。”
  错。
  她不高兴是因为她决定要不高兴。
  育台拨电话回公司,表明身分,一个陌生的女声说:“李先生,我叫郭桑琳,我暂时替伍和平。”
  “你是新进来的?”
  “是,上个月才录取。”
  “很好,和平此刻在何处?”
  “和平在伦敦,陈先生在纽约。”
  “我下午回公司,替我整理办公桌。”
  “是,李先生。”
  生活好似恢复从前的秩序了。
  下午回到公司,各同事见了他,全体站立鼓掌,他佯装生气,“真夸张!”
  坐下来,恍如隔世。
  他问新助手桑琳,“我走了多久?”
  “两个月零五天,李先生。”
  “那么久了?”
  “是,李先生,春季都快来了。”
  他马上与同事开会,发现纰漏,沉着应付,设法补救,转瞬已届黄昏。
  “桑琳,替我叫小明去买碗云吞面。”
  桑琳连忙应。
  他又抬起头来,“周末你可有空?”
  “有。”一定要有。
  “请到舍下来,有事请你帮忙。”
  “可以。”一定要可以,公事公办。
  那天他们到九点半才下班。
  在电梯大堂李育台才看清楚桑琳的样子:大眼睛,尖下巴,非常机伶。
  他心中慨叹各行各业人才一代比一代出色。
  桑琳说:“李先生回来我们最高兴了。”
  “是吗,真有此事?”
  “陈先生一直说,有李先生坐镇,他就可以放心出外找生意做。”
  育台笑笑,“和平几时回来?”
  桑琳张大了嘴,又合拢。
  育台一愣,“有什么瞒着我?”
  “和平姐她结婚了,不回来了,李先生你不知道吗?”桑琳大眼闪了闪。
  育台也算会得应变,“我连结婚礼物都置下了。”
  “她的请帖过几天就会到。”
  “由谁主持婚礼?”不是说好由李育台把新娘送出去吗?
  “不清楚,可能是男方亲戚。”
  女大不中留。
  育台笑问:“你呢,你不会那么快吧,公司训练人才不易。”
  “我?”桑琳笑,“我连普通男朋友都没有……”
  李育台静静回到家里。
  都变了心了。
  好家伙,结婚也不告诉他。
  随即又释然,他又是她的什么人呢,一般的上司下属关系罢了,和平一脱离公司,就同他没有纠葛。
  家务助理将晚饭摆出来。
  他抬起头,“我一个人吃,你又不喜中国菜,以后一菜一汤即可,蒸了鱼就不必煎虾。”
  变了,一切化繁从简,不再计较。
  他准备休息,忽然看到晚报上的日期是星期五。
  他们照美国人规矩,周末休息。
  电话响了。
  “李先生我是桑琳,明天几点钟到府上?”
  “上午九点行吗?”
  “我会准时到。”
  老陈的电话追着而来,声音无比讶异,“育台,你居然乖乖的回来重作冯妇,真没想到。”
  育台没好气,“我刚想找你,松山半岛那个计划要重新开会,不然一定搞不成。”
  老陈嬉皮笑脸,“所以,没你行吗?”
  “和平呢?”
  “呵,她决定与司徒医生结婚,从此长后伦敦,她不干了。”
  “这也算是闪电恋爱。”
  “嗳,命运大神的手把她向前一推,她就远嫁到英国。”
  “你呢,你几时回来?”
  “我原来我十年没放过假,此刻离开工作岗位,不知多轻松,放心,我每天会同你联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育台一惊。
  “我决定继续放假。”
  “陈旭明,别开玩笑!公司需要你,你不是个财迷吗,松山那边需要你去见客。”
  “哎呀,育台,这个世界谁没有谁不行嘛,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还不是照样活下去,说不定业务还蒸蒸日上。”
  “你在什么地方?说!”
  “地球某一角落,哈哈哈哈哈。”
  “别开玩笑了。”
  陈旭明笑得打跌,“李育台,这叫作以彼之道,还诸波身。”
  育台不语。
  “下一站,我决定到某个珊瑚岛去玩耍,我一生人最想学的是徒手潜水,邀游海底,不亦乐乎,还有,之后,到阿拉斯加住上一年

半载,嘿,我干么要跪在客户面前哀求一单半单生意?多猥琐!”
  育台知道老陈想藉词教训他。
  半晌他说:“回来吧陈旭明。”
  “别勉强我,勉强无幸福。”
  “是我鲁莽,对不起。”
  “真心道歉?”
  “完全全心全意。”
  陈旭明大笑。
  李育台只得耐心等他笑完。
  半晌,他好似已充分发完不满情绪,这才问:“李育台,你猜我在哪里?”
  “桑琳说你在纽约。”
  “哈哈哈哈,我在你家门口才真,你一开门就可以看到我,哈哈哈哈哈,笑死我。”
  育台一怔,也笑出来。
  他一拉开门,果然看见老陈拿着手提电话站在那里,不由得大声说:“看见你真好。”
  两个男人立刻拥抱。
  幸亏老陈不像他那么情绪化,幸亏老陈已与庸俗的生意结下姻缘,打算牺牲到底。
  育台放心了。
  “吃过饭没有?来,我陪你喝一杯,唉,人人各走各路,只剩下你我两只老狗。”
  “你才老,别趁机拖我落水,你一向是超龄生,我,我十九岁大学就毕业,你我不可混为一谈。”
  “老陈,饭后我们好好谈谈。”
  饭后他俩把公司过去三个月的大事提出讨论,一下子到午夜。
  育台看看时间,拨电话给纪元。
  “爸,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复活节吧,不过,如果你想见我,我马上可以来。”
  “我还过得去,你放心办公吧。”
  “那个冼娜有否使你烦恼?”
  “谁?”
  “没事了。”
  他与老陈继续一杯酒在手,谈到深夜。
  老陈告辞后,他回房去,是,他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个鳏夫。
  这已是不可挽救的事实,过了片刻,他也只得睡了。
  第二天桑琳把他唤醒,“李先生,我三十分钟后到。”
  比小和平还周到。
  他同桑琳说:“我想装修家居,由你主持大局,帮我联络各路人马,打几个价钱,选一个主色,还有,这一间工作室,我想把它改

作客房。”
  桑琳一一记下来。
  她有一部手提电脑,放在膝盖上,不会比一本辞海更大,轻俏地把资料打进去。
  看样子工作能力绝对不下于和平。
  “请替我把工作室里东西收拾出来装箱,箱上详细表明是何物,以便将来翻寻。”
  桑琳什么问题也无,尽是答应。
  李育台马上喜欢她,他欣赏不多话的人。
  “这件事你看要办多久?”
  “装箱给我三个周末,装修可说不定,许要半年。”
  “不用弄得很复杂。”
  “我明白。”
  坐下来,育台说:“桑琳,说说关于你自己。”
  “我二十二岁,独女,美国密兹根大学毕业的商业管理科学生,喜欢阅读、音乐及大吃大喝,有心到陈与李建筑事务所学习。”
  李育台笑了,“爱吃什么喝什么?”
  “所有会令人发胖的菜以及喝得醉的酒。”
  李育台挥挥手,“你知道什么叫醉!”
  桑琳不说话了,只是微笑。
  像所有男子一样,李育台不介意他身边有个妙龄女子说说笑笑。
  那一日阳光特别好,照在身上,有懒洋洋感觉,育台觉得舒服。
  忽然他又心酸了。
  他好似看见雅正的身形在厨房边一闪,就差没出来招呼:“要不要添点茶?”
  育台垂下双目,苦涩地想,家里装饰过,不晓得雅正还认不认得,万一回不来,又怎么办。
  客厅忽然静下来。
  育台抬起眼,看到桑琳关注又亲切地看住他。
  他笑了笑,“你今天就可以开始,我会付酬劳给你。”
  “呵李先生这是我的荣幸。”
  一代比一代会说话。
  育台知道她必定还没有男朋友,假使有,周末才不跑来替他收拾杂物。
  桑琳走进那间工作室。
  她讶异了,桌子十分钟前似还有人用过,铅笔还在笔记本子上,三四架照相机分别用京皮包着,抽屉半开,里边全是文件,摄影杂

志堆地下,有膝盖那么高,窗台上放着数十枚矿石标本,几只旧玩具熊,迎着阳光,还垂着一串水晶珠,反射出彩虹,映在天花板上


  这是谁的房间。
  只听得李育台说:“和平帮我收拾过一次,不过现在我已打算装箱。”
  “是。”桑琳答应着。
  李育台心想,少年不识愁滋味,不必与她说什么因由。
  他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看报纸。
  半晌,有人捧上咖啡,他正沉迷一篇特写,头也不抬,脱口而出,“谢谢你雅正。”
  有一个声音同他说:雅正,雅正不在这世上已有一年多了,他抬起头,发觉是桑琳给她斟咖啡,他连忙又谢了一次。
  连接两个周末,桑琳都来整理工作间,谢雅正所有的遗物,都被装进箱子里。
  标签用电脑打印机打出来,每只箱子编着号码,掉了也不要紧,电脑自有记录。
  换了由育台自己做,一定只用手写,而且会写错,乱七八糟,划掉重写。
  这位年轻的小姐在这方面的能力的确比他强。
  有一只箱子标明“小心放置”、“易碎”,内容是“哈苏人像摄影机与三个镜头,一是二八八/八十、二是三五/七十、三是三五

/八十……”没有更详细的描述了,却又不噜嗦。
  与和平的温柔不同,这位助手是理智型的。
  桑琳实事求是。
  老陈问她:“还可以吗?”
  育台点点头,起码可以打八十五分。
  他征求过纪元同意:“家里打算装修,把你房间髹乳白色配柚木家具好吗,同时,我想把妈妈的杂物收到仓库里。”
  纪元并无异议,只说:“北极一股寒流吹袭,昨日气温只有零下六度,姑姑叫我穿滑雪裤上街,已经放寒假了,圣诞节近在眼前,

姑丈买了株三米高的松树。”
  在育台这边,圣诞也开工。
  装修师拿了三种色系样版来给他挑选。
  育台顺口问桑琳:“哪个好?”
  桑琳笑笑,“问我,一定说白色。”
  育台马上同意。
  桑琳这人有一个极大优点,她从不多话,可是人要是问他,她又言无不尽,坦诚相待。
  通常到了中年,能做到这点已经不易,她年纪轻轻,已有智慧,难得之至。
  公寓开始装修,李育台也没搬出去,他的睡房最后做,虽然麻烦点,比住酒店方便。
  圣诞节他抽四天空去看纪元。
  在飞机场看见她,发觉她高很多,俨然有少女之风,头发式样改过了,身穿最时髦的呢大衣,领子是一条荷叶边。
  无意中她找到姑姑家落脚,看情形新环境极之适合她。
  育台把旧家新装修的照片给她参考。
  纪元眼尖,一下看到照片中有张陌生面孔,“是谁?”
  “这是爸爸新助手,她叫郭桑琳。”
  “她很漂亮。”
  “的确是,现在好看的女子一日比一日多。”
  父女的心情都比较平和,不像三个月前那样愤世嫉俗。
  “姑姑把客房装修过正式让我住。”
  是,淡蓝天花板上描着一团团白色的云,一张小床有白纱帐子,白色化妆台书桌全是一套,再加一具私人电话,育台莞尔,他记得

育源小时候老想一间这样的睡房,她在侄女儿身上实现了梦想。
  圣诞树上系满了金红二色的装饰,但是育台在拆礼物那日就走了。
  郭桑琳开车接他。
  一进公寓,发觉有五六个人在赶工,他的睡房已经赶出来,其余工程已进行得七七八八。
  他问桑琳:“你整个假期都在这边?”
  桑琳微笑着点点头。
  房间换了垂直帘,光亮许多,床、被褥、连衣架都是新的。
  浴室里毛巾及用品式式具备,好不周到。
  育台讶异了,他一辈子出路遇贵人,郭桑琳肯定是其中一人。
  她向他报告:“这是和平的结婚照,她已收到你的礼物,谢谢你云云。”
  育台看了看婚照,又是一个意外,没想到小和平原来那么高,站在一起居然齐司徒耳朵,印象中她是依人小鸟,可见李育台对人的

印象是多么模糊。
  他随即看了看桑琳。
  她也高,长腿,穿条泛白牛仔裤、白衬衫,说不出的好看。
  “和平忙得连信都不写了吗?”
  桑琳只是笑,不置可否,没有评语,“他们在答里度蜜月。”
  “那多好。”
  走到露台,发觉连地上瓷砖都换了红砖,且放了几大盆植物。
  “这是什么?”
  “紫藤。”
  “呵那是一种美丽的植物。”
  是她挑选的吗?一定是,装修师哪管这些。
  桑琳拿出啤酒来。
  这样出色的女孩子,不见得愿意花时间服侍任何人吧,李育台忽然面红耳赤。
  屋子装修终于完工,非常大方整洁实用,感觉上似搬了一个新家,看上去已经没有什么旧时痕迹,除出书房墙上一帧挂画,那是谢

雅正摄影集封面,上边五个字:如何说再见。
  由此可知,他的事,郭桑琳统统知道。
  纪元的房间很简单,一床一桌一椅,跟她姑姑家完全不一样。
  复活节假她可能会回家来。
  可是接着一通电话,纪元说她另有计划:“姑姑带我去欧洲呢。”
  “哪几个国家?”
  “今年到南欧,明年是北欧。”
  “暑假呢?”
  “暑假到美国。”
  十年内的计划都订好了。
  “那么几时回家来?”
  纪元又技巧地答:“随时。”外交家口吻。
  “你现在的男朋友是谁,还是狄伦吗?”
  “不,叫保罗刘。”
  呵华裔,李育台放心了。
  稍后陈旭明知道装修工程已经完成,想来探访。
  “不。”育台一口拒绝。
  “为什么?”
  “一个人的家是一个人的堡垒,我不想公开。”
  “从前我也去过你的家。”
  “现在我已改变主意。”
  “咄,我问桑琳,她会告诉我你家现貌。”
  “她才不会说。”
  “噫,你倒有信心,对女性很有办法哇。”
  有办法的是司徒启扬,不是他。
  老陈趁桑琳进来,对她说:“桑琳,李家装修成什么样子,能给我看看吗?”
  谁知桑琳很自然答:“一切资料都交给李先生了,我手头什么都没有。”
  李育台马上知道他没看错人。
  那天下班,他同桑琳说:“我有三年没到戏院看电影了。”
  “你想看哪部戏?我陪你。”
  育台抬起头,“我不知道,由你挑选吧。”
  待真的到了戏院门口,忽然觉得人多声杂,不知怎地他有点畏缩,他都不认得戏院了。
  桑琳轻轻说:“不喜欢的话,我们走吧。”
  “对不起。”
  桑琳很幽默,“没关系,原先也不是我想看电影。”
  李育台更加歉意。
  事后想起来,他们第一次约会,就这样报销,育台认为是罪无可恕。
  在霓虹灯下散步之际,桑琳问:“可以说一说为什么不想进戏院吗?”
  “那你得先答应不笑我。”
  “没问题。”
  “在黑暗中,人群呆呆地对着银幕狞笑,多么可怕。”
  桑琳纳罕,“你仍然被情绪操纵。”
  李育台一怔,又被桑琳说中了。
  “最近这段日子,我时时会悲从中来,无法抑止。”
  “我明白,家父去世后,我忽然很想很想跟他齐往天国。”桑琳看着远方。
  育台讶异,“可是我看过你的履历表,你父母均在世,且十分年轻。”
  “呵,我自小过继给表舅一家,履历表上填的是法律上的父母。”
  育台的心一动,“他们姓郭?”
  “是”
  “对你好吗?”
  “足足一百分。”
  “那么,你生父姓什么?”
  “姓汪。”
  育台猛地抬起眼。
  他不相信这是事实。
  姓汪,有人曾经预言,他会认识一个姓汪的女子,他一直以为是玩笑,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就在他几乎忘怀那个预言的时候,发觉郭桑琳原来姓汪。
  桑琳见他一脸错愕,笑语:“你好似对我身世有很大的意外。”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你为什么会过继给舅舅?”
  “我七岁那年家母去世,我一直住在舅舅家,为着感恩,我父同意此事。”
  育台又一个惊奇,桑琳身世竞跟纪元那么相似。
  他因此说:“小女此刻也跟舍妹生活。”
  对于他的事,桑琳一向不予置评,维持缄默,微笑。
  育台说:“也许,你可以介绍他们给我认识。”
  桑琳忽然笑了,“这可不比看电影,约好了可真得赴约,不能叫他们白等。”
  育台低下头,讪讪地不出声,没想到叫一个年轻女子给训话。
  而且言之有理。
  他结果只得说:“待我情绪稳定点的时候才约时间吧。”
  桑琳又笑。
  那个陌生人的预言好似有实现的机会。
  据说,这件事写在他的脸上,多么奇怪。
  之后,育台出去开会,身边总是带着桑琳。
  老陈看出苗头来,同桑琳说:“你不如去补读建筑系。”
  桑琳骇笑,“那不行,待毕业我岂非已经三十岁。”
  “咄,”老陈气结,“你以为三十岁是行将就本吗?三十岁毕业你们能受用三十年,多么值得。”
  桑琳心动。
  老陈问:“育台,你赞成吗?”
  育台微笑不语。
  老陈又说:“下了课来帮忙,半工半读,不知多好。”
  桑琳看着育台,育台这时才说:“书到用时方恨少。”
  老陈不耐烦,“这是什么意思?您老实实在在的放一句话下来好不好?”
  育台又说:“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
  老陈颔首,“这就是同意了。”
  桑琳说:“我一向喜欢念书。”
  那天下午,育台送桑琳回家,她问他:“父母在家,你要不要进来同他们打个招呼?”
  育台想了想,点点头。
  他进郭宅去坐了十分钟。
  郭先生太太热诚款待他。
  那是一对殷实人,做印刷生意,故城内各式杂志实印多少本他们是了如指掌,对李育台这类专业人士则十分尊重。
  李育台告辞后,这是他们的评语:“年纪大了一点”,“可是桑琳不介意”,“好像有心事”,“生意上是一定有压力的”,“只要桑琳喜欢,我不介意”,“下一次置业,叫他帮帮眼”,“这么快就想利用人了”,“咄,是女儿的男朋友哩,怕什么”……
  李育台当然没听到这些对白。
  他忽然想到第一次见雅正家人的情形来。
  往事在脑海中闪了闪,渐渐淡出。
  松山半岛那宗生意成事,签署合约之际,记者来拍了照,刊登在报上。
  谢中之教授先来电话:“育台,回来了也不与我联络。”
  育台没声价道歉,急急交待纪元去向,又约了时间见面。
  下午,又有一通电话打进来。
  “回来了?”声音轻轻糯糯,听在耳中无比受用。
  这是谁?
  “我的名字叫米雪几。”原来是那个美人儿。
  “是是是,你好吗?”
  “见了面你就知道啦。”
  育台笑笑,“不,我不认为我们会见面。”
  “我已经同你的朋友没来往了。”她提醒他。
  “同那个没有关系。”
  “你找到人了?”
  “可以这样说。”
  “呵我真替你高兴。”她的声音是由衷的。
  “谢谢你。”
  “你也会在报上看到我的消息,我有新戏开拍。”
  “角色好吗?”
  “依然故我。”
  “慢慢来,罗马并非一天造成。”
  “喂,同你说话真有意思,我们能常常通电话吗?”
  “我想不方便。’”
  “她是一个醋娘子?”
  “不,是我自律。”
  “她真是个幸运女。”
  “是我一心不能二用。”
  她笑了。
  可以想象到她巧笑倩兮的动人模样。
  “我也希望有个像你那样的男朋友。”
  李育台回敬:“你这种讲法,同有些妇女说,‘孩子是笨一点可爱’一样。”
  女郎笑得前仰后合,“与你说话真有趣。”
  李育台温和地说:“因为其实我并不笨。”
  女郎感喟:“真难得,不是每天可以碰到拒绝我的人哩。”
  李育台笑笑。
  “可以感觉得到你的心情是好多了。”
  “多谢关怀。”
  女郎轻轻说:“再见。”
  接着,哈一声挂了线,这时,连电话线路中嘟嘟声都好似有点荡气回肠,女郎是精擅此道的专家,千方百计,让人前思后想都忘不

了她。
  李育台是男人,是男人就不会把这种事告诉伴侣。
  他自然没向桑琳提起。
  一日与桑琳走过路边书报摊,看到杂志封面上的玉人正是米雪儿,衣服穿得很少,搔首弄姿,不禁多看几眼,然后又看桑琳,那时

桑琳正好背着他,如云秀发挽在头顶,露出雪白脖子,不知怎地,育台猛地想起,雅正逝世已有两周年。
  就在马路中央,他茫然站着,桑琳转过头来,拉着他的手过马路。
  “怎么了?”
  “我看到一个艳女,愕住了。”
  “下次叫我也看。”
  “那就过不了马路了。”
  “过马路是小事。”
  育源与纪元回来渡假,李育台约了谢中之教授一家,阵容浩大,由桑琳安排时间地点菜式,一起吃饭。
  这是桑琳第一次见纪元。
  纪元一进场就认得她:“你是新家照片中的那位姐姐。”记性要多好就有多好。
  那日桑琳穿比较保守成熟,可是衣饰这件事,有时气死人:少女穿不老,老妇穿不小,若以为衣着可以改变年龄,那真是天大误会


  桑琳看上去,也就似二十岁刚出头。
  纪元与嘉敏嘉华两姐妹见了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
  育台问育源:“怎么带着纪元住到酒店里去了呢。”无奈兼不满。
  “酒店最方便。”
  “至少把纪元还给我。”
  “纪元跟着我也习惯了。”
  “我早知道你这不事生产的女子不怀好意,有心霸占我女儿。”
  “桑琳,你听听这含血喷人的话。”
  桑琳只是微笑。
  这时,育源发觉这女孩子舒服娴静地坐在一角,一点声音也没有,一句话不说,可是,你又觉得她十分亲切温存,真是难得。
  育源向大哥投去一眼,像是说,您老真有办法,今时今日,打着灯笼没处找这样的女子,现代女性一万个没有一个是温柔的了,其

余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忙着议事论事要把男人的声音压下去以示能干,意见多得又慌又乱。
  李育台大抵还积有点晚福。
  育源把哥哥拉到一角,“打算结婚?”
  “十划还没有一撇。”
  “不能辜负那样的红颜。”
  “她若觉得被辜负了,她自然会走。”
  “怎么能这样说!”
  “我若温情泛滥,又被你笑婆婆妈妈。”
  “可幸桑琳年轻,还耽搁得起,你呢,你再放下去,不如进冰箱。”
  育台看着妹妹,“有时真不相信你爱我。”
  育源答得好,“不爱你,会有这么多话说,你不要以为我故意整你,我不开门见你,啥事也没有,省钱省力。”
  这完全是真的,育台向妹妹鞠躬致谢。
  饭局散得比较早,育台送桑琳回家的时候说:“对我亲人印象如何?”
  桑琳抬头想了半天,一直笑,像是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
  育台说:“你毫无必要喜欢他们。”忽然又俏皮地回一句:“你喜欢我就够了。”
  毋须爱屋及乌,育台最怕有种带着子女谈爱的人羞答答当众说:“爱我的人必须也爱我的子女”,不知凭什么做出这种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