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上摩卡护士:盘桓退思园

盘桓退思园

吴江同里的退思园，同济大学陈从周教授作过高度的评价：“于江南园林中独辟蹊径，具贴水园之特例。”从此，退思园声名鹊起，游人如织。

　　我多次陪客人到到这个贴水名园游玩，只知领略它的美景；今天独自到退思园，盘桓于假山池沼古建花木。突然，一个怪念头闪现脑际，如此别出心裁移步换景的园林，园主真有“退思补过”的惶恐？“退”是事实，“思”是必然，“补过”以忠君，未必！

    我细细寻觅。退思园自西向东，左宅中庭右园。宅分内外，规格森严。中庭设有“到客船”、“迎宾室”，显见主人好客。“退思草堂”是全园主景，伫立堂前贴水平台，四周诸景尽收眼底。玲珑剔透，超凡脱俗，富有诗情画意。四时有景，春天，碧波荡漾；夏季，菰雨生凉；金秋，红枫金桂；冬日，岁寒三友。四艺俱全，琴房操琴，眠云亭博弈，辛台读书，揽胜阁阅画。赏心悦目的景物，没有一样打上思过的印记，也看不出园主自知有过的丝毫愧悚。

　　在菰雨生凉轩，悬挂着一副楹联，“种竹养鱼安乐法，读书织布吉祥声。”下面的署名是当代书法家江波。据我所知，原本是彭玉麟撰写了送给园主任兰生的，一定是后来毁坏了，很可能是文化大革命中作为“四旧”革掉了。这楹联里边有着一段非同寻常的历史故事。

　　园主任兰生（公元1837—1888年），字畹香，号云南，吴江同里镇人。同治初年，捻军起义的烈火重又熊熊烧起，同治四年（1865年），捻军击杀了清朝骑兵名将僧格林沁，声威大震。惊得慈禧太后连连下令，务必把捻子彻底肃清。任兰生跟随安徽布政使英翰前往进剿，连战连捷。同治七年（1868年），终于消灭了全部捻军。同治十一年（1872年），朝廷再次令任兰生参加剿匪，又获得成功。战场上的节节胜利，任兰生多次受到了上司的嘉奖，尤其是得到了军机大臣左宗棠和兵部尚书彭玉麟两位封疆大吏的赏识，任被授予安徽凤（阳）颖（州）六（合）泗（洲）兵备道兼凤阳关监督之职。兵备道道台是个武职，战将一员，没有多少油水，凤阳关监督却是个肥缺，凡是过往商贾都得送红包孝敬，任职五年下来，腰包鼓鼓囊囊的耸了起来，逗得一些官僚眼红气涨。

　　任兰生出身书生，兼掌兵权。清军剿捻，围追堵截，务求斩尽杀绝。目睹惨状，任氏常怀恻隐之心。最后一次进剿时，捻军尸横遍野，惨不忍睹，任兰生恻隐之心又显，命令部下停止追杀，网开一面，使得残余的捻军落荒逃命。

　　就是这一仁之念，成了他人的把柄。有人在慈禧太后面前参了一本，列出了任兰生的九大罪状，其中最最致命的就是放纵捻军残部。这一本，激得那拉氏暴跳如雷，一旨诏书，立即宣任兰生进京受审。

　　任兰生的那两位上司，左宗棠和彭玉麟，先期得知信息，急忙修书一封，快马加鞭，早于钦差飞送到达任兰生手中。信中除了告诉任兰生他已经被人告发外，还告诉任兰生如何应付这场急风暴雨。左宗棠和彭玉麟对慈禧的脾气早已捉摸得熟透熟透，成竹在胸，信中说，无论太后说什么，只能答应一个“是”字，万万不可为自己开脱辩护，最后，慈禧太后会问今后怎么办，那么就回答，“退而思过，进而报国”八个字。

　　慈禧在等待任兰生到达期间，向左、彭二人问及对任的处置意见。二人建议太后先开小堂，再开大堂。开小堂，堂面上只有少数几个人，相当于目前的内部审理；开大堂，场面大，大多当众宣布罪状，当堂判决。慈禧一听觉得蛮好，就同意先开小堂。

　　开小堂时，慈禧居坐中央，左宗棠、彭玉麟二人侍立两旁。任兰生被传进来，双膝跪下，匍伏不起。慈禧怒气冲冲地问道：“下跪者，何人？”任答：“凤颖六泗兵备道兼凤阳关监督任兰生。”慈禧太后拉高了嗓门，将任兰生的九大罪状，一一罗列出来：受贿，贪污，收买民间美女等等，其中最厉害的当然就是故意放走捻军残部那一条。任兰生牢牢记住了左、彭两上司的话，太后每宣布一条罪状，他就答一个“是”，没有一句辩解。慈禧那绷紧的面皮逐渐松弛开来，火气慢慢地退了，消了。这个任兰生，罪行虽然不小，认罪态度倒着实不错的。那拉氏顿了顿，忽然想起，审到这会儿，还没有看清任兰生的脸孔。而官府审问犯人，看一看面相，观察一下神态，一向是颇为重要的一环。于是太后下令“抬起头来！”任兰生慢慢仰起了脸，乞怜似地望着太后。慈禧看了好一会，好个任兰生，五官端正，仪表堂堂，这，不像奸猾之徒呀！果然不出左、彭二人所料，慈禧问：“今后，打算怎么办？”任兰生一字一顿地说：“退而思过，进而报国！”太后没有马上作出反应，看来她准备结束审问了。一直插不上话的彭玉麟看看时机成熟，及时向慈禧奏禀说：“臣觉得，就照他所说的去办吧。”慈禧又对左宗棠目视了一下，左宗棠点点头，表示认可。于是，慈禧发话了：“嗯，退下吧！”全仗了两位上司，开过小堂，大堂也就免了，任氏一家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

　　任兰生连忙修书一封，快马加鞭向同里的家人报了平安。根据当时的法律，像任兰生这样的案情，完全可以判个满门抄斩，连仆人丫环的脑袋都搬家。现在得知仅仅罢职回乡，那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任兰生罢职回了家，彭玉麟还是担心他，会不会在家发牢骚，不肯安分守己呢？如果这样，不仅对任本身，就是对彭、左二人也非常不利。思虑再三，拟就了上文提到的那副对联，“种竹养鱼安乐法，读书织布吉祥声”相赠，要任兰生居家养晦，只管种竹养鱼读书织布，不过问政治，更不能暴露丝毫不满情绪。

    任兰生是聪明人，知道落职官员必须战战兢兢，否则必遭灭顶之灾。西汉杨恽削职后，置田产蓄声妓，汉宣帝龙颜大怒处以腰斩极刑。三国孔融天天聚集一批崇尚清谈的文人墨客，自恃“座上客恒满，樽中饮不空”，与曹操唱反调，终致身首异处。

    明哲保身的任兰生，赶紧把万贯家财变换成一个难以用具体数字估算的安乐窝，就从左、彭两位大人那“退而思过，进而报国”八字真言中，选用了“退思”二字，命名所造之园。彭玉麟赠送的对联呢，任兰生也就把它高高挂起。

    占地9.8亩的退思园围墙高耸，仅南面有一个正门和一扇偏门， 恰如封闭式的方城，封闭了园内的景物，也封闭了园主人躁动于内心的政治波澜。从外部看，退思园静静地呆在那里，欲进谗言者，一看任兰生的诚恳，也就彼此两忘了。朝廷派人察访，望见“退思园”，任兰生一派偃旗息鼓退出角逐的静逸，也就放宽了心。

    人家说任兰生搜刮了民脂民膏，为自家建了个安乐窝，这纯属利己的事情使他名以园传。我在退思园则看到了封建社会的政治高压、经济剥削、官僚间的倾轧和落职官员的复杂心理，退思园，是任兰生将自身政治人格紧紧封闭起来以文化人格示人的产物。

　　退思园建成之后，传到了第三代任味之手里。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任味之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执教。当时有个青年教师陈从周，与年长30多岁的任味之结成了忘年交。一次任老带了陈从周一起回同里度假。就是这一次，陈从周先生将退思园的建筑、池沼、假山、植物尽数装进了脑海。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退思园里办起了工厂，破败不堪。八十年代初，已经是著名园林专家的陈从周教授，再次出现在任味之先生的故居退思园，发出了无限感叹，“贴水名园，江南特例”呀！于是，这个退思园抢救出来了，经过修缮，1984年元旦，正式向中外游人开放。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秋，同里退思园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为世界历史文化遗产。现在，退思园不再是一家一户的私产了，它属于人民大众，它属于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