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词里有青梅竹马的歌:池莉《你以为你是谁》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3/29 21:28:21

                                   1
大礼拜对陆武桥来说无所谓,但对陆武桥的朋友王一川、白伟华、王继平来说很有意
义。他们三人都在政府的局级机关工作且都是独当一面的小头目,平日工作简直太忙太忙
了,哪有什么八小时不八小时?晚上不过十点还想回家?这个大礼拜是绝对要放松放松的。
三人一进门,陆武桥就让他们关掉了BP机。陆武桥当着他们的面关掉了自己的BP
机,关掉了电话,关上了房门,打开了激光音响,室内的一切飘浮在轻柔的音乐声中。陆武
桥准备的烟是红塔山和三五,他知道白伟华抽三五;准备的茶叶是上好的碧螺春;准备的麻
将牌是骨质的,沉甸甸手感极好;还准备了几盒有点颜色但不太过分的录相带。
    最好的还有陆武桥早已离婚,这二十平米有地板的高空间的从前的英租界的老房子完全
是男人的天地。只有这些已婚十年左右的男人才真正懂得,女人并不任何时候都必需。陆武
桥说:哥们,今天你们要暂时忘掉科长处长的身份,彻底放松,回到大家同学时候的少年时
代。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啦。
    王、白、王三人叫道:好!王一川叫“好”的时候不当心挣出了一个响屁,大伙笑着又
叫了一声好,说到底是处长,最能领会今天的放松精神。在充满了男人那种粗俗的愉快的气
氛中,麻将牌哗啦一声倾泄在麻将桌上。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怯怯地敲了两下。陆武桥
问:谁?房外的人说:是我,邋遢。陆武桥说:滚。老板,门外的声音低三下四:老板,是
是是急事。陆武桥:邋遢,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今明两天谁都不要来找我吗?你下去给我一字
一句告诉武丽,就说这两天皇帝老子下驾,餐馆里起火都不要来找我!门外一丝动静也没
有。陆武桥喝道:邋遢!门外立刻响起一串急急忙忙下楼的声音。大家都笑起来,说:还是
当老板威风啊,完全过的是旧社会的瘾。
陆武桥说:什么老板?值几斤几两?别人笑话我也就让他去,你们也来笑话我?说笑着
刚刚码好脾,窗户底下响起陆武丽清脆但冒着火气的叫声:大哥!陆武桥!陆武桥说:别理
她。白伟华说:哪能不理她呢?我来我来。白伟华起身到窗前,探出头去的时候下意识地捋
了捋头发。陆武桥说:告诉她我死了。
白伟华从二楼居高临下看见了陆武丽。陆武丽一身黑,紧身大开襟黑T恤,下面是黑色
超短羊皮裙,一头黄发烫得波浪汹涌,嘴唇艳若桃花,一只红玛瑙坠子晃荡在雪白双乳的沟
壑之间。白伟华说:武丽,怎么不上来?上来吧。陆武桥说:告诉她我死了!陆武丽说:白
科长,我大哥呢?真的有急事!陆武丽朝白伟华举了举手里的汉字显示BP机,气急败坏地
叫起来:陆武桥!妈死了!陆武丽叫得嗓子变了调,接着“哇”地大哭起来。
王一川和王继平都来到窗口,叫道:武丽武丽,有事上来说,别着急。陆武丽哽咽着抬
脸说:王处长。王处长。两王答应了,吩咐白伟华下楼叫陆武丽上来。陆武桥一动不动坐在
桌边,若无其事地抽烟,心里却是恼火极了。他想:怎么我不死啊!里里外外都是我撑着,
我他妈算什么人?怎么没人肯说陆武桥死了啊!白伟华扶着陆武丽的胳膊进来时,陆武丽抽
抽搭搭将BP机拍在桌面上,让所有的人看里头显示的字:桥桥,妈死了,在同济急诊室抢
救,快快来!掌珠。掌珠是陆掌殊,陆武桥的姐姐。
陆武桥一把握住BP机站了起来。他原以为打call机的是他那无事生非的爹呢。王
一川王继平白伟华都说:武桥,你快赶到医院去吧。王一川已经在找他的领带。陆武桥抢步
过去把王一川的领带又扔回床上。陆武桥说:我姐肯定急糊涂了,人死了还抢救什么?人是
肯定没死的,我也立刻就赶去。但有一条:你们不要走!今天你们谁走谁就是看不起我!白
伟华说:下回吧下回吧下回再聚也一样。
陆武桥说:别!陆武桥说:人生有几次下回?这次能凑一桌,轻松一番不知道是多少年
修来的缘分。还是那句话,谁走谁就是不给我陆武桥面子!我呢,去看看我妈;你们呢,玩
你们的。听音乐,看录相,抽烟,喝茶,打麻将,随便玩。一天三餐带夜宵,我早准备好
了,到时候下面餐厅会送上来的。我没搞大肉大鱼,知道那东西你们见了就怕,搞的是清淡
可口的时令小菜,酸甜苦辣,保证吃得开胃吃得舒服吃了不长胖。
麻将缺只角,不要紧,马上上来一只角,湖北大学李老师,大知识分子,和你们档次更
般配,牌也玩得好。武丽呢在下面当坐堂老板,大礼拜,生意多,没坐堂的不行,各位多包
涵,有事就随时叫她。陆武桥对陆武丽说:丽丽,记住,生意再忙也要当好这里的后勤。那
些人吃饭给钱,人走茶凉,关哥什么事?不过为了糊口罢了。这三位可是哥小时候撒尿和泥
巴的朋友,没有他们的友谊,哥活着白活。懂了?陆武丽频频点头:恩,懂了。陆武丽很乖
的模样。
    陆武丽转向王一川等三人,乖巧地一笑,说:别走了,给我一个机会在我大哥面前表现
一下,好让他给我涨工资。三个人都笑了,坐了下来。白伟华说:好,今天我们就绅士一
次,帮帮小姐。如果回头我们一致认为武丽工作得不错,武桥,你可一定要给她涨工资。陆
武桥说:一定。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陆武丽对王一川王继平白伟华一人道了一声
谢。她每弯腰一次就闪现一次乳壕。陆武桥在拿他的摩托车钥匙和头盔,装出一副浑然不觉
的样子。
    2
湖北大学李老师住在一楼。二十平米大的房间用五夹板拦腰一隔,也就成了两间。儿子
大了儿子住一间,他们夫妻住一间,厨房设在外面的楼梯下面,书房和卧室合二为一,起了
床往前一趴就可以在书桌上做学问。
实事求是地说,这条件在中国的大城市里真不能算差。日子一长,习惯成了自然,后来
湖北大学两次分给李老师两室一厅单元房他都没要。作为一个大学教师,一个知识分子竟不
愿意居住校园环境,李老师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他感到有必要对同事们解释一番。在进行
解释之前,李老师首先问老婆:尤汉荣,你到底愿意不愿意住到武昌我们学校?不愿意!就
是不愿意!他老婆干脆利落地回答。在回答了李老师之后,他老婆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梢,
说:难道你愿意?他老婆尤汉荣尽管是个工人,可智商显然高于他。
尤汉荣不依不饶地接着说:李老师,其实你不用问我也可以在你们学校放风,就是因为
我不同意住那边。凡你脸面上过不去的事情尽可以往我身上推,反正我是个工人,反正现在
工人在社会最底层,虱子多了不痒。你嘛,认为什么说法放在自己身上有光彩就怎么说好
了。任你在外面一张嘴巴再能干,实质上还是和我一样住惯了洞庭里的地板房,吃惯了滋美
和冠生园的新鲜点心,坐惯了十分方便的公共汽车,和我一样吃喝撒拉,吃相还不如我斯
文,得,就行了。
李老师哑口无言。李老师毕竟还是个凡人,有?于凡俗的局限,没法正视自己的灵魂深
处,果真在学校对同事们说:我老婆住惯了汉口,上班方便,生活也方便,加上孩子上学的
问题,没办法,只好依她,牺牲我自己了。李老师给人造成了一种印象:由于有个粗俗的老
婆而导致他长期沦陷在汉口小市民的生活环境之中。那么,李老师自己对自己又如何解释自
己现行的生活方式呢?李老师这个人是个自认为很深刻很高尚的人,如果他找不到凌驾于这
种世俗生活之上的精神生活,很难想象他会正常地吃饭和排泄。也许他会精神分裂也许会闹
离婚,总之尤汉荣一直有这种担心,也曾悄悄对陆武桥倾吐过。
尤汉荣的话很简洁很有穿透力,她说:我们老李人不错,他只有一个毛病,这就是需要
找到崇高的借口才能进行实际生活。尤汉荣对陆武桥交心谈心是希望陆武桥作为邻居能够善
待自己的丈夫。尤汉荣说:要说些那个一些的好话他听。那个,明白了吗?陆武桥说:明
白。无非是酸一些的。尤汉荣说:对了。其实,尤汉荣的担心根据不足。李老师到底是有知
识的人,许多书不是白读的。
关于自己现行的生活方式,李老师早巳形成两种解释。一种是彻底否定洞庭里十六号的
生活是汉口小市民之生活。从历史上来看,洞庭里十六号的原始主人是洋行高级职员,继而
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工人阶级,是陆武桥的父亲陆尼古,一个江岸机务段的铁路工人
及其师兄师弟们,现在是陆武桥。陆武桥原本也是工人,变压器厂的车间主任,留职停薪承
包居委会的餐馆是这五六年的事。即便不再是工人做了老板也不能因此定性为小市民,像他
们这些人现在应当称为历史的弄潮儿。
洞庭里十六号除了一个大学教师之外,其它五户人家全是工人或出身于工人。工人阶级
是中国的先锋阶级和领导阶级,陆尼古就是一个典型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慷慨激昂的工人。于
是,李老师认为完全可以为洞庭里十六号人们的生活属性重新定性。前几年,国家曾一度提
出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的一员,李老师非常兴奋,他跃跃欲试地写了许多文章,投稿报
社,论证自己住在洞庭里十六号正是适得其所,不知为什么终于没看到文章见诸报端。既然
某一种观点覆盖不了社会,李老师便建立了第二种解释。他把自己在洞庭里十六号的所有生
活不当做真实的生活,而当做自己对生活的体验。
李老师就是这么看的,如果说他津津乐道地住在拥挤破败的洞庭里十六号,在这里吃饭
拉屎和老婆睡觉,在这里看书写字与邻居议论物价飞涨,那么他无疑是个委琐的庸人;如果
他大大睁着高于生活的纯精神世界的一只眼睛,尽管他的实际生活较之前面并无二致,那么
他无疑就不再是委琐的庸人了。
事实上李老师正是在体验生活收集素材,他自己装订了一个巴掌大小但却很厚的笔记
本,无时无刻不带在身边,随时记录武汉民间生动的语言,准备撰写一部关于武汉方言的长
篇巨著。由于有了高级的精神生活,李老师的内心获得了平衡。他安心安意地居住在洞庭里
十六号,既学跳舞也学打牌,既敢喝高度白酒也敢唱它一嗓子卡拉OK,既愤世嫉俗也同流
合污,比如不时接受陆武桥的邀请,去参加一些公款吃喝的饭局。
李老师明知陆武桥这小子是利用他,把他当陪客,用他大学教师的地位往自己脸上贴
金,但李老师又想:我不去我怎么深入了解社会生活及流行语言?怎么会认识海参和鱿鱼
鱼?鱼翅和燕窝?李老师从世俗的场面上应酬回来之后必定有个思索问题的阶段。这阶段他
噙着牙签,双腿翘在书桌上,神态十分冷峻和傲然,他的思绪穿行在人类的进步,哲学与生
活的关系,中国吃文化的美学品格和精神深度以及形而上内涵等重大的问题上。
    这种思索使李老师拥有了博大而洁净的胸怀,他感到自己对这世上的芸芸众生有一种深
刻的怜悯和痛心,尤其对陆武桥。如果恰巧这个时候陆武桥精神抖擞地经过他家窗前,他就
会鄙视地低沉地说:不就是为了几个臭钱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除此之外,小子,你还有什
么?这位李老师正是陆武桥要请上楼为自己的贵客凑角的那位李老师。
                                【我的四季】
                                  ◇张洁◇
    生命如四季。
    春天,我在这片土地上,用我细瘦的胳膊,紧扶着我锈钝的犁。深埋在泥土里的树根、
石块,磕绊着我的犁头,消耗着我成倍的体力。我汗流浃背,四肢颤抖,恨不得立刻躺倒在
那片刚刚开垦的泥土之上。可我懂得我没有权利逃避,在给予我生命的同时所给予我的责
任。我无须问为什么,也无须想有没有结果。我不应白白地耗费时间。去无尽地感慨生命的
艰辛,也不应该自艾自怜命运怎么不济,偏偏给了我这样一块不毛之地。我要做的是咬紧牙
关,闷着脑袋,拼却全身的力气,压倒我的犁头上去。我绝不企望有谁来代替,因为在这世
界上,每人都有一块必得由他自己来耕种的土地。
    我怀着希望播种,那希望绝不比任何一个智者的希望更为谦卑。
    每天,我望着掩盖着我的种子的那片土地,想象着它将发芽、生长、开花、结果。如一
个孕育着生命的母亲,期待着自己将要出生的婴儿。我知道,人要是能够期待,就能够奋力
以赴。
    夏日,我曾因干旱,站在地头上,焦灼地盼过南来的风,吹来载着雨滴的云朵。那是怎
样地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呐!盼着、盼着,有风吹过来了,但那阵风强了一点,把那片载着
雨滴的云吹了过去,吹到另一片土地上。我恨过,恨我不能一下子跳到天上,死死地揪住那
片云,求它给我一滴雨。那是什么样的痴心妄想!我终于明白,这妄想如同想要拔着自己的
头发离开大地。于是,我不再妄想,我只能在我赖以生存的这块土地上,寻找泉水。
    没有充分地准备,便急促地上路了。历过的艰辛自不必说它。要说的是找到了水源,才
发现没有带上盛它的容器。仅仅是因为过于简单和过于发热的头脑,发生过多少次完全可以
避免的惨痛的过失――真的,那并非不能,让人真正痛心的是在这里:并非不能。我顿足,
我懊悔,我哭泣,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有什么用呢?再重新开始吧,这样浅显的经验却
需要比别人付出加倍的代价来记取。不应该怨天尤人,会有一个时辰,留给我检点自己!
    我眼睁睁地看过,在无情的冰雹下,我那刚刚灌浆、远远没有长成的谷穗,在细弱的稻
杆上摇摇摆摆地挣扎,却无力挣脱生养它,却又牢牢地锁住它的大地,永远没有尝受过成熟
是什么一种滋味,便夭折了。
    我曾张开我的双臂,愿将我全身的皮肉,碾成一张大幕,为我的青苗遮挡狂风、暴雨、
冰雹……善良过份,就会变成糊涂和愚昧。厄运只能将弱者淘汰,即使为它挡过这次灾难,
它也会在另一次灾难里沉没。而强者会留下,继续走完自己的路。
    秋天,我和别人一样收获。望着我那干瘪的谷粒,心里有一种又酸又苦的欢乐。但我并
不因我的谷粒比别人干瘪便灰心或丧气。我把它们捧在手里,紧紧地贴近心窝,仿佛那是新
诞生的一个自我。
    富有而善良的邻人,感叹我收获的微少,我却疯人一样地大笑。在这笑声里,我知道我
已成熟。我已有了一种特别的量具,它不量谷物只量感受。我的邻人不知和谷物同时收获的
还有人生。我已经爱过,恨过,欢笑过,哭泣过,体味过,彻悟过……细细想来,便知晴日
多于阴雨,收获多于劳作。只要我认真地活过,无愧地付出过。人们将无权耻笑我是入不敷
出的傻瓜,也不必用他的尺度来衡量我值得或是不值得。
    到了冬日,那生命的黄昏,难道就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只是隔着窗子,看飘落的雪花,
落漠的田野。或是数点那光秃的树枝上的寒鸦?不,我还可以在炉子里加上几块木柴,使屋
子更加温暖;我将冷静地检点自己:我为什么失败,我做错过什么,我欠过别人什么……但
愿只是别人欠我,那最后的日子,便会心安得多!
    再没有可能纠正已经成为往事的过错。一个生命不可能再有一次四季。未来的四季将属
于另一个新的生命。
    但我还是有事情好做,我将把这一切记录下来。人们无聊的时候,不妨读来解闷,怀恨
我的人,也可以幸灾乐祸地骂声:活该!聪明的人也许会说这是多余;刻薄的人也许会敷衍
出一把利剑,将我一条条地切割。但我相信,多数人将会理解。他们将会公正地判断我曾做
过的一切。
    在生命的黄昏里,哀叹和寂寞的,将不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