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莫的手工坊大悦城:鲁迅“骂”梅兰芳,“骂”的到底是什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14:29:19

鲁迅“骂”梅兰芳,“骂”的到底是什么

 

鲁迅曾有好几篇文章说到梅兰芳,有人说这是对梅兰芳的人格侮辱,并由此而涉及鲁迅的人格,据说连梅兰芳本人也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房向东先生的鲁迅研究专著《鲁迅与他“骂”过的人》(上海书店出版社1996年12月版)中,有《“男人扮女人”之外》一文说到这桩历史公案。他的此类文章在报上陆续发表之时,曾请我谈谈看法,说是或“捧”或“骂”均可,那时候,我遵嘱专门选定“谈谈”的恰恰就是有关鲁迅与梅兰芳的这一篇。我赞成房向东说的鲁迅之“骂”梅兰芳,并非与梅兰芳有什么过隙,无非是借梅兰芳说事,却不赞成他的一个观点:鲁迅借以批判的是所谓的“太监文化”。我注意到,房向东将此文收入他的专著之时,曾根据我的批评作了一些文字处理,却依然保留“太监文化”之说。

那么,鲁迅为什么“骂”梅兰芳?

在我看来,鲁迅之“骂”梅兰芳,在其骨子里想说的,有这样两层意思。其一,是关于艺术的雅与俗的问题。他在《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上)》一文中说:

他未经士大夫帮忙时候所做的戏,自然是俗的,甚至于猥下,肮脏,但是泼剌,有生气。待到化为“天女”,高贵了;然而从此死板板,矜持得可怜。看一位不死不活的天女或林妹妹,我想,大多数人是倒不如看一个漂亮活泼的村女的,她和我们相近。

然而梅兰芳对记者说,还要将别的剧本改得雅一些。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鲁迅主要批评的是将梅兰芳“罩进玻璃罩”的士大夫,同时也带及被“罩进玻璃罩”的梅兰芳,因为他接受了这种“雅”,而且认为“雅”得还不够,“还要将别的剧本改得雅一些”。此处所表达的思想,与他的批评将艺术卷进“象牙之塔”,将“小品文”变成“小摆设”和“士大夫的清玩”正相一致。

其二,则是相当形象和准确地体现了鲁迅的反“中庸”。鲁迅有《论照相之类》一文,说到“北京特有”的一种现象:即“照相馆选定一个或数个阔人的照相,放大了挂在门口”,只是好景不长,“其人阔,则其像放大,其人‘下野’,则其像不见”——这有点像如今的请“阔人”题词,其人仕途看好,其字高悬;其人“出事”,则其字悄悄消失——然而,他注意到,“要在北京城内寻求一张不像那些阔人似的缩小放大挂起挂倒的照相,则据鄙陋所知,实在只有一位梅兰芳君”。他说,“惟有这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在中国是永久的。”接着,鲁迅发表了这样一通议论:

异性大抵相爱。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假使我用了这“无”字还不算什么语病。然而也就可见虽然最难放心,但是最可贵的是男人扮女人了,因为从两性看来,都近于异性,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所以这就永远挂在照相馆的玻璃窗里,挂在国民的心中。外国没有这样的完全的艺术家,所以只好任凭那些捏锤凿,调采色,弄墨水的人们跋扈。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也就是男人扮女人。

鲁迅的这篇文章,写于1924年11月11日,发表1925年1月12日出版的《语丝》周刊第九期。在此八九年后,即1933年3月30日,鲁迅在《最艺术的国家》一文中,更进一步的挑明了他所说的这种“艺术”的真实内涵:

我们中国的最伟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艺术”是男人扮女人。这艺术的可贵,是在于两面光,或谓之“中庸”——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然而如果不扮,还成艺术么?

……

鲁迅此文最后一句感叹:“呵,中国真是个最艺术的国家,最中庸的民族。”

 

从前后时隔八九年的这两段极其相似的文字中,可以看出这样几点:一,鲁迅表面上说的是梅兰芳及其“男人扮女人”的艺术,其实却是讽刺所谓“中庸”;二,鲁迅讽刺的这种“中庸”之“可贵”,就“在于两面光”,也就是朱熹所谓的“不偏不倚”,孟子所说的“一乡之人皆称愿”的“阉然媚于世也者”,孔子所厌恶的“乡愿”,倒恰恰不是孔子所谓的中庸;三,时隔八九年,鲁迅的意思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可见,他对这种“中庸”的“艺术”早已胸有定识。我之所以不赞成房向东先生的“太监文化”之说,其原因也在于此:在这两篇文章中,鲁迅自己都已经明明白白地说了——《论照相之类》说的是“太监只能使别人放心,决没有人爱他,因为他是无性了”;《最艺术的国家》说的是这种“男人扮女人”与“太监”的区别,“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当然还是男的。”他自己都已说得那么明白,岂能再将批判“太监文化”之功绩强加于他?

其实,同样的意思,不同的表述,也见诸鲁迅别的文章,例如,鲁迅曾经写过《我来说“持中”的真相》,文章所说的“持中”,乃是“中庸”的另一种说法。此处所说的“似战,似和,似守;似死,似降,似走”,则与“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的“似男似女”有异曲同工之妙。此处所说的“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则有点像房向东先生所谓“太监文化”中的“太监”了,而鲁迅也明明白白地说“作为中国人‘持中’的真相之说明。我以为这是不对的”。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发表于1924年12月15日《语丝》周刊第五期,与鲁迅说“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的《论照相之类》的发表时间极为相近。二者之间,无疑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鲁迅反对的“中庸”,大多不是孔子说的那种以“无过无不及”为主要特征的中庸,而是在两千余年的历史中逐渐流变的以“不偏不倚”为主要特征的“中庸”,这一点,可谓确凿无疑。只要翻翻他的著作,几乎字里行间,都有这种反“中庸”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