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杆腐蚀教程:世间最难还得债莫过于人情

我为自己寻了小半生的真切，从蒙昧一直追到清醒，待要站起来向它发表这其间的感言，却发现那些碎碎念，已经陆续的散落在过往的尘埃里了。如今，所能有的只是几缕淡然的情结，原本应该记下的人与事，大多已然模糊，甚至无从记忆。譬如一个旧相识，与他多年后在路上的偶遇，他与我打着招呼，我同样热情的回应。可等他走过去，我会问自己：这人到底是谁？那句常言道说的人生如梦，到此时亦难贴切了，因为这份生涩，恐怕连梦都算不上。我于他，只是过客，手里仅有一瓶一钵，惟余满眼云水的忘忆人。

　　这些用光阴换来的过往，在彼时彼境，以为值得而希望它们立即发生的渴盼，到现在变得无谓。那份儿杏绿桃红，放笑奔泪的生动，似是青锦底儿上金线织来的缠枝莲，明眸皓齿般的粲然尚不过瘾，非要勾上扮相伊呀而唱才得以形容的足意，已被细密如梳的时光过滤无多，所剩的无非是像数点干枝儿上的雀鸟，只一声清咳，都能惊逸四散。人成了无情的戏子，缠绵缭绕的玉箫银笙，飒然醒冷的金锣檀板，正渐行渐远的逃匿到旧时云楼，成为落笔而定的画面，而角色自己却安坐在今时的月窗下玩指翘足，以一副案椅壶扇，遥然相对了。

　　我不知道，这是否算作人生的幸然，不必经过梵呗木鱼苦打坐，就能从过往里超脱成半个舒眉盍目的佛子，但若是一种必然，我愿意将这样的状态推后，推到无限远的将来。人固然无法做到不世故，但总不必怂恿它的深奥，用机括莫测的心代替活蹦乱跳的欢颜暖语。从蒙昧追到清醒，虽是立世为人的无奈，但当这清醒叫人倒吸一口凉气，完全抛弃了人情之真去追随它的空净，我宁愿回到懵懂里面，烟火逼人的活着。

　　人生终逢三千恼，它若是一定要人避不得，量我这般肉眼凡胎，哪怕极尽委曲亦是不能够。“作天难作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行人望晴农望雨，采桑娘子望阴天”，这话若落到人身上，来形容做人的难处，倒比说给天还相宜。想来天非情天，地非情地，以无情物对无情物，终究无须太费力。世上压了桃花的雪，淹了苦竹的雨还少么，亦没见过这老天改了不忍之心，迁就一下喜爱花竹的多情赏客，倒是弄得这些凡夫俗子，焚香祷告上苍，赚够了威仪。

　　说到做人的难处，人情自然占了一大半。刨食而活的生计，固然不易，但说到底也还只是穷富两可，便是时乖命蹇的倒霉鬼，老天也让他三生之内，有上几年醉饱无忧的光景。单单是这人情，疏密内外，错落高低，牵三引四的把人团团围住，不论贫富贵贱，各色人等，哪一方力道不够，都有可能五马分身，苦痛自受，竟真真是马虎不得。我有时亦不免为此忿然：若人发起狠来，一跺脚扔了这些纷繁，逃到深山老林里啸风吟月，岂不逍遥自在。可我一想隆冬时节，寒身抱肩的要在北风里吞毡饮雪，以及对红焖牛肉和白斩鸡一类相思之情，就决定过些时候再从长计议。

　　这份人情万难之中，父母之情当居其首。那爱情纵也是可歌可泣，但无穷的变数总不如这份舔犊之情来得坚固无私，况他们又不是肯伴自己一生的亲人，说时迟那时快的去了，叫人迭足不已。当下孝子难当，并非作儿女的坏了心肠，论到黄白阿堵物，一时的捉襟见肘，连自己都快要养活不了，去拿什么侍奉二老，便是存了一颗报恩的心，又能怎样。即便父母疼惜儿女，薄厚不论，那还有世人的旁观，这副冷眼也得叫人耐受。我的乡下，有一个邻家的女儿嫁到城里，日子过得自然要比老家的兄弟们殷实，赶到那年父亲突然暴病没了，她急忙的从城里过来赴丧，拿出的钱比哥哥还要多出几份。没成想此举竟落得许多不是，家里的亲戚们纷纷在背后说道：“这算什么，她竟不如这个穷哥哥孝顺，才拿这么点钱出来，亏她家那么有钱！”这女儿听到耳朵里，也只能满眼含泪，只语难对。可见，谈到一个孝字，有钱没钱的，都难做人。

　　再论到兄弟之情，亦关利害，若因为家庭琐事不慎弄到剑拨弩张的地步，让人一生都不得自在，想想小时候抵足而眠的情景，怎能不叫人伤心到底。所谓亲兄弟明算账，这话品起来，虽透着冰雪之凉，所为的亦无非一个钱字，若处理得好，并不是十分当紧。一娘同胞兄弟，犹如同根散藤的瓜，风雨里同生同长，焉有不亲的道理，可自打这些兄弟们纷纷成家立业，那秧上的瓜就让他的女人拣到了篮子里，拿回家是拍碎了凉拌还是剁了蘸酱，就由不得自己了。这时候，兄弟们碰到一起，便是同先前一样亲近，也只是含在心里，面子上终究隔了一层。说到我家里，兄弟四五个，相处倒是极和睦，这其中的原因，大概是由于母亲去世过早，彼此看起来，未及那个钱字，就先存了一个相怜在前头，于这等事上自然就少了计较。为此，我十分理解做大哥的不易，诸事未行之前他得先说服了嫂子，若她当时不应，总不免暴腮瞪眼的呼喝两声，先镇压住了再说。至于他过后如何霜打茄子似的低头赔不是，我就不得而知了。

　　接说到夫妻的情分，这里面的难处，那就是整本儿的折子戏，拣那些要紧的，从西厢记的初认幽会，到锁鳞囊的一波三折，有红鬃烈马的苦窑寒守，亦有四郎探母的无奈之叹，唱个半拉月，恐怕都难以落幕。要换算成一句话，那便是“试问滚滚三江水，自无语东流”，端的不好落笔求其全貌。我只觉得两人之间若存了爱意在里头，可保平日无虞，便是有些磨牙斗齿，摔盆跌碗的家常，过几天自然会风平浪静。爱人自爱其爱之人，对双方的父母须得等爱而视，这本身也是一种爱意的平等与尊重。平心而论，这方面，妻子往往作得不够好，女人喜欢拔尖儿较真儿，这个小心眼儿天生带来，非是缺点，就如同男人的粗心一个样儿。一个家里，若有个婆媳关系，再加个姑嫂关系，几个女人碰到一起，不开锣才怪。男人无非装点糊涂，和和稀泥罢了，否则这其种的难处和烦恼，真够当十回和尚的。人生茫茫百年，有个女子肯与自己几十年风雨一路，念到生同衾死同穴这一层大义上来，这些琐碎终究是过眼浮云。

　　至于世间的其他人情，现成的书里自有罗列，我亦不必多费口舌。一个人虽然会认识太多的人，可与自己有关的也就四五个，这几份人情弄好了，大概就算作生之圆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