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伦传媒有限公司:梁凤仪《第二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8:23:22

 第1节
    无可否认,我顶喜欢搓麻将。
    有些人说,英文女书院出的身,又是个有大学学位的,怎么会喜欢这玩意儿?
    真不知是那门子的道理。
    念番书的难道就不拿筷子吃饭了吗?
    真是的。
    麻将根本就是国粹,是中国的民间艺术。
    人们事必要崇洋,硬说桥牌比麻将高级,那是没法子的事。
    好比哥尔夫球是运动,打太极也是运动,抓住本城任何一个人来问,又都是十之八九认定前者矜贵,后者普通。
    如果埠内十大富豪,个个晨早到维多利亚公园去耍太极,而不上深水湾打哥尔夫球,情况或会改观。
    名牌衣服也得名人穿在身上,才是名实相符。
    游戏本身无罪无咎、无偏无倚,全看把玩者谁?
    说到底,麻将这玩意儿也还被上流社会的妇女接纳的。
    就如我,一星期总有三几天,跟一群女友搓其十六圈。
    战局多设在乡村俱乐部,由早上十时开始,准五时收场。
    这个安排当然有其作用在。
    每位女友其实都是有家有室的名门望族妇女,好歹总得伺候丈夫吃过早餐,上班去了,才轮到自己享用自由时间。
    晚上呢,多有应酬,于是五时收场,还来得及上理发店做一做头发,回家去淋浴更衣,陪在丈夫身边出席各式名流夜宴。
    今天,我建议提早收场。
    不单为了晚上要参加中西商会的周年餐舞会,也为我实在不喜欢周守年太太郑淑珍的牌品。
    并非我紧张输赢的问题,老实说一场牌,也不过是三五七千元的上落而已,大概是一件衬裙或是一条普通半截裙的价钱,有什么大不了。
    最主要是心头那道闲气,老咽不下去,真叫人难受。
    那周郑淑珍最不肯打生死章,分明看到下家已处于弱势,轮得一塌糊涂的样子了,还是一步也不放松,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给予人家,事必要对方一败涂地,永不翻身而后已。
    最恨这种有风驶尽,完全不考虑得些好处须回手的人。
    我今天是倒触了霉头,一连执几次位,还是在她的掣肘范围。
    临尾的八个圈,我狠一狠心,改变战略,拚命放松下家,让冯仇佩芬连连糊了几铺十二番,笑得她见牙不见眼。
    顺势一成,不可收拾,结果三国尽归司马懿。
    我虽输得最是惨烈,然,有其余两位,尤其有郑淑珍陪葬,也叫做平一平我心中的不忿之气。
    一拍两散,是有一点儿快感的。
    况且,这么多个女友之中,我又比较跟仇佩芬走得近一点。
    这就更是肥水不流别人田了。
    仇佩芬没有开车子来,家里头的司机要接她的冯世均,于是她搭我的顺风车。
    一坐稳,仇佩芬就开腔:
    “哎呀,笑得我!你有没有看到那姓郑的脸色,青红不定,输得她汗流浃背呢!搓那几千元麻将也用得着紧张成那副样子,也不怕失礼人。”
    有老友给我先出了这口乌气,也就乐得大肆批评对方一番。
    “她自己清一色筒子牌,叫三飞,摸了一只七万回来,都可以狠得下心,宁可放弃自己的好牌,都不放我一章半章的,我又不是赢家,真怕跟这种人玩在一起,没意思!”
    “谁叫郭李秀环这阵子没有空?”
    “她又是搞什么鬼?差不多几个星期没有露过脸!”我问。
    郭李秀环是金融巨子郭一功的长媳,是我们几个走得近的女友之一。
    她跟仇佩芬更熟络一点,有些少亲戚关系。
    仇佩芬的小姑冯湘湘是嫁给郭一功幼子郭滔,亦即是郭李秀环丈夫郭贤的弟妇。
    本城上流社会内的豪富,多的是姻亲关系。
    也不一定是政治婚姻,只为孩子们从小玩在一起,有了认识。家庭教育、耳濡目染,很自然的就觉得应该在同一个圈子内找对象,于是水到渠成的多。
    我跟丈夫丁松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丁家是本城极著名的罐头食品制造业巨子,每年外销的数字大得吓人。当然,现今所有工业家都兼营地产,姑勿论工业能赚多少钱,都不能跟地产比。丁家在新界的地皮多到难以形容。
    我们家呢,也绝不失礼,谁个在工商界干活的不晓得建昌金铺?父亲许盛,在他去世之前三年还是金银贸易场的主席。
    我们许家还有三个证券交易所的牌照,也是期货交易所的会员,如假包换的金融世家。
    父母只生我和兄长许祖明二人,父亲去世后,家业自然由许祖明继承,嫂子吕漪琦也是系出名门,是广佑银行副主席掌珠,己育有二子一女。
    我呢,因许家与丁家是世交,跟丁松年在中学时代已经认识。其后他留学美国,我升本城大学。暑假回来,在一些家长安排的宴会上再碰头,彼此谈得很投契。直到松年毕业回港不久,二人走得更近了,认真地闹起恋爱来。更因为我母亲体弱多病,双方家长急于要我们订婚。
    母亲来不及参加我的婚礼就与世长辞。
    我跟松年于是订了婚近两年才成亲的。
    今年,屈指一算,已经八九个年头了,儿子丁富山都已经八岁。
    生活是过得蛮舒服畅顺的。
    丁家虽富有,却不是个大家庭。
    松年只有个弟弟柏年,刚在麻省理工学院拿了个博土学位回来,加入丁氏家族的王国里任事,跟松年还合得来。很能令丁家两老放心。
第2节
    这年头,富贵人家最恐惧的事有三:一是兄弟姊妹不和,个个为份家产而磨拳擦掌,斗个难解难分。二是讨一门不三不四的媳妇,包括影视小明星在内,都叫老一代的人触目惊心,不情不愿。三是媳妇不肯生儿育女,又不接纳丈夫外遇的孩子。
    我的翁姑似乎都没有了这三层顾虑,虽说丁柏年还是未婚,但他为人老实得很,对任何花式太繁太杂的东西都敬而远之。
    看他喜欢听古典音乐,爱看书赏画下棋,搜集古董表的品味,就知道不会太跟欢场中女孩子合得来。
    看样子,小叔子丁柏年将来也是讨那一个家族的小姐多。
    若要编一本本城富豪族谱,大有可能复杂过《红楼梦》的诸式人等。
    提起了李秀环这阵子的不见人影,仇佩芬立即压低声浪说:
    “可能要出事。”
    “出什么事?”我问。
    “唉!”仇佩芬叹大大的一口气:“我们这等人家还会有什么事出呢,又不愁衣、不愁食,说来说去,还不是婚姻亮红灯!”
    “郭贤有外遇?”
    “一就是郭贤,一就是李秀环自己,反正二者之一闹婚外情。”
    “不会是李秀环吧?”
    “为什么不会?这个世界男女平等。我老早给我家里头的那一位讲得明明白白了,他若做初一,我必做十五。要我哑忍,可没有这门子的事。”
    我没有作声。
    似乎从未认真想过,如果丁松年有婚外情,我会怎么样应付?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还真要有对象才成呢?
    看样子,得体漂亮吸引的女人比男人容易找,这是我们女界要吃亏的地方。
    “你想什么了?担心丁松年?”
    “不。我才不管他。”
    “谁信了?针刺不到肉不知痛,只怕你到时急痛攻心,怪叫连篇?”
    “别诅咒我!”我忽然地好奇心大发:“怎么去调查一下李秀环这阵子的内里乾坤?”
    “明天找方萍萍出来饮下午茶即可。”
    我笑,说得太对了。
    方萍萍又是本城豪门望族的一员,嫁给地产界三剑侠之一的朱成桐当继室,老夫少妻,宠得她什么似。闲来无事可为,专门打探上流社会各式隐秘事,供应我们这班女友热辣辣、新鲜刺激的谈话资料。
    明天可有很好的节目了。
    我是在跑马地做头发的,碰巧仇佩芬住司徒拔道,我先把她送回家去,才去找那上海发型师替我服务。
    修甲的阿顾,一捏住了我的手指就说:
    “丁太你真是个矜贵人,手尖脚细的,一看就知系出名门,养尊处优。”
    “阿顾,谢谢你逗我开心。今天我输了麻将,心情正坏得很。”
    “你才不会呢!我们这店里的人一天到晚都赞丁太太是各个客人中最大方得体的,绝不会为生活上一点点小瑕疵而发脾气。”
    “阿顾,要怎么谢你了?”
    “你关照我们还不够多吗?若不是你把我表弟介绍到丁家厂里头任事,以他这么一个没有本城经验的大陆人,怕到今时今日还失业在家了!”
    “阿顾,你真客气,他在厂里头还做得畅顺吧?”
    “他倒是个实心办事的人,肯学肯做,管他那组的陈先生很赏识他。可惜上头没空缺可供升迁,若是能调派到包装部就好了。”
    我笑笑会意了,于是说:“你好好替我修好指甲,我便替你想办法!”
    “当然,当然,丁太太是尊话头醒尾、有求必应的活观音。”
    有权有势就是好,到处都能听到好听的说话,管它是真抑或是假,总之讲得出口,入得我耳,舒服就成。
    做好头发后,回家去六点,松年还未下班。
    儿子在补习,他跟那补习老师李芷君很合得来,分明见我探头进房里看他,也懒得跟我打招呼。
    这孩子就是被他奶奶宠坏了,眼里没旁人。
    有什么办法呢,他如今是丁家惟一的第三代。
    我嘱菲佣把我在前两个月到巴黎度假时买下的路易法明的一袭桃红色晚装拿出来,准备派用场。
    化一个妆,可长可短。
    这晚听丁松年的秘书说,我们要坐主家席,主客是财政司,当然还有其他贵宾,那就用心点,把一张本来已皎好的脸,装扮得更神采飞扬一点好了。
    丁松年不喜欢我化妆,他曾经对我说:
    “曼,你若不涂脂扑粉,更显清雅。”
    丁松年还说:
    “你别穿得过分标奇立异,不配你的身分与年纪。”
    “什么?”我怪叫:“我什么年纪了?足龄还不到三十岁。”
第3节
    男人就是那副歪心理。不愿意妻子在人前花枝招展,妩媚生姿。最不能忍受自己的女人穿得肉感,白让别些男人色迷迷地虎视眈眈,老觉得吃亏与肉刺。
    我才不管。
    谁不趁有青春、有热情时,表露无遗,尽情发挥,就是坐失良机。
    女人要长得漂亮的目的,也无非为人欣赏。嫁了不等于自动放弃吸引异性的权利。
    常言有道:“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我事必要站在人前去时光芒四射,才更能保得住丈夫的心。
    丁松年是准时七点就回家来,不消十分钟,便换好了他那套礼服,不住地催促我快点成行。
    他不耐烦地说:
    “曼,你有整天的时间,为什么不早早预备好。我最怕迟到的。”
    “有什么打紧呢,”我边描眼线,边说:“反正餐舞会前有大半小时的酒会,谁到早到迟有什么相干?”
    “我跟你解释过多少次了,趁酒会之便,我能跟好些商界朋友乘机商量要事。”
    “又会在那种场合商量要紧事的呢?真稀奇!”
    “你快一点成不成?”
    “别催,别催,要这样催命符似的,我更乱了手脚。”
    的确,我的眼线画得歪了一点点,很不符理想,一下子,连我都无端端火了起来,嚷:
    “要这样心急的话,你别管我,自己成行。”
    “曼!”丁松年无奈地喊了一声。
    “既是非我不行的,就别造声。”
    终于延到近七时半,我们才出门。坐上汽车去后,松年只催司机:
    “快,快!”
    之外就不发一言。
    我知道他在闹脾气,管他呢,才不过迟几分钟的样子。
    如果不是又碰上车塞的话,根本早就到了君度酒店。
    结果呢,我们是主家席最后入坐的一对。
    丁松年不住地向四方打恭作揖连声道歉。
    我呢,一肚气坐下来,第一件留意的事是同桌的几位名媛身上戴些什么首饰。
    主人家是中西商会主席杜林,他的太太杜霍瑞青年纪已是四十开外,老打扮得像一只彩雀似,那头高耸的发髻,像个假发,有一点点的滑稽。最瞩目的当然是身上的行头首饰。
    本城的富贵人家,首饰一等一的有十位八位,杜霍瑞青就是其中之一。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重复戴过一套钻宝首饰。那些宝光流转的玉石,分量又老是大得叫近视者都能看个一清二楚。
    说句笑话,就算她戴的全是膺货,每年要支付的镶工费用,已顶得今夜主客或任何一位政府高官的全年俸禄。何况一定是货真价实的珠宝?
    然,官呢,仍旧是高高在上。
    无他,官商勾结,有大利可图,这是自古以来的事,恒古常新,从无例外。
    是要爬上了顶级富豪的位置,才知其中的蹊跷与巧妙。
    远的事也不必讲了。就最近退休的一个大银行家,回到老家去,坐拥小镇,长享富贵。
    为什么?
    因为他力捧的几位商贾,都争气,给他赚到盆满满,若不是其中一人过份地在商场上飞擒大咬,以致于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抓住些少把柄,银行家怕被牵连而提早引退,现今还在本城继续他叱咤风云的事业。
    之所以能有这种权势,除了有大间银行在他股掌之内,有太多机会名正言顺调度存户之资金,作为他认定有利可图之生意外,最主要还是同声同气,有政府内的老同乡撑腰。
    官老爷从中取多少利,是直接还是间接利益,那就非局外人所详知了。
    若说没有同流合污,趁在位而尽情搜刮,未知闻也。
    一旦要维持清白,来个众人皆醉我独醒,是非常困难的。
    传说这位财政司就快要提早退休,就是因为他的本性颇忠厚,以致妨碍了官场与商场的“正常”发展。故而被人请他让位。
    对于这种清高的坚持,我都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听到太多人在背后取笑他不识时务、难成俊杰,还是早早拱位让贤好了,别阻有雄心野心的人发达。
    我曾以此事问松年的意见,他望住我良久说:
    “你认为呢?”
    “我?”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故而一刹那间楞住。
    “如果我是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那么作为太座的你,是否愿意为成全鼓励我而甘作一些牺牲。”
    “什么牺牲?”
    “譬方说,生活上减少享受,增加压力,包括人言猖獗与物质短缺的压力。”
    我想了想,煞有介事地答:
    “人言呢,我可不怕。人要批评我,只管随便,我也可以以牙还牙,一人一张嘴,未必是我输,至于说什么物质享受,”我转一转眼睛,摊一摊手,说:“认真是凭空想像,不知所谓。”
    我看答案是令丁松年有点失望的,他耸耸肩,再没有兴致闲聊下去。
    我不是个喜欢空中楼阁的人,丁家与许家加起来的势力与资产,有非常足够的资格去做个高尚人,没有必要铤而走险。
    不能以我们的情况来衡量,等于不能问天天以鲍参翅肚裹腹的人,他们会不会宁可捱饿,也不偷吃一样。
    叫人家怎么想像,怎么答?真是。
    但,那些大官员呢,情况可不同了。
    我也是念过书的人,在大学里头还副修历史呢。中国多朝以来,读书求功名,最向往的还是做京官。无他,天子脚下的消息灵通,京城内忙于钻营的商贾极多,很能近厨得食,近水楼台,以致于浑水摸鱼,图得厚利。
    发放到小城小镇、穷乡僻壤去做地方官,发达的机会相对地减少。
    贵为天子,尚且要看国库盛衰而定自己的开支尺度,何况其他常人!
    故而,我想,我还是稍稍偏向于那些看风驶,晓得把握良机的人,认为是时代的真俊杰。
    若是守着财神的位置,仍不作合适的转寰与调度,实在太糟蹋机缘了。
    看,如今满座的太太,除了杜霍瑞青最架势之外,其余各位都在衣饰上代夫家显了颜色与气派。
    我完全不相信女人对于珠宝会无动于衷,当然,身为公务员的太太,就得作双重的克制。
    一重是为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把艳羡的情绪硬压下去,当个没事人,强自己看得开。
    另一重更无奈,就算有资格穿戴一流都不敢,社会上人人知道公务员的薪金若干,万一行头跟收入不符,除惹人言之外,还要惹麻烦上身,谁会巴巴的去淌这种浑水。
    本城里在商界任职的较高级打工仔,人们还不敢看轻他们,因为周围都是揾外快的机会,谁敢赌他们的银行户口有多少钱?
    只有公务员,除非爬上顶级位置,有操本城经济与政治上生杀大权者,不敢看轻他们可能富贵双全的可能之外,其余一律像广东俗语所谓“在床下底踢毽”,彼此彼此,挣扎也还都是那个高低,超越不出一定范围。
    要在富与贵之中,任择其一呢,我宁可保持现状。
第4节
    现今的富商,忽又因时代即将转移顿起梦想,希望在官场中也露一手,在不久将来的政坛上别树一帜,实行有财有势。
    老实说,我知道丁松年就有这个心。
    他对政治兴趣之浓,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一直以来,那些什么基本法之流的有关问题,松年都透过他在商界的各种关系参与研讨,我还以为他只不过是逢场作兴,恋慕时兴而已。
    没想到,这最近发觉他可是非常认真的。屡屡在临睡前问我:
    “曼,你爱国家吗?”
    真是,怎么答了?难道说不爱了。
    我一边搽蔻丹,一边很顺理成章的答:
    “爱。为什么不爱?”
    “你是认真的?”
    我回头向丈夫笑笑:
    “当然认真,跟爱你一般认真,好了没有?”
    “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人都应该提高对民族与国家的认识与爱护。最好还能有机会参与政治活动。”
    我说呢,爱国不爱国容后再议,最先照顾了自己,才会有余情剩力去关照国族问题。
    我把意见理由提出来,并煞有介事地对松年说:
    “你别饱暖思淫欲才好!”
    丁松年微微一愕,问:
    “什么意思?”
    “意思是贪得无厌,已经富甲一方,还要一统天下,搞什么政治?别真是弄出乱子来就好!”
    丁松年自从那次让我狠狠地淋了他一头冷水之后,就不再跟我谈有关政治问题。
    我也乐得清静。政治实在是复杂而令人头痛的问题,且是肮脏的游戏,我是身光颈靓的人儿一名,对所有骚扰我安乐生活的事,压根儿没有兴趣。
    我承认,自己只不过是本城数百万人口之中绝大多数人之一,只热衷于现今的生活享受与既得利益。一切问题,让它自然发展,船到桥头自然直,懒得费心花神。万一将来有变,一走了之,反正口袋里有足够摩登走难的钱,就心安了。其余的人,非亲非故,大把人不曾为我的幸福着想过,我又何必关心他们?
    餐舞会上衣香鬓影。是晚会场最抢镜头的一位名媛是新近崛起的商界企业明星邱梦还,集年青漂亮本事于一身,穿一袭纯白的纺纱曳地长裙,在舞池内像只娇艳细嫩得不宜碰一碰的粉蝶,正翩翩起舞。
    旁的人都下意识地离她稍远,宁可让她霸道地占用一个较宽敞的跳舞空间,以便男的可以尽情遥望,女的可以避过她的风头,各自为政。
    我问女主人杜林太太:
    “那邱小姐是你们杜先生的旗下猛将呢,听说就在不久的将来,要扶正入局成为杜氏企业的执行董事了,是不是?”
    杜太太笑着答:
    “丁太太真是消息灵通。这阵子有关杜氏的一切,还是由外头人传到我耳朵来,先过我们杜先生向我提起。”
    说着这话时,酸味弥漫着整个会场。
    我暗暗好笑,益发增加我撩拨她说话的兴趣。
    我掩着嘴笑道:
    “生意上头的事,你就少管吧!杜先生长袖善舞,你只尽情当贵夫人岂不安乐。几多人梦想要做杜林夫人那样子才好!”
    “这才是值得忧虑呢,是不是?”
    “真要敬杜会长一杯,能令太太如此忧心的男人才算本事大。”我答。
    同桌的其他太太们都略略起了哄,只有男士们略为陪笑,没有太大的兴奋。
    尤其丁松年,立即将话题转到最近期在广州的春交会情况与贸易发展局发表的外贸数字上头。
    我们女的也就乘机站了起来,结伴走到洗手间补妆去。
    杜林夫人走在前头,坐我右手边的史信迪夫人拉拉我的衣角,示意我慢走,分明是有话要跟我私下谈。
    “丁太太,你刚才的几句话太精彩了,正正戳到了杜林夫人的痒处呢!”
    “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江湖传闻正盛,说杜太太挺不高兴邱梦还。”
    “她不是杜先生的得力助手吗?”
    “就是因为太得力、太邀宠之故。在杜氏企业里头,谁个走进主席室要求什么,都不一定成功,只有邱梦还例外,杜林对她简直言听计从。哎呀,你是聪明人,你想想看。”
    “会不会是那姓邱的确实在商业上有真功夫。”
    “你别天真,单在做正经生意上头有真功夫的人多着呢,为什么现今流行女强人,无非异性相吸。出卖色相的女人且不去说了,就是兜售学识的职业女性,谁不在作某程度上的献媚,才攫到更多的好处。你也得小心你的丁先生!
    二人已走近酒店的洗手间门口,我还舍不得放过,拉着史太太又聊了几句:
    “告诉我,杜林是不是真的跟邱梦还搭上了?”
    “真的还是假的,我们局外人怎么知道呢?必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然,”史太太压低声线说:“看样子,有几分真。总之,杜太太现今是除掉姓邱的而后快,听说屡屡跟杜林吵得厉害。亏你还在他们跟前提起,崩口人忌崩口碗。”
    我差点吐舌头。
    问心呢,我不是故意挖他们的疮疤。如果老早知道杜林跟那姓邱的女强人可能有一手,我也不会出口伤人。
    然,世界是没有秘密的世界,怎么可能有谣言止于智者、守口如瓶这回事了?就算我丁许曼明不盲冲直撞,和语无伦次,也有大把大把人忙不迭地将些有趣的正经与否的大小新闻传扬出去。
    大都会生活紧张,世途又凶险,难得以人家的种种不如意,抚慰自己惶恐不安的心。何乐而不为?
    大酒店的女洗手间在餐舞会举行的晚上,跟服装与珠宝展览会无疑。在舞池内灯光黯淡,怎么能看得清楚手上颈上的各件宝贝,惟其在洗手间补妆时,室内大放光明,可以尽情地炫耀自己的身家,可以肆意地瞄看人家的行头。
    当然,衣饰再辉煌,也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绝不能靠此定夺谁的斤两。
    就以在洗手间内碰上的蔡又新夫人为例。哗,她那条巨型的红宝石钻链,挂在颈上,沉重一如枷锁似。这近年,红宝石价钱飞升,像她那种火红通透的卡装红宝石,价值不菲。必定是蔡又新在未出事之前给太座购置的私伙。正所谓烂船还有三斤钉。
    蔡又新刚在前两个月在股票市场上大大摔了一跤,且同时被商业罪案调查科检控,指他的联盛行以上市公司的身份,制造假帐,欺骗股东,现正在担保候审阶段。于是一沉百踩,立时间在商界打入十八层地狱。
    会不会翻身呢,当然是未知之数。本城是永远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的地方,谁不是三更穷二更富?
    难在现阶段,铁定蔡又新落难。
    别说有恻隐之心,宽宏大量的人绝无仅有。就是肯投资烧冷灶者,也不多见。故而,谁人不慎跌在地上,自己未站起来之时,切勿希冀有旁的人搀扶。
    姑勿论蔡又新老婆的行头有多架势,其实各人都心里有数。
    成营仕女在洗手间,个个都只敷衍式地跟她微笑打招呼,便忙不迭地抓住自己同行的朋友讲话,懒得跟她再聊下去,别让人误会彼此是同道中人。
    我跟蔡又新太太是认识的,有一个时期,她也参与我们的麻将行列,很在牌桌上交过手。可是,那阵子,联盛行一帆风顺,蔡又新在各商会内甚受欢迎,蔡太太就不一定有空跟我们耍乐。
    她一看到我,就热情地打招呼。有点像在茫茫大海中捞到一个浮泡似,不肯轻易放过。
    要知道,在墟冚热闹、众目睽睽的场面,孤清清的是太难受、太难下台了。
    我完全明白她的心意,故而也免为其难地跟她聊两句。
第5节
    这一聊,可不得了,蔡太太竟一直的跟着我屁股后头走,横七竖八的扯话题,又忙不迭的把我从头到脚赞扬一次,什么“丁太太越来越年轻了,都不像是个有近十岁的孩子母亲了!”又“丁太太的这件晚礼服,漂亮得叫人离远就看得一清二楚,醒目之极,要不要花掉六位数字才买得到了?”诸如此类。
    唉,蔡家未蒙难时,这等话是蔡太太听,而不是蔡太太讲的。
    跟我同桌上洗手间的几位女士都借故先走一步,让我独个儿应付蔡太太。
    原来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人,不一定是夫妻,也是朋友。
    既脱不了身,这几分钟也只好捱着过。蔡又新太太问:
    “这阵子还有搓麻将吗?”
    我点头,随随便便的应:
    “你就是忙,怕是很久不弹此调了吧!”
    “这阵子比较轻松了,正想着要摇电话给你凑麻将搭子。相请不如偶遇,就这几天,任择其一,我作东,先在乡村俱乐部吃了中饭,再开局。是你约其余两位搭子,还是我约呢?”
    我还不知如何作答,对方又抢着说:
    “这样吧,你负责约,我负责订妥地方,一言为定了。”
    完全想不到什么法子推辞,只好惟惟诺诺,分了手,再走回餐桌去。
    一坐下来,杜林太太就问:
    “丁太太跟那位蔡又新太太熟络?”
    “啊,不,不,很久没见面,碰着聊几句罢了,一向并无来往。”
    我答杜林太太的说话的确有点画蛇添足。当然,总觉得要这样子解释了,声明不是跟蔡又新是同一条船的人,心上才觉安乐。
    真难,一沉百踩,谁都不愿意承担谁。我又何必例外。
    年中,我们丁家做的善事已经不少,不用我劳心费力再去搀扶那一跤跌在地上的人,以显示善心了罢?
    况且,牵连可大可小,人人在社会立足,都要顾面子和声誉,等下那姓蔡的真个判了刑,人们心目中一定认定跟他走在一起的人都必是狐朋狗党、蛇鼠一窝无疑,那怎好算了。
    我心内暗暗盘算,刚才的雀局,也只不过是随便挂在口边说说而已,蔡太太不致于真个打电话来我家催客吧!
    当夜回到家去,累得什么似,尽快换好睡衣,跳上床去。
    丁松年刚自孩子的房间走回来,问:
    “你怎么不去看看儿子才睡?”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还没有睡吗?若是睡了,看也是白看。而且,我累得半死。”
    松年没有答,扭开了电视机,开始欣赏CNN的新闻节目。
    对于世界新闻及报章杂志,松年百看不厌。我相反,事不关己,己不劳心。苏联内哄、美国经济复苏、中东隐忧、加拿大失业率骤升、中英关系外弛内张、香港人才外流、本城储备金问题等等,全部惹不起我的兴趣。
    我只知道一个事实。我,丁许曼明有财有势有地位有家庭有节目,世界闹成一个烂摊子,我的所有掉了一半,余下的另一半已足够使我非常安乐过日子。
    故而,其余一总天下事跟我无干。
    我倒也关心一些有趣味而又不大需劳心劳力去思虑的新闻,例如蔡又新会不会万劫不复?那邱梦还是不是在杜氏企业权倾朝野之类。
    忽然翻了个身问丈夫:
    “蔡又新会不会坐牢?”
    “不知道。”丁松年答得很懒洋洋:“你关心他吗?”
    “哈哈!”我笑:“怎么会?都不相熟,只不过想探探消息而已!你看,他做这盘假数先后共捞了多少钱了?人家说他的身家有十亿。”
    “请不要问那些我答不出来的问题。”
    我嗤之以鼻,真是的,又有什么问题是我这位良人可以答得出来的呢!
    平日回家来,十问九不应。他或许觉得言不及义,我就直情认为他爱理不理,完全大男人主义。
    他当然有不作答的权利,可是,我也有随便发问的自由。于是,我又说:
    “听人家说,那叫邱梦还的之所以在杜氏企业站得稳,全仗她跟老杜有一手,是不是?”
    丁松年全神贯注在电视新闻上头没有答。
    我继续自管自、兴致勃勃的说:
    “我看也有几分真,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杜林手下猛将如云,为什么偏要提拔她、信任她,自古以来,女人在男人面前得宠,捷径一定是色诱。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今个儿晚上看那邱梦还,唉!”我无奈地叹口气:“也真有甚多动人之处,翩翩起舞时,那抱着她小蛮腰的人,一定乐不可支。”
    想了想,又说:
    “松年,我跳舞的技巧是不是很拙劣,还是因为我在这几年长了一身肉,无法轻盈起来。别小瞧我,现今我励行节食,还有忍痛交足了一个健美课程的钱,从明天起,每天早上去做运动兼按摩。你看一个月下来,我能瘦多少磅?”
    松年仍不作声,我有一点点的没趣。翻了个身,马上寻梦去!
    明天是真要早起的。一日之计在于晨,且好的开始是成功一半。我要勤力练身,恢复从前婀娜窈窕的身材。有了成绩,好向松年炫耀。
    我光顾的健身学校是由一位外籍人士主持的。这年头,健身美容院开得如雨后春笋般,真是令人无所适从。
    我当然不愿跟那些普通的中环打工女为伍,上那种设备不过尔尔的健美院去。这洋人开办的一家,装修得极端豪华,格局形态完全一流,且他本人相当懂得宣传,这几年想尽各种法子出现上流社会的社交场合,多少认识几个名媛,一旦光顾了,传开去,就做多了我们这些贵夫人阔太太的生意。
    明知他收费特别贵,也要趁高兴,除了实用之外,无非是增加多一个日常去处,太太小姐们更有共同话题。
    在本城想到办法赚有钱女人的钱,实在比赚有钱男人的钱容易。
    专侍候我的一个美容院导师姓甘,小名月莲。她是从大陆来的,大学里头专修体育,最擅长柔软体操。到香港来谋生,碰巧近年流行健美院,她也算是学以致用了。
    甘月莲有一副很好看、骨肉相当均匀的身子。
    我虽是个女的,有时也禁不住色迷迷地看她看得入神。那胸脯紧包在贴身的运动衣内,蠢蠢欲动。能把丰胸盛臀衬托得如此美妙绝伦,还全仗那条细腰。
    每当她随着音乐作运动,款摆的腰肢令人眼花缭乱。我着实无法跟得上她的动作。
 

 第6节
    甘月莲总是安慰我说:
    “慢慢来,不能一下子就跳得像样,旨在运动嘛!”
    唉!我叹口气。且看四周围的镜子,老早已反映出一个颇见肥胖的身躯来。我最恨自己长在胃腹两部的那圈肌肉,简直令人尴尬。
    平日我穿衣服已要刻意选择,以剪裁及款式迁就我的体型。如今换上贴身运动衣。实实在在的是丑态毕现,太气馁了。
    勉强跟那甘月莲做了十五分钟柔软体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差点以为自己在下一分钟就要断气似。
    无论如何,决定放弃。
    “丁太太,你还有四十分钟时间呢?”
    “不,不,”我扬扬手:“改天再来,今天至此为止,实在吃不消。”
    我连忙走出去,淋浴并且接受按摩。
    躺在床上由得人家替我做肌肉推拿,作为运动是舒服得多了。
    替我按摩的是个中年妇人,叫刘笑芬。我一般称呼她笑姐。
    这位笑姐,力大如牛,一直以来服侍得我顶妥当。而且她健谈,身心都被照顾得好呢,时间一转眼就过。我一般是非要做足三小时按摩不可的。
    笑姐问:
    “丁太太怎么把按摩时间突然提前呢,你不是要先跳一个钟头的健康舞才轮到我侍候你吗?”
    “没兴趣跳下去,实在太辛劳。”我闭着眼睛,边享受边答。
    “你觉得甘姑娘怎么样?”
    “谁?”我问了这句话后,才猛然醒起来:“啊,你说甘月莲?她很好,只是我懒而已。”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知道她个人给丁太太的印象如何?并非指她的工作表现,若论资历与经验,她是升任愉快的。”
    这般口气,不就等于说甘月莲个人有什么惹人非议之处?
    我想了想,并不率先作答,倒过来鼓励着对方给我提供一些资料与线索,我说:
    “我只不过是跟她有一面之缘,才不过那半小时的功夫,能看得出什么来呢?倒是你跟她是同事,朝见口晚见面,怕会更认识她的为人呢?”
    “我也是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吧了!”笑姐稍稍俯身伏到我耳畔说:“那姓甘的不但赚你们这些有钱太太的钱,且赚有钱男人的钱。”
    “真的?”我一时好奇,不禁扬了声。
    这儿根本就是间独立房间,没有其他人在,只不过我作贼心虚,故而下意识地掩住了嘴,也真怕隔墙有耳,听到我巴巴的渴望知道人家的是非,怪不好意思。
    “谁知真的还是假的。但,甘姑娘才在上头来港不到一年,在这儿会有多少薪金了,若不是靠一些慷慨的贵夫人,如丁太太你,好好的打赏,月入还有可能入不敷支呢。然,我们有几个同事碰到过她在假日出入大酒店咖啡座,身光颈靓,很晓得装扮呢。还有,又有人看到她每天上班,总是从停车场那一层走出来的,为什么呢?除非有私家车。若真有座驾,又为什么不让我们知道?”
    照说,这笑姐讲的都是似是而非的道理。
    谁个女人下了班不好好装扮自己呢?穿得体面一点,宁可在其他生活用度上省,也是有的。
    至于说,自停车场走出来就等于有座驾,也颇有商榷的余地吧!或者她买的是三手老爷车,那又能花多少钱呢?
    不过,有一点不容忽视,如果甘月莲要赚男人的钱,她是真有这个资格的。
    看她的模样,也不似肯孵在一隅,捱半世穷的人。
    “所以,丁太太,”笑姐继续说:“你要恕怪我多嘴了,只是不吐不快。我看你们这些富家太太,生活优游自在,顶写意的,但其实精神压力颇大,以致个个都肌肉紧张也未可料。”
    “你这是什么意思了?”
    “譬方说,社会上多的是各式各样、磨拳擦掌地打算赚阔佬钱的女人,是防不胜防的,做太太不会不悬起半个心,担忧夫妇感情关系有差池吧!”
    “担心不来的事,就别担心吧!”
    我可是从来没有担心过丁松年会拈花惹草。
    根本在这一阵子之前,没有这么多人在我耳边灌输这类男人婚外情、胡搞偷香的资料与讯息,我压根儿就未在这方面动过任何脑筋。
    老实说,丁松年是个古老石山,别看他轩昂俊朗,实际上是个并不怎么知情识趣的男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仿似如临大敌,实斧实凿,轻松不得,有时真教对手疲累。
    简而言之,我这位丈夫是个有点过分严肃认真的人。
    凡有这种性格,应该不会喜欢路柳墙花。他既不浪漫,自然更不会羡慕那些什么曾经拥有。
    事事要讲求天长地久,是很费心思、时间的,我看丁松年已为太多的事业与理想占据,不可能分散精神了。
    而且,丁松年是个爱家的人。他更爱儿子。
    现今做父亲的比做母亲的更紧张儿女,似是一种潮流趋向。
    加上我们丁许二家的名望,也不容许子弟胡搞些乱七八糟的桃色花边新闻。
    故而,我的安全感至大。
    “丁太太是生性乐观。然,要真是识想又识货的男人,能讨到丁太太如此出身教养的名媛,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才会专心一致。”
    笑姐送我的高帽子,一顶顶像魔术师变出来,再飞到我的头上去。
    照单全收之余,且作好了心理准备,若是笑姐再提出一些什么要求,我也是会答应的。
    果然,笑姐跟我说:
    “丁太太,有件事想请你考虑帮忙。”
    “什么事?”
    笑姐很认真的说:
    “我有位近亲,在上头申请来港,以前在上海一间洋行当过差,很懂规矩,外文也不错。只是人地生疏,我们能走的门路不多,总是找不到好差事。想丁先生机构内一定用得着人,因而向你求个人情。”
    “看看吧,我跟公司里头的人事部照会一声。”
    “丁太太,只你一句话,就能给人带来高官厚禄了。”
    跟着把一份简历寻了出来,放在台上,用我的手袋压着,说:
    “这就真要劳烦你了,感激不尽。”
    下午,我正好上丁松年的写字楼去,一并办理各事。
    丁松年的秘书王太,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是公司内的老臣子,她一毕业就考进公司来,一做就是二十多年,松年对她十分信任,总是说:
    “这年头要找忠心不二的伙记,委实太难了。”
    我对她呢,不怎么样。
    因为她对我都不怎么样。
    一个丁氏企业之内,打从那些护卫员开始,一见了我就打恭作揖,笑容满面,只有这位王太太,像太上老君般守在主席室门口,对谁都那副冷脸孔。
    我问她:
    “松年呢?”
    “主席在会议室开会。”
    “那么,你叫人事部的张华进来,我有话要嘱咐他。”我转身就走进主席室去,在关上门时,补了一句:“给我一杯浓咖啡,不要糖,些少奶。”
    管自走进松年的办公室内,一屁股坐在会客梳化上,百无聊赖地周围看。
    丈夫的这间办公室是真正够威煌的,全部深啡色靓柚木的墙及家私,衬托着自意大利专门订制回来的欧洲十九世纪梳化。气派凛然,使人坐在其间,已俨然成了商界巨子似。
    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蛮好受的。
    难怪那些一攀上皇座的人,死不肯再站起来离坐。
第7节
    现今女人的虚荣感似乎也有新发展,晓得自服装与首饰转移至事业上头。
    我从没有意思在丁家企业内分一杯羹,不知这种闲散的心态也有修正的需要没有?
    正在思量之际有人敲门。
    走进来的是丁氏集团的人事部经理张华。一见了我,微微一愕,似有点尴尬,说:
    “丁太太,你好!是丁先生有事找我吗?”
    “不,丁先生仍在开会,是我找你。”
    张华站在我跟前,我也没叫他坐,现今看着一个垂手而立的职员,恭恭谨谨地听命于我,心上没由来有份自豪感,喜孜孜的享受着,不愿轻易放弃。
    我把笑姐亲属的履历递给张华,说:
    “请你安排一下,看有什么职位适合他,就把他雇用来为丁氏服务吧!”
    “丁太太跟这位应征者相熟吗?他希望应征个什么职位?”
    “反正好歹给他一份工作就好,我跟他家里头的人有交情,不照顾他交代不过去,你就看着办吧!”
    张华很有点欲言又止。
    “怎么?还有什么难题没有?”
    “是这样的。”张华飞快地看过那张履历:“看资料,他只属于中下层员工,凡是主任级以下的员工,我们有一个限额,现今已经额满,按公司规矩,是要管理人事的执行董事冯日堂签批,才可以破例。”
    我不假思考地答:
    “那就告诉冯日堂,请他签批吧!谢谢你费神了。”
    此话一说出口,就表示谈话终结,可以请回了。
    张华有点难为情,微垂着头引退,才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就跟刚要走进来的丁松年与丁柏年兄弟碰个正着。
    “找我吗?”松年对张华说。
    “不。是丁太太找我。”
    “对,是我托他代我办点事。”
    张华乘机引退了,丈夫才问我:
    “你拜托张华做什么事?又要把你那班朋友的亲属介绍到这儿来当差,是不是?”松年的语气透着不满。
    “所以说,我丈夫是个聪明人。”
    “曼,我是认真的,几次劝你不要公私不分,混杂太多私情,我们这儿说到底是有规模的上市公司,凡事要向职员与股东交代。”
    “加添一两个低下级人手也没有特权,都要向公司交代,那成什么世界了?”我不期然地驳斥他:“你刚在美国OMC订购了一艘八十多尺长的游艇是出公数还是私数了?如是前者,要不要开会员大会通过,你丁大少才落手买?”
    我的说话伯是犀利了一点点,弄得丁松年尴尬万分,脸上忽然的青红不定。
    有时对付男人也不能太客气。他们动辄的就拿公司、公事、大公无私等等做挡箭牌,增加他的权威气派。实际上呢,商场上谁不在伺候机会,惟利是图。人不为己,简直天诛地灭。
    我当然不是省油的灯。
    小叔子丁柏年站在一旁,看样子有点难为情,目睹耳闻兄嫂的顶撞,他当然是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我挽起了手袋,给他们兄弟俩一个下台的阶梯,说:
    “我这就走了,到公司来其实是要看看我投资户口内的那条数,这个月怎么迟了多天没有收到数据?”
    “近来的邮政服务是放缓了!”丁柏年说。
    总算把话匣子重新打开,又跟他聊了几句,才离去。
    丁家两兄弟其实最相似的地方,就是木讷。松年比柏年更古肃严谨。
    丁柏年也许在外国住过好多年,性格比较开朗明快,我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
    平时都很愿意跟他畅谈几句。
    心里头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意念,就是打算替他做个媒。
    关心小叔子固然是真,但也有相当程度的自私心态在内。
    说到底,丁家只他们两兄弟,一副身家资产名誉都平分在他们二人的肩膊上。他们主外,主内的自不然是妻室,如果丁柏年娶了个不合我们口味脾胃的女人回来,我们就难以维持良好关系了。
    妯娌之间的相处,跟婆媳一样,甚多难处。老实说,我会老大不愿意丁家第二媳妇的各种风头犹在我之上。
    且看看,那些报章杂志的花边新闻都说,英国储妃顶聪明,把自己的挚友介绍给小叔子。妯娌之间既有良好的感情基础,且储妃的介绍并没有在样貌资质等等方面胜过她自己,更是极大的一份保障。
    姑勿论传闻与实情有多少相近,总之给了我很大的启迪,差不多已鼓励了我,实行照办煮碗。
    中午时约了仇佩芬和我嫂嫂、许祖明的妻子吕漪琦吃饭。
    也就是为了漪琦说,她要给我介绍一个人选,先让我过目了,再决定向丁柏年引荐。
    我们在中区的太平洋会所订了一桌,仇佩芬与漪琦都一早到了。
    仇佩芬骂我:
    “这么迟!”
    “到松年的公司去走了一趟,刚碰见小叔子,又聊了几句,尽量跟他打好感情关系,他容易听从我的建议。”我忽然问:“怎么,你们没有带同那位心目中的人选来?”
    “等一下就到,这阵子可能去做头发。”我大嫂这样说。
    “究竟是什么底子的一个人?”
    “我娘家的亲属,算是同太公的一个堂妹子。”大嫂答。
    “啊!那是肥水不流别人田!好哇!”仇佩芬和议。
    “有念过什么书没有?”
    “到过美国几年留学的,念什么科目,我可不清楚。但顶时髦的一个时代女性,配你那古老石山的小叔子顶合适。”
    “人还容易相处吗?这一点最重要。”
    “当然啊,若不跟我们臭味相投,何必花这番苦心,管他在街上拖个什么样的姑娘回丁家去当二少奶了?”
    对,一说曹操,曹操就到。
    到时可真眼前一亮。
第8节
    这位叫吕媚媚的小姐,足有五尺五寸高,比我还高一点点,身材裹在一件贴身而性感的套装之内,往上看,是那呼之欲出的丰满胸脯,往下看,是修长匀直的一双美腿,对女人都有吸引力,何况是异性?
    样子呢,凭良心说,并不是很美,但轮廊分明,一经涂脂抹粉,更掩了缺点,现了优点,总算中上之姿。
    她那头剪得像非洲黑人似的极短头发,和那对大大的铜色耳环,使她整个人都显得新潮而年轻。
    我们招呼她坐下来,殷慰地说着闲话,不久就发觉吕媚媚是个健谈的人。
    差不多任何一项女性的玩意儿,媚媚都晓得、都精通。
    仇佩芬兴奋地说:
    “好了,好了,起码多一只牌搭子!媚媚,你不用上班的是吗?”
    “在老爸公司挂个衔头做董事,不管事。女人要奔波营生,我觉得太惨了,只不过时兴商界女强人,我印张名片来凑凑高兴而已。”
    真聪明,真聪明!
    提起了牌搭子,我忽然想起一事,立即转脸问仇佩芬:
    “你明天有空搓牌没有?”
    “怎么没有?那差不多是正业!”仇佩芬笑,故作幽默。
    “好,我答应蔡又新太太组局。”
    “什么?蔡又新?”
    仇佩芬除了惊骇之外,还有更多的鄙夷。
    我当然的心领神会,说:
    “你不是如此白鸽眼吧!”
    “什么时候你变了座观世音,一派菩萨心肠。”
    “也不致于严重到这地步吧!只是搓一两场麻将。”
    “话可不是这么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家以为我们冯家与蔡家有牵连,也是很不得了的一回事。”
    吕漪琦立即接口:
    “冯太的顾虑是应该的,可大可小。”
    连那新相识的吕媚媚都插口:
    “交浅言深,不必为逞一时之意气,而坏了大事。即使为此而种下一条小刺,也可以为日后很多事引起争端。何必予人口实。”
    我默然。
    被她们这样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弄得我头大如斗,不知所措。
    我惟摊摊手说:
    “怎么办呢?都已经答应人家呢,难道又推搪?”
    “这有什么大不了?”仇佩芬说:“任何人在世界上都有临时急事发生,随便找个藉口就推掉。”
    我还没有反应,吕漪琦就说:
    “小心驶得万年船。最低限度不要把我牵连在内。”
    “早知如此,今天她晨早摇电话来给我确定约会,我不实牙实齿地答应还好,现今,她必定知道我临阵退缩。”
    吕媚媚说:
    “你就容我说句坦白话吧!这姓蔡的是太不识做人了,处此时势,她还想巴结别人,寻只扶手,未免是过分天真,倒不如韬光养晦,以静制动,更为上算。”
    吕媚媚说这话时的神情比她的年纪老成得多。
    她续说:
    “不知进退的人,要被人一下又一下的推跌在地上,是意料中事,他是自取其辱,与人无尤。”
    一番话巴辣而深刻,无情而实际,听得我有点寒意。
    真没想到为了搓一场麻将都会弄出这么多为难来。
    本城之所以热闹,无非是小小一件事都可以牵丝拉藤,维系到许多重大人情关系、政治经济、公司存亡等等事情来。
    伤脑筋是事在必然,但也无可否认这才是热闹的人生。
    问题还在于参与这些游戏,我是抱着玩乐心态,得失与我无关,我几时都只不过是个隔着岸观火的人而已。
    我摇了个电话给松年的秘书,嘱她替我找个藉口,把蔡又新太太的牌局推掉。
    根本都不劳我多花唇舌了吧,彼此心照不宣。
    这次初步相亲,对这位吕媚媚小姐的印象还是不错,最紧要一点是她有心结纳,那就易办了。
    仇佩芬与吕漪琦都觉得事不宜迟,于是,赶忙催促我:
    “全靠你大力的支持了。”
    我点了头,一力承担,于是决定在家里弄个小型晚宴。
    一圆台十个八个人,是最容易控制,既有机会彼此深入畅谈,又可以视作普通应酬活动,风花雪月一番。
    我除了把兄嫂许祖明与吕漪琦邀请之外,还加插了仇佩芬和她的夫婿冯世均、仇佩芬的小姑冯湘湘和郭滔夫妇,添上丁柏年和吕媚媚,刚好四对。
    未入席吃饭前,女人下意识地坐在一块儿畅谈。
    仇佩芬立即扯着冯湘湘问:
    “你家现在是不是闹粉红色案件?”
    “已经街知巷闻了,是不是?”
    “差不多,只是没有细节!”仇佩芬说着这话时,似有一点失望。
    冯湘湘笑了出来,道:
    “你不是开玩笑吧,谁会有细节资料呢,除非你躲在人家的床底下!”
    “最低限度,可以知道弄出事故来的人是男还是女?”
    冯湘湘压低声浪说;
    “别张声,让我那一位听到,回家去一定吵闹,怪我好在公共场合讲他家里头的丑史。”
    冯湘湘又白他的郭滔一眼说:
    “未闹出事之前,那郭家的大少奶奶李秀环,不知多架势,简直一呼百诺,连我的那一位对他这位嫂嫂都有点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听冯湘湘的语气,就知道有故事可听了。
    所以说,妯埋之间若不连成一气,而成了敌人,后果堪虞。
    李秀环是郭一功的长媳,丈夫郭贤掌握着郭家的各种业务,是最得宠的一个儿子,江湖上都盛传他是首席继承人,名望权力在各兄弟之上。身为妻子的李秀环,当然是招妒。
    看样子,出事的还是她本人,而非郭贤。否则冯湘湘不会认为是家丑。
    这年头,说是摩登,其实仍有甚多旧瓶新酒式的封建思想存在,尤其是在豪门富户之内。他们的心态是要保全旧家风、旧礼教为炫耀自己在社会中高人一等与众不同的地位。
    譬方说,男人若闹婚外情的话,除非是认真至要闹离婚的一场爱情争夺战,否则,根本就不足挂齿,绝对不会视作丑闻处理。
    除非闹婚外情的是女方。
    我的猜测及后证实完全正确。
第9节
    冯湘湘说:
    “我的那一位从前顶尊敬他的这位大嫂子,说是郭家各房媳妇中最知书识礼、学位最多的一位女性,念书念到要偷了丈夫手下的一员猛将,也真太令人骇异了。”
    仇佩芬轻轻惊呼:
    “李秀环的人品真不算差呢,对我们可没有架子,从前我们要凑脚,她也久不久就跟我们应酬一两次,态度与牌品好到不得了,真没想到有这种事发生?”
    我追问:
    “那男的是谁?”
    听故事当然要问清楚谁是男主角,谁是女主角。
    “姓宋,郭家地产部的工程师。很好看的一位男士,比李秀环年轻两岁。”
    “现在情况怎么了?”
    “谁知道,郭滔对这件事绝口不提,见到郭贤,他是受害人,也装得没事人一样,我怎么知道往后如何发展了?”
    正当我们几个女人议论滔滔之际,丁柏年抵步了。
    正角儿既上场,我立即拉住他,介绍给各人,实质上,除了女宾,丁柏年不大熟识之外,其余几个男人,都是商场上的朋友,一见面,就已聚拢起来,不缺话题。
    一整晚,丁柏年都全神贯注在男士们的商业与时事政治话题之内,对席间的女士显然没有任何兴趣,根本都不劳攀谈。
    饭后喝咖啡时,我故意将吕媚媚和丁柏年叫在一起,说:
    “我们家露台放置了一盆国内政要送给松年的盆景,你们看过没有?有没有兴趣看?”
    “好哇!”吕媚媚扬一扬眉,有意无意的表现出一份妩媚。
    不是不吸引。
    不知丁柏年心里头怎么想?我总不认为男人是铁石心肠,看见了漂亮的女人会完全的不动心不动意,只不过有时碍于情势,不动声色而已。
    “丁先生对盆栽有兴趣吗?”媚媚倒是大方得自动撩动话题,看样子,她对丁柏年真有点意思。
    这就好,人们都说男追女,隔重山,相反,则隔重纱而已。
    老实说,丁家兄弟是真有瞄头的。
    虽说人是古肃木讷一点,但松年和柏年都有一张成熟端正,近乎俊美的脸庞,身材健硕,商家人的身份,却有一重知识分子所独有的气质和风范,谈吐更是得体,再加身家背景,丁氏兄弟是相当出类拔萃的。
    要找这样子的配偶,谈何容易?
    本城待字闺中的名媛,数量肯定比各式黄金钻石王老五为多。
    哪一家豪门富户不是愁找不到乘龙快婿多于担心寻不到门当户对的儿媳妇?
    冷眼旁观,看到吕媚媚不住地绕着栽花种草的话题跟丁柏年搭讪,我那小叔子又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话时,我的心不期然往下沉。
    突然有种悲哀的感觉。
    到底,物伤其类。
    自己算是上了岸的人吧,但也望其他合得来的女友有个好归宿。
    这个意念也真是利人利己之举。
    扰攘了一整个晚上,曲终人散。
    我坐在妆台前卸妆时,丁松年单刀直入,问我:
    “你想为柏年做媒?”
    “你看得出来?”
    “有谁看不出来了?“
    “我这么着迹吗?”
    丁松年苦笑说:
    “曼,人要有自知之明。”
    我耸耸肩:
    “我又不是作奸犯科,何必鬼鬼祟祟?这是光明正大的事嘛。”
    我回转身来,望丈夫一眼,说:
    “你认为大嫂的这个堂妹子如何?一表人才吧!”
    丁松年耸耸肩,不置可否。
    “你的样子有点否决的味道?”我说。
    “不合适柏年。”
    “你怎么知道?”
    “柏年要的女人是有内涵的。”
    “例如?”
    “例如?”松年想一想才再说,“你身边的女友没有人经历过沧桑。”
    “什么意思?”
    “风调雨顺的温室之内,不会成长出有独特气质的人物来。”
    “你是一竹竿打尽一船人,如此说来,我也毫不突出,不过尔尔?”
    松年不知是有意抑或无意,走进浴室去,关上门,根本不答我的说话。
    真好笑,自己一时说错了话,不好意思,于是实行逃避。
    男人就是这个样子的。
    人家都说快活不知时日过,也许有几分真。
    我就总是人闲心不闲,整日的无事忙。日子过得不知多快!
    这天,赶着出门时儿子富山走来跟我说:
    “妈妈,明天你会跟我参加学校的游园会吗?”
    “什么?”我皱皱眉。
    才几岁大的孩子,就节目多多,一会儿是校运会、恳亲会,一会儿又水运会、远足会。把那些学生的课外时间填得爆满,自不在话下。最无聊无谓的就是老在小孩子面前鼓吹妈妈要陪他同乐同戏。
    普通妈妈无所谓,反正赋闲在家。那些职业女性与我们这些本身应酬一箩箩的女人,怎么吃得消?
    一旦拒孩子于门外,立即就拿一顶不崇尚两代沟通的帽子压下来,把人压低几寸似!
    真是莫名其妙的现代教育。
    明天怎么得了?我们约齐了一班女友开会讨论为一年一度的贫童会举行慈善餐舞会筹款。
    这些公益事,我不算积极,但总会在年中插手办一两宗,应酬一下各方朋友。
    于是我给富山说:
    “妈妈明天没有空。”
    “妈妈,你究竟是哪一天才算有空?”
    “你的游园会举行很多天吗?”
    “不,”富山直摇着头,那表情甚是世故而老成,很不配他的年纪:“游园会只在明天举行。我只是觉得无论那一天,妈妈都有别的事,不会陪我。”
    “你这么大的一个孩子了,还要我陪呢?且你有李老师是不是?央她明天陪你好了!”
    “不用央她,她是个明白人。”
    说罢富山转头就走回他的房间里,大力的关上门。
第10节
    竟向我这做母亲的发脾气。
    现在的小孩子是难缠的,总的一句话,他们被宠坏了,贪得无厌。
    已经丰衣足食,为所欲为,又要求关注和温情,其实以上二者的具体表现,还不是包装在丰厚的物质享受之内。
    谁爱谁,就给谁多些生活上的顺遂,如此而已。
    今日成年人没有爱情饮水饱的那回事,小孩子也应渐渐适应。
    有太多闲情逸致去陪儿伴女的父母,只怕孩子们又有其他种种生活上的不满足了。
    松年间接批评我说,我是个没有独特气质的女人。哼,他错呢,我最低限度不像其他妇女一般,整天整夜抱紧孩子,口中乱喊“仔呀仔,命呀命”的,而其实对家庭没有半点儿的贡献。
    出门的第一站是到理发店去。才坐下来不久,阿顾就挪动了张小椅子,坐近我,替我修甲。
    平日,她一见了我,就活像开笼雀似,吱吱喳喳的说个没完没了。
    这天,刚相反。只掩紧嘴唇,半句声没有造。
    我逗她:
    “阿顾,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
    “吃什么呢?”
    “随便一个饭盒吧!”
    我看着对方的反应怪异,也就有心逗她,意图寻个水落石出。我故意说:
    “真是佩服能屈能伸的人,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像我们这种太太们,闲着没正经事做,只顾吃喝玩乐,其实真比不上你们这等职业女性。”
    “唉!”阿顾长叹一句:“丁太太,你言重了,我阿顾几时有你这种福气就好,别的不说了,只是你的一句话就能调度很多人情事理,除非你不肯出手,否则,又什么是办不到的。我们呢,怎么同?开口求人,难比登天,不求呢,自己又着实不争气。”
    阿顾这么一提,我倒心血来潮,慌忙问:
    “我记起来了,前些日子,你不是提过希望你的老表可以调过包装部工作,现在怎么样了?”
    “唉,这真是好心着雷劈的一个现成实例了,亲戚托了我的事,我也只能在丁太太的面前求一求,丁太太答应相帮,是我们的造化。不愿意帮,或有时力有不逮的话,总不能怪谁?我那亲戚是母亲的侄子,一味在吾母跟前埋怨,待老人家早晚见着我,都罗罗嗦嗦,黑口黑面,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大老板?烦得多了,真是连吃饭的胃口也倒掉!”
    我心上有点气,但不会张声。
    对方那句“或者力有不逮”实在非常伤害我的面子,只是真相未大白之前,我也不好再夸下海口,只轻轻地说:
    “待我再查看一下,是不是厂里头有什么人事调动的困难?”
    “若太令你为难,就犯不着了。”
    听上去似是客套话,其实是一针见血。
    做完头发,我打铁趁热,再上丁氏企业去。
    松年与柏年都在外头开会,我直趋管辖人事部的经理张华的办公室去。
    对方看我满脸不快,已知事有晓蹊,慌忙站起来招呼。
    “丁太太好!”
    我开门见山问:
    “张华,我前些时交带的两宗公事,你记得吗?”
    张华面有难色,问:
    “你是指把周冲调至包装部,又给另一位从大陆下来的郭广信介绍职业一事吗?”
    “你倒是记性不坏。”
    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张华的脸色凝重,竟没有再接腔下去。我于是追问:
    “情况呢?”
    “我已把丁太太的建议向冯日堂先生提交了。”
    “还未批下来吗?”
    “是批下来了,只是,没有照准。”
    “什么?”我惊叫。
    有点像给人家当众赏了两巴掌似,急痛攻心,整个人变了颜色。
    “为什么?”
    “公司不希望增加冗员,尤其是下层功夫者,更不可以养成互相依赖的风气,必须真正有需要才雇用员工,以便各施各职,各就各位。”
    “我不相信丁氏企业员工近二千,会有安插不下一个半个人手的困难,是故意与我为难才真?”我平一平气再说:“不是说越低级的文员跑腿越难雇用得到,求才若渴之际,如此的令关心你们人手的人失望,真不知安着什么心?”
    一顶大帽子压下来,对方辞穷。
    张华木然地站在我面前,很有种进退两难之势。
    无可否认,气氛是僵住的。
    迫虎跳墙,誓要破釜沉舟的话,我只能开仗,说:
    “请冯日堂董事来商议好不好?”
    张华当然恨不得一叠连声地说好,难得找到了这个下台的阶梯,急步走去找冯日堂,把个热辣辣的滚球交到他手上去,自己变得置身事外。
    作为大机构内的中层行政人员,最是为难。这点我倒是明白的。
    上层有公司政治斗争,必把他们做磨心,迫他们表态,下层有什么三长两短,又得周转调停,以能安抚下属,交代上司。
    这无日无之的公司斗争,有可能使人疲累至难以形容。不似我,偶然在丈夫的势力范围内耍两手,不过显显威风而已。
    我相信那冯日堂在听了张华的报告,一定会从牙缝里透出恨意来,心上连连以几句口里说不出来的粗言秽语来骂我这位盛气凌人的主席太太。
    我才不怕,偏要看他拿什么道理向我解释,以什么理由去坚持。
    冯日堂站到我面前来时的神色还是自若的,不愧是大将之材。
    他开门见山就跟我讨论这宗人事案件。
    “丁太太,公司的人事调动有一定的法则,也有固定的预算,我们不能不遵守,尤其是在上位的人,如果立了个不良榜样的话,恐怕以后会号令不行。”
    我差不多是气得发抖。
    对方的说话,无疑是指我在树立不良榜样。
    战云已启,也不是临阵退缩的时候了。
   第11节
    于是我故作镇静,问:
    “例由人生,什么情况之下可以改变一条公司法例呢?”
    “丁太太是什么意思?”
    “香港政府法例,如要通过任何一条法例,提交立法局三读通过,即成定议,可以遵行。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们丁氏企业也有这种路途可走吧!”
    分明见到冯日堂脸上青红不定。立即答我:
    “若以本城政府处事的态度为例,政府屡屡在若干事上分明为了英资的利益,都不敢公然三读立法通过,而要假借人民的意愿,达到他们的目的,表示如果公然蔑视已定的成规,一定会惹起群众反感。”
    我笑,别以为拿社会政事的道理就能吓倒我。不见得我是个才疏学浅、孤陋寡闻的人,我有我的一套意念与理论,可予反攻,我说:
    “英国人最崇尚假民主,换言之,喜欢借刀杀人,往往制造群众舆论、煽风点火,他出口,让群众出手去达到政府之政治目的。我告诉你,我不耻这种行为。他们始终不够胆识,避免极权主义的恶名,所以终日挂羊头卖狗肉。我呢,我不怕,我认为资本机构内,拥有控股权的一方,可以享用一定程度的专利与特权,作一定程度上的为所欲为。如果连这一丁点的特惠利益都没有,是对大股东的一个不公平。
    “至于小股东,天,没有人拿把枪指着他们的胸膛,强要他们投资,他们若不投信任一票,倒不如将投资收回好了。”
    如果有录音机,重播我这一番演辞,相信自己都会鼓起掌来。
    冯日堂整个人呆住了,不发一言。
    我继续向冯日堂步步进迫:
    “所以,别以这种大公无私的口吻对待我。这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谁强谁就得逞。如果事情一如你心目中的理想进行,请先检讨为什么董事局批准购置价值一千二百万的游艇,又斥资六百万在澄碧村买下一幢别墅,名义上是给员工享用,实际上,年中月中最有优先权使用的是谁?冯先生用不用向杂务部查询,才知清楚。”
    乘胜追击的味道委实是太好了。
    冯日堂叹一口气,问:
    “丁太太如今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如何办理此事?”
    “只一句话,例由人生。你看着办吧!”
    说罢,我起身就走。
    执行董事也不过是高级打工仔而已,商业社会内要讲原则,一定要先讲资格。
    打工仔不论高级与低级,资格还是不够,就这么简单。
    翌日,我就收到阿顾及笑姐的电话,千多万谢。可想而知,冯日堂已经屈服。
    这天晚上,不需要陪伴丁松年出去应酬,我乐得在家里休息、看看电视,跟女朋友煲电话粥。
    仇佩芬给我报道了一个惊人消息,说:
    “郭家大新闻,李秀环提出离婚,且已私奔。”
    “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出的事,郭家昨晚有宴会,郭一功宴请上头来港访问的头头,规定一家大小,齐齐迎迓出席,偏就是缺了这位长媳。”
    “她可能心情不好,因而避席,怎么知道她是一走了之?”
    “戏剧化得很呢!原来郭贤约好了李秀环各自到君度大酒店的贵宾厅去,等至入席时,仍不见人影,忽然侍役送进一封信来,是李秀环留书出走。讲明已乘当晚飞机到欧洲去。现今私逃是铁定了,问题只在于有没有挟带而已?”
    “你看呢?”
    “多少总会捞一点在手,单是郭家一直以来的首饰就已可观,足够李秀环与情人用上两三年的样子。”
    就为了这段李秀环的新闻,我捧住电话的手,过了一个钟头之后,几乎麻痹了。
    所得的结论是,世家大族,名声显赫,富甲一方,也有被人剃掉眼眉的可能。
    这个笑话传出江湖,足可使上流社会的妇孺忙足一头半个月,一定奔走相告,辗转相传,以将之公布天下为己任。
    我也不敢说自己会不会是其中落力串演的一员。
    老实说,这也不是生安白造、无中生有的是非。既然做得出,就难免不被人知,这叫没法子的事!
    况且,天天谈论中东局势,论定国际英雄狗熊,就算自己晓得讲,也要有人晓得应,才有半点兴趣。
    否则,最好谈论这些轻松的、人人乐于听、乐于讲的花边新闻,多少有点心旷神怡的功能。
    我心想,待丁松年回来,我就得跟他说个明明白白,别以为只有男人才可以花心变心,女人亦然。
    所以,要好好警告丁松年,真要善待其妻,否则,有得他瞧呢!
    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丁松年走进房来,一脸严霜,像跟谁有大仇口似。
    我还打算给他一个下马威,现今情势却变成了他要来教训我般,真教人莫名其妙!
    丁松年把外衣重重的摔在梳化上,看牢我说:
    “你知不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
    真好笑,天下间有这么多事分分秒秒的发生,我怎么知道是那一宗?那一件?
    我转一转眼珠子,乘机说:
    “是不是郭一功长媳挟带私逃一事,我看没有什么事比这件更来得骇人听闻。”
    “许曼明,”丁松年连名带姓地招呼我,以示他的极度不悦。“在你的生活圈子内,总是这些与自已本身幸福、与社会道德完全无关的事,才惹你的关注,才值得你花用时间吗?”
    “老天!这也算罪名?要不要我立即报名参加九一年的直选,日子才算过得有意义,对社会、对父母、对丈夫、对儿女,才算尽了责了?”
    真是的。
    丁松年被我这么一说,很有一点点目定口呆。
    跟着,他颓然地坐在床上,说了这样子一句话:
    “曼,我越来越不明白你,不明白你的个性,你的为人,你的言行!”
    嘿!太好笑了!结了婚近十年,无端端生这种所谓感慨。男人也有他们的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我漫不经心地再幽他一默:
    “是,下一句我代你说,你是越来越不了解我,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于是,再下一步,你就将这番说话对牢别个女人讲,事情就是如此这般发生了。”
    “曼,你究竟是一个极端聪明还是愚不可及的女人?真是太教人摸不着门路?”
    “摸不着便不要摸,反正一生一世就这么个样子过下去了,会有什么突破?老实说,松年,你给我醒醒定定做人,彼此相安无事是至大福分,若真打算从不了解汝妻开始,遂你们中年男人那种蠢蠢欲动的心愿,可别痴心妄想,我不是好惹的女人,不是省油的灯。”
    丁松年说:
    “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什么意思?”
    “我和你相识时,你品性随和,揉合了体谅别人处境而又不失主见原则的人,可是,如今呢……”丁松年竟轻叹一句。
    “你在肆无忌惮的弹劾我。”
    “我怀念从前。”
    从前,我和丁松年恋爱时,似乎真是很多明月好花我俩的日子。
    然,有什么关系呢?现今的生活仍是不错的。人不能永远逗留在浪漫至不吃人间烟火的环境内。我奇怪丈夫是个实际的生意人,也会有这些超现实的感情憧憬。
    我耸耸肩,再没有什么话说。
    丁松年似是自语地说:
    “冯日堂今日向我辞职。”
    我微微颤抖。难怪松年面色有异。
    看样子,这件事跟我扯上了一点关系。也许,男人最受不得老板娘的气,一怒挂冠。
第12节
    果真如此,我也觉得他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一口闲气,而辞去高官厚禄,这条是什么数?哪个成年人不应该做好好的数口专家?
    我并不打算为了一个容量浅薄的人而委屈自己,白白担承什么责任。
    丁松年望我一眼,看我没作什么表示,便说:
    “你听见我说什么吗?”
    “听见,我的耳朵极之灵敏。所以,如果有什么关于你的风言风语,行差踏错,我都会听得到,你好自为之。”
    我还不忘这样子幽他一默,也算是一项警告。
    “我是说冯日堂辞职了。你一点自咎自责都没有?”
    “我?为什么我要自咎自责?为了一个自暴自弃的不相熟男人?有这个必要吗?”
    “你严重伤害了他的自尊。”
    “他这样告诉你的,是吗?若果真如是,他更是一个不值得致歉与同情的人。有关自尊的一切,不宜宣诸于口,只宜心里感受,采取相应行动。”
    “他现在已采取了行动?”
    “谁个打工的不曾试过白白的受一点气?他为何要求与众不同?若是真为我一两个无理要求而使他气馁,这人根本韧力不足,难当大任。若果我的出现只是导火线,喂,丁主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检讨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你和那位姓冯的,别好歹拿了我当挡箭牌,试图把罪名套到我的身上,而双双逃情避责于情理之外。”
    我才不管丁松年这么多,扭一扭屁股,走回睡房去休息。
    当晚,我意识到丁松年睡得极不安稳,他在不住的辗转反侧。甚而半夜三更,爬起床,扭亮了床头灯,无端端烧了一支烟,沉思良久,才再重新钻进被窝里。
    为那个姓冯的去留问题,生如此大的麻烦,是不是太夸张了?
    我或有霸道的表现,然,绝不能在此时此刻风头火势之时认错,否则,一发不可收拾,从此之后,我便不能再大摇大摆到丁氏去为所欲为。而这的而且确是我作为丁松年夫人应享有的当然权益,干么要放弃了?
    不单只是小孩子纵容不得,凡人,不论男女老少都欺善怕恶。
    我呢,宁愿人家怕我、忌惮我三分,胜过被别人欺负、压榨!
    对丈夫,都必须一视同仁。
    我决不能自投罗网,自承这是件大不了的事,去担心、去处理、去解决。越是这副样子,旁的人越不会放过你。我才不这么笨。
    况且,值得我关顾的事,还真不少呢!例如这阵子要密锣紧鼓的慈善餐舞会。
    在名媛群中,我也算不了是极端热心公益活动的一个人,一年两三次的巨型慈善活动,动员甚众,本城整个官商名气界都知其盛事,若然没有份参与,好像说不过去,我才参加的。
    这最近就要举行的慈善化装餐舞会,为本城贫童教育抚养基金筹款。
    基金本身是不牟利机构,那位总干事叫赵玉如,是位从政府福利署转投基金的社会工作从业员,看她的样子虽刚过三十岁,动静形态已有点显老,见识与阅历可是相当深广的。
    她当了基金的行政主持之后三年,为基金筹募的款项每年都在预算之上。最成功之处在于十分十分懂得用公关手法,把每次举办的慈善活动,催谷得有声有色。擅于以群众去烘托气氛,为渴望出锋头的有钱人家在各项慈善活动中,偏重于贫童教育抚养基金,成绩有目共睹。
    这个举行至今已三年的慈善化装舞会,每年都全城瞩目。
    至于筹委会,都由本城的名媛担任,并且选举主席。今年,这更成为整个游戏的高潮之一。
    本来,筹委会主席名为投票公举,实则是内定的。谁有兴趣当主席,出一次大大的风头,只消给赵玉如关照一声,答应捐一个可观的数目,赵玉如就会在第一次会议上,请其中一位参与的名媛建议,另一位和议,结果多数是一枝独秀,无异议通过。
    今年呢,可热闹了,不单有一位名媛有心角逐主席,好事成双,竟有两位都不甘后人。
    一位是我前些时刚刚见过面的杜林夫人,本来她不单是财雄势大,且也真算德高望重。加上,慨然答应独力捐出一百万元,主席名位差不多是众望所归了。
    本来呢,一百万对我们这等身家阶层而言,实在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数目。然,有钱人并不等于慷慨,非但不等于,而且情况刚好相反,越有钱则越孤寒吝啬的比比都是。就算肯做一点善事,老实说,要应酬、关顾的慈善机构和活动委实太多了。就以我们丁家为例,每年的慈善预算,不到年中,就已用光,经常超出预算之外。
    就以这个餐舞会为例,当普通委员,也得出二十万元捐款,四位副主席每人规定捐五十万,山大斩埋有柴,整整三十个委员,那条数目就很可观了。
    故此,说来说去,谁肯捐到七位数字,就让他鹤立鸡群,独领风骚好了。
    三年来,这个筹委会主席的价都是一百万元而已。今年,是在竞争剧烈之下而节节提高的。
    跟杜林夫人争取这个宝座的人,名为杨周宝钏。
    这里头的故事真是蛮得意的,正好加强了我做这份义工的兴趣。
    杨周宝钏是本城珠宝业大王杨真的继室,这位继室的来历,众说纷纭,总而言之,肯定不是大家闺秀出的身,怕不是当年杜老志的红牌阿姑,就是尖沙咀中国城早期的公关主任之类。跟了杨真之后,也亏这姓周的女人想得到,又有三分本事,竟然办起皮草事业来。拉了皮草业巨子方新同的一个远房亲戚方新发,合作经营皮草。当然是杨真的真金白银的本钱,再加那方新发真材实料的手工,更添杨周宝钏八面玲珑的营商手腕,几年下来,既在港九开设了若干间零售分店,且发展了销售日本的市场,成绩相当可观。
    方新同的几个女儿方菲、方湄等都是继承父业,发展皮草市场的,就把杨周宝钏恨之刺骨,老在名媛堆中散播谣言,说:
    “穿皮草呢,除了款式与品质之外,还要看看那一批人跟你穿同一牌子的货式,若是婊子们都有资格穿用的,再平再靓也不必搅上身了,没得坏了名望与地位。”
    也不能不承认这番是实话实说的批评,那杨周宝钏的捧场客,极多欢场中人,最见得光的怕已是那些影视艺员了。
    周宝钏的生意头脑却不是不精灵的,她那宝钏皮草店的货式,是款式新,但用料方面,只取中等料子,这其中的玄妙关系是除非十分十分识货的人,否则实在难以辨别貂狐皮毛色泽的高下。
    这就正正合了那些其实口袋里的实力不足以充撑极高尚场面的女士们需要。
    以市场承接力观点而言,老实说,周宝钏的客路自然比方新同家族为多,其门如市,不在话下。
    可是,方菲与方湄姊妹的中伤之言,在我们这个圈子内却起了一定的作用,谁都不大敢冒这种不必要的险,走进周宝钏的店子里去光顾。
    这当然还不是故事的终结。周宝钏非但有本事,且命水怕也是一等一的吧!
    在她建立了那不可动摇的事业基础之后,她那杨真外遇或老二的身份,竟然得以改变。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杨真的正室忽然在未满五十之年,就患上癌症,发现顽疾之后,立即飞美国诊治。
    从杨夫人发病之日,名气界就传出杨真会扶正周宝钏的消息。
    惟一的阻力会来自杨真的一双儿女,可是骨肉与宠妾之间,谁的影响力大一点,在上流社会内也分了两帮不同的势力去猜测其事。一帮是拥周派,以男人居多,都抱着同情周宝钏委屈多年的心态,望她有出头之日,这种反应,不知是不是多少反映出男人们对正室以外的女人,都抱有偏袒、姑息、歉疚的心理所致。
    至于另一帮,是保皇党,对所有正经出身、名媒正娶的贵夫人,一律予以无上权威,自然希望杨真不会在妻子身后,立即让个身世不明的狐狸精坐正,让她名正言顺地跻身于上流社会之列。
    再荣华富贵、再长袖善舞、再本事能干,周宝钏一旦未被正式册封为杨真夫人,她连最普通的应酬场合都没资格出席。
    整个皮草行业,都在背后称她周老二而已。
    事实摆在目前,是保皇党败下阵来。
第13节
    任凭杨真的一双儿女气得差点反脸,杨真还是在妻子去世后一年多,就跟周宝钏到瑞士去补行婚礼。
    坊间那阵子的热闹,非同小可。就我们几位兰闺友好,每天搓麻将时就大讲特讲,最瞩目的莫如杨真夫人的首饰,究竟是留给女儿及媳妇,抑或被周宝钏鲸吞了?
    仇佩芬在这事上以权威资格发言:
    “我向家中那位探问杨真的个性,这是问题的关键。如果杨真一向大手笔,首饰是实斧实凿的送给妻子的话,既成了她的资产,很自然地就会按照遗嘱留给一双儿女。”
    “杨真若不是好慷慨呢?或者他只把店里头的一些货式任由妻妾配戴,出完锋头就物归原主呢?”众女友都发出这个疑问。
    仇佩芬一拍大腿,说:
    “话是猜测得对了。怕只怕杨真是这么一个老谋深算的人。妻子生前只不过是他的一家分行经理,所有珍珠宝贝用得戴得而已,并非她名下所有。那么,辞世之后,杨真就算不转交给周宝钏,也会收为己用。”
    最后仇佩芬加了一个总结:
    “依我看,是后者的情况居多。杨真固然不是顶慷慨的人,周宝钏的手段亦甚了得,老实说,好歹她都会掠过来先受用,才不会这么笨。”
    这姓周的女人,当然不笨,非但不笨,且还相当厉害。
    自从周宝钏被扶正做杨真夫人后,她的派头与架势真是非同凡响。
    很明显地,周宝钏要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的新身份。豪门富户的这块名牌子,跟市面上衣裤鞋袜的名牌子,同样受到极度欢迎,是身份的象征,是身娇肉贵的表示,是人间极品的认可。
    也许,周宝钏做小室、当外遇时,她也是太委屈了。一朝出头,忘不迭地四出招摇,是所谓暴发户的典型行为,也不是完全不被接纳的。
    侧闻从前跟她往还的亲戚,一直喊她细嫂的,也被要求改口,正正式式叫周宝钏一句大嫂,她才乐于回应。
    话说回来,这杨周宝钏在今年的贫童筹款慈善会上,就锐意要跟杜林夫人争一日之长短。
    她老早把总干事赵玉如拉出来密斟,告诉她:
    “赵小姐,这么辛苦筹组一个筹款活动,如果不物尽其用,错失良机,实在可惜。我看,今年起,要变个例子,筹多一些款项。”
    赵玉如是聪明人,一听口气,知道好戏在后头。老实说,她的目的只是在社工行业内做得有声有色,这是非财不行的行业,要照顾孤寡老弱,每年的财政预算完全控制工作表现。
    既如是,赵玉如恨不得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她是坐享其成,于是答:
    “难得杨太太肯支持,你心目中有什么建议,尽管提出来,让我去执行好了。”
    “有你这句话就好办事了。我看主席把现金一百万拿出来作捐献是没有问题的,此外,我们弄一个珠宝与皮草的大拍卖,我把总值五百万的货拿出来义卖,你看如何?成本实数五百万元的货,在市场上买就得起码加三倍了,又把这价值一千五百万元的货拨充善举的话,怕会赚另外三倍都未可料?”
    对赵玉如来说,真是太动听了。
    赵玉如是个有手腕的行政专材,她转头就给杜林夫人报道了周宝钏的计划,并且说:
    “本来呢,计划是好的,但我总觉得太叨杨夫人的光了,她独个儿承担如此巨额的捐款,有点过意不去。杜夫人你经验老到,且是众人心目中的主席当然人选,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呢?譬方说,引用杨夫人的建议,可又由众夫人齐心协力办妥其事,是否会更妥善?”
    这番话听得杜林夫人心焦如焚,表面上仍得维持风度和冷静。
    赵玉如虽没有说出要她退位让贤的话,但也等于暗示,整个筹委会去领一个人的情,而不思图报,是说不过去的。赵玉如表面上请杜林夫人领头,让各人都多出一点力,以祈众志成城,实际上,只是叫杜林夫选择跟其他委员一般,合力辅助杨周宝钏,玉成其事,或者,她杜林夫人要挺身而出,实行一夫当关,万人莫敌。
    杜林夫人当然明白赵玉如的意思,要迫她无端端多拿几倍的钱出来拨充善举,自然是一亿一万个不情不愿。如果就此放弃主席的名衔,无疑是当众被掴一巴,整个名气界的人都目睹她被周宝钏比将下来。
    那水鬼升城隍式的威势,尤其不为系出名门的杜霍瑞青所接纳。
    尤有甚者,这阵子盛传杜林宠幸公司的一级行政大员邱梦还,这个刺激非同小可,杜霍瑞青下意识地对刚刚被扶正的周宝钏有根深蒂固的的鄙夷与怨恨。被别人比了下来还可以忍,让姓周的威风八面,是绝不能忍的了。
    杜霍瑞青恨得牙痒痒地,不住思考要如何应付?为了不要让赵玉如看穿她的心事,惟有采取拖延政策,说:
    “这样子吧!我们全班太太小姐们,其实都是为公益办事,一定得开会,听取各人的意见,才作最后决定,也不是我和赵小姐,或三两个热心委员私下商议,就作得了主。先定个日子开会研究好不好?”
    赵玉如当然没有理由说不好。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一总的详情呢?只为杜霍瑞青在开会前几天,就向各个当委员的夫人进行游说。她把我和仇佩芬约到文华酒店顶楼去,一边吃法国餐,一边把整个过程告诉我们,然后说:
    “我看我们是好朋友,不怕直话直说。给这抢着要出风头的暴发户一赢,长远计真不是办法。”
    杜霍瑞青开头这么一说,我还不明所以,为什么会后患无穷呢?老实说,做善事无论如何是好的,自己有限额预算,不愿多捐,就难得有人肯强出头。慷尽他人之慨,与有荣焉,有何不好?
    其后,经霍瑞青一解释,就明白个所以然来,她说:
    “这里头有两重主要关键不可不防。
    “那姓周的,刚刚扶正了地位,在杨家有点威势,就要成个上流社会来认可,这也不去说它了,以巨额捐款来押阵,分明的要实斧实凿把我们比了下去,要我们成班久居正室的夫人来烘托她,未免太过分了吧!此其一。
    “其二呢,此例一开,下年度又怎么样呢?她姓周的是不是年年都打算拿近千万元来当个永远主席,答案若是肯定的,也叫做看钱份上,由着她闹下去。如果她只是今年出了风头,下年度就撒手不管,谁去接这个摊子,把主席承担的捐款,重新缩回原来的一百万,叫人家的面子往那儿放?这就无疑是杀鸡取卵,一年之后,别说是主席,连个委员,我也不要当了。”
    言之甚是成理。
    仇佩芬立即和议,说:
    “开会时,我们得想办法,不能让她自把自为。有本事的话,她何不单独捐款到那些大学或慈善机构,九七之前,或能搏到个勋衔与学位之类,就够她下半世光彩了,何必把我们拉落水去,陪她胡混。”
    于是,今天开的这个贫童教育筹款委员会,就真是火药味重了。
    在未曾选出主席之前,是由赵玉如主持会议的,她首先申述了筹委会的惯例,把主席、副主席与委员的责任及遴选过程都复述了一次。然后就说:
    “为善不甘后人,我相信其实在座各位都有资格当我们筹委会的领导人,且看那一位夫人比较有空闲时间可以腾出来,多出点力为贫童服务。”
    杜林夫人给了一个眼色予仇佩芬,她立即举手说话:
    “赵小姐,我倒有个建议,以往的两年,我们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当主席与副主席的,不但在时间上多一点贡献,且在捐款上也多出一点力,这固然是应该的。但,我总希望能有一个限额的介定,换言之,要大家一致同意某个认捐数目,否则,万一有一年,有人肯额外解囊,捐出巨款,过后的几年,那些新发财却清声匿迹;余下来的都是长年大月要支持本城各式善举的人,能力上不可以厚此薄彼,岂非会引起公众一个错误形象,以为筹款比上届逊色了?”
    仇佩芬一说了这番话,我立即和议,跟着好几位在座的夫人都忙不迭的交头接耳,虚张声势,认为建议可行。
    当然是预早受了杜林夫人所托的。谁也给杜家三分薄面,这是肯定的。
    心想,要真真正正攀上贵夫人的名望地位,谈何容易。要弄得家里头的那个男人首肯,还真不算困难事,要令社会人士认同,功夫是绝不简单的。
    我看杨真夫人周宝钏这次是操之过急,以为财可通神,一当上正印花旦,就要找台好戏,自己担纲演出,都没有筹算过既无天时地利,亦缺人和,怎么成事呢?
    我的推测倒是对的,表决下来的结果是,任何人当选主席,都要捐款一百万,只此数而已。副主席与委员,如此类推。
    杜林夫人因此而当选主席一位,事在必然。加上连消带打,就把对手扯下马来。
    我斜眼瞟那杨周宝钏,倒没有异样,依然笑容满面、和颜悦色,真是个走过江湖的头号人物吧。
    我不知是不是心血来潮,竟然在没有跟杜林夫人,甚至仇佩芬商量过,就无端端在会上提出建议:
    “今年要把餐舞会办得出色一点,我看,好不好另外选一个专责的筹款小组,让有兴趣及有能力的委员在这方面多点留神贡献,可能成绩更佳。且不用动辄要齐我们这么多人开大会才去办事,可能更爽脆。”
    我的建议,立即被接受了。在组织这筹款小组时,赵玉如乘机把周宝钏捧出来当小组主席。在座各人当然没有异议,包括杜林夫人在内,反正至大的肥肉已经到口,也就不必计较了。
第14节
    各人心里都会想,小组主席没什么风头可出,她杨夫人要如何大手笔筹款,只有让整个委员会受惠,那又何必管她了?
    仇佩芬在散会后,拉住我:
    “你几时有此神来之笔?”
    “我看人家也是被迫得太失望了。是吗?反正是为公家做事,何必如此的不留余地?”
    “我们很多人对她没好感。”
    “为什么?”
    “还用说呢!”
    “再没有好感,人家都是在行善,给回她半分面子,换取大量好处,有何不可?”
    “曼明,我看,你这种妇人之仁,将来是要吃大亏的,有风不驶尽,事事留有余地,决不赶尽杀绝,这不是时代英雄的所为!”
    我失笑,拍着仇佩芬的肩膊说:
    “别这么严重好不好?谁要做什么时代英雄了?要做,都只不过在四方城内一见高下而已。”
    事隔两天,我收到杨真太太周宝钏的电话,非常诚恳地邀请我加入她的筹款小组。
    “不要单单看成支持我,也看成支持整个慈善活动好不好?”
    也许对方是感谢我在委员会会议上提出了那增设筹款小组的建议,让她终于抓住了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因而投桃报李,对我表示尊重吧!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功夫,给人家面子就给到底好了。于是,我爽爽快快答应下来。
    周宝钏似乎是个认真办事的人,小组成立后,她是每星期铁定两天召集我们开会。
    小组成员不多,才不过那六位太太。每次会议又总是出席不全,其实,认真实心办事的只有周宝钏一人。
    这位杨太太,有一天把会议地点定在她座落于新界沙田火炭的皮草厂会议室,我们倒无所谓,人人都有司机侍候,那怕是到天脚底去呢?
    现今的工厂大厦也真是相当得体的,最低限度宽敞干净明亮。
    周宝钏主持之下的那间皮草厂,规模相当,厂房怕已在万尺以上,写字楼的面积约为三千尺,装修得跟一般中环写字楼没有两样。更因为工厂大厦租值廉宜,于是实用地方更见宏大光猛。一个会议室,依旧摆放着一张鹅蛋型的长桌子,足可以坐上二十人,很显气势。
    周宝钏的办公室更是似模似样,面积不少于五百尺的董事总经理房内,除了那张相当瞩目的,一定是特制的梨木大办公桌之外,就是一套深褐色的皮梳化,最教人感兴趣的是那镶在一大幅墙上的金鱼缸,缸内足足有二十多条金黄、橙黄、血红等颜色的金鱼在游动。
    “是风水先生的杰作吗?”我不期然问。
    “宁可信其有,是不是?”周宝钏笑着回答,并没有隐瞒。
    跟她相处了一段日子,渐渐觉得她不是个诸多矫扭造作的女人,态度言语都自然,而完全没有小家相,倒像是一个出身大家庭的人。
    杨周宝钏把我们请到她厂房去开会,是有个目的的。她旨在向我们介绍皮草厂的货式,仍准备捐出一批皮草,作餐舞会现场义卖。
    她把我们由自用办公室领到另一间货品陈列室去,三面墙都镶了玻璃衣柜,挂满一件件皮草。另一面墙是全身镜子,中央放上一套祖母绿的丝绒梳化,让客人在试穿大衣累了时,可以舒服地坐着竭息。
    我们正好坐下来,看周宝钏特为我们安排的私家皮草时装表演。一件件毛色明丽耀目的大衣,款式非常时髦,剪裁得恰到好处,真是阔一分嫌宽,窄一寸嫌紧,手工精致得看不出是本地货式来。
    “我们外销日本为主,但有几间的法国及意大利名店都向我们订购款式新颖的皮草出售。我相信拿这些货品去义卖,多少会得到个好价钱。”
    她这么一说,在座各人都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开腔。
    情况是很明显的,既然没有选到周宝钏当主席,就是无功不受禄,不能领她的厚礼。我之所以推举她当筹款小组主席,也并不存着要她依照原定计划,捐出几百万皮草作义卖的奢望。我只是希望她能将货就价,当个小组主席,就拿那么十分之一的捐款数目出来支持,这也是很合情理之举了。
    故而,她现今重提旧事,在座人等惊骇意外得不好意思附和,以落实这宗善举。
    周宝钏看我们不造声,就说:
    “是不是几位还有其他更好的建议,请提出来商量。”
    是我带头推举她担此重任的,也不好就这样懒懒闲的撒手不管,于是我说:
    “要你独力支撑大局,这个情太厚,我们会受之有愧。”
    “请放心,不是我,而是一个不愿透露真名的慈善基金,跟我相熟的,我请他们支持,以本厂成本价买入这批皮草,再转送大会义卖,所以,我出的力实在很有限,并不值得各位挂齿。我们只须研究如何筹组好当晚的义卖就成了。”
    这么解释,各人都吁一口气。这就是说,向外我们基本不用宣布捐助来源。杨周宝钏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无额外功勋可邀。相比之下,那一位委员都不逊色。
    能有这个结果,真是太喜出望外了。
    表面上,我们几位太太很为义卖出了一点力,然,实际功夫,例如挑选皮草,用模特儿,安排皮草时装表演,再到邀请一等一的司仪主持义卖,全都由周宝钏一人包办。
    贫童教育基金筹款之夜的化装舞会,在万众期待之中举行。
    丁松年其实是个十分古板的人,强要他扮古扮怪,他是决不肯的。根本上,为了这一年一度的餐舞会,已经跟他生了无数次的口角,他竟然会问我:
    “曼,你真觉得参加这种慈善活动甚有意义?”
    叫我怎么答呢?我掩着嘴说:
    “丁大少,你若要率直地认为我此举无聊,不要紧,我受得住,反而比你这样故弄玄虚,扭横折曲好得多,你们丁家每年都做足善事的,是不是?”
    “做善事跟出锋头是两回事,丁氏基金拨款行善,我们从来未有试过要这种名声上的回报,都是以低调方式处理。这种舞会,才不过动用个小数目捐款,就弄得墟冚如此,根本令我不安,然则,那些动辄捐亿元善款者,又要如何表现善举,才算合理了。”
    “真是的。让我告诉你,我的是如意算盘,物有所值,出锋头是另一回事,最低限度有一餐吃、一顿玩,出钱也无非买娱乐,图个热闹而已,有什么叫不公平?”谁喜欢捐一亿元,把祖宗十八代的名字都要刻在奠基石上,来个生生世世的表记,也是合情合理的。请勿忘记,慈善机构并没有为此而少收一个子儿的善款。那些在现世不取回报的人,事必以善举作为升天堂的本钱,是各人的心意不同,打算各异而已,请勿以此作为心态贵贱的凭藉。”
    丁松年很怕跟我议论,我的脾气一使起来,颇有种律师风范,不易为对方折倒。
    这一夜,丁松年乖乖的屈服,穿了一件淡灰蓝色暗花图案的真丝长衫,围了一条白丝领巾,倒像足个书生模样,跟在我的后头,出席化装舞会。
    我的打扮,其实算不得出色,只为要配合松年,不能故作惊人之举,不过是一袭民初小凤仙装而已。最突出的要算是首饰了,我把头发拢起来,盘了一个堕马髻,别上一只碧玉蝴蝶,跟襟上的胸针,其实成了一对。
    这对碧玉蝴蝶是顶瞩目的。如今买足色完美的钻石易,要买像我这套通体透明的碧玉首饰,可困难了。那是丁家送长媳的厚礼,听丁松年说,已经历时三代,传于长媳。既是陈年古物,有古董价值,本身的玉种又是世间稀有,每次一亮相,都惹来万人瞩目。
    然,当我看到在场的仕女们全都悉心细意地打扮,个个鬼火似的明艳闪亮时,我的心就不舒服。
第15节
    都是丁松年坏的事,如果他不保守的话,我大可以装扮成埃及妖后似的,金光闪耀,灿烂夺目的抢尽所有人的镜头。我曾向松年作过如此建议,他惊叫:
    “我?要我扮什么?”
    那表情的仓惶,惨不忍睹。
    算了!
    我这丈夫在社交上的态度是跟我有显著的分别的。其实,做男人的应该明白,我们出了锋头,他们也沾光。
    连杜林都肯扮李莲英,陪著他的慈禧太后亮相。挂在我们杜霍氏颈项上的一条长长的浑圆珍珠颈链,都不知吸引了多少女士们的艳羡目光。
    至于男士心目中,最抢镜头的,莫如是扮玛莉莲梦露的沈启发夫人了,沈家这位儿媳妇也是娶得满城风雨的,只为她出身并不光鲜,很有点暧昧,听说是落选的港姐,在电视台内有一天没一天的拍著戏。谁不知时来运到,电视台借了沈家大潭的别墅拍戏,竟这样子巧遇沈启发。
    也真是时也命也,父母反对无效,沈家这位公子一意孤行,把她娶了过来。
    当上沈家少奶之后,已出席过好几次社交场合,一眼望上去,就知这位新迎娶的新媳妇受翁姑的欢迎宠幸程度。无他,未见过她身上戴过一件半件得体的首饰,粉颈玉指,全是光秃秃,极其量耳朵上吊两只摩登的大耳环充撑场面,外表时髦,内里孤寒,一望而知个中乾坤。
    单靠初出茅庐的沈启发供应衣食住行,只比她当小明星好一点点而已。
    这天晚上,她倒是出尽风头,也真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女人。玛莉莲梦露的低胸白色衣裙,正正是一袭叫万千观众记住了一生一世的招牌扮相,沈太太依样画葫芦,根本就无须配戴任何首饰。那丰满的胸脯,白里透红,有一半包裹在衣裙内。细肩上那两条要断未断的肩带,更具诱惑。看得在场男士们金睛火眼,热血沸腾。
    我忽然想,有如此本钱的女人,若不趁机予人欣赏,也是叫可惜的。
    于是压低声浪,笑着对松年说:
    “你看,那陪在翻生玛莉莲梦露身边的男土,扮相比你更简单,只一套过时的大关刀西服,就已配衬了。早知如此,我就霸着那角色来扮演。”
    丁松年并不觉得我幽默,他且拿眼把我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遍,也不说什么。
    惟其如此,岂只是像一盆冰水照头淋,平白坏了我的兴致,且也太具侮辱性了。
    我比那沈启发老婆只不过是胖了一点点而已。男人就是有这种歪心肠,漂亮醒目的女人,永远是人家的老婆,对属于自己名下的一位,从来都瞧不起。
    我心生不忿,表现到言语上来:
    “怎么?你认为我够不上资格?”
    丁松年看牢我,才讷讷的说:
    “资格是一回事,应否如此装扮是另外一回事。你竟羡慕人家的这种风头?”
    “嘿!这种风头还真是拜托你们全场男士的慷慨馈赠才会有呢,有何不好?”
    丁松年再没有说什么话了。
    慈善餐舞会的重头戏,当然是落在珠宝与皮草义卖上头。
    那一组模特儿都清一色穿上贴身的黑色衣裤,在颈上、手上、臂弯上,戴上了金光夺目的各类钻饰,再披上款色毛色都光鲜考究的皮草,天桥上婀娜多姿,顾盼得意,看得在场的男土与女士都齐齐热血奔腾,心惊肉跳。前者是诚恐自己的荷包难逃大难,后者呢,慌失失,如见肥肉而未必能吞之噬之,那份不甘与担挂,溢于言表。
    我老早跟丁松年讲好,他必须给我抢购竞投到一件饰物或一件皮草而后已。我再在耳畔提点他:
    “你别忘了。不要让我丢脸!”
    结果呢,一定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单是在场的各个委员夫人,就已经捧足场子,义卖的成绩,极端可观。
    丁松年以四十六万给我买下了一个镶了一颗老坑玻璃玉种、状若如意的钻石胸针,也教我称心如意了。
    义卖成绩出奇地好,也因为在场馆内,根本连交代珠宝与皮草的捐出者是谁的篇幅也没有。于是各人都安心各自抢出风头,不用顾虑到花钱去烘托杨周宝钏的光彩,白白便宜了她似。
    说起来,周宝钏在现场内,连扮相都平庸至极,毫不出色,只一袭黑色燕尾礼服,白礼服恤上的全是钻石钮扣,完完全全一副办事的男装打扮,方便她颠来扑去的奔走于前后台之间,关顾一切,根本就没有打算好好的享受盛会的打算。
    仇佩芬在离场前,拉我到一旁去,说:
    “有没有注意到我们那位杨夫人今晚的表现?”
    我还没有回话,仇佩芬就微微笑说:
    “完全一副刻苦耐劳的实干派款头,是不是?所以说,池中无鱼才是虾仔大。
    “名望这回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建立得来的。周宝钏碰了一鼻子的灰之后,急流涌退,低调行事,也能惹我们一班太太的好感,否则,始终非我族类,她又能耀武扬威到那儿去?”
    仇佩芬向我扬扬眉,做了个轻蔑的表情。
    忽然间,我觉得她是过份了一点点。总不成把人家的鞠躬尽瘁、多行善举看成了势成骑虎、迫不得已吧。
    周宝钏完全可以不费心、不劳力,何必卖我们的帐。
    所以说,好心一定遇雷劈。
    这个故事,大概教训我们不要枉做好人。我得记住了才好。
    盛宴散后,回到家去,累得似一滩烂泥,躺在床上,久久不愿爬起来洗澡。
    丁松年瞄我一眼,说:
    “那些日中要上班工作,自给自足的女人,不知每天每夜会累成个什么模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我只随便说说而已。”
    我没他这么好气。人心是永远没厌足的。有一个专职太太,就巴望她七头八臂,既管事业,又理家务。倒转头来,有这么一个老婆,就又认为她不专注,不是独家拥有。
    男人的心态,了如指掌。
    或者,我是有点看不起丁松年的,只为太有信心他是个正人君子。
    这就是说,他尽管不满,尽管有时怪模怪样的稍出怨怼,然,他决不是喜欢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人。因而,我非常的放心!
    俗语说得对:“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前者再受冷落、再受委曲、再有怨言、再有冤枉,只会在心内嘀咕几句,不会采取实际的报复行动。
    后者不同,谁看在他们眼内,觉得不顺不遂,都要拔之而后快。故此,非恭恭谨谨,照顾周全不可。
    老实说,别人且不去说它了。就以跟我走得这么近的仇佩芬为例,她就不是好惹的。有谁个害她不高兴,三分钟后就有本事把对方在上流社会的圈子内数臭。
    因此,我对仇佩芬多少有三分忌惮,有她这种打手似的朋友陪在身边呢,也颇多好处,非但消息灵通,而且没有谁敢欺侮到自己头上来。
    话说回来,既肯定丁松年的所作所为必在君子范围之内,也就不用诸多戒备了。
    这阵子,当成功男士的妻子,看牢丈夫,惨过捉贼,整天整夜的提心吊胆,草木皆兵,也真是怪可怜的。
    我是有恃无恐,更兼大情大性,少管。
 
第16节
    泡过了热水浴,头一沾在枕上,差不多就要睡熟。蒙胧之间,听到丁松年给我说:
    “我这个周末要到菲律宾去一趟,只三天功夫,星期二就回来。”
    “嗯!”我应着,整个人已堕梦乡。
    周末松年远行。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不把我带在身边?他耸耸肩:
    “如果你有兴趣到马尼拉的话,就嘱秘书多订一张机票吧!不过,我有公事在身,行程紧密,千万别预算我有时间给你作伴,先此声明,以免届时怨声载道。”
    翻心一想,还是不去的好。马尼拉长年大月的是热天,碰巧本城也是夏季,还可以买些应时的衣物回来穿用,这阵子正值隆冬,抱了一大堆夏季衣服回来,要等半年才派用场,那有什么味道。
    且趁松年不在港,我好歹尽情跟女友们乐三天还舒适得多。
    周末,我应杜林夫人的邀约出海去。
    这个是突如其来的安排。我原以为凑个麻将局是易如反掌之事,倒一下子忘了我们这些太太们,每逢假日就得当全职贤妻良母,陪在丈夫与孩子身边,作家庭乐。
    仇佩芬就取笑我说:
    “丁松年突然放你几天假期,我们可要值班呢!这样吧!”一石二鸟,嘱杜太组个游船河,把丈夫及儿女都赶上船,来个一网打尽,男人大可以照谈他们的生意,孩子们又有伴,我们乐得交差。”
    杜家的船,轻易容纳三四十人。我们几位女宾,船还未开航,就已坐到麻将台边去。
    其中一位姓方的太太,丈夫是做海味生意的,跟我在各式应酬场合碰过多次的面,说熟不熟,说生不生的。这天被主人家分配到我的一桌子麻将上来。坐下不久,方太就问:
    “怎么不见丁先生呢?”
    我答:
    “松年这几天有公事要业务旅行。”
    “真是的,我家的那一位一旦走开几天,到日本接洽生意去,回来就连假日都要上班,以补做其他案头公事。今天,在本城做生意,凡事都得亲力亲为。”
    我又随随便便的和应:
    “对嘛!牛耕田马食谷,有时自己也真不好意思,干享用丈夫的辛苦钱。”
    “丁太太,你又未免太谦了。一到了钱揾钱的地步,也就不会辛苦到那儿去了。我们怎么能跟你们比!我昨天在港澳码头碰到丁先生,他的行色是匆忙一点,可是还是满脸欢笑,神情愉快,一望就知道他是个得意人。”
    “什么?你昨天遇到松年?不会吧?”我说。
    “为什么不会呢?”
    “他根本还未返到香港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认错人?”方太太骇异地自问。
    同台的还有另一位顾太太,慌忙接嘴道:
    “你一定是认错人了,上一回说我在喜浪烫头发,真见你的大头鬼,我连那间叫喜浪的理发店在那儿也不知不晓,你不是看错人又是什么了?”顾太还补一句动听的话:“香港的英俊男士,虽说多不多,也说少不少呢!不一定是丁先生!”
    就这样,那方太太惟惟诺诺,各人就已哈哈大笑一轮,转到别个话题上去了。
    午餐时分,游艇刚好停泊在银线湾的另一面去,海面非常的平静,连面对着的岛岸,都少游人踪迹,他们大多聚散在近码头一边的海滩上去。
    吃过了自助午餐,我顺步走到甲板的一头,躺下在软绵绵的梳化床上,打算小睡片刻,一有饭意,人就顶累,眼睛好像睁不开来的样子。
    才刚刚入睡,就听到两把女声在喁喁细语:
    “你差点儿闹出事来了,幸好我在一旁把说话扭转。怎么会这样直肠直肚,硬说碰到人家的丁先生呢?”
    “我怎么知道那丁松年现今会如此明目张胆给家里头一个外出公干的藉口,且自逍遥去!”
    “究竟你那天有没有碰见他身边有什么人,太有兴趣知道这位出名的乖乖先生,究竟被谁人破了招牌了?”
    我忽然间被吓得浑身发抖,真想这就坐起身来,叉起腰问清楚对方。
    对嘛!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好让我知道个明明白白,跟着调查个一清二楚,反正绝不会放过丁松年,或这两个无中生有、胡乱造谣的婆娘。
    心是卜卜乱跳,四肢却僵住了,像被人上了手铐,动弹不得。
    对方显然没有发觉我就躲在附近,我火速把一顶太阳帽盖在脸上,依旧装睡。
    “那倒没有发觉丁松年身边有什么形迹可疑的女人。这年头,男人走私走得出神入化,不会大摇大摆的拖着个小情人招摇过市!何况,他是个有身份地位的人,几多人认得出他的庐山真面目。”
    “会不会是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你真的认错了人!”
    “绝对不会呢!上周末我才在一个鸡尾酒会碰上,老方跟他谈了很久,我干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盯着他达二十分钟之久,我会认错人?”
    “你没给他打招呼?”
    “他好像并不认得我,在我面前横行竖过。”
    “算了,以后小心点,别在当事人面前提就是了。”
    这就是说在那些局外人跟前,就算大事宣扬也不打紧了吗?
    真正岂有此理。
    待她们走远之后,我霍然而起,面色铁青,双唇泛白。每逢盛怒,我就是这副样子的了。
    仇佩芬走过来,嚷:
    “老天!你跑到那儿去了?害我到处找你,三缺一呢!”
    “我不搓牌了,你另找搭子!”
    “干什么呢?”
    话到唇边,还是缩回去。怕对方取笑我,况且这个场合,也不便跟仇佩芬谈这些隐秘的心事。
    事情又未水落石出,现今也是白说。
    于是我砌辞说:
    “有点晕船浪!”
    “你的样子就是难看,想你也必是不适之故,要不要躺一躺?”
    “我会照顾自己,你玩你的,休息一会,喝一杯热茶就好,我会向救生员取晕浪丸。”
    打发了仇佩芬之后,甲板上只剩我一个,以及一堆在玩手提电子游戏的小孩。
    心情突然坏到不得了。游目四顾,完全不知所措。
    当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原来是这般难堪的。
    我伏在栏杆上,放眼遥望一片苍绿的碧海,深不可测,里头究竟有多少龙蛇混杂?有多少汹涌波涛?怎么我从前想都未想过?
第17节
    我一直以为人生是如一面平镜的大海,只有在温暖的阳光下嬉戏调笑的弄潮儿,只有在清风朗月之间寄情湖海的泛舟人。我没有想过有可能突然翻风起浪,叫坐在几十尺豪华游艇之上的安乐人都会目眩头昏,浑身颤抖,五脏六腑都像要冲出口腔来才觉得安稳似。
    我是不是真的在晕船浪了。
    眼有点花,意有点乱,人开始迷糊。
    我紧紧的以手握着栏杆,睁着眼,似见前头有只小游艇,驾驶室在船顶上,有一男一女,相偎相依,男的似乎一手把,一手搁到女的肩膊上,就这么一阵旋风似,从我们身旁驶过,去得远远。
    我干睁着眼,慌忙告诉自己,疑心一定会生暗鬼。那男的像极了丁松年,只是幻觉。
    是的,就是因为听到刚才的流言,胡思乱想之故。
    丁松年一定不在香港。
    我翻身走回船舱去,斜倚在梳化上喘气。人要面对现实,是极度困难之举。
    像等待了一百年,船才泊岸,我才回到家里去。抓着女佣就问:
    “先生有没有电话回来过?”
    女佣摇摇头,答:
    “没有。”
    我慌张地查看亲友的记事簿,找出了丁松年秘书家里的电话,摇去问:
    “丁先生有没有留下在马尼拉的酒店电话。”
    对方支吾着:
    “没有。丁太太,反正丁先生明天就上班了。”
    我说:
    “那么,给我逐间马尼拉的大酒店查,看他住在哪儿,然后打电话到我家来,把结果告诉我。”
    电话内沉默了一阵子。我微微提高声浪,喝道:
    “怎么了?你听清楚我的嘱咐吗?”
    “丁太太,对不起,我现在没有这个空,今天是假日。”
    “什么?”我忍不住脾气,勃然大怒。
    “你再给我说清楚刚才的那句话?”我就看这么一个小小秘书,敢不敢再明日张胆的顶撞我。
    我赌她不敢。我说到底是她老板娘,一样权操生死。
    可惜,这一铺,我赌输了。
    对方说:
    “丁太太,我重复今天是假日,我并不习惯在与家里人畅聚之时,还要分神处理公事。”
    “你妄视公事的重要性,以及你服从上司的专业操守。”
    “对不起,丁太太,我的上司是丁松年先生。”
    然后对方收了线。
    他妈的,我这一铺非但输,而且输得极惨,简直面目无光。
    明天一早醒来,第一件要做的事是嘱人事部把她革职查办。
    虽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就让她再颠来扑去地在茫茫人海中再另找浮泡,也好泄我心头之愤。
    广东俗语说得对极了:“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我看那些硬要为一口什么骨气,而偏要跟有钱人或官家斗的,简直是白痴。
    丁松年究竟跑到那儿去了?我仍没有打算放弃,于是自行摇电话到电话公司去,要对方给我查马尼拉各大酒店的电话。
    一口气我给接线生说了十个酒店名称,对方懒闲闲地答:
    “小姐,我们只可以一次过给你查两个电话号码。”
    我咆哮: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这是我们公司的规矩。”
    “对,对,对,你们独家生意,门口又高狗又大,市民无奈你何。我告诉你,我识得你们公司的主席,将来有机会,我必会提出这个荒谬绝伦的服务态度必须改善!”
    对方慢条斯理地答:
    “将来吧,将来欢迎市民的任何建议。现在呢,请问还要不要查两间马尼拉酒店的电话。”
    我气得几乎爆炸,尖叫地嚷:
    “我必会投诉你这种傲慢无理的态度!”
    之后,把电话摔掉了。
    我叉着手,干坐在客厅上生闷气。
    完全不习惯如此被人抢白,可是,无奈其何。原来世界上的有钱人也真有受气的时候。
    把心一横,真要对这种打一世牛工的小男人小女人说一句活该!
    心浮气躁,很想要杯什么冻饮,好淋熄心头盛火。我大声叫喊女佣。
    无人反应。
    自管自的扰攘了一阵子,更觉孤独,没人理会我生死似。且因喉咙觉着点痛,更加纳闷,干脆站起来,一古脑儿冲进佣人的工作间去,看他们搞什么鬼?
    先走进厨房,完全没有人。
    再推门走进佣仆的起立间,发觉三个女佣,坐着站着,有讲有笑,根本闲得慌。
    我忍不住骂道:
    “你们七老八十了?根本听不见抑或听而不闻?难怪把我的喉咙喊破了,也不管用,原来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要不要多找个伴,凑足一台牌来消烦去闷了?几千元一个月的薪金,比写字楼文员还要高,可一点责任心也没有?”
    在丁家任事最久的阿珍,开口答话:
    “太太,为什么不按叫人铃呢,你不是不知道工人房距离客厅甚远,且隔着两度门,我们如何听得见?”
    我被她这么一点,分明知道刚才是自己性急,胡乱高声叫喊而忘了按铃,可是,凶巴巴的训下人一顿,才发觉自己戆居,很有点下不了台,于是恼羞成怒,继续苛责。
    “为什么事必要躲到小偏厅去呢,不可以留在厨房内听我们有需要时呼唤吗?”
    阿珍一脸的不快,也继续顶撞我,说:
    “功夫做完了,回到自己的起立间坐坐,聊两句也是人之常情,怎可能无情白事的站在厨房内等呼唤,我们的职责又不是看更!”
    所以说,为什么现今人人都用菲藉女佣,不但货靓价平,单是服从性就无懈可击。
    看,这阿珍,是恃老卖老也好,是揾钱买花戴也罢,总之,简单一句话,半句龌龃气也不打算受。认真今时不同往日。
    我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全世界的人联手来对付我,我也未必怕,真是。
    于是我厉声喝道:
    “你搞清楚自己身份,不要提高声音跟我讲话。要不喜欢,立即走,无人留你。”
    阿珍一怔,居然跟我说了以下的那番说话: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日是你主我仆,我当然得听命于你,但,我也有权选择结束这种关系的吧?”
    说罢,根本没等我有反应,转身就走回工人房去。
    其余的两个佣人,也借故的走开了,随手抓起一些什么功夫来做,旨在置身事外。
    我独自愣在那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真没想到,身为一家之主,都有下不了台的际遇,成什么世界了?
第18节
    我老早应该记得,现今的女佣吃香过大学生,动辄就辞工不干,搓两三个月麻将再重出江湖,一样其门如市。
    这阿珍根本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只不过在我们丁家一大段日子了,说不上是看着丁松年长大的,但也是自从松年上中学,她就开始在丁家任事。胜在晓得煮两味,煲一些好汤给松年滋补,如此而已。
    尤其近年,她根本在家务上不需要动什么手,其余三个佣人,一个管杂物,一个管洗熨,加上有菲佣辅助,丁富山又有个一天到晚陪着他的家庭教师李芷君。
    说是由阿珍打理两餐,其实,我们夫妇俩十晚都没有八晚在家里头吃饭。若是在家宴客的话,就更不劳她阿珍姐的大驾了,都是由特约上门来服务的筵席专家弄一席得体酒菜的。
    这么容易兼舒服的一份工,居然连一两句闲气都受不了,真是岂有此理。
    悻悻然,我走回睡房去,躺在床上生闷气。
    忽然有种不能自制的恐惧来自心头的孤独感。怎么可能一天之内,发生这么多宗不遂心、不如意之大大小小事呢!是不是自己的噩运要开始了?
    细想,我整个生活圈的欢乐顺畅与否其实都维系在丈夫身上,如果这座靠山有动摇,我要面对的生活问题,有可能多至不可胜数。我连想下去都觉得烦乱。
    试行抓起电话来,再摇到电话公司去查询马尼拉的大酒店电话,分别摇去两间查询,不得要领。再查两间,依然石沉大海。如是者,试了六间,再提不起劲去追查失踪丈夫了!
    随他去吧!自己可能是捕风捉影而已!
    反正明天就要回来了,我再二口六面向他问个一清二楚不迟。
    翌晨起床时,已经十点。
    一向不能早起,老是要睡过九点,才觉得心上安稳。
    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摇电话到丁松年办公室,嘱咐他那趾高气扬的秘书说:
    “丁先生回来,叫他立即给我电话。”因为松年曾说过,他会由机场直接回公司,晚上才返家的。
    “好的。”对方这样给我说了。
    “你别忘了,今天已是星期一,你要好好办公了。”
    跟着,我把电话摔掉。
    也许这句话是太不客气、太小家、太令对方难堪了。我知道其实自己是不必说的。但,世界是欺善怕恶的世界吧,有机会显一点颜色而自动放弃,经常会后悔。
    我又可是从来受惯闲气的脚色?
    一直候过了午饭时间,还没有接丁松年的电话。
    下午,我把牌局推掉,没有这份心情。
    懒散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收看那些专为妇女而设的电视节目。
    躺到床上去,可又不能入睡。
    长日原来这么难于消磨。
    等待又何其难受?
    再忍不住,摇电话到丁氏企业,又得跟那可恶可恨的秘书通话,要她把电话搭给丁松年,感觉上好像受她恩惠似,真不好受。
    “丁先生回来了没有?”我问。
    “回来了。”对方竟这么答。
    “回来多久?”
    “上午十时多一点回来的。”
    “你为什么不代我转告,叫他打电话回家来?”这秘书是越来越放肆了。
    “我已经把丁太太的口讯告诉丁先生。”
    这么一句话,活灵灵赏了我一记耳光似。不就是取笑我,丈夫没有时间、没有兴趣、没有需要听命于我,在小别之后赶紧给我一个电话。
    我气得真的发抖,双手紧紧抓住电话筒说:
    “让我跟丁先生说话。”
    “丁先生现正开一个紧急会议。”
    “没有事紧急过我的要求,搭进去。”
    对方仍迟疑着。
    我抬高声浪,重复:
    “给我搭进去。”
    电话在半分钟后终于搭进丁松年的办公室去。
    我一开腔就嚷:
    “松年,你究竟跑到那儿去了?为什么不回我的电话?你是几点飞机回到香港来的?告诉你,你的那个秘书是斩千刀,完全目中无人,我就没见过有主席太太会像我这般的受尽你的下属闲气。”
    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我一连串的发泄之后,稍稍平一平气,才发觉对方没有答我。
    “松年,你还在吗?”
    “在。”
    “那为什么不答我?”
    “我在开一个紧急会议。”
    “那么,几时回到家里来?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我也是。将尽快回来,我们需要好好的谈。”
    丁松年这么说,还算安了我的心。
    本来,为那么一句半句谣言,就闹得满城风雨,是不大需要的。我从来都不怀疑丈夫会有什么不轨行为。然,是非拉到自己身上时的那种感觉原来这般难忍难受难堪,人言可以一如兴奋剂,一出了口,一入于耳,就产生强力作用,刺激脑部神经,以致于会整个人不能自控地惊痛紧张起来,于是言语行动都会夸张了一点,似是难免。
    如今细想,对于这种经验,竟有新鲜的感觉。发现在过去的那些日子,我都未认真了解人言可畏这四个字的威力。正所谓“针不刺肉不知痛”就是这个样子。
    忽然想,从前必也有很多机会做着这种拉是扯非的事,当事人也一定受到相当程度的干扰。
    或者,以后自己说话也真要小心一点才好。
第19节
    丁松年果然遵守诺言,还未到五点,就已提前下班来。
    我原来打算兴高采烈地迎出去,后来翻心一想,不成。刚才还在电话里头发脾气,我既然已拉开序幕,就有头有尾,好好的串演下去,然后来个大团圆结果,方是正经。
    于是,我板起了脸孔对牢丁松年。说:
    “你倒算是个守时的人!”
    丁松年脱去外套,略松一松领带,完全作好开谈判的准备。
    我差一点要笑出来。有闲情逸致时将小事化大,也无不好,倒是增加生活情趣。夫妇二人相处长了,感情褪色,是要加添一点色彩,补救过来。
    我看,跟松年吵两句,给他一个下马威,还是要在他好言向我解释、呵护、哄逗之后,来个和好如初的。
    再加上小别胜新婚,等会儿的这个晚上,一定会是欢天喜地的。
    “早点回来,以便能跟你好好的谈。”丁松年伸出手来,看看手表:“待会儿我有个饭约。”
    我当即沉下了脸,问:
    “约了谁?才回来这一阵子,竟这么急于应酬!”
    “那不是应酬。”
    “不是应酬是什么?”
    丁松年很郑重地答说:
    “是个重要而愉快的约会。”
    “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曼,我约了一个我希望能经常跟她在一起的女朋友。”
    我望着丈夫,有一阵子的迷惘。
    “这件事,我一直迟疑着没给你说个明白,只为我的确有点胆怯及自咎。”
    “什么事?快说!快说!”我忽然情急意躁,仿似大难临头。
    “曼,我跟邱梦还在一起有一段日子了,彼此都觉得不可以没有了对方,问题胶着,寝食难安,夜不成眠,令我们的精神紧张至快要影响到日常的工作上来。是不可以再不正视和解决的了。”
    天!谁是邱梦还?
    丁松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我错愕得张着嘴巴,完全不晓得回应。
    “曼,我跟你是越来越疏离、越隔膜、越陌生、越……无法相处。”
    丁松年的语调是苦涩的,好像经历过一场大大的挣扎,始能圆句。
    我吓呆了。
    把眼睛睁得老大,我盯着丈夫,下意识地问:
    “你打算怎么样?离婚?”
    “如果你肯答应的话,我会感谢。”这是丁松年回我的话。
    我霍地弹起身来,整个人在置身于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奇怪环境之内。
    我转了一个身,周围看看,想瞧清楚这儿还是不是吾家。
    客厅内的台椅布置,一应摆设挂画,全部都仿似旧时模样。那盏从高高天花板吊下来的古铜大吊灯,还是三年前,我跟丈夫欧游时,在罗马买回来的。
    当时,我记得我跟松年说:
    “家家富户都好像非要买盏水晶吊灯不可的,都要变成俗不可耐了。我们家来个小革命,把这一盏抬回香港去好不好?”
    松年还调笑着说:
    “怎么不好?你拿的主意,我不会说不好,不敢说不好!”
    我啐了他一口,就爽爽快快把信用卡放下来,把这盏仿中世纪欧陆款式的古铜灯买下来了。
    我们不是一对从来都有商有量的好夫妻吗?
    丁松年信口雌黄些什么?抑或我耳朵生了毛病、神经出什么问题了。
    我回望丈夫,只见他呆立着,以一种绝对诚恳、热炽、近乎哀求的目光看我。
    有生以来,在我的印象中,松年只曾有一晚,试过有如今的表情。
    那是许许多多年以前,在丁父的大宅花园之内。
    丁父身体日形衰弱,老盼松年能早日成家立室。
    我们严格上虽算不上青梅竹马,情况也是相去不远的了。世交的情谊使松年和我顺理成章地堕入爱河,又在双方家长亲友的催谷与祝颂之中,很快就要水到渠成。
    那一夜,我和松年吃过晚饭,打消了看电影的主意,一起回大宅去陪老人家聊聊天。丁父伸出那颤危危的瘦手,握着我说:
    “年轻人应多耍乐,长夜与青春均正盛,你们且别管我,到外头去玩个够。”
    于是松年拖着我的手,把我带出花园,两人都默默无语,披着一身月光,歪着头,偷看对方的表情。
    我就是在那个情景之下,看到丁松年有仿似如今的焦灼而热诚的求恳表情。
    当年,他就在那一夜对我说:
    “曼,我们结婚好不好?了却老人家的心愿。”
    我答:
    “只为老人家的心愿吗?”
    “不,不。”丁松年慌忙更正,“当然也是我的心愿。”
    是丁松年亲口说的。我们结婚是他的心愿。
    既如是,现今又是那一式一样殷殷切切的表情,怎么可能提出的问题是另外一个极端。
    不会的。
    我也许是在做梦。于是使出吃奶的劲,狠狠地咬一下唇,立时间痛得我惊呼一声。
第20节
    吓得松年抬眼直望我,问:
    “什么?”
    不是做梦。我的神经开始因为极度震荡而呈紧张状态,无法舒缓,反射动作是急得在客厅来团团转,坐一会,站一会,完完全全的手足无措,连坐了下来,应该是左手搭右手,抑或右手搭左手,也慌乱。
    幸好,我仍能说话:
    “你能否重复刚才的问题,或者说是你的要求?”
    我要听清楚,我不要胡猜,更不要幻觉。
    丁松年一怔,没有说话。
    空气在这一秒钟内冷凝。
    我希望他不会重申前议,也许是我刚才跟他说话的态度恶劣,故而,激怒了丈夫,他信口雌黄,语无伦次。
    且小夫妻一闹别扭,往往就爱来个小事化大,无事生非,动辄的把离婚挂在嘴边,以宣泄怨愤,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有什么大不了?
    我对这番揣测,抱有极大的希望。
    可惜,希望只维持不到半分钟,丁松年就不容情地将之粉碎。
    他缓缓地说:
    “曼,请坐下来,好好的跟我谈,听我说。”
    我如言坐下来了。
    “对你剩余的忠诚,就是要坦白告诉你,我已在全心全意地爱上邱梦还。在道义上,我甘愿背负罪名,我对你不起,但,在心里,我觉得自己情有可原。既为缘来缘去,是非常非常难以解释的一回事,也为这些年来,曼,你变了!”
    “嘿!”我冷笑一声,指着丁松年骂:“我变了?你说我变了?在今日你告诉你太太自己已移情别恋之时,指责变的人是我,这算不算本世纪大笑话?”
    丁松年答:
    “曼,你知不知道这几天之内,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最大件事就是丁松年背叛了我,走私。”
    丁松年叹:
    “怎么可能呢?在我离开你才一个周末回来,身边其他各个跟我一起生活的人,诸如老佣人、秘书都向我投诉请辞,只为一个原因,他们无法跟你再相处下去。”
    我冷笑,道:
    “啊!他们无法跟我相处,就连带到你也无法跟我相处下去?”
    “丁松年,这是条什么道理?我太不明白了。他们之于你原来跟我之于你,是不相伯仲的吗?我们全部都是在你左右,各司各职、好使好用的从仆吗?于是小数要服从多数了?”
    我气得不会哭,只会笑。
    “曼,我怎样才能令你明白我们之间的不同与距离在那里?”
    “我不需要明白。”
    “然,我需要你的合作。”
    “你的意思是我的退让?”
    丁松年微垂着头,再昂起来望住我,表情委婉,然,决绝,说:
    “不必执拗用辞,我们只需要面对现实,解决问题。”
    “丁松年,我们之间的问题只有一个,你立即离开那个姓邱的。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丁松年正想回应我的说话,我立即举起手来,阻止他说:
    “不必向我介绍这个女人,我无意再听你对她歌功颂德。”
    “曼,请原谅,我必须重申我的意愿,我要离婚。你且把条件开出来,我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我要你全副身家,是否你就给了?”我气得双手发抖。
    “我随时愿意提供比你应得的更多的利益,包括我的身家在内。”
    我终于再忍不住发问:
    “丁松年,她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本事人?可以令你如此大言不惭,义无反顾。”
    我改变主意,我希望听听丈夫口中的情妇,有什么独特过人吸引之处?
    “她年青、貌美、本事、手段够、身裁好?还有没有其他?你说,你给我说。”
    丁松年摇摇头:
    “她只不过是个可以共诉心曲、让我觉得并不孤单的一个女人。”
    “就这么简单?”
    “这并不简单,曼,最低限度,你没有给我这个感觉,对于一个男人,这种感觉是重要的。”
    荒谬!
    荒天下之大谬!
    我突然之间气愤填胸,觉得备受前所未有的屈辱,惟一的本能发泄,就是咆哮,如狮子盛怒之下的叫嚣般,声音尖而且辣。
    “丁松年,我不会放过你,绝不!”
    “曼,你镇静点!”
    “镇静,怎么镇静?”我笑得近乎凄厉,使劲地咬着下唇,直至觉到一阵痛楚,且有微微的咸味,我以手背揩了嘴唇,严峻地盯着丈夫,说:“看,你叫我镇静?这是能镇静的事吗?我并不是造梦,是铁一般的现实。我的丈夫无缘无故,突然要跟我离婚,你叫我镇静?”
    “曼,不是无缘无故的,请明白,真的不是。”
    “好,好,不是无缘无故的。”我不住点头,对他说:“那么,且行好心,告诉我,原因何在?我做错了什么事?我当了出墙红杏,陪别个男人睡了觉了?抑或我盗窃了你丁家的财产?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歪行来,令你丁松年蒙羞?你说你孤寂,你无人为伴,缺乏沟通?”我忽然哈哈大笑:“天大的笑话,我几时不是陪在你身边,以最合情合理的姿态出现人前,当丁松年夫人,有那一个场合我没给你作伴,有那时那刻你需要我,我不在你身边?我甚至不是没有生育,富山今年几岁了?丁松年,你讲一句良心话好不好?”
    眼眶蓦地湿热。
    再不能继续咆哮下去,甚至咙喉像被堵塞着什么似的,根本不能造声。
    丁松年一派完全无助的表情,他竟比我更觉得自己孤独,真令人啼笑皆非。
    终于他坐到我身边来,很轻声很轻声地说:
    “曼,对不起!”
    我呆了,眼泪汩汩而下。
    “曼,可是,我没有办法。我跟她在一起的快慰难以形容,我深深的爱上她,请原谅。”
    “噼啪”清清脆脆的两声,我给了丈夫两记耳光,丁松年的两颊尽是通红。”
    我并不这就放松,跟手揪着他的领呔,拼了老命的拳如雨下。
    我一边狂哭叫嚷,一边挥动我的手足、踢着打着对方。
 
第21节
    丁松年差不多是一点反抗都没有,由着我尽情的发泄。
    直至我发泄得疲累了,才缓缓地停下了手,伏在梳化上,不住的啜泣。
    丁松年没有走过来给我半句慰问,他只木然地取起外衣,走向大门。
    我厉声叫喊:
    “你给我站着!”
    丁松年如言作了回应,一动都不动的站着。
    “你想到那儿去?”
    “我今夜有约。”
    “约了那个女人?”
    “她叫邱梦还!”丁松年竟这样答。
    “要不要我向她三呼万岁?”
    他住声了。
    “你不可以去,你不可以踏出这房子半步,我今夜要你留在家里。”
    他只微微一愕,还是走向大门,关门,回头给我说一声:
    “曼,对不起!”
    然后就走离了我们的家了。
    大门砰然一声关上,像一拳狠狠地槌在心胸之上。
    我泼辣地大吵大嚷,抓起几上的水晶烟灰盅就往大门摔过去:
    “去吧!有本事去了不要再回来。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世界上谁没有谁就不能活下去了,你以为我会怕,我会死,我会伤心,才不会,才不会!是你丁松年看扁了我!”
    我仍然不能自已地倒在梳化上哭,哭了很久很久,直至鼻孔被栓塞着,根本不能呼吸,有种快要窒息的辛苦感觉,才叫自己控制着,不要再哭下去。
    我张着口,拼命吸气,活脱脱一只在烈日下被人连连打了好几棍的狗,俯伏在地,只觉全身翳痛,内伤严重,不得翻身,只管呻吟似。
    许曼明,就快要在下一分钟完蛋了。
    不,我说了,我不要死,我要活下去,放长眼光,看那夺夫的女人是谁?看这负心人如何收科?看他们俩有个怎么样下场?
    我决计不会就这样放弃,我不会。
    以手背揩干了泪,作了几下深呼吸,我重新站起来。身子好像一下子站不牢,有点酸软,别怕,只消扶着墙,一步步走就好。
    走进睡房的浴室内,打算洗一把脸。
    一昂起头,往那面镜子望去,惊呼一声,吓得连连退了几步,背撞在墙上,才晓得停下。
    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镜中人是自己的话,也真太恐怖了。
    一张脸挂着两只红肿而无神的眼,口唇是紫白的,蓬头垢面,且觉面肉横生。
    从来没有发觉自己少女时代那清丽的颜容已逝。
    从前?脸是轮廓分明的,眉是眉,目是目,鼻是鼻,咀是咀,各安其位,清晰俊俏。
    如今一张浮肿的脸,塞上五官,那么的模糊不清,那么的敷衍塞责,那么的马虎随便。
    这个会是我吗?
    再倒呼一口冷气,鼓起勇气望向全身镜,竟又看到自己已略呈臃肿的身形。
    细腰已不复见,那小腹上,因呼吸急促而牵动的两圈肉,竟肆无忌惮的在衣服下震抖着。
    那原本健美的胸脯,因着腰肢的扩阔,相对之下变得不再出色。
    手臂的两泡肉,微微的甩甩荡荡。
    天!这就是曾经在众亲友跟前备受过赞美的好看人儿许曼明吗?
    怎么可能?怎么会?
    寻出丈夫变心的根源来了。
    是因为自己变得丑陋,不复明艳照人,所以他移情别恋。
    丁松年真是移情别恋了吗?
    一想,又禁耐不住,重新嚎啕大哭,整个人哭得连手脚都生痉挛,无法支持得住,倒到地上去,稍稍扶住了马桶,才没有瘫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上。
    我竭力的想,事情不可能糟到不能挽救的地步。
    丁松年只不过看着我在容貌身段上有一点的自暴自弃,故而,他提出了警告,以行动提出了警告。
    一旦让我惊醒过来,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我知道男人,他们只是慕少艾、爱美、留恋养眼的一切事物,当然的包括女人在内。
    我想停当了,先止住了哭声,缓缓地爬起身来,摸索着回到房去,躺在床上,想一想。
    太累了,跟丁松年打了一场仗,也跟自己打了一场仗,真是太倦、太需要休息了。
    体力不支之下,我竟睡至日上三竿。
    蓦地惊醒过来,我立即坐起身,向四围张望。
    昨晚是睡得太匆忙,连窗幕都没有挂下,睡房内已是一室阳光。
    床畔的那全属于丈夫的位置,一点也不零乱,枕被都齐齐整整,这只证明丁松年竟夕没有回来。
    所有昨日发生的事故,都在这一阵子回笼了。
第22节
    天,丈夫已经离我而去,走个没影儿。
    我吓得口唇不住打颤,立即跳下床,冲下客厅。
    没有人,全屋静悄悄。
    我高声喊叫:
    “是不是都走光了?回应我,回应我!”
    阿珍慢条斯理走出客厅来亮相,给我说:
    “太太,你早!”
    “还早呢?现今几点了?”
    “差不多十一点。”
    “为什么不叫我起床?”
    “你昨晚没有嘱咐。”
    我为之气结。
    “先生是昨晚没有回来,还是今晨绝早出去?”
    “我不清楚。”
    “去给我倒杯咖啡吧!”我嘱咐她。
    阿珍望住我,没有即时作出反应。
    我再说:
    “你没听清楚我的嘱咐?”
    “不是。但,太太,我正要跟你说,我已执拾好行李,这下我要离开丁家了,只等你醒过来,查翻行李。”
    “阿珍。”我跳过来:“你就是为了昨日几句龃之故?”
    我恐惧,不要身边的人都突然离开我,这使我感到孤立、苦愁,更不知所措。
    想不到阿珍竟看着我微微笑,说:
    “太太,我阿珍不是个有学识的人,但听人说过一句话,叫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老早已萌去志。”
    是语带相关?还是什么意思?
    我慌乱地说:
    “你要辞工,也得跟丁先生有个交代。”
    “早在昨天,我向丁先生讲个明白了。”
    “他最喜欢吃你弄的家庭小菜。”我下意识地试图游说。
    阿珍笑笑,答:
    “丁先生根本没有太多时间在这房子里吃饭吧!”
    就算这是一句非常平常的说话,在今天听进耳朵内,都觉得刺耳。
    我脸色骤变,下意识地觉得阿珍根本在讽刺我,于是有点恼羞成怒,说:
    “好、好、好,要走便走。有钱哪儿请不到女佣?”
    阿珍慢条斯理,将嘴角略略扯高,使那个笑容显得如此不屑,更令我难以下台。
    阿珍问:
    “太太,要不要检查我的行李,我这就要走了。”
    “走,走,不用看了,家里如有失窃,警察自然会替我抓人。”
    这是个法治社会,我们是受法律保障的。
    我一纸婚书在手,自有我的权威,不是丈夫偶然的花心歪行,就能动摇我的正统地位。
    电话铃声猛地响起来,我接听,渴望是丁松年,结果呢,只是仇佩芬。
    “你还呆在家里,究竟搅什么鬼?害我们三缺一,一直伸长了脖子等。”
    天!我完全忘掉了有麻将局这回事。
    “阿珍要辞职,直闹了半天,我的心情不好!”我这样说。
    “什么?女佣辞工有什么大不了,通城都已是菲籍女佣世界,怕什么?犯得着影响心情。照这么推算,若你的股票投资受损,或者发现丈夫走私,是不是立即上吊?”
    真是崩口人忌崩口碗,没有想到,丁松年才出事一天半天,就弄得草木皆兵,好像周围人所说的话,全部都冲着我来似。
    我一直鼓着腮,一时间语塞。
    “喂,喂,曼,你仍在吗?”
    “在的。”
    “还不快快赶来?”
    “我不来了,心里实在乱糟糟,提不起劲穿衣外出。”
    “神经病。”
    “佩芬,倒是你赶来看看我好不好?”
    “天,真是世界奇闻,你别孩子气了,要真不想出来,我还要急急另摇电话找脚色。明天我们再联络吧!”
    这就挂断线了。
    整间房子又静悄悄的只剩自己一人。
    我从客厅,走进饭厅,再走上睡房,转了两个圈,决定再躺到床上去。
    蜷伏着,当然的不能入睡,干睁着眼,在床上翻左复右,转了几个身,实在再呆不下去了。
    伸手抓着床头的时钟一看,一番折腾之后,才不过消磨了十分钟。天,怎么好算了?
    实在想不通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事,可以稍平自己心头的浮躁、愤怒、不安、恨怨。
    丈夫宣布另有情人。
    丈夫要求离婚。
    丈夫不见影踪。
    三宗大事,好像在一分钟之内齐齐发生,教我应接不暇,手足无措。
第23节
    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下一步、下一分钟、下一日,对我,完全茫然。
    我急得一手拨开了锦被,霍地站起来,决定要采取一些行动。
    动感最低限度使我觉得自己仍然生存,这很重要。
    更重要的是行动正在进行,给我一个热切的希望,就是事可转寰,挽救有望。
    不能像钻进死胡同内,像掉进一潭死水去,完全没有办法,徒呼奈何!
    不,我不要这种山穷水尽的感觉。
    可是,找些什么来做?想些什么办法?
    我瞥见了电话,立即火速抓起来,摇给丁松年。
    必须直接地跟他继续进行交涉。
    还是他的那个秘书接听,连他的直线电话都如此安排,是不是为了回避我?
    我的语气非常难听:
    “为什么由你接电话?”
    对方稍稍沉默,随即回应:
    “是丁先生的嘱咐。”
    “丁先生嘱咐你跳楼,你干不干?”
    “丁太太,你现今仍是丁松年太太,请尊重你的身份,小心一点说话!”
    我气得发抖,然,心里却比方才独个儿慌失失的好过,最低限度,有人回应我。
    “给我搭予丁松年,你根本不配跟我对话。”
    “丁先生在开会,嘱咐了不接任何人的电话。”随即挂断了线。
    真真正正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这女人是一条狗!
    我怎么会落得如今的这个下场?不单只是丁松年,连受雇于自己的佣人、秘书都忽然不把我看在眼内。
    我呆住了,想不明白婚后的这几年,究竟自己有什么行差踏错。
    实在想得头痛欲裂,还是得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跟丁松年似乎已失去联络,原来一个人要拒绝一个人,只要狠得下心,可以如此干净利落。
    我会在顷夕之间,变得孤苦无告,真是太令人惊惶失措了。
    几经艰辛,才等到儿子富山放学。
    好像刹那间,整间屋子都有了生气。
    最低限度,我感觉到有个亲人在。
    富山看见我在家里,有点错愕,问:
    “你不舒服吗?”
    孩子对我的关心宛如一支强心针。
    我忙问:
    “你怎么知道?”
    “如果不是病了,你怎会在这个时候在家里。”
    富山的语气实在并不太友善,竟原来有一点点的挖苦。
    我顾左右而言他,说:
    “开了下午茶点,陪你一道用好不好?”
    “不好了,你自己用呢?我这就要出去了。”
    “为什么?”
    “我约了补习老师,她带我去看电影,并且吃晚饭。”
    “富山,不要去。”
    “妈妈,我说我已约了李老师了,那是一场我渴望看的电影。上次上画时我错过了,今次只重映一天,不能放过。”
    “好,好,好,富山,我陪你去看好了,不必带李老师,今天不是她需要为你补习的日子。看完了电影,我们一起去吃饭。”
    “不!”富山摔下了书包,就要走向大门。
    “你给我站住!”我发怒了。
    “是不是跟妈妈去看电影都算委屈你,你喜欢什么玩意儿,我都陪你去玩,用不着外人。”
    “这不合理。”丁富山说。
    望着我的眼神毫无恐惧。
    反了,所有人都反了。包括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内。
    丁富山还未足十岁的人,就胆敢对生他育他的母亲如此无礼。
    我咆哮:
    “谁个生你?谁个养你的?你竟说跟妈妈一起去玩乐是不合理。你要对外姓人亲近,你这就给我滚,滚到那姓李的女人身边去,永远不要回来。”
    富山忽然的眼眶发亮,巨大的泪珠滴下来。望住我的眼神依然倔强。
    那一派不肯认输,认定是我委屈了他的表情,令我更是火上加油。
    自己不孝顺,还鄙夷地将莫须有的罪名加到我身上去!
    认真岂有此理。
    无他,父子二人是同心同德的一回事,丁富山身体内流着丁松年的血液,有弃恩忘义的质素在内。
    我气得无以复加,赶狗入穷巷,老羞成怒,我冲前去,握住了儿子的手臂,一直把他拉出大门。
    富山惶恐至极,高声叫喊:
    “不,不,我不跟你去,我要跟李老师!”
    “他妈的,谁希罕你跟在我屁股后头干活了,我这就撵你出大门去,有种的去了就别回来!叫那姓李的女人养你、教你、跟你过世,看你是个什么收场?怎么了结?”
    我发了疯似,直把儿子摔出大门去,完全不理他叫嚷。
    他不会死,不会出事。他晓得照顾自己,争取为所欲为,所有丁家的男丁都是这副样子,不会有例外。
    我气得动弹不得,坐在客厅内喘息,像一头斗败了的蛮牛。
    略为定下神来,我明白自己反应激烈的原因,完全是因为受不了丈夫变志的刺激,将小儿子作为发泄对象。
    不能叫我再忍受姓丁的人,自己最最最亲密的亲属,为了别个女人,可将我置之脑后。
    如果是,我宁可把他撵出家门之外,整个的相让,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第24节
    难道我就没有自尊了?
    是吗?忍心赶走儿子,是不是等于可以同样心肠对待丈夫?
    我轻叹,心是自知二者的分别。
    不住的胡思乱想,哭一下,息一下的,过了好久,好久,抬眼一望,发觉周遭黑暗,原来,已经入夜。
    客厅没有亮灯。
    也没有人。
    只剩一人!孤魂野鬼似地蜷伏在黑暗之中。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死了多好,死了不用再打发自己过日子,不用理会丈夫是否会遗弃我,若是我先扔下他不管,必定不会像如今般痛苦,因是我棋先一着。
    对,对,如果未死,可以寻死。
    我竟兴起了这个念头。
    我心口相向,是不是很恐怖?
    然,比死还要恐怖的怕是寂寞,像我如今这副样子,完全无人理会、无人关注、任我自生自灭,那种感觉,令我汗毛直竖。
    忽然的有微弱的开启大门的声音,似乎是死寂之中的一点生气,太好了。
    总有人要回来了。
    大门打开,放进来的光线,使我看清楚来人是谁?
    果然是丁松年。
    他没有扭亮客厅的灯,就直走上睡房。
    他上去找我?松年竟没有觉察到客厅内有人。
    由得他去,等会他发觉不见了我,心急了,才会感觉到我的重要。
    跟我一旦发现松年心目中不只我一个女人时,才会额外的紧张他一样。凡人对手上所拥的一切,都不会太珍惜。只有在失去之后,才会诚惶诚恐、如珠如宝。
    我一直坐着等,松年还没有下楼。
    也许他在睡房找不到我,跑到天台花园去,我们的住宅是本大厦顶楼的豪华复式单位,睡房外还有通道直上花园。
    然,我的估计全然错误。
    不一会,我看到松年挽住了一个行李箱,直走下楼来,准备离去。
    天!他回来不是为见我,而是为更进一步的逃离我。
    为什么?
    因为我在他心目中,已全然没有了存在的价值与地位。
    我想惊叫,但咙喉像被一团出龊肮脏气堵住了,造不了声。
    丁松年,我的丈夫,切切实实地走了。
    那份惊惶失措害得我只晓干睁着眼,仍呆坐在黑暗之中,一点办法都没有。
    大门“砰”然一声再度关上后,我才尖叫出声来。
    屋子里依旧静谧一片,连回响都欠奉。
    我把身子蜷伏起来,成了一个小肉团堆在软皮梳化上,不动。
    我不打算追出去,不打算跟他理论,不打算强迫他留下。
    要离开我的人,尽管收拾妥他们的包袱,看我许曼明紧张不紧张?
    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为什么?
    电话铃声忽尔响起来,石破天惊地响起来,在如今这个肃静至极的环境之内,不愧是一股希望和生气。
    我蠕动着身体,伸手去抓电话筒。
    “喂!”对方是把女声,并非丁松年,当然不会是他。
    我答应着,问对方找谁?
    “你是大嫂吗?”
    是松年的母亲。
    “大嫂,发生什么事了?富山一直哭闹不停,由他的补习老师李小姐陪着跑到我家里来,问他,他只是摇头,说你把他撵出家门了,坚决不要再回家去,李小姐没办法,摇电话到松年办公室请示。”
    “是松年嘱她把富山送去你家吗?”我问。
    “又有什么办法呢?是你这样子对待小孩子。”
    “叫他回来吧,现在没有事了。”
    “大嫂,这不是闹着玩的时候,小孩子也有自尊心,如果他肯听话,我早就把他送回来。”
    我听着也觉好笑。
    连小孩子也有自尊心,那么,就单独是我许曼明不需要自尊心,可以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用不用把电话筒递给丁富山,由我这做娘的向他道歉一声,求他别离家出走。”
    “大嫂,你的语调太令人莫名其妙了。”
    “最简单清楚没有了。他是我的儿子,不听话,就撵出门外去,他要回家里来,先向我请罪,否则,那一个人收容他,我也不管不理不闻不问。”
    对方静默一会,随即说:
    “很好,大嫂,这是你说的话,有什么后果,不要怪责别人,从来什么事都是有因始有果的。我这就让富山跟我住了。”
    也不待我回应,就挂断了线。
    从来,我跟家姑的感情也不过尔尔。
    如今闹出事来了,家姑当然不会往我的一边站。
    一直没有跟翁姑弄好关系,只为松年的父亲身体一直不怎么样,再加一次脑充血,差点儿没有命,出尽国际名医,把他抢救过来之后,立即宣布退休,将企业大权交给丁松年,再召回柏年,让兄弟二人早早继承父业。
    家族事业在几年家翁去世时,早已推在丈夫身上,我也就在身份地位上不可同日而语。我的一些女友,包括仇佩芬在内,只为未分家,老太爷仍管事,后生一辈的自由度就完全不及我了。
    仇佩芬经常为此而羡慕我,说:
    “你真是好命水,说得难听一点,几难得家翁早早不能管事,轮到自己的那一位名正言顺地把家族掌陀权夺过来就好,省得一把年纪,还要看脸色。出席一次隆重宴会,照片刊登在影视杂志一次半次,就煞有其事的乱嚷,问你衣服买了多少钱,首饰是否新置的?直情跟审犯无异,没给气死才怪!那儿像你,轻松自由。”
    听得女友们的这等埋怨多了,受着影响,无端端在心上生了一点使命感,觉得;应该以我潇洒的行为,代她们出一口龊气。
    于是,我对家姑并不卖帐。
第25节
    这几年,松年父亲去世,我等闲也不会陪松年的母亲搓牌应酬,每隔一阵子,回去拜候一次半次,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着就算。
    家姑愤然掷掉电话,怕也是下意识地寻着个藉口跟我翻脸。
    几难得才把证据握在手,证明我没当个好母亲,让她老人家肩负照顾孙儿的责任就算了。
    忽然之间,众叛亲离。
    我被完全孤立了。
    我一直呆在客厅内,胡思乱想得累了,就打一阵子瞌睡,随即觉得心惊肉跳,转醒过来,又呆呆地坐一会,直至天色再度微明。
    以后的日子,是不是就如此这般的过了?
    真是太吓怕人。
    我不可能再蜷伏在家,不给自己想办法。
    孤掌既是难鸣,我就得请救兵。
    几经艰辛,才挣扎到仇佩芬的家里去。她看见了我,吓那么一大跳。
    人家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我呢,才不见人那么两天,再出现,形同鬼魅,憔悴得脱了形。
    “你究竟搅什么鬼?”仇佩芬急问。
    我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讲清讲楚这近四十八小时之内发生的事故,我整个人都觉得轻松得多。
    仇佩芬听得义愤填胸,兼破口大骂:
    “真没想到男人有那么坏,也只为有女人这么贱去配衬他们所致。”
    我没有回应,一时间未想得出仇佩芬意何所指。
    “那姓邱的女人果真是妲己妹喜之流了吧,惹完一个杜林,又来一个丁松年,她的本事真大!”
    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我竟没有醒起邱梦还正正是那个被传与杜林有特别爱宠的企业新星?那个中西商会的周年餐舞会上,她跟舞伴在舞池内出尽一时无两的锋头。
    天!是她,是她抢走了我的丈夫。
    更令人骇异的还是丁松年竟不介意通世界的人在传播这姓邱女子的谣言坏话,说她为了向上爬而给老板伴枕!
    丁松年从来是个大方人,但应不致于到这个荒谬绝伦的地步吧?
    “我以为阔佬财阀只流行对那些肯卖肉的影视明星采取包销制度,屯养耍乐一个时期,就转给另外一些老友把玩。原来现今连这些机构内的红员都参与此类把戏!”仇佩芬非常不屑的说。
    “真是心灰意冷!”
    “什么话了?曼,振作起来,跟他拼一拼。”
    “拼?怎样拼?连人都不回家来了?”
    “吵上他的写子楼。”
    “在他的职员跟前献丑吗?怎么成?”
    “偏就是要如此,才能吓倒他。看你,自管自哭个半死,有屁用,他看不见为净。这么便宜他,简直岂有此理。赶快在他扬名立万、树立威信的地头叫嚣吵嚷,让他在全世界人前失礼好了,问他怕不怕?”
    “我的面子也要顾念一点点吧?”
    “到今时今日的这个地步了,你最没有面子就是不能把丈夫抢回身边来,其他的一切也就不是问题了吧?”
    我低头想想,倒也是的。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这么无端端的毁了一头美满婚姻,果真就撒手不管了?当然不甘不忿。
    翻心再想清楚,凭什么丁松年可以如此埋没良心,自把自为,视社会与法律保障,以及我和他结缡十年的感情关系如无物了。
    他不仁时我不义,天公地道。
    欠债者,必须还钱。现今情势,摆明是我遭受冤屈,吃了大亏,当然要向他逐一追讨。
    便宜他不得!
    就算我肯对丈夫放松一马,对那个有夺爱之恨的姓邱的女人,更不可能放过。
    我挺一挺胸,说:
    “好,我跟他理论去,这年头,别只以为女人在事业上露了一手,就以强者称之,对家里头的一位根本就看不在眼内。这观念大错特错,纵容不得。”
    “对!”仇佩芬拍拍我的手:“那才有志气!可别忘了,你背后有三千娘子军给你作后盾。”
    我的精神为之一振,决定跟丁松年决一死战去。
    也不是夸张,到了要抛弃我的地步了,就肯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吧?
    当我跑上丁松年的办公室时,气势是磅礴的,因为我自觉理直气壮。
    对于偷食的馋咀猫,一见了执着棍的人,就应退避三舍。
    丁氏企业主席室门外的那条母狗,一见了就乱吠,说:
    “主席在开会议。”
    除了这个藉口,她差不多辞穷。
    我根本不劳答她的话,横行直过,推门走进丁松年的办公室去。
    围在会议桌上的几个人都一同回转头来,骇异地望住怒气冲冲的我。
    丁松年看我的眼神是感慨多于惊惶,无奈多于气愤。
    我瞪着他,看他怎样处理这个场面。
    丁松年给他的几位职员说:
    “暂时至此为止吧,有进一步的发展,我们始再商议。”
    各人也就知机引退了。
    门关上之后,我开仗:
    “你认为可以一走了之?”
    “我不会。我只是希望彼此冷静一个时间,然后好好善后。”
    “怎样善后?丁松年,你别是希望我答应你离婚。”
    “那么,我们之间就没有其他说话可讲,没有其他事可商量了。”
    一个变了心的男人,可以如此决绝。
    “丁松年,你错了,若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必让你鸡犬不宁。你信不信?”
    “我信,曼。任何人的心志已决,要怎样待人处事,无人可以左右,你我都一样。”
    这就是说他已经做足心理准备,去接受我的挑战。   
第26节
    一时间,我愣住了,战云初启,就已败下阵来。如若一下子就鸣金收兵,怎么下得了台?
    是恼羞成怒的时刻了,我霍地伸手就把会议桌上的枱布一拉,所有其上的茶具、花瓶、烟灰盅等等全部摔得粉碎。
    “对极了,丁松年,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和权利,你可以天天不回家,我也可以天天上丁氏企业来混闹,看是谁个的韧力足够?”
    话还没有讲完,我一伸手,也把他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地上去。
    有人急急推门进来,是丁松年的秘书以及一个护卫员。
    “主席……”
    她还没有把话说出来,丁松年就伸手塞她的说话:
    “请出去,这儿没有你们的事。”
    秘书与护卫员也只有抛下一个惶恐的眼神,退了出去,把大门重新关上。
    “没有用的,曼,真的没有用。”丁松年摇头:“我们的感情已经决裂得难以缝补,别说你要天天来丁氏吵闹,就算你要把整座丁氏企业厂房铲为平地,只要我不死,我仍尚存一口气,我都不可能再改变心意,我都会……”
    “你都会仍然爱她?”
    丁松年难过而坚决地点点头。
    我全身的血液倒流,一阵极不舒适的感觉驱使着我要拼命发泄。
    差不多抓起了房内所有能抓得起的东西,拚命地摔到地上去。
    办公桌上的文件,被我疯狂地撕得片片碎。
    再抓住一个重重的纸压,照正镶嵌在墙上的偌大金鱼缸摔过去。立时间,玻璃碎裂,缸水涌流出来,内里的那一尾尾金鱼比我还要慌张,拼命的乱窜,像要挣扎逃离大难。
    鱼缸很快就干涸了,水流泻了一地。那好多尾的金鱼都在若干下发力跳动之后,完全静止下来。
    我像看到了自己。
    突然的,我觉得多么失败、多么愚蠢、多么残酷、多么气馁。
    我跌坐在椅子上,大声哭了起来。
    丁松年像足一座室内装修用的人像,根本没有表情、没有行动、没有言语,只呆立着,看着我出神。
    直至我再无力无气可以支撑那个哭闹不休的场面而静止下来后不久,他才开声说:
    “我请司机送你回家去息一息吧!”
    我茫然。
    “我们的事,你考虑清楚了,再商量。”
    仇佩芬老早在我家里头等我,不只是她,还有我的嫂子吕漪琦、她的堂妹吕媚媚。
    “我在最短时间之内通知她俩,要赶来商议大计。”仇佩芬这样说。
    我像只斗败的公鸡,低下头,不晓得再叫。
    “情况怎么样?”仇佩芬追问。
    “这么一件大事,你竟不告诉我们呢?”我嫂子吕漪琦在埋怨。
    “让她定一定神再听端详吧!”吕媚媚说。这女孩子没有成功地跟小叔子丁柏年走在一起,真是可惜,我想她还顶关心我的。
    喝过了一杯热茶,稍稍平过气来,才把刚才的情况复述。
    “像下了降头一般,完全失控。”仇佩芬这样说。
    “跟丁松年谈得没有结果,就跟邱梦还算这笔账去!”吕媚媚这样建议。
    我还未作出反应,嫂子与仇佩芬二人就立即大声叫:
    “真是聪明,这建议直情妙绝。”
    吕媚媚又补充:
    “丁松年不怕你在自己的地头内撒野,只为丁氏企业在他指掌之上,谁敢明目张胆地大声讲是论非呢?莫不低着头、掩住耳,当作没有见过、没有听过?可是,邱梦还在杜林企业内再高级,还是寄人篱下,是一定要看人面色,受人指使的。”
    吕漪琦异常兴奋,说:
    “姑勿论她人缘好到什么地步,杜林又宠得她什么似,身边一定有看她不顺眼的同事,这些工作上的政敌,会得乘机起义,一呼百诺,够她受的。”
    仇佩芬不甘后人,答:
    “还有,我们要来个里应外合,曼明上去杜氏吵,我负责通知杜林太太,看她有什么功夫可做。百分之一百肯定她求之不得有这个报仇机会。”
    似乎是已铁定下来的计划,不容我有异议。
    其实,我对这些部署是认可的。
    最主要是有她们几个在我身边,密密献计,令我感到不再伶仃孤苦,这是重要的。
    别说如果行动得逞,我可以有机会翻身,可以吐气扬眉,就是白白扰攘一番,也起码有两重好处。其一是叫对方出丑、不安乐,大快我心。其二是一直有救亡行动,使我心上燃起了希望的火把,不用乌黑黑一片,只觉前景黯淡渺茫。
    我不期然它对面前的这些朋友说:
    “请你们别离开我。”
    就这么一句话,是凄酸的。
    她们几个慌忙答:
    “别神经兮兮的,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变为叛徒,我们必定给你打气。”
    当我出现在杜氏企业集团的办公大楼上,求见邱梦还时,那气氛是比想像中还要严峻。
    无可否认,我是紧张的。
    因为紧张,更显了霸气。
    当我跟那接待处的女孩子说出了要见邱梦还之后,她问:
    “请问你有预约吗?”
    “没有。”
    “邱小姐现在很忙……”
    我没等对方说完,就截她的说话:
    “我知道,一定是在开会,永远的忙、永远的开会。”
    那位接待小姐一愕,颇拉下脸,答:
    “既是你知道,请先以电话预约邱小姐吧!”
    “那好极了,你且帮个忙,告诉杜林,说是丁松年夫人嘱他代约邱梦还,约好了,老杜再回我一个电话。”
    接待员首先是呆一呆,再回过神来,脸色大变,语气顿时间温柔了,说:
    “丁太太,你且等一等。”
    然后她大概直接搭进那姓邱的办公室之内。
第27节
    “珍妮吗?有位丁松年太太找你波士,丁太太怕是杜主席的熟朋友,没有预约的。”
    对方在电话里头交代了几句话,然后接待员就对我说:
    “请稍候,邱小姐的秘书这就出来接待你。”
    才不过等了一会,就见有位年轻的姑娘迎面走过来:
    “是这位太太找邱小姐?”
    “对。”我点头。
    “邱小姐的会议很重要……”
    “我跟她的会面更重要。”
    “可是,邱小姐没有嘱咐过要见什么客人。”
    “不劳她嘱咐,现今是我嘱咐她来会个面,由你转达。”
    “对不起,邱小姐这个会议等闲人不可骚扰她。”
    “我不是等闲人,你且告诉她,丁松年夫人已站在这儿了。”
    “你留个口讯给她吧!有什么要紧话,我代你转述便可。”
    “你代我转述?”
    那珍妮点点头。
    “好极了。请告诉邱梦还,她勾引我的丈夫是不仁不义之举,我大兴问罪之师来了。”
    说这话时,我并没有提高声浪。
    然,整个大堂接待处的人,都蓦地抬起头,或回过头来,看牢我,现出非常骇异的神色。
    那个珍妮一时间窘态毕现,无词以对。
    我乘胜追击:
    “请别阻我的时间,再不给我通传,我可不客气,真要杜林代劳了。”
    珍妮抿一抿咀,说:
    “请先跟我到会客室来吧!”
    好,且看她玩什么把戏。
    我被招呼在一间小小的会议室内,茶水部的职员给我递了杯茶。
    然后就请我稍候。
    这一候,就是十分钟,我无法不火起来了。
    一站起来,抓到放在一旁的电话,就给接线生说:
    “给我接杜林办公室。”
    仍是主席室的秘书接听:
    “请告诉杜先生,丁松年夫人有急事找他。”
    终于几经转接,找上了杜林了,对方说:
    “丁太太吗?有什么事我可以効劳的?”
    “有。我现在被安置在贵公司一间小型会议室内,求见邱梦还未果,受尽冷落。杜先生可否嘱咐那姓邱的女人一声,要躲也躲不了,丑妇必须见家翁,她有胆偷人家的丈夫,就要有勇气面对今日的情景。”
    我怕什么羞愧?怕什么失礼?怕什么不好意思?又不是我跟人家的丈夫拚上我谨记着好朋友给我说的话,最没头没脸的事,就是从此丁松年身边的女人再不是我。
    不一会,会议室的门轻轻被叩着,然后推门进来的是邱梦还。
    不知道她是否认得我,总之,我认得她。
    就是她。
    我以儿鹰般闪利的眼神瞪着对方,是搏斗的时候了。
    她也似乎毫无愧色。
    脸部表情相当松弛,还带半点祥和。
    真是相当犀利的一个脚色。
    “是丁松年太太?”她这样子问。
    “你也知道丁松年有太太的吗?”
    “松年从来没有隐瞒过我什么。”
    这么一句闲闲的简单话,掴得我面目无光,金星乱冒。口口声声松年、松年的叫,亲密得简直把我不看在眼内。
    丁松年什么也不隐瞒她,这代表了她已完全垄断了对方的心了,是不是?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完全不顾廉耻,不理教养,说:
    “连他怎样分配你和我的恩爱都已经给你一一报告了,是不是?”
    对方煞地红了脸,答:
    “丁太太,针锋相对,是无补于事的。”
    “怎么?你建议呢?要跟我称兄道弟,抱头痛哭,是不是?”
    “我们应该好好的谈?”
    一个抢了人家丈夫的女子,居然镇定如斯,建议跟当事人有商有量。这成了个什么世界了?
    “你要跟我谈,换言之,你完全不打算离开丁松年了。”
    “不。”
    “他是有妇之夫。”
    “我们是相爱的。”
    我差点吐血。
第28节
    “相爱的人可以漠视其他一切,包括礼教、法律、责任。”
    “我们并没有这样打算,时代的价值与道德观不同,松年和我的相恋,在于他仍是有妇之夫的当儿,使我们歉疚与遗憾,然,并不至于羞愧。法律上,有结婚、有离婚,我们正打算循正手续办理,以求得到法律上的保障。至于责任,松年绝对愿意负担你以后的生活与用度,跟现在没有分别,只会令你在物质上更丰厚。”
    “你异想天开!”我咆哮了:“你以为一切都在你指掌之中,你要如何横行,我都由着你们,顺着你们,世界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丁太太,在你心目中,以为成全了我们,就是便宜了我们吗?你从来没有想过把一段残破的婚姻,死捏在手上,徒加疚罪,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打算一拍两散,你奈我何吗?”
    “永不会有一拍两散的机会的。”邱梦还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儿是冷峻的,两道浓眉稍稍向上一扬,有一抹坚决的味道,绝对是柔中带刚的样子。
    我问:
    “为什么不会?”
    “因为不论什么情况横亘在我们眼前,我们都不会分开。名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我是跟定了松年的,如果你不介意现状持续,我们惟有过一些有缺憾但依然快乐的生活,如果你介意的话,就只有你跟松年离婚的一途。”
    我紧握着拳头,有种要冲过去跟她拚个你死我活的冲动。
    我拍起台来骂:
    “我未见过有如此不顾廉耻的女人。”
    “对不起,丁太太,胡闹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我实在气得发抖,走出杜氏企业时,是手软脚软的。
    对方太厉害了。
    她的辞锋锐利得令人难以置信。我的反抗,是胡闹,她跟丁松年的相恋却是赤诚,故而我前者被论定为黔驴之技,早晚完蛋。后者呢,才是海枯石烂,永不动摇。
    “我要给杜霍瑞青通电话。”我给仇佩芬说:“问问她究竟有什么方法可以整治那只狐狸精?”
    “对,对,事不宜迟。我们已经给她述说了你的遭遇。你们二人同病相怜,丈夫都给这个女人迷惑过,请教一下经验是一定有用的。”
    根本就不劳仇佩芬与吕漪琦去通风报讯,杜林太太在我出现在杜氏企业的当日,就已知一切详情,她在杜氏机构内的线眼还会少吗?
    她一听我的声音,就说:
    “怎么闹上杜氏去了?弄得街知巷闻,我看你这盘局面是更难收拾了。”
    我一听,心就更寒起来,问:
    “你要教教我如何可以善后了!”
    “我怎么教你?你身边的其他女友不是都各有好意见、好主张吗?”
    我以为她误会我的诚意不足,为了表示对她特别的推崇备至,我竟快口快舌的说:
    “你不同,你有切身经验嘛,我当然是信你。看样子,现今这姓邱的女人改缠到丁松年身上,而放过了杜林了。”
    “丁太太,你这是什么话了?那位邱梦还小姐跟你丁先生如何,我不知、也不懂,可人家也是在间有体面的机构内正正经经谋生干活的职业女性,并不适宜将她拉近老板,渲染谣言。”杜林太太稍稍叹了一口气,说:“时代女性跑到外头去干活,也负有极多的委屈,单是在机构之内有点作为,周围的人怕就立即认定她跟上司有暧昧关系。这里也只有一个意思,就是极端轻视女性,认为不论你变个什么法子,总之,最能使女人得心应手的,兜一个什么大圈子,到头来还不过是要利用最原始的本钱。”
    听得我呆住了,反应实在是始料不及。
    “我向来顶同情邱梦还要承受这等谣言骚扰,我对杜林可是极端信任的。情况发展至今日,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吧!最低限度证明邱梦还不是靠她的姿色在杜氏建功立业,至于她是不是跟杜氏企业以外的人走在一起,那是她个人的自由与选择,我们只买她的脑力与劳力,其他的怎么有资格插手管,或甚至提什么意见了?”
    说了一阵子的话,目的最明显不过,杜霍瑞青彻底地否认邱梦还是只晓找替身的水鬼,杜林由始到终跟她都是干干净净的。寻花问柳,抑或相逢恨晚的都只有我的丈夫丁松年一人。
    她,杜霍瑞青跟我务必清清楚楚的划清界限。
    我是受害人,她不是。
    我的丈夫移情别恋,她的丈夫没有。
    我掉了祖宗十八代的脸,难以挽救。
    她呢,完全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
    原来蒙了尘,遇了难之后,就会发觉有一些身边的朋友,其实从来都不是朋友。
    我是闹出事来了,杜霍瑞青才不要跟我成为同捞同煲的难兄难弟,她一挥手,就把自己丈夫的罪名抹掉,直情扮个从没有受害过的没事人模样。
    从今以后,怕她只会在所有亲朋戚友跟前宣扬丁邱之恋,以反证杜林一直的无辜,与对她的忠贞不二。
    我叫这做落井下石。
    对方呢,只把这看成顺水推舟,应该关起门来笑大了咀。
    教训一宗宗的接踵而来,令我惊惶失措。
    杜霍瑞青的批评其实并非无理。这些天来,摇到我家里头的电话,表面上都是慰问,实情呢,也许人人都在探取新鲜热辣的花边消息。
    “丁松年现今还回不回家来了?”问。
    “没有回来多天了。”答。
    “那邱梦还真是个厉害女人,她长得还漂亮吧?”问。
    “各花入各眼吧!”答。
    “你这以后打算怎样?男人一变了心,真的半点办法也没有?”问。
    “我已六神无主。”答。
    “跟他拚了吗?千万别放过他才好,离婚又能拿到多少钱?总之,试齐所有可行办法了没有?”问。
    “也差不多了。”答。
    不是吗?一哭二闹三上吊,前二者早已使出浑身解数,抓烂了多少次脸皮,做到最尽了。
    依然的无济于事。
    真要我死掉不成?
第29节
    半夜里,辗转反侧,此念一生,有效地成为一个绝望之中的一点小希望。
    是的,也许只有死,才能挽回丁松年的心。
    他再铁石心肠,也不是个绝顶没心肝的男人,我知道他,到真的弄出了人命来,总会感动他的心。
    可是,死了,人才回转头来看我、要我,又有什么用?
    只有白白便宜了那个守候着一切时机,以便名正言顺地当丁家妇的邱梦还。
    不可以!
    一千一万一亿个不可以!
    然,怎么这样笨?并不需要真死,我才不要闭上眼睛,再跟世上美的一切绝缘。
    我可以自杀,然,终于获救。
    这就能提出一个非常严重的警告,让丁松年回到我身边来,守护着我,不让我再做傻事去。
    忽然,我又悲哀的想,就算自杀得逞,再不能活下去了,也不那么恐怖吧,人能够在以为还有生还的希望时,就已死去,是求之不得的事。
    最安乐的是令丁松年内疚,他因此而责难自己,那么就会把一口怨气恨气,喷到邱梦还身上去了。
    看他俩届时还怎么能快快乐乐地相宿相栖?
    活着,像如今的孤伶伶,每日起来,巴巴的到处乱抓朋友来陪伴、来打发日子,实在是厌烦而恐怖。
    连自己的亲骨肉,都可以十天八天不见面,不回到我身边来,而愉快的生活下去。
    想着想着,真宜得速死,看看周围离弃我的人心里怎么好过?
    我拉开了床头的抽屉,取出了那瓶安眠药,紧紧的捏在手里。
    下定决心吧!
    必须背城一战。
    在全人类开始肯定我再不会胜利时,我要异军突起。
    现今每朝每时,听到的安慰说话已经没有了灵魂,只余躯壳,至为门面了。
    我决不能这就让亲朋戚友看扁了。
    把安眠药全部拍到口里去,又大口大口的喝了水。
    我躺下。
    丁松年,我开始在心里呐喊,我的末日如果真来临的话,看你这下半生怎么好过?
    是仇佩芬曾警告丈夫,说:“他做初一,我就做十五。”
    太对了。
    请记紧,我是个无辜被迫害的人,死了,就是只无辜被害的鬼。
    看他们怎样逍遥于法于情于理之外?
    就连丁富山,都让他一辈子背负不孝的恶名,看他那助纣为虐的祖母怎样向孙儿解释?怎样过他无忧无虑的下半生。
    我开始觉得晕眩,整个人酸软,眼皮越来越重,神智开始迷糊。
    是了,是时候要离开尘世了。
    有一点点的舍不得,更多的是不甘与不忿。
    不,最低限度要清清楚楚的去对丁松年讲一声:是他害死我、迫死我的。
    对,我没有写遗书,来不及把我的心迹宣诸于笔墨,非要留个口讯不可。
    然,我不知这丁松年在那里。
    好笑不好笑,一个仰药自杀接近弥留的妻子,不知道丈夫宿于何处?太悲哀、太该死了。
    我挣扎着,抬起那只已然是软弱无力的手,抓起电话,摇给仇佩芬。
    电话响了像半个世纪,终于对方传来声音时,我竟张着咀,不知如何,说不出声音来。
    很辛苦很辛苦才吐出了两个字:
    “佩芬!”
    “喂,喂,谁?你是曼明吗?”
    “我……吃了药了……”
    “什么?曼明,究竟什么事?千万别干傻事?千万不要!”
    我的心机还是能活动的,对方那急躁、紧张、怜惜的语调,抚慰着我受创的情绪,如果说这番话的人是丁松年,我会很安慰、很开心,果如是,就算死也值得了。
    “曼明,曼明——”对方狂喊。
    “告诉松年……请他爱……我。”
    之后,我放下了电话,觉得很累、很累、很累。
    眼睛一盖上了,就再睁不开来了。
    竟有一种很舒服、很舒服的感觉。
    那种感觉像小时候坐滑板,从高处,一直的向下滑落,掉进一个无底深渊里。直至突然的有人猛地把我一捞,把我从极度的迷惘中叫醒过来。
    “曼!曼!”
    那么熟悉的声音。
    是谁?
    是松年吗?我在心底里叫喊。
    “曼!曼!”
    我疲倦至极,仍竭力的睁开眼睛,想看清楚那叫喊我的人是不是朝思暮想,失而复得的丈夫?
    视野由迷蒙而至清晰,果然是一脸俊秀而忧戚的脸。自远而近,似是再由陌生而至熟悉地挡到我面前来。
    我的泪水蓦然从眼角流泻下来。
    是不是要隔世重逢,死而复生,始能听到曾是心心相印的人底呼唤?
    要经历多少艰难痛苦,才能表达心中的一份浓烈的挚爱?
    我突然的,没由来的感觉到回到世上来的只不过是一具躯体,而不是我的灵魂。
    人,要活下去,是需要有自尊的,缺了,就等于灵魂出窍,只余行尸走肉在世上活着而已。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是我知道的。
    我勇闯鬼门关,终于还是被拉了回来。
    曾经在许许多年之前,我为丁松年怀了孕,结果,难产。丁富山是先把脚露出来,害接生医生做多很多功夫,当时我以为我必会死去。
    在孩子的哭叫声终于在手术室扬起来的一刻,我开始坦然舒然地昏迷,就算再醒不过来,我也无憾。因为世界上已留有我和松年的爱情结晶品,我俩的血脉将会持续,以至于永远。
    当我醒过来时,望见握着我的手者是哭泣的丈夫,松年在我身畔轻喊:
    “曼,请你醒过来,曼,求你别死,千万不要就这样离我而去!”
    十年人事几番新。
    谁会想到十年前一双害怕生离死别,但愿连理同枝千万年的恩爱小夫妻,在十年后,会有一人刻意残害自己的生命,以挽回另一人已变的心。
    我,茫然。
    肝肠寸断。
    或者,自丁松年宣布他的婚外情以来,只有这个时刻,我晓得为自己悲哀。
    因为可怜自己,才会流下凄酸的眼泪。
第30节
    一个有手有脚、有饭吃、有屋住、有齐生活上所需的人,会为一段已逝的感情和一重已变的关系,以生命为把戏、作手段,去愚弄别人,实则上是重重地贬低了自己。
    “曼!”丁松年再叫了一声。
    我望住他,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
    “何必要这样子做,于事无补的。”
    他这么说了。
    在我清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就已经表明立场态度,就算我死我亡,他的心都不会再转变过来了。
    “如果真的弄成意外,只有教人心里不好过。”丁松年又这么说。
    言下之意,是看穿了我并非真正伤心欲绝、痛不欲生,只是以自杀去威胁丈夫回头是岸,痛改前非。
    显然地,他不会。因为基本上,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
    所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为了爱情,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在次要位置之上,何况是别人的生命,更何况是别人伪装要牺牲的一条生命!
    我什么也没说,只重新闭上眼睛,愧对故人。
    “曼,你好好的休息,我会再来看你。”
    丁松年说完了这两句话,究竟是几时走的,我并不知道。
    我一直闭着眼睛,由得泪水不住的自眼角渗流。
    直至有一阵尖锐的、吱吱喳喳的女声,在我的床旁响了起来,使我极度难过的情绪受到了骚扰而不能持续。
    我知道是仇佩芬她们来了。
    一大段的时间都在重复又重复那一番痛骂丁松年、指责邱梦还的说话。
    你一言,我一语,在病房内闹哄哄地开起研讨会来。
    “要真是拿条命出来拚了,都还没有结果的话,那丁松年就是过份得离了谱了。”
    “你别太乐观,男人变了心,就算你千死万死,都不能把他挽回,何况不是真死了?”
    “真死也不管用呢,极其量歉疚那一年半载,便又是没事的自由人一个,依旧轻轻松松,为所欲为。时间可以治疗创伤、可以磨灭诺言、可以洗刷疚累。”
    “真死假死,都是进退两难,有比这更叫人难为的没有了?”
    一大堆女朋友,轮流来病房亮相。
    都不约而同地努力发表她们对我婚变的意见。那种义不容辞的热闹气氛,太令我觉得不胜负荷。
    我或许是气馁了,气馁得只望能独个儿静下来,思考一些问题。
    然,病房始终如会客室,人来人往,个个都情绪高涨,抱了看热闹的心情,带着趁高兴的语调,前来慰问我这个落难人。
    我开始由敏感而惆怅,而无可奈何。
    身畔又响起了一个小小声音,喊我:
    “妈妈!”
    我睁开眼睛看,是丁富山,我惟一的儿子。
    孩子的脸有一份明显至极的惶恐,见了我,像见了一样他并不认识,至为恐怖的物体似。
    他是我的亲生儿呢,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了?
    又一次的茫然。
    站在他旁边的是丁松年的母亲,她看牢我,问:
    “好了一点没有?”
    我点点头,没有造声。
    对于家姑,一直没有培养出亲切的家属感情来。现今只直觉地感到她对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只会投不信任的一票。
    果然,不出所料,家姑说:
    “大嫂,你年纪也不小了,做什么事也得冷静分析后果才好。要真是一死能解决到问题,怕世界上的人口起码要掉一半。你这样冲动,只有叫富山父子更远离你。反而是好好的生活下去,有商量,日后还有一重新的好的关系,你要想清楚。”
    铁案如山。就算我生我死,都不可能改变一个事实,就是丁松年一定要离弃我,他身边最亲密的人,譬如他的母亲和儿子,都支持、认可了这个事实,且觉得合理。
    我苦笑。
    忽然间心灰意冷至极,不想再作任何挣扎与反应。
    真的,正如家姑的提示,我好应该想得清清楚楚,为什么我和丁松年会弄到今日的地步来?
    出院之后,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生活起了很大很大的变化。
    从前,我是从早忙到晚的,现今呢,差不多是百无聊赖。
    早上没有必要起来,陪伴丈夫儿子吃早餐。
    也不觉得有需要频频到理发店去做头发、上健美院去做运动、逛名店购物。意兴阑珊只为没有了女为悦己者容的推动力,扮靓粉饰为谁?
    女友们的约会,似乎变得零星落索。
    偶然的牌局,我都不愿意赴会,提不起劲去轻松耍乐。我仍希望朋友能陪着我,跟我谈话,跟我说着丁松年的一切,跟我想办法去挽回丈夫的心。
    每有机会跟仇佩芬、吕媚媚、或嫂子吕漪琦坐在一起,我会滔滔不绝的谈往事,追问她们那两个我千思万虑都没法子解答的问题:
    “为什么丁松年会变心?”
    “怎样才可以令他回到我身边来?”
    就在前两天,当我千求百拜,请仇佩芬推了她的牌局,来我家,陪我谈天时,说上了两个钟头的话之后,她忽然拉长了脸,毫不客气地说:
    “你这叫有完没完了?老在那些问题上兜圈子。下一回你别老缠着我,换一个目标,寻些别的朋友分你的忧,解你的闷去。”
    说罢,很不高兴地走了。
 第31节
    对于朋友的处理,我似乎都是乱了阵脚。
    至于晚上,完全没有了各式应酬。从前的酬酢,全是以丁松年夫人身份出席的,现今虚有其名,当然没有了我的份儿。
    更好笑的事,继阿珍之后,其他两个女佣都向我请辞了。理由不再重要,总之,她们去意已决,临走还笑着跟我说:
    “太太,你多保重!”
    那已经算是好头好尾的表现。
    偌大的一间复式华宅,空洞洞,只余我和剩下来的一个菲佣相依为命。
    情景似乎凄凉得近乎可笑。
    太戏剧化了罢,仿似一夜白头般令人难以置信。可以在转瞬间,不只是璀灿归于平淡,且是热闹变作清,多情幻化无情。
    辗转难眠,我伸手抓起电话来,摇去给大嫂,我说:
    “是我!”
    对方叹一口气:
    “除了你,半夜三更摇电话来的人,还有谁?”
    语气的无奈,好比刺骨的寒风,直灌我心。
    “我摇的电话还算是我娘家的吧?”我气了,这样回她的话。
    “曼,你不明白你大哥的习惯,床头电话一响,他醒过来之后,以下的半晚就休想再睡了,我看,你是真的越来越多心了,这样子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难怪仇佩芬对外头的朋友说,你成了她的一个大包袱,不管你不理你,就得顶个不仁不义的恶名,管你理你呢,日日要陪着无所是事,愁眉不展,往下发展,怕自己也要闹神经衰弱……”
    我没有待她讲完,已经挂断了线。
    如果我决定再自杀一次的话,这一次就是完全出于真诚,别无其他用心,只想了却残生罢了。
    真诚应该是无敌的吧,事出于诚,成功在望。
    问题是,我是不是真的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生无可恋甘为鬼,世上还有什么人与物,是我放不开的?
    然,如果放得开,那又何必要死?
    翻来复去的想,只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生也为难,死也无谓,真真正正到了生不能生,死不能死的境界。
    日与夜对于我是完全颠倒过来的。
    整晚的不能入睡,一直胡思乱想到天明,才累极息一息,这一息绝对可以到日上三竿。补给了精神体力之后,又再在清醒的时刻重新伤心过!
    这个循环,令自己不自觉的变为废人。
    今天,醒来对镜一照,吓得什么似,根本不欲形容这么个彻头彻尾落难人的形相,恐怖有若鬼魅。
    我抓起手袋,披了件外套,就冲出街外去。
    这才醒起,家里的司机被丁松年的母亲调派到她家里去了,为着丁富山跟她住,司机要侍奉孩子上学。
    我干站在大厦门口达十五分钟之久,才截到一辆计程车。
    刚下那辆计程车的是住我们楼下方宅的一个佣人,见了我,也不打招呼,瞪着眼,看我似看怪物。
    一个被丈夫、儿子、娘家、朋友遗弃的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依然走在人前,是有点新闻价值的。
    我慌忙的钻进计程车里去,闭一闭眼睛,怕泪水冲出来。咬一咬牙,回一回气,我嘱司机把我载到理发店去。
    最低限度,仍打算忍辱偷生的时期,也要把那头胶着腊着、完全没有了发型的头发,打理得干净一点。
    这也是个走出屋外去的上好藉口。
    阿顾依然走过来问:
    “丁太太,要修甲吗?”
    我点了点头。
    从前,阿顾一边修甲,一边晓得讲一些我爱听的说话,这天,她完全缄默。
    我禁不住问她一声:
    “你的亲戚调到包装部去,工作得还愉快吧?”
    阿顾懒闲闲的答:
    “啊,他没有再在丁氏上班了。”
    “这最近的事吗?”我问。心里头一凉,是不是丁松年离弃我,就连我曾推举过的员工都要赶尽杀绝。
    “是。”
    “为什么呢?”
    “丁太太,你知我知,天下人尽皆知,这是个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世界。今时不同往日了,我的表亲在丁氏会有什么前景呢,刚好马太太来修甲说起马先生的百货店又开了分公司,我拜托她介绍了表亲一份文职,收入暂未如理想,但最低限度安全,做人何必敬酒不饮饮罚酒,自知进退是应该的!”
    我默然。
    洗好了头,那理发师把单子递给我之后,说:
    “丁太太的车子来了没有?”
    我随口答:
    “没有,车子有别用,我坐计程车来的。”
    理发师的面孔出现个恍然而悟、不言而喻的颜色,慌忙答:
    “对,对,这儿很多计程车经过,并不难找。”
    一种被全世界人都认定已然日暮途远的委屈,使我整个心觉得翳痛。
    人们的想当然,定了我永无翻身的死罪。
    我离开理发店,走到外头的街道上,茫然无措,异常失落。
    一直的向前走,熟悉的环境,却给我一个异常陌生的感觉。心上只有一个观念,到什么时候才走到尽头,才会停下去,知道自己的目的地。
第32节
    忽尔,行雷闪电,滂沱大雨。
    我以为是幻象,然,当我一头一脸一身都披着雨水时,我才知道是不变的事实。
    太像丁松年突然跑到我面前来,要跟我离婚。我自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原来不是的,清醒时已是一身是血、是泪、是痛苦、是悲哀、是无奈!
    我直挺挺的站在雨中,享受着雨点大滴大滴的打在我脸上所生的微微痛楚,因为它在呼应着我心上所承受的折磨。
    “快上车来,你这样子要闹肺炎了。”
    我似听到人声。
    是有一辆汽车停到我身边来,车门打开了,伸出来一张皎好明艳的脸孔。
    我认识她吗?
    无法想起来,眼前其实仍迷糊一片。
    “你一定要跟我上车去。”有人在推我,终于把我弄到汽车上去。
    无端端的,一坐到车上,我就放声啕哭起来,脸上的湿濡是雨又是泪。
    “人生的委屈何其多,总要过去的。”对方给我递了条纸巾,再说:“到我家去喝杯咖啡,息一息吧?”
    到她家里去?她是谁?是虎是狼又有什么相干,一口把我吞噬,感激的还是我。
    事到如今,谁要我?谁收留我?我就跟谁?难得世上还有人肯拾起人人都扔之而后快的废物。
    我坐定在那间漂亮的书房内,捧着一杯热咖啡,喝过几口,回过神来,才看清楚对方,那张熟悉得来带点陌生的脸。
    “是杨真太太?”我轻喊。
    “叫我宝钏,那是熟朋友称呼我的名字。”然后她笑了:“你或会认为我们还不致于太熟络,不要紧,很快就会有个突破。我相信缘份,在贫童筹款委员会上,我们相识是缘份,今儿个在街头碰着你也是缘份。”
    “对不起,太失礼了。”
    “别这样说!”她拍拍我的手。“如果人在旅途洒泪是失礼的话,我们天天在干失礼的事。不是吗?眼泪是一定不停在流的,有的是泪向眼中流,有的是背人垂泪背人愁,有的像你,干脆在光天化日的人前洒泪,各适其式而已。”
    “不,有些人很幸福,他们拥有他们需要的一切。”
    “那些幸福,也是以代价换回来的,在付出代价时,我告诉你,一定要流眼泪。”
    周宝钏说这话时,神情的坚决,令我骇异。
    “幸福常在我心间、常在我手上,一定只在乎自己,不可能在乎人。”周宝钏的语调和平却肯定。
    我有点发呆。
    身边从没有人像她那样子对我讲话。分明是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却并非诃谀,亦无夸大。她的道理有效地给人信心,引导人思考分析接受。
    可惜的是,我不懂,我不懂如何把幸福捏在手上,锁在心头,不让它溜走。
    我淡淡然地说:
    “我已用尽所有方法,没有用,幸福已离我而走,永不复返。”
    “除了青春的躯体会一去不返之外,其余的一切,都在循环交替,往往失而复得,或得而复失。”周宝钏很郑重的对我说:“你当然没有用尽所有方法去留住幸福,你是用过一些方法,而那些方法显然是用错了,只此而已。”
    我猛地摇头,说:
    “你不会知道,作为一个女人,可以做的有多少呢?我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齐了,你说,还有什么方法?”
    “还有四积阴功、五读书呢!你是没有试过了吧?”
    我很呆了一呆。
    周宝钏给我递了一件热了的苹果批,示意我吃一点,才再温和地说:
    “既然你过往成功的法宝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做齐之后,仍不得要领,就必定是还未有进行第四及第五项方法所致。
    “至于说,怎样积阴功,怎样读书,在我们这般年纪,这种环境之下,是真可以意会而不可以传言。
    “认真具体地说,积阴功无非一句话:过得人过得自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此而已。
    “讲到读书,其实寓于工作,古人靠读书,以开拓心怀,吾人靠工作,以扩阔视野。
    “你细心的想想,斧底抽薪的方法,其实不外乎这两种。”
    说罢,又为我添了咖啡。抬头看我,更是嫣然一笑。
    周宝钏这位少妇,有她个人的魅力。
    我细味着她的每一句说话,觉着一番道理,且似见一线曙光。
    可是,从何着手呢?
    我依旧茫然。
    周宝钏好像看穿了我心事,连忙给我补充:
    “凡事呢,欲速则不达。先要求个心平气和,然后机缘一至,就水到渠成了。
    我点头,也只好如此了罢?
    在周宝钏的房子逗留甚久,我们没有绕在私人问题上谈,总是把话题集中在日常生活和周宝钏的生意上。周宝钏有很伶俐的口齿,又具幽默气质,听她讲述商场故事与生活轶事,真是一种享受。
    我忽然的感觉,从前自己是多么的孤陋寡闻,生活无味。
    一个女人举手投足的风采,吸引力尤胜脸孔,是真有这回事的。简直无法相信坊间谣言,说周宝钏出身下作。
    直谈至黄昏日落,我才告辞。
    “实在舍不得走,可惜,太骚扰你了,必须适可而止。你指点的迷津,过得人过得自己,我不能太顾自己轻松,而忘了你必有甚多事务要处理。”
    “我们再联络。”
    周宝钏走近书架,挑了几本小说,递给我:
    “闲来无事可为,最好读读小说。相信我,纵使念些消闲的作品,不是什么经典、什么名著,也是训练一个人思考,以及对付危机的方法。”
    “理由呢?”我问。
    “阅读是一个自我享受的过程,能够从中取乐,就是战胜寂寞的最佳办法。闲着没有精神寄托的人,尤其爱胡思乱想,钻牛角尖,只有走火入魔的份儿,不可能解决问题。”
    “书中自有黄金屋,是真的?”
    “对。你试试看,总会学到一些事物。”
    抱着那叠书,回到家里去时,心头有种这些天来从未有过的踏实感觉。
    或者是由于周宝钏那种自然而得体、毫不矫扭造作的照顾方式,令我感到世上还有真正的温暖人情在。
    也由于我们整日的畅谈,都不再提起心头的伤心事,这给我另外一种安慰。我不再以我的故事乞怜,不再以我的委屈交换同情,不再以我的抱怨烦扰对方。我们平等而畅快地交谈交往,竟予我一份莫名的喜悦与信心,都因为自尊心得以好好保存之故。
第33节
    当然,那叠书是很好的寄托,令我有事可为,且只靠自己,就已可以打发时光,让我吁出了大大的一口气。
    一口气,两天就读完了那几本小说。
    人竟像精神得多。
    心里老想着要把小说送回给周宝钏,也好见见面,跟她聊聊天。
    翻心一想,人家是有生意正职在身的,那儿有这个空可以陪伴自己?
    那次偶然雨中相遇,怜惜着同性朋友,给我略一搀扶,已经很感谢了。
    不能再要求多呢。
    还是不必打扰,写好一张字条,把书送回她家里,放下就算了。
    还书之后,我迳自到书局跑了一次,把好几本有兴趣看的书都买了回来。
    才踏脚入屋,电话铃声就响。
    “是曼明吗?”对方问:“我是周宝钏。”
    “我刚到过你家,把书还给你。”
    “我知道,为什么不预先给我约一约,大家见个面呢?”
    “怕烦你。”
    “怎么会?我这就开车来接你,一起去吃顿饭,我反正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这就没有理由推却了。
    周宝钏带我上日本餐馆,吃日本菜。她原来很能吃,一大盆鱼生、盐烧鱼头、鳗鱼饭、日式杂锦窝等等,搬到台上来,我以为还有几个客人要加盟,谁知周宝钏笑道:
    “只我和你,好好的吃一顿才是正经。”
    她果真开怀大嚼,那愉快无忧的食相,刺激了我的食欲,也很能吃了一点。
    “尽情享受世间上美好的一切,每天醒过来,就觉得活着还是幸福的,于是快快起床,投入生活。”周宝钏这样说:“且,我真是太忙,非有大量的营养补充体力不可。”
    我这就醒起来了,问:
    “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只管说,我能力做得来的话,一定会答应。”
    “绝对是你能力能负担得来的,只是,有一点点贬低你的身价身份的味道,我怕委屈你,这两天,老想跟你商量,仍是不敢。”
    “我们算是萍水相逢,难得有缘,何必狷介?”
    “好,那我就直说了。你是到过我那皮草厂的,里头附设的一个门市销售陈列室,是只用来招呼那些晓得摸上来我们厂光顾的熟客的。有外地来的买家,也好安排他们观赏各种款式,这阵子是越来越多客人晓得摸上门来,此其一。中东战争之后,日商落的订单更多,美元与港元挂钩,给他们有个稳定的预算,于是来看货办的商人骤增,此其二。换言之,双管齐下,我那陈列室要负荷的功夫就重了,以往一直是我的一位得力助手兼顾的,这阵子,她要渡假,到加拿大去一个至两个月,我便更乱了手脚,找人顶替这么一个短时期是艰难的,所以,我想到你,如果你能帮一帮忙,那有多好。”
    我简直有点喜出望外,说:
    “我会尽力做,你从旁教着我就可以了。”
    “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
    “什么话了?我根本从来没有做过事,怕做得不好,帮不到忙,其他的客气,也真不用提了。”
    “事在人为,我们都不用担那个心,就明天开始!”
    明天,有事可做,我不禁精神为之一振。
    翌日,竟一睁大眼,就火速下床梳洗,穿戴停当,还来得及到饭厅去喝一杯咖啡,看完早报,才到楼下等周宝钏的车子来接。
    她反正每天都入厂上班,故此顺路把我带去。
    那设在厂里头的销售陈列室,其实跟市面的皮草店没有分别,我是个买惯皮草的人,倒在这方面有几分知识,最低限度,雌性雄性的明克一望就能分辨出来,把黑犹太与黑钻石两种品质的货放在我跟前,一摸,就知龙与凤。
    至于待客之道,从前自己是怎样被服侍、被招呼的,现在倒转过来,以同一方式去服侍、去招呼客人不就成了。
    周宝钏派了两名年青姑娘,叫瑞芬与素芸的在我身边帮忙,也没有交带什么,就管自忙她的了。
    这使我一方面有点惶恐,另一方面又增加信心,似乎周宝钏放心让我管自干去,我是不可能令她失望的,于是胆子也慢慢壮了。
    尤其是头一天我已有相当不错的成绩。我们接待了一位日本客户,给他介绍了几款新式皮草,他都相当满意。原本这位本川太郎先生是只打算订购一些传统款式的皮草的,我不住的向他游说:
    “现今妇女穿皮草与戴首饰,尤其是前者,已经有个大突破。越是有能力买皮草,越要讲究新款,只买一件半件充撑场面的女宾,你能赚她多少钱呢,一定得招徕那些把皮草看成一种衣料般,要不停穿出花样来的客人,你的生意才更好赚。”
    本川太郎对我的这番话很受落,更加上瑞芬与素芸都是年青且具几分姿色的女郎,对本川招呼周到,给他的印象尤其是好。
    我心里头想,那些人总爱谈论职业女性在本位工作上头利用姿色去巩固自己的地位,其实思想是不正确的,走在社会里头做事,谁不是运用身上的条件去吸引合作的伙伴。
    派两个男的销售助理,不及派两个女的,能对这位本川先生起吸引作用,是很自然的事。
    在那个商议交往的做生意过程上,多一点悦目赏心的因素,促成买卖,非常合情合理。人们何必大惊小怪了?
    最后,本川先生加订了几款新货,有配牛仔裤穿用的运动型明克外衣,也有专为隆重晚宴,穿曳地长裙而设的皮草斗蓬与披肩。
    一转眼,就到黄昏,周宝钏探头进来,问:
    “下班了!”
    我原本还打算跟瑞芬与素芸商量一点事,被周宝钏这么一喊,就忘了要说的话。
    “走吧,走吧,来日方长,明天再续。”
    坐到车子上去时,周宝钏问:
    “怎么样?今天还过得去!”
    我就立即滔滔不绝地回应她,把今天的工作情况详详细细地复述了一遍,在那个复述的过程中,我重温着在工作上头得到的满足与踏实,竟不自觉地感受到一种似已远离我很久很久的快乐。
    这种快乐,甚至不是在与丁松年婚变前就拥有着的。
    这种快乐,好像要追溯到我读书时代,才寻得出来。
    是一种确定自己有用、有生存、有独立能力、有个人价值的快乐。
第34节
    尤记得小学、中学以至于大学毕业时,站到台上去领取文凭时,我有一种自豪感,因为我手里捏着的成绩,证明了我个人努力的回报。诸如父母的供读,老师的教导,都只不过是起辅助作用而已,务必靠自己的能力与智慧组合的出色表现。严格来说,与人无尤,功劳全揽在身上,不靠别人带挈那种靠自信维持的自尊,使我挺直地站在人前,光彩而又舒服。
    对了,就是这种快乐,阔别多年终于跑回来了。
    周宝钏把我载回家门,停了车,回头看我,一脸的笑意说:
    “太感谢你这么投入的帮我忙。”
    “没有,没有,我也觉着莫大的兴趣。”
    “那就好,无论如何,值得赏一餐好饭。我们今天家里有个小型晚宴,都是些相熟的朋友,你来参加好不好?”
    “好,”我想想:“可是,你干么又把我带回来?”
    “你得梳洗打扮呀,职业女性一下班就疲态毕现,你也得泡个热水浴,换件好看的衣服,再站到朋友跟前去。我告诉你,”周宝钏说:“今个儿晚上,我是会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可不许失礼我这个主人家。”
    “好。”我点点头,答应下来。
    火速回到家去,赶快淋浴,且在衣橱里挑了一套不久前才买下的套装,让菲佣熨妥。
    坐到梳妆台前去,我取出久违了的胭脂水粉,细细地修饰起自己来。
    忽然的发觉,从前化妆总要在脸颊两旁打阴影的,如今呢,不用了,已然消瘦。连眼部化妆也可以省,因为眼眶周围的肉泡都退缩了,两只眼睛活灵灵地镶嵌在眼眶内,根本不需要再描深了。
    搅了半天,我只薄薄地敷上一层粉,再涂点口红,看着也叫得体,也就不再过份张罗。
    头发呢,清清脆脆地梳得整齐,别了个发夹,现出了额来,无非图个清爽。倒是一穿那件套装,狼狈的情况就出现了。怎么好算,像买大了两个码的衣服似,人穿在里头,甩甩荡荡的实在难看,且极不舒服。
    没办法,在衣柜内拚命翻,结果呢,所有漂亮的套装衣裙都不再合穿。只好套上一件线织的宽身裙子。比起今天到工厂去上班时的那套衣裤,显得斯文一点点,也就算了。
    到了杨家,已经差不多近八点。
    杨真与周宝钏夫妇亲自迎了出来,说:
    “欢迎你来。”
    宝钏把我打量一下,说:
    “果然变了个样子,曼明,你今晚甚是清新!”
    我失笑:
    “你别作弄我了。”
    “不,不,我支持宝钏的这个说法,”杨真说:“距离上次见你有一段日子,你是清减多了,然,神采飞扬,好看多了。”
    我有点腼腆,不知如何应对。
    正在沉吟,周宝钏已恳勤地拖了我的手,带到客厅上去,介绍我跟她的朋友认识。
    其中有三位职业女性,一位是出版商,叫蓝彤真,一位是女律师,叫秦雨,另一位是中华贸易行的高级副总裁,名叫常翠蓉。
    都是看上去令你觉得爽脆的女人,或许少了一点妩媚,却添了三分豪气。
    她们跟我握了手,都很亲切地直呼我的名字:
    “许曼明,请坐!”
    “许曼明,见了真人,才知道周宝钏没有形容过甚!”
    “许曼明,要不要先吃点干果,今个儿晚上也不知要我们待到那个时候,才有饭可吃。”
    周宝钏说:
    “我们在等个朋友,没想到世界轮流转,现今是女的准时,男的不准时。”
    蓝彤真急道:
    “潮流所趋,女人的质素越来越好,男人呢,适得其反,却越来越吃香,真叫没法子的事。”
    “对,对,对,太说到心坎上去了!”差不多是一呼百诺。
    只有杨真皱着眉,说:
    “我现今是孤掌难鸣,希望同性朋友快快出现,多一股支援力量。”
    才说完,就有门铃声,跟着菲佣领着一位男士走进来。
    我的心不自觉地抽动一下,是有点不自在的些微恐慌,怎么会是我的小叔子丁柏年?
    “来了,来了,丁柏年,你要主人家及几位女士齐齐等你吃饭,这该不该罚。”
    丁柏年搔搔头,扮了个无可奈何的可怜相。看样子,他们一班人是顶熟络的朋友,我可完全不知道柏年跟周宝钏夫妇如此的有交情。
    “等会儿罚他高歌一曲。”秦雨说。
    “千万不可。”常翠蓉吓得成个人跳起来:“那是罚我们,不是罚他了。”
    惹得哄堂大笑。
    丁柏年这才走近我身边来,跟我握手,说:
    “你好,很久没见面,这阵子我到美国去接订单,是最近才回港来的。”
    言下之意,家变发生时,他不在港,无从表达他的关注。
    丁家人,一定是站在丁松年的一边去,连我的亲生儿子亦如是,我能对丁柏年寄予什么厚望?
    不过,在朋友面前,也不好再表示什么了。故而,我只笑笑,回答:
    “今年美国的订单落得可如理想?”
    “相当不错。且西欧方面,我也打了出路。”
    “那真好!”我是真心的高兴:“那是个松年梦寐以求的市场。”
    只为我说这话时,是真心想着丁家人会为这个业务上的突破而兴奋,很为他们高兴,竟没有再想过自己的身份已有异于前,故此说出来的话就相当自然。
    这不只令对方骇异,也令我惊喜。
    丁松年这三个字可以在我心上、口中有机会成为一个不含杂质的、单纯的人、单纯的名字吗?
    还没有回过神来,周宝钏就宣布入席了。
    满席都是谈笑风生的人,只我最缄默,除了因为还不是太熟络之外,也因为他们的话题,对我而言,是太新鲜了,我没有资格,也没有资料可以插嘴。
    他们谈论着本城的时事与政治气候,各人有各人精僻的见解。
第35节
    秦雨是个非常爽直的人,一拍额就说:
    “香港人只管睁着牛眼,看人大的代表们表现,老弹劾他们是橡皮图章,却不晓得把眼光收回来,看自己立法局内的某些官守议员,岂只是举手机器,时到今日,还在为虎作伥,残害良民。明知银行出现问题,政府监管机构有胆公然否认其事,两天不到,银行关门大吉,荒谬绝伦!这还不算滑稽,跑出两个小丑似的议员大人们,不但不对政府提出质疑,还赞扬政府处理恰当。老实说,这种议员若在外国,老早给选民拉下马来,当场乱棍打死!”
    常翠蓉给秦雨倒了酒,拍拍她肩膊说:
    “先润一润你的喉咙,再继续演说!”
    我看那常翠蓉的从容与秦雨的激动,双映成趣,不禁笑出声来。
    “别见怪,我们秦律师的祖先是满清时代义和团,一身仇外的气质,挥之而不能去。”连蓝彤真都幽她一默。
    “无论如何仇外总比较媚外可取,最低限度赢了骨气志气。”丁柏年这样答。
    “到底有人肯说句公道话。”秦雨干了眼前的一杯白酒:“我从小在英国读书,英国人的阴险有什么叫做不晓得的。当今之世,中国的态度固然值得我们关注,英国人的手腕更是笑里藏刀,戮得我们内伤了,到九七之后才发作,收拾残局的功夫就多。故此,总看那些拍马屁的英国走狗不顺眼。”
    “我怕你不顺眼的事将来会更多。这一撮现今托着当权派大脚,看他们眉头眼额,自告奋勇作前锋,任打手的人,九七来了,一就逃之夭夭,留下个烂摊子不管;一就是看见还有利可图,忙不迭表示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又跑到中国跟前去献媚,老实说,难保中国不会在少一个敌人,多一个朋友的情况下,又容他们生存下去。届时,你就更激气了?”说这番话的是周宝钏。
    我没想过她看问题会如此深入。
    一个绝不简单的女人。
    “来,来,别扫秦雨的兴,明日愁来明日当,我们先行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有什么所谓呢?”秦雨答:“香港有何不测,国家有何令我们失望之处,我们这一撮人还是有门路走出去外头,再闯新生活的。只可怜了那些香港广大市民。你们没有看电视、阅报张吗?一间银行倒闭,所牵连的贫苦大众几多,目睹那将毕生积蓄五十多万元放到国际银行去的那位老翁复述过程,心有戚戚然,真的连饭也吃不下了。”
    “真难为有些议员还好站出来说:这个故事教训你们,不可贪图银行利息高,应该挑选利息低的银行存放。这样子幸灾乐祸的说话怎么能出得了口?政府的银行监理处是负责监管所有银行的健全的,跟所派利息高低有什么关系?香港市民与银行交易,好像帮衬放贵利的大耳窿无疑,真荒谬。”
    蓝彤真忽然说:
    “有没有听到坊间有个传闻,有位议员因为在银行倒闭事件上出言不逊,犯了众怒,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把一大盒粪便寄给他,该议员怕是可燃物体,于是交给警方处理,才发觉真相。”
    在座人等,禁不住哈哈大笑。
    常翠蓉说:
    “警方有没有引爆,弄得更臭气薰天。”
    我忽然动了容,插嘴说我的意见:
    “这样做也不太好。当然,受害人的情绪极为波动,这是非常容易谅解的,事必要进行一些发泄的行动,也真情有可原。但,现今香港是极需要人材,肯站出来,为我们讲话,为我们効力,如果偶然说错一句半句话,就以杀无赦的手段对付他们,我怕后果是吓怕其他有识有志之士,不敢为社会服务。谁个好身好势的人,愿意冒这种淌一身浑水的恶险!”
    “曼明是个厚道的人。”丁柏年这么说。
    “也真有道理。弄得到头来只有别具用心,为达到对个人极有利目的才走出来当议员,我们就更难伸张正义了?”周宝钏也附和。
    如此的一整晚,我竟能融和在他们的圈子内,谈论着一些有关社会与民生,或是自己本行的专业问题。
    一旦远离了人身攻击与人际是非,气氛就清爽得多。
    丁柏年自告奋勇要送我回家去。
    坐到车子里,他问:
    “还是住在老地方?”
    我点点头:
    “是的,你哥哥搬了出去,我留住原居。”
    车子一直平稳的开着,车厢内的气氛却是紧张的。
    我不知跟丁柏年说些什么才好,我在他的心目中,怕是个要不得的、人皆唾弃的不值钱女人吧!
    完全不能解释,只得接受批判。
    “你清减多了!”丁柏年说着这话时,回望我一眼。
    “这怕是惟一可喜之处,从前不论怎样努力减肥,依然没半分成绩,现今呢,水到渠成。”
    “凡事总有正反两面,除了减肥之外,我看你还从这次婚变之中,得到很多的好处,或许现在未曾发觉,将来总会发现。”
    我苦笑:
    “或者吧!”
    “你跟周宝钏成了朋友,就是一个进步。”
    这句说话,寓意深远,我不能不同意。
    “我现在在她厂里头帮忙,暂时性的,也好过日辰。”
    “不妨计划得长远一点。”
    “普通功夫,我还能应付得来。从来都不是什么材料?”
    “工作是很能将人的性格与潜质提炼出来的。以前没有人给予你这个机会,也许是委屈了你。”
    我回望丁柏年。
    这些日子来,怕是这句话最令我惊喜交集。也为了这句话的鼓舞,使我精神为之一振之余,生了一点惭愧。
    要令一个人知道自己的错,怕并不是一味的责难他、指控他、讥笑他、看轻他,而是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轻轻地扶他一把,慷慨地给予一点鼓舞。
    我好感谢丁柏年。
    以致于感动得低下头去,没让丁柏年看得见我在垂泪。
    “下星期我会到新界去跟一个客户见面,有剩余时间,我到宝钏的皮草厂找你一同午膳,好不好?”
    丁柏年在我下车之前这样说。
    我点了头,应了一声:
    “好。”
    “你仍有我家里的电话?”丁柏年说。
    “有。”
    他没有跟母亲住在丁家大宅,在桩坎角有一层公寓,我从没有去探望过这位小叔子。当然,他家里的电话号码是知道的。
    “有事就来电,晚上,我很少外出,多在家里看书、听音乐、享受录影带。”
    “谢谢你,真的,柏年,谢谢你。”
  
第36节
    当然,我没有去骚扰丁柏年,我甚至再没有在晚上摇电话给任何朋友。阅读,甚而看一阵子电视节目,成了我工余的寄托。
    我忽尔觉得可以独个儿应付寂寞,是我当前的急务。而看样子,我是越来越有成绩了。
    只除了我会每隔一天,就给丁富山通个电话,我觉得我最低限度应该尝试接触儿子,冲淡我们的误会。
    富山开头对我的态度十分冷淡,有一句没一句的答。
    “富山,妈妈只想知道你生活无恙,如此而已?”
    “我很好。”
    “那就好了,做完功课,早点上床休息吧,晚安!”
    我轻轻的挂断了线。
    即使对自己的亲骨肉,都不必强其所难,反正表达了我的爱意,就好了。
    过得了两个星期,情况似乎有了些少好转,最低限度,当丁富山一听是我的声音,他会得很轻快地叫:
    “妈妈!”
    比较开头时,我要向他报上大名,说:
    “我是妈妈!”
    看来,受欢迎程度是增加了。
    奇怪的是,午夜梦回之际,非但没有怎样想念富山,连松年都好似若隐若现,似有还无。
    我只是迷茫。
    为自己的前途。
    幸好失眠的机会极少,差不多是一觉至天明,只为每天都舟车劳顿,略为奔波劳碌所至。
    这天,我逗留在厂房的时间长了,为了要安排明天一个新的美国大户到访,特意聘了三个模特儿,穿上要推销的新款皮草,由他挑选,做得成他的生意,这个户口的盈利相当可观。
    回到家里去时,差不多十点半。
    肚子饿着。跑进厨房去,发觉菲佣不在,探头进佣人的工作间,也不见人影,只看她的睡房门紧闭着,心想,一整天辛勤工作,一定是劳累了,就不必吵醒她了,自己快快动手下个即食面饱肚就好了。
    才刚刚吃过面,菲佣就闻声走进厨房来,问:
    “太太,为什么不叫我服侍你?”
    “不用呢,我只不过简单地吃点东西裹肚罢了。”
    “不好意思,我等着你回来,一下子觉得疲累,就睡着了。”
    “那就去睡吧,明天早起才洗那些盆碗!”
    “太太,你真是个好人。”
    我突然的眼中湿濡,赶快回头就走离厨房去。
    现今,我是真正落泊得连一个菲佣的赞美,都如此珍之重之了。
    唉!
    刚换上衣服,床头的电话就响:
    “喂!你真的去当那姓杨的伙记?”
    我要定下神来,才晓得对方是谁?
    “是你,佩芬?”
    “看,有了新欢忘旧爱,连你对朋友都如此,怎么能怪责那些男人?你现今怕只认得杨周宝钏的声音了。”
    “请别这么说,只不过我们没有通电话一段日子,一时间反应不来。”
    “我以为你忘了我们一班老朋友了。真是莫名其妙,你怎么会肯受雇于那女人的厂里头,跟在她的屁股后头干事?太失礼了。”
    “失礼?”我问。
    “不是吗?这周宝钏的过往,你是知道的,不三不四的一个女人,搭上了杨真,当人家的外遇经年,她命好,拿了杨真的本钱做生意,出锋头,还克死了人家的原配,被扶了正。可是呀,她以往干过些什么风流艳事,是什么出身,通城都知道……。”
    唏哩吧喇的,我一直抓着电话筒听仇佩芬数落周宝钏。
    我一句话也没有答。
    我在感受那种拉是扯非的气氛,回想以前,我是不是也像现今这仇佩芬一样的讨人厌。
    任何人都有私生活,都应该备受尊重。那杨真肯死肯埋,轮不到旁人非议。
    资金是从银行、抑或任何人的口袋里掏出来做生意,都一样,无非是集资的不同方式。最紧要是认真工作,做出得体的成绩来。
    而我,现今是有资格为周宝钏主持这个公道。
    相交以来,我目睹她是认真的,诚恳的投入她的事业之内。为自己前途奋斗的人,何罪之有?
    仇佩芬真的不怕累,继续说:
    “你怎么能贬低身份,跟着那女人的屁股后头干活?曼,你别以为自己成为丈夫的弃妇,就可以胡乱干活,不怕笑死了我们一班朋友才好。”
    若真是我的朋友,不论我做错什么,都不会取笑我,何况我并没有做错。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告诉你,曼,你跟这么一个女子接近,怕要失去很多你旧时的朋友。”
    如果我直率地答,失去旧时的那些朋友并非绝大的遗憾,就太过有损自己的风度了。
    因而,我仍选择缄默。
    “你跟她一起做事多天了吧?有没有听她说过谁的坏话。继你跟丁松年婚变之后,杜林也提出与霍瑞青分手,你们是否知道?”
    我闲静地答:
    “不,我从没听过周宝钏讲任何一个人的坏话。我们更不知道杜霍瑞青的近况。”
    “周宝钏是怕你会把说话回头告诉我们,所以不说。”
    不,她是不屑。
    我仍没造声,只在心里回应。
    “曼,让我告诉你杜家最近如何风云变色?”
    “谢谢,晚了,我明天要早起上班,再见吧!”
    我挂断了线,整个人安稳的一直睡至天明。
    已经非常习惯皮草厂的工作,且相当投入。就像富山初出生后不久,我对做母亲的职责,还是很兴致勃勃地承担。会不会是工作对我是新鲜之故?会有生厌的一天吗?也许最低限度要等七年,正如一个人对牢另一个人一大段日子,才会得生厌。
    我跟工作才是初相识,发觉投缘的阶段,少担这个心了。
第37节
    正低头整理一些式样时,有人走近身边来,我以为是顾客,慌忙堆满笑容,抬起头一看,怔住了。
    “柏年!”
    “我说过要来看望你,跟你吃顿午饭的。”他说。
    “好极了。”我看看了表,已是午饭时刻,于是说:“刚好是时候了,我们把宝钏一起叫去吧!”
    “已经给她打个招呼了,她没有这个空,就只我们两人去吧!”
    我介绍丁柏年尝试工厂区内的一家小食肆,地方不怎么样,可是小菜炒得顶够镬气。
    我给丁柏年说:
    “这阵子,我买了几本烹饪书回家去,给菲佣上课,教她烧多几味菜式。”
    “我可有这个口福?”丁柏年望住我,非常诚恳地说:
    “有好一段日子不曾到你家吃饭了。”
    “好,找一天吧!”
    “你给我电话,通知一声就可以了。”
    我点点头。
    或者,我和丁柏年已经开始了另一段新的朋友关系。
    “看样子,宝钏所言不差,你对工作非常的起劲。”
    “她竟在背后说我。”我其实只是笑语一句。
    “不,她说的都是好话,周宝钏从不爱在人家背后讲半句坏话。”
    “这我是知道的。不明白人们对她的误解为何如此深?”
    “不是误解。是容纳不了她的好运与成功,如果还加上一式的赞颂,她的际遇就变成十全十美了。这世界上多的是以人家的缺憾抚慰自己失意的人。”
    “周宝钏不以为意?”
    “有什么值得她难过的?耶稣都没有争取到全民一致的推崇。爱护与明白周宝钏的朋友也不算少,且全是有头有脸的人呢。拿自己的生活成就换那撮无聊人等的同情,太冒险了吧?”
    我笑起来,并不知道柏年能如此爽朗幽默。
    “柏年,你原来不如汝兄的古肃。”
    丁柏年的眼里闪过一点光彩,很是欢喜,不自觉地说:
    “我并不知道自己有比丁松年强的地方。”
    “各有千秋吧!”
    丁柏年看着我问:
    “有见丁松年吗?”
    我摇摇头。
    “他最近搬到浅水湾去。”
    “嗯。”我应着,有一点点打算逃避,故而把话题带远了:“那一区到中环去会塞车吗?你仍住桩坎角?”
    “对。早上略为塞一点点,不碍事。我喜欢平静的海景,多于灿烂的海港夜景,找一天假日上午,你来探我,会有额外的惊喜。”
    “好。”我应着。
    “你知道宝钏的助手快要回来上班了?”
    “是吗?那就是说,我就快要失业了。”
    “你舍不得?”
    “有一点点。”我说:“工作令我头脑比较清醒。”
    “可以继续下去。”
    “总不宜鹊巢鸠占。”我轻叹:“我谨记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柏年,我在积阴功。”
    “我意思是大可另起炉灶。”
    我有点不明所以。
    “原本是打算跟宝钏与你一起商议的,宝钏今午没有空,就叫我先探你的口气,才徐图后算,详细计划。”
    “什么事?”
    “我们打算几个朋友合伙,开设快餐连锁店。你看凡是工厂区的茶楼餐厅都塞满了人,生意是应接不暇,工人午膳的那个饭盒越来越贵,如果我们可以薄利多销,做旺连锁店的招牌,不愁没有生意。”
    说得很有道理,完全是实情。平日我们好几个谈得来的同事,总要派一个提早到茶楼霸位,才可以有顿安乐午饭。若是买饭盒回来工厂,满以为可以坐得舒服一点,那饭的质素又是令人失望的。
    现今包办伙食的生意,也少了人做了。
    且营商的道理,说穿了是一字般显浅,无非是大食细的多。能有计划地开拓几菜一汤式的快餐连锁店,是一个可行的生意概念。
    “我们的这几个朋友都是你见过的。”
    “是秦雨、常翠蓉、蓝彤真她们吗?”我问,自从在宝钏家认识之后,我们又分别在宝钏安排下见过几次面,都熟络了。
    对于她们三位,印象实在好。
    正如周宝钏说:
    “我的这三个朋友,好似星星、月亮、太阳。蓝彤真的细致,常翠蓉的从容,秦雨的豪迈,都是极可爱、极可取的。”
    当然,在我心目中最可爱、最可取的还是周宝钏。
    在她的厂里工作了这些日子,我才发觉其实她并不需要我加盟,宝钏的助手根本一天到晚在外头跑,那两位得力的小姑娘瑞芬和素芸,已经完全可以将工作应付过来。
    周宝钏坐言起行,帮助我实践第五部曲“读书”,也是“工作”,因而想出了这个权宜之计。
    我记得多么清楚,周宝钏七情上面地恳求我:
    “曼,无论如何,考虑帮帮忙!”
    唉!连我的自尊心都保障保护得如此无懈可击,她的胸襟是多么广阔了。
    丁柏年答我说:
    “正是她们,还有宝钏。只是我们几位都是有正职在身的人,进注资金不成问题,就是不能抽出时间来经营,故此各人都属意于你。”
    “我?”不是不吃惊的,怎么可能?太委以重任了,如果我谬然答允,又未免轻重倒置。
    “我们对你有信心。”
    “我毫无经验。”
    “诚意比经验重要,前者可以栽培出后者来,却往往因拥有了后者,而忽视前者。”
    “我很欢喜,可是,信心实在不足。”
    “勇者无惧,你如今是背城一战。请恕直言,我们赌在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心态上,会赢。”
    说得对。如果我这一役输了,手上还有什么呢?不比其他的人,还有很多很多,诸如家庭、丈夫、妻子、儿女。
    我答应下来了。
第38节
    首先学习的是整盘生意的财政预算。我对数字有恐惧感,从前老是只晓花用,不懂节流,更不识开源。现今要我把一盘财政预算捏在手上,真的诚惶诚恐。
    幸好,宝钏与柏年都一直从旁指导,才学上了手,更希望工多艺熟。
    开山劈石的功夫,一点也不易做。单是找铺位、谈租约、设计装修,就已经弄至头大如斗。
    这天,就发生了一件极激愤的事。我分明在昨天已经看好了在沙田火炭的一个铺位,适合作快餐店用,连忙嘱律师楼把订金及承租意愿书送给业主。谁知今天上午,律师楼通知,对方把订金退了回来,因为他决定提高租金,理由是另有租客抢着租。
    我在电话里喊:
    “他分明是在昨天答应以该租值租给我的。”
    黄律师心平气和地向我解释说:
    “口头的承诺是作不得准的,有人要食言,法律上无奈其何。”
    我忽然的想起,连签了字要悔约的事,也比比皆是。又何况是要求对方一诺千金?当然是更没有保障了。
    只得气馁地收了线。
    午饭时,跟宝钏谈起这件事,犹有余愤。
    “几艰难才找到个好铺位,单是约那些地产经纪,请他们安排介绍,就花很多精神时间,到有一间看上眼了,从速成交,却仍然功亏一篑。”
    宝钏说:
    “不必气愤,更无须气馁。这一间没法成交,就找过另一间,通新界这么多铺位,何苦要非这间不可。我看你撒手不管它,还有一线生机。过不了三数天,业主跟其他租客谈不拢,自然会回头找你!”
    “找我,我也不要他。总有其他更好的在市场上。”我说。
    “你的这个志气是绝对可嘉的。”宝钏望住我开怀地笑:“你是一定比以前快乐得多了。”
    我突然的领会一切,也不言语。
    “是吗?”宝钏再问:“我希望你是的。正如你说,市场内必有更好的,找到了是一场造化,找不到……”
    “不必自卑,总之尽力而为。”我答。
    “对。”
    “宝钏,你能有如此智慧,为什么那次会得在贫童慈善餐舞会的筹备工作上头,跟杜林夫人争那个主席位置,这不像是你的个性与行为?”
    宝钏很坦诚地答:
    “人总有犯错误,总有愚蒙的时刻。那次,我错在幼稚。跟杨真的关系,一直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好几次我想拂袖而行,只为真的舍不得他。突然的从天而降一个解决我们多年困苦的机会,杨真的发妻患癌逝世,我们可以结成夫妇,太大太突如其来的喜悦,使我漠视了世间人情,忠勇有余,智虑不足,竟没有想过得来不易的喜悦只宜闭门欣赏,不适宜忙不迭地炫耀人前,我把一般人的涵养估计得太高,心无城府的人实在少,人们不但不会为久历风霜的人一旦上岸而鼓掌,他们觉得我需要在轻易得到荫庇之时,再捱一段苦,直至他们认可为止。
    “我应该低调一点当杨真夫人,静候旁边的人都习惯了,才好亮相。
    “所以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人是会教精人的。”
    “故而,你其后的大方、不计较、不露锋芒,还是赢得一些人的认可的。”
    “包括你在内?”
    我汗颜。
    “所以,我觉得你有容人之量,混在那班人之中,只为你的潜质被蒙闭了,未经发掘出来。”宝钏这样说,也许是对的。
    “你今日肯帮我,就是我当日积的一点阴功所致。”我笑说。
    “你言重了。最能帮你的,还不是你自己。不是吗?如果积阴功和读书果真有效的话,那都是要你狠下心,不畏艰难,不怕冤委,亲力亲为的。”
    “无论如何,你从旁提了一声,扶了一把,效用实在太大了。我感谢。”
    “那就别空口讲白话,用实际行动表示谢意好不好?”
    “你且说!”
    “柏年告诉我,你连日晚上躲起来练烹饪,可否人前献技,请我们尝尝你的功力?”宝钏还未等我答复,就说:“至要紧把秦雨和柏年请在一起,希望能一石二鸟,就功德无量了。”
    “为什么?”我冲口而出。
    “你别是这么笨吧?”
    我恍然而悟,兴奋地说:
    “我也曾替丁柏年做媒呢,有经验。”
    “这小伙子不容易对付。看,跟我这三个小女朋友混得顶熟了,可一点儿额外的情意也没有,跟秦雨更像是两兄弟般,真气煞人。”
    “你这么紧张秦雨吗?”
    “是秦雨紧张柏年之故。”
    “啊,是吗?”我兴致勃勃地问。
    “她没有跟我说,再豪爽也还是女孩儿家,不好表示什么?可是,我很能看人眉头眼额的。”
    “我看他俩是顶登对。以前我为媒的那位,现今回想起来,也难怪柏年没有反应,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一类型,这位秦雨,可近磅一点了。”
    “对。或者制造一点机会给他们,会有帮助。”
    “好。我们同心合力,众志成城。”
    “先由你发动攻势?还是由我?”
    周宝钏想了一想,说:
    “这个周末,有个餐舞会,本来就不打算去的,只是为了好朋友,从容就义吧!杨真买了一桌,共十人。我去张罗其余五个,你也要来才好!”
    我笑道:
    “怎么?真的要一箭双雕,连我都照顾在一起。给我介绍一个?”
    周宝钏瞪大了眼睛,道:
    “曼明,恭喜你,能出语如此般轻松,我知道你的伤口已渐渐愈合起来了。将来有机会,必然替你物色一个更好的。”
    我笑:
    “你可是君子一言?”
    宝钏伸出手来,跟我重重一握。
    宝钏是佯作要凑足一桌子的人数,帮杨真应酬,而将秦雨和丁柏年约到的。
    实则上呢,周宝钏刻意地将他俩配成一对。
    我乐于自任跑龙套的梅香角色,也没查根究底地追问,当晚何人作我的舞伴,反正是折子戏一场,尽量演好就算,对手是高是矮,是肥是瘦,都不相干。
第39节
    当晚,我决定穿得极为普通,首饰固然没有戴,连脸部化妆也省了。
    做配角尤其不宜太突出,太抢镜,我完全安于淡素。
    临启程前,电话响起来,是丁柏年。声音是愉快的,说:
    “我来接你同去好不好?”
    “你去接秦雨吧!”我一时情急,竟直说了。
    对方有一阵子的沉默。
    “反正你俩住得不太远,就两个一起接吧!”
    我想,还是撒一个谎好,于是答:
    “宝钏刚来电话,她负责接我。”
    “她也接秦雨吗?”
    真糟糕,漏洞百出,于是慌忙回答:
    “不会了,车子坐不下,宝钏还要接另外两个朋友。”我吁一口气,自觉语调自然,对方不会看出破绽:“你这就去接秦雨吧,我们呆会见。”
    挂断了线,慌忙穿戴,走到大厦门口等侯计程车。香江之夜,永恒的车如流水,马如龙,黄昏入夜,正是欢乐时光的黄金档期,那儿会容易截到计程车。我一站就是二十分钟。
    不得了,急如热窝上的蚂蚁。抓起了大厦管理处的电话摇去电召的士中心,答应另加小账二十元,才抢到一辆车的服务。
    加上中途塞车,足足迟到了十五分钟,才赶到舞会现场,大伙儿已然入席了。
    我走到周宝钏的一席去,脸色大概尴尬的惨白,想起刚才撒的谎话,真不知丁柏年会怎么想?
    周宝钏不知情,只一味的热情招呼我坐下,口中还说:“是塞车不是?我老早想到了!”
    我只好设法截她的话,免得更显狼狈,说:
    “好了,好了,反正到步就好。”
    “说的是,我们今天晚上就有位朋友不能来。曼明,今天你要缺了舞伴了。”
    “不相干,醉翁之意不在酒。”
    宝钏瞪我一眼,我才再加添一句:
    “我旨在大吃一顿,现今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能吃,有职业的女性,体力透支总要补充。”
    “又多一位同道中人。”秦雨吟吟大笑,她真是个可爱的爽朗人,希望会合柏年的心意。
    想起柏年,我拿眼瞟一瞟,倒没有什么异样。
    或许,我只是多心。
    于是,愉快地坐下来,准备享受这一晚。
    舞会开始之后,同桌的几对朋友都在周宝钏夫妇诱发下走下舞池。
    只剩下我、秦雨与柏年。
    我立即站起来说:
    “我到外头去打个电话,突然想起有些事要交带那承办厨房装修公司的老板,你们去跳舞嘛!”
    说完,也不待他俩反应,就走出大堂,干脆把自己关在洗手间一会儿。
    再回到座位上时,整桌都空空如也,连柏年都在跟秦雨跳舞了。
    我独个儿坐下,瞪着那天花板上旋转的五光十色的射灯发呆。
    曾几何时,那一个衣香鬓影、衣履风流的场合,自己没有参加,总是有影皆双,出尽锋头,哪有像如今的落泊。
    那段跟丁松年亮相人前的日子,是炫耀。
    今日自己形单影只的时刻,似献世。
    真是一般景物,两番心绪,伤心人别有怀抱。
    从那一个时候开始,自己再愁苦,也不流眼泪,只轻轻的唏嘘一声,就算了。
    也许从我企图自杀之后吧?
    有人说,死过之后重生,就是再世为人,性情会得大变。
    这个说法,玄之又玄。
    其实呢,我对自己的解释是,自尊心因为极度的蹂躏,反而蓦然顽抗所得出的一点觉醒。
    当一个女人,可以尝试以自己的生命唤回一个男人的心时,她的方式虽不可取,但最低限度,用心良苦,别无他求,求的那怕是曾经深爱的人一点点怜惜,而终不可得,是极为凄凉的。
    有万份之一我不再转醒过来的机会,丁松年也不会难过、也不会自咎、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些微责任要负,他只会认定我死有余辜。
    不只是他,还有他的娘、他的子,姓丁的尽皆如是。
    生命在丁松年心目中儿戏至极,万万不及他一段轰天动地的恋情。无他,只一句说话,死的不是他本人,亦非他挚爱。
    最直率的批评,就是你死你贱,与人无尤。至此,我的自尊被摔落地上,踩踏得血肉模糊。
    我与其他活在世上的人何异?都是有娘生、有爷教。读过书、受过教育的一个人。
    不必绝情绝义到这个地步吧!
    死不掉的人,要重新爬起来,必须要有一份自信的支撑,我要告诉自己,活下去还是必须的、应该的、可以的。
    那就要拾回我那被凌迟至片片碎的自尊,那怕只剩余一点点,也赖以为生。
    穷途末路上,碰巧遇上指点我迷津的一个人,周宝钏扶了我一把,我就趁势站了起来。
    或许,我仍是站不稳的一个伤心人。然,我会努力,再跌落一次,我还是会爬起来的。
    完全堕入沉思之中,并没有发觉有人站到我跟前来。
    “可以坐下来,跟你谈几句吗?”
    我抬起头,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在造梦,随即再看清楚舞池内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泰半都是我所认识的,面目清晰之至。于是,我知道不是梦境,而是如假包换的现实。
    有什么稀奇呢?其实老早就应该想到在这种场合会碰到很多人,很多你想见与不想见的人也必济济一堂。
    我对丁松年说:
    “请坐。”
    “你清减了。”
    “是吗?”
    “一个人来?”
    我原本可以答一桌子的朋友,包括令弟都在舞池,怎么能算我是独个儿赴会?然,翻心一想,何必跟他在这些小事上执驳,对方是存了怜惜的心意,抑或是抱了奚落的态度,于今,都不应再有分别了吧。
第40节
    故而,我点点头,答:
    “是的,我一个人来。”
    这中间有一阵子的沉默,或者丁松年希望我会发问,让他告诉我,他的那位姓邱的小姐也在现场。然,我没有问。
    不关心的事,不必管,不劳问。
    他如果以为撇下了舞伴,跑来跟前妻打招呼,是给我天大的面子,他错了。
    过了一阵子,松年说:
    “我的律师将与你接洽,关于分居的事宜。”
    “有必要吗?”我问。
    松年的眉毛往上一扬,答:
    “曼,事已至此,我们不可能走回头路。”
    “对,绝不走回头路,我同意。”
    “那么,你的意思是?”
    “既是双方同意,也真不必再办多一重手续,就直接办离婚好了。”
    舞台上刚好于此时变调子,由柔和音调转为兴奋嘈吵、节奏明快的热潮音乐。
    我因此并不能听真丁松年以下给我说的话,面部表情于是维持原状,并无特殊的反应与回响。
    丁松年霍地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就走了。
    对于一个跟自己再不相干的人,他的喜怒哀乐,应已不在关注与紧张的范围之内了。
    随他去吧!
    我甚而不必看他往那个方向走,看他同来的是那个人以及那些人!
    只是丁柏年与秦雨匆匆走回来,我笑问:
    “这么快就玩累了。”
    “不!”秦雨带笑的语调说:“是丁柏年说要带你回家去了。”
    “我?良夜正盛呢,别管我,你们继续玩去。”
    “不!”只这么一个字,出自丁柏年的口,也见坚持。
    我反而被他吓着了,稍稍抖动一下。
    “我们走,你不要再逗留下去。”丁柏年说。
    “走吧,我们一起。”秦雨附和着。
    我还能怎么样呢?只好起身,跟在他俩的屁股后头走了。
    在车上,三人都无话。
    良久,还是我找了些关于快餐连锁店的问题,给他们说:
    “真是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我终于签了两间铺位了,一间在火炭,另一间在大埔工业村,地点还算不错,只是此较破烂,装修工程费用大了一点,不过,那是打进经营成本之内,将来也可报销。”
    秦雨答:
    “我们对你有信心是肯定对的。”
    “多谢栽培!”
    “你言重了。”
    丁柏年一直没有造声,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有一点点的特别。
    他先送秦雨返家,后送我。
    秦雨下车之后,我又禁不住怪责起柏年来,说:
    “你太扫秦雨的兴了。”
    “我不能留着你独个儿坐,乏人照顾。”
    “有什么相干呢?”
    “他跟你说了什么话了,有没有令你生气?”
    “他?”我一想,醒起来了:“你是指你大哥?”
    “我看见他坐在你身边,讲了好多好多话。我……实在有点担心。”
    “没有很多话,很简单的几句话而已。也不用担心,他只不过提出离婚。”
    已成的定局,将之形式化有什么好兴奋、或好暴躁的。好比那些同居经年,才决定注册的男女,有何惊喜狂喜之可言。
    “他没有说伤害你的话?”
    “我想他是没有的。音乐太嘈,我听不清楚。”
    实际情况是,一个男人向他的妻决绝地提出离异,这已是最伤害她的说话,莫此为甚了!
    车已到家门,我回望柏年,拍拍他的手,像安抚一个小男孩地对我这位小叔子说话:
    “没事的,放心,凡事习惯了就好。回去早点睡吧!”
    “请别苦恼。”他紧握着我手,挚诚地说。
    “不,我不会。”
    “真的?”
    “真的!”我笑笑:“多谢你关怀,希望你的善心得着好报,将来你会娶到一个好妻子,跟你白头偕老。”
    “会吗?”
    “定然会,你一表人材,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梦中情人、白马王子。”
    “我不会钟情少女。”
    “各人的口味不同哇,是吗?”我笑,忽然想起秦雨的年纪也不轻了,也近三十了吧,于是答:“成熟一点的女人晓得如何忍让迁就爱敬丈夫,那真是好的。”
    “甚而经历过沧桑的人,更珍惜平和的可贵。”
    “想必是了。我看,柏年。”我忽然欲言又止。
    “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恃老卖老,仍以你长辈的旧身份给你说一声,秦雨是个好女孩。”
    丁柏年没有造声。
    “是吧?”我再问。
    “我认识她,比你认识她还要早。”
    “那就好,互相了解需要时间。”我笑笑,打开车门,说:“晚安了,多谢你送我回家来。”
  第41节
    回到家去,躺在床上,没由来的辗转反侧,不能入寐。
    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见着了丁松年?
    为了一份迟来的震荡?
    如今才觉着悲痛,才作出回应。
    原来硬撑着在人前若无其事,谈笑风生,骨子里却慢慢的渗出血来。那份潜藏而不露脸的苦楚,是更深刻的!
    忍不住哭了,由微微的啜泣,以至干脆放声嚎哭,再而默默垂泪至天明。
    赶快投入工作,是疗治悲哀的一大灵药。
    实在,我也为装修、雇用人手等开张各事而忙。
    那些装修工人,有种坏习惯,就是要当事人一天到晚当他们的监工。否则,必然错误百出,分明讲好用那只材料,又临时变卦,迫着要亲力亲为,才能协助工程如期完成。
    多一天装修期,我们就少一个工作日,赚的钱少了,成本却重了,怎么划得来?
    雇用人手方面,我也不是个挑剔人,抱着人相我,我相人的公平心态,面试来应征的员工,只要谈上一会,觉得印象好,就把他们录用了。
    紧张些什么呢,最重要还是要坦白相处,相处不来,就只有拆伙。
    我是过来人,有什么叫不明白的。
    经营生意的方针,推广业务的方式,反而是我最关注、最落心机的。
    日以继夜的思考,如何可以在菜单上下功夫,吸引食客,除了价廉物美之外,还得想些招徕之术。
    别些行业往往借重名牌,以添声势,我们开设快餐店,可否都走这名牌路线呢?
    忽然,灵机一触,把我买回来的一叠烹饪书检出来,重看一次,绝大部份都是一位李太撰写的食谱。
    这位李太,在电视台妇女节目内主持烹饪,因此知名度极高,她出的书,因此而甚受欢迎,不正正是人们爱名牌的表示?
    如果我可以恳请她让我们快餐连锁店用她的食谱,每月给回一笔顾问费用,对客户的吸引力是肯定有的。
    于是,我想起大嫂吕漪琦来,立即摇电话给她:
    “你是认识电视台的编导的,我想认识李太,你可以帮个忙找她吗?”
    对方说:
    “曼,这一阵子,江湖上对你的非议极盛,都说你在搞东搞西,竟以捞家婆似的姿势出现,这是怎么回事了?也不好胡乱地找人家帮你什么忙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担戴。”
    既已说得如此明明白白,也算好事。
    我连心都未有牵动半下,就挂断了线,连忙找别个朋友帮忙去。
    热衷而投入工作的人,把所有这等工作上的困难都视若无睹,这天碰了壁,那头立即再行摸索,总有行得通的路。
    果然,把李太找着了。
    她是个高贵而斯文的女士,现实生活中见她,此荧光幕上还要和蔼可亲。
    当她听了我的陈述及解释之后,说:
    “很好的业务推广桥段呀!我们合作,也真是相得益彰,你能把小名及拙作放在店内,就是给我宣传了。容我提一个建议,你可以考虑在快餐店放一个旋转书架,放一些烹饪图书,说不定来买两菜一汤的人,也会买一本叫两菜一汤的食谱!”
    真是太好太妙的建议了,我兴奋得什么也不会说,只连连多谢。
    “不谢,不谢,职业女性是应该互相沟通,彼此帮助的。”
    当我把这个好消息与新主意告诉宝钏时,她翘起大姆指赞,再问:
    “那么我们乐宝快餐的厨子就真的要照着李太的食谱做每天的待备套餐了,是不是?”
    “这个当然了。”
    “你不也是训练有紊的,为什么不一献身手?”
    “早就有此打算了,原本讲好要一石二鸟,既试我的厨艺,又努力为媒的事。只这一阵子实在是太忙太忙,连睡眠的时间都不足,才把什么都搁置了。”
    “说起这件事来,我看是事不宜迟了,那次舞会之后,根本都没听秦雨提过跟柏年有约会。我看,这丁柏年是太保守了,让我们快快推波助澜去。”
    实行卖花之人插竹叶,别管自己,且帮了旁的人再算。
    于是特意在这个周末,把秦雨、宝钏和柏年约来家里吃饭。原本要把蓝彤真和常翠蓉也请在一起的,只是前者去了日本公干,后者有业务应酬,未克赴会,就只有我们四个人了。
    宝钏一来,就给我说:
    “让我当二厨如何?”
    “好。”我应着,然后故意说:“那么谁招呼柏年了?”
    丁柏年说:
    “我是自己人嘛,怎么还用招呼,一起到厨房去看名厨表演好了。”
    “不,不,不!”我慌忙说:“人多手脚乱,我也不要厨房塞满观众,人一紧张,会失水准。你且在客厅里坐坐,我派秦雨负责陪伴你。”
    丁柏年无奈,只好跟秦雨走回客厅上去。
    厨房门一关,我差点忍不住大笑起来。
    “看,我倒是聪明的。”我对宝钏说。
    周宝钏翘起大姆指赞。
    两个人频扑了好一会,终于把一顿四菜一汤的饭菜弄出来了。
    我说:
    “且让你们几位大股东先试试手势,将来乐宝食店开张,这是逢星期一的四人菜式。”
    丁柏年飞快地尝了几口菜,又喝下汤,说:
    “好到不得了!”
    “卖多少钱?”
    “薄利多销,五十元四和菜,白饭与汤任取。”
    “我每天由中环赶往新界捧你的场。”丁柏年实在兴奋。
    “将来建设了一个中央系统式的大厨房,就可以进军中环,连写字楼区的生意也吞掉了。”
    “看,宝钏,原来你的这位好朋友是禾杆盖珍珠,名实相符的商界女强人。”柏年说,已然吃罢了一碗饭,再添。
    各人的胃口都好像好得不得了。
第42节
    饭后,宝钏仍借故走进厨房来紧张地说:
    “有没有发觉两人的异样?”
    我想了想,答:
    “柏年是兴奋的,然,秦雨却出奇的沉默,她平日说话比较多,你看呢?”
    “我也有这个感觉。然,这也许就是好现象了。试想想,蜜运期开始时,总是男的兴致勃勃,七情上面,女的却反而变得文静,羞怯怯的。是不是?”
    “大多情况如此。”
    我们捧着几碟切好了的生果,走出客厅时,只见秦雨独个儿翻看我的录影带,却不见丁柏年。
    我问:
    “柏年呢?”
    “他在露台。”秦雨答,连眼睛都没有抬起来。
    我和宝钏的面色一沉,交换了眼色,我就管自走出露台去。
    果见丁柏年一个人凭栏而坐。
    面前的海港夜景是极之美丽的,俨然像个珠光宝气、翠拥珠围的贵妇,魅力四射,顾盼生辉,难怪本城有多少人迷醉而舍不得离去。
    “独自一个人看夜景?”我走到柏年身旁说。
    他回望我一眼,脸上掠过一丝迷惘,说:
    “是的,很美,很诱人,很舍不得。”
    “你还没有需要离她而去。”
    “世事难以逆料。”柏年将眼光放回海港的对岸:“情不得已。”
    我骇异,缘何他会有此感慨?
    “什么事令你百感交集似?”我问。
    “在你生命之中,有那一次?那一晚的情景令你最难忘?”柏年竟没由来的这样说,作为答复我的问题。
    我望住了灿烂的星光,把思潮抛到老远,想起了许许多多年的一个晚上。
    丁松年学成回港,我们在世交的情谊下开始来往。他约会我到一个同学的生日舞会去。
    那同学姓赵,正正是住在半山一间华厦,有一个非常非常宽阔的露台。我和松年一直共舞,忽然,他对我说:
    “这儿太嘈吵太多人,我们到露台去吸一口新鲜空气好不好?”
    我点了头。
    松年拖着我手走到露台,我俩就伏在栏杆上欣赏夜景。
    丁松年不是个多话的人,他很久很久都维持沉默着,这使我生了点点尴尬,问:
    “我们在这儿逗留多久呢?不回到客厅上去了?”
    丁松年回转身来,问:
    “如果我不要再回到客厅上去,只在这儿站着,静静的思索,你会否陪我?”
    我差点失声笑了出来,怎么松年的表情和语调像个大男孩。
    我没有答,不晓得答,一个幼稚的问题之后可能有一个非常深奥的答案,我总不宜鲁莽。
    于是,我只是笑。
    松年伸手托起了我的下巴,说:
    “曼,你笑起来太美了!”
    说罢,就吻住了我。
    头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像洒下来,像亲友手中祝颂的碎花纸,撒向一对宣布爱恋的新人头上。
    当然是我闭上了眼的梦想。
    我告诉了柏年,这一幕往事,就是我最难忘的情与景了。
    不明白为什么竟向他坦白,我走出露台找柏年的目的并非与他谈心。
    然,也许是今晚的月色、星光,以及夜景,实在是太美太美了,美得使人浑忘了现实生活的使命,只会回顾生命上那零零碎碎的一页页片段。
    “事有凑巧,我毕生最难忘的情景,跟你的完全一样。”丁柏年这样说。
    我睁着他,完全想不明白。
    “那一夜,我也在场。我正要走出露台去找你,就目睹你毕生最难忘的情景。”
    我听呆了。
    “无可否认,那天晚上,你很美,闪亮一如我们的东方之珠。”
    我无法作出反应,脑子里混淆一片,丁柏年的说话,一句又一句,并不依次序地在我耳畔重复细响起来。
    恰于此时,宝钏探头到落地玻璃门窗外,向我们打招呼:
    “露台外有什么宝贝,把你俩吸引着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答说,并且阔步走回客厅。
    “秦雨说要回家了,向你告辞。”宝钏这样说。
    “啊,是吗?那么,请柏年送一送吧!”我说。
    “不,不,我自己走!”秦雨的反应比正常情况稍为激烈,让我和宝钏都有半分惊骇,可又不便细细追查。
    柏年站在一旁,并不造声。
    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宝钏于是打了圆场,道:
    “我这就跟秦雨同行吧!先告辞了。”
    当然,我不能这就加多一句,对柏年都下逐客令。
    在朋友的眼光中,我和柏年多少有着亲戚关系。
    送走了宝钏与秦雨之后,客厅里只有我们叔嫂俩。
    两人都无语。
    突然的,丁柏年倒抽一口大气,对我说:
    “我最低限度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和秦雨只是能相处、谈得来的朋友,只此而已。”
    说罢,柏年抓起了外衣,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登时跌坐在梳化上,愣住了。
    很久,很久,我才晓得思索。
    第一个问题是:丁柏年是不是已经表白得足够了?
    当我和丁松年闹着甜甜蜜蜜的恋爱时,并没有注意到身边有人投来羡与妒的复杂眼光,只为他喜欢我?
    想都不要再想,我抱头跑回睡房去,倒在床上,一直颤抖着。
    一个人对于一件突如其来的意外事,完全无法接受,亦不晓得应付时,他会惶恐失色,因为是祸是福,并不在预计与控制之列。
    我把自己裹在重重的被毡之内,希望可以争取一点温暖,镇静我如鹿撞的心。
第43节
    电话铃声突然的响起来,我伸手过去抓紧了电话筒,不知应否接听。
    “喂,喂!”对方是宝钏。
    “你上床休息了没有?”她问。
    “还未睡好。”
    “曼,你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不知道,真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下意识地不要对方再问下去,因为我将无辞以对。
    “当然,你不知道。我这就来告诉你。”
    我在心内喊呐,千百万句,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然,周宝钏一句也听不到,她依然的自说自话。
    “秦雨在车上哭了,这么一个豪迈爽朗的女孩子,有辉煌耀目的事业,有可观丰厚的家资,有备受尊重的社会地位,依然难逃劫数。”
    “为什么?柏年跟她说了些什么?”我惶恐失声地问。
    “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秦雨和丁柏年都是个聪明至极的孩子,是我们做得不对,摆出形势来,迫着他们表态。结果呢,不言而喻,秦雨是心领神会,知道大势已去,故而忍也忍不住,在我面前迹近崩溃。”
    我没有造声。
    “丁柏年这男人真难以捉摸,虽说是有才有貌有势的一个上佳男人,说到底也要挑个好伴侣啊,为何如此的吊儿郎当?他从来没有兴起过成家立室之念吗?抑或他心上另外有人?”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答复是急促的。
    “忙了整天整晚,你累了,是不是?”她问,大概觉得我的反应略嫌夸大。
    “有一点点。”
    “那么,睡吧!所有的问题,在太阳再度升起来,即获解决,我们要有信心。”
    问题太复杂,并不能如宝钏所期望的,很快就获解决。
    我相信依然胶着。
    惟一的幸运是连锁快餐店首两间分店开张了,我忙碌而紧张,根本再腾不出情绪来兼顾别的事。
    连锁快餐店每周七天,天天有不同的和菜。我们并不提供饭盒,形式是别树一帜的,稍稍偷了从前包伙食的生意桥段,将之重新包装,再推广给目标客户。
    本城原来真的充满奇迹,我们乐宝快餐店便是一例。
    开张才那么一个星期,午膳时间固然排长龙,且有甚多电话下订单。工厂内的人都三五成群给我订购和菜,待午膳时间一至,就派人到店里取。
    一个星期过去后,更接到有大批工厂要求我们供应整个月的午膳。因为是长期订户,就更主动提高服务水准,另外急急雇人送外卖,连客户自取的时间都省了。
    这个外卖送饭的制度,很能起刺激作用,快餐店所接的生意是门面交易的四倍。
    我实在忙到头晕眼花,最要命的还是我那急躁的脾气,绝对希望能三天之内建成罗马。我对宝钏说:
    “跟其他股东商量,我打算从速在各工业区开设乐宝快餐分店了,好生意的概念一生,就有人争相效尤。”
    “完全同意。不用问他们了,全都是睡公主式的股东,任你自把自为吧。资金方面,绝不成问题,乐宝光顾的银行,跟我们很有交情,且我们也不缺现金周转。”
    我自豪说:
    “只须把我们开业以来的成绩展示,就已有足够的交易条件,根本都不劳动用到交情。”
    “所以说,要为人青睐,最具体而有效的方法,是强化自己。曼,我说得对不对?”
    语带双关,我当然明白。
    “我并没有想过要以自己的新身份与新成绩,去向旧人交代,或交换什么?这几天,律师就要替我们办妥离婚手续。”
    “这么快?”
    “我没有跟他争取什么,凡是我名下的物业及有价证券,我都取回,天公地道。丁松年给的瞻养费,数目多少,悉从尊便,我反正嘱我的律师成立基金,放进去直待丁富山二十一岁之后,可以逐年领取利息,帮助他建功立业,我无所谓,手上所拥有的,已经足够。”
    周宝钏点点头。很感慨地拍拍我的肩膊说:
    “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别说是不爱自己的人,无谓叨他的光、受他的惠。就连爱自己不够者,亦不必仗赖他半点,留为话柄。曼,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自己经营皮草生意,我未有取过杨真半分钱,都是靠银行的借贷而起家的。只为一点自尊使然。那年头,他还有正室在世,死不肯离婚,在名不正则言不顺的情势下,我认为要他支持是一份屈辱。”
    是的,每个人心志与价值观都不同。
    有些女人,没有了人,抓住了钱,视之为公平。
    我们这些女人,觉得既没有人,就更不必摇尾乞怜,更见委屈了。
    彼此都有因由,都合乎情理。做人很多时是求个心安,自然理得了。
    为我办离婚手续的律师,很语重心长地劝我:
    “许小姐,你可以争取得更多。”
    “单是换回你对我的这个称谓,已经价值连城。”
    我笑着这么回答他。的确,经过很多年的婚姻束缚,突然的回复自由身,好像一个发觉多年以拐杖走路的人,有一日,被人家把手杖抢去了,竟还能一步步的走,越走越习惯,越坚挺,那种惊骇与喜悦,难以形容。
    律师叹口气:
    “要对方为了他心头所好,付出较高昂的代价,也是很应该的。”
    我凛然正色道:
    “如果从这个角度出发,我更不向他索取分毫。我不要给他机会,以我为饵,去成为他那为爱情而不惜牺牲的伟大情操。要收他多少钱,才值得出卖自己,以抬高对方的一段新感情的身份?我只把这婚变看成一种社会上普遍得不能再普遍的现象,何足怪哉!”
    “太不愧是商界女强人的本色。”
    也许我真的当之无愧。
    走到光怪陆离的社会上头工作,真是太多考验自己的锻练机会,因此而造就了铁石心肠、铜皮铁骨,也是有的。
    就在我大展拳脚,把连锁快餐店全面拓展的这个开山劈石期间,就不知遇上过多少事情,教我学得精乖伶俐。
    偏巧就是观塘与九龙湾两间乐宝分店开张的前夕,给我们签好了三年合同的厨子张叔,忽然跑到我跟前来说:
    “许小姐,真不好意思,我有件紧要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我问。
    “我看很难履行我跟乐宝的合约了。”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静下来,看我的反应。
    在以往,我必然会大惊失色,快餐店没有了厨子,好似一条船,没有了掌舵人,左摇右摆,失掉方向,终究有个巨浪翻过来,就要打沉了,那怎么好算?
    然,涉猎商场日久,有了经验,知道什么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知道应该要以不变应万变。
    做事做人其实都有如玩扑克牌,手上的一副是皇牌,完全的成竹在胸,根本就不必轻易亮相,表露重要身份,手上的牌不过尔尔,跟对手是半斤八两呢,更不必横冲直撞,且沉着气,看对方投注何等样的银码,才定夺乾坤去留,甚是敌不过别人,倒不如从容地弃牌,让一步,图个海阔天空还好。
    故而,我不动声色,示意张叔说下去。
第44节
    张叔也真七情上面,一副愁苦尴尬的样子,说:
    “我也是迫不得已的。女儿申请我移民加拿大去,原以为不会这么快签批,都说要等很久,因为轮队的人极多,谁知就在这两天,移民局准许证就批出来了,全家都嚷着要立即起程。我是很为难呢,其实我跟很多人一样,都舍不得离开香港,在本城赚得容易,花得痛快,又岂是那加拿大可此?只是在老妻及儿女心目中都偏偏认为我一把年纪,还是做一般的功夫,拿一般的薪酬,倒不如提前退休去。真难说,顺得哥情失嫂意。”
    我笑着说:
    “张叔,你别烦恼,张婶他们的心意我很明白,不尚虚荣的踏实人,自然希望早日安居乐业,更不要骨肉分离。是疼着你,才不要你太辛苦。”
    我的语调令对方骇异,忙道:
    “我还是很能应付工作的。”
    “当然,当然,张叔几时都宝刀未老,无可置疑,只是你家里头的意愿是要照顾的。”
    “可是你那两间分店即行开幕,且我们之间有合同。”
    “不用担心,合作得勉强,你牵肠挂肚的独自留港工作也叫我过意下去。我们不能单凭一纸合同办事,超乎情理之外的要求,是不应引用法律保障,而把关系甚而错误延续下去的。你在签约时没有想过有此意外,也就算了,不必再把合约放在心上。至于说乐宝的人手,不成问题,在本城,有钱驶得鬼推磨,人力市场再艰难,也会有得供应。移民虽多,正所谓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请别为我担心。”
    我把铁青着面的张叔送到电梯口,才往回走,继续投入我的工作。
    张叔所表现的漏洞太多了。
    加拿大移民申请最快速都要半年,才能批出入境证来,换言之,我跟他谈合约,讲合作时,他已入纸申请移民,可从来没有给我提过一句半句。如此的刻意遮瞒,只代表两种可能心态,一种是根本不把移民看成一回事,批准了也并不打算真的成行,或者只去报到,立即归航,那就无谓多生枝节,惹人疑虑,在一个宾主关系开端时引起不必要的忧虑。另一种呢,根本已是存心不良,借题发挥,打算乘人之危,来威迫利诱。
    照目前的情势看,是后者的成份昭彰,无容置疑了。
    生意上生了意外,不论是环境忽尔恶劣,抑或遇人不淑,总要多用钱去寻求解决方法。这个如果是必要用定的话,可不必用在不义之徒身上,去成全他们的小动作。
    我是的确出高了价钱才临急临忙把另一个合适的人,挖角到手,以填补空缺的。
    然,不要紧。
    蚀了钱,还要泄尽气,是双重的委屈,我以后也不会干。
    凡事一理通,百理明。
    对于处事待人,行藏举止,思想言行,都是一套理论,一个模式。
    丁松年是变了心,我,许曼明是心变了。
    前者只不过是限于对一个人、一宗事之喜爱转移。后者呢,是整个人生的走向改动。
    我意志异常坚定地对我的律师,说:
    “无论如何,多谢你的提点与关心。在我可以支持应付的情势下,我无谓再领任何人的情,回报起来,更觉吃力。不必了!”
    要食言、要悔约者,请便。
    我乐于以我的损失去落实他们的背信弃义,这包括了丁松年、张叔,甚至那原本要租铺位给我的沙田火炭业主钱伯在内。
    对比之下,我认为自己的损失并不比他们大。
    职业是否使女人的温柔、妩媚以至娇弱都一扫而空了,剩下来的都仿似无情、固执与强硬。
    经历过沧桑苦楚的女人,再度站起来时,已经不再像女人了。
    我轻叹。
    这些天来,躺到床上去,往往已是凌晨,只能有五小时左右的休息,又得再爬起身来,回到办公室工作。
    头才沾在枕上,床头的电话就响起来了。
    谁?谁会在这个时刻给自己电话。
    我抓起了听筒来,对方是把女声,沙哑而微带哭音,说要找许曼明。
    我坐起身来,徽微紧张,答应着:
    “我就是许曼明,请问你是谁?”
    我的心卜卜乱跳,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会不会是秦雨?
    她喜欢丁柏年,丁柏年并不喜欢她。他另有心上人,若让秦雨知道了,这个人是谁?她会得在忍无可忍之下,摇电话向她大兴问罪之师。
    我是胆战心惊的,不为什么,只为尴尬。
    没有人,包括自己在内,会体谅这个处境,一个小叔子暗恋嫂子多年,而在她婚变之后将恋情白热化的处境,是令人难为情、令人惊异的。
    我知道,在我觉察到将会有一番狠狈之后,我完全采取逃避的方式,更专注于工作,更刻意地不再去想着那么一回事。
    直至到不能不处理的那一分钟,才面对它好了。
    这一刻,终于来临,因为对方说:
    “我要求你,跟你谈一谈?”
    “在这个时刻吗?”
    “对,许曼明,我就在你的楼下,容许我上来见你。”然后她再补充:“你已知道我是谁了吧?我是邱梦还!”
    天!震栗更添一重。
    完全不是我所想像的那回事。
    是另外一个故事,另外一对男女主角。
    我苦笑,怎么真的瘦田无人耕,耕来有人争?我忽尔成为爱情伦理大悲剧的抢手角色了。
    邱梦还为什么跑来见我?在于这个时刻?
    是丁松年有什么意外了?
第45节
    此念一生,我整个人自床上跳起来,立即答:
    “邱小姐,请上来。我们是一梯一伙,复式顶楼的一座。”
    当我开门让邱梦还进来时,她的脸色有如白纸。
    过去曾经见过的优雅淡定仪态,都已不复见,她无疑是神色慌张,且微带愤怒的。
    这个神情似乎要推翻了刚才我假设丁松年有什么意外的估计。
    可是,我仍然在请她坐下来之后,立即问:
    “不是松年有什么事吧?”
    “你仍然这么关心他,我来找你的原因为何,你第一个推想就是丁松年的事来吗?”
    我愣然,一时间不能立即回答。如果我说:丁松年仍是我子之父,那又何必呢?这种拉关系、攀交情的功夫,在今日,更不必做、不屑做、不肯做。
    “你们是彼此的牵挂着。”邱梦还竟一边点头,一边这样说着。“既如是,为什么还要仳离?为什么要我白白淌这一次的浑水?为什么你们夫妻俩的花枪游戏要拖累一个无辜的人?”
    说着说着,竟自哭泣起来。
    我不说什么,只站起来,递给她一盒纸巾,管自到厨房去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她跟前去。
    记得在我悲苦求援的时刻,并没有人在我身边,给我这般的服侍。
    永远谨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此为积阴功之一种。
    不论对方是谁,都是有父有母的一个人,在世上活着有她争取同情与扶助的权利。
    “我今天晚上跟丁松年吵了一夜的架,”邱梦还一边哭,一边还说着她的隐衷:“我问他,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结婚了?你们不是已经办妥了手续了吗?他竟答,他要考虑清楚。天,在这个时刻,通天下的人以为我赢了一场胜仗的时刻,他却宣布,他需要考虑。”
    我明白这份狼狈。
    只能很轻很轻地叹一口气,太着迹的同情与关怀会变成虚伪和造作。在这个时刻,尤其不适宜引起对方的误会。
    一头已然受伤的小动物,尤其敏感,谁碰它一碰,它都会觉着痛。
    “我追问为什么?这短短的一阵子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震撼他的决定?是我,抑或是你?”
    “怎么会是我?”我平和地答。
    “不,是你!”邱梦还不住地点头,她重复又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表示肯定,却带一点苍凉与无奈,令人看得心上恻然。“我不骗你,是真的。他今晚亲口对我说了。”
    “邱小姐,你们若是吵架,在恼怒之下,自会出言不逊,作不得准。”我只能安慰她。
    “不,松年说,他辜负了你,糟蹋了你,他从没有尽足一个伴侣的责任,坦诚地把你的错误指出纠正过来,然后,引领着你同行前进。他只管不满,自行另寻新欢,把所有的责任都往你肩上搁,自己逍遥于法外。”
    我差不多是目定口呆。
    如果邱梦还所言属实,对我而言,就是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翻案。
    “对你的歉疚,就等于并未忘情,那又何必要我!为此,他迟疑着,不愿跟我走进圣堂去。”
    邱梦还苦笑,以手背揩了泪,说:
    “人生变幻何其多,真是未走到最后一步,仍未知谁胜谁负,谁得的多,谁失得少?许曼明,我曾经出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令丁松年狠下心去跟你离异,究竟你出什么办法把他的心捞回来,紧紧的又重新抓着不放?我不甘、不忿、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我今晚再忍无可忍,跑来当面问个究竟?我知道从前你为何败?败在你自己的愚昧,多于我的灵巧上头,如今是不是我的失败亦如是?许曼明,我求求你,请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
    邱梦还似乎竭斯底里。
    看见了她,似看见前些时的自己。
    原来那形相、那姿态、那语调,是多么的令人不安与难堪。
    有人在长期对牢一个重复又重复着自己的难题而不肯罢休的人,因而生厌,因而远离,是太合情合理的事了。
    我茫然,太多的感慨,太大的惘怅。
    “请回答我,你究竟是对丁松年做了些什么?”
    我长叹一声,红尘中的痴儿,是轮流担演的。这一阵子,我若算脱胎换骨的话,误堕尘网之中的,便是眼前人了。
    “邱小姐,请听我说,我是什么都没有做过。”
    “不,你骗人,根本不可能。你是用旁门左道,借助妖魔鬼怪,把丁松年的三魂七魄勾了回来上了锁,抑或学晓了什么手段,能封丁松年的死门,让他贴贴服服,晓得怨人自责?你说,你说,你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很多功夫。”
    邱梦还的哭声,是凄厉的。
    满以为身经百战,抱着战胜品炫耀人前的当儿,被人无原无故的褫夺所有荣衔,是一宗难以接受的惨事。
    可是,我的答案始终未能令她满意。
    “我说了,我并没有做过什么事,耍过什么手段,其实,我连丁松年都没有见着面,连自己的孩子,都没空相见。邱小姐,事到如今,我骗你何用。”
    “根本不可能,”她重复着那句说话,像一只坏掉了的留声机器,唱盘传出千句百句一式一样的说话:“你一定做了很多很多很多的功夫,去挽回丁松年的心。”
    我忽然原谅了仇佩芬,甚至吕漪琦。不相干的人,有什么理由要日以继夜地听坏掉了的留声机器。纵使是亲人与朋友,承担的苦难也需要有个极限。难怪她们仍在我自以为最悲苦之时,逐一离我而去。
    凡事罪己。
    我拍拍邱梦还的手,道:
    “邱小姐,请细心想想,就是因为我什么功夫都没有做过,丁松年才会有一番新的刺激与觉醒,你明白吗?相信吗?”
    邱梦还霍地抬起头来,瞪着泪眼看我。
    良久。
    她才缓慢地说:
    “太意想不到的结果,也太惊心动魄了。”
    说了这话,她的身子竟不期然地抖动一下。
    我当然心领神会,邱梦还的思虑与回应并不过态,绝无夸大,答案是的的确令人震栗怆惶的。
 
第46节
    我并无下过任何功夫,意图使丁松年回心转意,这证明什么呢?证明丁松年心上始终有我,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固然令新欢面目无光。尤有甚者,丁松年为了我什么也不曾做、不屑做、也不肯做,因而觉得自己不再为人所重视,事必要濒临被抛弃的边缘,才觉醒、才挣扎、才回头,只表示他绝顶的自私,爱来爱去都只不过爱他自己。
    丁松年原来是个霸道的、唯我独尊的男人,儿女私情在他的生命中只不过是点缀品。这件纵使是价值不菲的饰物,也必须由他来挑、来选、来判定,也只有他才有全权决定是否放弃?
    作为生命配衬者,怎能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无他,谁自愿做谁的附属品,下场就只有如此。
    邱梦还轻轻地说:
    “我的醒悟,怎么尤在你之后?”
    “但愿是我们过份的敏感。”
    “你会回到丁松年身边?”
    她问得非常诚恳,自无半点敌意,到底是有慧根的女人,丁松年的品味始终是有斤两、有分寸的。
    我也直率地答:
    “还未到非留有一个男人陪伴着过活不可的那个地步。那一天怕总会来临,届时,是否世界上只有一个丁松年可供我选择,也是未知之数。”
    从来不知道我的说话可以如此的显了身份,如此的表露自豪。
    “是的,曼明,你看得透彻。我是太多年、太多年的独自行走江湖,因而我累了,需要弯在一双男人的臂弯内竭息,于是我争取,倒不曾想过,原来那争取的过程,也同样筋疲力竭。”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邱梦还赞赏我的识见,我也认同她的经验。
    大有可能,再过多几年,在江湖商场上,麾兵逐武,逐鹿中原,自然会既厌且倦,那就是女性向男性扯白旗的时候了。
    有什么话可说呢?
    自古至今,女人的前途亦不过如是。
    窗外,突然响起了雷声,沙沙沙地,大雨倾盆而下,觉着了一点寒意。
    已是凌晨三时多。
    我看看表,问:
    “要不要煮一壶咖啡?”
    “好。”邱梦还答得爽快,答:“可有一点点吃的?我觉着饿。你不怪我如此的不客气?”
    “当然不会,你小坐,我等下就来。”
    把两碗热腾腾的海鲜窝面煮好,再泡了咖啡出来,邱梦还竟在梳化上睡着了。
    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才转醒过来。
    我问:
    “是不是有点冷?”
    “一点点。或许有食物下了肚就温暖一点了。”
    “不,去给你拿件外套。”
    就这样,我和她,像两个久别重逢的挚友,在剪烛夜谈。
    或许,我们今夜的领悟是痛苦的,又或许,只消太阳一升起来,又得忙不迭地跟现实妥协。心里纵使看到了谁的面目,知道了谁的心肠,也还是要装作不知不觉,继续相处下去。
    然,此刻,我们但觉是同道中人,同舟共济。
    不论以后,丁松年要的女人是她,抑或是我,还是其他,我和邱梦还都不会把这一夜忘掉,更不会告诉丁松年。
    我们会守着这个小秘密,直至老死。
    在未曾黄土一坯,仍营役于世时,有那时那刻困倦了,我们会得回味着曾有过这个不为男人所知,正大光明的秘密,必然是一番享受,也是一番振作。
    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何其多。忽有一天,秘书小姐冲进我的办公室来,十万火急似的变了脸色,急嚷:
    “青衣那边的乐宝厨房失火了,现在大批消防员已经往救!”
    我还是镇静地合上了正在批阅的会计部数据,抓起了手袋,穿上外套,才走出写字楼,开车前往视察灾情。
    不是故作镇定,是已练就处变不惊的一份涵养了。世上要生的意外,要翻的滔天巨浪,是真太普通、太频密了,太令人习已为常。
    赶到现场,才发觉只不过是小小的失火而已,当然善后功夫还是有很多,又是一番忙乱,然,还是无伤大雅的。
    我打点完,再回到写字楼去时,坐下来,最至紧的功夫是彻底的预防措施。
    非要尽快的成立一个中央统筹的厨房不可。就由这个大厨房负责食品的总制作,以货车分发到各区去,区内的零售店,当然有保暖及翻热的一流设备。实际上,货车更兼大批订伙食的送货功能。
    现今乐宝快餐的服务对象,已不单是工厂工人,连区内的小家庭,工余都懒得费心费神费力去煮食,干脆来买那两菜一汤的外卖,回家去享受二人世界。
    营业对象的范围比我们预料的宽阔得多,是一支极有效的强心针,我把这下一步的拓展计划向股东报告时,他们都击节赞赏。
    会议后,我忍不住悄悄问宝钏:
    “不会没有通知柏年吧?”
    “当然通知了。他这一阵子顶忙,你也没见他一段日子了吧?”
    我点头,吁了一口气,答:
    “忙就好,只怕他是生病了?”
    “看样子是忙得病恹恹的。我昨天才在一个业务场合碰见他呢,所以说,我并不赞成他还是孤家寡人时要跑去美国发展。没有女人照应的男人,总是不能无后顾之忧,何况孤伶伶在外地。”
    “什么?柏年要到美国去?”
    “他没跟你提起吗?听他口气,像快要成行似,会不会是在这儿跟丁松年有什么合不来的地方,才想到另谋发展,我是不方便问的。”周宝钏想了想,再说:“以你的身份,或者他们肯讲。”
    我木然,心上真的七上八下,不安至极。
    问题怕不会出自丁松年身上,而是关系于我。
    有这么严重吗?
第47节
    这些日子来,我在拼命的逃避,我不要正视丁柏年的感情,甚至是丁松年的。我不要去碰触他们,惹他们。
    我需要宁静,我需要麻木,我需要活得像个机械人。
    因为我怕被伤害。
    那一段茫茫然,为全世界人抛弃,自最繁华的高峰骤然摔个粉碎的遭遇,其实已深陷于心,没齿难忘。
    然,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岂是个愿意逃避责任的人?
    丁柏年,说到底是一个在我极度苦难时搀扶过我的兄弟。
    如果再往远处想,他是个把我暗藏在心底经年的人。这一份情意,是几许女人梦寐以求的荣耀,我纵无感谢,也该欢喜。
    想着想着,竟发觉不能就这样让柏年远去。
    我终于鼓起勇气摇电话给丁柏年:
    “有空出来见个面吗?”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说:
    “我这就开车来接你。”
    车子一直风驰电掣,把我自市区一直载到极南区的大浪湾来。
    很好,所有的言情故事都需要一个配合剧情的美丽画面。
    我们漫步在沙滩上,静听着海水涌上来,退下去的响声。
    如果彼此是初恋情侣,真是太可爱了。
    我开口问。
    “柏年,你要到美国去?”
    “是的。”
    “丁家这么急于要开拓彼邦的业务吗?”
    我知道家翁在美国东西两岸都拥有极多地皮,其中有一幅,根本是雄霸一个山头,面积庞大到足以兴建一个小小城镇。然,松年与柏年都不打算在这十年开展,老早把地皮都拨入丁氏家族永久基金内,由着第三代去继承,至于说美国开拓食品罐头业生意,更非正办。丁氏产品的发行网,早已遍及全球,各地的总代理一直营运得相当畅顺,若说设厂加强生产,目的地应是国内而非国外,绝对没有理由倒行逆施。我这一问其实只不过是开场白而已。
    果然丁柏年看我一眼,苦笑:
    “你应该或多或少的知道丁氏企业的情况吧,为何有此一问?”
    我当场哑掉了,原本希望丁柏年会得砌词,找个藉口,然后就顺着情势,彼此下了台,万事都好办。然,他非但不打算帮个忙,撒个谎,让大家好过,反而斩钉截铁地实话实说:
    “我很窝囊是不是?男人大丈夫竟然也在逃情避责,远走天涯去,真是成何体统?”
    我止住了步,耳畔的浪声忽尔隆隆作响,似是震耳欲聋。
    “柏年,这又何必呢?如果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日再重新翻出来处理,更多为难。”
    “对我,那并不是过去了的事。感情生出来之后,根本没有停止过、没有中断过、没有摧毁过,只随着岁月而茁壮、而盘根、而成熟、而不可动摇。”
    我有点不知所措,反而生了气愤,答他说:
    “更因为松年抛弃了我,你就以为可以有转机,有结果了,是不是?”
    我的语气比我所想像、所控制的要脱轨、要难听。难怪丁柏年怔了一怔。
    他无辞以对。
    我也默然。
    “对不起,柏年,我有点惶恐。”
    “我明白。”丁柏年说着,转脸看着海洋,继续说他的感受:“曼明,也许你说得对,丁松年的转变给了我一个机会。然,这个机会只不过是让我表达多年郁结于心的一份感情与感觉,并无其他。你一天仍是丁松年的妻,我一天没有资格向你倾诉情怀。如果你认为给予我这个机会,仍属罪咎,我就无话可说了。”
    “不,柏年,请你说,我会听,甚而,我应该坦白告诉你,我其实很喜欢听,我只不过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不可能有异于常人的思想与举止。能够有人对我好,肯定我的可爱可亲可取可怜,有什么叫做不好的?简直梦寐以求,欢喜若狂。不过怕受人恩惠,无以为报,那就倒不如不受恩、不承宠,干净安乐得多了。”
    说出了这番话,我心上的凝重已减轻,的确,没有女人会拒绝这份为异性恋慕的虚荣,只是虚荣背后的代价不菲,若是负担不来,倒不如忍一忍好。
    丁柏年伸手搭着我的双肩说:
    “不单只是松年,根本上连你自己都没有认识清楚自己。”
    “你认为只有你才认识我了?”我差不多失笑。
    “认识一个人、一件事、一条道理的真相,除了智慧,还仗机缘。天下间其实不缺许曼明,都有潜藏的慧根在,只不过际遇太美好,环境太畅顺,就如一块价值连城的碧玉,未经雕和琢,收藏在粗糙的岩石之内而已。”
    “松年是那些不知道碧玉蒙尘的人吗?”
    “不只松年,连你自己都一样。只为粗心大意,怀抱着、拥有着这块碧玉的你们,不劳思考如何令它可以闪出亮光。我是个在旁虎视眈眈的人,因而我留意到了,另一个例子是周宝钏,你知道她曾怎么对我说?”
    我怪异地望着柏年,摇摇头。
    “就在你们筹办那贫童基金化装餐舞会之后,周宝钏对我说:
    “‘你的嫂子是块好材料,投闲置散地搁在富贵之家内,真是绝大的可惜。’”
    “我问她何以见得呢?”
    “宝钏怎么答你?”我急问,太有兴趣知道这位好朋友如何发现我是她的同道中人。
    “宝钏说:‘有风不懂驶尽,在众人都以踩踏在我头上为快的高涨情绪下,蓦然晓得留有余地,让人有下台的阶梯者,我对她有绝对的信心。’”
    我吁了长长的一口气,真是何等幸运?人的一言一行,总是窥伺有人,竟然碰上了看到自己优点,记在心头,侍机结纳者,真是太好彩数了。
    我问:
    “柏年,你呢?你看到我什么?”
    “我是待在你身边经年的人,看到的事情太多太多,谈一整天一整夜都谈不完,只举其中的若干事例吧!
    “那年筹备你的婚礼,我看你蛮兴奋的搜集了一总度蜜月的资料,连机票都管自订好了。那天,松年不在家,父母把你叫来吃饭,母亲要我陪侍在旁,打算人多势众,七嘴八舌的劝你放弃蜜月旅行,只为父亲的身体实在太弱了,不愿意儿子离开。结果呢?”
第48节
    结果,我毫无异议地答应下来了。蜜月对于一个在物质与精神上都有资格享用的女孩子是更形重要的。没有选择的牺牲,价值减半。我当时的慨然答允怕是值得旁人赞赏的,只没想到评分者竟是丁柏年。柏年继续说:
    “那还不是最值得我感动的。过了几天,松年在我跟前叽咕,说:
    ‘女人真善变,一忽儿要环游世界度蜜月,一忽儿说不去了,问她为什么?竟没有合理解释,只说不喜欢去就不去。老弟,依情况看,一结了婚,失去自由的是男人而不是女人!’”
    “松年不知道是不是从那时开始,只看到你负面。”
    “也许只是你的褊袒,因而过誉。”
    “不否认这个可能性,得不着的人物,额外矜贵。”
    我叹息。说得太对了,婚后,我的种种好处在松年忽视之中,而却在柏年重视之内。到如今,才得着觉醒。
    “实在,我跟你父母其后也相处得不怎么样。”
    “那是他们也对你不怎样之故。人际相处一定是双程路,不可能永远一面倒。”
    “柏年,感谢你的这句公道话。”
    “曼,这些年来,对你的感情有增无已,只为目睹太多不公道的情况发生在你身上,而你甚而不自知。还记得丁氏企业有位董事叫冯日堂吗?”
    “怎么会不记得?”我苦笑,“当时也总有做得不大方不得体的事,他之所以辞职移民,松年归咎于我施诸于他身上的霸道。”
    “曼,你知不知道冯日堂在向我辞行时怎么说?
    “他以非常诚恳的态度说,‘丁太太其实是太言之成理了,能像她那样坦率地认识强权,承认强权,其实是要一番器量支持的。她对我是一言惊醒梦中人。真的,再在本城呆下去,前途也不过尔尔,故而早早以一份不算太微薄的积蓄为后盾,支持自己提早退休,过舒适的憩静生活,未尝不是好事,我本应对丁松年说清楚这个感受,然,我才开口提到丁太太,他就不愿意听下去,故此我只能拜托你,千万别误会我的请辞,是对丁太太有所不满,她的智慧思虑与敢言,尤在我们之上。”
    这真是太大太大的一个惊喜了。
    我呆住。
    其间所埋伏的道理不外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柏年爱我,故此千方百计从正面去看我的言行,发掘到我的潜质之后,捧在手里,记在心上,如珠如宝,珍之重之。相反,松年的恩义已然褪色,故此,当我站在人生的歧途上,不知往那一个方向走下去时,对方非但没有出心为我盘算,出力扶我一把,让我能朝正确的方向走,反而为了安抚那已变了的心,而认定我种种的平庸,甚至不是。
    “曼,如果你没有智慧与灵气,重创之后不会再站起来。你自一个女人的巨祸之中证明了自己。”
    我瞪着丁柏年,感谢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因而,我无法叫自己不爱你。”
    “柏年!”
    海浪声不算澎湃,然,仍有效地震撼心弦。整个人的热血在奔流,那种感觉是太难受,也太好受。是陌生,也是相识。是远在天涯,也是近在咫尺。
    我忽然的笑了。
    怎么一个女人,可以没有犯过什么弥天大罪,甚而是什么过错,而在一个男人心目中显得平庸、俗俚、值得他理直气壮地抛弃。又同一个女人,可以没有做过任何轰天动地的伟大事,而被一个男人认为与众不同,出类拔萃,值得他义无反顾地眷恋。
    本身的努力,极其量是成果的一半推动力,说来说去,还在于对方的感情轻重,因而选取的不同观点与角度而已。
    令人既兴奋,又复气馁的一个重大发现。
    丁柏年伸手轻抚着我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静听涛声,默默地感受着一阵温软的拥抱。
    无可否认,这是我挽回信心最最最有力的明证。
    原想问丁柏年,还会不会到美国去?这原本是此行的目的。
    翻心一想,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命中注定的福与祸、运和劫,都不必查询、追究与细数。既来之则安之。
    每一日的清晨,都可以是生命的一个新的阶段。
    我终于上了律师楼,正式签妥离婚书。
    坐在那接待处的客厅时,忽见走进来一位中年妇人,拖着两个十岁大还不够的孩子,一坐下来,就忍不住啜泣。她身边那长得眉目清秀的女儿摇撼着母亲的手,说:
    “妈妈不要哭,不要哭,这儿有别的人在,看了要见笑。”
    我心想,连小女孩都晓得如此说了,就不要哭吧!
    “女儿,你爸爸要抛弃我们了,我事必要把你俩带在身边,让他再看一看,究竟舍不舍得自己的亲生骨肉?待会见到爸爸,你们记得要说什么话?”
    那儿子是分明比女儿小几岁的样子,朗声说:
    “我记得,叫爸爸不要抛弃我们,我们永远不要新妈妈。”
    那女儿只抿着嘴,没有造声。
    她母亲催问:
    “你呢,你记得要怎样哀求爸爸?”
    “妈妈,我不要求他,为什么要求爸爸呢?如果他真的舍不得我们,根本不会走。”
    “女儿,没有了爸爸,我们活不下去。”
    “他已经离开我们大半年了。”
    小小年纪,能说出这句至理名言,才真是灵气所钟,慧根所在。
    谁没有了谁,不是仍然活着。
    那女人不住地大哭大嚷,埋怨小女儿不听她的说话。
    怪不得她。人总要经历过某些阶段才到彼岸,这女人怕仍在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阶段。我也曾经此苦。
    从律师楼走出来以后,天朗气清。
    忽然地惦挂着一个人,不想再回到写字楼去。
    我开车到丁富山的学校去,泊在校门口,等放学。
    这些日子以来,我都没有跟富山见面,电话倒是一直通得比以前频密了。其间有个小小的,然非常明显的转变。富山曾在上星期于电话里头问我:
    “妈妈,你是不是很忙碌?”
    “是的,因为生意越来越多之故。”
    对方再没有把话接下去。
    “富山,你有什么话要说吗?”我这样问。
    “妈,没有。”丁富山停了一阵子,再说:“李老师给我说,妈妈开创了自己的事业,日以继夜的工作。”
    李老师是富山的家庭教师,是个清苦的大学生,一直跟富山合得来。没想到她也知道我的近况。
    “是的,富山,对不起,妈妈总抽不到空来看望你。”
    “不要紧,我很好。”
    忙碌是铁一般的事实。
第49节
    抽不到空去跟儿子见面却是谎话。
    只要自己愿意做的事,那有做不来的。重组身份以致于整体生活尚且可以应付,又何况是一天的时间。
    我之所以没有去跟富山会面,只为我害怕、我歉疚、我惭愧、我抬不起头来面对在整件事件之中最无辜,而又是最受害的一个人。
    刚才看到律师楼头的一幕,我原以为自己比那妇人聪明,因为她还在水之中央,苦苦挣扎。我却明显地有足够的力气,游上了岸。纵使身上已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然,只要轻轻拭干身子,别触着痛处,再重新打扮穿戴,仍是个有头有脸有骨气的清爽人儿,足以亮相人前,而无愧色。
    然,再翻心想清楚,那妇人比起我是更有依傍了,最低限度抓住了一双儿女不放。那儿子与女儿,无论如何的站到她的一边去,言听计从,也总是一份无比的安慰。
    不像我,孑然一身。
    律师楼头办的离婚,堆积如山。几曾见有脱离父子关系的案件?
    可以分离的是男女关系,不可分割的是血缘骨肉。
    天下间没有不思念孩子的母亲。
    如果要说,在整场战役中,输得最惨的莫如赔上了母子亲情。
    我因而额外的想见一见富山,亲一亲他,问他一句:会不会原谅妈妈?
    从丁松年身上,我什么也不曾争取。只除了丁富山的心。
    放学的时刻到了,我且看到接丁富山的司机已把丁家的那部编号十八的平治房车泊好了。
    孩子们一涌而出,分别向来接他们的褓姆、司机或校车冲去。
    我急步走向丁家的汽车,叫住了儿子:
    “富山!”
    司机与儿子都在同一时间回转头来,望到我,都怔了一怔。
    富山竟没有叫我,他只是看牢我,发了一阵子呆似。
    是不是才分离了一阵子,就已经不认得妈妈来了?
    真教人伤心?
    我的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富山,我来看你。”
    孩子点点头,没有造声。
    我对司机说:
    “你且先回去吧,我跟富山去喝杯下午茶,呆会便送他回去祖母处。”
    那司机说:
    “太太,没有丁老太的嘱咐,谁也不可以把大倌带走。这是他们的嘱咐。”
    我呆住了。
    司机的态度是相当强硬的,甚至脸孔板着,完全没有笑容。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对得很。
    我无奈地蹲下来,拉起富山的手,问:
    “富山,妈妈只是来看看你。”
    孩子点点头。
    “你长高了,可瘦了一点点。”
    孩子又点点头。
    “不要紧,精神饱满,健康如常就好。”
    我拍拍儿子的手,重新站了起来,对司机说:
    “你送他回家吧!”
    说完回身就走,最低限度我不要让闲人看到我流下那一脸无可奈何的苦泪。
    正要伸手拉开车门,就听到背后有人喊:
    “妈妈,妈妈!”
    回转头,但见富山飞奔过来,急问:
    “妈妈,你今天有空跟我饮下午茶吗?”
    我点头,很辛苦很辛苦地忍住了不住流下来的眼泪。
    “那么我们走吧!”
    丁富山甚而伸手拉开了车门,坐上了汽车。
    还是那千遍一律的道理,只要那人人心肯意愿地做一件事,旁的人永远没法子可以改变他的心意,更不能阻止他实际的行动。
    丁松年如是,他的儿子也不例外。
    我的至大感动原是建筑在至深的感慨之上。
    母子俩坐在山顶餐厅内吃着冰淇淋时,我忽然瞪着丁富山傻想。
    一幌眼就是经年,眼前的富山已长大成人,我们仍会这样久不久,像两个可以一谈的老朋友,相约相见相聚相谈,以致于相亲相爱吗?
    “富山。”我轻喊。
    “是,妈妈。”
    也许是我的语调庄严,富山稍微坐直了身子,正经地看着我,听我说话。
    “有件事,我觉得应该由我亲自告诉你。”
    孩子很顺从地点头,恭谨地聆听着。
    “富山,就在今天,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名了。这就是说,从今天起,你父母不能再在一起提携你了。富山,我们很对你不起……”
    再说不下去了,咙喉哽着。
    丁富山说:
    “妈妈,多谢你告诉我。没有谁对不起谁,都是迫不得已。”
    孩子才这么小,他晓得这么说,太值得我安慰了。
    “你爸爸跟律师说,他希望得到你的抚养权。富山,我没有跟他争,根本不敢争。”
    “为什么?”富山竟这么问。
    “孩子,妈妈有做错的地方,怕你会跟我相处不来,反而害你不高兴。”
    “可是,你是我的妈妈。”
    富山伸手过来,捉住了我的手。
    世界上再没有任何说话比起他的这一句来得更甜蜜。
第50节
    “是的,富山,你是我的孩子,永远都是,我是你的妈妈。”
    “永远都是。”
    我点头,拼命的点头,眼泪再忍不住掉下来了。
    “妈妈,你放心,我在祖母的照顾下生活得很好,但,你会来看我,不只是给我电话。”
    “当然会,我以为……。”
    “妈妈,你以为什么?”
    “没有,没有。我以后都会来看你,最低限度每个星期天,都是属于我们的。”
    “真的?不骗我?”
    “不骗你。”
    孩子的欢呼温暖着我的心。
    真没想到一段破碎的婚姻引领着我和富山突破了隔膜,能彼此都看进对方的心灵深处,那儿有着母与子的烙印。
    那是永远不可能磨灭的关系。
    晚上,柏年把我接出去吃饭,对我说:
    “你今晚的神情有点怪异。”
    看出来了。
    “复杂得很,既有欣愉,又似还有惘怅。”柏年说。
    真是聪明人。
    欢喜的是蓦然之间,富山似变回母体内的一个小馨儿,跟我心连心、体贴体,母子情深,分不开、割不断。
    惘怅的是十多年的夫妻,就此一刀两断,从此成了陌路人。
    且不要说我还爱松年不爱?
    然,这份心情也真不必在柏年跟前表白了。
    对于柏年,我还有很多很多个无法解得掉的结,缚在心头,紧紧的把我弄得不自在、不畅快、不知如何是好。
    “是不是工作太疲累了?”柏年问。
    “也许是吧?”
    “你那套中央厨房制度什么时候才可以完成?”
    “快了,还有三个礼拜到个半月的样子。”
    “只要办好了这件大事,其余的就可交给下属去办,是不是?”
    “凡事亲力亲为。”
    “总得放松一点,透一口气。”
    “说得也是。”
    “那么,”柏年伸过手来捉住了我的手:“跟我到美国走一次,散散心,然后考虑你的终生大事。”
    我吓得缩回了手,显然的,我的心理准备并不足够。
    没有拒柏年于千里之外,并不等于完全接受了他。
    我的矛盾不足为外人道。
    “曼,你还有顾虑?”
    答案是,多得很,多得怕一一分析,多得连自己都数不清,多得只愿当骆驼,埋在沙堆里,眼不见、耳不听、心不想为干净。
    “离开了本城的环境,或许会帮助你作出决定。我是老早就下定了决心的。只在乎你!”
    说得没有再露骨了。
    “柏年,我们的环境甚是复杂。”
    “一点也下,是你不肯不理,于是益发凌乱。事到如今,你还学不晓各家自扫门前雪的道理?我们不必为其他人而生活,自己的感觉最重要。”
    “那些人包括你母亲、你兄长,甚而你侄子?”
    每个人都有权作出选择,享受自抉择中所得到的愉快,也要忍耐自抉择中所得到的难堪。
    “我们令他们难过。”
    “除了富山,他们已是你的陌路人。再通过我,而建立的关系,他们承认,是彼此一个新的开始。他们不接受,则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个体。”
    我骇异地望着丁柏年,张着嘴良久才晓得问:
    “这连你都在内吗?”
    “为什么不?”
    头突然有点痛,我以手托额,说:
    “我需要时间去想清楚,柏年,请容许我想清楚。”
    “曼,”他摇撼我的手:“跟我到美国去,是要换过一个崭新的环境,才能令你的头脑清醒,也只有在一个完全现代化的社会内,你会只重视个人的观感而下一个正确的决定。留在本城,气氛太不对了。”
    没想到柏年有如此的坚持与执着。
    为我而不肯屈服、不肯让步、不肯懦弱,是太令人兴奋了。
    我答应好好的考虑,尽快决定行程。
    生活上太多太多的突变,令我不安,使我忧疑,教我难过。因而屡屡失眠了。就算日间的工作有多忙,晚上一睡到床上去,血液就全抽调到脑部,思考那个严重的私人问题,无法成眠。
    真奇怪,就在不久之前,丁松年跟我闹婚变,忙不迭的到处求教于人,就是单单吐一吐苦水,都是好的、舒服的。
    现今呢,几次打算摇电话给周宝钏,都作罢。
    不想烦扰朋友,增添对方的责任。
    教人家怎样说好呢?鼓励我快快抓住第二春,如何对得起秦雨?如何承担将来丁家的人事纠纷?倒转头来,劝我放弃呢,则长年大月,春去秋来,眼巴巴看着一个女人要顶着过那凄苦寂孤日子,又怎么忍心?
    强人之难,真是太不公平之举了。
    自己的愁怀,真不必向任何局外人伸诉。
  
第51节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立即接听。
    “还未睡吧!”对方是周宝钏。
    真是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听到她的声音,竟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没有,还没睡。”
    “在看电视?”
    “不,不,电视新闻早已播完,我不是个电视节目迷。”
    “看书?”
    “也没有。只躺着胡想。”
    “人生总有很多很多不断发生而无法想得通的事。”
    “是的。”
    “秦雨托我向你辞行。”
    “什么?”
    “她要到美国去?”
    “是吗?美国西岸还是东岸?”我急问,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大大出乎我所意料之外,她到德州去,绝对不是丁柏年打算小住的地方。”
    对方这么说,别饶深意吧。
    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静待对方把要说的话讲下去。
    “秦雨这次远行可能要很久才回来,到了那边,她会重新考过律师牌照。”
    “是要定居吗?否则考美国律师牌对她没有大用处。”
    “也许是吧,她不要再回香港来也是可以理解的,很多人的远走高飞绝对不是为了九七。能有把臂握于应付时艰者,还是会有勇气奋斗下去,秦雨的情况不同。”
    我再次缄默,不知该如何接腔。
    “秦雨托我告诉你,有幸福在手,不宜诸多顾忌,世界上最犀利的人言仍不敌内心的愁苦。她原想亲自给你说这几句话,只是跟你到底只能算交浅言深,倒不如由我这个总算跟你共过患难的人说一声,更能显示诚意。”
    我呆住了。
    宝钏继续说:
    “秦雨是个大方爽朗、潇洒慷慨人,她是真心诚意的。”
    “谢谢!”我只能如此回应。
    不是不信秦雨,惟其信她了,更觉着难堪与不忍,无辞以对。
    “曼,你自己又打算怎样?”
    “我?”我轻叹:“还没有打算,真的,太难了。”
    “认清楚自己的感觉才是正经。”
    “谢谢你。”
    秦雨走了。
    能够挥一挥手,不带走半片云彩地孤身上路,未必全是负面的结果。谁能在今天可以如此天高海阔的自由自在?
    我是太羡慕能全无顾虑、率性而为的人,秦雨拥有的客观条件与主观坚持,都不是我所能拥有的。
    如果环境能对调了,多好。
    她必会不畏艰难、不惧舆论、不惜牺牲,与丁柏年双宿双栖。
    而我,多么愿意一走了之,天涯海角去远。
    届时,惦在心上的人儿,怕只有儿子一人。
    星期天,就把富山带出来玩。到新界走了一圈,便到马会去吃午饭。
    “妈妈,”富山在吃完甜品之后,煞有介事说:“我可不可以跟你商量一件要紧事?”
    “当然可以。”看着儿子那微带紧张的神情,不禁从心里笑出来。
    “你先答应不论我有什么说错的地方,你都原谅,你都不会以后不见我?”
    “富山,妈妈永远不会把你的过错记在心上,连妈妈自己都曾有过不是,对不对?且我答应,不会不见自己的孩子。”
    “好。”
    “那么你说吧!”
    富山巴巴的瞪大眼睛看我,分明的倒吞了一口涎沫,依然没把话讲出来。
    究竟是什么为难事?如此的口难开?
    “富山,你尽管说,妈妈不怪你!”
    “妈妈,我求你答应一件为难事,可是,如果你做不来,也不要紧,我会明白。”富山再认真的挺一挺腰说:“我现在这个年纪已经明白,相信我长大了之后,更加明白。这是李老师给我说的。”
    “既是你提出的要求,妈妈做不来,你也会谅解,那就更好了,李老师教导有方,你尽管说吧!”
    “妈妈,你跟爸爸复合好不好?”
    真是晴天霹雳,我差一点点就要晕眩。
    “妈妈,妈妈,请别怪我,请别动怒。”
    孩子急得想哭,一直嚷:“我原本不要给你说的,只是,……只是我也实在希望你可以跟爸爸再在一起,所以就答应说了。”
    富山终于饮泣起来。
    可怜的孩子。这般的委屈,只为希望有父有母。
    我们何其残忍,把孩子生下来,却不让他活得幸福愉快。
    “富山,不要哭,妈妈不是责怪你,只是妈妈力不从心。”
    “妈妈,我想,爸爸仍是爱你的。”
    “小孩子不知道我们的许多恩怨事。”
    “要不然,为什么爸爸要我来给你提出这个要求?”
    “什么?富山,提出要求的是你爸爸,而不是李老师吗?”
    “当然不是。爸爸嘱我见到你之后,要给你这么说。我怕,于是去求教教李老师,她教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跟妈妈坦白说出爸爸的愿望,是可以的。但不要勉强你,每个人总有自己的理由去做一些事,和不去做一些事,都是每个人成长之后的权利。我将来大了,也有我的自由选择,旁的人,即使是亲人,也不可以强迫我!”
    李老师真是个好老师,但望能有一天,我亲身去面谢。
第52节
    “妈妈,你答应爸爸的要求吗?”
    我真要失笑了,孩子是天真得可爱,他以为一件属于终生问题的大事,宛如问母亲可否买一件玩具,答案是肯定抑或否定,都可以立时三刻就决定下来。
    “富山,妈妈要好好的想一想,这是一件大事。”
    “爸爸叫我问,你要不要跟他见个面,大家商量。”
    “看看吧,富山,我把你的说话都听清楚了,回家去,我会得想,好好的想。”
    “妈妈,当你好好的想时,可否连我的愿望都一并想在一起?”
    “富山,这是爸爸教你说的话?”
    孩子拼死命的摇头,说:
    “不,不,不!妈妈,求你相信我,这不是爸爸教我的,是我的希望。妈妈,我希望爸爸和你能带着我一起回家去住,倒转星期天才上祖母家看望她。”富山说这几句话时,眼泪流了下来,“可是,妈妈,我知道你有你的困难,我明白,我明白。”
    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我会得抱着孩子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现今,只好忍住了。
    而实在,马会餐厅内的人,有很多是相熟的。
    刚走进来的一对男女,朝我们桌子走近,那女的我就认识,是吕媚媚。男的是个相貌不怎么样,却穿戴得十分矜贵的中年男子。
    或许是为了掩饰我的窘态,慌忙堆起一脸的笑容,准备跟对方打招呼。然,吕媚媚横行直过,脸绷得一点笑容也没有。
    刚走过我们一桌,就听到与她同行的男子问:
    “媚!那位女士跟你微笑打招呼呢,你怎么不理会人家?”
    “我跟本不认识对方,怕她是认错人了。”
    说得对,彼此都是认错人了。
    这世界,认错了人,真是无日无之。
    原以为是一对情深义重的恩爱夫妻,原以为是一对肝胆相照的良朋挚友,到头来,发觉却不是那回事。
    伤心欲绝,悲不能言。
    人,一到了利害关系,就不会有情有义。
    其时,吕媚媚跟我们一班太太混在一起,原以为可以结成妯娌之亲,当然要竭心尽力的巴结拉拢,其后呢,连那做媒的一个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有什么好来往的。况且,看样子,她是到底抓到一个人了,可不能多生枝节。任何人的交往都代表着一重关系,这重关系又可以有效地影响着另一重关系。最好最安全都是在找着了归宿之时,表示自己孑然一身,无须担戴谁,那就理想了。
    吕媚媚有她的聪明,单是这一点,我还是没有看走了眼。
    再说得严重些,聪明人等闲不会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别人,天下间像秦雨如此胸襟的女子实在少。
    女人,为了寻一个归宿,连人格都要付出去,实在也是悲惨事。
    把富山送回祖母家之后,我独个儿回到办公室去,把自己埋首在工作堆中,压根儿就不要去碰触今日儿子向我提出的那回事。
    然,根本不可能集中精神,一种兴奋而又激动的情绪在滋扰着我,令我感到浑身滚热,无法冷静下来。
    还是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然后变成了四积阴功五读书之后的一个美满成果了?
    太平盛世的当日,突然风云变色,烽烟四起,我那么的措手不及,被杀个片甲不留。如今抗战的数百日,体倦神伤,支离破碎,蓦地有人投降,那份惊骇令人难以置信。
    这个结果是否值得我仰天长笑?
    许曼明,你必须问清楚自己,其实你等待的是今天,期盼的是此际。你爱的是丁松年,疼的是丁富山,其余人等都无法跟他们相比。
    失而复得,更应狂喜。
    然,其他的一总人,尤其丁柏年,他们代表着一股在自己落难蒙尘时所付予的力量,发掘我的潜质、体谅我的愚蒙、辅助我的事业、重建我的信心,我可以挥一挥手就走吗?”下子手上已然拥有重新为人的条件时,只差丁松年的一声呼唤,就回到他们以及他们代表的旧时日子去。是否合情合理?
    分明是在丁柏年他们辅助之下才脱胎换骨的,毅然回到未曾对自己新生命作过任何贡献的丁松年身边去,这是否等于把千辛万苦所争取回来的自尊,再次双手奉送了?
    又让丁富山有父有母的责任与对丁松年无法忘怀的情爱,加起来是否匹敌那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屈辱?
    丁柏年为爱我而准备挑战世俗,迎接人言,就这样叫他失望?不对他多年来的情义报答吗?
    上天真是太太太会开人的玩笑了。
    当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男人才可以活下去时让她孤苦伶仃,当一个女人再不需要男人而能活下去甚至活得不再寒酸绝对潇洒时,反而让她有多过一个的选择。
    总是为难、总是缺憾、总是悲哀、总是无法解决。
    解决不来的问题,只好忘掉它算了。
    一直工作至凌晨,拖着了不能再疲累的身躯走出办公室去,就在大厦门口处,迎面被一大束的玫瑰花挡着了。
    我吓那么一大跳。
    花后终于露出了一张恳憨的笑脸来。
    是丁柏年。
    “如果你要捱通宵的话,花残花谢花落,可救不了。”
    然后,他让我抱了那一大束玫瑰与星花,轻轻搭着我的肩膊说:
    “让我送你回家去,好好的休息,再迎接明天。”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无尽的明天,只不过代表永无休止的奋斗,那意味着几许孤寂与艰辛?
    明天是希望?对于一个身心健康的、意欲过着平凡安稳生活的女人,希望是什么呢?也不过是像我新婚之后那种无忧无虑,平庸富泰,有夫有子的日子罢了。
    然,人们认为这是不进取的、不积极的、不值得同情的表现。
    现代妇女,被迫上梁山,事必要磨拳擦掌,力战江湖,才有三分价值。
    惟其如此,男人才再回头一顾?
    唉,算了,如果我已有本事独个儿站起来做人,不需要那宽敞的肩膊,让我枕着息一息;不需要那有力的臂弯,把我抱得安全温暖;不需要长人独力支撑家用,让我无忧无虑地生活直至老死,男人啊男人,那我又何须要你?
    连生养死葬的责任都自己一力承担的话,就把男人的身份一贬而为附属品好了。
    请勿一边要求我是万能泰斗,十八般武艺行走江湖,另一边又贤良淑德,奉所有亲人如神明,朝夕膜拜。
    罢,罢,罢,累都累死了。
    女人不是一站起来独立就显得霸道,而是人到无求品自高,因而不自觉地表现出冷漠。
    只有那些再不相信情爱等于一切,足以维持生命的女人,才会站在不败不倒之地。都是陈陈相因,可怜可悯可笑的鸡与鸡蛋问题。
第53节
    转眼又是另一个星期天,我差一点点就要爽掉儿子的约会。工作实在太多,心情尤其紧张,因为我设计的那个中央厨房供应中心在周一就开始投入操作了。一番理论,是否能发展成一个运行畅顺的事实,是非常令当事人担心的一回事。
    我原想留在中央厨房供应中心内再与职员作最后的检讨,然,富山很紧张的在周六晚摇电话来说:
    “妈妈,你明天一定会带我到海洋公园?你一定会是不是?”
    我差点失声笑出来,那海洋公园,怕富山已经去过九十九次,还新鲜如昔,孩子的心倒不易变。
    我不忍令他失望,于是答:
    “一定,放心好了,还不去睡呢,夜了。”
    “好,我这就上床去。妈妈,我在这儿给你一个飞吻,道晚安。”
    电话筒里传来甜蜜的声音,甜到心底深处。
    才买好票子走进海洋公园,富山就四处张望。我问,
    “你是识途老马,先到那儿去,就你带着妈妈走吧!”
    富山也不造声,还是四处张望,竟还急得跳起脚来。
    “怎么了,富山,我们从那一站玩起?”
    “来了,来了!”富山忽然如释重负的喊,指着我背后说:“看,爸爸来了!”
    我回转身去,果然见到了丁松年。
    丁松年走近我说:
    “让儿子有个有父有母的星期天好不好?”
    富山望住我,一脸恳求的紧张模样。
    我不能说不好,纯为了儿子。
    老早知道富山需要有父又有母,在他狂恋之时,何以又不留情不留手?
    真教人唏嘘难受。
    富山一手拖着我,一手拖着松年。这个幸福家庭的假象,竟然也为孩子带来片刻的欢愉。
    一家子坐到吊车上去,富山拖着父母的手仍不放松,为此都挤到一边坐着。
    “曼,有没有为孩子重新再考虑我和你复合的问题?”
    丁松年开门见山的问,我并没有答,把眼光移放到周围的山景海景上去。
    上有澄空,下有碧海,中间有绞痛无已的心。叫我如何应付?
    我们坐到那看海豚表演的看台上去,孩子全神贯注在他认为百看不厌的节目上去,两个成年人分明的心不在焉。
    “曼,你不打算答复我的问题?”
    “松年,你是愿意为儿子牺牲自己的幸福了,是不是?”
    丁松年正想开口,随即把要说的话吞回肚子里去。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当然非小心不可。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说要求复合的原因只为富山的幸福,而不是为他仍然爱我。
    “曼,出来社会做过事的人,果然非同凡响。”
    “你过誉了。”
    “你呢,你不爱富山?”
    “对儿子的感情是肯定的,相信你我都一样。为孩子牺牲,也是应该的本份事,然,如果勉强地在一起,给他带来的困惑可能更大。这个险是一拍两散,并不适宜冒吧?”
    “曼,你是要我认认真真地对你表白,我仍然心上有你,才肯回来吗?”
    丁松年永远是丁松年。
    他的自负与傲慢,渐渐到了不能自已的境地。
    “松年,两个人要聚合在一起,固然要你心上有我,也必须要我心上有你,是不是?”
    再没有一面倒的情况可以在生命上发生了。以往的一切,适足为戒。
    丁松年听了这么一番话,脸色板得铁青。
    我不怪他,一个晓得保护自尊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正常而健康地生活的人而已。
    我如是,丁松年如是。
    然,以下那几句话却令我大大的吃惊了。丁松年竟说:
    “你心上有的丁家人,已经更换了名字,对不对?”
    “松年!”我惊呼。
    “我说的话,我负责。许曼明,你是不是要我匍匐在你跟前,你才肯网开这一面,原谅我对你的不忠,放过侮辱我们丁家名声的报仇机会?”
    “松年,你以为我会这样做!”
    “为商场荼毒过的职业女性,可以狠心得绝不留情。”
    啊!现今才多上一课,原来跑到社会上头独立谋生的女人,还要背负一个黑锅,认定我们公私不分,一般的赶尽杀绝。
    “松年,我只能给你说,如果我选择报复,我可以用其他各种方式跟你拼个你死我活,却绝不出卖我的感情去作为武器。你呢,为了恐惧丁家与你自己的名声,而借了富山为藉口,打算把前事一笔勾销吗?松年,不必如此。我告诉你,你这样做,只会害到自己,邱梦还是个值得你爱的女人。逝者已矣,你和我都只可以展望一个崭新的将来。”
    在海洋公园的半天,我尽了母亲的责任,直至日落,我把富山拥在怀里,吻了又吻,说:
    “跟爸爸回去吧!妈妈会想念你!”
    “妈妈,我也会想念你,但愿一个星期只有两天!那么我隔一日便可以见到你。”
    世界上最找不到比这句更动人心弦的话。
    “富山,你是不是说过,你会原谅妈妈,我力有不逮。”
    “妈妈,你很好,你并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谅。”
    “谢谢你,富山,谢谢你!”
    我站起来,走回我的车子上去。
    富山父子在汽车的倒后镜上,渐渐变得渺小迷糊,以至于消逝。
    回到家去后,整个人抛在床上,软弱得不能动弹。耳畔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
    “许曼明,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是的,我应该明白,一切都完了。
    突然之间,丁松年父子把我仅存于心底的一个秘密抓出来,然后将之粉碎。
    电话铃声响起来,我抓起来时,对方是一把沙哑而凶恶的声音,叫嚷:
    “你是许曼明?”
    “我是的,奶奶,有什么事吗?”我认得松年母亲的声音。
    “跑到外头去做了一阵子事,你就学坏了、变质了、成了狐狸精了,怎么忽然之间把我的松年弄得悔不当初,还要引诱我的柏年,你这是安着什么心?”
    “奶奶,你是搭错了线了,这儿没有你要找的许曼明!”
    在我挂断线之前,犹听到电话筒那一边传来凶巴巴的喊叫声:
    “我决不放过你,决不……”
    这世界上的恩怨层层叠叠,谁又放过了谁?不都是一样纠缠着过完一生。
    恐怖、疲累,然,无计可施。
    所有的人际关系,只除了亲生骨肉,全部都是最终导致失望与麻木。
第54节
    天亮了,又是全神的投入在工作之中。
    我们的那个中央厨房供应中心,运作得出乎意料之外的顺利,非但没有影响食物的质素,反而提高了供应服务的效率,应付五间旗下的快餐店以及以电召订购午饭的生意都绰绰有余。
    这给我们一个强有力的信心证明,非要全速将店铺遍及全港九新界,甚而考虑发展海外市场去。
    我很认真地对宝钏说:
    “不是夸大,更不是笑话,在本城,一个可行的生意概念,一下子就会被人偷去了,我们必须要在他们动我们脑筋之前,打好基础,扩阔版图。”
    宝钏拍拍我的手,说:
    “能够领悟出这条最重要的营商之道,且坐言起行,曼,你是毕业了,我很安慰!”
    “名师门下出高徒,希望能把你的创业精神与毅力传扬出去!”
    “只收女徒弟?”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了。
    忽尔,宝钏收住了笑容,认真的给我说:
    “曼,人在江湖,你现今是收不了手了,这未必是好事。”
    “怎么才算好事呢?”
    “总得有个归宿才成,对不对?否则,我也不会在千辛万苦之后,仍嫁予杨真,应付杨家的子侄,并非一件易事。要说生活无忧,我是足够条件了吧,仍要屈服,这是女人无法逃脱的一件事,对不对?你不要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才好!”
    “宝钏,我不会。若说到人在江湖,身不由主,那我并不赞成。既是能由手无寸铁,变成坐拥雄兵,不外乎是事在人为。江湖上那有人会死抓着你不放,只会恨不得少掉一个对手,才是正路。到有那么一天,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可以放下刀剑,金盆洗手,重作冯妇,自然会得躲回家里去。现在还不是时候。”
    周宝钏骇异地问:
    “柏年呢?他不是人选,抑或你怕人言?”
    “爱得足够,有什么好怕?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个答案,会令他很难受。”
    “长痛不如短痛,我会给他说。”
    这一夜,我特意约了柏年来家吃饭。
    是我亲自下厨煮的四菜一汤,为柏年烧饭,这恐怕是可见将来的最后一次了。
    菜准备好之后,我回睡房去沐浴更衣。
    不知有多久未曾在镜前好好的观赏过自己,一直怕看朱颜已损,徒惹伤感。
    今晚,以及今晚以后,我无须再畏缩了。
    摆脱了这个感情的枷锁,重获自由,使我脸容闪亮,浑身舒畅。
    一个女人要求自己重新独立的生活,要照顾身心两方面。经济上得运用自己取之不竭的学识与干劲,奋斗下去。精神方面,我绝对尊重自己的真实感受,不作任何妥协,对爱情,宁缺毋滥,这才是为自己,也为对方保全自尊的惟一方法。
    我在企身镜子前转了几圈,觉得整个人年轻、开朗、活泼、清爽起来了。
    我的重生,其实是自今日始。
    跟柏年吃过晚饭之后,我们走出露台去看夜景。
    香江永远如此星光熠熠,凄迷美丽。
    我给柏年说:
    “你快要怀念这动人心弦的景色了!”
    柏年敏感地立即握住了我的手,问:
    “曼,怎么只会是我?”
    “因为我不打算离去。”我紧握着柏年的手:“柏年,这些日子来,我不知多么感激你。你的真情挚爱,叫我知道自己仍是个有人需要、有人愿意保护的人,挽回了我已然丧失掉的信心,就因为我恢复了自信,我才敢坦率地对你说这番话。”
    “曼,是不是因为我母我兄对你说了些令你难堪的说话,令你畏缩不前?”
    “柏年,如果他们对你施加压力,请告诉我,你会怎么样?”
    “我不管,我不理,我一意孤行,我坚持到底,我誓无反顾……。”
    “因为你爱我?”
    “对,因为我爱你,深深的爱你!”
    “柏年,我跟你的性格完全一样。”
    丁柏年在一刹那之后呆住了。
    话说得再明显没有。
    “柏年,我抱歉。惟其我尊重你、喜欢你、感谢你,我需要对你公平,对你坦白。请不要娶一个爱你不够的妻子,我也不要嫁一个爱他不够的丈夫。”
    “你仍爱松年?”
    轻轻的叹息一声,我答:
    “何其不幸,是的。我仍爱他,深深的、没有半点疑虑地爱着他。从那一晚,两人凭栏在露台上,天上有明月流星,耳畔有甜言蜜语,我们的誓言开始时,我遵守至今。
    “柏年,这些年来,我以为我拥有的永远不会消失,因为我没有努力地生活得出类拔萃,姑勿论是否我的错,已成过去。直至松年宣布不要我了,我才恍然大悟,尽我一切所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再来四积阴功五读书,都无非为重建家园,重拾旧欢。
    “直至前几天,松年给我说的那番话,才是当头的棒喝。一个男人变心不要紧,他今天爱我,明天爱邱梦还,仍会在后天跑回我身边来,只视乎我如何去吸引他、保全他、留住他,我仍然是有希望的。
    “然,如果一个人心变了,整个人的品性与价值观都有异于前,那就是穷途末路,无可挽救了。
    “丁松年如果真心认为他的妻子不够出色,没有与他同步前进,缺乏沟通,而要抛弃我,仍是可以接受的,凡事罪己。然,他不是,他只不过为自己的放任寻找藉口,将责任全部转嫁到我肩膊上去。他甚至并没有爱过邱梦还。你说,是否令人气馁以致绝望?”
    丁柏年完全没有造声,他仰望着美丽的香江轻叹。
第55节
    良久,他才说:
    “我启程的那一天,你会来送我?”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如果认为这会令你旅途愉快,我会。”
    “希望你来,那么我上机前的最后一分钟,仍能问你,爱我是否足够,可以令你与我同行,抑或叫我留下来?”
    我笑,柏年有他非常可爱的坚持与幽默感。
    我终于带着富山去送柏年飞机。
    “叔叔,你顺风。”富山学着成年人跟他叔叔握手。
    丁柏年轻轻的拥抱着我,吻我的脸颊上。
    我和他的眼眶都已湿濡。
    “没有改变主意?”他问。
    “柏年,你早去早回。我们的根扎于此,香港是吾家,它的兴亡,匹夫有责。”
    “曼,你进步得过于神速,太令人吃不消了。看样子,我回来的一天,会在通街通巷看到你的照片,旁边写着几个大字:请投许曼明一票,为民请命,建设将来。”
    丁柏年看牢了我,紧握着我的手,放到他的嘴边,再深情地说一句:
    “曼,我爱你!你值得我爱!”
    我垂下头去,再没有造声。
    只听到柏年对富山说:
    “好好的照顾妈妈!”
    “我会,我们互相照顾。”富山响亮地答,又问:“叔叔,你为什么要走?几时才回来?”
    “到外头去透一口气,休养疗伤之后就回来。”
    目送着一个爱护自己的人远去,那种难受,似重铅般压在心头。
    我连头都抬不起来。
    一个对于感情执着的顽固女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现在才想起一首民歌来,原来抬起头,不让眼泪滴在地上,是异常英勇的行为。
    我竟没法子办得到。
    走出机场时,似有人在背后喊:
    “许小姐,许小姐!”
    “妈妈,有位姨姨叫你!”
    我回转头来,一看,竟见着邱梦还。
    “是你!”我嚷。
    “这是富山?”邱梦还问。
    “对,叫姨姨吧!”我这样嘱咐儿子。
    “富山,你好。世情变化万千,曾经以为我要跟这孩子相处那一生一世,却原来只是有此一面之缘。”邱梦还说着这番话时,竟无难过。
    我问:
    “你决定不跟松年在一起了?”
    “多谢你们抬举,没有以为是丁松年把我弃如蔽屣。”
    “丁松年不会,他对所有有能力离开他而独立的女人都有一份眷恋。”
    我这么说,心头犹有一阵刺心的疼痛,并非对他刻薄批评,只是叙述一个事实。
    “不能深怪他是不是?有哪些人不是知道你离不了他而偏要离开你,有哪些人会珍惜自己手上所有的一切,认为满足,不再他求?有优越条件的男人尤其不容易做得到!”
    “有优越条件的女人呢?”我问。
    邱梦还轻轻地叹一句:
    “男女永远不会平等。”
    “只为男人从没有把感情放在第一位,这种天生的品性定夺了人的命运。”
    “努力吧!”邱梦还使劲地在我肩膊上拍了两下,然后挥手而别。
    举头看着一飞冲天的航机,各奔前程,远去。万里无云,蔚蓝的天空留下了一度白色轻烟,像人生的一个阶级,留痕,却在不久就会烟灭。
    邱梦还说得对,要获得尊重,要留住人心要显示矜贵,女人只有继续努力,强化自己,身心都自行独立。
    惟是能独立,才可以有权选择自己的伴侣、自己的前途、自己的生活,不会再为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世界永远是你先不用求人,人才会来求你的世界。
    为了认识一条让自己脱胎换骨、重新为人的大道理,而付出无穷的血与无尽的眼泪作为代价,我,誓不言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