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批发网:《百年孤独》中文版发布会现场实录2011年06月02日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6 08:25:10
《百年孤独》中文版发布会现场实录
2011年06月02日 14:32
来源:凤凰网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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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各位来宾,大家上午好。1967年的5月30日阿根廷南美出版社出版了加西亚·马尔克斯杰作《百年孤独》,今天44年后的5月30日我们相聚在北京大学百年大讲堂,庆祝华文世界第一个获得正式授权的中文版《百年孤独》的首次发行。首先我代表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及出版方南海出版公司,对来自全国各地前来参会的读者朋友、媒体朋友表示真诚的感谢,对来自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与会嘉宾表示诚挚的谢意。现在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前来参会的重要嘉宾:哥伦比亚驻中华人民共和国大使路易斯先生;西班牙塞万提斯学院院长易玛女士;西班牙埃菲通讯社中国分社社长帕萝玛女士;《百年孤独》中文译者北京大学西语系教师范晔博士;凤凰卫视著名节目主持人、本场首发式嘉宾主持梁文道先生;著名作家莫言先生;香港著名作家张小娴小姐;中国社科院外文所所长西班牙文学专家陈众议先生;著名翻译家北京大学赵振江教授;著名学者止庵先生;著名出版人香港皇冠出版社总经理麦成辉先生;新经典文化有限公司总编辑陈明俊先生。还有一位来自马来西亚著名华裔作家李子舒小姐正在来的路上。
现在我将要为大家非常荣幸地宣读加西亚·马尔克斯全球版权代理人卡门女士发来的贺信。
在中国这样一个庞大而纷繁的国度,为加西亚·马尔克斯选择一家出版机构是冒险之举,我只希望我没有选错,在我看来新经典是一家优秀而且实力超群的出版机构,你们会尽全力打击盗版,推出精良的译本,让中国读者有机会阅读、体验和发掘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魅力,获得莫大的快乐并深深获益。卡门,2011年5月26日。
下面有请哥伦比亚驻华大使馆路易斯先生为大家致辞。
路易斯:大家早上好。对我来说很荣幸今天能来北大说一句话,刚才刘小姐跟我说,你来之前写个稿子,写什么东西让我看。对我来说,在北京最关键的一个环节是语言,西班牙语是我的本国语,我去年初在北京,我读完了西班牙语的《百年孤独》,看完以后我非常非常享受,也非常高兴,因为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语言特别丰富,我的问题是怎么能从西语的翻译成中文的,这是非常大的工作。所以我说谁来翻译这本书不是一般的老师或者教授。对我来说,中国老百姓能了解拉美的文化,能了解哥伦比亚的文化,马尔克斯是一个伟大的作家,对我来说非常荣幸,让中国的老百姓能看到马尔克斯的思维方式。因为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有时候我想不到怎么能写这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翻成中文的话,读者能不能看到这个意思。文化是一个工具,连接两个国家。谢谢。
主持人:下面有请塞万提斯学院院长易玛女士致辞。
易玛: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各位朋友上午好。大家都知道塞万提斯学院是促进西班牙语文化的西班牙非盈利机构。我今天代表这个机构想祝贺新经典出版社以及范晔先生的精彩工作,我知道他以前在西班牙孔子学院,跟我们一样的工作,现在他回来了。大家今天聚会在一起非常有意义,因为这个作品是第一次在国内正式翻译和出版。大家都知道,这部作品和魔幻现实主义深深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我今天非常高兴能够参加这个重要的仪式。前不久我们和哥伦比亚使馆在我们学院举办过一个文学展览和关于马尔克斯的研讨会,那个时候我们都盼望能够有这样一天的到来,所以我们非常荣幸能够看到这本书能够正式出来。
主持人:下面有请北京大学赵振江教授致辞,他也是范晔博士的博士生导师。
赵振江:各位嘉宾、各位朋友、各位同学,大家上午好。人过七十,应该少说话了,因为说了话可能会控制不住,所以我还是写了一个小稿子,这样可以节省时间。由于北京大学西班牙文学系主任王军教授有课,无法来参加今天的首发仪式,于是叫我代表系里说几句话。我退休已经六年了,好在目前系里在职教师基本上都是我的学生,所以我就倚老卖老代表他们说几句。
对《百年孤独》这本书及其作者我就不说了,也不用说,一会儿有嘉宾会做详细的阐述。我只说自己的两点感想:其一,对新经典文化图书公司表示由衷的祝贺和敬意。在《百年孤独》已有多个译本并大量发行的情况下,他们仍愿意高价购买该书的版权,为保护知识产权作出了贡献,使《百年孤独》这本名副其实的新经典在我国终于有了合法的身份,这种胆识和气魄是难能可贵令人尊敬的。
其二,还是要对新经典文库的编辑者和出版者表示由衷的敬意和祝贺,他们在组织出版时没有采用已有的译本,而是另起炉灶,在选择译者时他们没有被辈分、名声等人为因素所累,而是坚持自己的标准,选择了一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人范晔。对在座的许多人来说,范晔是一个新面孔,对我来说他从上大学到取得博士学位都是我的学生,后来又成为我的同事,可以说他招生就是我招来的,因为我在招生咨询的时候跟他父母有一段很详细的交谈。在当前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相当泛滥的情况下,像范晔这样能沉得下心、坐得住、潜心治学的年轻人是不多见的。选择他做《百年孤独》的译者充分体现了出版社独到的眼光和坦荡的胸怀。这样说有点师傅夸徒弟,或者借徒弟之名来夸自己,但是我却不以为然,前人早说过,徒弟不必不如师,大家读了这版的《百年孤独》对他的水平会作出判断。在对范晔表示祝贺的同时,希望他今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对北大西班牙文学系的学科建设,对我国西班牙语文学的翻译与研究做出自己的贡献。
主持人:谢谢三位致辞嘉宾。今天的新浪微博同步进行网络直播。下面本场的重头戏,关于《百年孤独》的精彩对谈马上开始,有请嘉宾主持梁文道先生、嘉宾莫言先生、张小娴小姐、止庵先生、陈众议先生、范晔先生上台。
梁文道:在场各位大家好,我不再做一次介绍了,刚刚都介绍过,而且我相信台上各位大家应该都认识。先说一件事,我刚刚听到赵老师提到说这本书的中文合法版权拿到手做这个出版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这听起来好象里面有故事,赵老师是老前辈,不太好意思说这种事,有些事不足为外人道,但是不妨我为大家八卦一下。
其实在两岸三地,比如我是香港人,我在台湾长大,我碰到很多大陆同行,大家说起来80年代的时候很多人第一次读到《百年孤独》这本书,但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当年读到《百年孤独》的中文版全部都是没有拿到版权就翻译的。这个东西在我们过去会觉得很正常,很能理解。事实上以前有版权的中文翻译并不太多,真正想到拿版权的是非常少的状况。于是慢慢大家计费趁势,觉得出书翻译这个东西不该拿版权的,就变成不应该拿版权。我认识很多人,他们写信给原作者说,我要翻译这个书,他总是期待这个作者干脆把版权送给你。但是这是很错误的想法。于是这本书在中国开始有版权意识之后,很多人都曾经联络过马尔克斯先生跟他的代理人,就说这个书能不能给我们合法的授权翻译等等。但是为什么这个事情一直没谈妥呢?理由是马尔克斯先生,以我的理解,这个听起来有点像历史责任的追究:你们中国当年出了这么多《百年孤独》的版本,没一个合法的,卖了那么多年,如果现在有谁想要合法出的话,那就要负上历史的责任。就是说过去那么多年,现在他都要追究,所以那个版权费非常高,高到许多出版社觉得有点荒谬,觉得不该为一本书冒那么大风险。新经典陈明俊先生怎么搞到这本书版权呢?我听他讲,我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他就说,当年他成立新经典出版社的时候其中一个想法就是想出这本书。如果夸张点讲的话,因为想要出这本书,所以成立了一家出版社。这八年来大概做了不少投资吧,联绵不断的联系、奔走,终于感动了马尔克斯先生,于是获得了中文版权,终于把这本书做了一个合法的中文版的出现。但是这本书到底版权问题怎么样,中间有什么秘不可告人的内幕,花了多少钱,这些都不是我们关心的主题,这些让陈明俊有空的时候有记者在场去谈。
我们还是谈这本书本身。《百年孤独》这本书,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的翻译者范晔先生,那天我吓了一跳,因为我原来以为他该是个像赵先生那辈分的人,只不过是我们没有发现的神秘的老前辈,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样的。这本书出的时候您出生了吗?(范晔:没有。)我想强调一点,这本书我们每个人第一次接触它都会有过一些独特的经验,因为这本书对中国、对华文有特别特别大的影响,有特别大的作用。我们大家不如先说一下自己第一次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样的状态下看这本书、知道这本书,当时接触到又是什么样的一个印象和感觉。我当年是在香港,我第一次听说这本书,并不是因为读过这本书,也不是把它当文学看,而是把它当戏剧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香港有一个前卫的剧团,这个剧团曾经在1982年左右把这本书变成一个舞台作品,就叫做《百年孤独》。但是香港把它翻译成“百年孤寂”。这个演出成功之后成为这个剧团的压箱宝,每隔一两年演一回。这个戏本身并不是真正忠实于原著的作品,而是把原著里面许多内容和意向抽取出来在舞台上演绎。后来我也参加了这个剧团,我也曾经参加过《百年孤独》的演出。但是当年我们做这个戏的时候,我们并不是把它变成一个很完整的叙事来做,而是抽里面的意向。比如说怎么样这个血在舞台上面一直流动,要去找回它原来的根源。比如说一张床上怎么样让它长满各种植物等等。那个时候大部分香港观众看不懂在做什么,我们那时候很多人第一次知道这本书是因为这个戏。后来我才发现香港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前辈级作家,其实很早已经在自己文章里面提到这本书,我后来发现这可能是整个华文世界第一次向大家介绍《百年孤独》的一篇文章,就是我们的前辈作家西西女士,她写了一连串文章介绍当时的拉美文学,其中她特别推荐马尔克斯先生作品,还特别推荐到《百年孤独》这本书。那时候我们都非常好奇,透过一个剧场作品,透过西西女士的引荐。当时我们能看到的是英文版,中文版还没有看到。当时看英文版觉得非常非常震撼,为什么会那么震撼?这大概是所有读者第一次读到这本书的时候都会有的感觉。不如我们一个一个来讲讲这种震撼,像莫言先生,莫言先生好几次说过马尔克斯跟他的这本书对您的影响。
莫言:我最早听说这本书是1984年年底,当时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读书,听一个河北保定来的朋友谈到《百年孤独》,我们几个同学一块去王府井新华书店买到这本书。这个版本是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年8月版,当时很便宜一块六,但是当时我们感觉已经不便宜,因为我们一个月只有七八十块钱,我今天看新经典的定价三十九块五,二十多年的时间书价翻了二十多倍。读这本书对我们80年代这一批开始写作的作家来讲,每个人都会讲述很多的感受、很多的故事。我读这本书第一个感觉是“震撼”,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紧接着感觉到遗憾,我为什么早不知道小说可以这样写呢?如果早知道小说可以这样写,没准《百年孤独》我可以写了。因为戏法一旦捅破以后很简单,就像哥白尼环游世界以后,很多人也说我们也可以做到。就像把鸡蛋煮熟了以后说谁可以把它立起来,所有人都不能做。读完《百年孤独》以后,魔幻现实主义,变幻想为现实,实际上就是洗发一捅破以后都知道。在中国人经验里面,在我这样作家的乡村经验记忆里面,类似于《百年孤独》里面很多的细节描写比比皆是,可惜我们知道得晚。这本书我读了五六人,读到墨西哥人拖着磁铁把小铁盆吸着跟他走,读到这个时候我就开始写小说了。我是2007年6月份把它读完的,这个时候在日本开一个笔会,日本组织方告诉我马尔克斯很可能会来看这个会议,后来我一想很多人把我比喻为中国的“马尔克斯”,我自己也供认不讳,我从马尔克斯文学里面得到很多的滋养,他是我们没见面的老师、大师。但是我二十多年来没有把这本书读完实在不象话,所以我用两个星期时间把《百年孤独》从头读到尾,所以一本书读了二十多年。我感觉新经典陈明俊已经承担了历史责任,因为像中国出版社购买西方作家的版权价钱是比较便宜的,我们根据媒体上所披露的购买《百年孤独》版权的价格是天价,很惊人的。我个人所有书卖几十种版权,出版商百个版本,加起来都没有他花的钱多。所以我觉得陈明俊已经替中国过去没有加入国际版权组织之前的出版承担了历史责任,很值得钦佩,非常了不起。
梁文道:你就不说你读完书之后发生的事。
莫言:开会之前日方组织突然告诉我说马尔克斯先生病了,不能来。但是我认为没有白读,我可以非常狂妄地说,读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即便是大师,即便是经典,即便是被千万人承认的世界性经典,依然有这样那样的缺憾。这本书第19和20章,范晔这个版本没有标明章节,但是在第一版里面是分章的,我觉得到了第19章和20章,老马先生有点没话找话说了,这本书完全可以到18章的时候就结束,后面两章里面有很多是没有用的东西。即便像这样伟大的作品,依然还是有缺憾的。
梁文道:等一下我们可以讨论这点,起码我就不同意,我们等一下再争论。接下来我们想听听张小娴的想法,你当年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看到这个书的。
张小娴:我第一次知道《百年孤独》,那时候我在念中学,我代表学校参加一个话剧比赛,我们演的是《雷雨》,其中一个评判是话剧老师,我们是中学组,公开组有一个新的话剧团,他们演的话剧就是《百年孤寂》。我们根本看不明白,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因为演的蛮抽象的。后来我念大学的时候,我买到书之后第一次翻的时候看不明白,因为那个名字都很想象,看的我一头雾水。我买的是台湾的译本,一直放在书架上面,我有一个朋友很喜欢这本书,但是我也没有特别拿来看,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想看这本书,拿来看之后才发现我怎么错过这么好看的书。我看的第一种感觉很震惊,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的!它是完全没有规制的,但是没有规制里面这么好看。我每年都会不停拿出来看,说是魔幻写实主义的书,我觉得本身就是魔幻之书,因为每次看你的感受都不同,随着你人生的经历不同,比如你20岁的时候和30岁、35岁的时候看出不同的东西。当我看佛经的时候,它好象也说一些佛教的道理。它好象会跟着我人生的经历不同而给我不同的感受。所以它给我的感觉,它本身就是一本很魔幻的书。
梁文道:刚才说到看这本书的时候常常被里面的人名搞混,这是很多中文读者读这本书的经验,常常发现读着读着要往回翻,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因为中文名字翻起来都差不多。这本书有好多中文版,都是有人名表的,但是这次范晔先生的版本没有人名版,据说原来的版本就没有?
范晔:西文原文没有章节号,也没有人名表。但是有些西文版本加了人名表,有一个谱系图。但据说这个东西马尔克斯比较反对加这个的,但是编者为了方便读者,都加了这个,但我们这次尽量忠实于原作者的意见。
梁文道:我们再请止庵老师讲讲第一次看到这本书的感想。
止庵:其实马尔克斯的第一本书翻译的中文叫《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是1982年,这个是10月出版的。这个书出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在十月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个小说里面包括枯枝败叶、额使臣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当时这些作品给我很大的震撼,小说能写得这么好。可是这时候他得了这个奖,说《百年孤独》得奖了,所以就特别盼着看《百年孤独》。我84年的时候买到《百年孤独》,这个书当时有两个译本,前后相差很段的时间。有一个是三位译者译的,一个是一位译者从英文转译的。读书以后只有震撼和伟大这种词来形容。这个作品像神来之笔,很像一首诗,不是在一个状态就写成了,恐怕他自己也不能再到这个状态了,别的作家也比较难到这个状态。这之后有很多西班牙语的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介绍到中国来,同属魔幻主义的就有一二十部。我是这样一个印象,在他的同辈人中没有一个人能够达到《百年孤独》的程度,马尔克斯自己在他别的作品里也没有达到这个程度。
梁文道:说到他写作的一气呵成这个问题,我听说他自己常常跟人讲,他是用16个月一口气不断地把它写完,我看书的也有这个感觉,跟他别的作品不一样,你能够看到写作者,这个家族第一代老爸爸进入疯狂的状态,在研究念经术跟各种实验室里的照相,把自己关起来,全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点那样的感觉。陈众议老师前阵子还见过马尔克斯本人?
陈众议:好几年前。我不敢说权威,因为现在已经是“后权威”时代。新经典也是独具慧眼的找到范晔先生,如果在权威时代的话,我想首先可能要找他的导师赵振江先生。开个玩笑。我最早看到这本书是78年,当时我在留学。我看到这本书以后,因为没有这种学术背景,也没有阅读的背景,所以很惊讶。但是惊讶之余觉得无话可说,不知道从哪说起。因为老师要逼着你写读书报告,就拼命找资料,看完以后不以为然,因为超乎我当时驾驭这个书的能力。但是到现在觉得这个话越来越说不完,比如我跟莫言在09年参加北师大世界文学论坛,老莫说到过这个话,后来我回去也思考,老莫当时说,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他会有马脚。但是我从另外一个角度也思考这个问题。现在为什么说不完呢?因为从中可以发掘到智慧太多了,刚才止庵先生说到神来之笔,另外两位作家也差不多是有同感,我是觉得除此之外,拉美文学当时这样的氛围奠定了金字塔的底座,这时候会有人爬上金字塔的顶尖,这个人就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他是爬得最高的。在这本书里面背后是强大的文学传递。比如它的结构跟圣经非常相似,从预言、逃避预言到最后预言里面,整个过程非常相似。除此之外这本书的包容性,它表面上是在写他的故乡,写马孔多这个小地方,把人类历史上万年的走向都浓缩在一起,从最早的朦胧、蒙昧的原始状态一直发展到后来的资本主义时代,所以每一个历史阶段可以把家族一代代显示出来。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其他可说的地方,今天也不是完全展开来谈论《百年孤独》这本书的机会。
我还是借这个机会首先感谢新经典,我觉得它多少为我们争回了一点面子。我89年见到马尔克斯的时候,他还很开心,觉得在中国他的书那么受欢迎。那个时候他还刚刚步入老年,笑容可掬。但是后来见到他,在人群里面跟他握手,那个时候他已经在媒体上公开批评中国,那个话很激烈,当时听了心里很感受,但是今天我们终于可以看到我们堂而皇之地,心不惊肉不跳地把《百年孤独》中文版权买下来。其次他们也是慧眼独具,范晔在他们这一代西班牙语学系当中确实是出类拔萃的,我不敢说他是最好的,但他确实是其中最优秀的之一。我当时参加他的博士论文答辩的时候我很感动,我记得我当时跟他说你愿不愿意来社科院。我觉得是我当时看到的最好的博士论文之一。之后又看到他的一些译笔,我不知道现在可不可以评论他的译笔,等会儿可能会说到这个问题,我先暂时说到此。
梁文道:回头看,很多人都说第一次看到这本书,就像莫言先生刚才提到的,看了几页就发现可以写小说了。我发现这个经历都是很震撼,觉得小说可以这样写,于是我也可以这样写。我觉得这里有一个特别怪的事情,现代的文学史上有很多作品、小说出来之后都给人感觉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甚至你会觉得我也可以跟着这样写、其实我也能做得到。像尤利西斯出来之后,当年沃尔夫的东西出来之后,或者卡夫卡的东西出来之后,很多人读了之后觉得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可是我觉得《百年孤独》不太一样的地方,它让很多人有小说可以这样写的感想,但是有这个想法的读者,乃至于这些作家群体,我很大胆地说,好象往往集中在第三世界。到底这本书里面这个小村庄是什么地方,过去有人说讲的是他幼年时期真实经历的写照,他所知道的传说。也有人认为这是哥伦比亚,有人扩大一点讲这是整个拉美,甚至有人说这是整个第三世界。我发现后来受到魔幻现实主义,我们姑且还暂时用这个标题的话,受到这个风潮影响而觉得可以这么写的作家,主要都是来自亚非拉。特别是亚洲、非洲、拉美有很多作家觉得这就是我们的故事。我觉得这很独特,比如当一个中国作家看到布魯斯特,你不会觉得这是我们的故事,但是你看到马尔克斯的时候觉得我们的故事也是这样,我们也可以这样写。所以这是他很特别的一点。我想问一下范晔,你是这一代最好的西班牙语译者跟学者之一,我看到你在翻这本书的时候跟以前我们读过的其他中文译本,比如台湾的版本,台湾是转译的,从英文译的,好象都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你提到不要人名表,没有章节的区分,采用原作者比较喜好的形式之外,你怎么看过去的译本?
范晔:我们刚才说三个主要的译本,除了从英文和俄文转译的以外,有两个译本都是从西班牙文直接译的。如果说我的特点,或者说我译有什么价值的话,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风格,也有每个人不同的理解。比如我翻一个东西之前,我希望能够找到这个作品的调子,而且我觉得翻《百年孤独》这样的书,你找到调子是生死攸关的关键性问题,你找到了它可以说是成功了一半。因为这个调子太重要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百年孤独》里面纷繁的人物,真正的主人公是无形的叙述者,他撑起整个故事,也是很大的魅力所在的地方。我希望找到这样的调子。这是什么样的调子呢?马尔克斯也找了很多年,他开始想写《家》,但是后来没写,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找到调子。什么时候找到了呢?有一天他看卡夫卡的《变形记》,看到第一句的时候觉得小说可以这么写,他就找到了这个调子。当然他也回想起他外祖母当年给他讲故事的调子,就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但是又是煞有介事的,你不管讲什么事他都能不动声色地讲出来,再神奇的东西在他那都是平常的,再平常的东西在他那里讲的活灵活现。我努力的目标是希望捕捉到这样的调子,在我的中文里面能够呈现出来。当然做没做到、做到多少需要读者来评判。
梁文道:你刚才讲的很有意思,当然不止是版本翻译问题,也牵扯到小说内部的技巧或者说它在艺术上的特点问题。你刚才讲到这个“调子”,止庵老师觉得这本书像诗一样。
止庵:这本书跟别的书不太一样,我记得去年我们谈过《1Q84》,这两种书的作者完全在不同的状态。村上春树每天写多少页,然后去干别的事。而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是很投入的,可能是一种疯癫状态,写完之后可能释然了。以前的译本,我自己感觉不太能够把一个状态保持始终。大家都说书的第一句最重要,其实我觉得书的第二句更重要,因为它是接着第一句往下说,一直说到最后一句,都是在一个状态里。
梁文道:你觉得过去的译文怎么样?
止庵:冒昧地来说,之前的译本是二十几年前,二十几年后一些问题可以解决了。我觉得过去几个人翻译确实有一点问题,确实有很多很精彩的片断,但是不能一口气贯穿始终。当年的译本影响了中国好多人,在当年应该是很优秀的译本,但是唯一遗憾的它不是一个人翻译的。
梁文道:您刚才提到一个很重要的一点,我看新译本的时候回想起过去的老译本有一个问题,以前老译本不是译得不好,有些译得相当精彩,但是那个年代好象翻译者调动的语言资源不够用。当然汉语在语言上、词汇上怎么去翻译一段东西,他要调动很多的武器工具出来,要有很多的资源调动出来。现在感觉好象以前的资源运用上受限制的。我常常觉得这是不是跟时代变化有关,我相信有很多重要作品需要不断重译,这可能是不同的时代大家对语言该是什么样有不同的理解。
止庵:我们必须得注意一个现象,第一个译本到现在之间,中国出了很多优秀作品,包括莫言先生在内,他们本身对于汉语有一个贡献,使得我们的汉语跟二十年前或者三十年前不太一样,这个事情很少会被学界留意。我们这些作家在贡献汉语,使得汉语更完善。
梁文道:我想请问陈先生,刚才我们提到的这种翻译的问题、语言的问题跟版本的问题,你有什么看法?
陈众议:我首先同意刚才范晔的说法,要找那个调子,实际上也是我们所说的语言风格,我觉得他找到了。当然用老马自己的话说,他是用他外祖母讲故事的方法,就像有人批评《红楼梦》里面刘姥姥是一个败笔,道理差不多。翻译最重要的还是风格的把握,我总体上也是赞同这种做法。说到翻译具体的问题,我觉得过去的译本并不是不好,实际上那些译者们也下了很大的功夫,他们也有很精彩的地方。翻译是一个没有止境的工作,信和达、雅有时候是矛盾的,现代文学已经说明了这一点。现代文学有的时候是不雅的,里面会有很多脏话。当然那个“雅”主要是针对古典文学。眼下翻译更多喜欢用归化和异化,很多从业者比较追求忠实。一个月之前我听说范晔这本书的时候,我当时心里面有点担心,因为那些老译者们还健在,这些忠实的读者们也都健在,所以这个压力很大。而且我过去注意到他的博士论文和译本跟这个风格不一样,但是他这样一说我就知道,更能佐证他的翻译的优点。但是当时我是有点担心的,他的语言是比较丰富、比较华丽的,这些在博士论文里面能够体现。但是在《百年孤独》里面不能华丽化,一旦华丽了以后,那种传统叙述者尤其像老农一样,有大量阅历、丰富情感的叙事方法、兜圈子的叙事方法就会大打折扣。我觉得范晔总体来说是异化的译法,有一些跟过去完全不一样的,西班牙里面用的词,后面潜台词是在“它在火我的手”,范晔译成“它在烧”,这个很忠实。我觉得这样很好。但是如果把它翻译成“不烫的”,也许会更口语化。这样的问题可以商榷,没有对与错的问题,只有语言的嗜好问题。包括头一句很经典,他把它断的很好,把两个作为小短语分开。过去头一个短语是分开的。西班牙语里面回想和想是两个词,中文里面是一个词,都是以“想”为基础,想里面可以涵盖回想,也可以是妄想、联想等等。他加上“回想”,这是他仔细的地方,不是想当然的归化成自己的。回到“它在烧”,这是有意味的,叙事者可以说冰箱打开以后寒气逼人,但是马孔多人不能说,因为那时候从早到晚门闩铁器都在烫得变形,所以他这样细节的异化很好。再比如我们经常翻译两性关系,我们过去翻译成“我的天”,他翻译成“好家伙”,因为那时候描写他骨头都酥麻了,因为第一次接触到异性,骨头都酥麻了。当然这个忠实好与不好是另外一回事,我因为也没有仔细地去对,但是大致地看了一下,觉得他基本上是这样一种选择。
梁文道:陈先生刚才讲的那些细节我们看的时候未必留意到,但是有一种感觉,看了范晔先生的译本,好象那个句话有时候漂亮了,刚才讲骨头发麻到里面有泡沫,其实已经变成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来处理。刚说到翻译问题,我们刚才提到汉语的范围或者储备,或者工具库够不够大,当然有赖于作家怎么样打开它、创造它、丰富它,翻译也是很重要的手段。以前我们对翻译的了解总是想把外语驯化成我们的语言,像驯兽一样,但是这是以前传统的观点。有时候太执着把外文翻成中文一样,把外文作家翻译成像说东北话、山西话的老乡,那就不对了。怎么样让西班牙语的作家仍然在说西班牙语,我们的语言就是一个世界,我们透过翻译产生非同一、非自我的元素,这时候才能接上外面的东西,才能带来以前我们所没有的东西,这个语言才开阔起来。刚才讲到玻璃镜面的房子,我记得以前都是讲海市蜃楼,但是现在变成一个镜面的房子,整个感觉也是异化掉了。回到这本书,以前我听人家讲《百年孤独》的时候,很多人都说它的文体很繁复,它的文字很漂亮,不能讲太华丽,但是在中文世界我们形容它很巴洛克。我知道范先生自己就是研究巴罗克时期的西班牙文学,你觉得这种比喻恰当吗?
范晔:文学史上一般不会把马尔克斯认为是巴洛克的代表,用巴洛克这个角度来看他不是特别合适,其实他的文风,我们说漂亮不意味着繁复,我们指的漂亮是收放自如,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腔调,他可以很粗俗,但有时候确实很华丽。我自己做西班牙十六、十七世纪诗歌的,实际上马尔克斯对黄金世纪文学非常热爱也非常有了解,他有向这些古典作家致敬的地方。而且马尔克斯从小想当诗人,他对西班牙七十年代的诗人也有了解,所以他有向诗人致敬的地方,这些地方有写华丽,像这样的地方我也做了一些处理。但是从整体来说说他是巴洛克的话可能不是合适的标签。
梁文道:你在翻译的时候除了掌握调子之外,在语言选择上还会注意什么?
范晔:我一开始的时候想偷个懒,在当前汉语资源里面有没有现成的语体可用,但是也很难找到一个完全契合的,但是这也很正常,每个作家有每个作家自己的调子,我能做的也是尽量自己摸索这个调子。我有一个习惯,翻到翻不动的时候,常常找一些我觉得比较精彩的中文放到旁边看一看,当然没有调子完全对不上,但是对我来说是一个滋养,就是目标摆在这了,你努力吧,虽不能及,心向往之,我有时候是有这样的习惯。刚才陈老师说我是比较偏重异化的。我主要有几个考虑,其实现代读者接受能力我们不能低估,经过二十多年翻译文学的洗礼,对所谓欧化的句子有接受能力,甚至有期待和要求,所以不能低估读者的接受能力。另外一方面,我某种程度上也是把它当诗来翻,我个人喜欢采取更异化的角度,因为这样可以更大的保存诗中的原创性和异质性。古今中外里面翻译文学为国家文学带来很大的贡献,当然我不敢期待自己也能够做出这样的贡献,但是也尽一点微薄之力。其实我也有一个毛病,开始译的时候,编辑们说你能不能少用点四字成语,我也有意识地在调整,所以我也是有意识的做了这方面的调整,不知道最后结果会怎么样。
梁文道:大家一定非常想听莫言先生刚才提到的那些问题,当然世界上绝对不会有完美无缺的文学作品,任何作家到底还是人。刚才莫言落实讲的很有意思,他说18章之后就可以停笔,您的看法能不能仔细跟我们讲一下?
莫言:前面的故事一直围绕着家族成员展开的,到18章以后里面描写了一个小书店,书店里面几个年轻人,围绕这个小书店和小书店的三个年轻人花费很多的笔墨。我当时的感受是这个年轻人群体跟这个家族故事关系不太密切的,前面写的都是丝丝入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话,后面的故事有点游离2家族的故事。
梁文道:您说看这本书的时候,看到头几页就已经觉得“我也可以这样写”,这个“写法”本身到底是什么样的写法?您觉得他的写法的特色在什么地方?
莫言:我们首先要回顾一下80年代初期的时候中国文学的土壤,当时是改革开放几年时间,新时期文学如果从78年开始算的话也有五六年时间,新时期文学的伤痕文学,包括寻根文学已经开始了。但是在我们每个作家的头脑里面还是残存着或者固有一定传统的文学观念,包括我在军队院校里面学习,也是从军队里面开始文学创作起步的,关于配合主题、配合宣传、政治挂帅、主题先行这样一些固有的传统文学观念在我脑子里还是很多的。什么东西可以写的,什么东西不可以写的,无形当中有一个自我的禁锢。看到马尔克斯的小说以后,我过去认为不可以写的东西在他这边大写特写,我过去认为应该回避的、应该从小说里面消灭掉的东西变成了他小说的主要内容,这一下子就激活了我自己对过去生活的记忆。在我的几十年生活积累当中,有许许多多的生活经验跟他的小说完全分开的。我过去是找不到东西可以写,每天都为写什么而发愁。读了《百年孤独》几页之后就知道原来我的个人经验,童年记忆里面有许多都可以拿出来写的,所以就迫不及待地来写。像我们山东那个地方有蒲松龄这样伟大的作家,讲妖魔鬼怪,恐怕这个资源非常丰富,一点不比拉美文化差。刚才也讲到为什么受到魔幻现实主义影响,多数是第三世界的国家,我想这是因为我们这些国家的社会和历史以及文化背景跟拉美国家很相似的,我们的历史经验都是相似的,我们生活的这块国土的个人体验也是相似的。我们的生活当中和历史当中本身充满了许许多多的非常荒诞的现实,这个书出来激活我们的记忆,使我们发现自己遗忘的或者自己忽略的,或者本来是宝贝我们把它当垃圾扔掉的这部分库存。为什么像我这个年龄的作家每个人都承认受到马尔克斯的影响,或者大多数人承认我们受到马尔克斯的影响,我想在于我们个人的经验跟他是合拍相似的,他使我们发现了自己。当然紧接着带来的问题是,刚开始拍案而起的写作,翻开他的书拿起笔来写,肯定带有不成熟的稚嫩的模仿痕迹。但是过了一两年之后开始觉悟,必须从马尔克斯怪圈里面解脱出来。马尔克斯就像磁铁一样,我们全跟着去,很快我要挣脱这个磁力,写得再好,中国的马尔克斯,有什么意思?别人就是赞扬你,写了半天也是中国的马尔克斯,那没有什么意思的。我在86年发表过一篇论文,要逃离灼热的高炉,我说马尔克斯是灼热的高炉,我们都是冰块,我们一旦靠近它就会蒸发掉,唯一的办法是要躲开它、远离它,千方百计的走自己的道路。这二十年来回头想始终跟马尔克斯搏斗,本来我以为离他们很远,但是不知不觉感觉又贴到他们那去,这是很痛苦的过程。我这样的作家,我们既恨又爱,爱是因为打开我们头脑很多的禁锢,恨他是因为他的吸引力太强大了,你以为摆脱了,其实又被吸引过去。所以我06年的时候感觉已经具备跟他抗争的能力,过去我怕谈鬼魂,怕谈魔幻,现在我也可以谈鬼了,可以谈东方的鬼怪、东方的魔、东方的妖,可以跟你扛一扛。但是没有扛住。
梁文道:说到魔幻写实或者对第三世界国家造成的启发,其实马尔克斯的写法是一点,另外一点他处理记忆跟历史的方式。很多第三世界国家都很想谈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记忆问题,我们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现在都很喜欢用家族做一个模型,比如中国新文学以来用家的几代的变化去说时代的变迁。其实从这个角度来看马尔克斯干的也是一样,他讲的是同一条村庄一个家族的历史,用这个做整个时代的变化跟处理记忆跟历史的问题,表面上看没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是他把很多民间记忆里面采取的说书的方式,口述的、口传人的故事,或者吉普赛人到处流浪唱书的形式带进去。但是这里还有一点,马尔克斯当初在写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异国情调,在传统的西方文学面前,传统的那种干干净净的西方文学面前,他发现到这个资源,这是他可以拿来用的东西。他使得很多第三世界作家感到受启发的是,原来我们这个东西可以拿出来用。当然大家到最后做得怎么样,你怎么突破,那是一个问题,甚至你学他学得像不像都会有问题。我们常常讲魔幻写实,但是在我看来这是很简单的作家跟读者的默契约定问题。比如他忽然提到那个印第安人为了要逃避失眠症的侵袭而跑出来,后来有几页还在谈失眠失忆的问题,普通作家可能大书特书失眠怎么样,但是他可以很直接地写出来。他的小说震撼的地方就在于很多你觉得太需要解释的地方他都不说。比如一个鬼魂为什么回来找杀死他的人?因为他害怕死亡中的死亡逐渐逼近。这些都是什么他都不解释,好象读者都该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其实是作者跟读者的约定,我现在要开个契约给你,你接不接受,你接受就能读下去,然后你越来越幸福进入那个世界。但是这个约定怎么保持能不能做好这是有功力分别的,这不容易。我知道很多媒体关心这个译本的第一句或者第一段怎么翻译,我觉得这个很自然,因为这是太出名的一句话,小说的第一句很重要,很多小说开头第一句写得好的话,后面的就不用说了。我知道马尔克斯当年在写的时候也是搞了好半天才定好第一句怎么开。不只是第一句,也是第一段的问题。比如什么叫“将会回想起溅去冰块的整个下午”,这就是一个契约,到这本书最后一句这个圣经式的结构才完结,到最后世界的终结,末日般的飓风来临。这样的契约并不是容易做到的事。张小娴作为一个作者,当时你看到这本书的时候,你最关注到的在写作上面有什么特点是你觉得可以用的或者是特别刺激的?
张小娴:刚才我们都说到“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其实马尔克斯自己也说过这句话。我看过一个报道,他在写《百年孤独》之前,他看了卡夫卡的《变形记》,说到“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我估计他在写这本书之前,他有一天带着老婆孩子去旅行,到机场的时候突然之间有灵感,然后就回家把这个写出来。我看这本书的时候,当然是很丰富的题材,但是给我的感觉,他追求一种内心的灿烂,人生的绚烂,因为他有很多美好的想象,好像很孩子气、很童真,有很多浪漫的想象,但是他哀伤的时候他的哀伤是很深沉的。所以我想从这本书读到的启示不是学习他怎么写一个题材,而是追随我们心中的浪漫的想象。有时候我们写小说写时间久了,我们会研究架构怎么样,其实有时候我们可以用很多技巧去补充,但是我们没有真正地追寻我们内心。其实就是追寻自己的想象,好象这本书里每个主角,我想到什么我就去做什么。比如第一代祖父想做的事情就去做,每个人都追求自己的本能、自己的欲望,他就跟随这个欲望,我相信最后会是成功的。好象这部小说是魔幻的小说,应该不是现实主义的,但是我们看的时候觉得是真实人生里面也有的这些人物,当你把你心中的想象写下来的时候,其实在现实生活里面你好象也追求过这样的东西。当然你要把你心中的想象写出来还是要有一定的功力。马尔克斯之前写了很多小说,其中一个短篇,他写一个大妈妈,《百年孤独》里面一些角色的原形也是从那里来。我想对任何一个作者来说都是一个练习的机会,忽然之间所有东西都出来,比如去机场突然不去旅行回家写作。我想这是在一定功力基础上,但是如果能跟读者有一个契约的时候,你敢于去写故事还是很自由的,有很多方式表达。好看的小说都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写的时候要放下很多包袱,不要拘泥于写什么样的小说,吸引什么样的读者。我想马尔克斯写的时候没有想过能拿到诺贝尔文学奖。我觉得每个作家如果没有写作的天分,那他根本成不了作家,就把你的天分发挥出来。
梁文道:有一点我不同意的地方,我看这本书的时候一直有一个很强的感觉,这个作者到最后写完的时候,他一定觉得自己已经写了不朽的杰作,看得出那种志得意满。
张小娴:可能每个作者都会有这个感受吧,可能写完一个小说两三天还在沾沾自喜,但是到了第七天就开始觉得写新的东西,每个写作的人都会有这个心态。
止庵:有一个比较重要,拉美作家不是一个,是一拨人,他们互相有一种竞争的心态:我必须得写一个不仅是我最好的,而且比他们都好的。我确实觉得马尔克斯写这个书的时候他觉得比他们写得都好,而且那些人也承认写得很好。其实加西亚·马尔克斯在这一代作家里不是最多产的,他是要拿出一个重磅炸弹。我觉得他写的时候确实有一个目的,就是他要写一本伟大的书。
梁文道:我觉得群体很重要,当时中文世界比较关注的所谓魔幻写实就跟拉美文学等同,其实远远不是这么简单,每个作家风格非常多变,根本不能涵盖这个字底下。但是六十年代的时候拉美的确文学大爆炸,一群猛人都出来,如果没记错的话《绿房子》是同年出版的,接近那几年大家都在出东西。那个状态很特别,就是这种竞争感,同时又有群体感,这是一个地区的文学上不上得去的很关键的地方。比如80年代,我说中国文学到现在仍然是80年代出现的作家在主导,70后好象还拼不过,好象很多消失掉。这有时候取决于有没有那个世代,大家忽然爆发出来,一群人意识到谁在那、他在干什么。我不知道莫言那时候有没有这种感觉,比如余华在干吗,苏童在干吗。
莫言:文学创作氛围很重要,比如我们军队有36个同学住在筒子楼里面,每天夜里到12点以后大家纷纷出来煮方便面、刷锅、洗碗,每次编辑去都会拿着很好的小说走,是有一种互相比着劲干的想法。氛围很重要,同学们中有谁发表了很好的小说,你就会觉得不服气,有这么一个劲。后来离开这个环境,写作的动力不是那么充沛了。所以文学的氛围很重要。再加上整个社会里面文学也是比较热点,不像现在这么边缘化,那个时候一个中篇,甚至一个短篇,可能是一个人一举成名天下,获得全国短篇奖或者中篇奖。
梁文道:我记得那个年代有些诗人在大学里面晃一圈,告诉大家我是诗人,他离开校门的时候后面大概有17个女孩跟着。那个时候拉美的爆炸相当复杂,同时还有很多社会问题、国际政治局势,比如60年代古巴的问题。拉美其实也跟欧陆之间的作家关系往来很密切,60年代的欧洲各种学生运动,像68年五月革命,拉美自己的独裁政治、民主政治,整个气候变化太快。在那个时候,马尔克斯是做记者出身,他不可能不关注时局的气氛。我刚刚说我有点不太同意莫言先生讲后面部分写得太长,我觉得书店的年轻人,在我看来他要写那样一个氛围的部分。当然也许中国读者会觉得比较陌生,但是我觉得在那个环境,他对着他那圈哥们,那个部分好象有点意思。
陈众议:这是他50年代的人生经验,就是几个哥们在咖啡馆里面侃大山。老莫刚才说的,当然他有他的感受。我觉得找到了另外一个读法,当时这一群作家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侃大山,他们憋着劲要写一部书,看谁先写出来。这里还有一个比较大的问题,写法上的张弛表明了背后的节制,处理得那么好是一般作家很难做到。我们前段时间一直在讨论全球化,表面上的多元、多极在我看来完全是一种假象,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微博上怎么说,你左右不了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很丰富。回到马尔克斯,他是他们这一代作家里面最保守的,他结构是保守的,叙事风格是保守的,审美是保守的,他非常忠于原始的冲动。当然那个时候冷战客观上对他们很有好处,东西方的影响他都能够左右逢源,一个是大陆本身还不发达,虽然率先踏入资本主义阵营,但是背后有一个庞大的第三世界,第三世界还不够发达,包括大量的非洲移民,包括大量的亚洲移民,这种文化相对而言是比较保守的,比如是前现代化。实际上这样的氛围里面非常聪明地抓住了这个契机。人类文明的走向在我看来就是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宽有窄等等。我觉得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非他莫属。
梁文道:我们本来还可以无限地谈下去,但是时间不多了,先看看台下朋友有没有问题。
提问:我们了解哥伦比亚是因为《百年孤独》,拉丁美洲第一赢得世界声誉也是《百年孤独》,马尔克斯是西班牙语文学作家,在西班牙文学史上,堂吉诃德是否已经具备现代小说的技巧,在这个过程中人物可以跳出来讨论作品,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他自身的成绩突破的特征又在哪里。
梁文道:拉美文学被世界文坛注意并不是始至马尔克斯。作者跳出来评述自己的叙事,这也不是魔幻现实的特点。
范晔:刚才提到的是原小说性的问题,我们在《百年孤独》里面可以看到向塞万提斯致敬的地方,说我是《百年孤独》的复译本,其实所有人都是复译者,因为你仔细看的话,如果我们接受一些评论家的观点的话,《百年孤独》是一个翻译文学,《百年孤独》的译者不是我,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而是第六代的长猪尾巴孩子的父亲,他才是真正《百年孤独》的译者。我们看塞万提斯的时候,到第九章的时候,到紧要关节停下来,突然冒出一个叙事者说没有手稿了,我们看着正高兴你突然告诉我原来我们看的都是手稿,他们冒一个叙事者,说这些都是手稿。故事怎么继续呢?他有一天在集市上买了几张羊皮纸,他看不懂,因为是阿拉伯人,所以他找阿拉伯人翻译过来。所以塞万提斯也把自己作品伪装成翻译文学。我们很多伟大的文本,他们自称是翻译文学,这也是很有趣的地方。
梁文道:我有一个观感,叙述者跳出来评判自己的叙述,这是说故事人的传统,中国所有古典的说部几乎都是这样。什么时候觉得这个该出现?是写实主义之后的事。当再出现叙述者后社谈作品的时候我们觉得很创新。
范晔:伟大作家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有自己独特的贡献,我们也不能说他们有任何继承,但又不是完全照抄或者模仿。
陈众议:我们先入为主,现实加幻想的模式,这是非常不准确的。应该说拉丁美洲的魔幻现实主义真正的立足点是诠释它的无意识,这是跟弗洛伊德有关系的,突然把无意识推到民族人类的高度,魔幻现实主义的本质是表示无意识。
梁文道:这是读者需要注意的误会,过去中国人世界长期流传一种想法,以为写实中带点梦幻就是魔幻写实,不是这样。魔幻是现实,现实是什么,对这个要有思考。对这些作家来讲现实意味着什么,是在这个层面上的书写策略。我觉得马尔克斯写《百年孤独》的时候,他对现实的关注非常强烈,那个魔幻是从无意识层面再来看什么是现实。他动用到一些资源也并不是传统的状态,相当人类学里面讲神话寓言的方法。所以这并不能说传统文学史上某些作品的翻版或者再造。
提问:据说马尔克斯说过《百年孤独》书中有42个矛盾或者错误的地方,真的是这样吗?
范晔:他是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具体几个我不记得,他是说过。他说距今为止各种版本的译者和评论家已经发现若干个,但还有若干个没有发现。他很得意地在说。马尔克斯是一个幻想大师,他说话你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你不知道他是有意为之还是他真的疏忽了,这个不好判断,但是确实很有趣,大家有兴趣可以挖掘一下。
梁文道:这种事情有点像开玩笑的,像杜尚,人家问他怎么看当代美国前卫艺术,结果他给的答案是,以我所知前卫艺术家有30多个,其中五个在东村,随便恶搞了一个答案。
提问:马尔克斯这么多年不授权中文版,请问陈明俊先生这次获得授权主要打动马尔克斯的是什么因素?
陈明俊:我觉得不是因为新经典的问题,刚才陈众议老师说到马尔克斯当年公开说“这是一个海盗国家”,他现在改变这个印象主要是对中国这些年来对版权保护的意识有了非常大的改观,我们刚好站在这个始点。对我来讲能够出这个书,我们想的不是挣钱不挣钱的事情。其实我们在特别的始点上,刚好赶上我们为上一代人还债,我们也有这个能力,我们就为这个还债。我是觉得作为一个出版人,像这样一个深深影响过很多年轻人的伟大作品,今天的年轻人读不到它真的很遗憾,我还不是非得砸锅卖铁地去干这件事情,我很开心地来做这件事情,有这个能力我感到很幸运,也很幸福。当然能够有机会得到马尔克斯先生的正式授权,对一个出版人来讲也是无尚的幸福。
提问:我想问一个八卦的问题,我们知道马尔克斯有一个很有名的照片,他被打肿眼睛的照片,我很好奇他跟略萨的关系?
陈众议:这个在文坛上流传很久,在1975年两个人正式分道扬镳,据说里面有一些爱情的纠葛。但是我想他们两个人已经到了志不同道不合的时候,60年代那种团结多70年代分化,后现代主义所谓意识形态淡化是淡化东方意识形态。后来“略萨”是走的比较右的道路,马尔克斯依然保持他过去的立场。所以两个人产生分歧完全可能的。当然这个照片究竟是不是经过艺术加工就不得而知了,他们67年认识,维持了不到十年的友谊,这十年之内他们频繁地接触,略萨头两个孩子都是以马尔克斯命名。所以很难完全肯定那一拳是不是他完全打的,但是略萨也有照片,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打过来的。
提问:请问范晔先生,之前有很多版本的《百年孤独》,你在翻译的时候会不会有压力?据说你翻译差不多一年,这一年时间能具体聊一下你经历了怎样的思想上的煎熬、纠结?
范晔:我去年接的时候还在西班牙,我觉得这也是很有趣的机缘,我觉得人和书之间的机缘很奇妙。我在西班牙南方的小镇,我在加西亚的故乡翻另一位加西亚的作品,这也是很有趣的事情。我开始翻的时候找这种感觉当然是痛苦的过程,但是我有一个安慰,因为我住的地方是阿尔汗布拉宫河旁边,小说和宫殿之间最大的相通之处他们都是时间的迷宫,你在格拉纳达城区走的时候你感觉到时间的凝固,或者身处另一个现实当中,这是读《百年孤独》给你的感觉,所以魔幻现实是另一种现实,马尔克斯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魔幻现实的标签。我自己就是痛并快乐着来翻译的。
提问:请问范晔老师,您刚才说翻译过程中有翻译不动的情况会阅读一些优美经典的汉语作品,你最常看的几部汉语作品是什么?
范晔:我看的很多,而且有些我非常喜欢的作家,但不适合来看。比如我非常喜欢费明的,但是我不可能翻马尔克斯的看他的作品,整个感觉不对。比如我翻译到妓院相关的我就看《金大班的最后夜》。只要是气质上不会相差太远的,我来看一下滋润一下汉语。还看一些台湾朱天文、骆以军的书,当然不存在直接的对应,但对我来说是一种激荡。还有我这一代年轻作者里文笔非常好的人,像上海有一个人叫顾湘,她的文字也非常漂亮。还有写轻小说的,笔名叫“抽屉”,他文字的速度感非常好,我也是拿过来学习。
提问:我想问莫言老师两个问题,刚才您说看到《百年孤独》七八页的时候自己写小说去了,我很想知道您当时写的哪部小说?在您的小说中学到什么东西?因为每个人对《百年孤独》这本书都有不同的故事,我是高三最难熬的时候看了一遍又一遍。刚才范晔老师说羊皮纸卷的结构,显然您没有看到那里,而您已经有启发写自己的故事,为什么您在二十多年中觉得《百年孤独》有像磁铁一样的作用,这个作用在什么地方?很多人很爱这本书的原因是“百年孤独”这个名字,每个人心中可能都有孤独的情节,我们生来就是孤独,一直这样孤独下去。作为作家,您对“孤独”又怎样的理解?
莫言:我写的是一个中篇说,发表在上海的《收获》,里面写到一个老头总幻想自己要飞起来,身上贴了很多羽毛。有很多的动物,像刺猬也出来着重。还有一个小说叫《金发婴儿》,其中大量使用同一个句式“多少年之后、许多天之后”,因为这样的话用起来特别方便,当作家讲故事讲不下去的时候,突然换一句话又找到要说的。这些东西看起来非常简单,越是容易被人模仿的东西越是没有价值的,因为谁都会,小学生、中学生看一眼也可以马上用这样的句式写文章。我刚才说二十多年都没有读完他,读了七八页写小说,但是后面还有一句话,写一段小说之后回来还读这个书。这个书随便翻到哪一页都可以读,读《百年孤独》你未必非要从头到尾一页一页地去读,你随便翻开一页都可以接着读下去。而人名,包括写到的六代人的人名,这个系谱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如果你不想关心的话也没有任何必要。刚才我说为什么吸引我这么多年?像第一个细节,吉普赛人拖着磁铁走,把所有东西都吸引着跟他走,就是从这里来的。《百年孤独》也好,魔幻现实主义也好,总结起来就是把很多日常的生活经验加以夸张和夸大,这个细节很魔幻,一块磁铁拖着走,很多东西跟着跑,但是是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的,磁铁有吸引铁的力量。他的许多极其夸张的细节是建立在最基本的生活经验和常识之上,这一点给我们启发很大。后来一直感觉到,无论再怎么写都没有意思了,他写用放大镜可以把一个草垛燃烧起来,我再去写就没有意思了。他写一个漂亮女人坐在床单飞到天上去,我再写也没有意思了。所以要逃避这种最容易让人看出来的标签化的东西。所以真正的高手的借鉴一定要消灭痕迹,只有刚开始的借鉴觉得这个细节太像了。他讲老太太死的时候来了很多黄蝴蝶,你如果写成白蝴蝶,这种简单的描写没有意思,关键还是看处理题材的方式,他怎么样把尖锐的社会矛盾、政治矛盾用非常象征的方式处理出来,他怎么样看生命,怎么样看死亡,怎么样看人类生死这些基本的问题,这是作家应该关注的。
主持人:谢谢六位嘉宾的精彩对谈,希望多年以后我们大家也能够回想起遥远的这个上午。《百年孤独》全球首发式到此结束,谢谢各位的光临,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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