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营第九批援疆:读书是一种略带忧郁的享受 (吴志翔)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7:48:25
不知不觉之间,人好像越活越粗糙了。其中一个主要的标志,就是开始疏远了书籍,再也没有了一杯茶一本书消磨一个个夜晚的余裕。经常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上网,聊天,发呆,然后上床看电视。还是有好书摆在床边的小书架上,但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电视节目难得有几个好看的,但就是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遥控器,几十个频道换来换去,从球赛录像、电大讲座、减肥广告、领导讲话、娱乐星闻到一集一集播不停的电视剧,古装,古装,还是古装。一边骂一边看,知道自己被一帮弱智的编导们策划着,玩弄着,但是除了摁遥控器还能做什么呢?只有当睡意袭来才肯罢休。两眼一闭做梦去也。一天就这样完了。 
以前确实能享受读书的乐趣。记得大学刚毕业时,我被分配进一家国有大中型企业工作,住同一个宿舍的几个人经常开设“麻局”,以一毛两毛零钱或者菜票的赌注找点小小的乐子。我较少上场,但也绝不愿意剥夺大家穷开心的权利,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工作毫无意思,且每月只有不到两百元的收入,不玩玩怎么活得下去?于是,我在门后墙角拉起一块床单,为自己找到了一方角落,就是在这个角落里,在一片唏里哗啦的麻将声中,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张平静的书桌,读了不少书,也写了不少永远无法发表的小说。现在想来,那小小角落里桔色的灯光是多么温馨啊,它陪伴我度过了九十年代初那个灰色黯淡的漫长冬季。 
已经不太记得当时读过的大多书名了,但是有两本书我还记得,一本是《约翰·克利思朵夫》,还有一本就是《文化苦旅》。对很多数人来说,《约翰·克利思朵夫》这本书带给了他们奋斗的勇气,因为以贝多芬为原型的主人公拥有一种无人能及的意志和战斗激情,他有一种信仰,书中一句话至今还记得:“信仰,你这百炼成钢的处女!”可是对我来说,此书更给了我一种关于爱情美好的想象,并且在以后的多年里都令我神往。书中有一个美的化身,她的名字叫葛拉齐娅,她是约翰·克利思朵夫梦想中的女神。在我读此书时,仍然处在青春骚动的季节,还是愿意把女性看得比自己更高,或者说我仍然愿意把她们诗意化。记得就在那段时间,我初恋的女孩要结婚了,邀请我参加她的婚礼,因为路途遥远,我未能成行,于是我把这套书寄给了她,权作礼物。在扉页上我引用书中出现过的两句德国古歌:“我感谢你曾经爱过我,希望你在别处更幸福。” 
至于《文化苦旅》,现在攻击者实在太多,名声越来越臭,好像谁不骂骂这本书和这本书的作者余秋雨,谁就格调低下趣味庸俗,谁就老土。可我始终不愿贬损余秋雨,因为他书中那些带点伤感和喟叹的文字,曾经与我一道静静涉过夜晚的寂寞河流。今天我们可以不满于其中过于戏剧化的滥情,可以不屑于里面学术意义的浅薄,可是我们怎么能否认,它在一个感性依然匮乏的年代里曾带给我们一点历史的人性领悟?我们怎么能忘记,它曾经也在深夜里带给过我们一声叹息,令我们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湿润?我认为其中的感性还是能够打动人的,其语言风格也是“性感”的。我不得不承认,他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过我。在为自己的网上个人文集取名的时候,我想过以“性感的文字”或“湿润的感性”命名。 
后来离开了那家被自己诅咒过千百遍的大型国企,我不想在这里断送青春,直至把自己埋葬。离开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活仍然是乏味的。我天性不喜交往,下班后就经常一个人呆着。我住在一幢建于本世纪初的旧房子里,据说解放前是交通银行。现在已经被列为近代文物保护单位,根本不允许住人了。当时整座大楼因为相当破败,住户极少,一天从早到晚都非常安静。偶尔我会听到一两个小女孩在平台上唱歌,她们肯定没有意识到,她们唱《鲁冰花》时清纯透明的声音曾经怎样揪住我的心,令我陷入一种美好而伤感的回忆当中。当时我的住处没有电视机,更没有影碟机,甚至没有录音机,陪伴我的,只有满满两架子书。日光灯管是坏的,只能用台灯。有两位远方来的女性朋友曾经这里与我聊到深夜,回去后给我写信,说是想象我一个人呆在这里读书,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们是善感的,一定感到这里像一个世纪初的废弃的城堡,而我住在里面,就像一个世纪的弃儿,远离真实的生活,远离世俗的呵护。我似乎在坚持着什么,又仿佛在追寻着什么,可是,仍然未免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也许,我是太孤独了…… 
在那个破败的房子里,我读得最多的是《鲁迅全集》,读着读着,鲁迅在我心目中越来越显现为一个可亲近的老头。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哪一类文字呢? 
“今夜周围是这么寂静,屋后面的山脚下腾起野烧的微光;南普陀寺还在做牵丝傀儡戏,时时传来锣鼓声,每一间隔中,就更加显得寂静。电灯自然是辉煌着,但不知怎的忽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的心……”(《写在〈坟〉后面》) 
“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怎么写——夜记之一》) 
“现在是一年的尽头的深夜,深得这夜将尽了,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但是我并不惧惮这些,也不想遮盖这些,而且实在有些爱他们了,因为这是我转辗而生活于风沙中的瘢痕。”(《华盖集·题记》) 
正是从以上这些文字中,我感到自己与鲁迅靠近了,近到甚至能闻到他的烟味,感到他的体温,他内心深处无法表达的悲苦。我从来没有通过一个人的文字感受到这么深沉欲醉的情感。以前总觉得鲁迅是一个斗士,一个骨头最硬的人,一个不惜得罪所有人的思想家。可是读了他从心底深处泛起的那种伤感,开始明白,他的内心其实有多苦。钱钟书的父亲、文学史家钱基博曾说鲁迅太过颓废,这一评价还是准确的。鲁迅一直在进行的是一种绝望的抗争,他感到绝望的不仅仅是中国的现实,而是自己内心的阴影始终徘徊不去。他感到绝望,但是最令他绝望的是他其实并未绝望。1936年8月,在他去世前不久,病中的一天深夜里,他醒来,要打开电灯到处看一看。在病情稍好转写就的一篇名为《“这也是生活”》的文章中,他写道:“外面的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真的能感觉到一点醉意。读鲁迅文字时,我常常会在手边放一杯绍兴老酒,读到情浓处,就忍不住啜上一口酒。我的窗外也是进行着的夜,偶尔会有几声婴啼打破夜的宁静。这一带是老城区,据说当年乾隆下江南时就曾走过我窗下这条路。这里还没有到“改造”的时候,住户多为土生土长的杭州人。窗外不远处是杭州最老的街道之一清河坊,街边就是黑魆魆的吴山,我平时多次登上它,有时是在午夜时分,一个人实在抑郁难捱,就独自拾阶而上,到顶上面对钱塘江狂吼数声。 
吴山又称城隍山,左瞰西子湖,右揽钱塘江,当年欧阳修、苏东坡、陆游、徐渭等人都曾登临并留下佳句,而李渔则干脆举家住到了吴山。鲁迅的同乡秋瑾曾有《登吴山》七绝一首传世:“老树扶疏夕照红,石台高耸听天风,茫茫浩气连江海,一半青山是越中。”鲁迅的好友郁达夫也到此山游玩过。可是鲁迅虽然在杭州教过书,但其足迹似乎从来没有踏上吴山。 
鲁迅文字与我最为契合的原因当然缘于心境。住在那幢房子里时,我常会联想到鲁迅一个人住在北京绍兴会馆的情景。一样是清冷的寂寞,一样是平淡的生活。我还会想到鲁迅一个人住在厦门大学海边和中山大学钟楼的境况。我曾经非常热烈地渴望摆脱这寂寞,但似乎有一种宿命的东西在起作用,我终于还是不得不在孤灯下度过一个又一个阅读的夜晚,会有“淡淡的哀愁来袭击我心”的夜晚。我诅咒孤独,但我又必须感谢孤独,因为正是那样的状态使我走近鲁迅,从而拥有了一份难得的丰富,虽然我知道,我必须同时承受某种“丰富的痛苦”。 
但生活就是这样,当它吝啬于真实的拥抱和现实的体贴时,在另一方面又慷慨地给予了抚慰,它们来自于阅读,来自于独处时与大师的心灵交流。只有同样孤独的灵魂才能超越时间达成深刻的理解,才能使自己的心智在寂静的夜空中飞翔。阅读是快乐的,即便感受到了苦涩它也能带来内心的饱满。就像在阅读鲁迅的文字时,即使是在最冷的寒夜里,我依然能感觉到那一份酽厚的温情。对许多在红尘中翻滚的人来说,一生能拥有一个倾听心音、感受心弦颤抖的夜晚已是奢望,我何幸能一次次地进入人类智性的圣殿,一次次地感应到先生在灯下脉脉注视的目光! 
又到了离开吴山脚下的时候了。人越长越大,心态不可避免地变得越来越浮躁,越来越有烟火气,交往多了,应酬多了,看电视的时间多了,说废话的场合多了,读书只是偶尔空下来时的调剂。人似乎很难安静下来,如果晚上有大片空白,反而会发愁如何安排。有时候就打一通电话,约朋友上酒吧去了。但无论如何,还愿意在案头枕边放几本书,随便翻翻,当然,想要再找到那种深入骨肉的理解已不可得。都读些什么呢?卡夫卡、米兰·昆德拉、菲茨杰拉德、春山村树、杜拉斯、马克·吐温、海明威、屠格涅夫、杰克·伦敦、卡尔维诺、海因里希、余华、王小波、史铁生、韩少功……当然还有博尔赫斯,他的小说总在挑战我们的智慧。他在一篇随笔中说:“读书是一种略带忧郁的享受……” 
花开花谢,又是几度春秋。读书如同残梦,还是会在一个个时刻复苏。我曾在深秋的植物园里捧读爱伦·坡,顺手捡起几片肥大的木兰花叶,发出一点酸文人的悲秋之慨;也曾在初春的花径看一册莱茵河畔的游记,眼倦之时四处望去,灿烂的花树令我恍惚以为置身于曼妙的仙境……青春就这样在书页间一点点地消蚀。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在夜晚,也许是积习使然,每天总要读上几页才觉得一天没有白过。书跟香烟一样,仍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难割舍的伙伴。 
有一天,一位住同一幢楼的女孩要离开了,搬迁前后,她多次打电话要找到我。我感到奇怪,我们之间的交情还远远没有到非得告别一番的地步。可是后来我明白了。她说,因为在外兼职,她曾经无数次在午夜时分回家,回来时整幢大楼都已沉睡,陷入了黑暗之中,只有我的窗口总是还亮着灯。她每次看到这灯光都会想,灯光下的那个人应该是在夜读吧,那一定也是一颗因为丰富而孤独的心灵。正是这深夜的灯光带给她几分安慰,还有几分感动的柔情。所以她说,她会想念我的,会想念我窗前那深夜的灯光…… 
读书是一种略带忧郁的享受,也许,正因为有几分忧郁,几分寂寞,阅读的姿势才会如此迷人。 
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