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手机投影到投影仪:美文集锦(21)——汉字是我家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9:46:38
美文集锦(21)
编辑制作:林夕梦







汉字是我家
邓虹
怎么跟你说呢?
沿着那条五千年来游人不断的香径,你一眼就能从众多屋舍中找到它——那一片方方正正的院落,古朴而幽雅。绕着它转一圈,你会发现整个建筑的结构布局神妙而精巧:上下支撑坚固沉稳,器宇轩昂;左右间架规整匀称,谨严和谐;内外组合自由灵活,别有洞天。进得院来,横阔的庭院肃穆气派,竖直的长廊通透豁亮,撇出的飞檐飘逸灵动,捺开的柳墙随风婆娑,点缀的山石疏落有致,折流的清泉丁冬作响,提带的槛栏高低适度,钩连的耳房秀美玲珑……移步换景,处处通幽。
想不到吧?我家的建筑是古老东方园林艺术的总荟萃!
如果走马观花令你目不暇接,那么闲庭信步,细细寻访,你定会得到更多的惊喜。
那一溜儿纵深排列的六间正房是保存完好的六处画廊,收藏着五千年来汉文化的稀世珍品:
最早的“象形阁”四壁皆是卓然独立的景物画,日月山川,草木虫鱼,人物鸟兽在远祖的石笔下从容点染,栩栩如生。
爬满古藤的“指事厅”集中了大量象征画,那是取材于世间万象,提炼为写意符号的精纯之作,线条洗练流畅,画简意赅。
翠柏掩映的“会意堂”布满粘贴画,五彩的偏旁部首带给先祖多少灵感,任他随心取舍,率性成趣。
湖石装饰的“假借斋”有常人难以想见的印象画,千古流传的画风自成一体,琢丑石为美玉,化平凡为神奇,恰是先祖的“雕虫小技”;
小巧别致的“转注馆”是不同手笔的同题画,相同的物象,不一样的意韵,随画家相异的视角自然流转,丰富而本真。
藏品最丰名气最大的当属金碧辉煌的“形声轩”,这是一整屋形声俱备的视听画,你随意选取一幅,只需轻轻掸去五千年的浮尘,画幅上的世事云烟立刻跃入眼帘,耳旁骤然响起来自远古的歌声与呼唤。你见过这种特殊的绘画形式吗?你听说过这种不同凡响的绘画技巧吗?千百年来慕名而至的人们无不叹服我的祖先的聪明才智
——这是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艺术绝唱啊!
这就是汉字,我的祖屋,我的家!我迷恋它雕梁画栋的亭阁楼台,我更迷恋它朝晖夕阴中隶楷行草的万千气象:
赏心悦目的,是旭日的光箭穿过宽阔而幽深的甬道,照亮祖屋的身躯,优雅而颀长;令人陶醉的,是正午的艳阳放射出道道金辉,铺撒祖屋的胸襟,舒展高贵,气度雍容;心驰神曳的,是脉脉的斜晖将祖屋分明的棱角慢慢隐去,只留轻盈身姿,飘飘欲飞;最最摄魂夺魄的,当是梦幻的烟月下,斑驳的树影中,祖屋如龙蛇行走,曼妙莫测!
探不完的深宅奇景,品不够的千古神韵。这就是汉字,我的祖屋,我的家!
这里埋藏着我祖先的经脉,这里跳动着我世族的心。我感知着它们才能安然入睡,我触摸着它们才能无所惧怕。
我在祖屋的世代书香中孕育,我在祖屋的千年墨韵里成长。看五千年的辉煌历史从祖屋门前静静流淌,望五千年的灿烂文明依旧在祖屋的头顶熠熠生光。
我把汉字刻在了心底,我心灵的蜗居建在汉字方正的屋檐下。
怎么跟你说呢?
无论岁月把我带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看见汉字,我就找到了家。
只要眼睛里还有蓝天
兰 心
人们常常爱将“遗憾”两字挂在嘴边。
遗憾,一个颇为伤感的字眼,令人心碎。
十多年前的一个茫茫暗夜,津浦线的特快列车在广阔的华北平原上奔驰,在车厢黯淡的灯影下,我凭窗而坐,凝望着那一棵棵如风掠过的白桦树,蓦地,“遗憾”这两个字扑进眼帘。就在这一刹那,我在人生交叉点上作了一个重要的抉择。而在往后的岁月里,因为这个决定,又引起了种种不同的遗憾,却是始料不及的。
曾经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一位美国宾夕法尼亚艺术学院的教授,在不惑之年,竟然尝试去实现童年梦想,他不惜放弃优职高薪,从养狮开始到驯狮、驯虎豹,最终成为美国一代马戏大师。当他向万千观众致谢时,盈泪的双眼,令他看不清那无数个兴高采烈的欢颜。在舞台探照灯的照耀下,他的梦想实现了,事业达到了顶峰。然而,这期间,结婚十几载的妻子因无法理解他的行动,离开了他。生命,最终留下了遗憾。
每个人都有自己遗憾的故事。
当我们站在母亲的墓前,咀嚼着“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悲哀时;当空间与时间的不吻合而改变了一生的命运时;当一段美丽的情缘,最终刻在心坎上的,只是惆怅的回忆时;当滚滚红尘中,寻觅到一张亲切的面孔,却又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消逝时;当逝水年华,岁月蹉跎,留下了一个个苍白、空虚的印记时……遗憾带来的况味,竟是如此悲凉、无奈。在这一瞬间,世界变得残缺不全,我们仿佛成了生命的弃儿,缘于那神秘的玄机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叔本华说过,人们就像那些炼金者,原指望炼出金子,谁知却往往发现了一些更有价值的事物,如火药、药、化学化合物和一些自然原理。从这个角度去说,当人们感到遗憾时,可能有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收获出现。芳心虽然憔悴,灵魂却更为坚强。
谁说遗憾不是一种苦难?而在诗人的眼里,苦难也是美丽的。有遗憾,就意味着有惋惜、有追悔,心儿念念不忘的,仍是对憧憬的追寻,生活中也可能出现一个个感人至深的故事。哀莫大于心死,一旦伤痕化为云烟,深深的遗憾也不会来光顾心房了。
一位朋友,夫妇俩年轻有为,事业有成,在上天的眷顾下,人生已经太完美,夫复何求之际,却令人感到寂寞,没有新鲜感可言。我想,他的遗憾,恰恰是因为没有遗憾吧?
遗憾,令人流泪,也令心灵更加温柔。世上再没有一种东西,让你能如此快乐而忧伤。只要我还有一双眼睛,这眼睛里装满了如洗的碧空,天色蓝得让瞳仁里满是细碎的小蓝点在跳跃,人生就依然有希望。那已逝去的无数个遗憾,点缀了平淡的日子;涟漪过后,更留下点点余韵,回味无穷。
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遗憾不啻是一串串省略号,空白之处,蕴含深刻的哲理;如果说,人生是一出音乐剧,遗憾不啻是一个个休止符,无声之中,酝酿着新的活力!一瞬间的寂静,凝聚起下一个乐章的序幕。
我想,遗憾,在生命的历程里,扮演的,恰恰是这样一种角色吧?
大树和我们的生活
周涛
如果你的生活中周围没有伟大、高贵的人和有智慧的人怎么办?请不要变得麻木,不要随波逐流,不要放弃向生活学习的机会。因为,至少在你生活的周围还有树——特别是大树,他会教会你许多东西。一棵大树,那就是人的亲人和老师,而且也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它就是伟人、高贵和智慧。
发现这一点的,是托尔斯泰。他在《战争与和平》这部巨著中,有一段保尔康斯基公爵与老橡树的对话,就体现了树的生命对人的生命所产生的不可忽视的影响。再早些,中国历史上也有人流露过这种意思,叫做“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证明,树的生命比人的生命更长久,从“阅世”的意义上看,人是比不过树的。所以,你若是到十三陵看到周围静立在那里的松柏,尤其是看到那种虎卧龙盘的老柏,会不由得生出某种敬畏和感激——有什么办法,帝王们全都死了,它们却依然活着,默默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人间的兴衰更迭、生死荣辱。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就是历史,它们就是帝王。
我甚至觉得没有什么哲学比一棵不朽的千年老树给人的启示和教益更多。同样是生命,树以静以不言而寿,它让自己扎根大地(根据地)并伸出枝叶去拥抱天空,尽得天地风云之气。相比之下,人愚蠢而又浅薄,人一生都在说话,声嘶力竭,奔走呼号,没有人肯静下来想一想,没有人想到向树学习点什么,在人的心目中,树是傻瓜。那么在树的心目中人是什么东西呢?不清楚。能够清楚的是,树的存在为人们贡献了自己的全部,从枝叶到花果根干,却也从未向人们索取过什么。许多家畜供人驱使食用,但同样也靠人喂养照料。树本来是用不着人养的,它在大自然中间是活得好好的,姿态优美,出神入化。那些绝崖石缝中斜逸而出的美松树是靠人养活栽种的吗?谁敢到那种险处去呢?树甚至连恳求人们不要砍伐它的意思都不曾流露——那是锯子在尖叫而不是树在尖叫。
等到大树被伐倒了,人们看到了它的心——年轮,一圈一圈,岁月的波纹荡漾,生命的记忆永存。这时候,略有悟性和良知的人就全明白了:树决不是麻木的,而恰恰是有灵有智的。它虽不语不行,心里面却比谁都清楚。它与山河大地、飞禽走兽、风云雨雪雷电雾的关系,比人更深入、更和谐。它是处理这些复杂关系的大师。
它不靠捕杀谁、猎获谁而生存,但它活得最长久。这可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它连草也不吃,连一只小虫子的肉也不吃,但它却能长得最高大、最粗壮、最漂亮。这才是奇迹呢,树不用吃饭。真正有生命活力的大树全都已经与天地风云融为一体了,他与山河共呼吸,取万物之精气,反过来又养育万物;得日月之灵华,结果又陪衬日月。若是说什么气功,树才是真懂气功的大师。要说什么“天人合一”,人类不过从树那儿学了一点皮毛。
我在塔克拉玛干边缘的墨玉县见到过一棵八百年的梧桐树王,那样干旱的沙漠边缘,它得有多大的修行才能活过来呀?何况它不仅活着,而且枝叶繁茂,生机勃勃,它像一个巨人一样健康的屹立着,襟怀博大,人和梯子在它的脚下显得极其可笑。
它的王者风范不是靠什么前呼后拥的虚势造成的,它靠它的阅历、它的顽强生命力、它的光辉的生命形态,使人望之而生敬仰之心、爱慕之情,使人认识到伟大、高贵、智慧这些词语从人类头脑中产生时的本意。
我还见到过五百年高龄的无花果王,它占地数亩,落地的无花果使他周围散发着甜腻的腐败和幽深的清香,它的枝干如同无数巨蟒纠缠盘绕、四处爬伸。它达到了它这种植物的极致,造就成、编织成一座自已的宫殿。
但是树和人一样,同样有各式各样的苦难伴随,除了被砍伐之外,还有各种艰难。在天山南麓温暖干燥的农村,白杨是路边、渠旁、屋后、田畔常栽的树,它绿叶飒飒直耸高天。可是有一年冬天,南疆奇冷,这些适应了温暖干燥气候的白杨经历了打击。有些已经非常粗壮、高大的白杨被生生从中间冻出一条裂缝,裂缝一指宽,从树这边透过裂缝可以一眼看到那边的农田。
还有一年八月北疆下大雨,下着下着,变成了大雪。大雪里饱含水气,落在仍然枝叶翠绿茂密的树上,雪积了很厚、很重的银冠。第二天阳光一照,十分奇丽壮观,但是不少树承受不了了,枝桠被压得劈开。银雪绿叶之下,被劈折后露出的白生生的枝桠内质,望过去就像人的白骨被折断后的模样,一样的惊心动魄。树无声,可是你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它骨折的疼痛。
一棵树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会遇到各种大大小小的灾难,但它要是都挺过去了,经历了时间的考验,它就会成为一棵大树。这样的大树会引起人们特殊的敬意。比如在哈密,就有一些幸存下来的百年老柳树。它们的形态确实不同凡响,一看就知道,是有特殊生命力和特殊经历的树。它们身上都有编号挂牌,就像勋章一样,代表着特殊的荣誉。这些柳树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公柳”——左宗棠平阿古柏后沿途栽下的柳树。可是当年“遍栽杨柳三千里”,能活到今天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你细细端详这些巨大的柳树,会从他们每一棵树的神态雄姿上,找到左宗棠的神韵,一派大人物风范。我当时就颇觉疑惑,心想,难道树也会遗传栽树人的风貌吗?要是果然如此,那树就是通神通灵的生物了。
看来我们对它们了解得还远远不够。
吹箫说剑
王开林
龚自珍(定庵)以其卓然不俗之姿进入我的视野,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初中《语文》课本里收入了他的《病梅馆记》。老实说,我背熟了这篇文章,心头便斧刻下一痕磨灭不去的印象:江、浙两地的文人墨客爱梅成癖,乖悖自然精神,“以曲为美”、“以欹为美”、“以疏为美”,颇有点像是薜萝村中的东邻女儿,竟以西施捧心为美。要使病态美的效果臻于极致,他们多有绝招——“斫直、删密、锄正”,扭曲梅的天性,不惜夭其生机。于是乎,龚自珍感叹道:“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作者同情病梅,更深层的意思则是同情封建时代的士子,从小到大,个个读四书五经,作八股文;还被礼教牢牢地束缚,时时处处低眉垂首,察言观色,活得极不自然,而且缺乏应有的乐趣。其后,高中课本续选了龚自珍的《己亥杂诗》之一:“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仍是与《病梅馆记》同一路数的作品,进步也显而易见,由同情病梅转为呼唤强者。单从这一文一诗,我还不清楚他身上究竟有几分狂狷豪侠的成色,也不明白他为何能高蹈狂舞二十余年,被誉为“文坛之飞将”。怪只怪我接触《龚定庵全集类编》较晚,对他的作品和身世所知寥寥。想起来真好笑,在我心目中,长时期,他只不过是清代的一位“具有进步思想的诗文家”,属于《小说面面观》(英国小说家弗斯特著)里所讲的那种“扁平的人物”类型,缺乏立体感和纵深感,一团影像,十分模糊。
定庵出生在杭州的诗礼簪缨之家,母亲段驯是文字学大师段玉裁(代表作为《说文解字注》)的女儿,同样善于“以字解经,以经解字”。这样的家学渊源,不用讲,龚自珍受惠良多。他髫龄早慧,十五岁分韵作诗,十九岁倚声填词,二十三岁作《明良论》四篇,送给外公段玉裁斧正,得到很高的评价,其语为:“吾且耄,犹见此才而死,吾不恨矣!”
《定庵先生年谱》大体是粗线条的,细节不多。我找来找去,也只找到一条有趣的记载:龚自珍孩提时,只要过了正午,听见柔靡的箫声就会生病,及至长大了,仍旧如此,可谓应验如神。谁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可是龚自珍的诗词中总是充满了剑气和箫声,“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秋心》之一),“狂来说剑,怨去吹箫,两样销魂味”(《湘月》),“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己亥杂诗》之一),难怪他一生多病多灾。定庵常说其前身是一位修道未精的老和尚,莫非老和尚修道未精就听不得箫声?真是咄咄怪事。
在科举考场上,大才子蹭蹬者多,顺遂者少,定庵也不例外。直到三十八岁那年,他才勉强通过春闱,考中三甲第十九名进士,这个成绩够悬的,离落第并不太远。清代的殿试以书法为重,龚自珍的毛笔字马马虎虎,就为这一条,他便跻入不了鼎甲、二甲之列,点不了翰林。龚自珍的官运也平淡无奇,四十六岁在礼部主事(从六品)任上便封了顶,再也没有升迁的迹象。
有一回,定庵去拜访身为部长高官(礼部尚书)的叔叔,刚落座,叔侄尚未寒暄数语,阍者就报告说,有位小门生到府中求见。来人新近入了翰林,正春风得意着呢。龚自珍只好暂去耳房回避,外间的谈话听得倒也一清二楚。尚书问门生最近都忙些什么,那人回答,也没啥要紧的事情,平日只是临摹字帖。尚书夸道:“这就对啦,无论大考小考,首要的是字体端庄,墨迹浓厚,点画工稳。若是书法一流,博得功名直如探囊取物!”那位门生正唯唯诺诺地恭听教诲,定庵忍不住在隔壁鼓掌哂笑道:“翰林学问,原来如此!”这话直弄得那位门生大窘,慌忙告辞,尚书则大怒,将龚自珍狠狠地呵斥了一番,叔侄间竟为此断绝了长年的亲密来往。狐狸吃不到葡萄,便说葡萄是酸的,也很可能认为它格外的甜。定庵未入翰苑,受到的刺激还真不小呢,后来,他干脆让女儿、媳妇、小妾、宠婢都日日临池,而且专练馆阁体。平常,若有人说到翰林如何如何,他就会嗤之以鼻地挖苦道:“如今的翰林,还值得一提吗?我家的女流之辈,没有一人不可入翰林,不讲别的,单凭她们那手馆阁体的毛笔字,就绝对够格了!”瞧,他这讽刺牢骚的话说得多滑稽。你称这是狂吧,他也真狂得妙趣横生。
大凡性情中人,喜欢讲怪话,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动辄触犯时忌,在官场里就休想混出多大的名堂。定庵作过一副对联:“智周天下而无所思,言满国中而未尝议。”这种证悟法华三昧的话,说说而已,他如何能臻达化境?定庵只好认命,做个诗酒风流的名士,感觉也不错嘛,至少比那些削尖脑袋苦苦钻营的家伙活得更潇洒快意。
放浪形骸之外的人,身上总难免会有长年改不掉的毛病。定庵平日身上不可有钱,有钱即随手化尽,花酒也没少吃,樗蒲之戏(赌博)也没少玩,而且场场必输。所幸他诗名大,崇拜者不乏其人,借钱给他,似乎还嫌不够客气和义气,有人干脆送钱给他,索性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这位名士的快乐之上。定庵嗜赌,多半花别人的钱,得自家的快活,如果真要他破财,他一早就倾家荡产了。令定庵最沉迷的赌戏是摇摊(即压宝),他经常吹牛说他能用数学公式解出大小输赢的概率,分毫不差。令人咋舌的是,他的“研究工作”竟做到了卧室里,帐顶画满一大堆数字,没事时,他就躺在床上,抬头琢磨那些数字的排列组合,从中探寻消长盈虚的信息。定庵不止一次地吹嘘自己的赌术天下独步,了解他的人则清楚,其所谓独步天下的赌术,只不过是赵括那样的纸上谈兵,全无实际效果。
有一回,扬州某盐商家大排宴席,名流巨贾齐聚,酒过三巡,照例要开赌局。有位喜欢附庸风雅的王姓客人,是定庵的崇拜者,那天晚到,看见龚大诗人独自拂水弄花,昂首观云,似有萧然出尘之想,便凑到跟前来搭讪:“您不喜欢热闹吧?独自游园,可真是雅人深致啊!”
定庵却笑道:“陶靖节(渊明)种菊看山,哪里是他的本意,只不过无可奈何,才纵情山水之间,以寄托满怀忧郁。所以他的诗文越是旷达,就越是表明他不能忘怀世事。我拂水弄花,也是这种境况而已,没什么特别。”稍停,他又说:“今天的赌局,我早看得雪样分明,只因阮囊羞涩,才使英雄无用武之地。可惜世间没有豪杰之士,肯借赌本给我去大博一场!”王君正愁没有进一步攀结定庵的契机,听他这样海侃神吹,还能不倾囊相助?两人联袂入局,赌小赌大,呼卢呼雉,转眼间,就连输五把,一千两银票顿时化为乌有。王姓客人多的是钱,倒没怎么着恼,定庵却气得嗷嗷直叫,一跺足,扬长而去。
是真名士自风流。可是定庵风流过了头,代价未免太高了一点。定庵的情敌很不简单,是荣恪郡王绵亿的儿子,姓爱新觉罗名奕绘,文学上的造诣也不浅,著有《明善堂集》。奕绘受封为贝勒,其妻太清西林春则为福晋。太清本姓顾,是江苏吴门人,才色双绝。奕绘不仅会做官,还特别爱才,家中自然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四十四岁时,定庵任宗人府主事,是奕绘的部员,常去府邸交差。贝勒把他尊为上宾,随他在府中行走,时或与太清诗词唱和。定庵《己亥杂诗》中有“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的诗句,浪漫温馨,即真实写照。久而久之,两人通了情款。太清常穿白衣,披红斗篷,凌波微步,胜似天仙,手指洁白如玉,尤其喜欢骑在高头骏马上弹铁琵琶,见过的人都说她是王昭君再世。定庵有绝活,他与太清用蒙语聊天,用汉语写诗,用吴语调情,表面上看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但情之所至,神魂为之颠倒,又怎能长期避人耳目?贝勒暗中派人追杀定庵,一定要致他于死命。所幸太清的仆人忠心爱主,侦获这一阴谋,及时通知了定庵。事出仓促,定庵孤身逃往江东,路费不足,竟差点污面做了乞丐。
定庵五十岁时(1841年)殁于浙江丹阳。《年谱》上说他是“暴疾捐馆”——当时他是云阳书院讲席
——此事令人疑窦丛生。莫非奕绘不依不饶,一直穷追不舍,到底还是用鸩酒取了定庵的性命?
嘉(庆)、道(光)之际,定庵与魏源并肩齐名,有“龚魏”之称。就文学而言,龚胜于魏;以政见而论,魏胜于龚。定庵也极力主张御外侮,焚鸦片。他一直关注塞防与海防,曾撰《蒙古图志》,洞悉沙俄的狼子野心。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去广东禁烟,定庵写了一篇《送钦差大臣侯官林公序》,劝老友多带兵,多筑炮台,多留神,准备一战,他的确很有先见之明。定庵真有侠肝义胆吗?“狂来说剑,怨去吹箫”,可不是闹着玩的,可惜豪情都付流水飘风,虽是极佳曲调,时人和后人都听不分明。弱质书生自古好为大言,连诗仙李白也未能免“俗”。  定庵在《己亥杂诗》中称好友黄玉阶“亦狂亦侠亦温文”,此语又何尝没有自况之意?他的豪情都落在纸上,这样也好,一百多年后读他的诗,我的鲜血仍能烨然着火。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在内受箝制,外遭欺侮的年月,纵有侠骨也沉沦啊。林则徐可谓大侠,却被冤里冤枉地充军伊犁。此前,定庵已然魂归西土,要不然,眼看着老友踽踽西出阳关道,真不知他的赠别诗该怎样下笔。
定庵死于五十岁,未终天年,尤其是未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龚孝珙于咸丰十年(1860年)乐颠颠地带着英法联军去火烧圆明园,可算绝顶幸运了!
宋朝的雨
陈富强
雨中的西湖要比平日耐看一些。
雨夜中的西湖除了耐看,则更多了一层须用心体验的味道。这个时候,你需要撑一把雨伞,去堤上走走。白堤热闹一些,与唐朝的鼎盛相吻合,而苏堤要幽静得多,甚至稍稍有些冷寂。
我建议你去苏堤。
雨在树梢上、在伞顶上、在草叶上、在亭檐上、在湖面上、在一切无遮无拦的去处跳着欢快的舞蹈。伞是丝绸做成的,你为自己撑开一片无雨的天空,而一个遥远的背景,正渐渐向你推近。撑着绸伞的你便和雨帘里淡淡的灯光一起变成这个背景的过客。宋朝正悄悄向你走来。你跨过第一座拱桥,你就走进了宋朝的雨里。
呈现在你眼前的是1090年仲春的苏堤,犹如一条绿色的飘带,堤桥相接,横卧湖上,南端系住南屏,北端挽起栖霞岭。柳丝舒展婀娜的身姿,翩翩起舞。一堤的翠绿烟似地漫洇开来,细细看去,绿雾似的堤上桃花盛开了,不耐寂寞的是枝头的黄鹂。
你与苏东坡在堤上相遇了。刚刚完成长堤修筑的苏太守,心情正佳,他临风而立,面对烟水淼淼,诗情满溢,一首千古绝唱脱口而出。“水光潋滟睛方好,山色空朦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是苏太守为后人留的文化遗产,它的价值不亚于苏堤春晓。
苏东坡决意整治西湖的念头始于1071年。这一年他第一次来到杭州,官至通判。他在巡视西湖时,看到葑草已淤塞了西湖的十之二三,他虽有心治理,但通判的官位尚无决策权,欲有作为而无作为,苏通判满腔抱负都化作了天才的诗意。倘若苏东坡仕途顺利,而不是屡遭贬谪,一路坎坷,他流芳百世的名篇佳作大约要大打折扣了。
机会终于在时隔8 年后降临到苏东坡身上。1089年,苏东坡再次赴任杭州,任知州。到任的次日,苏东坡重游了西湖,面对西湖湖面已有一半成了葑田,忧虑之情油然而生。回到府上,挥笔写下了“葑合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调疏”的感叹。叹毕,苏东坡组织人力调查踏勘。于次年4 月,向当朝皇帝哲宗呈了《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的奏议。在这篇上书中,开篇就说:“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苏东坡预言“水浅葑横,如云翳空,倏忽便满,更二十年,无西湖矣。使杭州而无西湖,如人去其眉目,岂复为人乎!”
苏东坡在上书中还从养鱼、饮水、灌溉、助航、酿酒等方面列举了西湖不可荒废的五条理由。其中讲到:城中饮水来自湖水,如果西湖都变成葑田,则举城饮水断源,城中运河赖西湖挹住,若湖水不足,必取借钱塘江之水,而江潮多沙,河道淤塞,数年淘河一次,官史借此欺民,为民大患;杭州产名酒,每年酒税为全国第一,如果西湖浅涸,酿酒必大受影响。
苏东坡的这篇奏议,时隔900 年,再来分析,依旧充满一位政治家的深谋远虑。我们现在看到的也许只是一条如诗如画的长堤,当年的苏东坡却从民生大计出发,改变了西湖的命运。
挖葑泥筑堤是苏东坡疏浚西湖最精彩的一笔。苏东坡的弟弟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里记载了苏东坡天才的构想。“今欲去葑田,葑田如云,将安所置之?湖南北三十里,环湖往来,终日不达。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除而行者便矣。”经过从夏到秋的努力,一条长堤破湖而出,夹道杂植芙蓉、杨柳,中为六桥九亭。这时的长堤尚无名,直到后继知州林希遵循杭人意愿,才将其命名为苏公堤,并为东坡立祠堤上。渐渐地,苏堤成为“堤桥成市,歌舞丛之,走马游船,达旦不息”的湖上繁华之地。周密撰的《武林旧事》为后人记载了当时的情景。“画楫轻舫,旁午如织。至于果蔬、羹酒、关扑、宜男、戏具、闹竿、花篮、画扇、彩旗、糖鱼、粉饵、时花、泥婴等,谓之‘湖中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销金彩段、犀钿、织藤、窑器、玩具等物,无不罗列。”
苏东坡在堤上消失了,雨依然在密密地下,你用无比敬慕的目光送别苏东坡,独步缓行。此时你已知道苏东坡将离开杭州,他在知州任上只有两年,却为杭州留下了如此宏大的手笔,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苏东坡在杭州所作的诗文中却很少提及,直到去扬州任上,才在答友人的诗中回顾治湖的经历。可见这位旷世奇才的博大胸怀。有史以来与西湖相关的,你知道能与苏东坡与苏堤媲美的是唐朝的白居易和白堤。固然是白堤在先、苏堤在后,但他们都是一代文豪,他们都懂得珍惜文化的大自然。他们在杭州的时间都十分短暂,但他们却留下了一世英名。
你在堤上流连。倘若你回头望望,你会发现,随着南宋的到来,苏堤的北端将耸立起一座庄严的庙宇,红墙重檐,松树翠柏掩映一代名将岳飞。你惊喜地看到,一个宋朝、一南一北、一文一武与这条长堤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都是人杰,他们的智慧和生命化作绵绵不绝的雨丝,滋润着堤上的绿树红花。
你撑开的是一把丝绸做的雨伞。以丝绸命名的道路曾经横贯东西,而现在,令你乐此不疲的是,走在伞下回想从前,雨在你的头上喧哗,陪伴着你走近苏东坡的雕像。先生沐雨而立,一站就是千年。
林夕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