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哈8.2是什么意思:为伊消得人憔悴 — 谈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与林徽因的《莲灯》二诗 - 中国现当代文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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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伊消得人憔悴 — 谈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与林徽因的《莲灯》二诗

为伊消得人憔悴 — 谈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与林徽因的《莲灯》二诗

廖钟庆

一、

在逻辑学中,一个假然命题 - “假如 - 则”(if……then),无非就是作为根据的前件与作为归结的后件之纯然地逻辑连结(purely logical connection of ground and consequece)。这种连结,是形式的、概念性的,可以完全无涉于实际存在与事象,更无时间历程。但是,在文学中,假如诗人在其诗歌里也使用到“假如”或“如果”的话,那么,他显然地是想凭籍着一种丰富的想象力,去抒发自己心灵中深邃的情怀与生命里深切的期待。英国浪漫派开山祖师华兹华斯在他的名诗《丁登寺》(Tintern Abbey)中便使用了四次“假如”去展现他那非凡的想象力。(注一)

深受英国浪漫派诗人华兹华斯影响的近代中国浪漫派诗人徐志摩与林徽因两位,也许是仿效他们的偶像,也许只是纯粹巧合,他们也分别使用“假如”与“如果”写出了他们各自的著名诗篇,这就是《雪花的快乐》与《莲灯》二诗。《雪花的快乐》一诗,是徐志摩第一本诗集《志摩的诗》里开卷的第一首诗,其实,这是他前期的诗歌中最好的一首诗,同时也是这本诗集里最好的一首诗。《莲灯》则是林徽因诗歌由前期转入中期的一个过渡期的作品,这段时间她只写了三首诗,那就是1932年夏天的《别丢掉》、七月半的《莲灯》与十月的《雨后天》。

《雪花的快乐》与《莲灯》分别以“假如”与“如果”来展开全诗,这显然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个特点,然而诗人在这个“假如”与“如果”的背后究竟要表述的是怎样的一个心灵中深邃的情怀与生命里深切的期待呢?在我们诠释这两首诗之前,先让我们来欣赏这两首诗:

《雪花的快乐》

徐志摩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
    飞扬,飞扬,飞扬, —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
 飞扬,飞扬,飞扬, —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
 消溶,消溶,消溶 —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写于1924年12月30日,发表于1925年1月17日《现代评论》第一卷第6期。

《莲灯》

林徽因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写于二十一年七月半香山(即1932年农历七月十五日),发表于1933年3月《新月》4卷6期

二、

《雪花的快乐》写作于1924年12月30日,1925年1月17日发表于《现代评论》第一卷第6期,它是一首五行节(Cinquain)的英国民谣体(English Ballad)体裁的抒情诗歌,韵脚为aabbb。英国诗人Dante Rossetti 的名诗Rose Mary便是使用这种体材的典型诗歌(注二),它的律格(metre)则是抑扬四步格(iambic tetrameter),诗很长,我们只选取开头的两小节去看看它的一些基本特色:

Rose Mary  1881

by Dante Rossetti

Part I.

   ︶-/︶ - / ︶-/︶-
“Mary mine that art Mary's Rose                              a
Come in to me from the garden-close.                     a
The sun sinks fast with the rising dew,                     b
And we marked not how the faint moon grew;          b
But the hidden stars are calling you.                        b

“Tall Rose Mary, come to my side,
  And read the stars if you'd be a bride.
  In hours whose need was not your own,
  While you were a young maid yet ungrown,
  You've read the stars in the Beryl-stone.

对照《雪花的快乐》与Rose Mary二诗,发现徐诗在格律上与Rose Mary一诗是相符顺的,只是在metre上没有依循抑扬四步格的机械性,这是由于中文不是拼音文字的关系,所以徐志摩是依照中文的特性,让每一诗行经由中文的音顿、意顿去贴近抑扬四步格的音步(feet)。《雪花的快乐》在五行节与韵脚方面则完全严格地遵从英国民谣体的基本要旨。

掌握《雪花的快乐》的形式方面的特点后,我们便可以顺利地进入此诗的内容方面之探究。《雪花的快乐》是一首以思念与期待为主题的抒情诗歌。诗歌主述人通过化身为雪花的想象,去展现内心的思念与期待,以及表述此思念与期待之充分实现而带来的愉悦。全诗通过化身为雪花的“我”与诗中女主角的“她”这主客对偶性(Subject-Object Duality)去展开,但是,这主客对偶性只是暂时的,最终必彻底地消融而冥合为一,也就是说,由这终极的主客合一去贞定住快乐之为快乐的实义,换句话说就是:离开了这主客合一,则所谓的快乐势必完全落空!诗人徐志摩正是通过这四小节的五行节的英国民谣体去步步展现这主客合一的可能性,以及经由这可能性的充分实现去彰显出雪花的快乐之真实意旨。让我们更详尽地作进一步的剖释。


诗的第一节描述雪花在半空中翩翩地、潇洒地飞扬,但是,雪花在空际中的飞扬并不是漫无目的的,诗歌主述人点出了两个重点,这就是:“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与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诗的第二节进一步描述雪花所认清了的方向显然是在地面上,但是,虽然是在地面上,它却不在“冷寞的幽谷”,也不在“凄清的山麓”,更不在“荒街”,雪花已认清了自己的方向,所以他不会迷失方向,并且他继续飞扬,直至抵达他的目的地为止。究竟哪儿是雪花的目的地呢?

诗的第三节终于点出了娟娟地飞舞着的雪花愿意停驻的地方 – “清幽的住处”,在这清幽的住处的“花园”里,雪花会守候着一位“身上有朱砂梅清香”的女主角到来探望。思念的人儿会前来相会吗?她能来的话,可多让人期待啊!但是,问题却是:他们是否相约好了?身上有朱砂梅清香的女主角真的会前来探望吗?假如她只是说说而已,你也当真吗?她真的不来了,那么你会觉得受骗了吗?

诗的第四节描述那身上有朱砂梅清香的她终于出现了,她的温存,让诗歌主述人完全迷醉于梦的轻波中,她前来这清幽住处的花园探望了,于是,雪花便凭借着这盈盈的身轻,紧紧地沾在她的衣襟上,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并且彻底地消溶在她柔波似的心胸中而与她融为一体。诗歌以感叹号终结 –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这意味着什么?是加强语气去宣示雪花的快乐吗?还是感叹于这只不过就是诗人自己主观的想象?

三、

《莲灯》是诗人林徽因于1932年七月半(西历8月16日)在香山养病时所写的一首诗,距离徐志摩在1931年11月19日飞机意外遇难差不多九个月。事实上,林徽因开始写诗于1931年初,这一整年她一口气共写了九首好诗。但是,自从徐志摩逝世后,她似乎丧失了创作诗歌的意愿,就我所知,从1931年秋天到1932年夏天,她只写了《别丢掉》与《莲灯》两首诗而已,这两首诗写出来后,也没有发表,《莲灯》要到翌年3月才发表于《新月》4卷6期,而《别丢掉》则更晚发表,一直压着,终于在1936年才呈现于世人之前!这让我深切体悟到,真正的诗歌毕竟是属于非常个人的,同时也是非常内在的,也就是说,是诗人内心深处的语言,尽管诗歌本身所表达的感情是普世的、具普遍性的。

《莲灯》是一首英诗里英雄诗体对句诗歌(Heroic Couplet)。Couplet是二行节诗歌,而Heroic Couplet盛行于英国18世纪(注一),像Pope, Dr. Johnson, Goldsmith,Crabbe等诗人都擅长于写此种体裁的诗歌。Heroic Couplet的特色是把很多押韵二行节(Rhymed couplets)继续连立成为一篇诗或一诗节(stanza),律格(metre)通常都是抑扬五步格(iambic pantametre),韵脚是aa,bb,cc,dd,ee,ff......。Goldsmith应该是写这种体材的英国诗人当中写得最平易而优雅的一位,我们就拿他的著名的The Deserted Village来看看这种体裁的特点:

    ︶   -/︶  -/︶    -/︶-/︶ -
Sweet smiling village, loveliest of the lawn,                          a
Thy sports are fled, and all thy charms withdrawn;              a
Amidst thy bowers the tyrant's hand is seen,                       b
And Desolation saddens all thy green:                                b  
One only master grasps the whole domain,                         c
And half a tillage stints thy smiling plain.                             c
No more thy glassy brook reflects the day,                         d
But, choked with sedges, works its weedy way;                  d
Along thy glades, a solitary guest,                                      e
The hollow-sounding bittern guards its nest;                      e
Amidst thy desert walks the lapwing flies,                            f
And tires their echoes with unvaried cries:                          f
Sunk are thy bowers in shapeless ruin all,                          g
And the long grass o'ertops the mouldering wall                 g
And, trembling, shrinking from the spoiler's hand,               h
Far, far away thy children leave the land.                            h

            - Goldsmith :The Deserted Village, ST. ii.  1770

对照《莲灯》与The Deserted Village二诗,发现林诗在格律上与The Deserted Village一诗是相符顺的,只是在metre上没有依循抑扬五步格的机械性,这也是因为深悉中文与西方语文毕竟具有完全不同的特性,所以她也是使用中文的音顿、意顿去贴近抑扬五步格的音步,至于在二行节与韵脚方面则完全严格地依循英诗Heroic Couplet的基本要求。此外,二行节诗有所谓封闭的二行节(closed couplet)与开放的二行节(open couplet)之区别,那就是二行节诗的第二行行末假如有终止符号的话,则称为closed couplet。相反地,假如在语法结构上或思想上没完结,而需连结下一个couplet去的,则称为open couplet。《莲灯》一诗显然是一首open couplet,终止符号(这里是句号)定在第四、第八、第十二和第十六行行末,并且在思想上也是每四行便是一个小完结,也就是说,每四行是一小节。所以,我们可以把《莲灯》这八个二行节诗分成四小节去探讨其内容。

掌握了《莲灯》一诗的形式方面的特点后,让我们进而探究这一首诗的内容方面的要点。首先,《莲灯》是一首歌咏“人生是梦”的抒情诗歌,它的主题则在阐述人生处在一个如过客般飘忽的途程中,就算是短暂的生命,如果能像莲灯一样点燃自己,奉献出自己的光芒,那么,即使是梦的人生也必将是美丽的。让我们进一步看一看诗歌主述人在这四小节诗歌中如何展开其深邃的诗意。

诗的第一节描述诗人通过想象,把心化身为莲花,那么,莲蓬便变成了烛台,在这正中央擎举起一根点亮了的蜡烛,烛光荧荧,只有那么一点子亮。但是,诗人绝对骄傲地让这荧荧烛光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点燃自己,照亮他人,是不是这就应该是生命的真实意义与人生的终极理想之所在?假如一个人,他的理想是自觉地有所承担、并且他也戮力地朝此理想步步迈进的话,那么,我确信,这生命应该是痛苦的,但同时也是严肃的。假如生命的真实意义与人生的终极理想能获得充分的实现的话,是不是这过程的本身就深具意义?在茫昧黑暗的众生世界里,是不是荧荧一点子亮的烛光也属罕见?那么,发自心灵深处的光辉是否就弥足珍贵?

诗的第二节描述心灵化身为莲花而点燃起的莲灯,哪怕只是个人的莲灯,哪怕它只是荧荧微弱的一剪光,甚至连自己崎岖的人生道路的前前后后也照不见,但是,诗人认为,你既然来走这一趟的人生道路,那么,你必须坚持,继续散发出自己的光辉,向前迈进,不气馁,不退却,更不要离群索居去做一个自了汉,要在人间世找寻志同道合者,一起来奋斗,所以要贴近群众,紧紧依附着在人海的浪涛中,哪怕是载浮载沉,仍然要散发出自身的光亮,仍然要紧守着自己的理想。这样一来,莲灯在这一起一伏的浪涛中,或明或暗,别人的了解或不了解又有什么重要呢?这岂不是悟者同悟而迷者自迷的道理吗?在这短暂的人生道上,只求尽己而已矣!自身的光亮、自己的理想,是属于个人的,是个人内心的秘奥,而人生的职责,不就是散发自身的光亮与实践自己的理想吗?人生道上,可能常常都是独来独往的,是非常孤单寂寞的,但是,是不是你只要自觉地点燃自己,充尽地实践自己的理想,在未来的世代中,就必会有继起的生命将会点燃起同样的莲灯?假如是的话,那么其明与暗,是不是正好与你内心的秘奥跨越时间跨越空间而前后辉映?

诗的第三节描述莲灯随水漂流,光一闪花一朵,是如此地孤单寂寞,如独航的一叶轻舸驶出江河,命运的波涌究竟会是如何,它只是宛转地飘随。它会被波涛打灭它的亮光吗?甚至我们可以问:它会沉没吗?这恐怕不是莲灯所能掌控的,莲灯所能掌控的就是继续散发出自身的光亮,静候阵阵的风,向着更远更远的地方推送。

诗的最后一节描述莲灯飘向江河海的途程是如此地飘忽,如此地不确定,甚至是如此的短暂,它不会停泊在港湾里码头旁,它只像宇宙中的过客一般地匆匆,清楚地认识自己的使命,点燃了自己,散发出了光亮,这是不是就是生命之为生命最可贵的地方?这个短暂飘忽的人生途程上,生命的终极意义是什么?人生既然如梦,是不是谈论与探讨生命的意义本身就是一种奢侈?但是,诗歌主述人却认为即使短暂如寄的匆匆过客也必须活出生命的真实意义来。是不是生命的真实意义并不在于向外在去追寻?是不是生命本身除了自己赋予自己意义外便一切探究生命意义的努力都终将是徒劳而完全挂搭不上?那么,莲灯存在的真实意义岂不正在点燃自己与散发出光亮?莲灯这一剪光在照亮别人的同时是不是也正好让自己更清楚认识到生的玲珑与死的从容?自觉地清晰地认识清楚自己一期生命的使命的人是不是即使是如梦的人生也必将是一个美丽美丽的梦?

四、

《雪花的快乐》一诗写作的时间最容易让人误以为诗中的“她”指的是陆小曼,可惜这只是一种未经严密论证的想当然耳的看法罢了。首先,我们一起来检查诗中的一些特别用语。其中之一是“方向”,诗中一共使用了三次,此即:“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与“你看,我有我的方向”。徐志摩在发表于1926年5月的名诗《偶然》里也说:“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发表于1928年3月的《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诗的标题就标示“方向”这一用语,并且一再重复使用,贯穿全诗。有趣的是,林徽因在1931年4月的著名二行节诗《那一晚》也在使用“方向”这一用语,她说:“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林徽因中期的诗作《风筝》里的“但是不,你别错看了/错看了它的力量,/天地间认得方向!”与《你来了》一诗里的“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以及她的著名秋诗《红叶里的信念》里的“那寻不着的梦中路线, —/仍依恋指不出方向的一边!”林徽因后期的诗作《病中杂诗九首•小诗二》里也说:“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是每小粒晶莹,给了你方向。”我们要问:为什么他们在诗里一再提到了“方向”?林徽因《那一晚》中的“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明显地是在回应徐诗《偶然》中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那么,究竟是谁放弃了原先约定好了的方向?这方向指向的目的地究竟又在何处?确然无疑地,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一诗所揭示出雪花的“方向”是在“地面上”,在“清幽的住处”的“花园里”,而林徽因在《那一晚》却宣示“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望着你花园射一个满弦。”究竟这“花园”的实质意旨为何?为什么林徽因非要前往这“花园”里去探望、甚至还要射一个满弦?事实上,徐林诗作中所说的“花”与“种花”指的就是诗歌与诗歌的创作,“花园”指的就是诗的国度。我在《徐志摩〈再别康桥〉试释》一文中,曾细心地分析过徐志摩在1922年第一次离开剑桥大学回国前所写的《再会吧康桥》里的诗句:“设如我星明有福,素愿竟酬,/则来春花香时节,当复西航/重来此地,再捡起诗针诗线,/绣我理想生命的鲜花,实现/年来梦境缠绵的销魂踪迹,/散香柔韵节,增媚河上风流;”并且,我也在文中把诗中的意旨归纳出了徐志摩与林徽因当年在拜伦潭前的盟约不外两点:一、创作诗歌,二、落实爱情。(注三)林徽因在1931年4月发表的《那一晚》一诗中的最后一节更印证了我的分析与陈述,她说:“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那便是我静侯着你的赞赏。/那一天你要看到凌乱的花影,/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林徽因在诗中宣示,关于第一点创作诗歌,她一定会守约,至于关于第二点落实爱情,她就不奉陪了,抱歉,她最多只能“私闯入当年的边境”而已!意思明白不过。

《雪花的快乐》一诗除了上述的两个特别用语外,还值得注意的是,诗中清楚地指出诗里的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朱砂梅是一种观赏用的梅花,究竟谁有朱砂梅的清香?陆小曼吗?很可惜,我们完全没有直接或间接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但是,我们却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林徽因非常喜欢花,尤其是梅花!我们除了知道林徽因在1936年北平的家中种植了一棵观赏用的梅花之外(在屋子里面!),她还在1936年2月发表过一篇散文,题目就叫作《蛛丝和梅花》,讲的就是家中种植的那一棵梅花。此外,1944年她在抗战时期住在四川李庄时还写过一首诗,诗名叫做《对残枝》,诗上说:“梅花你这些残了后的枝条,/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最特别的一点是,1924年4月印度诗人泰戈尔来中国,随伺泰戈尔左右而当他的翻译的人就是徐志摩与林徽因。当时的报刊如此形容他们三人:“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荒岛瘦的徐志摩,犹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而留着长髯、穿着长袍的泰戈尔是“松”,徐志摩是“竹”,林徽因是“梅”,当时传为美谈。准此,正如我在《谁是人间的四月天》与《谈林徽因的〈笑〉与〈深笑〉二诗》两篇文章中均已指出那个一笑起来唇边就有梨涡出现的人是林徽因,而不是陆小曼!很抱歉,身上会有朱砂梅的清香的人也是林徽因,而不是陆小曼!那么,徐志摩《雪花的快乐》就让它回归于它本来的面貌,我想,诗中的她只可能是林徽因而已。

《莲灯》一诗的写作日期最值得注意,诗发表于1933年3月,但是写作于1932年七月半,“七月半”指的是农历七月十五日,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这一天是传统道教的中元节,而佛教则是盂兰盆节,这个节在民间还叫做七月半与鬼节,不管道教或佛教,都是跟死去的人有关,或如道教的超度亡魂,或像佛教的解除那些孤魂饿鬼倒悬之厄,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这一天的晚上,必在水上夜放河灯与点莲花灯。放河灯也叫放荷灯,这是用天然的荷叶插上点好的蜡烛做成荷花灯,将这些荷灯往河里一送,顺水漂流自然而下,排成一队队的水灯,随波荡漾,烛光与星光互相辉映成趣。而莲花灯又叫莲灯,是用丝绸、丝纱、彩纸或玻璃制作得酷似莲花的一种花灯。林徽因的《莲灯》一诗中的“莲灯”显然是混合荷灯与莲灯二者为一(南方人也称这种荷灯为莲灯),但诗的意旨则甚明确,因为写在徐志摩逝世后的第一个中元节,显然是藉着这首诗去招徐志摩的亡魂以及超度他的亡魂!假如我们再将这首诗里面的内容与林徽因1931年12月7日所发表的《悼志摩》一文的文末一对照就更显然,文章上说:“这里我又来个极难堪的回忆,那一年他在这同一个的报纸上写了那篇伤我父亲惨故的文章,这梦幻似的人生转了几个弯,曾几何时,却轮到我在这风紧夜深里握吊他的惨变。这是什么人生?什么风涛?什么道路?志摩,你这最后的解脱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聪明,我该当羡慕你才是。”(注四)《莲灯》一诗不是正好在探讨“人生”、“风涛”与“道路”吗?也许这正是《莲灯》一诗写出之后不敢马上刊登,要等到翌年的3月才刊登的原因!这个“七月半”与“莲灯”不正是引导我们进入诗的深层意旨的明灯吗?假如原诗刊登时没有附上这个“七月半”,试问谁又真能解开这首诗原来竟是一首招魂诗、超度亡魂诗之谜?

五、

假如我们接受上述的论证而认为徐志摩《雪花的快乐》一诗中的“她”是林徽因的话,那么,这所谓的“快乐”真不知从何说起!因为1924年6月林徽因早已与梁思成一起远赴美国留学了,而徐志摩在同年的12月写这首《雪花的快乐》时,林徽因与梁思成正在宾州大学攻读美术与建筑。(注五)事实上,徐志摩在1922年年底从英国剑桥大学回国正是要为他与林徽因的爱情奋斗,并且要说服林徽因重回英国,一起到剑桥大学进修。但是,林徽因在1921年年底回国后感情已经开始转变,并且很快便与梁思成发展成为情侣关系,到了1924年6月,她选择赴美,可说已经切断了与徐志摩的感情牵扯,并且也为他们在英国的初恋故事画上了句点。可是,徐志摩却是绝不死心的,只要林徽因还没嫁人,他便心存幻想。《雪花的快乐》也许就是在这种一厢情愿的想象下写出来的。尽管这只是诗人徐志摩的主观想象,但是,诗中却包含着诗人心灵中深邃的情怀,这就是他真切地渴望能彼此相即相融,一如雪花之融入她柔波似的心胸,再也分不出彼此你我而为一。尽管1924年12月徐志摩在客观理智上清楚洞悉林徽因选择赴美即等于宣判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已然终结,但是,主观上徐志摩仍深信林徽因不会背弃他,并且会信守当年在英国的盟约,在他生命里有一深切的期待,那便是林徽因一定会回头的,所以,他对雪花的“快乐”并不是单纯只是一种期待与主观想象而已,诗中最后的一个诗行“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中的感叹号,除了表面上是一种加强语气的宣示外,在徐志摩深层的生命中却隐藏着一种颠扑不破的信念 - 他认为她终将会守候到林徽因前来“花园里”探望,终将会与他无间地彼此消融而冥合为一的。

假如诗人想象的世界所呈现出的理想,并不能真实地、充尽地在现实世界落实的话,那么,这个理想似乎只能算是一个梦,甚至连梦也不是,而只是主观的幻想罢了。在1924年12月30日的真实世界里,诗人徐志摩毕竟已为林徽因所离弃,他只是孤单地活在被离弃的悲伤中而已,即使他生命深层中存在着一种上面所说的颠扑不破的信念,但事实上他只是在诗歌世界里发出深深的悲伤呼唤而已,《雪花的快乐》一诗似乎只是在悲伤地呼唤着:“徽徽,你在哪里?你为什么离弃我呢?你回来吧!”

如果说徐志摩的《雪花的快乐》一诗所呈现出来是一种悲伤的呼唤的话,那么,林徽因的《莲灯》一诗所表述出来的便是比悲伤还要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感情,那就是一种绝望的呼唤!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从南京搭乘免费邮政飞机赶赴北平,正是要去聆听林徽因在北平协和小礼堂的一场关于中国古建筑的公开英语讲演,不幸地,飞机飞经山东济南开山因天候恶劣而撞山遇难。同年的12月7日,林徽因写了《悼志摩》一文哀悼他。到了1932年的七月十五日(七月半),正是徐志摩遇难后的第一个中元节。林徽因的《莲灯》一诗之创作用意显然地就是一首招唤亡魂以及超度亡魂的悼亡诗。这首诗歌正如同她的《悼志摩》一文一样,是在凸显出徐志摩的独特人格,悼文中说:“朋友们我们失掉的不止是一个朋友,一个诗人,我们丢掉的是个难得可爱的人格。  ”悼文中又说:“谁相信这样的一个人,这样忠实于‘生’的一个人,会这样早地永远地离开我们另投一个世界,永远地静寂下去,不再透些许声息!  ”《莲灯》诗歌本身除了非常明确地对诗人徐志摩的独特的人格 – 点燃自己,照亮他人 – 多所着墨之外,深藏于诗歌背后的悲伤呼唤、绝望呼唤就是:“志摩,你去哪儿了?你回来吧!你一路走好吧!”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这是庄子在他的《大宗师》里的话。死和生就像黑夜与白天一样,根本就不是人所能掌控的“命也”、“天也”。庄子似乎要告诉我们,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物的本来面貌、真实面貌 - “物之情”。与其悲伤于死亡,还不如换一种人生的态度去调适自己。《大宗师》里又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这一段话真是至理名言!但是,为什么我们总是会善生而恶死呢?为什么我们总是固执地胶着在得与失之间而永不能超拔出来?《大宗师》里接着又说:“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像诗人徐志摩与诗人林徽因两位,都是他们那个时代属于聪明才智非常超卓的人,但是,徐志摩从1922年一直到他的生命走到尽头,似乎他总是长期地忍受着佛家所说的那种“求不得苦”,他在他的诗歌里似乎总是重重复复地想要告诉我们他那种失去对方的不幸。而林徽因呢,则在徐志摩的不幸遇难八、九个月后,才真正面对自己的内在感情,原来自己也是跟徐志摩一样深爱着对方,只是自己从不曾真正去面对罢了!她一直要到她在1933年岁终写出《忆》一诗之后,她才再次找回诗歌创作的原动力,同时她的诗歌基调也已然确立。这个原动力与诗歌的基调就是建立在对徐志摩的种种回忆上,并且进而以这个回忆去形成她精神生活、诗歌世界的根,这样便开启了她中后期的诗歌原创。但是,我在她中后期的诗作中却清晰地读出她那种悔恨、悲伤、孤独、内疚、自责与绝望,很少有现代诗歌能像她那样触动我,那真是一颗深邃而孤独的诗魂!在这一抹秋日低沉闷郁的心绪里,坐在车上,眼睛有意无意间瞥见红一片黄一片的树林子,脑海里总会浮现出林徽因和徐志摩的悲伤诗句。记得王国维先生在他的《人间词话》里评论北宋词人秦观和晏几道的词曾说过:“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我常想,林徽因和徐志摩应该就是今之伤心人了。人生也许就是这样的无奈,并且也因而让我深深地体会到人的无力感!也许林徽因、徐志摩他们那种纠缠难清的爱情故事,早已成了过往陈迹,但是,他们留下来的诗歌,却让人永难忘怀人类世界里的真实悲伤。然而让我们困惑的是,庄子却认为人间世真正存在着这样一种真人,他就能像鱼相忘于江湖地活在至道中,他也能两忘而化其道地去解开誉尧而非桀的矛盾,庄子在《大宗师》里又说:“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然而我们要问,在我们生存着的这个有情现实世界中,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着一位这样的人?假如是的话,他又是谁?

2009年9月20日初秋廖钟庆写于瑞典,11月19日定稿

注释:

注一:参读柯尔律治Biographia Literaria Chapter IV,ChapterXII与Chapter XIII。William K. Wimsatt Jr. 与Cleanth Brooks 合著的Literary Criticism: A Short  History,Univ. of Chicago,1983(原著写成于1957年)一书第十八章专章介绍华兹华斯与柯尔律治的诗歌理论标题便使用了Imagination: Wordsworth and Coleridge ,值得参读。

注二:二行节诗风行于18世纪,此种诗常见“警句”(Epigram),尤其在Alexander Pope的这一类诗中为然。如:To err is human, to forgive devine. A little learning is a dangerous thing. A honest man is the noblest work of God.等。

注三:请参阅拙文《徐志摩〈再别康桥〉试释》第二节的论述。

注四:《林徽音文集》页11,天下远见,2000年3月10日第一版第1次印行,台北。

注五:宾州大学(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不同于宾州州立大学(Penn State University)。前者创立于1740年宾州费城,Benjamin Franklin是该校创办人之一,是一所著名的私立大学,世界驰名的Wharton商学院就在该校。后者创立于1855年,位于宾州中部的Central County,是一所很好的州立大学。林徽因就学于前者。

今天是诗人徐志摩先生逝世纪念日,谨以此文悼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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