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汇ea系统:蓝色房间——献给德·拉吕娜夫人 [法]梅里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8:37:33
                                
普罗斯贝尔·梅里美 (1803—1870),法国著名小说家。在法国文坛上,
他从浪漫主义发展到现实主义,代表作有中篇小说 《嘉尔曼》和《高龙巴》。
     一位青年神色不安地在车站大厅里来回踱步。他戴着一副蓝色眼镜,虽
然没有感冒,却老是不停地用手帕抹着鼻子。他左手拎着一个黑色小提包,
我后来才知道,包里放着一件丝绸室内便袍和一条土耳其长裤。
     他不时地走到大厅门口,朝街上看看,然后掏出手表,对一下车站的大
钟。火车要一小时以后才开出;可有些人总是害怕迟到。这趟火车不是忙于
奔波的人所乘坐的那种列车,头等车厢为数很少。发车时间也不允许做完买
卖的经纪人赶到自己的乡间住宅去吃晚饭。当旅客们开始露面时,一个巴黎
人只要从外表就可以看出他们是佃农或市郊的商贩。可是,每当一位女子走
进车站,每当一辆马车停在大厅门口时,这位戴蓝眼睛的青年的心里便会像
气球似地膨胀起来,他两膝微微打颤,小提包几乎要从手里滑落,那副眼镜
也差不多要从鼻子上掉下——顺便说一句,他的眼镜是歪架在鼻子上的。
     更糟的是,等了很长时间以后,一个身穿黑衣服、脸罩厚面纱的女人从
边门进了大厅,所走的路线恰好是这位青年不断观察时唯一没有留意的地
方。她手里提着一个棕色的摩洛哥皮包,我后来发现,包里放着一件很精致
的室内便袍和一双蓝缎高跟拖鞋。女子和青年相互朝对方走去,眼睛左顾右
盼,但从来不看自己前面。他们走到一起,彼此握手,心里怦怦直跳,快活
得喘不过气来,好几分钟都没有说一句话,体验着一种心旌摇荡的激情,对
于这种激情,我真愿以一个哲学家的百年之寿相交换。
     他们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
      “莱昂,”青年女子说(我忘了交待:她长得又年轻又漂亮),“莱昂,
多幸福啊!戴了这副蓝眼镜,我再也认不出你来了。”
      “多幸福啊!”莱昂说,“戴了这块黑面纱,我再也认不出你来了。”
      “多幸福啊!”她接着说,“咱们快上车吧。要是火车撂下我们开走了,
那可不得了!…… (她使劲抓了一下他的胳膊)。人家什么也不会料到。我
现在与克拉拉和她的丈夫在一起,正赶路到她的乡间住宅去,明天,我就要
在那里和他们告别……而且,”她低下头去,笑吟吟地补充道: “她已经动
身一个小时了,明天……同她在一起度过最后一晚以后…… (她重新抓住他
的胳膊),明天上午,她将把我留在车站,我会在那里找到于絮勒,我已派
他先到姑姑家去了……嘿!我什么都计划好了!咱们买车票吧。……要猜到
我们的心思是不可能的!哦,对了,要是旅馆里有人问咱们的名字呢?我已
经忘了……”
      “迪吕先生和夫人。”
      “啊!不行,不要叫迪吕。寄宿学校从前有个鞋匠就叫这个名字。”
      “那么,叫迪蒙,行吗?”
      “就叫迪蒙。”
      “好吧,不过,人家什么也不会问的。”
     车站的铃声响了,候车室大门打开,青年女子始终小心翼翼地戴着面纱,
  与她的年轻伙伴一道冲进了一节车厢。第二遍铃响以后,有人将他们的包厢
  门关上了。
       “只有咱们两个!”他们高兴得叫了起来。
      可是,几乎就在同时,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走进包厢,在一个角落里坐
  了下来。他全身穿黑,神情显得严肃而又烦恼。机车鸣响汽笛,列车开动了。
  两位青年尽量与讨厌的邻座离远一点,开始低声交谈起来,而且,为了谨慎
  起见,他们用的是英语。
       “先生,”另一位旅客用同一种语言,操着更加纯正的大不列颠口音说,
   “如果你们有什么秘密要谈,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讲英语。我是英国人。让你
  们感到不便,我很抱歉;可是,另外一个包厢里只有一个男人,而我的原则                                                                ①
  是决不单独跟一个男人在一起旅行……那个人的面孔好象犹太 。况且,这个
  也许会引起他的兴趣。”
      说着,他指了指扔在自己面前一个坐垫上的旅行包。
       “再说,要是我不睡觉,我就会看书。”
      果然,他一本正经地试图睡觉了。他打开旅行包,取出一顶舒适的鸭舌
  帽,戴到头上,合上眼睛呆了几分钟,然后,他又不耐烦地睁开双眼,从旅
  行包里找出一副眼镜,接着又找出一本希腊文书;最后,他开始专心致志地
  阅读起来。为了取书,他不得不翻动许多胡乱塞在包里的东西。他从旅行包
  底下抽出一大叠英格兰银行的钞票,放在对面的座位上,然后,在放进包里
  以前,他拿着钞票问年轻人,能否在N城兑换纸币。
       “也许可以。那是到英国去的必经之地。”
      N 城是两位青年要去的地方。城内有一家相当整洁的小旅馆,除掉星期
  六晚上,几乎没有旅客到那里下榻。有人认为那里的房间很好。老板和侍仆
  与巴黎相隔不是很远,不会沾染外省的恶习。我刚才称之为莱昂的年轻人以
  前曾察看过那家旅馆,当时他没有戴蓝色眼镜;后来,女友听了他的报告,
  似乎就产生了前去探访的欲望。
      况且,这一天她的心情很好,只要能跟莱昂呆在一起,哪怕是牢房的高
  墙,对她也会充满魅力的。
      这时候,列车不停地向前飞奔;英国人在看他的希腊文书,从不掉头张
  望同行的伙伴;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只有情人才能相互听到。我说他们是
  名副其实的情人,读者也许不会见怪;可惜他们还没有结婚,而且,由于某
  些原因,他们也很难结成伉俪。
      火车抵达N城。英国人首先下车。当莱昂帮助女友不露双腿走出车厢时,
  一个男人从隔壁包厢冲到了站台上。他脸色苍白,甚至发黄,两眼凹陷、充
  血,显得胡子拉碴;人们常常根据这种特征识别重大的罪犯。他的衣着整洁,
  但是十分破旧。礼服原先是黑色的,现在,背部和肘部都已变成灰色,扣子
  一直扣到下巴,可能是为了遮掩更加破旧的背心。他走向英国人,低声下气
  地说:               ①
       “Uncle !……”                                      ②
       “Leave me alone,you wretch !”英国人嚷了起来,灰色的眼睛里闪 ① 基督教圣经故事中出卖耶稣的人。 ① 英语:叔叔。 ② 英语:别老缠着我,混蛋!
  射出愤怒的光芒。
      说完,他迈步准备出站。                                     ③
       “Don’t drive me to despair ,”另一位带着可怜而又近乎威胁的口
  吻说。
       “劳驾,请照看一下我的包,”英国老人一面说一面将旅行包扔在莱昂
  脚下。
      接着,他抓住前来和他搭讪的汉子的胳膊,把他带到——说得更确切一
  点,把他推到一个角落,希望不要让人听到他们的谈话。他在那里与汉子谈
  了一会,口气似乎非常严厉。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揉了揉,塞
  到刚才喊他叔叔的汉子手里,汉子接过纸币,谢也不谢,几乎立刻就走开并
  消失了。
      N 城只有一家旅馆,因此,几分钟以后,当这个真实故事里的所有人物
  都在那里重新相聚时,诸位不必大惊小怪。在法国,凡是有幸用胳膊挽着女
  人的旅客,不管到哪里都能得到最好的房间;由此可见,我们是欧洲最重礼
  仪的民族。
      人家给莱昂的房间确实是最好的,但是,倘若因此得出结论,说这个房
  间非常别致,那就未免太武断了。房里有一张胡桃木大床,窗口挂着擦光印                                                          ①
  花布帘子,上面可以看到印成紫色的关于皮拉姆和蒂斯贝 的神奇故事。墙上
  糊着彩纸,纸上绘着那不勒斯风光和许多人物;遗憾的是,一些无所事事和
  鲁莽冒失的旅客,不分男女,在所有人的脸上都添加了胡子和烟斗;此外,
  在大海和天空,还可以看到许多用石墨涂写的拙文歪诗。在这个背景上,挂                  ②
  着几幅仿迪比夫 先生的版画:《路易·菲力普对一八三○年宪章宣誓》、《朱                                ③
  丽和圣—普勒的第一次会面》 、 《等待幸福》以及《悔恨》。这个房间取名                                                                       ④
   “蓝色房间”,因为摆在壁炉两边的扶手椅蒙着这种颜色的乌德勒支天鹅                                                                      ⑤
  绒;可是,好多年以来,这两把椅子一直罩着带有苋红条纹的灰贝克林 衬套。
      当旅馆女仆热情接待新来的旅客,问长问短表示愿意为她效劳时,莱昂
  独自到厨房预订晚餐去了。他虽然柔情缱绻,但并没有丧失理智。为了让人
  家答应给他们单独开餐,他不得不摇动三寸不烂之舌,略施贿赂手段。但是,
  他随后得知,第三轻骑兵团的军官先生即将接替在N城驻防的第三轻步兵团
  的军官先生,这天晚上,两部分军官要在大饭厅里,也就是在他住宿的房间
  隔壁欢聚一堂,举办充满真挚情谊的告别宴会;听到这个消息,莱昂心里十
  分恐慌。旅馆老板赌咒发誓,说轻骑兵团和轻步兵团的先生们除掉像所有法
  国军人一样生性快活之外,在城里是以文雅和规矩闻名的,他们呆在隔壁,
  不会给夫人带来任何不便,因为军官先生们通常在午夜之前就会离席。
      当莱昂得到这种不很使他放心的保证返回蓝色房间时,发现那位英国人 ③ 英语:你不要逼得我走投无路。 ① 传说皮拉姆为巴比伦青年,其情人蒂斯贝遭母狮追逐,逃跑时遗落面纱。皮拉姆发现后以为情人已经丧 生,遂悲愤自尽;蒂斯贝赶回见状,亦自戕而死。
② 迪比夫 (Dubuffe,1790—1864):法国历史题材和肖像画家。 ③ 朱丽和圣—普勒为法国启蒙主义作家卢梭的书信体长篇小说 《朱丽或新爱洛绮斯》中的主人公,前者为 贵族姑娘,后者为家庭教师,两人相爱。
④ 荷兰城市,纺织业较发达。 ⑤ 一种高级轧光细洋纱。
  就住在自己隔壁的房间里。房门敞开着。英国人坐在一张桌子跟前,桌上摆
  了一个酒杯和一瓶酒,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天花板,似乎想数清爬在上面的苍
  蝇。
       “邻居有什么关系!”莱昂心里想,“英国人马上就会喝醉,轻骑兵也
  会在半夜之前离开。”
      走进蓝色房间,他首先想到的是查看一下与隔壁房间相通的便门是否已
  经关好,门上存没有插销。英国人住的一侧有两道门,墙壁很厚。轻骑兵们
  占据的一侧墙壁较薄,但是门上锁销齐全。不管怎样,这是一种比车上的遮
  帘更能对付好奇心的屏障,而在出租马车上,又有多少男女自以为与世隔绝
  啊!
      确实,经过漫长的等待以后,两位青年情侣终于能单独相处,远离嫉妒
  与好奇的人们,从容不迫地倾诉各自经历的痛苦,领略美妙的幽会的欢乐,
  即使是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想象不出比这更完满的幸福。可是,魔鬼总有办
  法将苦酒滴进幸福之杯。              ①
      约翰逊 曾写过这样的话——但不是第一个这样写的,他只是引用了一位
  希腊人的话:没有一个人能对自己说: “我今天会幸福的。”这条真理虽然
  早就被最伟大的哲学家们认识到了,但至今仍有一些人茫然不觉,尤其是大
  多数热恋中的情人。
      莱昂和自己的女友在蓝色房间里用着相当简单的晚餐,几个菜是从轻步
  兵和轻骑兵的宴席上偷偷端来的,与此同时,他们不得不耐着性子听那些先
  生在隔壁餐厅里津津有味地交谈。谈话的内容与战略战术毫不相干,我就不
  在这里赘述了。
      那是一系列荒唐的,几乎全都十分放荡的故事,中间夹着哄堂大笑,有
  时候,我们的这两位情人也很难不跟着笑笑。莱昂的女友不是假正经的女人,
  但是,有些事情,人家即使与自己所爱的男人单独在一起,也不喜欢听到有
  人讲出来。局面变得越来难堪,于是,在即将给军官先生们上餐后点心时,
  莱昂觉得应该到厨房里去请老板转告那些先生,他们隔壁房间里有一位女子
  身体不适,希望他们以礼相待,稍为把声音放低一点。
      正如团体晚宴中有时会遇到的那样,旅馆老板瞠目结舌,不知该回答谁
  的问题。当莱昂请他对军官们转达自己的要求时,一位侍者正在给轻骑兵要
  香槟,一个女仆正在给英国人要波尔多酒。
       “我说没有这种酒。”她补充道。
       “你真是个傻瓜。我这里什么酒都有。波尔多,我马上给他找!你替我
  把果子酒瓶拿来,再拿一个十五厘升的瓶子和一个装烧酒的小号长颈大肚瓶
  来。”
      一会儿功夫,波尔多酒就配制好了,老板走进大厅,完成了莱昂刚才委
  托他办的事情。他的要求首先激起了一阵猛烈的风暴。
      然后,一个男低音盖过了所有嗓子,询问他们的女邻居是什么样的女人。
  餐厅里突然静了下来。老板回答说:
       “嗬!先生们,我真不知道给你们说什么好。她长得很可爱,羞答答的,
  玛丽一让娜说她手上戴着结婚戒指。她很可能是一个新娘,就像以前来过的
  其他女人一样,到这里来欢度良宵。” ① 约翰逊: (Johnson,1709—1784):英国评论家,英文词典编纂者。
      “一个新娘?”四十个嗓门齐声大喊,“那得叫她来和咱们干一杯!咱
们去为她的健康祝酒,再教教她丈夫,让他明白婚后应尽的义务!”
     话音刚落,餐厅里就响起了一片马刺声,我们的情人吓得全身打颤,以
为自己的房间就要遭到猛烈的袭击。但是,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立即制
止了众人的行动。讲话的显然是一位局长。他责备军官们不遵礼仪,命令他
们重新入座,讲话应该得体,不要大喊大叫。接着,他又用蓝色房间无法听
到的声音低低地讲了几句。大家恭恭敬敬地听他讲话,但有时禁不住发出阵
阵窃笑。从这时开始,军官们的大厅里相对安静下来,我们的两位情人暗自
庆幸纪律显示了有益的权威,更加倾心地交谈起来……可是,在经历了这么
多折腾之后,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重新感受到被旅途的担心和烦恼,尤其
是被他们邻居的粗鄙的欢乐搅得七零八落的温柔的激情。但是,在他们这个
年龄,事情不是很难,他们很快就忘掉这趟冒险旅行的种种不快,一心想着
旅行带来的最重要的结果了。
     他们以为轻骑兵会保持安静;唉!这只是一种暂时的停息。就在他们毫
无思想准备,与尘世相距十万八千里的时候,二十四支小号突然伴着几支长
号一齐吹响了法国士兵熟悉的曲调: 《胜利属于我们!》有什么办法抵挡这
样的风暴呢?可怜的情人真值得怜悯。
     不,不用过于怜悯,因为,军官们终于离开了餐厅,他们从蓝色房间门
口鱼贯而过,军刀和马刺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高喊:
      “晚安,新娘夫人!”
     然后,万籁俱寂。我搞错了——这时候,英国人走到过道上大声嚷嚷:
      “伙计!再拿一瓶和刚才一样的波尔多来。”
     N 城的旅馆恢复了平静。夜色温柔,月儿正圆。自古以来,情侣们就爱
观赏我们的卫星。莱昂和他的女友打开窗户,——窗下是一个小花园——欣
喜地呼吸着夜晚的新鲜空气,空气中飘溢着铁线莲绿廊的阵阵清香。
     但是,他们没有在窗前盘桓很久。一个男子正在小花园里散步,他低着
头,两臂交叉在胸前,嘴上叼着雪茄。莱昂相信,他就是那位爱喝波尔多酒
的英国人的侄子。
     我讨厌无用的细节,而且,我认为没有必要将读者容易想象的事情都讲
出来。也没有必要一小时接一小时地叙述N城旅馆里所发生的一切。我要说
的是,当点在蓝色房间的没有生火的壁炉上的蜡烛燃去一大半时,原先静悄
悄的英国人住的房间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响声,就像一个沉重的躯体倒下时
发出的声音一样。这个声音之后,又传出一种同样奇怪的爆裂声,随后便是
一声压抑的叫喊和几句含混不清的话,仿佛是一种诅咒。蓝色房间的两位青
年住客禁不住全身一阵颤栗。他们也许是被惊醒的。这种声音,他们谁也无
法解释,已经使他们产生了近乎不祥的预感。
      “我们的英国人在做梦。”莱昂尽量微笑着说。
     他很想让自己的女伴放心,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两三分钟之后,
一扇开在过道上的房门打开了,动作似乎非常小心;然后,房门又轻轻地关
上了。可以听到一种迟缓而不稳定的脚步,种种迹象表明,走路的人力图掩
盖自己的行踪。
      “该死的旅馆!”莱昂大声说道。
      “暧!这可是天堂!……”青年女子一面回答一面将头靠在莱昂的肩膀
上, “我困死了……”
      “一个新娘?”四十个嗓门齐声大喊,“那得叫她来和咱们干一杯!咱
们去为她的健康祝酒,再教教她丈夫,让他明白婚后应尽的义务!”
     话音刚落,餐厅里就响起了一片马刺声,我们的情人吓得全身打颤,以
为自己的房间就要遭到猛烈的袭击。但是,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立即制
止了众人的行动。讲话的显然是一位局长。他责备军官们不遵礼仪,命令他
们重新入座,讲话应该得体,不要大喊大叫。接着,他又用蓝色房间无法听
到的声音低低地讲了几句。大家恭恭敬敬地听他讲话,但有时禁不住发出阵
阵窃笑。从这时开始,军官们的大厅里相对安静下来,我们的两位情人暗自
庆幸纪律显示了有益的权威,更加倾心地交谈起来……可是,在经历了这么
多折腾之后,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能重新感受到被旅途的担心和烦恼,尤其
是被他们邻居的粗鄙的欢乐搅得七零八落的温柔的激情。但是,在他们这个
年龄,事情不是很难,他们很快就忘掉这趟冒险旅行的种种不快,一心想着
旅行带来的最重要的结果了。
     他们以为轻骑兵会保持安静;唉!这只是一种暂时的停息。就在他们毫
无思想准备,与尘世相距十万八千里的时候,二十四支小号突然伴着几支长
号一齐吹响了法国士兵熟悉的曲调: 《胜利属于我们!》有什么办法抵挡这
样的风暴呢?可怜的情人真值得怜悯。
     不,不用过于怜悯,因为,军官们终于离开了餐厅,他们从蓝色房间门
口鱼贯而过,军刀和马刺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一个接着一个高喊:
      “晚安,新娘夫人!”
     然后,万籁俱寂。我搞错了——这时候,英国人走到过道上大声嚷嚷:
      “伙计!再拿一瓶和刚才一样的波尔多来。”
     N 城的旅馆恢复了平静。夜色温柔,月儿正圆。自古以来,情侣们就爱
观赏我们的卫星。莱昂和他的女友打开窗户,——窗下是一个小花园——欣
喜地呼吸着夜晚的新鲜空气,空气中飘溢着铁线莲绿廊的阵阵清香。
     但是,他们没有在窗前盘桓很久。一个男子正在小花园里散步,他低着
头,两臂交叉在胸前,嘴上叼着雪茄。莱昂相信,他就是那位爱喝波尔多酒
的英国人的侄子。
     我讨厌无用的细节,而且,我认为没有必要将读者容易想象的事情都讲
出来。也没有必要一小时接一小时地叙述N城旅馆里所发生的一切。我要说
的是,当点在蓝色房间的没有生火的壁炉上的蜡烛燃去一大半时,原先静悄
悄的英国人住的房间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响声,就像一个沉重的躯体倒下时
发出的声音一样。这个声音之后,又传出一种同样奇怪的爆裂声,随后便是
一声压抑的叫喊和几句含混不清的话,仿佛是一种诅咒。蓝色房间的两位青
年住客禁不住全身一阵颤栗。他们也许是被惊醒的。这种声音,他们谁也无
法解释,已经使他们产生了近乎不祥的预感。
      “我们的英国人在做梦。”莱昂尽量微笑着说。
     他很想让自己的女伴放心,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两三分钟之后,
一扇开在过道上的房门打开了,动作似乎非常小心;然后,房门又轻轻地关
上了。可以听到一种迟缓而不稳定的脚步,种种迹象表明,走路的人力图掩
盖自己的行踪。
      “该死的旅馆!”莱昂大声说道。
      “暧!这可是天堂!……”青年女子一面回答一面将头靠在莱昂的肩膀
上, “我困死了……”
     她叹了一口气,几乎立即又睡着了。
     一位杰出的伦理学家说过,男人在没有任何要求的时候,是从来不多说
话的。因此,如果莱昂没有想到要把谈话继续下去,或对N城旅馆里的响动
发表议论,大家无须感到诧异。他情不自禁地牵挂着旅馆里的动静,联想起
与之相关的许多情景,要是处在另外一种精神状态,他是根本不会留意的。
他记起了那个英国人的侄子的阴沉面孔。在他投向叔父的眼光中,隐含着某
种怨恨;但他却低声下气地跟叔父讲话,毫无疑问,那是因为他在向叔父要
钱。
     对于一个年岁不大、精力充沛而又走投无路的男子来说,有什么比从花
园爬上隔壁房间的窗户更容易的呢?况且,他自己就住在旅馆里,因为他深
夜还在花园里散步。也许……甚至可能……毫无疑问,他知道他叔叔的黑提
包里放着一大叠钞票……那沉闷的一击,就像是大头棒打在光秃的头顶
上!……那压抑的叫喊!……那可怕的诅咒!还有后来的那些脚步!那位侄
子的外貌就像一个杀人犯……但是,人们不会在一个住满军官的旅馆里谋财
害命……也许,这个英国人处事谨慎,已经上了插销,特别是他知道那个家
伙就在附近……他不相信侄子,因为他不愿拿着手提包和他讲话……当一个
人如此幸福的时候,为什么会陷入可怕的沉思呢?
     这就是莱昂心里的想法。我不打算对他的思想作更详尽的分析,它们就
像梦中的幻影一般模糊。在他冥思苦索的时候,他的眼睛下意识地盯着那道
与英国人房间相通的便门。
     在法国,门都是关不严的。在这道便门与地板之间,有一条至少两公分
宽的缝隙。突然,在这条勉强被地板返光照亮的缝隙中间,出现了一股黑糊
糊的扁平的东西,很像一块刀片,因为,这股东西的边缘受到烛光的映照,
反射出一道细细的极其明亮的光辉。这股东西慢慢地朝着一只玲珑的蓝缎高
跟拖鞋移动,拖鞋就胡乱扔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是不是蜈蚣之类的昆虫
呢?……不对;这不是昆虫。它没有固定的形状……两三条褐色的东西钻进
了房间,每一条的边缘都闪着亮光。由于地板的坡度,它们的动作越来越
快……它们迅速地前进,就要触到玲珑的拖鞋。不用再怀疑了!这是一股液
体,而且,这股液体,现在已经能借着暗淡的烛光看清它的颜色——是血!
当莱昂一动不动,惶恐地凝视着这一条条可怕的东西时,青年女子一直在安
安稳稳地睡觉,她那均匀的呼吸温暖着情人的颈项和肩膀。
     莱昂一到N城旅馆就想到去预订晚餐,足以说明他头脑相当清醒,精明
能干,富有预见。这时候,他的举止完全符合人们已经在他身上看到的性格。
他一动不动,聚精会神,要在威胁着他的灾难面前下定决心。
     我想,我的大部分读者,尤其是女读者,都具有英雄气慨,遇到这种场
合,定会指责莱昂的行为和无动于衷。有人会对我说:他应该冲进英国人的
房间,将凶手逮住,至少,他应该拉响门铃,把旅馆里的仆人叫来。对于这
一点。我首先要回答的是,在法国的旅馆里,门铃只是房门的装饰,拉铃的
绳子与任何金属装置都不相连。我要恭敬但又坚定地补充一句:让一个英国
人死在隔壁固然不好,但是,牺牲一个将头枕在你肩上睡觉的女人,也不值
得称赞。如果莱昂吵吵嚷嚷,把旅馆里的人一齐叫醒,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警察,皇家检察官及其记录员,就会立即赶到这里。出于职业习惯,那些先
生非常好奇;在询问他的所见所闻之前,首先就会对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证件呢?太太,你呢?你们一起在蓝色房间里干什
么?你们必须到重罪法庭作证,说明几月几日,晚上几点钟,你们目击了某
一事情。”
     此刻,莱昂心里首先想到的恰好就是皇家检察官和司法人员。生活中有
时会遇到一些难以解决的良心问题;究竟是比一个素不相识的旅客遭人杀害
好呢,还是让自己所爱的女人丧失颜面、名声扫地好呢?
     要给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确实不很愉快。我可以肯定,即使是最聪明的
人也会对此束手无策。
     因此,莱昂作出了好些处在他那个地位的人都会作出的反应:呆在原地
不动。
     他两眼盯着蓝缎高跟拖鞋和即将触到鞋底的红色溪流,着迷似的凝视了
很久,与此同时,他的鬓角沁出了冷汗,心跳加剧,几乎把胸膛都炸开了。
     他思绪翻滚,脑子里萦回着无数稀奇古怪、令人恐怖的图像;一个发自
内心的声音不时对他叫喊:
      “再过一小时,人家就什么都知道了,而这是你的过错!”可是,由于
老是想着: “我怎么会卷进这种事的呢?”他终于看到了几线希望。最后,
他暗自寻思:
      “要是我们在隔壁房间发生的事情被人发觉以前就离开这个该死的旅
馆,也许就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行踪。这里谁都不识识我们,人家见我一直
戴着蓝色眼镜;人家见她一直戴着面纱。我们离车站近在咫尺,一个小时以
后,我们就会远离N城了。”
     然后,由于他曾为筹划这次旅行详细研究过火车时刻表,他想起,八点
钟有一趟列车开往巴黎。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在那座掩藏着无数罪犯的大城
市里消失。谁会在那里发现两个清白无辜的人呢?但是,人家不会在八点钟
以前走进英国人的房间吗?问题就在这里。
     他深信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便竭力从陷入了好久的麻木状态中摆脱出
来;但是,刚一动弹,他的年轻伴侣就醒了,她冒冒失失地吻了他一下。一
触到他那冰冷的脸颊,她不由得小声叫了起来:
      “你怎么啦?”她不安地问道,“你的额头冷得像大理石一样。”
      “没什么,”他吞吞吐吐地回答,“我听到了隔壁房间里的响声……”
     他离开了她的怀抱,首先将蓝缎高跟拖鞋拿到一边,又搬了一把扶手椅
放到便门前面,以免让他的女友看到那股可怕的液体,现在,液体不再流动,
已经在地板上形成了一片相当大的污迹。然后,他稍稍打开通向过道的房门,
仔细听了一会:他甚至大胆地走到英国人的房门跟前。房门关着。这时候,
旅馆里已经有人活动。天快亮了。马夫在园子里洗刷马匹,三楼的一个军官
正在下楼,马刺踩得叮?直响。他要去主持那场有趣的工作,它使马比人感
到更舒服,术语叫做 “溜马”。
     莱昂回到蓝色房间,用爱情所能创造的各种巧妙方式,拐弯抹角、委婉
曲折地给女友陈述了目前的处境。
     呆在这里——危险;过于仓促地动身——也危险;在旅馆里等待隔壁房
间的灾祸被人发现——更危险。
     没有必要叙述这个情报所引起的恐惧,随之而来的眼泪,以及事先提出
的荒谬绝伦的建议。两个不幸的人一次又一次地投入对方的怀抱,相互说着: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罪魁祸首。他们约定死在
一起,因为,少妇相信,法庭会把他们当作谋杀英国人的罪犯。由于他们不
  能肯定,到了断头台上,人家是否还允许他们相互拥抱,所以便紧紧地抱在
  一起,紧得气都喘不过来,眼泪籁籁的淌得满脸都是。最后,在说了许多傻
  话,道了无数温柔体贴、令人心碎的衷肠之后,他们终于在千百次亲吻中意
  识到,莱昂设想的计划,即乘八点钟的火车出走,实际上是唯一可行的最好
  的办法。过道里一有脚步声,他们便吓得浑身打颤。长统靴发出的每一步声
  响,都在向他们通报:皇家检察官来了。
      他们的为数不多的行李转眼之间就收拾好了。青年女子想把蓝缎高跟拖
  鞋扔在壁炉里烧掉;可莱昂将它捡起,放在床前的小地毯上擦了擦,然后,
  他吻吻拖鞋,装进了口袋。他发现拖鞋上有一股香子兰味道,心里十分诧异;                            ①
  他朋友用的足欧仁妮皇后 用的那种香水。
      旅馆里的人已经全都醒了。可以听到侍者欢笑,女仆唱歌,小兵给长官
  刷制服。七点钟刚刚敲过。莱昂想劝女友喝一杯牛奶咖啡,但她明确表示,
  她的喉咙堵得难受,要是再勉强喝点什么,她会憋死的。
      莱昂戴上蓝色眼镜下楼结帐。老板请他原谅旅馆里人声嘈杂,但他还不
  明白是何原因;那些军官先生向来都没有这样安静!莱昂要他放心,说自己
  什么也没有听到,晚上睡得很好。
       “啊!你另一边的邻居,”老板接着说,“不应该搅扰你们。这个人,
  现在倒没有什么动静,我肯定他还在呼呼大睡。”
      为了不致跌倒,莱昂使劲扶着帐台;青年女子原想跟在后面,这时也牢
  牢挽住他的胳膊,将而纱紧紧地遮住自己的眼睛。
       “这是一位英国绅士,”残忍的旅馆老板继续絮叨,“不论什么,他都
  要最好的。嗬!这可是个体面的角色!并不是所有的英国人都和他一样。这
  里曾住过一位,那可是个小气鬼。住房,晚餐,他什么都嫌太贵。他想用他
  的钞票付给我一百五十法郎,一张英格兰银行的五英镑的钞票……但愿这是
  真的!……对了,先生,您大概认得出来,因为我曾听您和太太讲过英语……
  这是真的吧?”
      说到这里,老板给他拿出一张五英镑的纸币。纸币的一角,有一块小红
  斑,莱昂心里立即明白了。
       “我相信这是真的。”他哽着声说。
       “啊!你们有的是时间,”老板接着又说,“火车八点钟才到这里,而
  且老是晚点……请坐,太太;你好象不舒服……”
      这时,一个胖胖的女仆走了进来。
       “快拿点开水来给英国绅士泡茶,”她说,“还要拿一块海绵!他把酒
  瓶打碎了,房间里流得到处都是。”
      一听到这几句话,莱昂立即跌坐在一把椅子上;他的女伴也和他一样。
  他们两个都非常想笑,费了好大劲才没笑出声来。青年女子快活地握住了他
  的手。
       “我们决定,”莱昂对旅馆老板说,“乘下午两点钟的火车动身。请给
  我们准备一顿丰盛的午餐。”
                                                  一八六六年九月于比亚里茨
                                                                 (孙恒译) ① 欧仁妮皇后为拿破仑三世之妻,以美貌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