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ni 029magnet:凤凰周刊:一位党委书记对时局的痛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5 21:24:56
凤凰周刊:一位党委书记对时局的痛切
文章提交者:万里如虎 加帖在 猫眼看人 【凯迪网络】 http://www.kdnet.net

凤凰周刊:一位党委书记对时局的痛切

2011-07-27 李光敏

  “乡亲们,我们来晚了。”

  晚上9点30许,在110警车的护送下,县里的干部来到事发现场。这里是白鹭镇境内的一条省级公路,100多乡民们砍断树木横在路上已有大半天,近200辆被堵车辆见到终于来了一批干部,纷纷摁响喇叭以示不满。

  虽然是自己的辖区出的乱子,但今晚的主角不是白鹭镇党委书记陈茂林,而是县里的政法委书记,他学着电视里大首长的样子,举起喇叭做诚恳状向乡民喊话。希望大家先撤离现场,来日再行协商。

  见多了这种场景的村民们不为所动,身着迷彩服的陈茂林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挤进人群,一个个做劝服工作。但农民私下里互相告诫提醒:“他还是春节说的那些老话”,“这个书记会安抚人心,不要上当。”

  下午农民堵路抗议时,只切断了新路,留下旁边的老路让汽车通行。当时陈茂林正在县里开会,来了两个副镇长和闹事村民的代理村支书交涉。久等不见大官来,村民一怒之下把两条路都堵死。

  交涉毫无结果,闹事的农民既无代表又无切实方案,笼统提出的要求,在陈茂林看来,显然不切实际,毫无可操作性。

  僵持到接近晚上12点,最终还是警察特有的威慑力,让村民感到闹下去可能会出事:“让一让,请无关人员靠边站!”疲惫的人群逐渐散开,交通得以恢复。

  陈茂林招呼没有散去的村民到路边一农户家里开现场办公会。由陈茂林主持,县政法委书记发言,他给村民指出两条路,要么协商解决,要么司法渠道。

  灯光下,年方40的陈茂林脸色蜡黄,这些天没完没了会议,让陈没睡过一个好觉。而这天从一大早就开始的各种会议并未结束。村民彻底散去,陈茂林一行又到镇办公楼继续开会,商讨应对办法,凌晨5点会议结束。

  第二天一早9点半,陈茂林还要召集镇党务会议,传达他昨天上午在县工作会议接受的各项指示。


  前任留下的难题

  这是陈茂林调任白鹭镇党委书记以来,碰到的第二次村民堵路。村民们已摸清规律,只有堵路,政府才会重视。

  村民闹事,源于前任留给陈茂林的一桩难题。白鹭镇是当地旅游重镇,2003年,县国土局土地整治中心以整治荒地名义,将白鹭镇800多亩土地以总价35000元的价格从村社手中违规流转到手,随后又以35万元转给一位姚姓老板,最终落入嘉豪公司手中。

  村民们对土地流转毫不知情,合同为村干部协同利益方伪造。嘉豪公司董事长正是当初的县国土局副局长,公司法人则是原公路局财务科长。嘉豪公司先是在白鹭镇修路,后又开发土地,对村民手段十分粗暴。当地流传该公司董事长“黑白通吃”,村民忍气吞声。

  去年以来,市、县公安机关专案组对该企业主在当地的“违法乱纪行为”调查取证,给了村民一吐怨气的机会。为引起更高层领导重视,他们年初堵断省道交通,到市、省级信访机关集体上访,以及捐资派代表赴京。

  对访民进京的后果,陈茂林非常清楚,如果镇里去接,每个人得花8000元人头费,村民回来后还要被拘留。为免于通报批评,白鹭镇花了5000元请市信访办官员吃饭。村民去县里的两次,都是陈茂林亲自去接,还自掏腰包请80多个人吃面条。今年春节,陈茂林特意买了水果、油和好酒去给几个村民代表拜年。

  发生在5月下旬这天晚上的堵路证明,陈茂林的一切怀柔政策均告失效。

  陈茂林一度寄希望于县里的联合调查组,但调查组制定的解决方案远低于村民的诉求,于是有了第二次堵路。

  在乡镇一级干了十来年的陈茂林事后自责,自己怎么会天真到迷信调查组?决定归决定,麻烦事最终还是得镇政府摆平。

  问题是,镇政府的手段有限。嘉豪公司一口回绝村民的补偿标准。而且,对陈茂林所在的这个县来说,类似违规流转土地的情况十分普遍,高补偿先例一开,将永无宁日。上面不可能松这个口子。

  让夹缝中的陈茂林更头疼的是,如发生群体性事件,问责的板子将落在他身上。陈茂林的稳妥应对之策是,镇政府为此聘请了法律顾问,建议农民起诉土地整治中心和嘉豪公司,而且诉讼费可以维稳经费名义解决,“就当少接了他们两趟。”

  尽管镇政府连轴转处理此事。但村民与自恃有后台的嘉豪公司寸步不让,双方协调几无可能,村民坚持不走司法程序,理由是更高层的专案组没有查倒嘉豪公司,说明他背景很深,老百姓想打官司赢他是天方夜谭,只能找更上一级政府。

  “想靠政府,又不相信政府。”陈茂林对村民这种奇怪的逻辑极为头大。

  陈茂林一大堆工作被因此搁下。县里整天催处理结果,甚至级别低于陈茂林的县信访办副主任,也动辄跟他提“问责”,让陈心里很不是滋味。与嘉豪公司协商时,老板的傲慢也让他极不为爽。


  “反正准备好挨刀了”

  已经挨过一次刀的陈茂林毫不隐讳自己做好了最坏准备:“反正准备好挨刀了。”

  在前一个镇党委书记任期内,陈茂林因为违规用地开发被免职。当时农民直接把投诉电话打给了国土部土地执法专员。由于无批文征地面积巨大,国土部领导下令问责,陈茂林被免职。

  陈茂林觉得那一刀纯粹是替人受过,因为他根本无权批地,那是县里主导的项目。

  去年底,陈茂林平调来白鹭镇任党委书记,这多少是个安慰,好歹上级理解他的苦衷。但他没料到白鹭镇情况如此复杂,不小心坐到了一个火药桶上。

  白鹭镇的土地隐患由来已久。

  农民们的承包证在土地换证期间被做了手脚,和耕地对不上号,承包地变荒山;林地被违规出租,多次转包,砍光变成了荒坡。全县所谓荒山荒坡出租,全都是违规勾兑,数量高达20万亩之多。另一家颇有来头的公司在白鹭镇租地8000亩,期限动辄50年,圈地后从未投入。

  除违规流转之外,白鹭镇的众多建设项目亦是违规征地。这些勾当全都发生在陈茂林上任之前,而他则赶上了矛盾爆发期。如果“问责”的刀落下,陈可能当一名调研员,会轻松很多,但也意味着仕途就此终结。

  困于土地纠纷的陈茂林认为,上面18亿亩土地红线的政策显然值得商榷。近年来人口增加,粮食并不缺,并非因为耕地面积增加,而是饮食多样化和农村良种科技。现在死守18亿亩,搞增减挂钩,并没有达到确保耕地的目的,土地整治的钱完全是白花了。

  暂时解决村民堵路后,陈茂林的工作日程排得满满当当。

  第二天上午开完镇党务会后,下午2点开入户下乡干部会,7点方结束。晚饭后8点,开会讨论修改入户调查征求意见表,9点半散会。

  这天是周五,陈茂林必须回家见住在县里的老婆孩子。最后一个会议当中,陈的太太打电话来,要陈参加周六的家长会,可陈周六上午还有一个党风廉政会议,讨价还价中,陈的声音不由得高了起来。

  周六上午,规定动作的会议很快结束,随即转入下乡工作组的工作细节讨论。午饭后,工作组分头出发。

  套上迷彩服的陈茂林,除了头发干净整洁,黑裤子干净笔挺外,与普通人并无明显区别。老与农民打交道的陈茂林,进入农户家,随意抽张凳子一坐,很自然就可与主人搭上话。这是陈茂林对自己颇为肯定的地方。

  农民堵路那天,陈茂林曾暗笑陪同政法委书记一同“现场办公”的信访干部,居然郑重其事地叮嘱他,绝对不要泄露“领导的行踪”,在陈看来,领导就是用来解决问题的,不许泄露行踪还怎么工作。

  快晚饭时,陈与各工作组收兵回营,开会交流总结一番后,陈立即赶回区里,那里同时有好几个饭局在等着他。

  陈原定要与县林业局长饭局谈正事,正要出发,碰上县里环保、卫生、纪检、组织等部门人员下乡检查,“这时候来就是冲着吃饭的。”陈茂林说。

  于是,陈在林业局长旁边的包厢定下第二个饭局。到了地点,又撞上武装部领导,于是又有了第三个饭局。陈茂林在三个饭局之间来回敬酒。

  陈茂林初入官场应酬时,每次回家必吐得翻江倒海,今天,喝再多也不见强烈反应。“练出来”的结果是,陈年纪轻轻就落下了胃炎、肠炎,随身带着小药瓶。


  镇党委书记真不好当

  让陈真正尽兴的,是其后与其他几位镇党委书记的同命相怜互诉衷肠。陈的一位“难友”抱怨:晚上睡觉都睡不着,怕哪儿又起火了,哪个煤矿出了事?去年底,发生小煤窑伤亡事故,全镇“一票否决”。

  越来越多的一票否决,让镇党委书记越来越难当。

  计划生育,以前是控制超生,追求罚款到位率,现在转向育龄妇女服务,上面会派人暗访,排全区后三名的罚黄牌,主要领导大会检讨。理论上连续两年不合格,书记下台。

  最硬的还是财税和综合治理两项。年初会有指标下来,要求税收递增15-20%,今年是1050万元。对党委书记来说,任务下多少,直接决定你能否完成。所以,你必须跟相关部门搞好关系,关系好了,你完不成他们也能帮你操作,把别人的数字拿过来。

  眼下白鹭镇政府一年开支过百万,最大头的是公务接待,维稳支出也逐渐上升。缺口只能自己找钱,多向县里争取一些项目资金。

  应急的做法则是,对于新招进来的项目,让企业交保证金,政府用来运转。另外政府配合企业租地征地,让企业支付“服务费”,按亩计算。

  白鹭镇招商引资的任务一年1000万,年底考核。但批项目的权力在县里。好点的区域,哪个业主看中了,跟市县领导有点关系,你只能作为县里重大招商引资项目接住。但很多项目一看就靠不住,窟窿却要镇里去填。

  而真正的企业落户,税收大头又不在镇里。白鹭镇上年结算的税收分成为30万元,财政拨款按人头计算,共15万元左右。白鹭镇共23个公务员,20个事业编制,另外还有一部分招聘人员,是当初县政府一些“用来找钱的部门的”,时过境迁后下放,工资负担又落到了镇里。

  农业税时代为了发工资,陈茂林例行过很多“公事”:强行牵走农民家的水牛、抬走棺材、卸人房屋的椽子……回忆当年,他有愧疚,但也感慨自己并不容易,第一年当乡长,人未到,就扛了三万块的账—年底乡里的农税提留没完成,只能向干部先借点。

  维稳任务现在是陈茂林最大的压力。镇政府没有硬性应付手段,强力部门都被上收,出了大事才会管。这层关系平时需要拿好处维持。而高高在上的县信访办,亦要派专人维持关系和谈判。

  对基层考核的“一票否决”,现在延伸到临时的规定动作。有些动作让陈茂林颇有微词。去年,邻镇一个党委书记因为与农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没做好,民主测评未通过被免职。

  谈起此事,陈茂林忍不住发牢骚:“你一个干部,拿着纳税人的钱养活,却专门下去陪老百姓犁田挖土,这有多大价值?”

  高压下的书记们各有解压高招,平日里,陈茂林会想方设法抽空出来打篮球,偶尔找机会代表镇上考察出游,由招商来的企业出钱。陈茂林和几个同僚曾去过瑞士、香格里拉。在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陈茂林才觉心灵似乎得到一时解脱。


  如果像李昌平那样解脱

  陈茂林19岁中专毕业,从基层社教员干起,28岁时就成为乡镇一把手。但陈自认为级别已经到点。作为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中专毕业生,他是当时农村的尖子,如今学历却成为他上升的最大障碍。情形类似能力不如他的人,也有获提拔的,陈清楚奥妙是人脉。

  如果下本钱去钻,陈茂林或许也可以去县里当个局长,对这些平级的职位,农家子弟出身的陈茂林,更倾向在下面做点事,老百姓会感激。“领导是暂时的,老百姓才是铁打的营盘。”但考核的权力却在上面。

  陈最痛苦的,是上面来人他要接待,上面开会布置任务,他要参加,有时一个人同时要参加几个会。陈要不断到县里要项目,赶领导出席的会议,不断预约主要领导。堵路事件发生当天,陈在县里参加了好几个会议,连修村路的炸药雷管,由民用爆炸品公司专营,也要找关系去拿。

  陈茂林眼下向县里争取的通村公路指标,是前任退回去的,原因是农民那头集不起资来,怕年终考核受罚。农民闹事那天下午,陈茂林在县交通局跑这件事。

  陈茂林为此不得不成天在各种饭局上奔波。

  对很多网友要求三公消费晒账本,陈认为它的实际后果是上面的部门以后都不到你这个地方了。“如果大家都通过正规渠道申请资金,我们谁想去吃吃喝喝呢,都是拿命在拼的。”

  在处理和村民的关系时,陈几乎得不到下面的有力协助,他认为村干部基本是乌鸦一般黑。国家给村干部每月开1000元工资,但没能阻止他们向下伸手。陈茂林去年刚上任,就查到一个村主任,把村里的低保以亲戚的名义全领了。另一村委几个干部将低保当成福利私下分了。

  “我们都是让他们把钱退出来就算了。公开处理,老百姓肯定会乱。”陈茂林说。

  此次换届改选村社干部,某村被农民投诉的支书坚持不下台,陈茂林不得不威胁调动纪委来查他。而乱收低保被查处的村主任落选后打电话威胁陈:“我知道你在哪里住,车牌号我也知道。”

  控制选举结果颇让陈操心。海选的村委会主任不听招呼,陈的办法是“不喊你承担村主任的职能,工资不给你发”,架空他们。对软硬不吃的上访村民,陈想过最后一手:“拿掉他们的整村脱贫项目”,但他轻易不愿下手。

  陈茂林感叹,如果像李昌平那样,也是一种解脱。因为给朱基写信直言农村疾苦,李昌平丢官却一举成名,成了“中国最著名的乡党委书记”。

  陈动过出走的念头:“水已经淹到脖子了。所有矛盾均须县级领导推动才能解决,但县里面临换届,大家都以稳为主,谁都不牵头。”

  最让陈茂林受挫的是与农民的僵持。

  他一直觉得自己能理解老百姓。陈上面有五个姐姐,小时候为挣学费,曾连夜和姐姐一起背河沙上山卖。

  干基层工作十几年,陈自认和群众沟通有天然的优势。这一次却很令他意外,对方似乎油盐不进。他开始怀疑:宽容是否就是示弱?

  堵路那晚,陈第一次极力主张抓人。用他的话说,土地纠纷和堵断交通,一码归一码。解决土地纠纷是政府的责任,村民也得为自己的违法行为买单。但县领导考虑到当地旅游节期间的稳定,最终没有下令。

  陈茂林认为他面临的是从来未曾碰到过的局面。村民的组织能力让他震动:“为什么那几个人能集资去上访?他们说几句话,能煽动一百来号人堵路?而我们作为一级政府,请老百姓集点资搞基础设施建设都得不到理解?”

  陈私下对法律顾问说,我们这个体制有问题,想法制,可又不想放弃人治,很多问题无法解决。我们下面的人都看得明白。这个体制发展到一定的时候,已不能保证它的合法性。它需要改变。